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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不止青云

    东海水师是吴国朝廷大行改革之后对军事方面做出的最大变动,也是吴国水师史上最为精彩的一次重组变革。在这方面,谷平夏老先生以深远的目光让整个神州刮目相看,原先只是书堆里长吟诗书礼仪的老夫子,竟然如此果断猛厉,执宰内阁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奏组建东海水师,并且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要钱给钱,像是一个败家娘们疼爱三代独苗一样,让整个内阁一时之间的工作重心全放在了这个不过两万余人的水师筹建上。然而迅速崛起的东海水师也不孚众望,如同利刃出鞘寒芒试人,让一直以来始终纷乱不堪的东海海域在两个月内风平浪静万里无波。原先游弋在这片大海上的倭寇、睢国斥候船、盘踞海岛上的海盗等等杂七杂八的势力被极快肃清,而吴国,也随之不再有来自东海的潜在威胁。

    若说陆战,整个神州最应数燕国,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雄兵甚至有一日直叩雁门关的美誉。旁人或许还听不出什么意思,然而经历过当年这件事情的都知道,当初燕国铁骑一日一夜,曾从土阳关驰援与烨国交壤的雁门关,两关之间距离,整整三百余里若说海战,却只有吴国的东海水师能当得起海上龙王之称,神州百姓津津乐道玄衣轻骑三千屠三万的壮举,便是东海水师打的助攻,若没有这群海上的伪龙王,倭寇如何会心甘情愿的跑到陆地上去。

    但当初默契配合的陆海两支军旅,此时却兵戎相见。

    不过算不得兵戎相见。因为东海水师只是远远阵列在梅州城城东海港上,遥望东城门。只是所有船只的炮头,都对准了梅州城。带着流火与硝烟的炮弹在瓦蓝的天空上划过一抹惊人的痕迹,然后重重下落在梅州城内,随即爆裂开来,只不过一瞬之间,整个梅州城东城便是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许长风是在整整第二轮炮火袭击时才反应过来的,他几乎是瞬间下马,然后奔到城头,远远望去只见艨艟巨舰排列成一线,还并未被神州全体水师装备的霹雳火不要钱似的向梅州城内泼洒,无数炮弹划过的轨道华丽且壮观,让许长风甚至都感到了恍惚。不过随即,脸上的恍惚便化成了愕然,紧接着是恍然大悟般的朝城内袍泽吼了起来:“东海水师!”

    务须多言,只这四个字,已经足够表达出所要表达的意思。

    在片刻的愣神之后,玄衣轻骑纷纷,明白过来,丢弃掉已经乱作一团只待宰杀的倭寇,如风一般向后撤去,有些避之不及的儿郎正巧被落在一旁的霹雳火波及,瞬息间尽断骨折炸飞到了半空,而他胯下骏马也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横扫出去,尸骸狼藉。许长风皱紧眉头,下了城当头一骑领着众人向城南汇聚,顺手扯过穿云箭,搓燃引线,一朵火花“轰”的冲天而起。

    半个梅州城的玄衣轻骑都看到了这朵火花升腾,于是更多的穿云箭渐次炸响,梅州城内玄衣轻骑开始有次序的向城南靠拢,留下那还没有杀干净的倭寇茫然四顾,搞不清楚这些杀神们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退了去。

    只有城东的那些倭寇或许明白了一些原因,当他们看到海上那些纷纷靠拢海岸且推出一门门黑色巨炮的神州水师的时候,顿时欢呼起来。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些神州水师几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变快速开炮,这些倭寇只愕然看到火红的弹丸划过天际,然后落在自己身旁,继而便什么都想不到了。

    东海水师都督刘禀春因明港袭杀宋家七少爷之故早已被朝廷降职待勘,可是如今的他,却生生站在一艘战舰上,眯起眼睛远远望着梅州城,缓缓叹了一口气。旁边的亲兵纳闷的低头想了想,有些犹豫的说道:“军门,属下有些想不明白。咱们虽然隶属兵部统管,可上官将军毕竟还没有接手尚书一职,水师如今奉将军令前来梅州,若是日后兵部责怪起来,该如何是好?而且,谷阁老对此事,听说也不太赞同。咱们东海水师越过兵部和内阁行事,似乎有点,不太稳妥。”

    刘禀春是个典型的行伍大汉,海风经年吹拂下使得他的皮肤黑红沧桑,身上久经战阵的厉杀气息很好的掩盖了他本身形象所致的一点憨厚。听得下属的话,刘禀春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有些事情,作为君王,是不好做的。可是你要知道,若是没有陛下意会,上官将军如何敢做又哪里会做。如今吴**事,听上官将军的,其实便等同听陛下的。”

    这话有些露骨,那亲兵脸色一凛,知趣的闭上了嘴。不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可是内阁”

    刘禀春顿了一下,收回遥望梅州的视线,语不重,但心长道:“内阁无论是内阁还是上官将军,都是在为陛下分忧,我们做臣子的,不要想那么多。”

    那亲兵点头应是,再不敢说一句话。停了好久,才请示道:“军门,此行梅州共带了一千六百霹雳火,方才齐射八百,尚有八百。炮车已登陆上岸,请军门示下,是否入城。”

    刘禀春沉吟片刻,道:“进。”

    这声进让那亲兵脸色变了变。他知道,炮车移动极为不便,比起玄衣轻骑的机动性而言,简直天上地下无法同日而语。若是进了城,只要那些骑兵有心,这百门巨炮,东海水师几乎全部的家底,很容易便会毁于一旦。可为什么军门的脸色竟是一点也不心疼的样子,甚至说还有一丝信誓旦旦的感觉?死后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刘禀春笑了一下,指着梅州城缓缓道:“玄衣轻骑势必不会和咱们在城内死拼。我想当咱们一露行迹的时候,那个宋家的同行,统领锐歌便猜到了朝廷的动机和目的。他绝对不会把两千骑兵留在梅州任朝廷吞食。而咱们的任务,就是将他们赶出梅州城,而后的事情,便是令一群人的麻烦了。”

    那亲兵这时才明白过来,点头应命而去。

    刘禀春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轻声喃喃道:“老郭,老伙计,都看你的了”

    倒转气运,引渡劫数,这一直是被真武修行者当做天大的笑话来看的事情。首先整个神州大陆上都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奇异诡谲的术法,其次即便是有了这种术法,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的星辰宿命和别人牵连替他人抗受劫运。所以在神州修行者看来,宿命是有的,但替他人改天换命,是万万没有的,更遑论倒转气运引渡劫数的说法。所以唐山第一眼看到绵延胧胧的时候,就充满了不确信和警惕,只是林忠十分确定,才使得他耐着性子在一旁站了许久。

    周遭众人中,最为纳闷的当数玄衣轻骑斥候兵范泥,他分明记得,在自己和少爷决定要反冲城门的时候,已经将那个女子放掉了呀?少爷还说一个女人而已,既然朝廷摆明了要搞死玄衣轻骑,这女人反而没了什么价值,带着也是个麻烦。可为什么这女子又跑了回来,听那位前辈说,竟然还是在救少爷这可真是让范泥摸不着头脑,脸上焦急与惘然的神态凝聚在一起,差一点就要询问出声了。不过看着两个真武修行者在场,他终究还是,没有孟浪的出口惊扰,只是和唐山一样,耐着性子在一旁慢慢看。

    此时此刻,狗剩的体内,却和外界的平静犹如天壤之别。

    风雷四起,是连他自己都感受不到的景象。小白龙有如横亘在天界的一条闪电一般浮在狗剩识海之上,正当他准备强行封住那抹猩红血雾的时候,却发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外界而来,将血雾寸寸拔出,流淌而去。作为龙族,它很轻易的猜到了许是有人在生生替狗剩牵引气运,惊讶之余来不及多想,小白龙便疯狂喷出无数浓稠的龙息,将识海冻结,而后驱动那抹血雾朝外涌动。这对小白龙而言,是一件十分损耗修为精力的事情,然而尽管如此,它也做的十分细致,毫不在乎。也正是因为这样,狗剩体内的血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席卷而去。

    只是令小白龙更没有想到的是这股血雾来的汹涌,渗透的却极为缓慢,略一感受,它便惊讶的发现原来狗剩体内,竟不知为何多出了些许青色的气息,像是东风过原野,将狗剩大片的识海缓缓包裹起来,然后急速润养他所有受损的地方。这股气息极为霸道,甚至霸道到了连小白龙都瞠目结舌的地步。

    它简直可以想象到,这股气息的主人,有着无可匹敌的气概和威严。

    “天门一线”

    小白龙的脑海中豁然划过这四个字,惊的它甚至要扭曲起来。

    便在此时,那道自外界而来的吸力骤然断裂。

    小白龙清吟一声,龙息骤减,让它忍不住急速缩小,刹那间从横天巨龙化作了不满一指宽如同蚯蚓的小龙。

    巨大的疲惫感潮水般涌来,小白龙忍不住要闭上眼睛,最后一刻,它苦笑着在心里喃喃了一句话。

    “不止青云啊是福是祸,当真无可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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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实在人

    风过梅州城,卷起了浓烈的血腥腐臭味道,铁关和许长风在接近南城城门时汇聚在一起,两人麾下都已有了多多少少的折损,其中以零字区最多,损伤至少一半。两骑碰面又并辔而行,铁关砸一下手掌,愤恨道:“东海水师什么时候来的?”

    许长风皱紧眉头,摇头道:“不知道,但来者不善。”

    铁关从鼻孔中重重喘了一口气,骂了起来:“狗日的朝廷,想把咱们和倭寇一网打尽?娘的,要我说咱们现在就带人杀回去。东海水师怎么了?有霹雳火又怎么了?饶他们重炮在手,也斗不过风驰电掣的轻骑!”

    “话虽如此,但你不要忘了,统领和七少爷都在城南,咱们走了万一有什么闪失,你能负责?”许长风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说完话后眉头皱的更为厉害了,他回过头望了望黑色潮水般跟在其后的轻骑,神色凝重道:“况且我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铁关的眉头也情不自禁皱紧。许长风比起铁关,心思更为缜密,想的也更多些,低头思考一会儿,他叹道:“东海水师来的蹊跷,不早不晚偏偏在咱们和倭寇拼的正火热时在城外打出了霹雳火,这摆明了是有意为之。且从倭寇知晓东海水师来到渭城后的反应来看,这些倭寇,对东海水师驰援渭城,并不是很意外”

    “你的意思是”铁关惊呼道:“东海水师驰援渭城,援的可能不是咱们,而是倭寇!”

    “现在也不敢下定论,不过咱们需赶紧告诉锐歌统领,事有变故。”

    铁关点头闭嘴,加快速度,往城南卷去。

    狗剩刚刚醒来的时候,便看见了铁关和许长风率骑奔出城外愕然失措的模样。锐歌统领的尸体被放在一旁,未穿盔甲而着常服的习惯使得这位统领极其显眼,让浴血拼杀后的玄衣轻骑瞬时间呆在城外,悲伤的情绪比风还浓烈。然而震惊之后,两个区长彼此对望一眼,也只是拔出北海破鲸刀默默垂首,缓缓闭眼,朝锐歌统领的尸体行了一个玄衣轻骑的军礼。他们既没有歇斯底里的狂吼乱叫,也没有急切的去询问统领死因,狗剩瞬时间就想到了范泥说过的一句话,生死这种事情,对统领而言,并不重要。

    醒来的他并没有感到身体有别的不适的地方,四下打量,发现周边除了林忠唐山范泥以及玄衣轻骑部众之外再没了他人,不禁向唐山问道:“叔,那个上宫塔的高手哪去了?”

    唐山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道:“走了?”

    “走了!”狗剩愣了一下,扭头望了望站在唐山叔旁边的林忠,顿时恍然,点头道:“辛苦林爷爷了。”

    林忠正想说些什么,然而踯躅片刻,也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狗剩正迷茫不解,却看到许长风和铁关已经纷纷下马,有人已经过来将锐歌统领的尸身裹起,动作娴熟,狗剩举目望去,果然看到很多骑兵都带着袍泽尸体,甚至有专门的马匹运送战死的骑兵,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白色的尸布,看着诡异而悲凉。许长风走上前去将一柄北海破鲸刀放在锐歌身旁随尸体一起裹住,然后才向狗剩抱拳施礼,道:“七少爷,梅州城事有变故,朝廷和倭寇之间,只怕另有猫腻,统领统领既已战死,还望七少爷暂摄玄衣轻骑统领职权,带领大家返回渭城。”

    狗剩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揉了揉眉心,闭眼一瞬。

    这一个瞬间,无数念头从他的脑海汹涌喷出。指腹和眉头接触的地方,甚至还能够摸到些许突兀的触感,有浓重的阴郁聚集在眉心处不散,这是他分明能够感受到的。然而在入梦一瞬,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眉心那个六角星芒,可为何现在却丝毫没有了痕迹。虽然淡淡摩挲下去依然有些不平,可想来亦是肉眼难见。而且在他醒过来的时候,尝试着感知小白龙的存在,可却发现小白龙已经沉睡过去,这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耗损过甚,可值此时刻,没有小白龙,狗剩毫无意外的感受到了浓烈的危机感。

    还有,便是入梦前那抹温热。

    狗剩揉碎了头颅也没有想到那到底是什么。

    思索只需一瞬间,狗剩睁眼皱眉,对许长风道:“不能回渭城。”

    铁关的大嗓门马上响了起来,吼道:“不回渭城那去哪里?困死在梅州城吗!”

    铁关是玄衣轻骑里出了名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陷阵勇猛可却极为不爱动脑子,也正是因为这样,不管是锐歌还是万和或者是另外的两个区长,都和这个汉子的关系极为熟稔。只是狗剩这次并没有向这个粗放的汉子解释什么,而是固执摇头道:“去哪里都无所谓,不能回渭城。”

    “为什么!”这次连许长风也忍不住问道。

    “统领去世前,唯一的吩咐便是不能回到渭城,这事关玄衣轻骑存亡,兹事体大!许区长让我暂摄统领一职只是客套我并不是听不出来,小子年轻,谈不上对军务指手画脚,只是统领生前吩咐,我不得不向二位转述,至于具体为什么”狗剩长叹了一口气,对许长风缓缓道:“许大哥不要忘了樊城郭舍的那一万步卒。”

    “樊城!”许长风立时惊呼一声,立时沉默下去。樊城是什么地方,有怎样的地镭要性,对渭城是何种微妙关系,他知道的再清楚不过,经狗剩一点,顿时间明白过来。铁关虽然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但看到许长风瞬间变化的脸色,也禁不住闭上了嘴。沉默好大会儿,许长风才喃喃道:“朝廷,朝廷真的要对宋家动武了吗?”

    “如今局势,只怕是已经动武了。”

    狗剩淡淡开口,道:“所以渭城是不能回去了,否则只怕会直接撞到郭舍的口袋里。”

    铁关这才反应过来,眉头一拧道:“妈了个巴子的朝廷要黑吃黑?狗日的现在老子就带兵回去把那些他妈的东海水师砍成木头屑!”

    许长风沉声道:“只怕不成,东海水师此时怕是已经进城架设好了霹雳火炮,轻骑固然机动性强大,然而在密集霹雳火炮面前,也讨不了好去。况且”他皱眉和狗剩对视一眼,缓缓道:“梅州城也是待不下去的,万一郭舍带人赶到这里,只需团团围住,咱们的下场和这些倭寇,便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就走!”狗剩笃定道。

    “去哪?”许长风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往哪里走,都是朝廷的地方。玄衣轻骑千百儿郎,说白了,此时便是造反的逆贼,想要走脱,谈何容易。”

    狗剩的眉头紧皱,正苦心思虑之时,却听到远处有人喊道:“七少爷,七少爷!”狗剩一愣,抬头望去,只看见崔鹏纵马歪歪斜斜的从外围突了进来,狗剩禁不住失笑,暗道这家伙的骑术这么长时间来怎么还没有练好。等崔鹏离的近了,狗剩才看见他的背后竟是又带了一个人。这人不看则已,一眼望去便让狗剩暗暗吃了一惊,竟然是当初在平溪镇时太守吴化替玄衣轻骑寻的那个小货郎向导。

    崔鹏奔的近了,才翻身下马,双脚刚刚落地便差点摔倒,狗剩迎上前去,细细一看才发现这家伙的小腿竟是被砍了一刀,染红了半条腿。许是做过简单的处理,血已经止住,只是痛楚恐怕不小,崔鹏始终呲牙咧嘴,疼的直吸冷气。可让狗剩没有想到的是这家伙脸上的神情却比没有上过战场砍过人的时候还要轻松惬意,仿佛刚才不是和人拼命去了,而是跟人拼酒去了。狗剩很轻易的在他的脸上发现了两行尚未干去的泪痕,忍不住小声问道:“哭了?”

    崔鹏重重点头,也没觉得有啥好丢人的,畅快道:“砍死第一个人的时候哭了,我终于给我爹妈和妹妹报仇了!”

    狗剩惊道:“还不止杀了一个?”

    崔鹏又是重重点头。

    狗剩苦笑道:“你比我凶啊”

    崔鹏也不再接话,只是憨傻般笑着,那边的铁关见状,将他拉了过来,弯下身刺啦一声便将崔鹏的小腿裤子撕开,然后瞅了一眼,皱眉道:“这他娘的糊的什么东西?”

    崔鹏嗫嚅:“我娘以前教我磨的苦苦果膏。”

    铁关一滞,脸色有些柔和道:“还行,就是药性比起咱们自带的刀伤药差了点。”

    崔鹏嘿嘿笑道:“那东西我知道,玄衣营重金内部配药,听说外面一小瓶都炒到了二十两银子。这次来咱也就带了一瓶。”

    铁关有点惊讶道:“你咋没用?”

    “给别人用了。”

    铁关叹了一口气,把怀里的药膏拿出来往崔鹏手里一拍,说道:“待会你自己换上,老子可没给人换药的耐性跟脾气。”

    崔鹏顿时间感到鼻子有些发酸,看着铁关的脸,重重点了点头。他和狗剩一样,都听说过“拿人头换交情”的话,而且他比狗剩待在玄衣营的时间更长,感受更为浓烈。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正式成为了玄衣轻骑的一份子!

    崔鹏重重点头,吸足气满满的“嗯”了一声。

    这实在比什么都来得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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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再见再不见?

