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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因忿兴师

    裴该跨上那名女子准备好的马匹,风驰电掣一般就冲出了宛城。

    临行前也曾经询问那女子的姓名——他心里挺奇怪,荀崧若是真想救自己,派谁来不成啊,为什么要派一名尚未成年的少女,而且还要着男装扮成仆役呢?但那女子却只拱一拱手:“贱名无关紧要,裴公请速走为是。”说完话转过身,竟然又从狗洞里钻回郡署去了。

    裴该一路疾驰,心说宛城就是个磨难之地啊,想当年曹操在宛城中了贾诩之计,大概也是象自己如今一般,内心忐忑,仓皇而逃,要去城外搬救兵吧。只是没人提前给曹操报信,所以他才会折了大将典韦和侄子曹安民,自己则……哎呦,我那几名带进城来的部曲又怎么办?

    好在近日多招募了不少部曲,不至于连“十三太保”都凑不齐……不对,甄随、陆衍都已升任营督,陶德前往幽州送信又一去不回,“十三太保”早就不齐了。

    虽然挂念那些部曲,但也无力转身去救,只好一口气冲出西门,绕个圈子折向城北。等到进入自家营中,他这才喘一口气,把心彻底放落。当即下令,擂鼓聚将。甄随一进来就问:“都督入城吃宴,如何这便折返?我见宛城突然间关闭城门,扯起吊桥来,不知是何用意?”

    裴该愤愤地一拍桌案:“第五猗欲要劫我,故此被迫乘马而归!”

    其实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那女子或者他背后的荀崧故意扯谎,要引发自己与第五猗相争斗。理由也很简单,这宛城本来就是荀崧的,被第五猗强占了去,当时是力弱无援,只得屈从,如今若能挑唆自己赶跑第五猗,就说不定还能留镇此处啊。说是“并非好宴”,但到自己逃席为止,第五猗和王贡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嘛,图未穷,你怎么知道里面一定藏着柄匕首?

    照道理说,这时候就不应该操切,更不可因忿兴师,而应当派人进城去向第五猗打问个清楚。但那样做就等于卖了荀崧啊,裴该对荀崧的观感,可比第五猗要强得多了。

    而且荀氏还有一大家子在,若是坑陷了荀崧,恐怕得罪的不止一两个人,将来自己协同祖逖挺进颍川、河南,怕是会遭受相当大的阻碍。至于第五猗,孤家寡人一个,我打就打了,又有何可惧?

    更主要是裴该进了趟城,观察到城中守兵的状况,一个个面有菜色,且有忧色,武器装具也非常简陋。想也知道,第五猗的兵马都是南下时于路招募的,就没什么机会和时间象裴该那样安生种地、练兵,而杜曾、王贡所部不过一伙流寇而已,被周访打败才逃来荆北,又能有多好的素质?至于荀氏之兵,一则数量很少——否则也不会被迫开城投降了——二则被围经月,最终还被迫得向敌军低头,若还有昂扬斗志才奇怪哪。

    相比之下,自己这五千兵马精良雄壮,即便城兵过万,也有战而胜之的把握。城墙虽然是一个问题,但不是大问题,此前经过鏖战,城壁多处坍塌,都还没来得及整修,这样的宛城,取之何难?

    总之老子今天丢脸了,不管是不是被荀崧所欺骗,总之带进城七八名部曲,结果自己单人独骑、气喘吁吁地逃归营内,这要是跟甄随他们打哈哈,说可能是误会,等我先派个人去城里问问看,他们会怎么想?肯定会影响到本军的士气啊。

    士气难鼓易懈,怎可能因为第五猗这种史书上都留不下来几笔的家伙,就把我好不容易养成的锐卒变成了颓兵?

    果然,他那边话音才落,尚未吩咐,甄随先叫了起来:“什么第四、第五,好大的狗胆!老……末将这便率兵攻城,为都督报仇!”

    裴该当即下令:“时才过午,天黑之前,必要攻入宛城,生擒第五猗来献!”

    裴该逃席后不久,便有仆佣发现了溷厕外的尸体,匆忙前来禀报第五猗。第五猗大惊,说:“此必有人将我等图谋,暗泄于裴文约也!”

    要不然你说怎么回事儿?我这儿还都没来得及开口呢,裴该就莫名其妙地跑了。倘若我等已然开口,问他要兵要粮,即便还没有下令劫持,也没露出豺狼嘴脸来,裴该生性敏锐,见势得早,便即遁去,犹有可说啊。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埋伏随时都可能发动,他想逃也逃不了啦。

    就好比“鸿门宴”,刘邦是在项庄舞剑、樊哙闯宴之后跑的,若是早一些,在“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的时候就借口上厕所跑了,也在情理之中——虽说此后项羽肯定饶不了他。但这儿还没开宴,刘邦连谢罪的话都还没对项羽说呢,他就落跑,真正岂有此理——你究竟干嘛来了?

    所以一定是在裴该上厕所的时候,有人暗通了消息,对他说我等将会不利于他,所以他才会杀死领路的仆役,仓皇逃去吧。

    杜曾和王贡都不禁把目光瞟向了荀崧。

    荀崧急忙为自己分辩:“崧虽不值王子赐之谋,第五公既已定策,又岂敢暗示裴文约。且我便在宴中,安能与他勾通消息?裴文约与我也是初次谋面,若遣人秘传,他如何肯信?只怕是谁家部属之中,有其故旧之识吧。”随即瞥了瞥王贡,那意思埋伏是你安排的,要出漏子,也是你手底上什么人捅的,与我无关哪。

    第五猗心中仍然有疑,但无实据,也不便这便直斥荀崧,只好问:“今当如何办?”正说着话呢,派去四门查问的人回来禀报:“裴使君果然跨马直出西门,不知何往。”

    因为几家兵马才刚合流不久,编制混乱,几个人倒没往西门守将是谁身上想——再说了,不管谁家的守将,在没有严令之前,也都不敢拦阻裴该啊——只琢磨着此处距离西门较近,则裴该慌不择路,遁出西门,本在情理之中。王贡忙道:“可即下令紧闭四门。若裴文约遣使来责问,便可砌词敷衍之,只怕他因忿兴兵,率军攻城……”

    杜曾忙问:“荀公,闻裴文约将五千兵来,公适才出城迎接,见其军势如何?”

    荀崧摇头道:“我不知兵,如何能料其军势?但见装具颇为精良,粮秣物资似乎甚多而已。”

    杜曾当即朝第五猗一拱手:“今城堞不完,且城中弓矢不足,难以坚守。然敌止五千众,而城中胜兵过万,曾请率军出战,逆之于城外!”

    “卿可有胜算?”

    “裴文约书生耳,有何可惧?曾必当生擒之以献俘于第五公驾前,并尽掳其辎重,以壮我军。”

    王贡摆摆手,劝说杜曾道:“出战为宜,然不可轻敌。闻裴文约曾在淮阴,设‘空城计’以吓退胡骑,乃知其多智也,安可以书生目之?”

    杜曾一撇嘴:“乡谈耳,子赐如何也信那些妄言?空城退敌,世间焉有此理?”

    “空城计”打的本不是仗,而是人心,所以对于那些搏杀在第一线的将领来说,若非亲眼所见,就很难相信,更难理解——好比说支屈六初始听闻诸葛亮谈琴退兵,也是颇不以为然的,还得裴该掰开揉碎了向他反复解说,方才入耳。但对于那些运筹帷幄的士人来说,尤其是王贡这类阴谋家,却觉得此等事很有可能发生,并非全然的荒诞不经。尤其士人的最高理想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你打得尸山血海,未足为贵,要一番大道理说得敌人惭愧遁去,甚至于俯首归降,那才值得千古传颂哪!

    所以王贡对于杜曾的话很不以为然,但他也没有实际经历过“空城计”,对于裴该用计的细节所知甚少,故此也无言反驳,只得请令说:“贡请与杜将军偕行,以为臂助。”杜曾这样轻视敌人,恐怕会导致不必要的挫败,还是我跟着去随时提醒他,会比较稳妥一些——“即便不胜,也可退归城中固守。城守事,便有劳二公了。”

    口言“二公”,其实单指第五猗,对于荀崧,他还真不怎么放心。但相信有第五猗坐镇,荀氏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北门传来急报,说城外的徐州军陆续出营列队,并且开始派人到附近去砍伐树木,以打造简单的攻具,分明有攻城之意。于是杜曾、王贡便即点起八千部卒,人欢马腾,旌旗招展,打开城门,浩浩荡荡地便杀将了出去。

    两阵列圆,王贡在马上手搭凉篷,远远一望,就见徐州军士卒精神,队列严整,铠甲兵器映日生辉,不禁吃了一惊,随即慨叹道:“谁言裴文约不知兵耶?”完全不懂得打仗的人,他能够编组起如此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而且城外列阵,如此从容不迫吗?瞥一眼杜曾,心说:“这恐怕是一场恶战啊,杜将军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杜曾也自心惊,于是侧过头去,低声与王贡商议:“我欲先取守势,却在侧翼暗伏骑兵,战酣时骤然杀出,直取徐州中军,卿以为如何?唯得如此,方有胜算。”

    王贡说你这个想法很好,那我就帮你先来引诱敌军,迫使他们抢先发起进攻吧。于是颁下令去,挑选军中嗓门高,擅长呼喊的数人,朝着徐州方面齐声高叫道:

    “我等好意设宴,裴公因何逃席,而自狗窦遁出,且复引军来攻哪?!”

