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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匪兵兵     道魔传txt下载     道魔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六、表相 本相

    他有了这个念头,因而走得极快,片刻之后,已来到秦无方屋外。正想禀报,已听见秦无方在内道:“一鸣,你且在门外候一阵。”韩一鸣只得止住脚步,道:“是。”站在门外。

    只听屋内有人道:“那,依大师兄所说,这异象还会再现两次?”却是程蔚芋的声音。不知秦无方如何作答,屋内众人都默默无声。又过得片刻,另一个人道:“这回这许多异象同时显现,真不是有魔星现世么?”乃是赵浩洋所问。

    韩一鸣只听秦无方叹了口气,不做回答。白樱的声音问道:“不知为何,我看着却不象。单说李代桃僵,桃代李果,便似另有玄机。再说今日虽是看朱成碧,但并非大恶之象。从前魔星现世,都是河干水断,天开地荒。灵山虽有灵佑,却也未能幸免。比之这几日的异象,不知险恶了多少倍,这几日虽是异象连现,却并不险恶。”她一语毕了,黄静玄的声音道:“师妹说的固然有理,但如许异象同时出现,只怕也并非无所指,只是所指为何?这便是咱们参不透的。再者,并非咱们参不透,只怕别人也参不透,到时又是一场劳碌。”

    卢月清的声音道:“劳碌是免不了啦,黄松涛、吴静玄、玄枢道人又是何等样人?只待异象一了,他们便要寻上山来了。”

    屋内众人又没了声音,良久,才听秦无方的声音道:“那是后事,当前却应尽心参透其中的关键。不知为何,我总觉这其中有无数玄机,似有什么寓意。可惜我并无师父他老人家那通天彻底之能,能一眼看穿其中的玄机。”屋内又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秦无方的声音又道:“咱们都没能参透其中的奥妙,只好以不变应万变。至于别的道友来寻咱们,咱们还是按一贯的宗旨,尽力相助,修道之人,兼济天下义不容辞,但咱们门下绝不做那等不才之事。”屋内众人都道:“谨遵大师兄教导。”

    片刻之后,白樱的声音问道:“师父云游已有三百多年了,师兄可知师父何时会重回灵山?”秦无方的声音叹道:“师妹,我比你们都盼望师父早些归来。他老人家一日在外,这灵山便压在我身上一日。他老人家早些回来,我方能卸下肩上重担。”赵浩洋的声音道:“他老人家这些年来,也不与弟子们通些消息,叫弟子们好生挂念。”秦无方道:“在座诸人谁人不挂念?只不过他老人家行踪飘忽不定,咱们做弟子的,也不好过问师父的行踪。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突然回来。也许是今日,也许便是明日。等罢。”

    屋内又是一阵寂静,又过得一阵,秦无方道:“依我之见,过了明后两日,各方道友都会上山来。到时候,定又是邀约咱们出山。我素来修心,法术不如诸位师弟师妹,今番让胡师弟与赵师弟同去罢。”只听黄静玄与赵浩洋都道:“是。”秦无方又道:“到时候,你们将一鸣也带了去。他这些时日被诸般异象搅得心神不宁,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看上去愁眉不展。咱们门下弟子素来都心静无波,这番谣言四起,实在令人意外。他颇有天份,你们带他出去,一来让他远离这些闲言碎语,好好历练。二来他也为此番异象奔忙,可以平息在弟子中传插的谣言。”

    韩一鸣在门外听到秦无方如此安排,先不说别的,只觉身上轻松起来,心中的烦忧也去了十之八九。再听屋内声息,乃是黄静玄师伯与赵浩洋师叔应道:“是。”秦无方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怪异,我竟不知这谣言自何处而起,亦不知是何人散播的。我也用心体查过,弟子们虽说动了妒念,却也没有别的异样波动。谣言自来都是自行烟消云散,得来快,去得更快。你们切记,不可在众弟子面前为他辟谣,那只会适得其反。只须将此事丢在一边,没了根由,便也不能再传播。”卢月清道:“师兄说的是,我们都不曾在弟子询问之时为一鸣辩解。我们都只说一鸣与他们一般,乃是灵山弟子,并无与众不同之处。”

    韩一鸣心中感慨万千。此时听来,众位师尊都不曾如那日所听见师兄们所说防备自己、疏远自己。自己还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忽然又听秦无方道:“好了,你们都回去罢。”韩一鸣忙低下头去,要待师尊们出来时行礼。可等了一阵,却无人出来。又过了片刻之后只听秦无方道:“一鸣,你进来。”

    韩一鸣在门外站了片刻,这才推门进入,只见秦无方一如往日坐在竹榻之上,屋内已没有了其他师尊的身影。他在门外听了诸位师尊之语,心中已平静下来,但见了秦无方慈祥的面容,还是心头一酸。秦无方道:“一鸣,你可知今日这现象叫做什么?”韩一鸣想起适才白樱说过“看朱成碧”,便道:“师伯,是否叫做看朱成碧?”只见秦无方顿了一顿,似是有些意外,对他看了片刻,方道:“你自何处得知?”韩一鸣道:“我听白樱师叔所说。”秦无方双目凝神,对他看了片刻,道:“你是在屋外听说的么?”韩一鸣道:“是。”秦无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一鸣,你果真是与我派极有渊源的孩子。好了,你也认为当叫做看朱成碧么?”

    韩一鸣道:“师伯,弟子没什么见识,并不懂得这是什么异象。只是听白樱师叔如此说,便如此认为。”秦无方道:“是了,你并不懂。”摇了摇头道:“虽说她说这个是看朱成碧,我却认为这更似是黑白颠倒。”韩一鸣有些意外,秦无方道:“好了,这些东西都另有玄机,日后再说。”伸手招了招,铜镜飞了过来,铜镜上面的荷花已不再是浅碧绯红,而是墨汁一般的深黑。

六十七、生如夏花

    秦无方道:“红绿皆为表相,黑白才是本相。因而我认为那该叫做黑白颠倒。”韩一鸣道:“是,弟子记住了。”秦无方叹了口气,道:“这莲花今日长到十六瓣了,算着再有两日,该长成十八瓣了。”韩一鸣细细一数,果然是十六瓣了。

    又一日清晨,韩一鸣醒来,还未下床,已见屋内石板地上满地花朵。透过窗口向院中望去,遍地都开满了大大小小的花朵,红白黄粉各色相间,地上花团锦簇,让人看了不忍下足。韩一鸣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挨着墙角,足尖挑开花朵,才敢踩踏下去,尽量不去践踏那满地的缤纷。只见院内众师兄都御剑飞行,想来也是不忍践踏。

    他小心翼翼,走出静心院来,只见不止脚下,连旁边灵山陡峭的山壁之上,也大大小小开满了各色花朵。连那些参天古树,都变做了花朵。

    满地开放的都是不知名的小花,花团锦簇,色泽淡雅,但这许多花铺在面前,依旧是十分热闹。而对面山壁上参天古树却变做无比巨大的花朵,每一朵花都有一丈见方,色泽与满地的小花截然相反,都是鲜艳浓烈,花朵形状也与平日所见大相径庭,有的花朵便只有一片色泽鲜辣的花瓣,裹着粗壮的花蕊;有的形似马蹄莲,却是极耀目的金黄;有的形如一只巨碗,花蕊色作深红,花瓣却是上黄下绿。花瓣最顶端为淡淡鹅黄,最下端却是深深碧绿,花瓣中央如同嫩黄、碧绿两种色泽相互混合流淌,十分美丽。站在崖边,只见满目繁花,层层叠叠,如同在灵山之上罩上了一片厚厚的花毯。

    静心院这边是花团锦簇,浅黄轻白,清新淡雅,而山壁那边,却是花色艳丽,浓烈热闹,看在眼中,实在是说不出的美丽。

    韩一鸣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花同时开放,对面山壁上那些异样的鲜花,更是听都未曾听说过,站在这边看个不住,目不暇接。今日已不似往日那般垂头丧气,站在崖边对着满山的花朵,只叹赏它们的美丽。忽然肩上有人一拍,回过头来,却是杜青峰与顾清泉站在身后,二人都对他笑道:“你也不曾见过如此美景罢,我们也是头一回见呢。”

    他们说话的语音声调与从前一般无二,似乎这些时日的异象在他们眼中也不足为奇,除了赏心悦目之外并无其他意义。韩一鸣不禁十分感激这两位师兄,这些时日来,他们对自己没有丝毫异样,反而时时开解自己,并不以为自己跟异象有何关联。若是同屋相住的顾清泉也对他侧目而示,指指点点,韩一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招呼过后,对着对面山壁上那美丽的花毯赞不绝口,细细观赏。韩一鸣见他们都还是初次相见时的坦诚模样,心中感激,微微一笑,却喉头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牢牢记着秦无方的话,知道还有一次异象。听了秦无方与诸位师伯言语,此时已不再似往日那般害怕异象,反倒期望它早些来到,完结此事。但整整一日,只有满山大大小小杂彩纷呈的花朵,却再无其他。

    这天晚上,他不再辗转反侧,轻声叹息。早早便睡了过去,也许是这些时日心力憔悴的缘故,连梦都没有。他也有些害怕做梦,自那日无意间听了陈、陆二位师兄的话,梦中便全是各种已见过的异象及众师兄的议论、指点。这个晚上没有梦,倒得好好睡了一夜。

    清晨醒来,窗外已有往来走动之声,细听之下,并无人议论。韩一鸣向外一望,只见昨日的似锦繁花又已消逝无踪,静心院内依旧是绿草如毡,满目清凉。他本以为今日睁开眼来,也会看见异样景象,哪知却是一切如常。这些时日以来,只要睁开眼睛,见到的都是不可思议之状,此时见到常景,竟有些失落。定了定神,依旧是一切如常,并无异样。连院内的众师兄,都如他初上灵山之时一般,各自忙碌,并不似前几日那般在院中小声谈论。

    不论有无异象,韩一鸣每日清晨起来,最先做的事情便去浇灌碧玉竹。此时自也不例外,浇灌完毕,对着碧玉竹细看,只见竹节之间似乎有几个小小叶芽拱了出来,喜不自胜,抬起头来,见顾清泉也驾着宝剑拿着茶盅前来浇灌,正想叫他,忽然眼前一花,只觉脚下山摇地动。

    韩一鸣只觉头晕目眩,伸手却不知扶向哪里,禁不住紧闭双眼,蹲下身来。片刻之后,眩晕感消散,这才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众位前来浇灌的师兄,都如泥塑木雕一般浮在半空,面面相觑,连顾清泉也呆在空中。韩一鸣见众师兄呆了一阵,都抬眼望向上方,便也向上望去。

    头顶之上,一片碧绿的枝叶,枝叶尽头,却有几间屋子,白墙黑瓦十分眼熟。却是黑瓦对着自己头顶,白墙在黑瓦的上方。韩一鸣先看得稀里糊涂,看了片刻,才觉有些眼熟,心道:“怎地如此像翠薇堂,象到了这个份上,与镜中照出来一般无异。”向头顶看了一阵,并不见巨大的镜子。放眼望向四周,只见身边空荡荡地,本来在身边的碧玉竹林不知何处去了。忽然心中一动,向脚下望去。

    他的脚下却是万里晴空,蓝得让人心驰神迷,定神一看,还有几座小山峰在脚底下的薄雾中若隐若现。韩一鸣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只觉眩晕不止。连忙闭目静心,默念御剑诀。鸣渊宝剑自他背上脱鞘而出,“刷”的一声,自脚下托着他浮了起来。

    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来,向下看去,天空在脚下,大地反倒悬在头顶。此时不仅他,连浮在空中的众位师兄都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互相望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有人惊道:“乾坤颠倒!乾坤颠倒!”声音颤抖,显然是无比讶异。

六十八、乾坤颠倒

    乾坤已然颠倒,众人上不能上,下又不能下,只能呆呆浮在空中。这许多人浮在空中,竟是无比安静。只有先前有师兄道出“乾坤颠倒”,之后便无人再说话。都各自呆立。韩一鸣此时并不慌乱,他自前日起便期待这异象早些到来,此时来了,虽出乎意料地惊人,却不在他的意料之外。异象,本来就是要出乎意料。若是与还被人料中,怎能称为异象?