    狗剩并未来得及去分享崔鹏此时的喜悦与激动,因为狗剩已经在仔细询问小货郎阿乔一些问题。不过这小货郎似乎受的刺激实在太大,不管狗剩说些什么,他都是垂首不言不语,偶尔抬头看一看狗剩,继而不再说话。许长风看得已经失去了耐心,顿足道:“少爷,这家伙怕是已经疯了,咱们要不还是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狗剩摇头道:“不是浪费时间,而是人尽其才。吴化虽然不是什么靠谱的人,但这个小货郎却极为有谱,对周遭地理也十分熟稔,咱们想避过朝廷耳目,让他带路着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许长风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激动喜悦过后的崔鹏扭头向这里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撇开铁关,径直走来对狗剩小声道:“我或许能跟他说上两句话。”狗剩想了想,心中有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崔鹏走过去,站在小货郎阿乔身前,略微想了一下,也不出口安慰,只是轻声问道:“你想报仇吗?”

    任狗剩如何苦口婆心却动也不动的阿乔的眼中猛然闪过雪亮的光芒,抬起头盯着崔鹏,虽然依旧是不言不语,可明显的光芒四射。崔鹏紧接着道:“如果你想报仇,那就告诉我们,现在梅州城周围,哪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货郎阿乔不确定的环视了一眼四周的众人,将目光落在狗剩身上。狗剩点点头,阿乔顿时咬紧了嘴唇,想了片刻,重重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双阳山狭道。”

    狗剩愣了一下。这个地方在他和锐歌统领带两千玄衣轻骑奔赴平溪镇的时候就从小货郎口中听过,彼时不过是将此处当做暗度陈仓的障眼法,却不料此时此刻这个小货郎所指的安全地带竟然依旧是这里。狗剩皱起眉头,问道:“你确定?”

    阿乔点头道:“是。”可能是猜到了眼前这位公子哥在想些什么,阿乔笃定道:“我能猜到你们在担心什么,但你要相信我,我对双阳山狭道的了解,绝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许长风拧紧了眉头,道:“少爷,我们不确定双阳山狭道有没有朝廷伏兵,如果一招不慎,很可能会将所有兄弟都葬送在那里。”说着话的功夫,又听到了几声从梅州城内传来的轰隆隆炮响,炫目的火光炸起,一时间让铁关和许长风都心乱如麻。狗剩低头想了一想,沉声道:“我们没有到达梅州的时候,双阳山必然埋有伏兵,但今时不同往日,此刻郭舍的一万步卒恐怕已经接近了梅州,朝廷也不会再对双阳山埋伏太多人马,我们此时去,倒也算是出其不意。”

    许长风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少爷说的话很有道理,但若是真的让他对此行安全放心,也是绝无可能的。正在这时,林忠却笑了一声,拍了拍狗剩肩膀,轻声道:“这个不难。”他顺手指了指唐山,笑道:“倒是要麻烦你这位叔叔了。”

    唐山立时会意,点头道:“我理会得,少时我自会御风至双阳山狭道查探一番。”

    许长风大喜,安心说道:“如此一来,则可万无一失。”他话音刚落,便对狗剩一抱拳,说道:“那属下先领兄弟离开梅州。”

    狗剩嗯了一声,向许长风和铁关行礼道:“全凭两位了。”

    铁关此时已翻身上马,朗声道:“少爷放心!”

    几人语罢,再不多言,铁关勒马掉头,知会身后肃立的千百骑手,瞬时间浩浩荡荡朝东冲去。走时的铁关似乎刚刚想起什么,扭头对崔鹏使了个脸色,崔鹏会意,朝狗剩吐了吐舌头,拉着满面悲戚还没有回过神来似的阿乔共乘一骑,对狗剩道:“少爷,我们先去一步。”说着拨转马头,追了上去,与铁关齐头并进。

    狗剩哑然失笑,摇头暗道这家伙的骑术竟然真的精进不少。然而下一刻,他便已经换了脸色,扭头看着林忠和唐山,皱眉道:“好了,叔,林爷爷,该你们好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唐山和林忠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叹了口气,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还是林忠开腔道:“少爷,恐怕你这次,真的欠了一个莫大的人情。”

    碧波逐天际,风过海鸥声。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只有白帆一片,若从桅杆上向下打量,只能看到远远的地方有一线褐色的海岸,已经愈来愈远。绵延胧胧站在船尾,远眺离去的海岸和硝烟四起的梅州城,面色平静,但眼神中却若有所思,久久不能回神。她旁边站着一个栗色衣服的男人,看得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小宫主,当心海浪溅湿衣服。”绵延胧胧充耳不闻,许久才“啊?”了一声,随即轻声道:“不碍事。”栗色衣服的男人叹了口气,目光从小宫主眉心一点嫣红处移开,略微想了想,沉声说道:“大父和星皇,一定有办法。”

    绵延胧胧笑道:“相叶叔叔不用安慰我,我已经不是偷偷在后山唱山歌的女孩儿了。”

    相叶千春眼神柔和道:“小宫主长大了,可在相叶眼中,小宫主依旧是背着大父做樱花绣枕的小女孩儿。”

    “樱花绣枕做的最好的,是姐姐。”绵延胧胧沉默下去,有些失落和惘然,但只是一瞬间,她又笑道:“相叶叔叔,答应我,不管大父如何惩罚,你不要为我求情。”

    相叶千春低头不语,绵延胧胧轻声道:“你不是太原宫人,但你知道大父脾气的,你若求情,我会更惨些。”相叶千春低声咕哝道:“相叶不怕连累。”绵延胧胧仿若泄气的皮球,一瞬间像是个生了闷气的小姑娘般撇起嘴说道:“看透不说透嘛!相叶叔叔你真的是一点都不好玩,日后我可要劝劝良婶,再也不要给你做饭吃了。”

    许是提到了某个温暖的词汇,相叶千春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憨厚且温和的微笑。绵延胧胧为他的领口掸去一丝水迹,缓缓道:“就算为了良婶,你也要答应我。”

    栗色衣服的男人只有在绵延胧胧的面前才会露出让半个东瀛都会吃惊震撼的家居小男人般的表情,但就算如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只是当他看到小宫主坚定的眼神时,却不由得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绵延胧胧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靠着船尾的木架,仰望蓝天自言自语:“姐姐如果也能回来,或许我会更开心些。”

    或许在没几天好活的日子里,我会更开心些。

    一滴泪水从绵延胧胧的眼角流出,却在夺眶的那一瞬家被她念动灵语恰好隐藏起来。相叶千春看不到那丝晶莹,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自眼角划过腮边直达嘴唇的温热和苦涩。天气晴朗,可入口却是微苦,在唇舌之内密密匝匝的化开,让她忍不住的开始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很不明白,为什么对于算得上是奇货可居的自己,那个宋家的七少爷会二话不说的就放了;她也想不明白,那个宋家七少爷分明那么可恶,可为什么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上会盖上一件原本套在他身上的衣服;她更想不明白,自己本就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还会用灵语隐身跟在他身边,甚至会不由自主的为他转运嫁祸。

    自己为什么会为他不惜性命。

    可也只是一瞬,她便在心中苦笑起来。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姐姐呀。来往于渭城和东瀛的密信里,姐姐不止一次的提到了这个七少爷,提到了他满身的杀气中难得清冽的眼神,提到了他笑着说“不爽”的时候眉角的清朗,提到了用灵语读梦时那一幕幕少年让人目瞪口呆的过往经历提到了很多很多,这些让作为留在天峻山太原宫的妹妹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让姐姐念念不忘的人物,让她好奇,让她迷茫,让她甚至都那么忍不住的想要见一见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尝试过读梦,可惜的是少年从未睡着过,但尽管如此,她也还是看到了许多破碎的片段。她看到了少年为了十个铜板跟人一跃而起赌上一条胳膊压大压小,吓的比他大上很多的大人都惊的合不拢嘴。而赢了钱的少年只是跑到了镇子口买了十几个馒头,然后顶着漫天大雪欢天喜地的跑回家里跟那个女人喊着说今天运气真是没的说,白捡了十几个铜板。

    她看到了少年被仇家砍倒在街头,浑身的血都没让他眉头皱一下,却在趴到地上捧着被泥土混在一起的冻疮膏时放声大哭,然后抽泣着用小手一点一点将泥土和膏药剥开,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可怜无助,由让人觉得恐怖。

    固执坚强又杀气冲天的活在巴掌大的小镇上这是绵延胧胧半生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也许姐姐就是被这样的人打动的吧,他分明记得姐姐自从去了神州,近十年来,从未在给自己的信里,提过别的男人啊?

    我不想姐姐伤心,所以我要救你。

    绵延胧胧忽然有些欢喜,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一个在她看来无比正当的理由,所以她笑了起来,笑的天真烂漫,丝毫没有在梅州城时那般妖异疯狂。

    她遥望着海岸线,猛然招起手来,放声喊道——

    “再见,虽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栗色衣服的相叶千春眯起眼,忽然点了点小宫主,朝天空指了指。然后绵延胧胧就看到了在天空中穿过云层急速飞来甚至在身后将白云拉出了一条曲线的两个人影。

    一个不认识,但另一个,棱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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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回来了

    相叶千春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船头。在空中御风而行的唐山轻轻笑了笑,立在半空不动,只是将双手松开,被他掂着的狗剩便落了下来,在桅杆上一顿,灵活的窜到了船尾甲板上。少年的脸上还稚嫩青葱的厉害,可偏偏一双眼睛让他的年纪与气质截然不同,看着眼前的女人,狗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道谢?道歉?还是道一声再见狗剩抿了抿嘴唇,觉得海风有些凌冽,半晌开口问道:“听说你帮了我,我来看看你。”

    绵延胧胧在狗剩落到甲板的一瞬间就已经转过头去,看着碧蓝色的大海一言不发,听得这句毫无头绪的话,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却没有搭腔。这让狗剩有些无助,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一步,说道:“听说你帮我之后,很可能会死。”

    绵延胧胧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了低头,神色有些落寞。

    狗剩深吸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愿意帮我,但我一定不会让你死。你在东瀛等我,我会去找你。”

    绵延胧胧手轻托腮,毫不犹豫的打击道:“宋家七少爷可真是了不得,你凭什么能救得了我。还是待在你的神州吧,不要妄想到东瀛去逞能了。”

    狗剩摇头,也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绵延胧胧笑了笑,手指张开像是要握住一缕海风,忽然突兀的道:“你好好对我姐姐。”

    狗剩依然在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并没有多长时间,他便开口道:“我说到做到,我会去东瀛。”

    绵延胧胧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你作死啊,你记着,照顾好我姐姐,然后永远不许踏入东瀛一步!”

    狗剩有些失神,而后笑了起来,看着绵延胧胧轻声说道:“你发脾气的样子其实蛮好看。”说完这话,狗剩忽然走上前去,将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了绵延胧胧手中,然后说道:“我这人虽然名头大,可着实是个穷光蛋,用文绉绉一点的话说就是不折不扣的身无长物。我不知道这句话你能不能听懂,而且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你救过我的命,我自然是记得的,因为我而害你承受气运,我也决计不会忘掉。我没什么好送你,只有将同样救过我很多命的一件小玩意送给你。它名叫星垂,我手里还有一柄野阔,等日后我到了东瀛,再问你寻它。”

    星垂枪入手微凉,让手心有些出汗的绵延胧胧心下稍安,她微低着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你要说的是什么?”

    猝不及防的,在她这句话刚刚问出口的时候,狗剩已经将她搂入怀中。少年的体格并不健壮,但恰巧比绵延胧胧高出半个头来,这一下绵延胧胧毫不偏斜的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时之间竟然茫然无措起来。还没等她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狗剩已经缓缓开口道:“我不是个傻子,不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绵延胧胧忽然有些慌张,皱眉咯咯笑道:“原来宋家七少爷也会耍流氓啊”

    声音戛然而止。

    狗剩的唇已经贴上了绵延胧胧的嘴角,继而覆上她的双唇。

    绵延胧胧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愣在当场,竟是动都动不了。

    一触即分,并没有什么缠绵。轻薄唐突后的狗剩脸上还带着大义凛然的模样,显然紧张感比起绵延胧胧少不到哪去。绵延胧胧忽然笑了起来,笑着弯腰蹲在甲板上,慢慢的就笑出了眼泪,然后抬起头对狗剩认真道:“谢谢你拉!”

    狗剩无奈的摇头蹲下身子,怀抱着这个时而火辣时而温婉时而阴郁时而又天真善良的女孩儿,慢慢道:“你还是信不过我呀,那好吧,只需要两年,你等两年两年后我一定会去东瀛。”

    绵延胧胧挣脱狗剩的怀抱,笑道:“好啦我信你啦。”

    狗剩愕然:“这就信了。”

    绵延胧胧点头道:“是的,这就信了。”说着话的功夫,她手中已经多了一根干枯的木枝,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这根木枝已经开始生长绿叶,然后涌现大片的花骨朵,随后绽放花瓣,莹白中夹杂一丝粉色,尤为可人。

    绵延胧胧小心的将所有花朵都摘下来,然后从怀中取下一只锦囊,把花朵尽数放入,转眼间就做了一个小巧的香囊。

    “带上它。”绵延胧胧语气毫不容拒绝。看的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的狗剩茫然接过来,纳闷问道:“这什么啊?”

    绵延胧胧笑道:“樱花香,给你提个醒,别忘了来东瀛。”

    狗剩慎重点头,将香囊系在腰间。忽然便想起了不知在哪本书里看到的“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一句,彼时去问夫子这八个字的意思,还被老夫子当堂打了手心骂道不学无术整天看的都是什么淫词浪曲。此时此刻有香囊在身,却不知道罗带轻分又是何风光。狗剩一时间心思转过千山万水,表露在脸上的却是实实在在诚恳真切的微笑和坚定。绵延胧胧扭过头,重新看着碧海蓝天,轻轻唱起歌来。

    那是东瀛话,狗剩根本听不懂,然而他只觉得有趣,平仄起伏间很有韵律,听了会儿,望着绵延胧胧的背影,狗剩小声道:“等我。”

    话音方落,狗剩已经转身跳上桅杆,灵活的攀上了顶端,纵身一跃,和唐山叔重归一处。唐山皱着眉头看了看下方那素白色衣服的女子,长叹一声,挟着狗剩如长虹般掠向梅州城。

    世间总是情使人痴呀

    吴国京都,兵部内堂,明烛高照,有人影穿梭脚步急促慌张,地上散落着无人拾检的公文信笺,一侧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地图,令一侧墙壁上写了“如臂指挥,如柱中流”八个大字,在明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反射的光芒落在奔走忙碌的众人脸上,却写满了疲惫和焦灼。兵部如今并无尚书,堂官不在,只能右侍郎总领事宜,向内阁负责。领兵部事宜的是内阁方琦老学士,如今恐怕也在宫里军机处和首辅大人一起熬着夜,整个兵部,倒是乱成了一锅粥。

    不多时,有一个人影穿过院子走进内堂,有心的官员们伸头瞄了一眼,因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但也毫不在意,能让护卫放进来的人物,起码也是衙门里的自己人,要么就是别的衙门里的郎官,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此时此刻兵部乱成了这般模样,倒是有些丢人。大家手上都忙着活计,也没谁招呼,没谁看茶,更没人上前与他寒暄客套。好在这人也不在意,只是随意打量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躬下身子捡起一封信笺,上面已经被人踩了泥印子,眼见得受了污是不能用了,可他还是将这信笺捏在手里,轻轻抖了抖,有些遗憾的自言自语喃喃道:“兵部什么时候成了上宫塔,也忙的鸡飞狗跳”

    这声音不大,但却让正忙碌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上宫塔是何等地方?好听点是朝廷豢养修行者的供奉堂,说难听点就是一个归属帝王君心的秘密机构。作为正儿八经的朝廷下设衙门,对那不三不四的机构什么自然毫不感冒,且略带鄙夷,总体则是又惧又恨。听得有人将兵部衙门和上宫塔相提并论,官员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兵部右侍郎韶成仁尴尬的扫了来人一眼,愠道:“大人是哪个衙门里的”话还没有说完,韶成仁便浑身一个激灵,好似怕眼睛里长了毒疮一般将眼睛再往前瞅了瞅,浑身忽然一抖,赶紧向前走了两步,弯身下跪颤着声音说道:“下官下官恭迎上官将军!”

    一片哗然!

    上上官将军?那个戎马半生曾有卫国功劳紫衫重甲的缔造者上官将军?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

    下一刻,如同秋风扫枯草,屋子里无论是谁,无论品级如何,都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称道:“恭迎上官将军!”

    上官铎皱了皱眉头,虚抬双手,韶成仁见状领先站起,屋里众人也分别站了起来,脸上既有惊讶也有茫然,上官将军不在将军府待着,不在上宫塔待着,跑到兵部来干什么?韶成仁心中更是纳闷,他作为曾经上官将军的老部下,非常明白以将军的性子,自从被调回京都后,十几年来不曾一次踏入过兵部,怎么今天铁树开花?

    骤然间,韶成仁想到了一个早就流于京都的传言,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您,您要回兵部了?”

    上官铎坐在椅子上,将手里的信笺轻轻放在桌上,眯起眼感受了片刻兵部内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气息,良久才缓缓道:“是啊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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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上官将军重新执掌兵部的消息如同带了刀子的北风在极短的一昼夜内传遍了整个京都。彼时谷老大人正在内阁和徐中明大人商讨派遣户部专员归拢宋家各处生意的事情,乍然听到了方琦老学士从外面进来时阴沉沉说出的这件事情,一时间沉默了好久。老先生沟壑纵横的脸上比起开春时节消瘦了很多,然而精神却似乎更为矍铄了些,沉默许久之后竟是开朗一笑,对方琦老学士笑道:“怎么?你不是一直很看好上官的吗。如今他名正言顺入主兵部,岂不正遂了你意,为何还摆出这个臭脸。”

    方琦老学士往椅子上一坐,唉声叹气:“谷老,你是明白人,看的清楚,这次任职哪里是名正言顺,分明就是陛下越过内阁的中旨。一部堂官,拔擢降免,内阁完全没有任何消息。谷老乃我吴国三朝砥柱,您倒是说说看,自开国自今,有过几次先例?”

    谷平夏平静道:“前朝开放海禁,便是一例。”

    方琦学士一愣,无奈摇头道:“那不一样宋家崛起是时事所造,怎么与如今相提并论。”谷平夏笑道:“上官手揽兵部,怎么就知道不是时事所致?”