    裴该在阵中听得此言,不禁气得是须发竖起,怒目圆睁——你特么的才钻狗洞!竟敢宣此谣言,想要动摇我的军心!

    ——裴该是不是钻狗洞落跑的,没人知道,但王贡他们搜索院中足迹,最后肯定会追踪到那片有狗洞的围墙啊,大概是以己度人,觉得钻狗洞会比较方便一些,裴该必然也是钻洞而逃的吧。

    裴该招呼甄随前来,问他说:“恶贼以污言毁我声誉,欲乱我军心,今当如何处?”甄随一撇嘴:“便都督钻狗窦逃出,那又如何?军中不论荣辱,只看胜负,我这便挥军往攻,必要拿下那几个喊话的狗头,献首于都督驾前!”裴该说好吧,咱们抢先发起进攻,但你千万小心谨慎,我就怕他们故意宣布谣言,就是要激得我抢先动手,必然伏有后招。

    甄随不以为然地笑笑:“此地一马平川,有何后招可伏?平原决胜,只看阵列是否齐整,器械是否精良,士卒是否敢战,些小伎俩,无害大局。”说着话,跨上马就跑到前线去了。

第三十二章、恶战

    甄随生下来二十多年,就从来没有骑过马。他本是武陵郡南部的蛮夷,惯于在山泽间纵横,有时候为赶远路,也勉强骑骑驴子,但战马对于江南地区,尤其是这些蛮子来说,彻底是奢侈品,有钱也没处买去,而且就算买来也养不活。

    但自从就任了营督之后,裴该便勒令他学习骑术。理由也很简单,一则身为军将,处于阵列之中,只有骑在马背上,才能视野开阔,更方便把握战局;二则也方便士卒们看清你的身影,容易接受指挥,心里也有主心骨啊。所以为将者岂可不会骑马?即便不要求你驰骋冲阵,起码阵中调动,得不至于从马背上掉下来吧。

    对于裴该所说的这些理由,甄随即便惯于找借口躲懒,却也无可辩驳,最终只好耍赖,说:“末将从未骑过马,恐不易学。且……我是蛮夷,腿短,天生骑不得马。”裴该朝他一瞪眼,说分明胡扯,你跟在我马屁股后面撒丫子追赶的时候,可是惯常炫耀自己腿长擅奔的,怎么一让你骑马,就说自己腿短了?咱们要不要取尺子来量一下啊?

    随即又安慰甄随,说骑术难精但易学,我也是花了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便即学得似模似样了。而且我学骑术的时候还没有马镫,如今既然“发明”了马镫,那学会就更容易啦——“也予汝两个月,若是学不会骑马,便罢了营督之职,赶汝去做陆衍的护卫!”

    倘若只说罢免营督之职,不使将兵,还回来做自家部曲,甄随说不定打蛇随棍上,就真的答应了,但说要把他置于原本的部下的陆衍之下,甄随当即大感不忿。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去学骑术。

    甄随表面粗豪不文,其实是很机灵的一个人,只花了短短数日的时间,便能踞于马背,不至于滑落下来;又花几天,竟然能够催马小跑。终究他擅长格斗,而驭术与技击之间,也颇有共通之处。

    尤其是马镫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马镫在骑兵发展史上,可以说是一种划时代的发明,但是一般人在认知中存在着两大误区。误区之一,是过于夸大马镫的作用,认为在马镫发明以前,就根本不可能存在大规模的骑兵编制,就算有,也都只是骑马步兵而已,临阵必须下马作战,在马上是根本无法挥舞兵器的。这当然是扯淡,无数史书都能够搬出来打脸:早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西亚地区就有骑兵驰骋的记载,而在中国,秦穆公时代就已经有了“畴骑”——还不算史无可载的西北羌戎。

    第二个误区,是把马镫的范畴扩大化,从而人为地提前马镫产生的时期。地下考古发掘出的最早的马镫实物,是出现在辽宁北票西官营子的北燕冯素弗墓中,按理来说,真正的发明期应该比此为早,但在没有可靠依据的前提下,不大可能超出太多,比如提前到西晋,甚至两汉。

    最早在西汉的陶俑上,就似乎已有马镫的痕迹,但其实这并做不得数,因为一般都是单边镫,很可能是用来方便上下马的软镫。软镫是很难在骑马过程中踩踏,以稳定重心的——即便是双镫——而且一旦坠马,被缠住拖死的危险系数太大,所以踩着软镫上马之后,一般情况下就必然提腿脱镫了。

    只有硬镫——木质或金属质——才能够作为挥舞兵器和投射弓箭的稳定平台,但单镫依然没用,而且只有傻瓜才会在单腿踩镫觉得有效后,不会再在另一边也坠一个。目前出土的汉代陶俑都制作得很粗糙,无法判定是否有双镫,并且骑士的脚是否稳稳地踩踏在镫里。

    故此在裴该认为,很可能最早发明马镫的是汉魏之际的北方游牧民族,比方说鲜卑,并且随着“五胡乱华”而传入中原,很快普及开来。不过穿来此世后,他却并没有在中原发现马镫的痕迹——可能是没发明出来,也可能是还没能从草原上传过来,终究这年月鲜卑人不如匈奴、氐、羯,尚未深入黄河流域。

    故此他就抢先在中原地区“发明”出了木质马镫,用来装备自家骑兵。原本还曾想要传给祖逖,只可惜祖士稚瞟了一眼,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儿,裴该也就不好意思上赶着献宝了。因为马镫对于真正骑术精湛之人来说,其实提升作用并不很大,只有对裴该和甄随这种二把刀,才能够产生脱胎换骨的效果。

    打个比方来说,骑术顶天了一百,那么祖逖是九十九,就算马镫能加值二十,在祖逖看来,这加一点的玩意儿有没有关系不大啊。但对于骑术六十的裴该和仅仅四十的甄随就不同了,甄随靠着这件逆天法宝,骑术竟然能够瞬间及格!

    中原地区大多数平民百姓,半路出家,即便再怎么勤练马术,也肯定没法和打小就生长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相提并论,那么马镫的作用也便能够极大凸显出来了。虽说马镫很可能是游牧民族的发明,但它真正加强的是农耕民族,使得农耕民族有机会组建起相当数量和质量的骑兵队伍出来。

    甄随跨马上了前线,当即率领“劫火”三营先发,随着擂鼓的节奏,数个方阵齐步而前,紧迫敌阵。荆州兵以弓箭拦阻,徐州军也射箭反击——弓箭手就排列在步兵方阵之后,同样随着鼓声,齐走五步,然后拉弓投射,收弓后再走五步,再射,如此循环往复,渐行渐前。

    反正距离还很遥远,不必要特意瞄准目标,只需按照大致方位、角度,朝空中射箭就成了,箭矢自然会循着抛物线落入敌阵之中。

    荆州兵弓箭不多,射得是稀稀拉拉的,对徐州步兵方阵造成的伤害很小。虽然偶有数人中箭,但若是轻伤,都不敢停,依然奋勇向前;若是重伤,或者射中腿脚,难以前进,那就按照操典的规定,暂且蹲伏于地,等待后面的士卒上来补位。方阵严整,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裴该这些兵确实还没有经历过什么苦战,但就这么点点伤损,完全不可能动摇将兵的心志。队列训练也在这会儿发挥出功效来了,士卒们几乎出于本能地按照鼓点列队而前,不会因为身旁有袍泽倒下,便即惊惶错步。

    要知道队列训练的时候,冒着箭雨前行,那也是一大重要项目。虽说训练时候都是发的无簇之箭,不大会伤着人,而且因为箭支头轻脚重,往往轻飘飘的,不知道会掉到什么地方去,但终究那时候数千箭齐发,天空中乌压压一片,瞧着就挺吓人啊,比如今荆州兵的箭雨要密集多了。大场面都见惯了,还在乎这些小花样吗?