    又过得过得一阵,只觉天地旋转,众人都是头晕眼花,各自闭目。良久之后睁开来,乾坤颠倒的异象已消失了,天空还是在头顶之上,碧蓝如洗,几座小山峰都飘浮在头顶上,隐约可见。碧玉竹长在脚下,枝叶依旧如碧玉一般浓绿。碧玉竹的尽头,翠薇堂的白墙黑瓦,依旧安然无恙。似乎适才天地倒悬的景象是众人的梦境一般。

    韩一鸣心头一宽,按大师伯所说,这已是最后一般异象了,众人面上都是如痴似呆,间或有些恐惧。唯有他面上心头都是一片轻松。

    虽说乾坤颠倒于灵山弟子并无大碍,但他们住的屋内不免桌翻椅倒,凌乱不堪。最为狼狈不堪的便是丁五,他正为众人张罗早饭,忽然之间乾坤颠倒,他虽也如韩一鸣一般并未摔倒,但满盆满钵的饭菜都倒扣在了厨房的天花板上,他晕头晕脑地呆了一阵,天地又转了回来。天花板上的饭菜又掉得满地皆是,众人早饭没了不说,屋里飞得到处都是碗盘,收拾打扫也很是费事。

    好在丁五素来便是低头做事,从不报怨,没了早饭,只是对前来端饭菜的师兄弟好生赔不是,再提着扫把水桶将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整日忙碌,众师兄弟哪里会埋怨他,各自走开。

    韩一鸣再来到聿乐之上秦无方的小屋之中,只见他与往日一般,坐在竹榻之上,铜镜与莲花在他面前静静飘浮。秦无方对着铜镜与莲花沉思,他面上有迷惑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喜色。韩一鸣不敢冒然进屋,站在门外静候,秦无方沉思了一阵,抬起头来,对他笑道;“一鸣,你来拉,你来看一看。”韩一鸣道:“是。”

    依言走入屋内,走上前去,在竹榻前站住。只见那朵小小莲花已变成白色,花心开放,嫩黄的花蕊与莲蓬一同露了出来。莲花在铜镜上飘浮,铜镜变得光亮如新。这面铜镜本来并不陈旧,但韩一鸣从来未曾见过镜面如此光亮。他心地单纯,绝不会偷偷在私下里认为大师伯懒惰,因此这面镜子看上去灰蒙蒙的。只是这时看见这面镜子,镜面明亮,才察觉从前镜面并不干净。秦无方微微一笑,伸手到铜镜下方,片刻之后,铜镜越发明亮,渐渐地一道亮光自铜镜之内透出来。镜面上慢慢显出铜镜下方的菱花纹样来,连铜镜中心的柿蒂铜钮形状都清清楚楚浮了上来,似乎铜镜变薄了,在上方也可以看到下方的花纹。

    这铜镜他每日里都见秦无方对着沉思,秦无方也总是会让他细看。只有铜镜之中透出亮光那回看见铜镜明亮的镜面之外,他竟不曾在铜镜之上看见别的。既映不出自己的面貌,也映不出飘浮在上方的莲花。便是凑得再近,铜镜都是乌沉沉地,镜面之上并不曾有铜绿包裹,却总是乌沉沉的。他知这面铜镜必是奇异之物,也不去向大师伯刨根问底。

    此时铜镜不止将背面的花纹映了出来,连上方的莲花都映得分毫不差。只是它映出来的并非是对着它的莲花花蒂,而是莲花的花瓣和花蕊。倒似有两朵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莲花,一朵飘浮在铜镜之上,另一朵则深藏在铜镜之中。

    秦无方笑道:“一鸣,你数一数花瓣,仔细数一数。”他每次都吩咐韩一鸣细数花瓣,韩一鸣向那朵莲花细细看了一阵,连数了两回,才道:“大师伯,十八瓣,今日又长出一瓣来。”抬起头来,却见秦无方面上浮出欣慰的笑容,神情却是不胜嘘吁,如释重负。不由愣了一愣。秦无方点了点头道:“我还怕我数错了,我今日已数过好多回了。原来我并没有看错。”

    韩一鸣见他神情奇异,也知他数这许多回必有寓意在其中,只是他已知若是秦师伯要说与他听,便会说出来,若是秦师伯不说,也必有缘故。只是笑道:“大师伯,长得真快。”秦无方却低头沉思,不再言语。过得一阵,方道:“一鸣,你去看看骁鳐罢。”韩一鸣站起身来,道:“是。”退出门来。

    他驾御着鸣渊宝剑,回到静心院外,收了宝剑,顺着的小路,向丁五的住处而去。走到两条小路分岔之处,忽然只觉头脑中一晕,似乎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啸传来。那绝对不是小乖的呼啸,小乖也从未呼啸过。韩一鸣只觉头晕脑涨,收住脚步,闭目片刻,再睁开来,眼前却一切如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声呼啸自灵山弟子不能踏足的那个方向传来,抬头向那边望去,只见森森林木之外,便是长草随风倒伏,再无异常。收回目光,又向丁五的厨房走去。

    远远便望见丁五肥胖的身影在菜园内走动,他又在对着他的宝贝异样蔬菜忙碌。忽然间,他抬起头来,向这边望来。一望之后,丁五直起身来,向厨房内走去。及至韩一鸣走到菜园外面,丁五又自屋内赶出来,手中提着一个竹篮。他对韩一鸣道:“师弟,你把这个带去罢。”说着将手中的竹篮递了过来。

    韩一鸣不禁有些奇异,道:“丁师兄,小乖已不吃这些烟火食物了。”丁五满是横肉的脸上十分谦和,对他笑道:“师弟,我知道。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它很饿了,你带去罢。便是它不吃,你也带去,烦劳你了。我这里事多,今日想来是没有机会去看它了。你帮我带去。”韩一鸣不忍拂他之意,接过来提在手中,比往日的沉了许多。丁五又道:“师弟,你若是见了如莘,叫她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几日竟不见了。唉,令我担心得很。”

六十九、喂食

    韩一鸣提着竹篮别了丁五,来到幻镜湖边,湖水正是浅浅的紫色,韩一鸣对着湖水望了一阵,不见小乖出来。将竹篮放在身边,在湖边坐下。忽然见离他三尺之处,一片叶子轻轻一动,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闪了一闪。韩一鸣猛然想起初次与如莘来到这里见过的那匹小白马,眼睛向身边地上看了看,见身子左边有几朵粉色小花,伸手可及,便伸手摘了一朵下来,拿着花梗,慢慢向那边递过去。

    那片叶子一阵颤抖,韩一鸣不禁慢了下来,学着丁五道:“来呀,我不会抓你的。”这时另一丛叶子抖动了几下,钻出一对小人小马来,深紫色泽,两对芥子一般大小的黑眼睛向他望了望,便慢慢挨了近来。正是那日在丁五小屋之外见的小人小马,不知何时,它们跑到这里来了。

    它们挨了过来,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近来,对着那朵花闻了闻,便开始啃咬。韩一鸣伸出另一只手来,小人小马都停住了啃咬,两对小眼睛望着他的手。韩一鸣忍不住道:“我怎么会抓你们呢,好几天不见,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手指落在小马头上轻轻摸了摸,小马一动不动任他摸了两下头顶,才又对着那朵花张嘴乱啃。韩一鸣又伸手摸了摸小人的头顶,它则任他***,只管对着那朵花大嚼。转眼那朵花便被它们啃得只剩花蕊,韩一鸣又摘了一朵递在它们面前。

    一匹雪白的小马自另一边草丛之中探出头来,也慢慢挨近来,它走两步却又停住脚,一双小眼睛只盯着韩一鸣。似乎他稍有举动,它便要撒腿狂奔。韩一鸣将眼光只对着那紫色的小人小马,却伸手去又摘了一朵花来,道:“你也来啦,也来尝尝吧。我肯定不会抓你的。”那匹小白马走得极慢,却还是终于挨了近来,用小嘴轻轻碰了碰那朵花。韩一鸣只作不知,只是看着紫色的小人小马。小人小马吃完两朵花,已胆大了些,小马用头来触韩一鸣的手。韩一鸣伸手摘花,再送到它们面前,道:“你们这样吃,会不会吃坏肚子?”偷眼看那小白马,只见它小心翼翼地用嘴扯着一瓣花瓣正向下拉。

    忽然耳边响起小孩子“咯咯”的笑声,抬起眼来,一个极大的鱼头正对着自己,小乖不知何时自湖中浮了出来,一只大眼对着他,另一只大眼却对着他身边的那个竹篮。韩一鸣不禁一愣,小乖早在初现天地异象之时已变作龙首龙身,但他现下面对的却还是从前鱼头龙身的小乖,不由得他不讶异。

    愣了一阵,才见小乖那长着紫色斑点的舌头上滴下口水来,问道:“小乖,你何时又变成这个样子了?”小乖对他的问话不做回答,只是对着那个竹篮道:“快些快些,好香好香。”韩一鸣低头一看,却见手中只有两朵啃得残缺不全的花,小人小马都早已没了踪影。将花梗抛下,拿起竹篮中的一个荷叶包打开来,还兜着荷叶便向空中抛去,小乖张口一吸,都吸入口中。过了片刻低下头来,对着竹篮道:“还有。”

    韩一鸣向篮中一看,果然还有一包,又拿了起来,打开来向空中抛去。小乖尽皆吸入口中,在湖里翻了两个滚,道:“真好吃。”它前几日龙首龙身,便如同长大了一般,说话都语气稳重,大多是伏在清澈见底的湖中,闭目打盹。此时变成鱼头龙身,还是身体修长,背上的斑点依旧是红黑二色,行为、语气却如同还是一个年幼的小孩一般。韩一鸣百思不得其解,问它:“小乖,你前些日子长大了,怎么今天却又……”小乖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只知昨天什么都没吃,似乎好些天了,我什么都没吃。”它说完这话,转身向湖中游去,长长的身躯在湖水中忽隐忽现,一如从前的小乖。

    韩一鸣还想问它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看着它在湖里浮起沉下,悠然自得。忽然间手上一凉,低下头来,却见那紫色的小人小马不知又自哪里跑了出来,悄悄挨近他手边,它们贴近他的手,便有一点凉意自手上沁了开来。两对小小的黑眼睛望向那长长花茎上的花朵,想是要吃,花茎与它们高矮相差大些,也难怪它们啃咬不到,非得等人摘下来才能吃到。韩一鸣摘下两朵花来,拿在一只手中。小人小马啃了一阵,那匹白色的小马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和它们一起啃咬花朵。