    军机处内一时沉默,方琦学士哀叹一声,苦笑道:“老了呀”

    徐中明和谷老相伴时间较长,随之也蕴养出了一份得天独厚的沉稳,倒了杯茶给这位被陛下赞誉“直臣”的学士,轻声道:“山高水长,顺心顺意。”

    方琦深吸一口气,脸上表情缓缓平复。这八个字说来浅薄,但却极为深奥。所谓山高水长,所谓顺心顺意,其实不过四个字而已:此乃上意。既然此乃上意,我等做臣子的,又好说些什么。当今陛下的心思,难道你方琦还猜不透吗。

    谷平夏将手中蓝笔笔尖的一点细毫揪下,缓缓道:“三日前梅州的事已经刊在了邸报上,如今京官只怕已是人手一份,你们倒是去六部巷看看,兵部都忙成了什么样。就说鸿胪寺,如今也快像那火烧屁股的猴子了,个个蹦上窜下,堂堂鸿胪寺少卿已经是第六次递牌子请见陛下,今天下午还遛到了军机处门口两次,跑到内阁三次,但看那眉眼中的眼屎,便知道吃睡不安。”

    徐中明大人接口道:“梅州满城被屠,数万户百姓冤死城内,咱们自己朝廷里的人还好说,难保周边邻居不会借此大发舆论。那前来国子监的应天学宫弟子早就把六部巷围了个水泄不通,鸿胪寺也被扔满了臭鸡蛋烂菜叶。六部堂官办公之时都是捏着鼻子挨着骂写的公文,奈何这些学子们大多还都有功名在身,打不得骂不得,动不动便是天子门生,尊贵气派,户部的几位侍郎都跑我府里哭诉两三回了。然而这还只是其一,咱们这些好邻居的动作,才是真的让人头疼,昨日东海威宁湾有加急奏报,言道睢国平白无故派遣了十余支巨舰阵列在威宁湾外,不出海界,只是遥望,来者不善。巧的是此时东海水师并不在威宁湾,咱们这个东面的邻居想要干什么,着实令人费解。”

    方琦皱紧眉头,叹道:“不曾想,竟然出了这么大乱子。”

    徐老大人摇头苦笑道:“若不是出了这么大乱子,我和谷老何苦待在军机处呢,说好听点是经国治政,其实则是避避风头。”

    方琦笑起来,也随着摇头,不过转眼间就担忧道:“陛下这几日既未小朝,也没来过军机处和内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谷平夏停顿了片刻,然后将手中狼毫轻轻架在一方幽蓝色瓷砚上,想了想,才道:“陛下的意思很明显,让上官在这个时候执掌兵部,便是要仪正视听,平稳舆论。”

    徐中明嗯了一声,道:“上官多年来一直被朝廷闲置,只是手握上宫塔,行事低调不说为人也甘于寂寞平庸,当年的卫国战功早已让他在朝野上下有了不少美誉,如今让他上台,对纷杂的官场而言,也是一阵和风。”

    “不止如此。”方琦摇头道:“陛下的想法不仅仅如此,如今宋家式微,早晚是朝廷口中之食,此刻让上官上位,更多的想来还是为北伐做准备。”方琦抬起头看了看谷阁老,沉声道:“陛下只怕快要沉不住气了。”

    谷老笑了起来,他虽然年迈,但中气依然很足,带着爽朗的味道捋了捋胡须,“小看陛下了,当今天下,能与陛下争锋者,为数不多哟”

    方琦拧起眉头沉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脸色明显隐忧沉重,但却不知该如何言说,犹豫再犹豫,却只是抬头看看谷老,然后再无声叹气。谷老斜斜瞅了他一眼,轻声笑道:“要说什么便说吧,莫要吞吞吐吐。”方琦答应一声,正要开口,却听到窗外有人惊呼道:“鸿雁传书,千里加急鸿雁传书,千里加急!”

    徐中明脸色一变,忍不住喝道:“进来!”

    立时有人推门而入,将一卷被滴蜡密封好的密信放在案头,躬身退下。谷平夏毫不犹豫,从身侧取出一方小引,盖在密蜡之上,然后才将其掰开取出不过五寸长的密卷。只大略看了一遍,这位谷老的脸色就开始微微起变。徐中明接过密卷扫视一眼,眉头蹙起,沉声道:“什么叫走了?不见了?”

    方琦性子有些着急,问道:“所述何事?”

    徐中明将密信递给方琦,叹了口气。

    这是一封加盖了梅州太守印,樊城都尉印的联名密信,信中言道原本被困梅州的两千玄衣轻骑在郭舍带人奔赴梅州后意外失踪,梅州四处八方道路都设有朝廷关卡,可一路询问过去,却无一人知晓玄衣轻骑哪里去了。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此事事关重大,郭舍不敢耽搁,立刻便联名了梅州太守发了密信递往京都,同时又将此消息快速递给九阳坡徐国茂并定州紫衫重甲部不折不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本在开阳皇帝和上官铎的谋划中,这边郭舍和那七千倭寇以及东海水师一举吃掉玄衣轻骑后,那边九阳坡徐国茂的一万步卒以及驻扎定州的一千紫衫重甲就会开拔渭城,兵剿宋家,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那梅州的两千玄衣轻骑竟然意外失踪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开了帝王和将相一个天大的玩笑。已经从御书房里知道了开阳帝和上官将军谋划宋家内幕的谷阁老沉默下去,抬手将门外候着的章京叫进来,问道:“此信共多少份。”

    那章京一颤,似乎很少听过首辅大人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当下颤声答道:“备案中显示共四份,分别递往九阳坡、定州、兵部以及内阁。小的还在疑惑,这奏报怎的没有复件,日后存档未免麻烦了些”他话还没有说完,方琦已不耐烦的挥手将其赶出房内。

    谷平夏有片刻失神,但只是一瞬,他便轻笑道:“上官拉的屎,且看他自己如何擦这个屁股。我们倒不用着急。”

    徐中明点头,可面上还是沉郁,忍不住道:“今晚我回趟六部巷,先去户部看看,顺道打听一下上官要如何对待此事,其余部衙且不说,我户部是经不起折腾了。”

    谷平夏点头同意,徐中明起身告辞离去。

    房内沉默下去之后,吴国内阁首辅,三朝砥柱老臣谷平夏忽然咳了一声。方琦愣了一下,作为官场老手,他们都明白官场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以咳嗽来开场打破沉默,但他知道,谷阁老不会是这样的人。国子监出身的阁老或许也熟稔于各种权术争斗,谋略过人,但从阁老的身上,他方琦总能品味到未曾消散的书卷气息,或许这也是有时连徐中明的面子都不给的方琦为何会对谷老大人俯首帖耳的原因,但是今天,他明显的感到了气氛有些不一样,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谷老怎么了。”

    谷平夏的咳嗽是疲乏倦怠所致,借着暮光还能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浓烈的劳累,然而尽管如此,谷平夏也还是笑着问道:“方才你吞吞吐吐,想跟老夫说些什么?”

    他称的是老夫,无形中便让气氛柔和了许多。方琦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道:“谷老,皇上对上官如此信任,我总觉得,并不见得是好事。”

    “哦?”谷平夏淡淡开口,眉头轻轻皱起。

    “谷老”方琦一时之间有些找不到话头,但那也只是一时,稍停片刻他便道:“且不说别的,单论上官心腹便插江南道一事,就大有文章。樊城、定州、九阳坡加上渭城那个可有可无的都尉,这四个地方的首要官职,都是上官旧日部下。列兵长谢河畔的鹿占亭,那也是当年上官旧友。如今朝野上下,说句不好听的,几乎都是上官一人独大。当然,这是军务方面,文官系统自另当别论。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当今陛下对武官的痴爱,已远远高过了文官。我是怕,日后的吴国,将是武夫的天下呀”

    谷平夏长久沉默,半晌微笑道:“乱世武功,太平文治,不也是圣人说过的话吗”

    方琦脱口道:“可是”然而只说了这两个字,他便说不出别的话了,只能叹了一口气,继而沉默不语。

    谷平夏望着摇曳的灯火,缓缓道:“咱们这些老家伙,且不要去想那么远的事情了,这天下,终归是那些年轻人的。”

    终归是年轻人的。

    那些年轻人有很多呀,比如如今还赋闲在家的杜穆,比如刚刚归顺朝廷的兰明,比如老尚书的孙子王梓丞

    江山代有才人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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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双阳山内别样江山(上)

    双阳山上被人称作侠盗的沐鳞此生第一次对自己这个行当产生了怀疑,当他看见一匹匹高头大马和骑在马上神色肃穆的黑甲骑兵时,脑袋差点撞到凸起的山岩上,隔着层叠的绿树青松,沐鳞茫然的问旁边小弟,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那小弟比他表现还要不如,简直就快哭出声来,断断续续的说小的也不知道呀,莫非是天上的天兵?沐鳞兜头就是一巴掌,他娘的哪来那么多天兵天将,我看这是官府派来剿匪的官兵才对。说完这话沐鳞就老脸往下一顿,愁眉喃喃道老子不就是占个山头做点打家劫舍的活嘛,听着霸气,但谁不知道老子这土匪做的比那山下种田的百姓还不如,别说抢别人,碰见那些稍微有些武艺傍身的家丁护院,不被别人打的满地找牙就是了。何况自己这满打满算才六十多个的土匪窝,哪里值得官府弄出这么大阵仗,这些人去攻城拔寨也绰绰有余了吧躲在树丛后面的沐鳞满脸苦色,心想我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前几天带着兄弟们去劫道,偶遇了盔甲狰狞的朝廷军队,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好歹等那些当兵的走了,这还没缓口气,又来千儿八百骑兵!这他娘的日子没法过了——沐鳞一抹脸,哭丧着回头对小弟们说哥几个还是散了吧,别稀里糊涂在双阳山做了短命鬼。

    那些小弟脸色更是哭丧,说大哥呀,咱在这窝囊了好些年,家里户籍都销了,回去不是擎等着被投进大狱嘛。这些骑兵人多势众看着跟咱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说不定人家也不为咱们这小打小闹而来,前几天来的那些官兵不就是虚晃一枪待的没满一天就撤了嘛。咱们不如静观其变,等这些大老爷们办完了事儿,指不定就跟前头人一样撤了。

    沐鳞重重喘了口气,大手一挥道:“说的有理,就听你小子的。”可是这话还没说完,堪堪做个土匪头子的沐鳞就听到了那边有人喊道:“双阳山有喘气的出来说个话,别躲后面了,小心我一声令下把你们射成刺猬。”沐鳞当时就被吓蹲在了地上,左右看看,指着哪个忠心的小弟上前救救场,却不料小弟们早就平地滑出两丈远,逃跑素质相当过硬。沐鳞恨恨一跺脚,想起那句“杀人不过头点地”来,一纵身就站了起来,高声道:“啥事!”他没搞清楚对方身份,自然不敢随意称呼,而且也不敢大大咧咧的称自己是老大什么的,所以干脆省了主语宾语,兜头直入主题,恶狠狠倒真是有两分王霸气概。然而后头的小弟却都看到了老大抖个不停的双腿,吓的更狠了。对面的军队一时之间倒是沉默了会儿,沐鳞鼓起勇气朝对面看去,发现当头站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刚才出口询问的八成也就是他,不过当自己出声应答的时候那汉子却往后退了一步,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略显青涩稚嫩的少年,笑嘻嘻的问道:“大掌柜的英雄气概,这灶烧的旺啊!”

    沐鳞双腿再抖,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娘哎,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咋的连黑话切口都会,难不成还是黑白通吃的主儿?不过既然人家吭腔,他也不好冷场,当下脸色微红道:“三月炭烧九月火,小英雄见笑了。”这话里的意思是自己不是啥有名的悍匪,带的这帮子人也就是混口饭吃,实在没啥长脸的地方,场子摆的极低,甚至带了些谄媚的意味儿。奈何对面的少年笑意不减,依旧嬉皮笑脸道:“没路走了跟掌柜的借半拉场子呗?”沐鳞这才反应过来,当下立马摆手道:“容不下容不下”可才说了两句便生生咬住了舌头,话锋一转苦着脸告求起来:“小英雄您就别玩咱了,您这兵强马壮到哪不是横着吃香喝辣,跟咱这儿借腾挪的地方,不让人笑话?我跟英雄实话说了,满打满算这双阳山我手底下也就六十来个人头,您这大眼一瞅起码也上千吧。小老儿眼拙,但也看得出来您是训练有素装备齐全正儿八经的人物,是剿是抚,您一句痛快话,我也省的钝刀子拉肉!”

    那少年笑了起来,回头叫道:“就这了,让大家跟上来。”说着拨马前行,吓了沐鳞一大跳,出声喊道:“这怎么个意思?”

    少年往前纵马,到了沐鳞身旁的时候翻身下马笑道:“掌柜的还不明白,我们这是真无路可走了,所以还真就得跟您借块地方。我这一千多人跟您这儿待上一段日子,不突兀吧?”沐鳞都快哭了出来,央告道:“不突兀是不突兀,您倒是告诉我您是干嘛的,哪来的呀?”

    “你猜呢?”

    “造,造反的?”

    少年哈哈大笑,留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便纵马离去。

    “我们不是造反的,但造反的比不上我们。”

    在双阳山待了小半辈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沐鳞茫然站在原地,一骑骑黑色覆甲骑兵从他身旁穿过,这个心眼不坏还常常往山下孤寡老人家里送银子而被人称为侠盗的半截老头猛然大悟,目光穿过群山落在了梅州城的方向,猛地一拍大腿,喃喃叫道:“娘哎,不会是他们吧。”在旁边早就规规矩矩站成了几排的年轻小伙手拿木棍铁皮刀,吓的面如土色,看见老大一连的捶胸顿足,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沐鳞张开嘴,哎呀一声指着从身边过去的黑甲骑兵,对那满脸惘然的小弟兴奋喊道:“还能是谁,你不是最佩服宋家的玄衣轻骑吗,他们就是!”

    “啊?!”

    双阳山上多出了几十个目瞪口呆的小伙子。此时的沐鳞就显得老道成熟多了,一边口中喃喃道这可都是咱老百姓日日念叨的天上神兵,打倭寇靠的可都是他们,却浑然忘了自己是哪门子的老百姓。另一边冲尚在发愣的几个后生叫道你娘的傻不愣登还不赶紧去带着爷们们找个好地方安营扎寨,傻愣在这干嘛。反应过来的年轻人答应一声,满脸通红的跑了出去,还有那些无事可做的小伙子干脆聚在了老大身边,叽叽喳喳问着你咋是知道这是玄衣轻骑的呢?玄衣轻骑都是这个样吗?先前那铁塔似的大汉叫个啥?那少年公子又是谁?

    沐鳞被问的烦了,一挥手里的铁棍——这是他唯一一件,也是双阳山上唯一一件撑的了台面的武器,威风凛凛道:“都他娘的自己问去!”

    小弟们瞪着眼睛轰然散去,留下沐鳞茫然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这发生的一切。

    狗剩和许长风还有铁关并辔而行。唐山叔去打探郭舍军队动向去了,林忠在后压阵,这一千多鏖战过后的骑军阵型有素丝毫不乱,经斜谷攀山时也无慌张,训练有素当真不是泛泛。只是铁关有些不明白为何少爷能够三言两语就搞定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土匪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老许也不允自己带人将这些碍事的土匪都切吧切吧算了。当他情不自禁问起来的时候,狗剩笑笑不语,许长风也是微微摇头,转身对范泥说了些什么。范泥停顿一下,才告诉铁关,这些亡命双阳山的人,其实都是被倭寇屠戮双亲的孤儿,他们孤苦伶仃难以生存,便自发聚集在一起。自小到大,死者不计其数,朝廷虽有抚恤,但丁点的油水过几道官门手心之后便连腥味都没了。当年倭寇恶行累累,留下的孤儿自然不胜枚举,有些人实在无法过活,干脆也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不过吴国靠海诸地倒是也由此出现了一个极为怪异的现象。那就是很多山上劫匪并不袭扰正常百姓,更多的是劫掠商客,而且只要留下部分银钱,便能安稳放行,甚至会一路护送商家十几二十里山路。以至于这些劫匪不像是劫匪,更像是镖局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官府才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格,便相安无事。

    双阳山这群土匪,自然也由此而来。

    铁关此时才恍然大悟,嘿然笑道:“咋就我不知道呢?”

    许长风无奈道:“你若是用心看看在玄衣营里的地理存档,保准知道的清清楚楚。少爷来玄衣营不过个把月,却将所有存档都看了个七七八八,你在玄衣营这么长时间,十年也难看十个字,倒怨得着别人?”

    铁关憨笑不语,倒是狗剩笑道:“我也不是爱看书的人,若不是想着在宋家自保,哪里会把书当饭来啃。”

    这话一出口,许长风和铁关都有些沉默。少爷和家里的各种不合他们自然有所耳闻,也能猜出个大概,但涉及家事,两人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好在狗剩并不在意,又看到那些衣衫褴褛却表情兴奋自告奋勇过来引路的小土匪,不由得笑起来,吩咐全军跟上,朝山腰进发。

    越过一片峭壁悬崖,突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的空旷地带,群山环绕,内如中空,日光斜斜下照,竟仿若一眼看不到边。这般惊奇的场景一下子就震撼到了狗剩和玄衣营两位当事人,他们呆呆仰头,半晌无语,好久之后,狗剩才苦笑着回头对那面有得色的小土匪们道:“娘的,老子都要忍不住去打劫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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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双阳山内别样江山(下)

    想象瑰丽的神州诗词大家常常会豪情抒发,描述某某地某某处别有洞天,引人遐思,大多数人不过是付之一笑,就算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恐怕也只是存在于话本传奇中了。却没料到世间果然有这样的绮丽风景旖旎眼界。狗剩多年厮混,不管是亲身所涉还是道听途说,总算的上半个见多识广,然而看到双阳山内这番景象的时候,依然被震惊的够呛。回头调笑一番那领路的年轻人,却忍不住回头对许长风问道:“有这般景象,为什么官府还愿意对这十来个山贼睁只眼闭只眼?而且营里存档也不曾记录过呀!”