    徐州兵阵列丝毫不乱,倒引发荆州阵中一片恐慌——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队伍啊。当即前两排的就不由自主往后缩,后几排不知轻重,仍然端立原地,阵势随即开始动摇……

    要说荆州兵的中坚力量,那也是追随杜曾作乱,四处攻掠达数年之久的老兵了,说不上百战精锐,但论胆量、战技,恐怕都不是徐州新兵所可比拟的。但问题是按照这年月惯常的部队组织度来说,军法并不严明——走一路抢一路的士卒,怎么可能用严令来加以约束?所以越是老兵,后面越要加上“油子”二字,保命之心比奋战之意更为炽烈。

    而且越是老兵油子,越是见多识广,见到徐州兵冒着箭矢而前,阵列丝毫不乱,就知道自己今天撞见强敌了——不是强在装具、武器精良上面;若是小孩子手持利刃,大人毫无可惧,相反还会琢磨着尽快宰了那孩子,把好东西全都抢过来装备自己吧。因而眼见得徐州方阵即将近身,荆州兵的前军就开始骚动起来。

    杜曾严令前线各将吏稳守阵线,下令后退一步者,必斩不饶!几刀下去,举起几颗人头来,这才勉强算是稳住了阵脚。但随即徐州兵也杀到面前了,长矛如林,中杂刀盾兵贴近防护,有如一只披甲的刺猬一般,直接就撞进了荆州阵中。

    金铁交磕声当即响彻四野,嘶喊惨叫声也随之越来越密。徐州兵的前阵多为披甲之卒,那些硬皮甲防护范围很窄,也就仅仅前胸而已,胳膊腿还都露着;防护力也较弱,百步之外的流矢或许难以射穿,百步以内直射或者投射,就有很大可能性透甲而入;至于枪矛捅刺,皮甲是基本上防不住的,刀斧劈砍,倒有一定几率可以减轻伤害。

    但问题对面荆州军的步兵当中,披甲者还不到五分之一,不必要真的动手,即便正面相对,荆州兵就自然会心生怯意啊。

    裴该不实际养兵的时候,总难免轻看军费开销,觉得冷兵器时代嘛,养兵的大头都应该花在饭费上,正经装备不必每日提供新的,这一平摊,又能费得几何?石勒胜兵十万,裴该是研究过他军中“匠器营”账本的,感觉总额也没有多可怕嘛。

    但等实际养兵、练兵,才知道打仗果然是费钱的买卖。石勒军中除少数精锐外,大多数士卒的武器装备都是自筹,将吏根本不管,所以装具普遍很差,锈箭钝矛比比皆是——大家伙儿都盼望着可以到战场上去抢敌人的好兵器和铠甲来用。非止石勒军,其实这也是当时绝大多数军队的常态。

    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死了可以再找地方拉伕;相比之下,装具可是笔大开销,怎可能让普通士卒用好物?

    裴该在徐州兵,尤其是那一万战兵的装具上,抛掷了无数金钱,若非夺占了铁矿,更有铜矿铸钱牟取暴利,估计装备也跟眼前的荆州兵不会差得太多。但是他能够保证人手一柄锋锐的长矛或者利刀,却不能保证人手一领皮甲——制甲费料又费工,简直比制弓也差不到哪里去……

    无奈之下,只能优先保证前阵的所谓“选锋”了。

    正经搏杀之时,这些披甲“选锋”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即便他们的战技和经验不如当面很多荆州老卒,但仗着装具精良,也很快便将荆州兵的阵列撕开了数处。因为在大军鏖战之际,个人战技真的不是很重要,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力敌百人之勇,一旦矛刺入肉,刀劈入骨,伤到了敌人,都难免会产生短暂的“硬直”时间,很容易被他敌趁虚而入。这就需要你身边的袍泽帮忙分担一部分防护功能,而同时你也必须要在袍泽伤敌时,帮他挡住来袭之兵。战阵的作用由此便得以发挥,所以说千人作战和百人械斗,所必须的技能点完全不同。

    战场之上,阵列越完整,则战斗力越强,阵列一旦散乱,导致各自为战,战斗力将会直线下跌……

第三十三章、文鸯之孙

    宛城以北这一仗,才短短的一刻多点儿时间,荆州军前阵便已被徐州兵撕裂开数处,真正重伤倒下的并不太多,大多数都是身负轻伤后本能地或者被迫退避,而越是退避,阵列也就越乱。

    杜曾部下骁将苏温率领着数百精锐士卒到处救火,一方面迫退徐州兵,稳住阵脚,另方面也不时斩杀退缩乃至逃跑的荆州兵。“劫火营”左副督谢风见状不忿,亲自策马来战苏温,即于长矛阵中突出骑矛,促起不意,正中苏温肋下。苏温大叫一声,一把攥住来矛,“喀”的一声折成了两段。谢风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心说好险,此人力大如牛,若没有都督“发明”的马镫,我估计早就被他给扯下马去啦。

    当即弃矛取刀,苏温也挥刀来迎,双刀“当”的一声交碰,火星四溅,谢风就觉得手臂隐隐发麻。但苏温既已带伤,脚下又无镫可踩,全靠双腿夹住马腹,借力为难,只有比谢风更感艰难。当下不敢恋战,拨马便走,谢风扬声大呼,指挥士卒再次撕裂了这一段的荆州军阵。

    苏温半身是血,匆匆来到杜曾马前,高叫道:“将军,敌军甚勇,前阵已将崩溃,如之奈何?”杜曾犹豫了一下,无奈只得下令:“唤马俊率骑兵上吧。”

    王贡急忙拦阻,说时机未到啊——“敌只将半数向我,尚有两千余人屯于阵后,即便骑兵侧翼杀出,恐怕也难以穿透其中军。”杜曾苦笑道:“若遣骑兵,尚有一线生机,若不遣时,前阵崩溃,恐怕大事去矣!”

    裴该立马中军大旗之下,距离前线搏杀之处将近有一里地,光靠双眼远观,自然很难明了战局,全得靠甄随不时遣人过来通报情况。

    一开始他心里并不算踏实——当然不是怕再出马惊而走的妖蛾子,终究已然招募了不少部曲围绕在身边,而且这段时间他也不懈地勤练马术乃至武技,胯下更换了一匹多次临阵的良驹;相信即便有敌军精锐骤然杀到面前,裴使君也能力扛数时,实在不行,全身而退应该不难。

    此刻的裴该已经不仅仅是跟中军大纛一般的标志物,甚至于吉祥物了,而是真正的一军统帅。

    他不踏实的,是麾下终究大多是些新兵,虽然参加过几次剿匪和攻打坞堡的战斗,但当面之敌多数情况下并不过千,而己方往往是以绝对优势兵力,压着对方打。而如今眼前的荆州兵恐不下万,敌众我寡,他又仅仅派出了甄随的“劫火营”向前,刘夜堂的“烈风营”作为预备队,尚且稳立阵后。甄随所部要以一敌四,真能够打得过吗?

    但是前线陆续传来的消息却很喜人,貌似荆州兵前阵已被撕裂多处,对方彻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裴该正在思考战局,刘夜堂突然间驰马而来,拱手向裴该请求说:“已至申时,若不能遽败敌军,就怕他们遁归宛城,凭坚顽抗,那时候天色昏暗,不利于攻城——只能留待明日了。不如都督命我部也压上,一举而击破当面之敌吧!”

    裴该知他心存竞功之意,却也不说破,只是微微一笑,问道:“夜堂,倘若敌军暗伏一哨人马,窥我大营空虚,便即从侧翼冲杀出来,那又如何是好啊?”刘夜堂摇摇头,伸手指点道:“此处一马平川,与昔日蒋集岗不同,若有敌军杀来,数里之外便可见其踪迹,都督岂会有失?”

    裴该见他上阵心切,便说好吧——“卿将‘烈风’左右二营前往助阵,留下中营守备。”刘夜堂大喜,当即领命而去。可是他才走了不久,可能尚未正式投入战斗,突然间部曲将文朗策马驰近裴该,伸手朝西面一指:“都督请看,有敌来袭!”

    裴该手搭凉篷,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从敌阵侧面驰出一支骑兵来,大概有两三百人,烟尘杂沓处,似乎想要兜个圈子,绕过战场,直取自己的中军大纛。耳听文朗问道:“是退入营中,还是原地固守,或者出而拒敌啊?还请都督速下决断。”

    裴该笑一笑:“这数百骑,恐怕是杜曾全部的骑兵了……”杜曾一辈子就在荆州的长江两岸转悠,江北气候与徐州相近,裴该才不过拉起数百骑兵来,难道杜曾屡经战损,反而还能剩下更多不成么?说不定其中相当大一部分,还是第五猗从北方带过来的。

    “彼有骑兵,难道我独无有?”裴该冷然一笑,当即命令文朗:“汝可取其骑将首级来献我!”

    文朗闻言,大感兴奋。他这种亲信部曲,主要工作是保护主公安全,除非被敌人杀到了中军,否则一般情况下是捞不上硬仗打的——也或许在追杀残敌的时候,会被撒出去捡点儿残渣剩饭。如今得以率领骑兵与敌见阵,真是难得的机会,当即一拍胸脯,表态说:“若不能取得敌将首级,朗便自提首级来见都督!”

    裴该心说你可别随便立FLAG,当即劝说道:“不可轻敌、莽撞。”随即又鼓励一句:“勿污乃祖之名!”你不自称是文俶的孙子吗?那文鸯可是亲自率军冲阵,惊死过司马师,还大破过秃发树机能啊,算是三国晚期一流的勇将,那且让我看看你能有文俶几成本事吧。

    文朗也不多带,亲将百骑驰出,很快便迎上了侧翼的荆州骑兵。双方甫一接近,便以弓矢对射,顷刻间便有十数骑翻倒尘埃——绝大多数都在荆州方面。

    双方骑弓的射程差不太多,但徐州骑兵有了马镫辅助,开弓时可以踩镫立起,稳定性要更胜一筹,相对的准头也好。而且裴该曾经“创作”过两句诗,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用以教导部下,所以徐州骑兵几乎全都是瞄着对方战马发的箭,目标既大,更易取准。战马若倒,骑士落马,即便不被摔个七昏八素,在没有步兵协助的前提下,你还能够发挥出几成战斗力来?