    韩一鸣上灵山这些日子了,始终都不曾轻松开怀。此时面对湖中起起伏伏的小乖,与那不及三寸的小人小马,反倒觉得轻松自在,可以看到头顶的蓝天白云,心中的烦闷不翼而飞。

    日近中午,他自湖边回来,先去浇灌碧玉竹。这些时日以来,他都避开诸位师兄,将浇灌的时刻略向后延,不与他们碰面,却总是与丁五相遇。原来丁五忙完了各人的饭菜方才有空来浇灌,却也来得比众人晚。韩一鸣并不惧怕丁五,丁五似乎丝毫不知众位师兄对他的侧目,也难怪,他住的本来也远些,因而他的目光一如初次见面时那般憨直。韩一鸣虽不惧怕丁五,却也没有丝毫的不尊敬。他先浇灌完毕,站在一边看着丁五浇完最后一盏,问道:“师兄,你如何得知小乖想吃烟火之物了?”丁五抬起手来,搔了搔头皮,道:“我也不知如何和知。便是心中觉得它饿了,便煮了给它。”

    那日下午,韩一鸣在秦无方处,将小乖又变回鱼首之事告之秦无方,秦无方只是点了点头。韩一鸣道:“小乖,不,骁鳐似乎也不知道它自己为何又变成这样的。”秦无方道:“这事不能以常理度之。”话音未落,韩一鸣已听到似乎有一声拖长的声音自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禁侧耳细听。

七十、打算

    秦无方叹了口气道:“一鸣,你听见了么?”韩一鸣道:“师伯,弟子只是听到有声音,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也不知从何而来。”秦无方点了点头道:“难为你了,你许多师兄都还不能听到一点半点。好了,你先回去罢,过一阵和你众师兄一起到翠薇堂前去罢。”韩一鸣依言转身要走,却听秦无方又道:“一鸣,你无论在我这里见了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与别人说起议论。”韩一鸣转回身来,心中不解,暗想道:“我并没有见什么呀?”但还是道:“是,谨遵师伯教导。”秦无方叹了口气道:“来得好快,我还当他们要明日才到。”

    他自聿乐下来,在静心院屋中呆了一阵,便见各师兄都自天而降。片刻之后,顾清泉也自空而降,走入屋中,先便问道:“韩师弟,你在秦师伯那里罢?可知今日出了什么事情,这般快便要众位师兄弟都到翠薇堂前去聚合?”韩一鸣记着秦无方的嘱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师伯只叫我下来等众位师兄一同去翠薇堂前。”虽说深知顾清泉不会搬弄口舌,但还是依着秦无方的嘱咐,只字不露。顾清泉道:“那咱们快些去罢。”

    走出门来,只见大多数师兄都驾着宝剑,向翠薇堂飞去。顾清泉正要念动御剑诀,却见韩一鸣低头向院外走去。原来派中弟子学会了御剑诀后,大多都是用御剑诀代步。一来快捷些,二来多修习几遍,也是提高的一大法门。而顾一鸣却十分害怕在众师兄面前召出鸣渊宝剑来,一来是不愿张扬,鸣渊剑剑身宽阔太惹眼,二来因他御剑飞行学得如此快,也难以让人不侧目而对。欲要追上去,与他同走,他却已快步走出静心院去了。

    只是韩一鸣自己,却不禁有些想不明白,从前读书远比如今用功,却只是读得马马虎虎。到了灵山之上,他也并不算用功的弟子,却让众人侧目。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韩一鸣叹了口气,独自一人走出院来,顺着木梯,来到翠薇堂前。

    翠薇堂前众师兄都已依次站在台阶之下,连丁五都已站在了其中。灵山派弟子大都体格清逸,面貌清秀。韩一鸣上山这日,只觉这一派之中人物俊秀,人人都飘逸出尘,叹为观止。后来得知都是不约而同以最好的皮相面对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人人都十分出色。而只有丁五,肥胖高大,面目粗豪,站在众人之间十分触目。只不过修道之人,别人的皮囊色相都已不在意中,因而对他并不在意。丁五自己更加不在意,悠然自得。此时众人都不言语,只是静候在翠薇堂外。

    秦无方自堂内走出来,白樱跟在身后,压低了声音:“师兄,不得不防,这些人……”虽说她压低了声音,韩一鸣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秦无方轻声道:“师妹。”白樱立时不再言语。秦无方站在堂前,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师妹,你看着办吧。”白樱道:“是。”双手手掌向上摊开,闭目片刻,轻轻抬起手来,双手划了一个圆,掌心向下,两手食指拇指贴在一起。

    韩一鸣一见她这个动作,便悄悄回过头去。众人身后的地面轻轻涌动,碧玉竹向地里沉下去。他上回见白樱施展这个法术之时,背后衣衫被没入地下的碧玉竹轻轻勾了一下。此时再见,立刻就想了起来。便在这时,耳中传来在秦无方处听到的拖长声音。

    这声音十分奇异,似是一个字拖得极长,又似是好几个字连绵不断一起说出来,听在耳中,并不分明。韩一鸣悄悄抬起头来,却见诸位师兄都似乎听而不闻,依旧静静立着,连眼珠都不转动,又悄悄低下头去。白樱施完法术,便转身走入堂内。卢月清的声音道:“大师兄,诸位道友此时已在山下等候。”秦无方的声音道:“是了,有请。”

    翠薇堂的木门“嘭”地一声关上了,又过得一阵,只听秦无方的声音道:“诸位道友远道而来,恕在下怠慢了。”堂内响起几个人的声音,都各自道:“哪里哪里。”“好说好说。”许多声音交杂,韩一鸣听不分明,而其中确有声音是自己从前听过的,还过耳难忘。

    只听一个声音道:“秦道兄,这连日来异象连连,你可参透其中之意了?”声音尖利,正是平波道人。秦无方道:“在下愚鲁,不曾参透什么,让诸位见笑了。”平波道人哈哈一笑道:“不会罢,秦道兄是灵山之长,又是心修多年。你若不能参透,我们这些人更不知道修的什么道了。”他说话素来尖刻。韩一鸣听到他的声音,便汗毛直竖。

    秦无方却似乎并不以他的讥诮为意,也不接这个茬。韩一鸣听他的声音道:“难得江道兄也来了,诸位道友齐聚灵山,想必是有了什么打算。”江鱼子的声音道:“秦道兄,从前每凡魔星现世,都会天现异象。这回这许多异象同时显现,自然不会是别无所指。因而我们众人商议各派都派出弟子,四处寻访魔星下落。”

    只听秦无方“哦”了一声,道:“又有魔星现世么?上次诛杀魔星还不足一月,竟又有魔星出现?这可是自来也不曾听说过的事情。魔星现世,总是相隔几十年,近百年才有的事情。这短短的一月之内便出两个魔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另一个声音道:“秦道兄,凡事若是都依常理,全无意外,哪里还会有魔?况且这回一连九个异象,只怕现世的已不是魔星,而是魔尊。魔尊一出,那可是天翻地覆。咱们修道之人,理所当然兼济苍生。此时若是失了先机,将来可不见得能有半分赢面。咱们这些人,在这世间也算是活得够了,好歹也要为弟子及世人想一想,能为当为之事,便该出头承担。”却是江鱼子。韩一鸣也甚为厌恶他,他的声音也是过耳不忘。江鱼子一说话,屋内几个声音都附和道:“那是。”

七十一、寂寞

    韩一鸣虽是有些厌恶他,但听他说的于情于理都十分通顺,显然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不禁悄悄点了点头。但想起秦无方几日前曾对他说的“未动魔念,便不能视之为魔星”来,又不禁摇了摇头。他这几日都在秦无方处,也知大师伯早已不单凭一念界定魔道,但看来别的道友却不还是一脉相承地认为,魔即是魔,道即是道。可是这个时节,大师伯的想法,似乎不容易让别人认同。

    屋内秦无方默了片刻,才道:“修道自然是为的兼济众生,只是如若这异象显现为的只是一个异样精彩、出类拔萃之人面世,却又如何?自来大圣大贤现世之时,也都有异象出现。从前佛祖释迦牟尼佛祖面世之前,不是也有天地异象吗?因而在下认为,异象不能统归为魔星现世。”他一说完,屋内便是一阵寂静。

    过得一阵,江鱼子道:“秦道兄,请问这天地之间有几位佛祖,又有几位大贤大圣?”秦无方道:“江道兄,佛祖固然只有一位,大贤大圣也并不多见。但似乎也不能将所有的异象都归在魔星身上。”江鱼子道:“古来圣贤多寂寞,皆因后无来者而寂寞。圣贤不同于凡人,哪里是说有便有的?便说几百年来,出了连出了四位魔星,却没有一位圣贤面世。因而便是有了异象咱们也只能先想作是坏事。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如若真是魔星面世,咱们视而不见,便是将手下这些弟子及世人的性命都视为草芥了。”

    他停了一停,道:“这几日异象连连,小小魔星哪里有这样的灵力?若是出了魔尊,可就真是应了今日早些时候的乾坤倒悬了。”他言之凿凿,屋内众人都不言语,过得一阵,秦无方叹了口气道:“江道兄说的确是道理,但倘若真是有圣贤面世,咱们便这么去了,还将圣贤也当做魔星诛杀,不但不是好事,反而是最大的坏事了。是不是过些时日,看看再说?”江鱼子道:“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魔星魔力强大,魔性大涨,便是天下苍生的大祸了。何况若是圣贤临世,都有祥瑞扶持,咱们真去找寻见到了,也早些得心安。难道,咱们还会诛杀圣贤不成?”他话音一落,屋内众人议论又起,韩一鸣侧耳倾听,却是听不分明。

    屋内乱了片刻,黄松涛的声音道:“秦道兄,说了这许久,你是不愿让门人随咱们同去了?如此便罢了,咱们自去,你灵山派便在此清修罢。咱们再不相扰。”这个道人,也是韩一鸣过耳不忘的,看来今日来的人不少。正不知大师伯要如何应付,只听秦无方的声音道:“黄道友,你这说的是哪里话?虽说灵山一派小之又小,不能与诸派相提并论,但绝不会苟安一隅。只不知诸位可知咱们该向哪方而去?”

    江鱼子的声音道:“秦道兄,咱们这里的这些道友,都是要寻找魔尊下落的。这三百年来的几次诛魔,你灵山派也都参与过。咱们现下便是不知这位魔星或是圣贤会在那方现身,才大举出动的。先四方寻访,待寻到之时,只怕都是魔性大显了。咱们也希望是位圣贤,虽说或许是一场无谓的劳碌,但总强过那将来没休没止的道魔斗法。”秦无方道:“是。”

    胡松涛道:“秦道兄,既然同道中人都是已定了要去,咱们便分开来走。还是照从前的方式,两个门派组成一组,各自向一方寻访如何?”江鱼子道:“好,便是这样。我梵山派还是与仙灵派的一起向东寻访。”黄松涛道:“那我还是带领弟子与古道兄一同向西罢。”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道:“也好,咱们也不是初次一同向西了。路途也熟些。”又一个声音道:“我北固山门下,这回还是与西塞山的诸位道兄一同向北。”平波道人的声音道:“秦道兄,这回咱们两派又是一同出门了。我派中还是那些不成材的弟子,到时候要多仰占道兄你了。”他特意将后半句话说得极重,韩一鸣听了这半句恶狠狠的话,心中早已反感起来。

    秦无方的声音一如平常,不温不火,淡淡然道:“平波道兄,多承你看得起。只是我还是不能随道兄前去,得以学习道兄高超的法术,甚是遗憾。”他说了这句话,顿了一顿,平波道人已冷冷地道:“哦,每次诛魔,道兄你皆不出马,是何道理?”秦无方道:“惭愧惭愧,平波道兄法术高强,诛魔自是当仁不让。我却没有这样高强的法术,我素来于法术上就是资质平平,真是辱没了师父的苦心教导。我派中,黄静玄师弟与赵浩洋师弟都远胜于我,与他们相比,我不过是早入门了些日子。这番下山,便让两位师弟同道兄同去如何?”