    许长风唏嘘了半天这等景色,思索片刻无奈答道:“看来还是少有人上山的原因。双阳山狭道崎峻,并没有多少人涉足,来往商旅更多时候甚至愿意绕路也不愿往这儿来,此处人烟自然寥落。官府兵差闲着无事更不会往这勘探地理,咱们的密谍斥候主要是关注周边军镇,这些野山头来的自然也不多。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别有洞天”

    五大三粗的铁关此时早就忍不住了,当头纵马跃去,只见周围群山环绕,有挂瀑自东面山峰长长倾泻,流玉飞珠格外清俊。入眼是一片巨大的平地,野草荒蔓,一直延伸到外围的一片清俊竹林处。青翠竹林里掩映着几座茅草小屋,乍一看倒是静雅别致的紧。狗剩嘿嘿笑笑,指着上气不接下气刚刚跑过来的沐鳞道:“掌柜的好雅兴。”

    沐鳞不好意思的憨笑道:“啥雅兴不雅兴的啊,就是为图个方便而已。”

    铁关勒马而回,对狗剩道:“七少爷,这里地势峻峭,易守难攻,可藏甲士三千,是天然的一个藏兵洞啊。咱们这回可捞到宝了,在这躲它个一年半载,保准官兵也无计可施。”

    狗剩笑着点头,看向沐鳞笑道:“咋样掌柜的,容我们歇个马成不?”

    “那是自然的!”沐鳞哈哈大笑起来,“恕小老儿眼拙,先前没看出来您是宋家的玄衣轻骑,这回知道了您身份,别说一年半载,就是长住不走了,咱也乐意的很。”

    狗剩看了看许长风,后者点头笑道:“玄衣轻骑叱咤沿海驱逐倭寇,别的不说,民心倒是攒下不少,尤其是这些孤儿,对宋家自是感恩戴德。”

    “那多谢掌柜的了。”狗剩翻下马来,随手搭上掌柜的肩膀,嬉笑道:“我们自然不会长住,不过掌柜的您得先有个谱,我们这千儿八百人马往这里一拉,指不定什么时候官兵就会大举封山清剿所谓的叛逆,你们是留是走,心中最好有个数先。”

    沐鳞眉头一挑。这话听着像是客人反让主人家卷铺盖滚蛋,实际上也确实是要沐鳞和自己手下那几十号人另谋出路。不过为的却着实是掏心窝子的实在目的。沐鳞久居山上,对吴国现今诡谲风云可谓是一概不知,但察言观色自己细细思量,也能够明白此时的玄衣轻骑恐怕跟朝廷不怎么对路,甚至有可能还是朝廷要除之而后快的对象。沐鳞不是傻瓜,相反能够在双阳山人迹罕至的情况下依然支撑着这么一群兄弟冻饿不虞,自然有他聪明的地方。俗话说的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敌国破谋臣亡的故事他也不知在戏里听说多少次了,微微转动心思,便猜到了可能是宋家犯了什么忌讳,朝廷要清算功臣了在此情况下这些披甲骑兵的身份也自然敏感之极,稍有不慎,给双阳山带来的恐怕就是无休止的腥风血雨。这位看着亲切可人的少年郎说话虽然直白,但也痛快,摆明了就是我们既然上山,那这地方就甭想太平了,哥几个是跟着我们担惊受怕还是下山自谋出路,还是尽早掂量清楚的好。

    沐鳞咬了咬嘴唇上的死皮,嘿然笑道:“小英雄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咱们就算下山还能去哪?若不是没了家,谁愿意做这剪径的蟊贼。双阳山是家,哪有害怕事儿就离家出走的道理。您放心,我们兄弟一帮子人,谁都不会出山,寸步不离!”

    狗剩会心一笑,拍了拍沐鳞肩膀,回首对铁关道:“铁大哥招呼兄弟们安营扎寨,许大哥随我四处走走。”而后又对沐鳞低声说道:“掌柜的心思灵巧,是个朋友。”沐鳞尴尬一笑,接着又重重点头。狗剩不再言语,和许长风并肩走开,留下沐鳞微微捏了一把凉汗,愣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又骂骂咧咧的让手下兄弟多活泛着点眼神,帮帮这些披甲的爷们!

    转过一处低矮的石林,狗剩和许长风步行到某个陡峭的悬崖旁边。许长风突兀道:“七少爷行事缜密,令人佩服。不过他们感恩宋家,倒也并非装模作样,是不会下山报信去的。”

    狗剩笑了笑,摇头道:“许大哥不要光说我,你不也是在山下安排有便装斥候?如果这群人真要下山,恐怕刚到山脚就成了碎肉了吧。”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许长风叹道:“家里情况不明,梅州又适逢突变,不小心点哪里能成。好在七少爷机警又有贵人相助,否则若是您折在了梅州,我和老铁就真的要以死谢罪无颜回归渭城了。”

    狗剩笑了笑,眉角有些感慨,他能够听得出许长风话中的真挚和后怕,一直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轻声道:“唐山叔还没有回来,樊城郭舍的一万兵卒此时也不知到了哪里。双阳山虽然隐秘,但不可能完全遮掩朝廷耳目,过不了多长时间,总是会被发现的。到时候恐怕又是停不了的封山围剿,大兵压境。”

    许长风道:“方才略微查看了一下周边地形,如老铁所说,此处易守难攻,我们极占地利。只要让兄弟们缓过来这口气,朝廷就算大兵压境,也能够守上个一年半载不出问题。我只是担心家里,我们一走,渭城势必空虚,朝廷如果趁虚而入”许长风轻声叹了口气,“只愿三爷能有后续安排,否则宋家百年基业,只怕会废于一旦。”

    狗剩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之所以会将玄衣轻骑派到梅州,为的就是调虎离山转移视线,好徐徐图之。但这些话实在不方便告诉许长风和铁关,所以只能保持沉默走一步算一步。然而他自己的心中也不禁忐忑,家里终究是要做出反应的,可反应到底是什么?狗剩微微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并不言语。

    许长风看了一眼狗剩,轻声道:“七少爷,有些话我老早就想和您说说,但不知当讲不当讲。”狗剩点头道:“但说无妨。”许长风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渭城有很多人都说,宋家七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混混,整日里在城中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借着三爷偏爱,好像生怕惹不出什么乱子似的。太守大人在渭城许多年,不说政通人和,好歹也算得上勤勤恳恳,可就是因为少爷与太守公子争风吃醋,使得原本就低调的彭大人被贬西海;还说少爷刚回渭城个把月的功夫,就让玄衣轻骑和紫衫重甲差点干上一架,是个祸害丧门星,早晚也折了宋家的福气”许长风说到这里,颇为小心的看了看狗剩,发现少爷脸色平静,不由得放宽了心,笑道:“当然,咱们是知道的,这两件事说起来都和少爷关系不大,全是城里人闲的蛋疼捕风捉影。而且我老许虽说不是火眼金睛,也看得出来,三爷其实对少爷,并算不得偏爱,而少爷,也并不在乎三爷所谓的舐犊之情。”

    狗剩失笑道:“许大哥要问什么,直说便是,不用绕弯子。”

    许长风尴尬笑笑,继而皱眉轻声道:“恕我直言,少爷,我总觉得,您对宋家,很是情薄。”

    狗剩愣了一下。

    “少爷自幼流落燕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算情薄,也在情喇中。可是我总觉得,少爷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做过宋家人。少爷回到渭城,不管他人说些什么,您给我的感受,却是两个字:不争。天下谁人不知,宋家一文一武,两个公子比肩抢去了天下年轻人的风光神采,这对你接手宋家而言,是个巨大的威胁。若是别人,就算无法应对,也该愁眉苦脸才是,可在少爷平日作为里,我看不到一点点愁绪。要么是少爷真的无心宋家基业,要么就是少爷的城府太深,而我,比较相信前者。”

    狗剩苦笑,问道:“我不争,就是情薄?”

    “不争说明不在乎,而不在乎宋家,只能说明您心里一直以来,并不把自己当做宋家子弟。”许长风很快接过话来,“锐歌统领生前对您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尽管他知道三爷有意将玄衣营交给你,也还是对少爷不假辞色。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统领也看得出来,您对宋家太过情薄,他不想将三千弟兄,交给一个时时刻刻便可拂衣而去的人。”

    “可在梅州城的时候,锐歌统领的意思却变得很看重少爷,甚至不惜拿命去换得少爷平安。所以我在想,为什么统领会改变初衷。”

    “少爷!”许长风神色中露出一丝坚毅,字字顿顿道:“少爷对宋家开始不再情薄,这是锐歌统领能看到的,也是我能看到的。铁关虽然不善言辞,可我相信,他也能领悟其间潜移默化。我只想代统领问少爷一句,如今的宋家七子,可是否将自己做为了宋家一份子。”

    狗剩沉默下去,反问道:“是否又有什么关系?”

    “有!”许长风振声道:“若是,玄衣轻骑自当以少爷马首是瞻,为少爷肝脑涂地!”

    狗剩转过眼神,遥望山外青山云遮雾绕,看斜阳顺着山谷如血徐徐,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任由许长风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很久后,他才回过神自言自语般道:“我也弄不清楚了。”

    到底是对宋家情薄,还是对宋家的某个人情薄,分不清楚。

    但狗剩很快又振奋起来,笑眯眯的对许长风道:“实话跟你说了吧,宋家如何我其实根本不在意,我只是觉得,很佩服你们,佩服可以随时赴死的玄衣轻骑!”

    仿佛是为了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狗剩笃定重复道:“是的,我很佩服你们!”

    许长风愣住了,却看到少爷转身就走,大大咧咧的沿着山路走回了群山围绕的空地里,背影很是潇洒。许长风哀叹一声,无奈的垂下头,却又低低絮语。

    “为这句话去肝脑涂地,倒也是个不赔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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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对月酌一杯往事随风(上)

    月上中天星辉灿烂,双阳山入夜后一片寂静。安营扎寨后的玄衣轻骑人人沉稳入梦,远远能听到篝火炸散的啪啪声,同样劳累多日未曾合眼的狗剩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和暮色归来的唐山叔相对席地而坐,微微闭上眼睛,好半响才睁开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唐山抬头望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那个黝黑色的酒壶,递了过去,说道:“你小子运气好,那个东瀛人虽然霸道,可暂时还伤不了你根基命脉,放宽心。”狗剩失笑,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烈酒。唐山叔并不知道,他叹息的只是小白龙的沉睡,而并非自己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识海经脉,不过关于小白龙的秘密,他并不打算对他人提及,哪怕是唐山叔。烈酒入喉烧心,让狗剩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哈着嘴说道:“奔波这一日夜,忘了问你,叔,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去哪了?”

    唐山顿了一下,拿过酒壶饮了一口,道:“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去了西烨疗伤,顺便见了见一些熟人。”

    “熟人?”狗剩对这两个字有些敏感,笑问道:“和我有关系吗?”

    唐山摇头,缓缓道:“起码现在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有没有,谁知道呢?”狗剩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对唐山叔露了个白眼,大有你就算高手也不能云里雾里的牢骚劲儿。唐山哈哈笑道:“倒是你,多日未见,比起当初,要开朗些许。”

    这话让狗剩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也许是见得多了吧,以前在燕国,最多接触的也就是小镇上的东西。叔你是知道的,燕国人人尚武,没什么道理好讲,若不心狠手辣些,想安稳活下去,很难。”

    唐山皱眉,沉默,叹了口气缓缓道:“此番从西烨回来,我曾拐道去了趟北燕,看了看你母亲的墓。”狗剩愣住,适时的垂下眼皮,然后揉了揉鼻子。这个动作让唐山不胜唏嘘,感慨道:“难为你,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将墓修的如此庄重,只是,你刻错了你母亲的名字。”

    狗剩完全没有意外,而是淡淡道:“我听算命的说过,一个名字一生命,她这辈子活的太苦,下辈子换个名字,也许会过得好些。”

    唐山握着酒壶的手一时僵住,看着眉目间还青涩之极的少年,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符合此时或当年情景。半晌无语的唐山只有伸出粗粝的大手,揉了揉狗剩的头,而后叹着气道:“是啊,换个名字才好,来生你母亲一定会过的开开心心”这话说的有些苍白无力,但狗剩还是笑了起来,指着自己说道:“我就不一样了,起先叫驴蛋,后来改成狗剩,还有一个官名今是,一个名字过不好我就再换一个,比那娘们出息多了。”

    唐山失笑点头,看着这孩子难得露出一丝的天真微笑,心中呼啸沧桑,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当欢笑过后,唐山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些年为何没有找过你们母子吗?”

    狗剩还是在笑,不过唐山敏锐的注意到了他嘴角渐渐平缓下去的那一抹怅然。

    “我当然想过,可是叔不也说过吗,那时你并不知道娘们没死,也不知道还有一个我。”

    唐山有些失神,喃喃道:“可是我也怀疑过,怀疑过她并没有死。我也尝试着找过,可我却并没有一直找下去。你母亲这么多年的辛酸,我终究是有责任的,如果我能继续找下去,一定会找到你们母子,你不会过的那么辛苦,她也不会身患顽疾不治身亡你不知道,她笑起来多好看。”

    狗剩拿过酒壶,重重饮下一口酒,点头道:“我知道,她经常会笑,虽然过的寒酸辛苦,但她笑的一点都不少。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天都变得格外蓝了,这些我知道的清清楚楚,没人再比我还知道了。”

    “她很开心吗?”唐山失神问道。

    “我不知道,或许难过总比开心多很多,但我能看得出来”狗剩犹豫的看了看唐山叔,沉吟片刻,还是缓缓道:“她没有后悔过。”

    狗剩的话如同一把锋锐的利剑从唐山记忆深处刺进,将他刻意深藏的种种不甘和悲苦挑的七零八散,唐山眉头骤然拧紧,脱口说道:“后悔?”然后又梦呓一般喃喃道:“没有后悔过?”情绪的巨变只是一刹那,唐山又苦笑道:“原来一直,她都没有后悔过”

    狗剩抬着眼皮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瞄着远远的明月慢慢小口啜着酒壶里的酒。他不曾去看唐山叔,但也知道唐山叔现在一定心乱如麻波涛翻滚。就如狗剩自己所说,他不是傻子,对待情爱或许幼稚且从未有过经验,但见识的实在不少。街头巷尾痴痴念唱“比翼双飞当日愿,夜雨霖霖终不怨”的缠绵婉转,戏词台前青衣弄调“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决绝坚定,无一不向世人诠释着“情”之一字的动人处。狗剩不是多愁善感的诗词大家,但也不是那田间地头只埋头种地的乡野村夫,有些事情明白就好,实在不应说穿。

    唐山暗自想了许多事情,才叹着气回过神来,对狗剩道:“如今看你,总觉得更像你母亲了。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不像你,初见时便是满脸阴郁满腹阴毒”唐山调笑他一句,眼神有些迷离道:“我在京都的时候,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孩儿像你母亲这般,虽然身处不堪但笑的极其灿烂,就像是她自己在颓圮的墙角养的那片葵花,从未见愁眉苦脸过。”

    狗剩会心一笑。他虽然不知道那个娘们的过往,但很容易就能从唐山叔的话里勾勒出一个喜欢笑,坚强且乐观向上的倩影。这对狗剩而言很温暖,是他多年来很少感受到的和煦温柔。如果说那个燕国的娘们是泼辣狠厉作风硬朗的刺棘,那么唐山叔向他描绘的这个女人,就是院中袅袅清香的雪茉莉。对于已经离他而去的那个女人,狗剩总是想多了解一些,多知道一些。

    “她的出身不是很好,京都断弦坊里的婢女,在吴国户籍里,算的上是低等再低等的贱籍了,可她却丝毫不介意,好像这不过是谁人无聊给她起的绰号,而不是白字黑字加盖印章的丹书。断弦坊那种地方,自然不需要我多加赘叙,虽然只是买卖丝竹乐器,但内里的营生,心照不宣罢了。当年我在上宫塔修行,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比起塔内其余师兄弟,进展神速,闲暇时光也就多了起来,无聊的时候总喜欢到这里叫上两壶酒,叩一盘葵花籽,听人唱曲子,看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唐山娓娓道来,神色中有很多怀念的意味儿,狗剩渐渐听出了神

    彼时的吴国京都,常有天街小雨,润如桃酥,轻烟散入侯门巷里,处处是歌舞箜篌,丝毫不染关外烽火意味。纸醉金迷的帝都之中,少不了锦帽貂裘的贵公子,也少不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

    被誉为上宫塔不二天才的唐山常常跑到读书人嗤之以鼻但却趋之若鹜的断弦坊听曲品酒,一来二去,混得脸熟了,也就知道了坊内谁人头牌谁人次之。当时名动京城的是断弦坊高价从西烨那里买来的女子玉长弓,听说这位佳人曾以女子身份入过应天学宫,是色艺才三绝的倾城之姿。尤善歌调,南来北往的盛名才子挥毫泼墨一蹴而就,写下诗文唱词,玉长弓总能转眼间谱写韵律,婉转唱出。当时有某个诗家还叹过“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句,惹得京城人都以见玉长弓一面而为风尚,名头一时无双。那时笑容灿烂名叫蝶蝶的女孩儿,不过只是玉长弓身边捧琴肃立的丫鬟。但性格却轻佻活泼,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没有一点坊内常见的小家碧玉沉稳样。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在某一日拽住刚刚走出大门的唐山,张嘴就喊着要他赔她的葵花籽赔她的胭脂!唐山哪里知道,原来那墙角开的正盛的葵花是她种的,又哪里知道那葵花籽是她原本要拿去换胭脂的。巧的是唐山那天当真没有带钱,只能恶狠狠对她说我可是上宫塔的人,你要知趣些。谁知道她丝毫不以为意,还大声喊着我管你是上宫塔还是下宫塔,不赔我的胭脂,不要想走。

    唐山好歹也是上宫塔倾注无数心血的新秀弟子,被一个婢女当街拉住,脸面何存——尽管满京都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可少年脸上还是露出了尴尬窘迫的神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更加恶狠狠的说老子可没钱,你要真想要胭脂,我只能带你去抢了!

    让唐山捶胸顿足的是那女孩儿竟然丝毫不怵,眉头一拧,老气横秋的说那好啊,我陪你一块去,给你把风。于是当晚就有了在胭脂铺里贼眉鼠眼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唐山和兴奋紧张小脸通红的女孩儿。拿到胭脂的女孩儿仿佛自己都乐成了葵花,一个劲儿的直蹦,唐山苦着脸说女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赶紧让我滚蛋吧,上宫塔过了子时就下钥了,再不回去师父肯定会骂死在下的。

    女孩儿一愣,反问什么叫下钥。

    唐山比她愣的还狠,随口答道就是锁门啊!