    一轮箭射罢,双方骑士便即正面交锋。说是正面,其实两队骑兵是交错而过,就象两条挨得很紧的平行线,马上骑士各自手挺长矛,从反手方向刺向敌人。在这种搏杀方式中,马镫的作用再次得以凸显。

    在骑兵演化史上,其实高桥马鞍的作用比马镫更具划时代性,有了高桥马鞍,便能从纵向固定骑士,使得骑矛正面捅刺的威力成倍增强——否则反作用力能够直接把人从马屁股方向给顶下来。但在实际战阵之中,很难遇到正面捅刺的情况——何况还有马头阻碍——一般都会侧向错开一定的角度,这就需要从横的方向同样固定住骑手。马镫便能在横向给予骑手稳定之力,所以越是侧捅,马镫的作用便越是凸显。

    两列骑兵相向而过,人喊马嘶中,数十人被长矛捅伤、捅死,倒撞下马来——仍然是徐州方面占优,基本上交换比为一比四。而且徐州的骑兵大多铠胄俱全,甚至穿的不是全然的皮甲,重要部位还镶缀着不少金属部件,即便中矛落马,估计也有五成还能够救得过来。终究这都是裴该的贴身部曲,再省钱也不能省到他们身上去啊。

    文朗一时眼花,没能找到对方骑将,只是捅翻了一名普通骑兵——试其战技,也不可能为一军之将嘛。等再圈过马来时,就见敌军拋下数十具尸体,却不反身来战,反而直奔着裴该中军就冲过去了。徐州骑兵无奈之下,只得从后猛追,其间骑弓劲射,又再放翻了十数骑。

    眼看敌军将要逼至中军,就见裴该身前突然间腾起了一片箭雨——他还有“烈风”中营在手呢,弓箭自也不缺。一片人喊马嘶中,敌骑冲锋之势当即便被遏止住了,而文朗也得以追了上来。

    从后面冲杀敌人,这种快感简直无可比拟,徐州骑兵士气倍增,荆州骑兵就此大乱。文朗高呼寻找敌将,终于就见一骑拨转马头,迎面而至,高声叫道:“我乃杜将军麾下督将马俊也,来者通名!”

    文朗大声回复:“文鸯之孙文朗是也!”大概是“祖父”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马俊闻言不禁微微一愕,骑矛刺出来的动作也因此有些变形。文朗趁势一矛捅去,正中对方胸口——对方的刺矛则扎在他的精铁护胸上,划一道深痕,溜过去了。

    两将对战之处,距离裴该也不过区区二百步而已,又没有什么东西阻碍视线,裴该是瞧得一清二楚啊,不禁拍手大喜。眼见这些敌骑已不足虑,他当即一挥手中竹杖:“即将铁骑驰前,收结了这一战吧!”

    这场战役从未中开始,短短一刻半钟之后,荆州兵阵线就已被多处撕裂,而大将苏温也身负重伤,眼看着前阵崩溃在即。杜曾无奈之下,只得一方面陆续把预备兵力全都投入战斗,同时提前派出了预伏的骑兵,尝试突袭徐州兵后阵中军。

    统领骑兵的乃是杜曾爱将马俊,本是关西羌汉混血,精擅骑术,而且武艺高强,杜曾对他是非常放心的。但即便马俊再如何骁勇善战,终究他所面对的是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己的敌兵,而裴该既然竖起中军大纛,相信周边卫护的士卒也必是精锐,此次突袭,最终能有几成胜算,杜曾心里根本就没底。

    照道理来说,精锐骑兵,一骑而可当五步、十步,若能利用机动性将步兵调动起来,进而撕裂其阵,那即便百倍之敌,也是不够骑兵蹉踏的。问题看徐州前阵的组织力和战斗力,裴该不似“不知兵”之人,更不会是一介书生,他会不会上马俊的当呢?步兵若排列紧密方阵,以弓箭遮护、长矛为防,同等数量的轻骑兵都是根本莫可奈何的呀。

    但是唯有如此,或许才能杀出一线生机来,否则今日丧败可期。城外战败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宛城堞橹不完,在防御上还存在着诸多漏洞,一旦被迫退守,士气受挫,恐怕守也很难守得住了。到那时候,就只有保护着第五猗逃归襄阳去……可是周访恐怕很快便会彻底剿灭杜弢,挥师北上啊……

    杜曾不禁在心中暗骂荀崧,你这老家伙为何不早早开城归降呢?要等我们先把城防工事打得千疮百孔,才肯低下你那世家子高贵的头颅……真正可恶!

    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马俊侥幸得手,可是前线正在酣战,骑兵不可能穿越敌阵,从正面出击,那就只得远远绕路啦,即便能够取胜,也不知何时才能传回消息来,进而导致徐州前军后撤甚至是直接崩溃。自己能够熬到那时候吗?

    最终杜曾被迫一咬牙关,右手握紧了部曲才刚递过来的长矛,转过头去嘱咐王贡:“子赐可速回城,安排城守事宜,我亲自前去阻挡敌军,以拖延时间。”王贡点点头,关切地说道:“将军千万小心,但留得性命在,终有复起的一日。”说完话,带着十多名部曲,拨转马头,便朝宛城方向驰去。

    杜曾亲率部曲上阵,长矛抖处,顷刻间便已搠翻了数名徐州兵,暂时止住了一翼的崩溃之势。然而战线实在太长,他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只听西侧山呼海啸一般的喧嚷,抬眼望去,就见荆州方面的旗帜陆续倒下,残余的也皆步步后退,恐怕很快便会被彻底击穿了。杜曾目眦欲裂,急忙挥舞长矛前去增援,但还没能赶到,就听得沉重的马蹄声如同雷鸣一般轰然响起。

    对方也派出了自家的骑兵来吗?杜曾一则以忧,一则以喜。裴该守牧徐州,必能招募到一定数量的骑兵,倒也并不出乎杜曾的意料之外,他忧的是,仅仅步兵方阵,已经使己方很难抵御,若再辅以骑兵冲突,则己阵崩溃在即……喜的是,倘若裴该把骑兵全都派上来了,那边马俊得手的机率便会更高一些啦。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忽见己方士卒个个面带惊惶之色,全都抛弃了兵刃,掉过头来,落荒而逃。杜曾扬声大呼:“不要走!有敢动摇军阵的,必斩不赦!”举起长矛来,当即穿透了己方一名正在抱头奔蹿的军吏。但他随即抬头一望,却不禁也惊得面色惨白——这、这、这,这究竟是什么骑兵?!

第三十四章、具装甲骑

    雷鸣般的马蹄声中,只见数十骑呼啸而至。

    与这年月惯见的骑兵,尤其是杜曾曾经见到过的骑兵不同,这些徐州骑兵的装具竟然精良、完善到令人发指。个个身披只有军将才可能置办得起的铁质鳞甲,戴着金属兜鍪,上插白羽,护项、披膊俱全,甲裙垂至膝下,就连皮靴上都镶嵌着铁叶,仿佛是天神下凡一般!更可怕的是,其胯下战马似乎也都着甲,再饰以斑斓五彩的饰物,骤然望去,简直不是马,而是一头头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张牙舞爪,随时都欲择人而噬的怪兽!

    杜曾戎马半生,就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装具精良、气势惊人的骑兵!

    这年月骑分轻重,轻骑兵主要作巡弋、侦察之用,大多数只有背心一般的皮甲,带弓箭、短刀,以骑射为主;重骑兵的防护相对严密一些,但最多不过加几处金属配件,上身多两条短披膊,护住大臂而已,手持长矛,用来正面冲锋,以蹴散或割裂敌阵。

    杜曾曾经听说过,但并没有实际见到过,鲜卑人,尤其是代北的拓跋部,训练了一支天下无双的重骑兵队伍,骑士都是全副的皮甲,加以金属部件点缀,装具不弱于普通将吏,而且人执一柄重头骑矛,称之为“槊”——因为鲜卑语中捅刺之意,便叫做“搠”。眼前这些,难道是裴该召来了拓跋鲜卑的精锐骑兵相助吗?可即便传说中的鲜卑重骑,貌似也没有这般精良的装具啊!

    那些都是什么马?马身着甲,身上的骑士还都如同铁人一般,竟然能够驮负着奔跑如飞,四蹄落地,有若重锤擂鼓一般!这必然是草原上的良骥啊!

    当时在军事方面,是存在着一条完整的食物链的,普遍情况下,南人怕北人——东吴被瞬间扫灭的记忆,仍存留在不少人心中,并会不时泛起——盗匪怕官军,官军怕胡虏,而胡虏怕鲜卑……杜曾的出身不南不北,夹在中间,但麾下兵卒大多是从长江以南跟随逃来的荆州土著,又常年为匪,多次为官军所击败,如同食物链最底端的兔子,而今骤然得遇最顶端的猛虎,甚至是传说中的蛟龙,又岂有不惧之理?

    那么荆州兵彻底不敢撄敌锋芒,见到这些重骑兵冲近便即瞬间崩溃,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就连杜曾本人也被败兵裹挟着,更被部曲们簇拥着,不由自主地掉转了马头,落荒而逃,不敢迎着可怕的重骑兵——即便只有数十骑——奋勇冲杀过去。他在脱离接触前,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祖、裴一体,而祖逖又与晋阳刘琨为友,那么通过刘琨从草原上求得数十上百的鲜卑重骑相助,也并不奇怪吧……拓跋鲜卑究竟有多少这般重骑,竟然舍得与人?!