    只听屋内黄静玄与赵浩洋都道:“要请平波道兄多多关照了。”平波道人半晌不出声,显然有些不情愿,过了一阵,才干笑了两声:“哈哈,哈哈,这个,这个,叫我如何承受得起?”秦无方的声音又道:“我这两位师弟,法术、道行皆不在我之下,单是一人,也远胜于我了。我不能前去,平波道兄便要多操些心了,我这两位师弟一同随平波道兄而去,还望道兄多多指点。”平波道人“哼”了一声,道:“哪里,哪里。只不知贵派的诛魔弟子是否也不能同去?”

    秦无方问道:“各位道兄,你们门下的诛魔弟子这次会否也下山寻找魔星?”只听屋内有几个声音道:“同去。”“那是自然要去的,诛魔弟子在这个时候更应当仁不让,首当其冲。”秦无方道:“既然道兄们都说义不容辞,我门下的诛魔弟子虽还没什么本事,但也该随同诸位道友前去见识见识,便让他跟随我的两位师弟同去。到时候要请平波道兄多多指教了。”平波道人道:“那好,就这么定了。咱们明日卯时见罢。”只听屋内众人都纷纷告辞,片刻之后,翠薇堂大门重新打开来。

七十二、无色无相

    又过一阵,只见白樱出来,道:“你们都先下去罢。”众弟子都道:“是。”各自走开。

    回到屋中,顾清泉笑道:“看这个样子,我师父又会派人跟着去了。只不知道这番出去到底会让哪些弟子跟着出去?”韩一鸣心知定有自己,但不知师兄是否能够听到师尊们在翠薇堂内的说话,听师兄这话,似乎并没有听到那番话,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又谨慎之极怕说多错多,便不言语。况且在师兄面前,哪里会说自己也跟随下山。何况秦无方还嘱咐过不能说与别人知道,因而便是对着这个从来都一片赤诚的师兄,也不透露。顾清泉本是随口一说,并不存什么心思,说毕便丢开了。

    忽然门外有人道:“一鸣。”韩一鸣与顾清泉都向外看去,只见卢月清站在门外,道:“一鸣,你随我来。”韩一鸣来到屋外,卢月清道:“你去你秦师伯处罢,你这番要随你二师伯下山去了。虽说咱们是师徒,可惜我没能教你什么。你去完师伯那里,便到我山上来,我也有话对你说。”韩一鸣点了点头,御使鸣渊宝剑,向秦无方居住的聿乐而去。

    一如往日,他来到聿乐便收了鸣渊宝剑,顺着竹林小道,向竹林深处走去。远远便见秦无方白墙黑瓦的小屋敞着门,来到门前,秦无方已道:“一鸣,你进来。”韩一鸣依言走入屋内,只见屋内已站了几人,头一个便是灵山派的大弟子司马凌逸。

    司马凌逸身边站着的两位师兄韩一鸣都不曾见过,第三位却是杜青峰。杜青峰身边又站着两位他不识得的师兄,最末站着的却是一个女子。她也如白樱一般一袭素衣,眉目极是俊秀,想来是白樱身边的女弟子。

    秦无方道:“你们随程、赵二位师尊下山,一路上都要相互照应。凌逸,你身为灵山派的大师兄,要多多照顾你的师弟师妹才是。”司马凌逸道:“师父请放心,弟子一定谨记师父的教诲。”秦无方叹了口气道:“你们一路上也要多加小心,切记咱们灵山派绝不许滥杀无辜。”站在他身边的众弟子都道:“是。”他停了一停又叹了口气接着道:“咱们都是修道之人,知道修道是何等漫长的岁月。咱们好歹还生而为人,修道尚且如此艰难。那些有灵的飞禽走兽的修道之途更是艰难,须知它们与咱们一般无二,也是善多恶少,不分青红皂白都归为异类诛杀,实在不该是修道之人所为。”

    韩一鸣早知秦无方胸怀仁善,此时见他仁善到了这个地步,又见他雪白的须发,忍不住心头感慨,微有些嘘唏。秦无方道:“凌逸,你来。”

    司马凌逸走到秦无方竹榻前,秦无方道:“你带着定心针去吧,若是程、赵二位师叔顾不上你的师弟师妹,就全靠你了。”说着摊开手掌,手心中握有一枚针,并不如韩一鸣见过的针一般纤细光滑,反倒有些粗糙。长约三寸,泛着淡淡的白光,此时虽过了中午,太阳微微西斜,天色却还早。明亮的阳光下,也能见到那淡淡的白色光华在针上流动。司马凌逸接过来,收在怀中,道:“多谢师父。”

    秦无方道:“好了,你们都先下去罢。一鸣,你留下来。”韩一鸣道:“是。”其余几人都告辞出去。待他们去了,秦无方道:“我再给你一样东西。”伸手对着墙边几上的莲花和铜镜招了招手,铜镜和莲花都飞到二人之间来。秦无方对着铜镜看了一阵,道:“一鸣,你不要眨眼,对着莲花。”韩一鸣先眨了几下眼,方走上前来,两眼对着莲花细看。

    那朵莲花还是飘飘荡荡,他记得秦无方的嘱咐,不敢眨眼,盯了一阵。直至眼皮发酸,双眼发涨,忍不住要眨,却不敢眨。又过得片刻,眼皮酸痛,韩一鸣正想说话。忽然见那面铜镜中的莲花花心射出一道强光,穿过飘浮在上方莲花的花心。忽然听见秦无道:“好了。”韩一鸣才移开目光低下头来,用力眨眼。

    他再抬起头来,只见秦无方面上浮上微微的笑容来,伸出右手,在铜镜下方虚托着。片刻之后,光线透过铜镜,射在秦无方掌心上。铜镜忽然旋转起来,“嗒”的一声轻响,铜镜下方落下一件东西来。

    韩一鸣看得清楚,那也是一面铜镜,比上方的铜镜小了一圈。本来浮在空中的小小莲花慢慢落了下来,落在铜镜镜面上。秦无方收回手来,将手中的铜镜递给韩一鸣。韩一鸣接过来愣愣望着,他见那大些的铜镜还浮在空中,但镜面之上映出荡漾的水波来,好似一小潭悠悠碧水,莲花贴着镜面四处飘荡,真如在水中一般。只是水中却无莲花的倒影。

    他看了片刻,收回眼来,看向手中拿着的这面铜镜。铜镜镜面朝向自己,镜中却映不出人影,倒是莲花的影子映在中央,连花瓣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秦无方道:“这对铜镜叫无色无相镜。你拿去的这面叫无相镜,南去多有修炼异术的道友,修道的方式也是非比寻常,对你们不利之时,你们都不会觉察。你若是觉着不对,便用这面镜子照上一照。切记要对着人照。照一照便可,拿过来对着镜中细看,你便会看到事物的本相。”

    那面铜镜拿在手中并不沉重,秦无方又道:“看的时候,镜子不要对人,此物易于让别人起贪念,你不要轻易示人。”韩一鸣对着铜镜看了看,道:“师伯,我拿去交给大师兄,都由大师兄保管罢。”秦无方摇了摇头道:“你自己收着罢,好孩子,你心地单纯。但这面镜子你大师兄并不能用,我已试过门中所有弟子,似乎只有你能用。”

    韩一鸣大吃一惊,秦无方道:“我也不交与你的两位师伯,他们也不能用。但你看了之后,若是不能明白,便将镜中形状说与他们。”韩一鸣点了点头。

七十三、上善若水

    秦无方道:“一鸣,这对铜镜,连我都不能用。我只见过你师祖将它们分开,这不仅仅是你师祖留给我的宝物。只是我看了它们这么多年了,无法参透其中的奥妙,也不知道如何能将他们分开。你初次来到我屋中,我便在你眼中看见了它们的本相。若是看不见它们的本相,便不能用。灵山弟子大多都不能看见这对铜镜,便是看到的,也只是看见了它的幻象而已。你的师尊们虽能看见,镜面却始终黑沉沉的,不能使用。”韩一鸣十分意外,秦无方笑道:“你看见祖师留下来的铜镜本相,足见你与灵山有缘。白樱师妹给你的这一点缘分,还真是不浅。”

    他面上露出笑容来,显然十分欣慰。韩一鸣并不聪颖,但此时却忽然福至心灵,道:“师伯,我曾听顾师兄说过,师伯的屋中有一瓶极好的百合花,难道,难道……”秦无方笑道:“他看到的是百合吗?他也是个心地极清静的孩子。这便叫无色无相,你心地是什么,眼中的铜镜便是什么。别的弟子看上去又是不同,或许是一盆小小盆景,也或许是一个小屏风也说不定,也难说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你看见了莲花,却要千万记得不要与人说起。”韩一鸣点了点头,道:“是。”秦无方道:“灵山门中,对待众弟子都是一视同仁,凡事皆是同样对待。我总以为这样一来,弟子都会心清如水,于他们的修行也是大有益处。但这番谣言四起,足见灵山弟子修心修得不足。心内还是一念牵扯一念,这番你下山,必然又会掀起一场风波。”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韩一鸣自见秦无方现出白头之相来,便知他实在是太过操心,道:“师伯放心,弟子记住了。”秦无方笑道:“一鸣,你怕么?”韩一鸣微微一怔,不知师伯所问为何。若是说起害怕,他这一生最为害怕的日子都已过去了,虽说只是过去了十来日,这十来日中却是奇事不断,经历过来之后,从前便仿佛是隔世一般。他先是因双亲被害而害怕,后因众师兄侧目而害怕,到了此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也没什么阅历,想了一想道:“师伯,弟子并不害怕。”

    秦无方点了点头,道:“还是有些怕才好,有惧怯之情并不是懦夫,有了惧怯才会知道生的可贵。你将来会明白的。好了,你去罢。你师父还等着你呢。”韩一鸣告辞出来,走出竹林小道,对着自己手中的铜镜看了一眼,镜面之上依旧是一朵微微开放的白莲,小小翼翼地将无相宝镜揣入怀中,向聿爱而来。

    聿爱之上,好风似水,轻轻吹拂,碧草如丝,随风波动,令人心旷神怡。韩一鸣远远便见卢月清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轻轻拂动面前一张短琴的琴弦。清澈的音律就自他指间流淌出来,卢月清两眼微闭,十指轻弹淡拨,琴音也似没有规律一般,只是随心而至,四散开来。

    韩一鸣不敢打扰师父,只是静静站在一边。他也不通音律,但只觉师父拨弹出来的音律有如小溪潺潺,轻风拂体,听在耳中说不出来的舒适。卢月清随意弹了一阵,忽然收住了手,睁开眼来,道:“一鸣,你来了。”韩一鸣道:“是。”

    卢月清道:“你随我来。”站起身来,带着他走进屋内。屋内与屋外相去甚远,屋外阳光明媚,草香清新。走入屋内却是入骨的清凉,静逸得让人心中的烦燥都一扫而光。卢月清在一张椅上坐下,对韩一鸣道:“一鸣,你也坐下。”

    韩一鸣道:“是。”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只听卢月清道:“一鸣,你虽是我的弟子,可惜我并没有能教给你什么,咱们相见的时候也不多,不是么?只不过我也不知你这样快便要下山去了,总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叮嘱你一句话罢,你大师伯心地慈善,我却没有他那样的修为和好涵养,不能如你大师伯那般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你大师伯百般忍让,只因他心胸宽广,包纳兼容。而我,却是心胸狭窄,以己度人。虽说你的二师伯和五师叔对你会多加照顾,但他们毕竟不能一步不离、时时紧跟在你身后,这时就只能靠你自己啦。因而我叮嘱你,凡事自己小心。在哪里都可以修行。在灵山是修行,那么下山也是修行。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每一件事,你都该用心去做才是。”韩一鸣站起身来,道:“师父教导,弟子记在心中。”

    卢月清道:“平波道长的为人,想来你心中也自有看法,我不加以评论,你自己去想罢。将你的鸣渊宝剑拿来给我看一看。”韩一鸣自背上取下鸣渊宝剑,连剑鞘一起递过去。卢月清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叹道:“一鸣,你心中对这柄剑,并无好感,是也不是?”