    女孩儿哦了一声,有点失落的说那你好可怜,都没有吃过烤甜笋吧。说完这话的女孩儿仿佛刚想起什么,一拍腿喊道那你干脆就不要回去了,我带你去吃烤甜笋。唐山啊了一声,满腔的疑问,女孩儿说烤甜笋白天不卖,只有过了子时才出摊呢,就在城南的夜摊上。唐山又啊了一声,满腔的惊慌,女孩儿大大咧咧自作主张道那就说定了,今天去吃烤甜笋!唐山再啊了一声,满腔愤恨,可下一刻,女孩儿已经拉起唐山的手,一路小跑——唐山再啊一声,却是音如蚊蝇,丝毫听不见了。

    那时唐山总禁不住的想,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啊,不懂一点含蓄。

    不过也会忍不住的想,哪里再也不会见过这样的女子了,让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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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对月酌一杯往事随风(中)

    认识蝶蝶很简单,一盒京都陈锦记的胭脂,一份子夜时候城南出摊的烤甜笋,一次上宫塔内师父吹胡子瞪眼的夜不归宿,之后就和这女孩儿熟识了。毕竟是大半夜一起压马路的交情,当唐山时隔半个月重新出现在断弦坊的时候,忍不住就朝肃立在玉长弓身边装模作样一动不动眼珠子却在场内游弋的蝶蝶翻了个白眼。而他收到的,则是女孩儿更猛烈的三四个白眼,让唐山差点就把十两银子一壶的女儿酡红给喷的到处都是。你看看你看看,好歹这里也是达官贵人翩翩公子流连忘返的**断弦坊,怎么你一个小姑娘这般不识趣,半点该有的沉稳都不见。

    玉长弓姑娘此番露面只是应了江北姚氏之请,唱了一曲鹊踏枝,翻来覆去不过盏茶功夫,定了场子,便袅袅退去。接过瑶琴的蝶蝶在众人的注视下低眉顺眼,脸色顿时变成了那知书达理的碧玉小家,跟着国色天香让坊内多数男人目眩神迷的玉长弓缓缓退场。却在不经意间朝后院怒了努嘴,余光扫过唐山,唐山会意,清咳一声微微点头,端起酒杯欲盖弥彰般环望气氛愈加浓烈的长厅,有点尴尬。

    待喝罢了酒,他便装作摇摇晃晃的客人,一溜烟摸到了后院,看到在墙角蹲着的蝶蝶,批头便骂:我的龙环玉哪去了?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背向着自己的小姑娘蝶蝶伸手递了一块红色缨绳穿好的玉佩,杵到了他的面前。一阵无语,唐山咆哮起来:好呀你,还敢偷老子的龙环玉,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名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听见蝶蝶长长嘘了一声,然后低声说你小声点,被老板娘听见可就惨了。唐山愣住,自觉闭了嘴,然后那个始终连头都不回的姑娘继续说道昨天夜里实在带的钱不够,所以就拿你的玉佩先抵个帐了,总不能让胭脂铺的老板白受了这损失,你可不知道,他家母老虎有多厉害!不过我已经赎回来了,这不就还你了吗,陈家胖老板人还是很好的

    一番说辞让唐山无话可说,正发着呆,冷不丁蝶蝶扭过头来,半缕天光从墙角斜照,洒在大片大片的葵花花盘上,然后打在女孩儿素净的脸上,这种唐山从来未曾见过的美刹那间让五尺高的真武修行者红透了脸,装模作样的握拳顶在嘴边咳嗽两声,却不料真的呛到了气管,顿时咳个不停,脸色涨的更红了。女孩儿长叹一声,拍干净手上的泥土,上手便是一阵猛捶,唐山吃痛,反手握住了女孩儿的手腕,叫道:女侠饶命啊

    两人一时间尴尬无比,还是蝶蝶反应的快,抽出手笑道你这家伙怎么今天才来,要是再晚些日子,我可是要把这玉佩送到当铺去了。唐山嘿嘿笑道师父这段日子看得紧,有夜不归宿的前科在,总要安分些日子。蝶蝶哈哈大笑,指向断弦坊最后面的北湖园林,贼兮兮的问敢不敢去那里。

    唐山问去那干嘛?蝶蝶大手一挥说道这你都不知道啊,今天江北姚氏做东,宴请江南宋家呀,先前是在前厅寒暄,待会儿估计就要到园子里赏玩了。本来玉姑娘是要在园中献舞的,可姑娘身子不舒服,所以就换到前厅唱曲子啦。江南宋家江北姚氏,可都是百年的名门望族,你就不想去看看风景?

    唐山被激,豪情无限道那敢情好。说完就觉得受了骗,目瞪口呆的看着蝶蝶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个硕大的布袋,唐山颤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蝶蝶大义凛然的说当然是劫富济贫了,他们人还没到,咱们去搜刮一些好玩意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唐山震惊的看着这姑娘大言不惭断章取义,表情澎湃的说这有点夸张了吧?谁知道这位女侠继续用标志性的大手一挥,不耐烦的喊你个大老爷们啰嗦什么,要是不想干就滚。

    好嘞——唐山扭头就走,然后就听到了那女孩儿在背后轻声说上宫塔的弟子跑到胭脂铺偷胭脂,还遗落了自己的玉佩啧啧啧啧,你说我要是把这个消息捅出去,你还有没有喝女儿酡红的机会?唐山愁眉苦脸回头,然后无奈的对蝶蝶说,你倒是城府深刻!女孩儿肆无忌惮的笑道不是城府深刻,而是脑子够用,赶紧跟我走!

    两人来到北湖园的时候整个园子除了一些垂手肃立的丫鬟小厮,半个人影也见不到,蝶蝶惋惜的说这回麻烦了,忘了还有这么多下人唐山没好气的嘲讽她早干嘛去了,然后换来蝶蝶一个长长的白眼。唐山无语半晌,忽然问道我要是能帮你把袋子装满,你怎么谢我?蝶蝶嗤笑一声,说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啊,少在本姑娘面前吹牛皮。唐山嘿了一声,说道你甭管我是不是吹牛皮,就说我要是能帮你把袋子装满,你怎么谢我。蝶蝶盯着那湖心亭里的烁目银器,镶在一樽青铜小鼎上的碧绿宝石,还有挂着以为装饰的珍珠串,根本没工夫搭理聒噪不休的唐山,打发般浑不在意的说那本姑娘就答应你一个要求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忽然多了一个青色衣服的人影,像是做梦一样恍惚一闪,湖面荡漾几丝涟漪,而湖心亭却生生多出了正挤眉弄眼的唐山!蝶蝶惊的差点摔在地上,表情扭曲的指着唐山连连说了两句你你好在她心眼够用,没敢大呼小叫,而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下人们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竟由他任意填装,不过半盏茶功夫,唐山就已经把袋子装满,然后和去时一样,恍惚人影,重新出现在身旁。

    蝶蝶一屁股蹲坐的地上,口吃问道你是你是什么鬼!唐山苦着脸叹息你傻呀,大白天哪里来的鬼。蝶蝶低头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顿时雀跃道这难不成就是那些人常说的功夫?额唐山无语,半晌叹道也算是吧。蝶蝶嬉笑着说那我也算认识一个江湖人了说着打开布袋,看着满满一口袋的东西笑逐颜开,拍着唐山的肩膀说你果然没有让本侠女失望!唐山平静的说侠女大人,您难道没听说见好就收风紧扯呼这句话?东西也拿到了,咱们赶紧撤吧。

    不走!

    这是蝶蝶给唐山的笃定回答。唐山愣了一下,反问道不走?女孩儿再点头,说不走。唐山好奇的问你不走待在这里干嘛?蝶蝶的眼里忽然绽放出光芒,扭头问他,你没听过拼命三郎这个绰号吗?唐山摇头,蝶蝶嬉笑道那你就和本侠女好好在这里待着,我让你看看拼命三郎的风采。唐山脱口问道你见过?蝶蝶不好意思的低头坦白:没有。唐山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可下一刻,他便从蝶蝶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两人许久无话,唐山冷不丁问道今天怎么没见你用胭脂?蝶蝶听后顿时惊叫起来,连声道忘了忘了,说着从怀里摸出桃木的小盒,打开后指甲挑了一角淡红色的胭脂,轻轻涂在脸上。唐山无语,叹道你可真懂得临阵磨枪说完这话他也愣住了,一边小心提醒道得用水化开的,一边更加小心问你这时候涂胭脂给谁看呢?

    蝶蝶欢喜的说当然是给宋家的拼命三郎看呀随即又失落说道不过他肯定看不见我了。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欢天喜地的神情。神色之间的变化让唐山心中一沉,望着这个灿烂天真的女孩儿,他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别扭道待久了容易被人发现,你好歹也体谅一下我这个从犯吧。女孩儿满不在乎的说我这个主谋都不怕,你一个从犯担心什么,再说,你不还是江湖人嘛,什么登萍渡水踏雪无痕,有你在怕什么呀。唐山哀叹一声,调笑道,得,今儿我算是栽你手里了。

    彼时那女孩儿口中雀跃欢呼的拼命三郎是如何模样,姚家与宋家是如何言笑晏晏,北湖园内凉风习习是如何柔媚温婉,丢了东西的下人们是如何面如土色蝶蝶姑娘又是如何吃吃坏笑,看着宋家三子拼命三郎的眼神又是如何迷离动人,唐山都无所知觉。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上宫塔里蹉跎了太多光阴。师父总说真武一途,得望天门后是怎样的风景绝胜,可在他看来,几十年心心念念执着追求的天门一线,比起当下的这个姑娘嘴角的笑涡,连一文钱都不值。

    若是师父知道他这般模样,一定会将他锁在青木塔直到沧海桑田;若是同门师兄弟知道他这时的旖旎心境,一定会笑他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可若是茶楼里说书的先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不定会饮一口清茶,拍一声惊堂木,缓缓说出唐山从来没有听过的一句话——

    只羡鸳鸯不羡仙。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光阴之似箭如梭也。唐山之所以回过神,是蝶蝶那一声叹息所致。他看到女孩儿嘴角的一抹淡淡失落,不知为何就讥讽道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赚来的胭脂,可人家连知道有你这号人物都不知道,何苦来哉?女孩儿怒目相向,喊道要你管!然后背着袋子扭头就走。唐山叹口气,走上前去接过女孩肩上的袋子,缓缓道走吧,我陪你把这些东西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去。

    蝶蝶这才难得绽放笑容,蹦蹦跳跳赶到前面,说我还想吃烤甜笋。唐山无奈道行啊,我陪你。蝶蝶吃惊的问你不怕再被罚?唐山目光悲悯叹道那就罚吧,值了!

    蝶蝶哈哈大笑,浑然没有笑不露齿的自觉含蓄。唐山眼神温柔,目光如同醉了几十坛的女儿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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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对月酌一杯往事随风(下)

    当唐山讲到这里的时候,狗剩只给出了一句话的评论:叔也是个情种。唐山毫不犹豫的给了狗剩一个暴栗,引得后者不满的嗨了一声,挥起拳头舞了两下。唐山笑了笑,眼神中满是温柔意味儿,狗剩撇了撇嘴,叹道:“没想到叔和那娘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奔放的人”唐山作势欲打,狗剩急忙讨饶,而后狗剩有些犹豫的问道:“叔,那个拼命三郎,就是我那个便宜老爹吧?”

    唐山愣了愣,答道:“没错。当时的宋家三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拼命三郎,着实是吴国很多女孩儿趋之若鹜的俊彦公子,你母亲口中的拼命三郎,正是宋敬涛。”狗剩沉默了片刻,忽的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只是个傻姑娘追捧贵公子的故事当真乏味的厉害。”

    唐山瞪了狗剩一眼,但却没有说别的,只是轻声出神道:“你母亲,是一个很别样的女子,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狗剩啜了口酒,只觉口腔里一片辛辣,下意识问道:“能有什么不简单?”唐山皱起眉头,缓缓道:“若说哪里不简单,我还真的不知该怎么讲,但当年的种种,绝非你小子口中的俗套桥段。”狗剩漠然,却问道:“那后来呢?”

    唐山怔怔出神,遥望着明月,絮语道:“后来呀”

    京都乃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富豪商贾聚集之所,免不了流光溢彩百宝汇聚,所以此处的当铺也比其余地方要气派豪阔的多。单看那柜台所用的木料,就是南方极为考究的秋杨木,坚固耐蚀,甚至每当阳光从窗口斜照,还会散发着淡淡幽香。京城钱家老字号当铺掌柜也算的上见多识广的主儿,常常趴在柜台后面老眼一瞅喊上一句“破棉烂袄,虫蛀鼠咬”,几成定律。然而这位已近花甲的老先生今日却将珍藏多年的琉璃镜片拿了出来,在眼前晃个不停,看着那洗的有些发白了的布袋中的金银器具,一时有点吃不准眼前一男一女两人的身份,看了许久才清咳两声说道敢问二位,是死当还是活当?

    女孩儿熟门熟路的说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当然死当。掌柜的神情一紧,接口问道那敢问姑娘是哪家府上?女孩儿横眉冷对:你管得着吗?当铺掌柜吃了个瘪,尴尬笑笑不言不语。不过神色中也略带了丝不屑,原先还紧张欢喜的眼神里立时就充满了诡谲的闪烁光芒,慢吞吞拾起一樽欧罗列国宫廷御用银杯,惋惜道东西是好东西,不过看这成色,似乎有点偏暗,价钱自然也要随之低上那么两层。姑娘,您想要当多少呀?女孩儿伸出五个手指,眼也不眨的说五十两银子!老头哎哟一声,阴阳怪气的道这可不成,最多也就是二十两。女孩儿皱眉摇头,老人嘿然道您出了门口在大街上溜达,但凡找到开出二十两以上的,我这招牌让您随便的摘。女孩儿冷哼一声说你这价钱还不如把杯子融了让官府重铸锭子呢。老头眼皮子一耷拉,说道咱可是童叟无欺,姑娘您要是不成,换家就是。这话刚说完,冷不丁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的年轻人伸手抓住了银杯,朝着老头笑了笑,松开手后做工精巧的杯子已经成了一根银色棍子!老头浑身一激灵,手中琉璃镜都差点跌落在地,忙打量起这位貌不惊人的男子来,看了半晌,叹气道成吧成吧,五十两就五十两,小店今儿就做把赔本买卖

    将袋子里七七八八的东西换了六家当铺共当得的近一千两银子在钱庄兑成银票,笑容灿烂的蝶蝶简直要一蹦三尺,抓着当了一整天苦力的唐山把满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可却什么东西都没买。唐山不解的问你不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蝶蝶嬉笑道是啊是啊,我不就是民吗?唐山无语,叹息自己这算是从头到尾被算无遗漏了。

    连续两次夜不归宿的唐山在上宫塔里早就被师父劈头盖脸不知骂了多少回,但依旧不知收敛,还是天天往外跑。奈何他资质太好,修行事半功倍,整个上宫塔无能出其右者,眼见说教无用的师父也只能听之任之,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这倒是让其余几塔的师兄弟们好生羡慕。唐山我行我素,也不把师兄弟们的别样眼神放在眼里,甚至有时候还会给苦行僧般的几位同门带来街上清香诱人的烤甜笋,油光可鉴的红烧肘子,于是上宫塔内便有了很少见的烟火气息,搞得几位老师父面面相觑,吹胡子瞪眼许久都不曾给唐山好脸色看。

    不过唐山也很少看见这样的脸色,因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陪着蝶蝶满大街小巷的逛悠,时不时“劫富济贫”一下,与这丫头的熟稔程度也日渐增多,甚至都有过凄凄惨惨在大街上干瞪眼冻上一夜喷嚏无数的光辉事迹。唐山也曾问过蝶蝶,你攒那么多银子干嘛?蝶蝶总是一副山人自有用处的高深表情,非但只字不提,还笑着说哪有嫌银子多的道理。唐山无奈,苦笑摇头说侠女阁下,您可真是掉钱窟窿里了。而他口中的侠女总是会柳眉倒竖装腔作势喊一声讨打,嘻嘻哈哈追过半条街去。

    一直到了年末时节,唐山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蝶蝶会这么没个尽头的攒钱。

    那是一件轰动了半个京都的事情,断弦坊内头牌姑娘玉长弓要赎身从良,而且是自赎自身,不倚仗任何达官显贵,生生要和断弦坊一刀两断。坊里的老板娘在京都各个衙门也是有些门路的,为人做事手段狠厉京都人人如雷贯耳,惊讶同时不禁为这位色艺才三绝佳人暗中捏了把汗。断弦坊倒也不负众望,根本懒得搭理这位玉长弓姑娘,反而直接将她拘在了坊内,老板娘语出惊人,要么拿出两万两银子,要么就乖乖在断弦坊弹琴唱曲,老娘这一亩三分地儿还没见过逃出去的雀儿!两万两银子说多不多,但谁要是说少,肯定会被骂的狗血喷头。可十足让京都人都觉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的是,玉长弓姑娘还真就拿出了银子。当玉姑娘当着京都众豪客的面把一叠厚厚的通宝钱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拍在桌上的时候,包括后台强硬的老板娘都仿佛产生了幻觉,似乎眼前的娇弱姑娘不是那当红头牌,而是江湖上洒脱情仇的豪迈侠女!