    千山万水阻隔,裴该就从来没跟刘琨取得过联络,遑论通过他求取拓跋鲜卑相助了,其实这些重骑兵是他一手组建、整训出来的,都是中原人,不杂一名外族,而且很有可能比真正的鲜卑重骑,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威力还要更强。

    这种新式骑兵与传统的重骑不同,后世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具装甲骑”,《宋史·仪卫志》上解释说:“甲骑,人铠也;具装,马铠也。”最早可能是出现在公元前后的中亚帕提亚帝国(安息),而在中国,则始于南北朝时期,到隋代和初唐为其最后的辉煌——据说金朝又曾一度有所复兴。

    具装甲骑产生得很早,但真正成型,能够在战场上发挥强大威力,则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一是好马,二是好镫。不但背负着骑士,还得背负人铠和马甲参加战斗,那必须是极其高俊雄伟的中亚良骥,一般战马即便能够驮得动,估计也迈不开几步便会呼哧带喘,进而掉膘,乃至劳死了。

    中原地区的战马普遍缺乏这种素质,即便经过汉武帝引入大宛“天马”,改良了马种,恐怕千匹之中仍然难寻一匹可做具装之用。目前也就鲜卑人因为久牧草原,尤其是拓跋鲜卑占据代地,可以顺畅地与中亚相沟通,才能得到类似良马的资源——是否已有杂交,倒不清楚。

    二是必须得有马镫。无镫时代,骑士全靠双腿紧夹马腹来固定自身——虽说即便有镫后,疾驰时也必须靠夹的——而当身披数十斤乃至更重的骑甲后,体力消耗实在太大,若是无镫辅助,估计会连抬矛的力量都欠奉了。所以具装甲骑虽然出现得很早,但都只是少数精锐而已,真正能够成为常见兵种,还得在马镫发明之后。

    比方说,等到拓跋鲜卑入主中原以后。

    目前的拓跋鲜卑是否已经拥有马镫,裴该并不清楚,但据曾经见过鲜卑骑兵的刘夜堂所说,拓跋重骑距离后世真正的具装甲骑也还存在着一定差距,主要是装具较轻,骑士大多身着皮甲,而战马也仅仅以厚毡防护而已——终究这玩意儿太费钱了,拓跋家也没有余粮啊!

    既然已经有了马镫,裴该就想搞出真正的具装甲骑来,虽然明知道投入太大,与产出难成正比,但不必多搞嘛,有个数十骑,在关键时刻投入战斗,估计吓都能把敌人给吓死——就象一战时候德国步兵初次见到坦克一般。

    但是因为种种因素的制约,裴该却始终搞不象。一是缺乏良马,没有几匹马能够驮得动如此沉重的人、甲,二是制甲技术还相对落后,根本造不出欧洲中世纪骑士那种铁罐头一般的板甲来——真要是有板甲,估计这年月就没有几件武器可以破防的。

    所以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仅仅神似而已。他挑选了力大雄武,但本身体重并不超标的三十名军卒,配以六十匹好马,给骑士全都穿上尽量轻便的鳞甲——其实披膊、甲裙等还是皮制,关键部位缀几片薄铁而已——装备上金属马镫和根据刘夜堂所说形质仿造出来的鲜卑铁槊,再给战马都披上毛毡,戴上皮制的面帘和鸡颈,特意涂以五彩,绘得让人瞧不出质地来,会怀疑也都跟骑士似的穿着铁铠……

    经过训练,这样的重骑兵可以便步行军三到五里地,加速冲锋,最多半里(一百五十步)也就到头了。估计两阵胶着之时,可以利用强大的冲击力,尝试突破敌军最前锋的刀、矛混合阵——只要不够严整——甚至踩踏到后面的弓手,然后就必须跳下马来,改充陷阵的重步兵。

    今日也是如此,裴该在阵后挥舞竹杖,一声令下,那些重骑兵才开始穿着铠甲,装备武器。每名重骑兵都配有两名辅兵,帮助养护马匹,在这时候则一人辅助骑兵穿甲,一人给战马披上装具。然后重骑兵跨上一匹无甲马,辅兵则牵着另一匹着甲马,缓步驰近战场。等到距离敌人约摸两百步了,重骑兵方才换马,然后逐渐加速,手挺长槊,冲向敌阵。

    其实根据前线的战报,刘夜堂部才刚加入战斗,荆州兵就濒临崩溃之境,而从侧翼袭来的对方骑兵也被文朗顺利击破,此战获胜已无可疑,根本不必要再动用具装甲骑。只是裴该自从编组这三十骑以来,还从来都没机会运用,心说不如趁着这场仗,派出去做个实验吧。因为就这区区三十骑,在风云不测的战场上是否真的管用,还是仅仅能当仪仗队摆出来吓人,其实他心里也还没有底。

    实验的结果很是成功,具装甲骑才刚迫近敌阵,都还一人未杀呢,荆州兵便即彻底崩溃了,人马奔蹿,相互踩踏而死的不知凡几。战后计点成果,三十名缩水具装甲骑,真正长槊捅着的不到十名敌人,撞伤和踩死的,倒五倍于此数。

    一见徐州的具装甲骑,杜曾不禁骇得是肝胆俱裂——尤其惊惶、忙乱之际,就没能分辨得出对方只有三十骑,还以为会有百骑乃至更多——他拨马而逃,心中连守城的念头都不敢起了,只想赶紧找到王贡,接上第五猗,然后南逃到襄阳去。

    终究襄阳城防要比宛城坚固得多,也还留有两千多守军,更重要的是,裴该或许不会追得那么远吧?难道他真放着徐州不管,想千里迢迢来夺荆州不成么?

    心中又不禁埋怨王贡:你出的好主意啊,没事儿去招惹裴该做什么?!转念又一想,徐州军如此精壮,我要不要干脆放弃第五猗,改投裴该算了……

    一直跑到宛城北门,心中筹思不定,难下决断。抬眼一瞧,只见吊桥仍然扯着,大门依旧紧闭,无数己方败兵正朝着城上大呼小叫,哀恳开门。杜曾心说我还没回来,谁敢给你们开门?招呼身旁部曲,帮忙朝城上扬声高叫道:“杜将军在此,还不速速开城,放我等进去!”部曲喊话的时候,他还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战场,好在那些怪物没有追过来……也对啊,他们的装具如此沉重,估计跑不快,冲锋也不可能持久,我还有时间逃入城中。

    再转回头,只见城墙上探出个人头来,隐约瞧着不是王贡,也不是第五猗,却是荀崧。随即就听荀崧身旁有人高叫道:“此城本非杜将军所有,杜将军又何能入城?还是速速逃去,以免为裴使君所杀吧!”

    杜曾大吃一惊,急忙喝问:“荀公何以如此啊?第五公何在?!”

    城上回复道:“已为阶下囚矣!”

    杜曾心说这草包,我早就知道他不靠谱,城中还有不少他从北方带过来的兵马、部曲,怎么就能让个不懂打仗的荀崧轻易政变成功呢?急忙再问:“王子赐何在?”

    城上回复道:“亦未放进城,绕城而去也。”

    杜曾慌得手足无措,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王贡,听说王贡仍然在生,也没有落到荀崧手里,不禁略略松一口气。他心说是赶紧逃回襄阳去,还是干脆降了徐州,不如等我找到王贡,再跟他好好商议商议吧。于是拨转马头,朝着西方便逃——王贡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只能试着撞大运。徐州军从东方来,那么往西逃会是人类的本能吧。

    才刚撒开马蹄,忽听背后有人高叫道:“汝即是杜曾?不要走,甄老爷在此,可回头来战啊!”

    杜曾也不敢回头,更不敢放慢马速,不管这“甄老爷”是谁,总之是敌非友了,他将身子略略一伏,只管加鞭疾奔……

    甄随自从上了前线,驻马阵中还不到一刻钟,眼瞧着荆州军心动摇,完全不是本军的对手,他的手也便痒起来了。于是将指挥权交给一名副督,自己策马而前,直抵前线。到了地方下得马来,一手刀、一手盾,大呼小叫地便即冲入敌阵,当者无不披靡。

    也正是因为他没骑马,故此虽然骁勇,却并不太受敌将关注,杜曾部将苏温竟然未能与之遭遇,而反为谢风所伤。直到荆州兵全面崩溃,甄随也已杀得浑身是血——基本上都是敌人的血——连刀都换过了一柄,盾牌换过两具,在他手下难遇一合之敌,而且九成九是死路一条,罕见有人能够带伤而遁的。

    荆州兵四下溃散,甄随从后追杀,有如猛虎搏羊,反而觉得不大过瘾,这才重新上马,到处寻觅敌将,被荆州降兵指点着,很快便发现了杜曾。甄随大叫一声,从侧翼纵马杀去,孰料杜曾却不回头,只是伏身马背而逃。甄随目测双方距离大概也就六十余步,于是一翻身,竟然在疾驰的战马上跳了下来,顺势急跑几步,然后站定身形,从背上摘下了弓箭。

    他这张是步弓,又长又大,骑在马上难以拉满,而他终究初习马术,就始终没学会在疾驰中使用马弓。摘下步弓后,甄随搭上一支铁簇雕翎,“喝”的一声,将之彻底拉开,瞄着杜曾的后心便是狠狠一箭射去。

    杜曾听到背后金铁破风之声,匆忙又狠狠鞭打了一下坐骑的臀部。在他想来,只需疾驰而前,都不必要闪避,强弩之末,那箭便无奈己何。谁料甄随弓劲箭快,双方相距已出百步之外,那箭却依然追上了奔马,正中杜曾后心。杜曾“啊呀”一声,翻落马下,眼见得是不活了。

    甄随见了,不禁仰天大笑,挥手招呼部下:“去,将那厮首级斫下,老爷要去献与都督领功!”