    韩一鸣一愣,师父所说,并没有错。他心中对鸣渊宝剑并无什么好感,虽说鸣渊宝剑形状大器工整,色泽美丽,驱策之时又是十分灵敏,却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众人议论、侧目的大多因此而起。因而韩一鸣对它并无什么好感,甚至在内心之中还有隐约的排斥。他也曾私下里想过,要么换一柄剑来用,只要那柄剑不是这样招人眼目就好。但他也记得师父曾说过,鸣渊宝剑是灵山百剑之首,在鸣渊面前,师父的如意环都不能再出,那么别的宝剑,也不会再被自己挑中。因而这个想法只是一闪即过,并未长久深藏。只是这本是他心中所想,师父又是如何得知呢?

    卢月清叹道:“一鸣,你未下山之前,兵刃与你,并未血肉相连。可是下山之后,你们之间,却真的血肉相连了。它不仅仅是供你飞行代步之用,而是救你于水火,与你心意相通之物了。你对于自己的性命也如此不爱惜吗?”韩一鸣无言以对,只是低头站在一边。卢月清叹道:“鸣渊宝剑自随你之日起,便是这蒙尘之样,虽说我也知凭你之力尚不能让它焕发如新,但至少也不该是这灰蒙蒙的样子罢。”说着伸手在剑鞘上轻轻一抹,抹去一道灰尘。

七十四、一百二十趟

    韩一鸣脸上一红,深知是自己的不对,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记下了。再不如此怠惰了。”卢月清叹了口气,道:“你一路之上,要小心在意。须要记得一点,你的二师伯与五师叔,也会好生照看你。好了,我也不多说了。对兵刃的爱惜,就是对自己的爱惜,你将来慢慢体会吧。”

    自聿爱下来,韩一鸣见天色还早,便向幻镜湖而来。路过丁五的厨房,远远地望见厨房屋顶飘出缕缕白烟,丁五已在操持晚饭。走到门前,果见丁五满面油汗地在油烟之中忙碌。在韩一鸣心中丁五比起其他师兄来,更加亲近些。

    丁五百忙之间回过头来,笑道:“师弟,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韩一鸣道:“师兄,我,我明日便要下山了。”丁五道:“下山?在这里不好吗?你要去何处?”韩一鸣道:“大师伯让我随着二师伯和五师叔下山去。”丁五“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只当你要离开这里呢,你别介意。”韩一鸣道:“我不介意。”丁五笑道:“下山是件好事,这山上多少师兄弟都想下去看看呢,你该高兴才是,不要苦着脸。”

    他语调由衷的诚肯,韩一鸣轻松起来,道:“师兄说的是。”丁五道:“你不要担心,你去了,我每日会帮你浇你的竹子。”韩一鸣道:“师兄,你帮我么?”丁五手里忙个不住,却对着他道:“是呀,灵山上的师兄弟但凡被师父委派下山,都是我替他们浇的。”韩一鸣不禁想起丁五肥胖的身影捧着茶盏在长长木梯上来回的样子,虽说木梯并不算长,静心院到翠薇堂也不算远。但丁五从来都不呼风唤雨,而是自己往来取水浇灌。这一下灵山七名弟子一同下山,每一回浇灌,他都得来回走四十趟了。一日下来竟是一百二十趟,不知他将是如何辛苦。韩一鸣心内算了一回,不禁目瞪口呆,望着丁五说不出话来。

    丁五道:“师弟,你放心去罢,我是没有这个能力去兼济世人了。只能在师兄弟们兼济世人之时替他们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点小事就交给我罢。”这哪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一趟趟在木梯上奔忙,不为什么的奔忙,真的就“微不足道”吗?韩一鸣心中感慨,眼中湿润,却是掉不下泪来。咬了咬牙道:“师兄,是师尊们将此事交托与你的吗?”

    丁五脸上一红,道:“这是我的傻想头,师尊们哪里顾得上这个。”韩一鸣道:“那,你如何得知有几位师兄下山去了?”丁五停住了手,道:“来,你来看。”将他引到一口青花磁缸前。那口大缸有半人多高,足可以装进去三四个人。上面盖着同样青花的磁盖。丁五伸手揭了起来,韩一鸣探头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便回头来看丁五。丁五道:“有一位师兄叫做冯玉藻,他自白樱师叔那里学得了一个奇异的种植之术,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每日需要多少米粮的,我也不太关心这事。只知道每日晚间,他会将次日三餐所需的粮米种子都种在土中,我每次做饭之前揭开这口缸的盖子,里面都会有一餐的米粮。我也做了些日子的饭了,看一看就知道这些米粮够多少人吃,都不会错的。”

    韩一鸣道:“那,你每次就去帮大家浇水吗?”丁五道:“师兄弟们在外面都餐风露宿,哪里还能让这些小事挂在他们心上。我身子笨拙,每回去的都迟,众师兄弟都浇过了。我浇完了自己的,用手摸一摸地上泥土,湿的便是浇过的,干的自然是出门在外的师兄弟的啦。只管浇便是了。”他说起来轻松之极,韩一鸣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每日里承担派中所有人的吃喝,已是十分繁重,之后还要一趟趟为众人浇灌碧玉竹。过得一阵,韩一鸣道:“师兄,这次回来,我就不下山了,跟你一起帮师兄们浇罢。”丁五道:“好呀,我等你回来。你这是要去向小乖告别么?”韩一鸣点了点头,丁五道:“你去向它道个别也好,它天天都见你,虽然不见得和你说什么话,但乍然见不着,不知会有多么失望呢!可惜我不太会说话,就是去看它也只是陪着它坐一坐。”韩一鸣去喂小乖,也大多是坐在一边。不说什么话,但看见丁五抱歉的神色,这话便说不出来。

    离开丁五的厨房,来到幻镜湖边。小乖正在湖中悠游,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韩一鸣走到湖边,它便游过来,咧开大嘴,两个嘴角向下。它这副形状,见过多次了。它心情好的时候,都是这副淘气的形状。韩一鸣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道:“小乖,我明天要下山去了。”

    小乖道:“下山?你可以下山了么?我也很想去,可我答应过他,帮他守着灵山,等他回来后再去的。不然,我早就跑去玩啦。对了,你给我买好吃的回来。”活脱脱一个小孩子。韩一鸣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我一定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来。”小乖道:“好呀,那你就去罢。”转身又在湖中游荡。

    韩一鸣在湖边坐下,那匹小小白马不知从哪跑了出来,挨近来,用头拱他的手。韩一鸣伸手摘了两朵花来,递到它嘴边,它便开始啃咬。韩一鸣伸出手指,轻轻***它的头顶。它与那紫色的小人小马又不相同。摸到了紫色的小人小马,如同摸到了一个上好的梨子。摸到小白马的头顶,却象是摸到了一块上等好玉,凉凉的。小白马初时瑟缩了一下,但并未跑开,依旧专心啃着他手上的花朵。不多时,将那朵花啃得只剩余花茎和花蕊,又用头来拱他的手。韩一鸣道:“好啦,你今日已经吃了两朵花了,再吃会不会撑坏呀?”小马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它的舌头比头顶更加冰凉,韩一鸣并不觉得肮脏,任它舔了一阵,见它还是不走,只得又伸手摘了一朵下来,递到它面前。

七十五、出鞘

    晚间回来,先去浇过碧玉竹,这才回到屋内来。想着明日要出门,心中有些期盼,他心中想的是若是下了山,便先回去祭拜父母,再随师伯师叔向南而去。忽然门上有人敲了一记,抬头一看,一个女子将在门前。韩一鸣只觉她有些眼熟,便道:“师姐请进。”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韩师弟明日下山,再带一套衣衫去罢。”韩一鸣此时方见她手中捧着东西,东西上面铺着一块素帕,乃是前些日子为他裁衣的苏玉雪。

    他对着她看了一阵,才想起她是谁来,不禁面上一红,道:“苏师姐,这个给别的师兄罢,我……”苏玉雪笑道:“每位师兄弟都有两套衣裳的,只有你的,我还没来得及送来。好在已做好,正赶着你下山。这块素帕你拿来包东西罢,一路上多加小心。”韩一鸣忙接过来,谢了她。苏玉雪微微一笑,转身出去。

    韩一鸣将素帕摊在床上,下面盖着的还是一套素色衣裳,与自己身上穿的一般无二。只是那素帕不过才一尺见方,哪里包得下这套衣裳?却还是将衣裳拿起来,放在上面。他不将东西放在素帕之上,素帕便只是一尺大小,东西放上去之后,却见四周都露出素帕的边沿来,不知是素帕变大了,还是衣裳变小了,正要将包裹包起来,忽然想起来枕下还塞着紫桃木剑的残片。

    走到床边伸手将它们自枕下拿出来,焦黑的两段,每段不过半尺左右长短。看了一看,这是那少年交托给他的东西,也是他带上灵山唯一的东西。虽说早已面目全非,但一看见,便想起那青衣少年来,将它放在衣服之上,这才将素帕裹成一个包袱。

    忽然听见顾清泉的声音道:“师弟,你真是恋旧。”抬头一看,不知他何时已走进屋来。只听他笑道:“这番你能随着两位师尊下山,好生令人羡慕呀。”停了一停又笑道:“可惜我法术低微,修行还不够,不能跟着你们去。这回一定用心修行,下回跟师兄弟们一起去。”韩一鸣自上山之日起,便听他说想要下山去,此时见他羡慕,只是道:“师兄,我……”顾清泉笑道:“师弟,你不用解释,能下山去,也是种修行。况且日子还长着呢,修行哪里有尽头,难说咱们将来还有一同下山的机会呢。”

    顾清泉向来心直口快,待人诚恳,便是羡慕之情,也丝毫没有做假,韩一鸣本就没有好口才,不善辩解,只是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这一夜,韩一鸣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又是期盼又是难过,一说到要下山,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父母来,虽说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一想起来,却觉得他们仿佛还在灵山脚下的韩家庄内,彼此相扶,门前翘首,期盼自己回去。韩一鸣一想及此,便止不住泪如泉涌。自上了灵山以来,他极少念到自己的已去世的父母,或许是太过伤心,不敢去想。但一说要下山,似乎所有的思念都涌上心头,所有的伤感都一齐涌出来,让他无法自已。