    这一下可真是炸开了锅,老板娘吃惊之下恼羞成怒,干脆撕破脸皮,银子也不收,反正就是不让你玉长弓踏出断弦坊一步。你若想走,不妨死了之后老娘派人把你抬出去!谁知道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玉长弓便冷笑着举起早已藏好的袖间玉簪,狠狠的朝自己喉咙扎了进去血溅当场眼看便是香消玉殒,平日里尖酸刻薄的老板娘一刹那六神无主,竟是哭喊着让人赶紧救命。断弦坊高价聘请的有常驻坊内的杏林好手,遣人通报后未过多时便及时施救,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但声带受损,日后恐怕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更遑论谱韵唱曲。风波渐停后,老板娘黯然之下长叹无语,抹着多年不曾一见的眼泪对卧病在床的玉长弓说道你是个痴傻姑娘,怎就不懂咱的心思。你要走的原因难道我看不通透?只是世上男人多是薄幸薄情郎,今日待你好似金枝玉叶,明日就成了黄脸妇人,何苦来哉。而再也说不出话的玉长弓连眼皮都不曾动上一动,心灰意冷的老板娘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唉声叹气托了人,将玉长弓送到江南,至于最终要去到哪里,却是谁都说不清了。值得叹息的是,那两万两银票,平常抠抠搜搜的老板娘却分文未动,都送予了玉姑娘。姑娘走后的当夜老板娘大醉了一场,酒后多言,说了一句让整个断弦坊都默然神伤的话。

    老娘嫁女儿了

    老板娘大醉的时候,蝶蝶也大醉了一场,她抱着酒坛拉着注定又要夜不归宿的唐山,跑到南城门,指着城楼上勾起的一角飞檐,说道你带我去那。唐山叹气,轻轻揽上蝶蝶的腰,纵身跃到城楼顶上,再缓缓落下。酒是坊里多年陈酿的女儿酡红,下酒的是蝶蝶大方贡献出的葵花籽,笑容灿烂的女孩儿此刻却撇着嘴角,泪眼婆娑的望着南方,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其实不怎么会喝的酒,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大哭。唐山叹道你攒银子为的就是帮玉长弓赎身吧?蝶蝶抽泣,抹了把被冻的通红的鼻子,说是又怎么样,不许呀。唐山点头柔声道许,怎么不许,虽然最后没用到,但也算得上是嫁妆了,我想玉姑娘一定十分感激。

    蝶蝶扭头,天真问真的呀?唐山笃定道真的,我要骗你我是小狗。如稚童般的赌咒让哭的不成样子的蝶蝶破涕为笑,朝唐山胸口擂了一拳说你本来就是小狗。唐山委屈的说我哪里像狗了,就是像那也是一条狼好不好。蝶蝶吃吃笑道那就是一条赖皮狼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唐山顿时手忙脚乱,问着你怎么又哭了?蝶蝶望着南方,小声道我想玉姐姐了。唐山沉默,叹息着女人的心思呀,当真不好猜

    此事过罢,唐山和蝶蝶都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蝶蝶还是断弦坊里整日捧琴肃立的小丫鬟,唐山依旧是上宫塔得天独厚的修行奇才。不过在隆冬时节里,唐山却很少出现在断弦坊品酒赏曲了,这让蝶蝶有些不解,后来问过了坊中消息灵通的姐妹,才知道原来上宫塔已经被朝廷收归国有,要重新设立机制了。蝶蝶这才恍然大悟,暗道怪不得那么长时间没见赖皮狼啦!那一日京都大雪,赖皮狼唐山忽然就跑到了断弦坊,坊里生意在年关有些零落,蝶蝶也时常无聊,彼时她正捧着一樽红泥小火炉叹息天气怎么冷的这么离谱,冷不丁的就看到了浑身盖满大雪徐步走来的唐山。他还是穿着平日里常见的青色常服,身后脚印迤逦了两行,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对蝶蝶道侠女神游物外啦?蝶蝶欢喜的啐了他一口,把火炉递过去,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了?唐山笑道这两日塔里管的严,趁着大雪好不容易瞅见空,才溜出来和侠女见上一面。之后两人都没了话头,干脆一人搬了把竹椅在门口看雪。许久,蝶蝶才忽然笑道赖皮狼你知道吗,人家都说,真正的朋友不是酒逢千杯少,而是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觉得尴尬,我觉得,咱们俩已经不止是朋友,而是兄弟啦!唐山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神色中透着一丝失落和无奈。良久之后,他才缓缓道侠女,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蝶蝶愣住,反问怎么个意思?唐山哈哈笑道啥意思也没有,侠女怎么这么紧张,难不成对我芳心可可,那可真是赖皮狼的荣幸。蝶蝶气的绣拳乱舞,随手抓了把雪,却骤然停住,只因为唐山这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凝视,气势沉稳却又咄咄逼人。蝶蝶使劲挣了一下,没有丝毫反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唐山已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手中的白雪擦过脸颊跌落在地,微凉沁人,让蝶蝶浑身一个激灵,然后挣脱怀抱,慌乱站起。

    一时尴尬,蝶蝶匆忙说道雪下的大了,你早些回去吧便扭头走开,只听到背后有唐山绵长的叹息滚落,却不敢回头看上一眼。随后便听到了唐山稳步离去的脚步声,蝶蝶心中一紧,暗道江湖高手不是踏雪无痕吗?她眉头蹙起,不得要领。

    第二日开门的时候,一夜辗转反侧的蝶蝶差点摔倒在地。眼前是一个青色衣服的男子,已经被连夜的大雪掩盖住了大半个身子,胸口有大片大片晕开的灰暗血迹,脸色与白雪一般无二,浑身僵硬犹如死人。可面庞却熟稔清晰到极点,分明就是昨日黯然离去的唐山,怎么怎么今天便平白无故的躺在断弦坊后院小门处?蝶蝶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便将门口快要被大雪掩埋的唐山拽进屋里,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来不及去考虑他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蝶蝶已经手忙脚乱的解开他冻硬的衣服,将唐山塞进余温尚存的被窝,然后把火炉置炭放入被子里。同时熬了热汤开始擦洗他全身青紫色的皮肤忙活好久,才依稀能够听到唐山心口微弱的跳动,蝶蝶又是喜极而泣,奔出屋子冲到坊内有名的一位杏林高手住处,差点动刀子般强硬的把年逾花甲的老先生拖到了唐山跟前切脉救命。老先生一脸愠怒的神情在看到唐山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震惊和浑身的颤栗,号脉许久后才不可置信的喃喃出南疆巫蛊四个蝶蝶听不懂的字眼。随即老先生摇头叹道这人怕是没得救了。蝶蝶脸色匆遽苍白,强忍泪水对老先生坚毅道不要怕是,您告诉我,到底还能不能救。老先生思衬良久,才说救倒是能救,只是需以你命换他命,两相置换,才能解了蛊毒。

    蝶蝶不假思索:那再好不过!老先生叹道丫头你可想清楚了,这般换命可不值当,他体内有真武气机,你却是平凡女子,日后他能命脉绵长,可你恐怕就要半折阳寿呀。蝶蝶笑道那也是赚了。老先生长叹无语,摇头咕哝了一句情使人痴。

    蝶蝶看着脸色平静仿佛睡着了似的唐山,很久才缓缓低声吐出了一句老先生皱眉听不懂,可听懂的人却听不到的话:此生予命,来生予情。

    晨间雪住,晴日穹绯,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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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对不起啦赖皮狼

    那个冬天京都的雪下得格外绵长,官宦之家少不了赏雪做赋,国子监师生也平添了无数华丽词章。朝廷除了在年末收拢上宫塔之外,也有着几件令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听说江南宋家上奏开放海禁,江北姚氏与之遥相呼应,朝堂上与两族有牵连瓜葛的官员自然少不了推波助澜,市井传闻,开放海禁的圣谕已被陛下在龙案上与内阁敲定,宋家老太爷也不止被召进宫内一次。还听说在翰林院埋头做了小二十年的编修徐中明大人经太子提点,已慢慢开始有入阁的兆头,门可罗雀的徐府顿时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因力保畏战部下而明升暗降的上官将军多了一个上宫塔提司的职务,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内阁首辅谷平夏大人也着手准备组建东海水师经历了一场大战后的吴国开始有了些欣欣向荣的景象,四下望去,京城寻常百姓家,处处桃符置换,喜气洋洋。

    初开始的寒冷被京都百姓适应之后,断弦坊的生意便重新好了起来,为不显单调而披红挂绿的断弦坊日日笙歌不绝,玉长弓姑娘走后似乎并没有将人气一同带去,举头便可看见熙攘的人群和高高悬挂的新人名牌。只是平日里总喜欢和客人打趣的老板娘脸上多出了丝阴郁挥之不去。在这个光景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院一个小小婢女的房间里多出了个身受重伤的男人,事实上因婢女身处贱籍,很多人宁愿和他人拼挤房间,也不愿和她住在一起。这倒是为蝶蝶姑娘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为唐山伤势的恢复争取了很多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于是在春日桃花灼灼的时候,唐山终于痊愈,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了些许红润,也有精力和依旧笑的灿烂的蝶蝶打趣调侃了。不过当蝶蝶问起为何中毒时,唐山总是低下头来,沉默不语。好在蝶蝶并没有深究,早就知道赖皮狼是那神出鬼没的江湖人,又怎么会傻乎乎的不停追问中毒原因呢?蝶蝶在这个方面,总是显得眼色活泛,心思玲珑。

    二月阳春德泽遍布时,总是灿烂笑容的蝶蝶终于露出了些忧郁,每每夕阳斜照,她总会痴痴的望着南方,渐渐出神。唐山开始以为这位侠女是又想起了远嫁江南的玉姐姐,不过好几次过后,唐山终于从蝶蝶脸上发现一丝不属思念但却又是思念的神情。这个时候唐山才猛地想起蝶蝶无意中提到的宋家辞别京都,回归江南的事情来。心口好像瞬间被巨石堵住,他不敢说,蝶蝶亦不言,彼此心照不宣却默契十足的装傻充愣,最后还是灿烂明媚的女孩儿起了话头,嬉笑说赖皮狼,你身体也算好了,还不走啊,要在本侠女这里蹭吃蹭喝到什么时候?唐山反唇说道侠女大人这里好吃好喝日子逍遥,我哪里舍得走,除非你也走!说完唐山便愣住了,心中叫悔不迭,蝶蝶也愣住了,随即低头小声喃喃我也要走了唐山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问你要去江南?蝶蝶发了会儿呆,抬起眼皮看着南方天空,半晌才出神的点点头。唐山哈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本想问,是为那个拼命三郎而去江南吗?但他明白,这个问题若是被肯定回答,那只怕是连一点转的寰余地也没有了。顿了顿,他又想说你和你的玉姐姐真是一样的人,都要往江南。可想了想,却觉得这话根本就是句废话。沉默良久,唐山才强打笑容问侠女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北湖园,你答应过我可以满足我一个要求。

    蝶蝶点头说当然记得了。

    唐山脱口而出,那就不要去江南。

    蝶蝶愣住,皱起眉头,然后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唐山嘴角抿成一线,忽然将那件不知蝶蝶从哪里淘换来的白色大氅抖落在地,伸手握住了她,沉声说道不要去江南,你跟我走,跟我走好不好。蝶蝶生生将双手从唐山的五指间挣脱,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不走!

    唐山反问不走?

    蝶蝶笃定道不走!唐山怔愣片刻,忽而与蝶蝶同时笑出声来。这简短的几个字,与他们二人在北湖园偷东西时说过的话,一般无二。犹如光影匆遽倒回半年前,唐山觉得恍惚了,好像眼前的女孩儿还只是那个傻傻抹着胭脂,叫嚣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侠女,而自己,也还是京都上宫塔里得天独厚受尽师门宠溺的奇才子弟。两人都无语了很久,而后唐山才嘻嘻哈哈摆着手说,走吧走吧,听说江南暖和的很,比起京都来,绝对不会都二月天了还冷的离谱。蝶蝶也嬉笑着说你也走吧走吧,听说上宫塔已经归了朝廷了,你好好习武,将来说不定能得个武状元。唐山眉头挑了一下,失笑道或许吧,等有了状元的功名,我去宋家看你。

    说的是宋家,而不是江南。

    唐山顿觉失语,气氛有些尴尬。似乎是为了缓解这份尴尬,还没等蝶蝶说些什么,唐山已经抢先说道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要走就今儿吧,天晴的好,路上平坦。说完也不管蝶蝶脸上变色就要出口阻拦的欲言又止,自顾自装模作样的抱拳洪声道侠女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自当把酒言欢。蝶蝶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样抱拳,清咳两声说道赖皮狼,山水不转情义长留,待到他乡重逢,定然不醉不归。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场离别仪式过罢,唐山放下双手,忽的轻声笑道,保重了。然后扭过头,扬长而去。蝶蝶站在原地本来想要挥手,却生生停住,神色有些黯然,看着唐山渐行渐远。只是她并不知道,在转过头去的一刹那,唐山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尽早走开,只是不想让你看见眼泪而已。

    要保重啊,侠女大人

    蝶蝶是在唐山走后的第二天清晨离去的,只给老板娘写了一封简短的辞别信笺,打点了少的可怜的行礼,匆匆坐上一艘去往江南的客船,便离开了京都。在蝶蝶出河湾顺风直去江南的一转眼,忽然下起了漫天的大雪。那是今年格外推迟的却格外凌厉的倒春寒,河岸两边灼灼桃花被晶莹白雪覆盖,船家笑道这是老一辈人众口相传的二月桃花雪,难得的很哟,客官们真有福气。蝶蝶微笑,问船家这雪会下到江南吗?船家摇头笑道姑娘呀,倒春寒乍寒即暖,来的快去的也快,哪里能漫到江南?此时的南边,只怕早已春江水暖,河豚欲上了。

    蝶蝶点头,轻声谢过船家,回望京都,灰色的天空卷成一线长云,笼罩在已经看不到的巍峨城池上,大雪纷纷扬扬,她用谁也没听见的声音缓缓向某人告辞。

    对不起啦赖皮狼。

    如果可以,让我来生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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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点滴到天明

    双阳山是梅州向西的一座孪生山峰,犹如双翅金乌鸟,又像是被天神持利刃从中劈开,不少人也称其为双子山,景色瑰丽奇峻险恶,任谁见了都会暗自心惊。但就是这么一座吓人的山,在夜间却平添了许多寂静温柔,好似渐渐沉睡的女子,褪去包裹严谨的外衣,露出平静祥和的真容。借着月光向下望去,陡峭的崖壁缓缓延伸七八丈后角度直接垂直,扎向地面,中间是闻名遐迩的双阳山狭道,月落惊山鸟,扑棱起一阵凌乱葱茏的影子。唐山将陈年往事回忆完毕之后已是有些微醉了,于是无奈对狗剩自嘲道岁月不饶人已不胜酒力。狗剩明白这不过是唐山叔欲盖弥彰的托词,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叔,这事儿不怪你。”

    唐山默然,夜风凉爽吹过,使得本来已经微醺的大脑瞬间清醒许多,他掂起造型古朴随身已携带了多年的酒壶,慢慢道:“有些事你想不明白,哪里知道对错。”话说一半,唐山停住,轻声叹息,喃喃自语道:“若我早知道自己中的是南疆蛊毒,自然也能早些猜到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狗剩想出口安慰,但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狗剩再傻如今也能够看的看明白,多年来的回忆与悔意已经化成了浓浓的痛苦将唐山叔囿于其间,不得解脱。这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可以诠释的清的,所以他干脆保持沉默,只是固执的将酒壶从唐山叔手中抢过来,大饮一口。在燕国多年厮混,有时受伤之后为了减轻痛苦,也常常会在身边备着偷来的烈酒。不过唐山叔的酒烈性更甚,狗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喝到现在也不觉得醉。唐山淡淡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你身上御物境气息尚有残存,倒是不怕醉”狗剩愕然,半晌叹了口气,苦中作乐道:“这敢情好,日后不怕与人拼酒。”

    说完这话的狗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叔,谢谢你。”

    唐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狗剩的意思,摇头道:“这些事情是你母亲的事情,自然要告诉你,说什么谢。”狗剩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明月,有点恍惚的说道:“那娘们除了苦撑日子以外,不管我如何软磨硬泡,也从来没说过以前是什么日子。这么些年来,我除了知道娘们不是燕国本地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从来没想到过,那娘们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所以我很感谢叔。”

    唐山舔了舔舌尖烈酒烧过后留下的苦涩味道,声音有些空洞,但语气很直白的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让你明白你母亲的以往,更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狗剩皱起眉头,问道:“叔想问什么?”

    唐山这个时候却不说话了,而是望着狗剩的眼睛,一动不动。直到把狗剩盯的都有些发毛了才缓缓道:“我之前就说过,你比起初见的时候,要开朗许多。我很乐意看到你的这些变化,可我也很想问问你,如今的你,还恨宋家吗?”

    狗剩猛然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并不是唐山叔先问的,事实上当玄衣轻骑刚刚上山的时候,许长风就同样问过。那个时候狗剩并没有确切回答,只是笑着说了一声我很佩服你们。可是狗剩明白,没有确切回答,便是迟疑,有了迟疑,便是摇移不定。这种摇移不定很容易让狗剩对自己都产生怀疑,许多事情过后,还恨宋家吗?如果让旁人来看,以宋家三爷对自己这个儿子处处回护的疼爱,恐怕就算再深的恨也足以冰释前嫌了。但狗剩明白,诚然,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对自己回护的厉害,可更多的时候,表现的还是薄情与狠厉,透露着处处精打细算的生意嘴脸而且就算这些都不提,单论他对那娘们所做的种种,都让狗剩心有耿耿无法释怀。

    可是这终究还是恨着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而不是宋家呀

    狗剩没有回答,但这已经等同给予唐山了答案。唐山苦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早该想到,恨这种东西,容易持久也无法持久。你如今不恨,我很高兴,我想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被仇恨包裹,日子过得没有一天舒心。”说完话的唐山看着对面的少年,微微出神,轻声道:“你很像你的母亲,不单单是长的像,性格也**不离十。虽然比起蝶蝶来说,你更阴郁,但你和她一样,心里终究对任何事情都抱着绝对的乐观。这样很好,这样会让人开心,我和你母亲应该有一样的想法,只希望你能够做一个开心的人就好了。”

    狗剩咬住嘴唇,用牙齿摩擦着点点死皮,看着有些随性,可心里却是苦涩,鼻子有些发堵。他深吸一口气,笑着对唐山问道:“但是你呢,叔,为什么你依旧恨的不行。”

    唐山怔住,讶然的看着狗剩。

    “不用瞒我。叔,你喝了十六年的酒,一天都没有醉过,但你的酒壶却从来没有空过。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自欺欺人。我不是傻瓜,我听得出来,你今天说了那么多话,喝了那么多酒,语气里全是嘱托后事的意思。你想去干嘛?找谁拼命吗?终归不是上宫塔吧。你说要在宋家找些账本,查些事情,而你要查的那些事我早就查清楚了叔也查清楚了吧,否则苟其韩生东来金那些被赐金放还的宋家家仆,怎么会离奇暴毙?叔,你想去渭城,想去找宋敬涛,想去和赵铭拼个你死我活对不对!叔让我不去恨,要开心一点,要和那娘们一样乐观,为什么叔却要去玩命?这就是你教我的开心?”