第三十五章、文若遗风

    宛城城北一战,八千荆州兵死伤超过两成,七成伏地归降,做了俘虏,余皆遁去,不知所踪了——也包括那个王贡王子赐。

    随即北门大开,荀崧亲自出城来迎接裴该。裴该得意洋洋地策马入城,先吩咐刘夜堂去控御四门,维持城内秩序,甄随打扫战场,并且计点此战的功勋,然后便跟着荀崧,重归郡署。

    到了郡署门前一瞧,只见午前带进城的那几名部曲倒是毫发无伤,都正活蹦乱跳地在门前恭候呢——自然也是荀崧的功劳了,真正意外之喜。

    杜曾、王贡出城迎战徐州军之后,城内留兵虽然不多,但六成是第五猗所部,四成才是荀崧旧部,原本不怕荀氏背反;问题是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荀崧在宛城已然驻扎了将近两年,城中百姓大多心附,豪绅大贾也都与他暗通消息,加上第五猗又实乏控御之才,故此才被荀氏发动政变,顺利夺城。

    关于王贡设谋,说服了第五猗,想要劫持裴该的图谋,入城之时,荀崧就已经对裴该分说得很清楚了。等进了郡署,入大堂坐定,裴该就问:“第五公何在?”

    荀崧吩咐一声,便有人将绳捆索绑的第五猗押上堂来。第五猗见到裴该就叫:“文约,切莫中了荀氏的离间之计啊!”裴该瞥一眼荀崧,荀崧不禁苦笑,随即坦然地问第五猗:“当日设谋,及其后在宴会外布置埋伏,杜曾、王贡部属多有参与,如今彼等皆为裴公所擒,可要寻来与第五公对质么?”

    第五猗这才无话可说,只得哀求道:“都是王贡挑唆,猗实无谋害文约之意,不过商借些兵马粮秣罢了。还请饶我一命吧……”裴该笑一笑,下令把第五猗交给自家部曲,暂且羁押,然后转过头来问荀崧:“荀公以为,将如何处置此人?”

    荀崧拱手答道:“第五公受小人挑唆,欲不利于裴公,同室操戈,罪莫大焉。然而他终究是天子钦封的四州都督,不宜加害,且放他孤身返回长安去吧。”

    裴该对此不置可否,却突然间转换话题:“荀公,不知宴前指点裴某,并且导我逃出樊笼的女子,是荀公何人哪?”

    荀崧闻言,倒不禁略略一愕——竟然被你瞧出是女人来了?不敢隐瞒,只得老实回答:“乃是小女。”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然而——“荀公不云只有一女,去岁已然夭折了么?”

    荀崧叹口气,回答道:“昔日第五猗挥师来攻,遣人劝我归顺,还说听闻我有一女,欲聘为其子妇……然小女嫡出也,我荀氏高门,如何能与他第五氏结亲?便即以夭折为辞,推拒了。等被迫开城降伏之后,第五猗别遣妇人入我内帏探查,无奈之下,只得命小女换穿男装,假扮仆役,直至今日……”

    裴该鬼使神差地就追问了一句:“未知我裴氏家门,可能攀得上贵家呢?”

    荀崧闻言一愣,随即问道:“裴公可有家室?”

    “内帷尚虚,”裴该随口回答了一句,然后才察觉出不妥来,急忙再次转换话题,“即便如此,亦不当使女公子行此凶险之事啊,倘若事机不密,为杜曾等所窥知,该当如何是好?”

    荀崧叹口气:“实不相瞒,此乃小女自作主张……”

    根据荀崧所说,当日王贡献计要劫持裴该,荀崧就曾竭力反对,但并不被第五猗所采纳。等到返回自家宅邸,他就长吁短叹,既感觉同室操戈会损及自身清誉,又怕第五猗在并吞了裴该的兵马后将更为势大,自己再难有出头之日。其女听见,便过来询问,荀崧乃将前后事合盘托出。

    荀小姐因此就说了:“裴氏高门,非第五家所可比拟,若助第五攻裴,助纣为虐,阿爹声誉必然受损。且我闻裴使君为东海王太妃之侄,乃得江东授命,始能守牧徐州,而第五公虽朝廷所命,却如浮萍飘零,恐怕难以在荆州立足。若真劫持了裴使君,江夏(王廙)、江州(王敦)必遣使问罪,豫州祖使君、湘州周将军,亦将遣军来攻,则宛城永无宁日矣!且第五公素来依赖杜将军,而杜将军本不过流贼耳,其有何能,安能抗拒四州之兵?一旦城破,诚恐玉石俱焚,阿爹性命难保啊!”

    荀崧岿然长叹,说我也是这么琢磨的——“王子赐原本多谋,不知为何而今日出此下策,导君以恶,且授人以柄……然我反复劝谏,第五公皆不肯听,如之奈何?”

    荀小姐当即建议道:“何不于宴间暗示裴使君,纵放他离去?”

    荀崧闻言吓了一跳,也说此事太过凶险,一旦泄露,恐招灭门之祸。荀小姐却说:“且待裴使君来时,女儿愿暗随阿爹,去见他一面,若只是庸碌之辈,便无须搭救。若果有高门气度、大臣风仪,又与阿爹相善,则万不可使其罹难。到时候女儿自有主张,必不会累及家门……”

    荀崧说他这个闺女打小骄纵,不喜女工,却好弓马,野惯了的,随着年龄渐长,自己也拿她莫可奈何;而且知道闺女主意大,既然有了这般想法,即便自己不首肯,也拦不住她去给裴该送信,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命其千万小心行事。

    结果今天裴该饭吃到一半儿,突然间借口上厕所逃席而去,荀崧就知道女儿的计谋得售了。随即杜曾、王贡率军出城,荀崧正打算回府去询问闺女前事,荀小姐却又主动出现在了老爹面前,并且说:“杜、王二贼已然出城,阿爹不趁此机会,劫持第五公,复夺宛城,要更待何时啊?”荀崧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奈何力量不足,又恐裴该打不赢杜曾、王贡,到时候杜、王反身杀来,宛城还是难保啊。

    荀小姐微微一笑:“阿爹且安坐,城中事,自有女儿主持。至于城外之战,日间女儿也曾随阿爹去迎接过裴使君,见其器械精良、兵马雄壮,又岂是杜、王流贼所可比拟?则裴使君必胜无疑。到时候若杜、王退返城内,凭垣而守,裴使君挥师来攻,即便知道阿爹有恩于他,也恐刀剑无眼,一个不慎,玉石俱焚;还不如先控扼城中,再恭迎裴使君入城,则其必深德我荀氏,家门可无忧矣。”

    所以这会儿荀崧就红着脸对裴该说,其实迎你进城来,全都是我闺女的功劳,我虽然有心,然而无力,真没能派上太大用场……惭愧啊,惭愧。

    裴该越听越是惊异,心说世间竟然还有这般智勇双全的女子吗?难道说《晋书》所载空穴来风,其实有因,不全然是胡诌八扯?那你闺女是不是叫荀灌娘哪?

    嗯,姑娘家的闺名,貌似不方便询问,而至于其年岁……捻着短须想了一想,试探性地问荀崧道:“多亏令爱相救,裴某才不至于为小人所害,可能请令爱出来,裴某欲当面致谢——恳请荀公俯允。”

    要是放在一千多年以后,裴该这种要求是彻底的无礼,荀崧就该一巴掌朝他脸上扇过去。但在这年月,男女之防还并不那么严密,而且荀崧也很清楚,裴该嘴里说“致谢”,其实是想质询,相关事情不能只听自家一面之辞,而且具体夺城的经过,也只有实际主持其事的女儿才能对他备悉陈说。

    于是略想一想,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说:“如此,裴公请暂移内室。”这大堂上人来人往的,我闺女不怕给你瞧,但不愿意让下人们随便见着尊容,还不如你们内室相见吧——反正不是你家内室,是第五猗的内室,暂时借用而已,也不怕污损了闺女的清誉。

    再说了,听裴该方才言下之意,貌似对我闺女挺感兴趣啊,他又尚未娶妻——或者说有过老婆,但如今是鳏居状态——说不定将来两家能够合为一家,那让你提前瞧瞧又有啥大不了的?别人就不成了。

    实话说,裴该再次见到荀氏女,多少有点儿失望。当初惊鸿一瞥,一张极其俊秀的面孔就深深镂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但此时再见,荀氏女终于换穿了女装,还薄施脂粉,再朝脸上瞧,也不过中人之姿而已嘛。

    感觉是人各有其气质,穿着打扮符合了气质,自然原本五分容貌能够增添到七分,倘若逆之而行,那便泯然众人了。就荀氏女的气质而论,恐怕还是比较适合穿男装,在裴该设想中,若放到自己穿越前的时代,这姑娘就该留短发,穿衬衫、仔裤,才可尽展英武倜傥之气,若是长发飘飘,换了裙装,扮成个女学生模样,或者是OL,那便不见其奇,扔人堆里彻底显不出来了。

    荀崧领着女儿到内室来见裴该,裴该先朝荀崧行礼,再向荀氏女深深一揖,父女二人急忙还礼。裴该请他们身旁落座,然后就直截了当地问荀氏女道:“今日多得女公子密传凶信于先,指点生路于后,裴某才不为小人所害,此恩此德,铭感五内——然而未知女公子因何起意,会来搭救裴某啊?”