    他睡不着,顾清泉却是睡得极香甜,鼾声四起。韩一鸣不曾见过他有什么事萦怀,也许他便如秦无方说的那般心地纯善,才得以无忧无虑。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又半睡半醒,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韩一鸣拿起包袱,系在腰间,将鸣渊剑负在背上,却将无相镜揣在怀中。他对着屋内看了一遍,忽然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转回身来,却是杜青峰站在门外,对他笑道:“师弟,走罢。”

    二人来到翠薇堂前,见大师兄司马凌逸已站在堂前台阶之下。司马凌逸本就面容俊逸,身形挺拔,配着身上的素衣,背后的长剑,颇有玉树临风的样子,眉宇间的英气也勃发出来。他本是面向着堂内而立,却忽然转过身来笑道:“二位师弟来了,几位师尊在堂内,咱们还等一阵。”

    韩一鸣在二位师兄身后站住,屋内已传出秦无方的声音来。秦无方道:“一鸣这个孩子,才上灵山几天,便要跟着师弟们下山去,我很是担心。”韩一鸣一听这话,心中一片温暖。只听黄静玄的声音道:“师兄请放心,我与五师弟会好生照顾他的。”却听秦无方道:“一鸣心地单纯,在灵山之上又不曾学到些什么,这一路上,你们要多加教导才是。他虽是月清的弟子,但月清只教了他一招御剑飞行,我也没能教会他什么。下了山就全靠二位师弟了。他领误极快,这是他强过其他弟子的地方。”停了一停,道:“好了,不必再说什么了,你们去罢。”

    翠薇堂大门打开来,黄静玄与赵浩洋自其中走了出来,秦无方跟在身后,白樱、卢月清与陈蔚芋跟在秦无方身后。黄静玄向台阶之下看了一眼,韩一鸣也悄悄回头一望,只见要一同下山的几位师兄和师姐都已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忙向后退开,站在最后。

    黄静玄道:“师兄放心,我一定谨记师父从前的教导。我们这就去了。”秦无方点了点头。卢月清自台阶上下来,对韩一鸣招了招手,韩一鸣走近前去。卢月清道:“一鸣,你一路上多加小心,凡有一明白的多问你胡师伯和赵师叔。凡事看不明白,也可以多问,你放心,他们不会嫌你烦扰的。”韩一鸣一一答应。卢月清顿了一顿道:“去罢。”

    黄静玄向四周看了一遍,道:“咱们走罢。”话音一落,一柄长剑从他背上飞出,灿烂的金色光芒中带着虹影,正是劈风宝剑。劈风宝剑一出,黄静玄便随着宝剑向山下而去,快若流星,只见一点金光在空中一闪,便没了踪影。赵浩洋也随即召出一柄宝剑来,这柄宝剑一召出来,剑锋便微微颤动,色泽清亮,如一泓清泉,众人站得近些,只觉一股淡淡的凉意扑面而来,有如一阵轻风拂过,带来清新凉意。韩一鸣猛然醒悟过来,这柄宝剑也是曾经见过的,便是与劈风宝剑齐名的灵山四剑中的碧水宝剑。

七十六、探问

    赵浩洋也御着碧水宝剑而去,司马凌逸与另三位师兄也都御剑跟随而去。杜青峰道:“刘师妹,你先请。”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拿出一样东西来,往空中一扔。韩一鸣见那件东西形似一只小船,色泽洁白,两头略尖,只有手掌大小,却不识得。杜青峰笑道:“一鸣,你刘师姐是纺织妙手,灵山上下人人的衣裳都是她纺了布,苏师姐裁缝的。这是一只白玉梭。”那女子身形一晃,左足轻轻点在白玉梭上,白玉梭已带着她飞快便向前而去,也是快得令人咂舌,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杜青峰和韩一鸣与诸位师尊别过,各自召出宝剑来直追上去。

    韩一鸣立在鸣渊宝剑上,已不似从前那般害怕,但面前云海茫茫竟不知该向何方而去。好在杜青峰不快不慢,身影始终在前方带路,方才不致迷失。飞了一阵,越飞越低,穿出云海,只见下方田野广阔,山川秀丽,韩一鸣不及细看,先就用心寻找韩家庄熟悉的景象,忽然远远的前方地面上有一个亮点一闪。

    杜青峰略微慢了一慢,待与韩一鸣并肩向前,便伸手一指,道:“师叔他们在那里了,咱们也去罢。”说着便向那一点飞去。韩一鸣对御剑诀虽不敢说已是得心应手,但用起来倒也算收发自如,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向那个方向飞去。

    眼见已接近了地面上的师门众人,韩一鸣正要下去,眼角一道蓝光闪过。那道蓝光不仅来得极快,而来势凶猛,本是向下而去,却忽然之间就调转方位,直向他身上撞来,韩一鸣先前明明见这道蓝光也是向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奔去的,哪里料得到它竟然忽然在空中改变方向,对着自己撞来,且是来势汹汹。他大吃一惊,欲要闪躲,却是身在空中,哪里闪躲得开。

    眼看便要撞在一起,韩一鸣手足无措,却听黄静玄的声音道:“平波道兄,你又跟小辈玩笑吗?一鸣这点微末伎俩,哪里抵得住你的几百年修为一撞?”他话音未落,那道蓝光已撞到了面前。韩一鸣毫无应对之术,相差又只是毫发之间,只能眼睁睁等着那道蓝光撞上来。忽然眼前一花,眼前一阵模糊。不知是什么东西飞到了面前,将那道蓝光挡了一挡。韩一鸣的鸣渊宝剑跟先前杜青峰的身影,飞快向着已在前方落地的杜青峰飞去,也落在他身边。韩一鸣惊得一头冷汗,站在地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道蓝光也跟在他后面落地,身形瘦削,一身深蓝道袍,头上顶着束发道冠,正是平波道人。他一落在地上,便道:“这是谁的?”伸出手来,手中拿着一方素帕。他眼睛向众人看了一眼,便向那刘师姐看去,道:“这是你的吗?”刘师姐道:“白樱门下弟子刘欣竹见过平波道长。”平波道人将那块素帕向她一扔,道:“好呀,白樱教出来的好徒弟。真是好徒弟。”

    黄静玄道:“平波道兄,你错怪欣竹了。这块帕子是小弟扔出来的,她哪里敢在平波道兄面前施展那点微末道行?”平波道人哈哈一笑,却徒有声音无有笑意:“原来胡道兄也用这女人才用的东西!”黄静玄微微一笑,并不生气:“灵山门人,人人皆有这素帕,我怎么会没有?平波道兄素来喜欢与小辈们玩笑,只是一鸣胆小,也不知是玩笑,倒教道兄见笑了。”说罢伸手一招,那块素帕自平波道人手中飞起,被他收入袖中。

    又是几道蓝光自远处划来,过不多时都已飞到前面,落在地上。皆是青色道袍,头顶束发道冠,背负宝剑,腰中插着拂尘,乃是平波道人带的门人。

    平波道人道:“好了,咱们的人都已齐了。这样罢,还是依照前例,我带着门人自左边向南,你们灵山派自右边向南。”说罢伸出手来,右手食指在空中一划。他划过之后,地上现出一条淡淡的界线来,将他们站的地方划分成两边。黄静玄道:“好,咱们日落时在前方相见。”转身对师弟和几名弟子道:“好,咱们走。”带领灵山派众人,顺着平波道人划下的界线右边,向南而去。

    韩一鸣走在后面,只觉平波道人两道眼光跟着自己。平波道人的眼光十分冷硬,他虽不回头,也被看得汗毛直竖,冷汗直冒。僵直着身子,向前走去,直到前面黄静玄停住脚步,方才停下来。站了片刻,轻轻回头去看,早已走得远了,哪里还看得见。

    黄静玄停住脚步,看了看山下的,道:“赵师弟,咱们分开走罢,我带着青峰、一鸣和欣竹走这边,你带着凌逸他们向前去,前面还有村庄。”赵浩洋道:“师兄,我们先去了。”说罢带着司马凌逸几个弟子,驾着宝剑,向前赶去。这里黄静玄道:“咱们也走罢。”领着韩一鸣等,向山下走去。

    那个村庄不大,不过有几十户人家,远远望去,零星分布。黄静玄收住脚步,道:“你们进村去打听打听,我在村子另一头等你们。”韩一鸣不知要打听些什么,但见杜青峰和刘欣竹都向村中走去,便也跟在后面。

    他初见这个村庄时,已是十分失望。他昨夜已想过下山之后要回韩家庄看一看,哪知下得山来,却是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此时甚而不知韩家庄在哪个方向,不免心中失落。垂头丧气跟着杜青峰走了一阵,已见路边田地之中有农人在弯腰忙碌。

    杜青峰道:“韩师弟,咱们过去和他们说话。”便走近前去,与农人寒喧。韩一鸣细听他打听些什么,一听之下大为失望,都是些关于收成、天气的闲话,听不出玄妙来,却又不好走开。只站在旁边听着。

    杜青峰却站在田边,只管絮絮叨叨与他们攀谈,那田里的农人也不停下来,边干活边与他家长里短,说了一阵,已说到谁家生了几个孩子,谁家的牲口下了几个崽犊。杜青峰素来健谈,也常来与顾清泉说笑,只是韩一鸣万万料不到他竟健谈到了如此地步,连别人家中那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事情都谈得饶有兴味。向刘欣竹看了一眼,却见她虽不插言,却也听得甚是认真。

七十七、和羞走

    这一谈谈了好些时候,韩一鸣无聊之极,在旁边站得两腿酸麻,这才见杜青峰收住了口。那农人与他谈了一阵,谈兴颇浓,还邀他们去家中喝茶。杜青峰笑着谢了,这才向村内走去。韩一鸣尾随在后,只听刘欣竹与杜青峰道:“杜师兄,咱们是不是去适才谈到的几家人家去看上一看?”