    狗剩的这些话说的很快很急,泼水一般涌了出来,目光炯炯的盯着唐山,微微喘了两口气。

    唐山愕然,然后哈的笑了一声,说道臭小子满嘴胡说什么呢。

    狗剩哼了一声,道:“这以为你是我叔我就不敢骂你?你要是真敢跑到渭城跟宋敬涛拼命,我就是为了那娘们,也得指着鼻子骂你一句莽夫白痴。”唐山使劲拍了拍身前青石,怒道:“好小子,你倒是脸色变的快,你敢说句试试?”狗剩马上嬉笑谄媚道:“叔消消火,我哪里敢呀?”说着将酒壶双手捧过去,嘻嘻说道:“不过就算骂了,叔那么疼我,哪里舍得动手。”唐山一拧眉头,道:“惹急了我先让你在床上躺上个把月!”狗剩一缩头,嘿嘿笑道:“我就说嘛,叔的威风大的很”唐山无语摇头,叹道你小子这没脸没皮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比你妈还炉火纯青。

    狗剩装腔作势咳咳两声说道那是当然,咱这叫师出名门!唐山再也不堪聒噪,一拍石头,狗剩知趣的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可怜巴巴的坐好坐直,那委屈样好似唐山要把他卖到妓院做龟公一样。唐山嗤笑一声,笑骂要恶心滚一边去。狗剩这才嘿然道那叔是答应我了。

    唐山听闻这话一时愕然:“我答应你什么了。”

    “不去找渭城找宋敬涛拼命啊!”狗剩比他还愕然。唐山把已经放到嘴边的酒壶缓缓拿开,看着狗剩,好大会儿才沉声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所以不要插嘴。”狗剩愣了一下,气急败坏的挥舞手指大叫道:“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什么?不就是争风吃醋那点破事吗?都过去十六年了,我都十四了,还耿耿于怀!你是孩子吗我的唐山叔?”

    唐山没搭理他的大呼小叫,而是平静道:“此去渭城我自有把握,死不了。”

    狗剩挥舞在半空中的手骤然停顿,半晌才讷讷道:“可是,上次你和赵铭碰见,就吃了亏。我知道,你打不过他而且,宋敬涛手底下还有很多连我都不晓得的隐藏力量,万一”话还没说完,唐山已经淡淡道:“没有万一,我信得过自己。”

    “可我信不过!”狗剩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叫了起来:“你为什么非要去找他呢,朝廷要踏平宋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他早晚活不下去,可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话说到这里,狗剩的声音忽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唐山的眼神温柔起来,看着眉角依稀有那女孩儿影子的少年,轻声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赶在朝廷的前面去见见他。就像你说的一样,早晚都是活不下去,所以最好死在我手里。”

    狗剩哑然失语,良久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不单单是争风吃醋呀”唐山自嘲一笑,“当年的她什么都不顾了,满心期许的跑到江南去找自己心里的拼命三郎,可到最后呢?我无法想象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如何孤身一人一路从渭城北上燕国,更没法想象一直怕冷的她如何在燕国苦苦撑了十四个年头。这对宋敬涛来说,或许是一笔糊涂账,但我不想也不允许这笔账糊涂下去,我必须问清楚,必须给你母亲,还有自己一个交代。”

    狗剩沉默片刻,忽然出口道:“我陪你一起去。”

    唐山摇头:“这和你没关系,好生呆在双阳山,日后我会有安排。”

    狗剩吸了吸鼻子,也没有看唐山叔,而是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扭过头去,大声不耐烦的喊:“说到底还是争风吃醋,去去去,老子才没功夫搭理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老子要睡觉去了!”

    一口一个老子,气焰嚣张语出跋扈,然而唐山只是笑笑,心头微微感慨。

    臭小子呀臭小子,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么急的扭头,得哭成了什么样子呀。

    唐山坐在原地一动未动,目光微微垂低,叹了口气。

    他在这片山崖上整整坐了一夜,酒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倾在了青石上。壶里的酒洒了一夜才洒干净,清晨日光渐渐透出的时候,酒水已经是点点滴滴把青石下方的一片空地刷的干干净净。而唐山,已不见踪影。

    这一日清晨,唐山御风直去渭城。

    一任山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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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两本书里话江山

    在神州之中,无论是否有过仇怨纠葛,只要提起应天学宫,恐怕都要对晔国心甘情愿的竖起大拇指。昔日的晔国地理位置偏居西北,常常被人讥笑为蛮夷未化之地,百姓也多被称为西蛮子,因晔与野同音,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晔国人都被人笑称为野人。这与西北交通不便,地理贫瘠不无关系。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连半百年岁都不到,两代晔国君王便生生在国境内建造了一座集百家之长,荟千古之萃的不二学府,一时间经史子集在晔国内被当成了金科玉律,治学修文被看做了地方政绩。让人觉得恍惚的是仿佛只在一夜之间,整个晔国的文风便扶摇直上,将其余三国远远的甩在了屁股后头。那时已经成了当代大家的董承运老先生受邀入驻应天学宫,未出三年,便让全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纷至沓来,求学问道数不胜数,使得应天学宫一举定鼎天下,成为了神州文脉的执牛耳者。后来老先生先后教出了四国宰辅,更是让应天学宫名声大噪,而晔国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神州四分天下格局原本已定,然而就是因为文脉定鼎,竟让晔国的地位又生生拔高了几寸,直到位列四国之首,风头无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晔国才敢于在当年吴国衰微时首当其冲向其发难。好在吴国拼死将国战及时掐灭在了函水关外,否则当今天下版图,还真就不好说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上官铎一战成名,享誉神州。往事滚滚东流,沧海桑田星移物换,唯一不变的,恐怕就数应天学宫那青瓦灰檐和朗朗的读书声了。

    今日应天学宫显得有些热闹,听说是当代词家,长短句翘楚姜懋周游列国九年后重归应天学宫的第一次延席开讲,喜欢平仄韵律的学子凡是能走得动道的,几乎都一股脑跑到了姜大家居住的后山渌水亭去了,连带着平日里不喜欢吟诗唱词的经集学子都去凑了热闹。负责授课的讲习先生更是早就跑的没影了,听说渌水亭那边都挤成了人山人海,好多人实在没办法,都爬到了房顶上听讲去了。反正都是为了斯文,就算不怎么斯文也无伤斯文。

    平日里满满当当的人影一下去了十之**,一排白色房屋周围总算清静下来。小乐乐抬头看了看门外日晷纤细的影子,青稚的眉头上挑出了一丝喜悦,慌忙将读了大半的旧书扔进书袋,欢天喜地的跑出了门。小乐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头上还扎着两个冲天小辫,乍一看分明就是谁家的伴书童子,怎么就跑到正儿八经的课堂上像模像样的读起书来了呢?负责扫地的仆人仰头看了看一溜烟要冲进后厨的小家伙,好奇而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躬身扫落花。

    刚进后厨院子,眉眼全是笑意的小乐乐一下子愣在当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树荫下躺着一个邋遢随性的老头,蒲扇放在一旁,正睡的香甜。小可可的嘴像是挂了两袋子旧书,异常沮丧的瞪了瞪眼。然后趁着老头还没醒过来,蹑手蹑脚的往回退。可还没等迈开步子,院子里就响起了一声“站住”语气慵懒淡然,仿佛梦呓。小可可愁眉苦脸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躺在阴凉处的老头缓缓伸手抓起蒲扇,随意扑打了两下,才慢腾腾问道:“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就溜回来了?”

    小可可小声说道:“爷爷,就差了一刻钟”

    “顶嘴?”老头笑着反问,小可可嘴角耷拉的更低了,不满的小声抽泣起来,不过任谁听那也是撒娇似的装模作样,只听雷声,哪里有半点雨水。

    “爷爷给的书像满篇的蝌蚪,我都快把眼睛看破了,却还是只看了一半,爷爷欺负人”老头失笑说道:“你要是真能把眼睛看破还就好了。”说完这话,老头不耐烦道:“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才七八岁就被逼着整天啃书的小可可欢呼一声,冲进屋里端出了一碗混了槐花蜜而蒸成的白糕,嬉笑道:“爷爷最好了,爷爷吃。”

    说是吃,但却抱着碗纹丝不动,老头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冲小可可虚拍了一扇子。小可可咯咯笑着躲开,掂勺子舀了一大口送进嘴里。

    正怡然自乐,忽听得门外有人喊重老头,重老头老头闻声伸了个懒腰慢慢站起来,喊道:“来啦。”随即走到门前。门外是两辆推车,车上装着一些本不属这个节气的瓜果蔬菜,有人笑着说道:“重老头,你好气色呀。”老头笑着含糊两句,看着车上乱七八糟的一堆,有点茫然的问今儿的菜不是送来了吗,怎么又带了这么多过来?

    领头的那人看来和老头颇为熟稔,嘿嘿一笑将老头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今儿学宫里的菜是齐了,有些公子的菜不是没齐吗。你也知道,咱这有个君子远庖厨的臭规矩,人家公子哥巴巴不远千里来上学,总不能吃学宫里准备的粗茶淡饭吧还是老规矩,你三我七,够朋友吧?”

    重老头嘿然一笑,低低道:“够朋友够朋友,那还愣着干嘛,推进去呗。”

    领头那人叫了一声“得嘞”,吩咐人往里推车,一边还和重老头瞎聊问道:“哎我说重老头,你孙子又长个儿了嘿。怎么着,攀个亲戚吧,我有一外甥女,那也是怎么说来着,哦对,也是粉雕玉琢,咱定个娃娃亲?”重老头两眼放光,点头道:“这敢情好。”浑然不顾小可可的哀怨目光。领头的那人继续道:“咱这学宫什么都好,就是规矩有点大,听说还都是董老先生定的,你说董老先生每天总不能就吃萝卜白菜吧。要说他吃别的让学子们吃白菜萝卜我倒是信,不过这是不是有点只休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啊?”重老头使劲点头,说着“有点意思。”领头那人啧啧不停,也没看到小可可抱着碗使劲憋着笑的滑稽模样。

    这厢等车推进了院子,领头人才长嘘一口气,拍着重老头的肩膀,嘿然道:“成了,这是你那三成银子,你拿”最后一个好字本来已经到了喉咙,却被他活生生咽进了肚子,因为他愕然发现,院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个山羊胡子不怒自威的清瘦人影。他平日里虽然喜好钻营,可却不是目中无人的主儿,相反他十分清楚的认得眼前这个山羊胡子是谁,于是小腿肚子不听使唤的就开始打哆嗦了,颤声结巴道:“吕吕吕先吕先生!”

    山羊胡子脸色难看之极,愤然伸出手指骂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成何体统,生意都做到应天学宫来了,还像不像话,混蛋!”

    领头的这家伙叫苦不迭,暗道这是什么情况,不就是往学宫里送了点瓜果蔬菜嘛,就算被抓个现行,堂堂学宫主事人吕正清先生也不该这么大发雷霆吧?老子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估计是这位以严肃著称的吕先生正有什么烦心事,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出气筒!大呼倒霉的领头人左右看看,却发现重老头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手里拿着钱袋子,还掂了掂重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家伙暗叫不好,重老头是应天学宫里的人,他们自己人关门怎么说都行,而外人只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一想到这,小肚子便有些抽筋,万般无奈的领头人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想说点什么好话,然而还没说出口,吕先生就已经挥袖道:“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平白无故因这件小事儿丢了差事的领头人欲哭无泪,看着吕先生皮肉不笑的严肃表情,生生将还想周旋的话都吞进了肚子,哀怨的看了一眼笑的欢畅的重老头,哭丧着脸带着茫然无措的推车苦力扭头离去。只留给身后一个沧桑悲切的背影。

    留着山羊胡子的吕正清暗嘘一口气,上前微微欠身,对邋遢模样的老头躬身一礼,惭愧道:“在下治学不严,让董老先生笑话了。”

    真实身份是应天学宫也是天下间最负盛名的董承运老先生将钱袋子塞进怀里,摆摆手道:“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吕先生不必自责。”

    吕正清一脸尴尬,身子欠的更低,羞惭说道:“董老放心,稍后我便彻查此事,必将涉及学子尽数除名,以正学宫视听。”

    董承运“啊”了一声,立时便可惜断了一条财路,脸上顿时露出了好生无趣的表情,随意挥手道:“吕先生自己看着办吧,老头子只负责教书,不管事儿。”

    吕正清脸上红白不定,听得董老话里的不耐烦,微微停顿一下,又轻声道:“董老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董承运还没说话,那边的小可可就已经奶声奶气道:“爷爷的意思就是让吕先生全权处理呀,先生一定要手段雷厉,好好杀一杀学宫里的歪风邪气。”

    吕正清连忙点头应是。斜眼看看董老,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于是拱手告辞,不过刚走两步却又回过头来,轻声问道:“姜先生在渌水亭开讲长短句,董老是否要去露个面?”

    董承运哼了一声,随口道:“你告诉姜懋,要丢人自己丢去,不要拉着老夫。什么长短句翘楚,什么西晔词道中兴,二十及冠的小子都比他写得好!他自己不要脸,老夫的脸皮可还没厚到那般程度!”

    吕正清脸色微红,转身离去。刚走两步,董老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告诉姜懋,让他扯完蛋之后到这儿来一趟,老夫有些话要问他。”

    吕正清大汗淋漓,应道是是是,头也不回逃也似的不见了踪影。

    小院重新恢复了平静,只能听到小可可吃白糕时砸吧嘴的声音。董承运老先生重新躺在了树荫下,将怀里的银子掏出来,抛给了小可可,眯起眼道:“收着,留给你买胭脂。”

    小可可呸了一声,先小心翼翼的将钱袋装进书袋,才撅起嘴道:“爷爷真是不着调,人家是女孩儿,你攀什么娃娃亲!”

    老人哈哈大笑,叹了口懒腰过后的长气,舒服的闭上眼,轻声道:“好,小丫头。来,给爷爷念念,最近书里都写了些什么?”

    小可可嗯了声,一边吃着白糕,一边操着童声,有板有眼的背了起来。

    “吴国宣化将军上官铎与倭寇联手,屠杀梅州城一万四千二百七十八户,布局诱渭城宋家玄衣轻骑深入梅州。玄衣轻骑陆字营零字营强行攻城,共损四百一十九人,城破后东海水师携霹雳火登岸,樊城都尉郭舍领万卒合围。玄衣轻骑暂避锋芒,现已逃入双阳山。”

    “九阳坡徐国茂,定州紫衫重甲虎视宋家,现已对渭城行合围之势。不过因玄衣轻骑潜入双阳山,徐国茂与紫衫重甲正处在观望阶段。但预测最多不过半月,就要破城而入彻底清剿宋府。”

    “上官铎在梅州事变后重新执掌兵部,吴国内部波澜一时平静,谷平夏所领内阁正处心接手各处宋家生意,若过渡得当,吴国应该能够在半年内做到最起码的消化。”

    “鹿占亭于年初从松山调往长谢河后一直按兵不动,上官铎接手兵部后位于松山附近的吴国几处军镇开始向长谢河增兵添丁。燕国土阳关也在重修重建,燕皇的意思看样子像是要战于国门外。”

    董承运嗤笑一声,微讽道:“战于国门外?过了长谢河处处都是燕国国土,有能耐倒是把堡垒修到长谢河南岸去。可可,换另一本书。”

    小可可痛快答应一声,又念了起来。

    “江南宋家一事牵扯到的浮出水面的真武修行者御物境以上共四名。其中有东瀛上忍白袍,上宫塔青木塔奴西泠旬青,原上宫塔青木塔净塔童子唐山,还有一个新晋御物但实力不俗的宋府家奴赵铭。”

    “东瀛白袍在梅州殒命,青木塔奴西泠旬青无功而返,唐山随玄衣轻骑入双阳山,赵铭尚在渭城,守护宋家三爷。”

    “未入御物但实力远超的有甲子传奇收官者林忠,尚仅一人而已。未通真武但资质逼人的也有一人,宋今是。”

    董承运摇摆蒲扇的手忽然停了一下,反问道:“谁?”小可可重复说道:“宋今是呀?”董承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恍然道:“是宋家那个第七子?”小可可点头,董老微笑道:“有点意思倒是出人意料。”

    小可可没听懂这话,不过倒也并不在意,一拍手,在老人身旁坐了下来,长吁一口气说道:“好啦,说完啦!”

    董承运张开眼,凝望着从片片绿叶中被分割开来的湛蓝天空,出神道:“说不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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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唐山舅舅唐山叔

    双阳山的日子在安营扎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乏善可陈,近一千四百名玄衣轻骑已经褪去了战时真岚甲,纷纷穿起了故意裁剪后的粗布衣服,不过马匹倒是还遵循玄衣营旧制统一管理。单从打扮上来看,每一个人都像极了啸聚山林的土匪蟊贼,让许长风满意之余又哭笑不得,暗地里对铁关说道手底下兄弟虽是破天荒头一次,不过倒是有相当高的潜力资质。铁关总是豪迈大笑,振声道这他娘的算得什么,若是朝廷真要逼急了,老子不介意扯起大旗冲到京都去!许长风总是恨铁不成钢的骂一声扯淡玩意,继而笑着和铁关一起去沐鳞那尝一尝双阳山自酿的果子酒。

    锐哥统领和其余战死的兄弟们已经被先后火化,骨灰坛就放在双阳山后的竹林里,堆砌成了一座四四方方的灵台。灵台上搭建有竹棚,竹棚外围便是一间间新起的竹屋,为玄衣轻骑新修的住房。颇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死者的骨灰坛边除了毗邻的另一坛骨灰,还有着一把霜寒依旧的北海破鲸刀,虽已经清洗,但血槽中经年累月被积攒的暗色血迹却还是触目惊心。共四百余把北海破鲸刀林立其间,肃杀沉默气氛压抑。最上面的一把刀,还是狗剩放上去的,那是锐歌统领的佩刀,一样的制式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使得只跟过来但却搞不清头脑的双阳山领头大哥沐鳞都情不自禁的打了寒颤。那一日狗剩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难得的沉默,只是在最后刀齐坛满时对着锐歌统领的骨灰轻轻说了两个字:放心。

    许长风不是个爱喝酒的人,但却偏爱这双阳山的果子酒,只是喝多了也总会感慨,对铁关叹息着说味道不错,可就是觉得跟渭城的杏花春酿比,少了点东西。铁关皱眉,总会一脸嘲讽的说你他娘的会不会喝酒,这果子酒像个娘们似的软绵绵毫无力气,哪能跟杏花春酿相提并论。许长风每每也是毫不示弱的一瞪眼,骂道你狗日的懂什么?三爷都说过,酒是水中小人,茶是水中君子。我看你小子一辈子也就是个小人的料!铁关挨了骂,倒也不生气,而是摸着脑袋嘿嘿直笑,说道七少爷这几天喝酒比我还多,你咋不去说说他呢?

    七少爷

    提到七少爷,许长风和后知后觉的铁关都不禁闭住了嘴,脸色有些尴尬。这份尴尬自然是有来头的——话说自从那个深不可测的唐山大侠走后,少爷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虽然很多时候也愿意跟兄弟们玩笑调侃,但眉目间总有谁都能一眼看到的忧郁。两个玄衣营的区长一合计,干脆提了好几坛子果子酒跑到少爷那里大呼小叫的比拼酒力,本想着借酒浇愁,但谁也没料到平日里不见怎么嗜酒的少爷一下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海量。小半夜的功夫,五坛一尺来高的果子酒被三人喝了个干干净净,而叫嚣着拼酒的两个区长则是一坛还没有喝完便醉倒在地不省人事。醒来后的两个家伙第一眼就看到了少爷那笑眯眯的眼神,同时听到了少爷一语双关的那句话:再喝点?