    荀崧关照闺女:“裴公有问,汝可诚实回复,勿得失礼。”

    荀氏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裴公率貔貅之众、勇猛之师,来至宛城,第五公庸碌之辈,不识顺逆,却欲对公不利。海中蛟龙,岂可为渔夫网罗所系?我也曾读史书,最不愿见英雄落难、小人得志事,故此才起意搭救裴公。”

    “女公子以我为英雄乎?何所见而云然?”

    荀氏女道:“我曾暗随家父,去城外迎候裴公,见公麾下严整,士饱马腾,当今乱世,有此强军者,必能成就大事业,岂非英雄乎?其后公在堂上与家父交谈,执礼甚谨,颇露善意,私以为当可保我家门安泰……”

    裴该心说惭愧,我还真不是特别瞧得起你爹,仅仅因为第五猗为人倨傲,竟然不肯到城门口去迎我,而且初始交谈就驴唇不对马嘴,我心里不满意,所以才跟他没话说罢了。

    “如此,女公子即倒转炙肉,签尖向心,以提醒裴某,”裴该又问,“然堂上人多,必不能明言,倘若裴某不悟,那又如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裴公始终不悟,那公之命,便只能付之于天了。且疏忽大意之人,必难立足乱世,即便今日脱身,翌日也必罹难——又何必救?”

    荀崧听女儿说话有点儿不客气,正待呵斥,却被裴该摆摆手给拦住了。裴该心说好险,其实我完全是瞧见了你的相貌,这才警觉起来的呀,倘若只是一名普通男仆,我才不会在乎你使什么眼色呢……“然则女公子是谋定而后动了,既如此,何不在墙边早做安排,而要裴某去钻狗窦?”

    荀氏女掩口而笑:“其实早有木梯暗藏在侧,我特以试裴公耳。若公为保性命,自狗窦遁出,失朝廷大臣仪体,那即便出得墙去,墙外也不会有马,更无人指点西门可行了。”

    荀崧再也忍不住了,沉声呵斥道:“不得妄言,冲冒裴公!”荀氏女急忙低下头去,敛衽致歉。

    裴该心道这女人心计可挺深哪——嗯,我喜欢!幸亏我最近一段时间锻炼身体有成,而且前一世小时候也顽皮得不行,惯常爬树翻墙,否则若是一犹豫,最终还是被迫去钻了狗洞,恐怕逃不过这一劫去——而且还会比在酒席宴间遭人拿下更加的丢脸!

    “朝廷大臣仪体”?我脑袋里还真没有这根弦儿,而仅仅考虑到自己的脸面罢了——我一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在女人面前钻狗洞呢?

    “女公子倒也诚实。”

    荀氏女微笑着瞥一眼荀崧,回答道:“家父常诫我,当以至诚待人,不可诳言。”

    裴该心说这话别说我了,就连荀崧本人都不会相信。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说:“不想荀氏门中,尚有女公子,智谋胆气,不输男儿,且大有尊先祖文若公之遗风!”转过头去问荀崧:“该冒昧,不敢请问令爱芳龄几许?”

第三十六章、摘瓜

    裴该瞧着荀氏女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不过女孩子发育得早,从十三四到十八九,具体容貌因人而异,差别很大,还真是不易准确判断——只是打死裴该也不信她只有虚岁十三。

    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了,《晋书》所载原有所本,起码荀崧真有一个闺女儿,而且很能干,至于是不是能够骑马破围而出,历史已经改变了,失去了机会,恐怕会成为永远的谜吧——不过伪造乃父书信去向周访求援这种事儿,她应该能够干得出来。只是,“十三岁”这种说法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还是说这姑娘真的发育得早,才十三岁就有十六七的容貌和身量?这种早熟之人现实中倒也确实存在,好比说裴该前世某个初中同学,才十三四岁就有一米七几的个头儿了……象荀氏这种高门大户,富贵人家,营养肯定不缺啊,早发育一些,长得高一些,也很正常吧。

    目测荀氏女目下大概一米六五、六六的样子,比裴该只矮半个头,说不定以后还会蹿。

    所以他好奇心大起,就忍不住要询问对方姑娘的年龄。问女人年岁自然很不礼貌,但裴该预先打了伏笔,夸赞对方“智谋胆气,不输男儿,且大有尊先祖文若公之遗风”,潜台词是:你才多大啊,竟然养成了如此的能为?这是另一方面的好奇,跟你是男是女毫无关系。

    荀氏女垂下头去,不敢应答。荀崧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裴该的提问:“小女辛酉岁生人……”

    裴该掐指一算,辛酉岁,那就是永康二年……原来才只有十五岁!若论实岁,只有十四,还真是个初中女生!

    虽说比《晋书》上所记载的“十三岁”大了两岁,仍然很恐怖啊,这姑娘竟然如此地早熟!是不是“十三”为“十五”传抄之讹呢?很有可能……

    不禁站起身来,慨然而叹道:“我今始知,世间果有早慧之人,甚至是天纵奇才——女公子之谓也!”

    又问了问夺城之事,荀氏女就退出去了。裴该低头沉吟,良久不语,荀崧等了好一阵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裴公何所思也?”

    裴该心说“何所思”?我当然是在思你的闺女啊。

    要说荀氏女绝对是个人才,其勇、其谋,简直不让须眉……不,即须眉男儿当中,也罕见这般人物。倘若是个男子,即便年齿尚幼,可能心性尚且不够成熟,裴该绞尽脑汁也要将其罗致麾下——甘罗十二岁能为秦之上卿,荀某都十五了,难道不能出仕么?问题她是个闺阁千金……

    若能娶之为妻,比招之为辅,可能作用更大,夫妇一体,基本上可以不必担心其忠诚度;最多她为娘家荀氏多考虑考虑,但出嫁从夫,把娘家利益放诸夫家之上的可能性并不太高。再说荀氏虽为高门,终究与琅琊王氏不能相提并论,如今势穷力蹙,也无“齐大非偶”之虞。

    但更重要的是,这姑娘虽然不是天姿国色,也很看得过了,若能置之内帏,夫妇之间肯定能找到很多共同语言,不至于整天大眼瞪小眼,除了家事外别无话题可谈。在这种时代,能够找到个志趣相投的配偶,难度系数本来非常之大,没想到老天爷眷顾,竟然直接送了一个到裴该的面前。

    裴该终究是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灵魂,骨子里男尊女卑的旧思想就极其淡薄,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有思想、有能力、有灵魂、有人格的,而不仅仅是生育机器。此番得遇荀氏女,倘若就此错过,还上哪儿找这般佳偶去?恐怕全中国都很难挑出第二个来了吧!

    问题是自己已经跟杜家定了亲了……

    筹思良久,最终还是一拍大腿——罢了,罢了,反正只是定亲,尚未成亲,就算食言而肥,也不至于变成陈世美。再说了,貌似这年月的士人也并不把定亲看得太重,只要还没正式过门,随时都可以毁约另聘。虽说对不大起杜家,但考虑到自己的终身幸福,正不必太过执著于俗礼。

    要是已经把杜氏女迎到了临淮,再休妻另娶,不但会招致士林的冷眼,自己心上那道坎儿也过不去——很可能误了杜家姑娘终身哪!但如今仅仅是耽搁了她几年时光而已,目前杜氏女也就十六七岁,还不至于嫁不出去。至于该如何措辞、毁约,那便只有请姑母裴氏多费点儿心啦……

    裴该拿定了主意,这才终于抬起头来,望向荀崧。但他先不提荀氏女,只问:“我牧守徐州,终不能久在荆襄,且歇兵五日,便待启程东返,将宛城交还于荀公。但不知荀公此后做何打算?第五猗既为阶下囚,杜曾也已授首,我料王世将必欲夺占全荆——宛城残破,非数月即可修缮完全,则荀公是欲东向,还是北归哪?”

    你打算服从于建康政权呢,还是干脆返回河阴或者长安去?

    荀崧闻言,神色不禁有些慌乱——裴文约你什么意思,打算甩手不管我了是吗?那我荀家辛辛苦苦救你,又是为得何来?

    急忙拱手:“还请裴公指点一条明路。”

    裴该点点头,心说很好,你既然口出此言,就说明没有必投建康之意——“杜曾残部,尽为我所俘,不下五千众,若尽屠之,恐伤上天好生之德;若纵之去,恐害百姓;若交与荀公,又怕荀公难以驾驭。倘若荀公有意,且为我暂驻宛城,当致信王世将,请其来接收襄、宛,将城、兵尽数与他,荀公则求一太守任,为我镇定东海,如何?”