    杜青峰道:“自然要去,添了丁口,咱们便去看看。站得远些,不要打扰人家才好。”两人说毕,又向前走了一段,又向路边一所茅屋前喂鸡的老妇问了几句,依旧是问的村中新添人口的人家,问人家的屋子方位。只是换了刘欣竹去问,刘欣竹虽不似杜青峰那般健谈,却是十分亲切,与老妇说话,也是轻言细语,面带微笑。虽说村中老妇眼花耳背,但刘欣竹相询,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们说了一阵,刘欣竹便回来对站在一边的杜青峰和韩一鸣道:“这段时日来,村中确实有五家人家添了丁口。”又依次将这五家人家的姓名,方位说得清清楚楚。

    杜青峰便带着他们,向最近的一家走来。他们走到那家人家附近,便止住脚步,杜青峰对着那户人家看了又看,摇了摇头,道:“走罢。”带着他们又向第二家走来。如此这般,走到第五家人家,也是远远止住,对着细看。韩一鸣本不懂他看的什么,见他与刘欣竹都是全神贯注,也不好打扰,站在旁边看了一阵,依旧看不出所以然来。

    只见田埂上走来一个穿着杏黄衣裳的女子。寻常农家女子,并非都足不出户。韩一鸣在家之时便见得多了,也不意外。那女子走走停停,似乎是边玩边走。韩一鸣见她背对自己这边,向那家人家走去。不过看了一看,便将眼光调开。忽然只觉眼前似乎花了一花,似乎是那个女子转身来看了一看,可是分明她还是向前走去,也并没有回头。韩一鸣只道是自己眼花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来,向那女子背后望去。却见她依旧向前走,但忽然之间似乎是转过身来,对着这边看来,连她面上的惊惶神情都看得格外分明。再一细看,她却没有回身,连头都不曾回。

    韩一鸣十分奇异,正想向杜青峰询问,却见那女子加快脚步,转眼便走入那户人家中去了。忽然听得耳边杜青峰的声音道:“师弟,走罢。”转回头来,杜青峰与刘欣竹都向前走去。这回他们都不再向村人搭讪,径直走到村子另一端。韩一鸣跟在后面,三人出了村子,便见黄静玄远远地在路边一块大石上闲坐。

    见他们到来,黄静玄问道:“你们可曾见到什么异常?”杜青峰道:“村中有五户人家在今年添了丁口,别的并无异常。只是一户姓王的人家,弟子在他家门前看时,仿佛觉得他家屋顶笼着一道黄光。虽不是什么大吉大利的好事,却也似乎不是什么坏事。弟子不曾进入屋内,因而也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细细一听,他家人说话倒也中气十足。”

    黄静玄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一鸣,你看到听到了什么?”韩一鸣不禁涨红了脸,他并不曾细看,也不懂得该如何看,在村中都是东张西望,不想此时黄静玄问的却是他。

    嗫嚅了一阵,始终说不出来。黄静玄道:“你进到村中,看到什么了?”韩一鸣见二师伯执意追问,想是一定要自己说点什么,涨红了脸道:“启禀师伯,弟子,弟子不曾看到什么。”黄静玄道:“什么都不曾看到吗?”韩一鸣只得老实回答:“弟子,弟子只看见一位女子。”

    黄静玄“哦”了一声,道:“什么样的女子?在何处看到?”韩一鸣生怕师伯说自己是轻薄之徒,偷偷向二师伯脸上看去,却见二师伯神情并无异样,鼓起勇气道:“在,在第五家人家。她是什么样子没能看清楚,她是背对着弟子向家里走去。”黄静玄停了一停,道:“你如何得知那是她家?”韩一鸣语塞,片刻之后道:“弟子胡乱猜测的。”

    黄静玄道:“你可曾看见她穿什么衣裳?”韩一鸣道:“似乎是杏色的衣裳。”黄静玄道:“你为何会留意她?”韩一鸣满脸滚烫,师伯这样问,似乎是在说他有了什么不良之念,哪里还顾得了许多,道:“弟子眼花了罢,不知为何,总觉她回头望了一望,却又似乎没有回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还是觉得她回头了,可是细细一看,似乎又不曾回过头一般。”

    他说到这里,只觉杜青峰与刘欣竹的眼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哪里还说得下去,低下头来,等候师伯责罚。却听黄静玄问道:“青峰、欣竹,你们二人可曾看见这样一个女子?”韩一鸣与师兄师姐站在一起,他看见了,他们也该看见才是。只听杜青峰道:“师叔,弟子不曾看见。”韩一鸣大吃一惊,抬起头来,向他看去。

    却听刘欣竹也道:“师伯,弟子也不曾看见。”韩一鸣越发吃惊,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们。黄静玄转回头来,道:“一鸣,那女子看见了你,是否加快脚步?”韩一鸣点了点头,黄静玄道:“你可知她为可加快脚步?”韩一鸣道:“她是女子,见弟子看着她,自是要加快脚步的。”黄静玄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说对了一半。”

    韩一鸣更加糊涂,黄静玄道:“还有一个缘故,是她怕你。”韩一鸣奇道:“她为何要怕我,我,我又不是歹人。”黄静玄道:“一鸣,你不是歹人,而她却不是人。”韩一鸣又是大吃一惊,黄静玄道:“我从村子上空而过,看见一家人家屋顶之上有一道黄光,院中一棵杏树上微微蒙有一层粉光,该来便是你们看见的这家人家了。杏树上有了光辉,这棵树已在三百年之上,成了精。青峰与欣竹看见了异样,一鸣却看见了树精。因而一鸣说她似是回过头来,又似是没有回头。她看见了你们,害怕你们收了她,便加快步子,好快回树身之中去躲藏。”韩一鸣张目结舌了一阵,道:“师伯,她,她不会,不会……”

七十八、结果

    黄静玄笑道:“她在这院中长了三百年,得这家人家细心打理,才能有这些年月,不会对这家人家有什么不便,便是对村中诸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试想哪家的小孩子没有吃过这棵杏树上结的果子?且普通人家,哪里有人能活三百年以上?这些吃过她杏果的人,都无异于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断不会为难他们。树冠上的粉光也是十分纯净,她若是害过人,树冠之上的光泽便会变成灰色。因而由她去罢。”

    韩一鸣不禁想起韩家庄内的一棵桃树来,他自小便见那棵树已是十分粗壮。每年桃子结实时,总有村中孩童在树上树下嬉戏。听说那棵树也是活了许多年月,连父亲都说儿时曾在树下玩乐。自来也没听过有人遇上什么花妖树怪,倒是年年都有极甜的桃子可以吃。它也成精了吗?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出神。

    杜青峰与刘欣竹都道:“那女子就是杏树修炼成的。”韩一鸣尚在目瞪口呆中,黄静玄笑道:“我听师兄说你心静眼清,还有些不信,现下看来,师兄说的对。”韩一鸣不禁红了脸,道:“多谢师伯指教。”

    黄静玄微微一笑,伸手在空中轻轻画了一个圆圈,动手画时,他的指尖所到之处,一个淡淡的圈子便呈现出来。黄静玄画好圆圈,便用手指在圆圈上一弹。圆圈在空中打了两个圈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静玄笑道:“一鸣,你来看看。”伸手一指。韩一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不见什么异常。黄静玄道:“你先清心、静目、凝神,再看。”韩一鸣道:“是。”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缓缓闭上眼睛,过得片刻,再徐徐睁开眼睛向着适才看过的地方再看。

    他看的是一块路边的大石,表面并不平整,坑坑凹凹的。韩一鸣看了片刻,忽然一个淡淡的金色圆圈在石上显现出来。睁大了眼睛,只见那个金色圆圈似乎是隐藏在石中,却又似是浮在石面之上,便问黄静玄道:“二师伯,那是你适才画的那个圈子么?”黄静玄道:“是呀,这便是我适才画的那个。这是咱们师门的印信,你看见了便知道师门中人经过这里。”

    韩一鸣点了点头:“多谢师伯指教。”转回身来,却见还有三个小小的圆圈在三个方位闪着淡淡的光晕,虽是白天,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韩一鸣道:“师伯,我只见你画了一个圆圈,却看见四个,这是何故?”黄静玄笑道:“这是连镇四方之意,我一个圆圈入地,便将这个村子四方都镇在其中。一来你师叔他们不会重复咱们走过的路,二来,在这个圆圈消失之前,村中都会平安无事,邪秽不敢进村。”韩一鸣道:“师伯,这个世上,当真有邪秽么?”

    黄静玄道:“有的,也是因心念而起。”一路来,每遇到村庄,黄静玄便让他们自村中穿过,他先行走开。韩一鸣跟在师兄师姐身后,若是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杜青峰便每户人家门前去看上一眼,若是几十户人家,便先行问询,方前去细看。韩一鸣此时已知师兄并非是无事可做与人闲谈,而是用这个法子探听村中是否有异。因而杜青峰与农人相谈,他便也站在一边听着。虽说他不善于与人搭讪,但听一听他们说话,从中得知村中有些什么异常。

    他们一路南去,整整一个白天,走了十来座村庄。其间还见有十多座村庄四方打着淡淡金色的符号,却是一长一短两条线交叉。黄静玄道:“那是你们第五位师尊的印信,像不像是一柄剑?”杜青峰笑道:“五师叔是武修,因而用这个为印信。”黄静玄道:“你们师祖,我的师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传到咱们手中,却都只是普通而已。五师弟本来便是要画一柄剑的,可惜没有书画的天赋,不能一笔两笔画成。印信过于繁复,便不易辨识了,只得画成这样。”

    下午日落之前,已与赵浩洋一行人在一个村庄外相遇。黄静玄道:“有一句话,要先嘱咐你们。虽说咱们修道之人,不该胡言妄语,隐瞒欺哄,但遇上了平波道长及他门下的弟子,这个谎却是说定了。”停了一停,道:“若是平波道长及他座下弟子问起今日是否遇到妖邪,咱们便说遇到了几个,都已当时便镇拿住了,不曾放走。”韩一鸣奇道:“二师伯,咱们并没有遇到什么妖邪呀,为何要,要说遇到?”黄静玄道:“咱们是不曾遇到妖邪,只是平波道人心中的妖邪与咱们的不同。今日那棵成精的杏树,他见了那是定要将之焚毁的。于他来说,那便是妖邪。”

    韩一鸣一怔,赵浩洋道:“咱们修道,花草树木也修道。咱们没有邪念,它们一般也没有邪念。大凡成精的草木精灵,都不是邪秽。它们的修行之途更加艰深。须保持一贯的清朗之气,越发不能为害人畜。若是为害了人畜,破了清朗之气,便不能再修行得道了。此道虽不同彼道,但咱们怎能为去损毁并未为害一方的它们?”众弟子都道:“是,谨尊师尊教导。”

    黄静玄道:“好罢,咱们这便去与平波道长会合。”带了他们向南走去。翻过一道山岗,已见平波道人带了弟子在路边等候。平波道人远远地便道:“黄道兄,你们今日可曾有什么斩获?”黄静玄道:“哪里谈得上斩获,一路过来,不过遇上五个小妖邪,都已镇住了。平波道兄,想必你那边,是大有所获了?”