    眼见得五个坛子都空空如也,许长风和铁关登时噤若寒蝉,连忙摆手摇头道不喝了不喝了。谁知道刚一扭头,就发现了背后站着表情澎湃都快要憋出内伤了的麾下数百兄弟。两人脸色瞬间煞白,一时间垂首赧然,连找块米糕撞死的心都有了。也正是从这以后,整个双阳山上,再没谁愿意不自量力的去跟少爷喝酒,也没谁那么不长眼的看见少爷在喝酒还凑上去没话找话。

    旧事重提,两人都尴尬异常,彼此对望一眼嘿嘿失笑,打住话头。铁关捏着竹杯,咂摸咂摸嘴唇,没由来的叹了口气,对许长风道:“老许呀,少爷这连续几天看着都不对劲,你给咱猜猜,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唐山的大侠!”

    许长风白了一眼,“什么大侠,没听见少爷叫他叔吗?依我看,这位唐先生,八成是咱们宋府供奉在府内的真武高手。”铁关点头,又问道:“那唐先生这段时间是去哪了?”

    许长风没好气的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若是真想知道,你到是去问少爷啊!”

    铁关一时尴尬,嘿嘿说道:“我哪有那个胆量。”顿了顿,似乎是觉得丢人,又正色道:“不对不对,不是没这个胆量,而是没这个酒量。”

    许长风懒得搭理这个时不时倒也喜欢耍宝的莽汉,饮了杯果子酒后略微有些失神,忽然出口道:“你说说,渭城现在是什么样。”

    铁关愣了一下,随即面色有些严峻,沉吟片刻,说道:“应该没什么风波。”

    许长风“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说?”铁关瞄了他一眼,知道这个肚子里花花肠子总比自己多的袍泽兄弟恐怕是要考考自己,不过他倒也不怕考,喝了口果子酒漱漱口,凝神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咱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心眼并不死,既然说渭城没有什么风波,自是有理由的。其一,咱们前来梅州,玄衣营不过出动了陆字区和零字区两区两千轻骑,城中尚有一千轻骑,还有不低的自保能力。朝廷就算想要动武,也要顾及伤亡,渭城不比那些可有可无的城池,真若是血火拼杀一场,势必震动神州引起各方哗然。得不偿失的事儿,连我都不愿意做,更别说朝廷里那些老狐狸了。”

    许长风笑着点点头,叹道:“你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倒也学会分析情势了,难得难得。”

    铁关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其二,朝廷伙同倭寇屠戮梅州,事儿干的太不地道,太惊世骇俗。可就算这么惊世骇俗,他们也还是做了,这说明朝廷想要吃掉两千玄衣轻骑的决心十分坚定。可没有想到的是咱们非但没被吃掉,还从东海水师和樊城步卒的眼皮子底下溜了个没影儿。这对朝廷而言,实在是个太大的变数,所以只要咱们一天没死,朝廷就一天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宋家还没吃掉,江南道就乱成了一锅粥,更是得不偿失。”

    许长风对这话不予置评,只是点了点桌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其三嘛”铁关仰头想了会儿,才轻声道:“朝廷胃口大的很,但毕竟要注意吃相。梅州一事已经让整个神州舆论纷纷,若是在这个时候朝廷还不管不顾的强行吃掉宋家,只怕其余三国会毫不迟疑的扣一顶臭不要脸的帽子给当今圣上。为了平息舆情动乱,朝廷不管怎样,恐怕都得忍饥挨饿那么一段时间。”

    许长风点头嗯嗯,却发现面前人没了下文,于是问道:“完了?”

    铁关嘿嘿笑道:“完了!”

    许长风叹了口气,替铁关满了一杯酒,淡淡道:“不错不错,还算得上是考虑周全,有进步!”铁关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喝酒,将杯子一推喝道:“一句不错就算完了?好歹你也说说嘛!”

    许长风摇摇头,慢慢道:“若是说真话,除了第一个原因说的还算可圈可点,剩余的两条都算不得正确。”

    “怎么?”铁关有点发愣。许长风点着桌子,轻声道:“朝廷因为我们的原因而有所忌惮,不敢对渭城下手,这是对的,但决不至于忌惮到只要咱们一天没死,朝廷就一天不敢轻举妄动的地步。相反,当朝廷周边城池军马发现咱们只是隐匿不出一段时间之后,恐怕会当机立断冲入渭城!而你所说的第三个原因言道为了平息舆情动乱而忍饥挨饿,更是片面。朝廷连屠城的事儿都干得出来,哪里还会在乎舆情如何?左右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士子学生骂上两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当真以为朝廷有多软弱可欺?所以忍饥是可能的,但朝廷不会甘心挨饿!”

    一席话说的铁关讶然无语,半响才说道:“那咱们还在双阳山待着干毛啊,早回渭城才是正经嘛!”

    许长风摇头道:“我们在双阳山待一天,樊城的步卒就会迟疑一天。虽然最终朝廷都是要对宋家下手的,但能分去一丝压力便分去一丝。可若是我们不管不顾一股脑冲回渭城,反而会让朝廷将宋家所有力量都一网打尽,再无后顾之忧。朝廷不介意请君入瓮,可咱们却不能做自投死路的没头苍蝇。”

    铁关愣在当场,许久才讷讷道:“咱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弯弯绕。”

    许长风轻声笑了笑,眉目愁云汇聚,不再多言。只是脑海中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七少爷不久前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

    那翻话,和许长风刚刚像铁关说过的,一般无二。

    七少爷啊七少爷,你还有多少惊喜让我惊喜

    唐山叔走了,除了那个酒壶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留下。狗剩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腹诽自己这个叔的小气抠门,然后忍不住皱紧眉头看着渭城的方向,一出神就是半天的呆。整个玄衣轻骑的千百战士对少爷动不动就拿着酒壶走神的形象早已司空见惯,起先还有人想凑上去和从没什么架子的少爷攀谈两句,然而等许长风和铁关两位区长提着酒折戟沉沙铄羽而归后那些有着想法的年轻战士也纷纷保持了缄默,暗道好险没有自作聪明的闯上去,乖乖,五坛子酒掂量自己酒量后的众人脸色发白,大摇其头。

    当今千百人中,真正能够和少爷正儿八经说上几句话的,除了那个如同田间老头的林忠之外,再不做第二人想了。不过老头总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见少爷喝酒,也不过走上前去盘腿带着憨厚的笑容坐在少爷身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这让好多人都大为恼火,心想你怎的那么实在,就不知道劝劝少爷少喝点酒?

    然而老汉就是这么实在,望着少爷在夕阳霞光下俊逸潇洒的侧脸,像是看自家秧苗一样满足咧着嘴呵呵傻笑。有时少爷会问林爷爷你笑什么呢?老汉立时便收敛了笑容,点头说道没看啥,就是看少爷生的标致。狗剩听闻这话脸沉的哀怨十足,不尴不尬的告诉林老汉,标致这词儿是用来形容娘们的。林老汉这才哎哟一声,不好意思的朝少爷歉意一笑,扭头就走。

    站在崖边已经很久了的狗剩微微眯起眼,好似不胜霞光的璀璨,轻声对身边憨厚的老人问道:“林爷爷要不要喝点?你平日里很爱酒的,只是可惜这里没有杏花春酿。”林忠赶紧摇头,说道:“老汉喝不惯烈酒,既没有杏花春酿,喝山上的果子酒也是不错的。而且老汉可没有少爷的酒量,万一醉了,那就闹笑话了。”

    狗剩失笑道:“林爷爷就不要笑话我了,您也知道,若不是这劳什子的御物境残存的真武气机,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半斤倒。”

    听闻真武气机四个字,林忠脸上的表情微微一肃,半晌犹豫的叹了口气,说道:“老汉实在没想到那白袍的孤注一掷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虽经过拔除,但少爷体内仍旧残留太多东瀛秘术余威,倒是有些棘手。”

    “林爷爷不用避重就轻。”狗剩微微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知道的最清楚,棘手二字已经是委婉的不能再委婉的说法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被要去了性命,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林忠叹了口气,不过转眼便是笑道:“少爷言重了,哪里有那么夸张,日后自然会有破解的方法,少爷放宽心就是。”

    狗剩没有答话,手指微微抬起,摩挲着眉心那点看不到痕迹但却触感微涩的六角星芒,蓦然想起了绵延胧胧,若不是她转换气运,只怕狗剩现在的境况会更加不堪。这般想着,又忍不住暗自揣摩,绵延胧胧此时到了哪里,应该已经快要回到东瀛了吧救了自己这个本是东瀛欲除之而后快的家伙,她在东瀛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胡思乱想了许久,狗剩才回过神来,望着西边的天空,忍不住向林忠问道:“林爷爷,唐山叔此去,能否平安回来?”

    以林忠的身份,关于唐山的种种自然不需隐瞒,想来这位甲子传奇收官者也早就看的明白。听得少爷发问,林忠沉默了片刻,然后喃喃道:“这个,老汉也不敢妄言啊。”

    狗剩微微低头,不再言语,只是眉间又多了丝怅然。

    很久后,狗剩脸上猛然绽出灿烂笑意,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起来。

    “唐山叔,按理说我该叫你舅舅吧,为什么你老是让我喊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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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山外青山(上)

    玄衣轻骑驻扎在双阳山除了每日多多少少的训练以外,更多的时候还是分批次的出去打探消息,当然,所回馈过来的无非就是周边被朝廷严密封锁或江南道不停在增添兵力的内容。对此许长风没有什么表示,铁关倒是大为恼火,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那缩头乌龟,恨不得立时操起北海破鲸刀冲到山下杀个痛快。

    也不知是为什么,有一件事连许长风都感到有些奇怪,朝廷军马不止一次的来过双阳山四周查探,起先还知道往山上走走,后来竟是只在山脚转悠,再后来干脆就没了影子——这让心思缜密的许长风暗自纳闷不已,不过左右想想不得要领,也只能归结于朝廷尸位素餐的王八蛋实在太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人心里稍安的消息,听闻朝廷已经开始派人入驻梅州城,并着手清理满城尸体,迁移一批百姓入住,办事效率之高令人咋舌。看来神州舆情毕竟还是影响到了朝廷决策,京都方面也耐不住性子了。

    算起来,玄衣轻骑躲入双阳山已经将近个把月了,这段日子以来倒是风平浪静,只是许长风的脸上愁容一天天的加重。铁关明白他是在担心什么事儿,不由得也皱着眉头看向渭城方向,心里火急火燎。按许长风之前所说,朝廷对渭城的忍耐期限绝不会多到哪里去,虽然自己一千多人马还行迹未露,但朝廷行事作风如此狠厉果断,哪里会因为玄衣轻骑的隐而不发便随之偃旗息鼓。渭城此时势必已岌岌可危,但按老许的说法,若是两区人马不管不顾的冲到渭城,恐怕是正中下怀自寻死路这般进不得退不得的做法,着实让人愤然,铁关接连两天都已经上火的牙疼,看着山下忍不住就要扯上人马呼啸下山,好在他并不是一味的鲁莽冲动,尚能耐得住性子。

    他能耐得住性子,不代表狗剩也能耐得住,满山的战士几乎都能轻易的发现七少爷这几日来的坐立不安。往日七少爷虽然有些沉默寡言,但决不至于像这几天这样,快成了茶饭不思的娘们。整天除了抱着那个酒壶喝酒之外,便是目光炯炯的盯着渭城的方向一动不动。林忠倒是也常常来劝解两句,可少爷还是那般模样一点没什么变化。这未免让人心里略微忐忑,军中也少不了窃窃私语。

    今日天气很不错,阳光从瓦蓝的天空洒落,一半倾在山峰上,一半被水雾激散,投射下大片大片的光斑。狗剩就坐在这片光斑里,右边是奔流而下的挂瀑,左边是大片空地,竹林风声阵阵沙沙声响,乍一听来倒是颇为悦耳。林忠抬眼看了看有些发呆的狗剩,走上前去笑道:“少爷酒壶可空了?我这里倒是有些味道不错的果子酒,少爷也尝尝如何?”狗剩这才回过神来,哀叹一声,慢悠悠说道:“林爷爷不要没话找话了,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哪还有心思尝什么果子酒。”林忠走上前与狗剩并肩坐下,轻声道:“少爷想什么老汉能猜出来,但少爷到底在担心什么,老汉就不得而知了。”

    狗剩愣了一下,脱口问道:“啊?”

    林忠身上是一件灰色的粗布衫,一路走来粘了些淡白色的花絮,他一边伸手扑腾掉,一边笑道:“少爷所想的,无非是唐山老弟的安危和渭城如今现状这两件事,但老汉倒是想问问少爷,您最担心的,究竟是唐山老弟,还是渭城呢?”

    这话问得有些凌厉,狗剩一时倒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皱了皱眉,才答道:“自然是唐山叔了”说完这话,狗剩便觉有些失语,讪讪的看着林忠,笑了笑。林忠倒是不觉得什么,而是憨厚说道:“老汉不是痴汉,少爷和家里有矛盾我自然看得出来,唐山老弟对少爷关怀备至,少爷心中有轻重之别自然也无可厚非。只是老汉要提醒少爷一句,不管唐山此去如何,少爷此时毕竟还是姓宋,而双阳山里,也还有千余轻骑他们此时,可都还是以少爷马首是瞻呢。”

    狗剩叹了口气,苦笑道:“林爷爷你知道,我对这些事情,其实不怎么上心。”

    林忠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拍了拍狗剩肩膀,这才眯起眼淡淡开口道:“说句实话,少爷是老汉几十年来见过的资质最为难得的少年人,这可不是拍少爷马屁,也不是胡说八道,就当是老汉难得的推心置腹吧。老汉往日的一些事情想来少爷也是知道的,藏在宋家这么多年,不是怕朝廷追究,也不是怕江湖寻仇,而是觉得太多事情都实在没必要。当年林家枪没必要苦苦以江湖地位换取朝堂青睐,林家庄也没必要为了‘千甲十万敌’的虚名而沾沾自喜,至于老汉嘛,若是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是否还要拖枪四十里斩杀千百人,那就说不准了。这点心思,和少爷口中的不怎么上心,也许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估计也正是因为老汉的这点心思,才能成为人家口中所谓的甲子传奇收官者。不过少爷,有时候一些事情并不是一句没必要或者不上心就能撇的干干净净,若易地而处,老汉成了当年林家掌事人,成了当年的枪皇枪圣,只怕同样会跑到吴国朝廷,苦心孤诣的去营造出‘千甲十万敌’的神州第一御林。这与心性无关,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不得不。就像现在,少爷不上心玄衣轻骑如何如何,可事实上却又不得不去上心,此间滋味儿,他人不好说,少爷自己应该明白。”

    一席话说的长长缓缓,犹如漫过平原的大江大河,让狗剩的眉头慢慢蹙起又悄悄平复,然后叹着气对林忠道:“林爷爷若不是江湖人而去做官,肯定是一方青天。”

    林忠哈哈大笑,“一方青天哪里有那么容易,江湖不缺真武,庙堂常少清风,好官比起高手,那才是真的少之又少。”

    狗剩低眉,若有所思,半晌出口道:“林爷爷,我想去趟渭城。”说完立马补充道:“自然是悄悄入城。”

    林忠未置可否,而是问道:“那少爷准备如何安置玄衣轻骑呢?”

    狗剩神色严肃,微微仰头看着被流瀑激散的阳光在半空折射凝成炫目的彩虹,不轻不重的道:“我从渭城回来后,会带他们走。”

    “去往何处?”

    “北上松山!”

    林忠皱了一下眉头,反问道:“松山?”狗剩点头肯定道:“是的,松山。”林忠失笑道:“原来少爷不是不上心,而是早就打好了算盘。松山很出名的土匪窝呀。”

    狗剩点头,笑道:“早先为了查清王梓丞底细的时候专门让窦健送来过一份松山的详略资料,松山地处燕晔吴三国交界处,土匪纵横龙蛇混杂,是一处三不管的地界,更是当之无愧的双刃剑。情势复杂地形多变,盘踞土匪达数十万之余,且根深蒂固极难拔除,三国谁也不愿意耗费国力往这个无底洞里填充,竟让松山日积月累成了无法无天的土匪巢穴。不过好在这群人惹的乱子并不算大,各国朝廷也暗地里默许了土匪的存在,说来也是好笑,官匪竟然相安无事,难得难得。”

    林忠笑了笑,摇头说道不止于此。狗剩接着道:“是啊,不止于此。除了不想耗费国力之外,三国谁没打着靠松山练兵的算盘?土匪势众,便恰到好处的来一场剿匪清患,土匪势微,又平白无故的引兵后撤任其发展制衡制衡,这些君主们的如意算盘,当真是打的提溜直响,双刃剑双刃剑,便是在这里双刃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狗剩又道:“宋家这次无论如何,恐怕都逃不掉朝廷的一场清洗封查或灭门之灾了。至于我那个便宜老爹,当然不会一点后手都没有,可不管后手再怎么靠谱,这一千多个人总没地方去,留在吴国,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不如放手一搏,北上松山。逃的掉,那就天高海阔任谁也别想管得住了;逃不掉”狗剩顿了顿,嬉笑道:“逃不掉再说,如今只能是走一步想一步。”

    “松山那等地方,确实是玄衣轻骑最好的去处,少爷目光果然长远,老汉不服都不行呀。”林忠憨厚的笑笑,躬着身子的样子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这不过就是个在田间种地的老头,而不是拖枪四十里杀遍百千甲的林家枪唯一传人。

    “可是,也远远没有那么容易。”狗剩眯起眼,沉声道:“不说山下这些处处严防死守的关隘,单论松山东北方的长谢河畔鹿占亭,就足以把玄衣轻骑一举扑杀掉了。去松山是个好想法,然而真要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还要好好考虑一下。”

    林忠点头称是,问道是否要把许长风和铁关叫来。狗剩摇头,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才缓缓道:“无论如何,在做所有事情之前,我总是要回一趟渭城的。”

    林忠默然,停了好久,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远远处跑过来了一个人影。等离的近了才看见是崔鹏,这家伙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狗剩便连忙气喘吁吁喊了起来!

    “七少爷,山外,山外有人来了,不是官兵,却指名要见见您,您去看看吧。”

    本书源自看书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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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介绍:
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