    平波道人笑道:“谈不上所获,与你一般,不过是镇了十几个小妖邪。好啦。咱们走了一日,就在此地过夜罢。这里前面有泉水,也开阔些。”他一边说一边已吩咐弟子收集柴火。黄静玄也带着众弟子,在离他们几丈的地方歇下。

    司马凌逸带了韩一鸣和杜青峰去前面森中找寻水源,杜青峰修行已有火候,走在前面,韩一鸣见已看不到平波道人,悄声问司马凌逸道:“大师兄,为何不说咱们没有遇上妖邪呢?”司马凌逸道:“师弟,平波道长哪里会信,还是说有的好。”说话间,已见前面有一条小溪,在月光之下分外清亮。

八十、寒冷

    韩一鸣白天走了整整一天,实是从未有过的疲累,全身都酸痛不已。醒了不久,又昏昏睡去。睡了一阵,一阵风吹过来十分寒凉,韩一鸣半睡半醒,瑟缩了一下。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他闭着双眼,都觉十分刺眼。睁开眼来,只见一面铜镜,射出一道清冷的白光,正对着自己。

    他先愣了一阵,接着便伸手摸了摸揣在胸前的无相宝镜。他只认为这面铜镜是无相宝镜,大师伯也说不知无相宝镜的用法,让他自行摸索,他神思虽是迷糊,却立刻就想到了无相宝镜。但一摸之下,怀中还是硬硬的一块,无相宝镜依旧静静躺在怀中。不知面前这面铜镜从何而来,正在发愣。却见那面铜镜由上至下缓缓移动起来。

    铜镜射出的清冷光泽,将所到之处纤毫毕现。那道光泽忽然停住了,韩一鸣着着光泽所照之处看去,火红的木芝便在其中。木芝早已不再舔他手指,小马左右冲突,意欲自铜镜的寒冷光泽中逃逸出去。可是无论它们跑向那一方,铜镜上那道冷光始终将它们牢牢笼罩在其中。

    韩一鸣初从睡梦中醒来,有些不明所以。呆了一阵,见木芝始终逃不出铜镜的那道光泽,才猛然明白这铜镜也是一件宝物,照定了木芝,木芝便难以逃走。忍不住伸出手来,要将木芝自铜镜之下拿出来,放它们跑走。他手指刚伸到青光边缘,一股寒意便自指尖袭来。那股寒意沾上指尖,便飞快地席卷全身,瞬间指尖便是生疼,连胳膊都几乎冻僵了,身上更是冻得颤抖不止。

    忽然只听黄静玄道:“平波道兄,一鸣得罪了你吗?我叫他给你赔不是罢,不要这样作弄一个小辈。”只听平波道人道:“胡道友,我并没有作弄他。我自有我的缘故。”韩一鸣全身冻僵,牙齿撞出“的的”声响来,只见那面铜镜忽然飞了起来,飞向对面数丈开外的平波道人手中。

    黄静玄一出声,灵山弟子都惊醒过来,杜青峰忽然见韩一鸣满身挂着霜花,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惊叫道:“师弟,你,你怎么啦?”他伸手来扶韩一鸣,一碰到韩一鸣手臂,一股凉意便直逼过来,将他的手指冻得生疼。略一迟疑,那股寒意早已弥漫全身。

    黄静玄涵养再好,也有些忍不住,道:“平波道兄,这些弟子有什么得罪之处吗?”平波道人手中的铜镜带着一道长长的青光照在韩一鸣身上,他两眼对着韩一鸣上看下看,韩一鸣几乎冻僵,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在心里着急,但愿黄静玄能出手相帮,让木芝逃走。

    片刻之后,平波道人笑道:“原来是这个。”韩一鸣只见那青光中现出一只大手来,在他身上一抓,便将木芝抓在手心内,那只手飞快便缩了回去。那只手一缩回去,铜镜上的青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韩一鸣身上也暖和起来,坐了一阵,已手脚活动,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将木芝自自己身上抓了去,哪里还定得住,跳起身来,便向着平波道人所在之处直冲过去。

    平波道人手中抓着木芝,两眼放光,对着月光将木芝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口中啧啧赞叹:“好东西,好东西。想不到这里也有这好东西。”木芝在他手中挣扎不已,却是逃不出来。韩一鸣正要说:“放了它。”却见平波道人一手抓着小人,另一手已将小马送到口边,“喀嚓”一声,已将小马的头咬了下来。

    韩一鸣惊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平波道人口唇连动,口内“嚓嚓”声响,嚼个不住,手中的小马四蹄还在颤抖、伸缩。他却毫不在意,一通大嚼,吞咽下去之后,又将那没头的小马送到嘴边,“喀嚓”咬下一块来,嚼得汁水四溅。韩一鸣呆了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还是活的,你,你,你就这么,这么……”

    他“这”了几声,看见那小马残缺的身子还在动弹,哪里还说得下去。只觉心痛万分,被人活吃,不知别人看了做何想法,他看在眼中,却是无比残忍。平波道人吃得飞快,片刻之后已将小马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又拿过小人来,看也不看,便将头送入口中,一口咬下。韩一鸣直扑上去,想要抢下小人来,哪知平波道人的弟子都飞快站起身来,将平波道人围在中央。韩一鸣哪里扑得过去,被他们拦在外面,他不管不顾,后退几步,又直冲过去。忽然身后有人硬生生拉住了自己,回头一看,黄静玄远远地道:“一鸣,你回来。”

    韩一鸣看那小人四肢伸缩,十分可怜,哪里还忍得住,道:“二师伯,他,他把它们都活活吃了。”只听黄静玄道:“一鸣,回来。”韩一鸣紧咬牙关,向平波道人看了一眼,转身回来。身后的“喀嚓”传入耳中,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平波道人不停地将那小人送到口中去,韩一鸣哪里还看得下去,一咬牙,转身便走。

    他心中总是不甘,想着木芝可怜,总希望平波道人能够大发慈悲,放过木芝,便是放过那残缺的木芝,心中也稍稍平安些。念着这个,脚下便走得慢了。还未走几步,已听身后平波道人的声音道:“我吃了这个东西,你便恨上我了,是也不是?”

    韩一鸣转过身来,不知何时,平波道人已来到身后,他双手负在背后,一派悠闲之态,全然没了适才那贪婪之极的样子。韩一鸣道:“你,你活活吃了它们,它们……”说到这里,气愤不已,说不下去。平波道人笑道:“小老弟,这便是你不通之处了。木芝若是死了,还有什么可吃的?我若是用剑把它割碎了,才叫暴殄天物。金克木,割碎了,便是吃碎木头了,不如不吃。惟有活吃下去,方能将它的修行化为我的修行。让它们在我的肚里修行,也不是什么坏事罢?你们灵山派不也不茹素么?难道你们吃下去的东西不是生长出来的?”

八十一、袖手旁观

    他满面笑容凑近了来,韩一鸣只觉背上升起一股凉意,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忽然眼前白光一闪,却是赵浩洋不知何时横插进来,拦在二人中间。赵浩洋道:“一鸣,二师伯叫你,磨蹭些什么,还不快去?”又对平波道人道:“道兄,一鸣乃新入门弟子,在灵山的日子,实在也不多,说话有些不知轻重,请道兄海涵。”赵浩洋说完这话,抱拳施礼,转身拉了韩一鸣便走。

    韩一鸣只觉赵浩洋走得飞快,跟在他身后,连自己都似脚不沾地,转眼便走到灵山弟子之中。赵浩洋放开手来,自去一边坐下,韩一鸣回头一望,却见平波道人站在原地,两眼对着自己。他的样貌并不凶恶,而眼中却是喜色浮动,颇有抓住木芝时的喜不自胜。

    不知为何一看见他的眼光,韩一鸣便如同被一条蛇盯住了一般。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忽然听黄静玄道:“一鸣,你去休息罢,明日一早,咱们还要上路呢,早些歇息罢。”他声音平稳有力,韩一鸣微微叹了口气,木芝挣扎扭动的样子历历在目,却只能摇了摇头,走回到杜青峰身边,在原地坐下来。一个人影自另一边走来,也来到他身边坐下,道:“师弟,你早些休息罢。”却是司马凌逸。

    韩一鸣哪里睡得着,缩在地上,叹息不已。司马凌逸道:“师弟,你不用如此难过,事已至此,难过也无济于事。”韩一鸣道:“大师兄,如若木芝不来舔我的手指,怎么会被抓住?又怎么会被他,被他活生生吃掉?”平波道人自韩家庄与他相遇,皆是无比贪婪。处处都要争抢,又事事都用尽手段,韩一鸣发自内心反感此人。只是他现今成为自己的前辈,那说不出的厌恶只能强压在心底。

    司马凌逸也叹了口气道:“师弟,它已被吃了,你再难过也于事无补。”韩一鸣道:“他也是修道之人,怎么便这般下得了手?木芝不也是灵芝修行的结果么?同是修道,何苦如此相煎?”司马凌逸道:“这也难怪,你原不知这木芝对于修道之人大有好处。木芝好歹也是几百年的灵芝化成,它自身便有几百年修行,何况上了百年的灵芝,多少也吸取了山川灵气,日月精华。若是吃了木芝,少说也能得一、二百年灵力呢。”韩一鸣大吃一惊,他确实不知木芝有此神效,难怪平波道人将木芝拿在手中,啧啧赞叹“好东西”。司马凌逸又道:“修道之人,大多都有烧丹炼汞,服食异样物件的习俗。便是为了提高灵力,以求长生。见了木芝,一般人又怎会放过?”韩一鸣道:“可是咱们灵山派便没有这个规矩,不然那,那,还会有吗?”

    他想起平波道人便在一边,怕他听见了心生歹意,生生将“肉芝”“仙芝”四个字都咽了回去。司马凌逸道:“灵山一派,自祖师起,便不将服食这些异样仙物当作修行的手段。祖师认为,修行乃是自身之事,服用仙芝,不仅不是修行,反而坏了与咱们一同修行草木的性命,与修身修心反其道而行之,便算不上修行了。”

    韩一鸣不禁暗自庆幸,灵山好在没有据别人道行为自己修行的方式,不然此时是悔之晚矣。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平波道人怎能就这样轻易就把一个那般可爱的木芝吃下肚去,且是活生生吃下去。

    次日清晨,韩一鸣随了黄静玄上路,他想着昨晚被平波道人吃了的木芝,心中微有些不忿。可是不忿又能如何,自己是无能为力。跟着师伯向前走去。众人来到一个村庄,黄静玄让杜青峰与刘欣竹前去村中探听,却将韩一鸣留在身边。

    韩一鸣今日全无昨日那样的兴头,眼看着他们去了,只是站在一边愣愣出神。忽然听黄静玄道:“一鸣,你来。”回头一看,黄静玄已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来,抬头看着自己。慢慢走到黄静玄身边,只听他道:“一鸣,你心地单纯,见木芝被平波道人活吃,十分忿慨,我心中都明白。可你却不知,为何昨晚我袖手旁观。”

    韩一鸣怔了一怔,他昨夜确实盼望二师伯能够出手相助,抢下那木芝来,放它一条生路,因而一听二师伯这样说,哪里还忍耐得住:“二师伯,为何你不出手救呢?”黄静玄道:“我若是救木芝,两派就要大打出手。先不说这场架谁输谁赢,能不能打,他却定会趁此时机将你抓走。”韩一鸣愣了一愣,奇道:“他抓我做什么?”

    黄静玄叹了口气:“你想一想。”韩一鸣道:“我已入了灵山派,他抓我有何益?反正便是死了,我也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想起平波道人的无耻行径,不禁咬牙切齿。黄静玄叹道:“一鸣,你太意气用事了。咱们灵山的规矩,不见得是其余诸派都赞同的。我也不好背着别人说什么,只是你须记得不要与他争执,也不要与他单独在一起。他的道行本来与我相若,他的七环宝镜厉害非常,我与你五师叔都敌他不过,因而你越发要小心。你不止能引来一个木芝,而是好多木芝。抓住了你,与抓住无数木芝有何差异?”

    韩一鸣大惊,愣了一愣道:“是。”仍是忍不住问道:“师伯,那昨晚你为何不阻拦呢?”黄静玄摇了摇头道:“非是我们不阻拦,他的仙镜大法我们都不是对手,若是你大师伯在,还可以阻止得了他。他那面铜镜叫做七环宝镜,十分厉害,乃是他派中镇派之宝,镜中共有七个圆环,每个材质都非比寻常。此镜罩住的人也罢、物也罢,若非灵力比这面镜子的主人高出几百年,均无法再脱身。幸而他昨晚是抓木芝,不是抓你。”韩一鸣不知其中厉害,仍旧接着问道:“可是昨晚我们先看见木芝之时,大师兄也用一个圆圈罩住了它,木芝也无法脱身呀。那岂不是,岂不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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