    拿你控制不住的荆州北部要冲之地,换一个实职的东海太守,这笔生意,我觉得是很合算啦,就不知道你意下如何?你肯不肯跟着我干哪?

    裴该这话虽在意料之中,荀崧却仍显犹豫——一个是虚名都督,一个是实职太守,一是依附建康,一是归从裴该,何者为佳,使自己和家族的前途更有保障,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掂量得清的。

    裴该见荀崧不能即刻回答,便笑一笑:“荀公不必急作决断,可与令爱商议再行。”你头脑没有你闺女清楚,还是等会儿去问问她好了——“倘若荀公允诺,该即请聘令爱为妻,从此裴、荀两家同辱共荣。荀公请熟思之。”

    说完这几句话,他便起身离开了内室。

    裴该是希望荀氏父女可以看清形势,自觉自愿地答应婚事,进而归从于自家麾下的——终究强扭的瓜不甜嘛。那么倘若父女两个商量了老半天,结果还是拒绝,又该怎么办?裴该心说那就只能来硬的呗,不管甜不甜的,先把瓜摘到手里再说!

    打完一仗,夺占宛城,裴该自然有很多公务要处理——首要之事便是论功行赏了。

    徐州军中有一套完整的授功体系,是裴该与卞壸等人反复商议后制成的。功勋论级,裴该换了个后世的词汇,称之为“转”——《木兰辞》中即有“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句,有可能是南北朝时代的名词。

    古代多以斩首数作为报功的凭据,但裴该本人却并不很喜欢这种野蛮手段——正所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而且士卒割取和争抢首级,也容易混乱队列,甚至于贻误战机。故此裴该规定,只有敌军将吏之首,才有价值——且与生俘同论——普通小兵的脑袋你割下一万个来,我也全当没瞧见。

    功勋由基本作战单位“营”(六百五十到八百人的普通营)的军法官“司马”来计算总额,按照实际功劳大小分与各队,再依次由各队分与各排,各排分与各伍,直至落实到每个士兵头上。倘若认为自家主官分配不公,即便普通士卒也有向营司马申诉的权力。

    倘有讳败为胜、贪冒功劳、上下其手等事,主官必受严惩。

    功勋累积一转始可受赏——因为有可能分下来,某伍全体只得一转,那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是五分之一转,不够数——赏赐主要分为三种:一是授以实物,比方说甲一领、钱几缗、绢几匹等;二是升其职务;三是授以田宅。

    升职的话,普通士卒积二转可为伍长,伍长积三转可为排副、五转为排长,排长积七转可为队副、十转为队长……即便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那也可以按照相应职位来厚给衣食、装具。

    裴该手底下的士兵,大多数都有家眷在广陵屯田,本来就答应说屯田三年,即放为自耕农的,从今春开始,徐州方面已经开始分田授业了。但屯农成为自耕农,所受田产比徐州土著要略低一些:丁男六十亩,丁女四十亩,老弱一律十五亩——这是为了一定程度上弥合主客矛盾。若士卒得功一转,即可多予其家三亩地,得功三转,额外赏赐一处家宅。

    计算功勋、平衡各方面利益,这是件很繁琐的事情,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帮到裴该,他只能亲历亲为。在与荀氏父女相谈这段时间,很粗略的功劳统计就已经由各营司马汇报给甄随、刘夜堂二督,再由他们呈递到了裴该的案头。裴该熬了大半宿,终于把所有数字都统计、核算完成了——不管怎么说,阿拉伯数字和后世的算式,即便只是简单的加减乘除,也比这时代的筹算要方便得多。

    虽说这年月实际上已经有了珠算,但算盘的形质要比后世简单、粗陋得多,而且也尚未普及,不是随便扯个小吏来就能拨拉的。士人倒是大多会摆算筹,但那玩意儿使着实在太麻烦啦。

    裴该忙得夜深不眠,荀氏父女却也一样,两个人高燃着蜡烛,足**谈了好几个时辰。

    荀崧首先把裴该所言向女儿合盘托出,然后就问:“汝以为裴使君所言若何?”

    荀氏女晕生双颊,垂着头说:“一切全听阿爹主张。”荀崧不禁皱起眉来,心说你长这么大,除了还在襁褓之中,啥时候听过我的主张啊?平素大大咧咧的,有若男子,我多次警告你再这么发展下去,肯定嫁不出去啊,你全当耳旁风,怎么如今倒做起小儿女之态来了?我瞧着都不习惯,心里头瘆得慌……

    哦,对了,正是因为那个“嫁”字。裴该说要向我家提亲,对于终身大事,你终究还是个姑娘家,不敢自己拿主意,所以才如此娇羞——但我要问的不是你的婚事啦!

    “我家是仍屯宛城,还是跟随裴使君前往东海,对于此事,汝究竟有何看法?”

    荀氏女听到父亲明确的问话,这才收敛起羞怯之态,抬起头来问道:“阿爹自河阴南下,也已二岁,未知除一宛城、两千疲兵外,还置起了什么产业?”

    荀崧轻轻叹一口气:“是我无德,不能为朝廷镇守江北……”

    荀氏女说我不是在质问阿爹啊,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人各有所长,亦有所短,太平时守牧一方,使民皆安足,且知礼仪,阿爹当不让人;然身当乱世,披坚执锐,本非我荀氏家传之学……”

    要是裴该在,听到这几句话,肯定会嗤之以鼻,说:“无论太平时节,还是动乱时节,百姓之心有什么差别?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而且在第五猗、杜曾杀过来之前,周边也无强敌,在这种情况下你老兄只能占着座宛城,招募一两千弱军,别说扩展地盘儿了,连防守都困难,就这么点儿才能,我不信换个太平世道,你就能飞上天去!姑娘啊,别给你爹脸上贴金啦,黏不住的!”

    然而荀氏女身为人子,当然不能直接指着老爹的鼻子说你无能,只好绕个圈子,宽慰几句,然后说:“我家即便复得宛城,料也难以持久……”或许换她干会有所不同,但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不可能真正走上前台,而仅仅做名高参,那也得老爹言听计从才成啊。

    荀崧是管不了他这闺女,可终究是一家之主,也不会总被他闺女牵着鼻子走。否则的话,如何决断,他不需要跟闺女商量,直接请对方拍板就是了。

    因此荀崧就问了,说我也知道不可能久守宛城,那么是否应当归从于建康呢?终究琅琊王是陕东大都督,裴该只是青徐都督而已,且名义上还要受建康辖制,那我为什么不跟随老大,而偏要跟着小弟呢?

    荀氏女微微一笑,反问道:“从来请客容易,送客为难,阿爹以为,裴使君肯放我等东归建康么?”

第三十七章、钱世仪

    荀氏女对荀崧说,裴使君今日之语,分明有招揽阿爹之意,你要是俯首依从,还则罢了,倘若不从,如今宛城落于人手,他随时都可以收拾咱们——

    “我初观裴使君,似有英雄之志,然其才得逃生,便剑及履及来攻宛城,入城后分兵把守四门,如此果决,恐实有枭雄之姿。今其得强兵为恃,必不甘久为建康所驭。阿爹试想,他若与建康齐心,根本不必入城来见第五盛长,而当与王世将合力。既入城来见,是有两属之意,或欲从中取利。如此,安肯使阿爹东归琅琊大王?”

    其实若只是一个荀崧还则罢了,在裴该看来,即便不是彻底的废物,也不是能够在乱世中给予自己太大帮助之人,爱去哪儿去哪儿。但问题是荀氏一门身负天下高名,荀崧作为荀彧的玄孙,天然是一杆烈烈飘扬的锦绣旗帜,可以号召到不少士人相从,这般宝货,既已落于己手,又岂肯轻易与人呢?

    “我意阿爹若肯从他,必受重用;若不肯从,恐有不忍言之事也。”

    其实这点儿荀氏女却想左了,因为裴该很想得其为妻,所以必然不会对荀家下狠手——不过挟持乃至于绑票等事,肯定是跑不了的。

    荀崧还有点儿不以为然,说:“我看裴使君之意,欲先归徐州,而使我将宛城与王世将交接,则不但不肯害我,且来去皆可由我自主。”

    荀氏女略略一撇嘴:“口中言语,如何信得?裴使君既有将杜曾降卒交于阿爹,恐阿爹难以驾驭之语,则他虽然东归,也必会留兵监护。且若他行一封书与王世将,说我家实与第五盛长合谋,则王世将又将如何对待阿爹?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彼可不污自手也!”

    荀崧闻言,不禁悚然而惊,忙问:“何至于此?然我家只能依附于裴氏了么?”

    荀氏女道:“当今世乱,有土斯有兵者,可保家门,我荀氏若不有所依附,难免沉沦——叔祖在河阴,弹丸之地,安能久存?遑论复振家业。据女儿看来,有天下之志者,唯祖豫州与裴徐州,且二公互为表里,必可镇定中原。原意劝阿爹北依祖豫州,奈何尚无门径,第五盛长即来攻城,而裴徐州也恰于随后抵达……”

    荀崧问道:“汝纵放裴使君之时,便已存有此心了么?”

    荀氏女摇摇头:“也须看裴使君是否能够击破杜曾,耀武于江北了——原本以为他以寡击众,虽然能胜,亦不过略挫敌势而已,不期然半日即摧破强贼,斩杀杜曾……即便我家不复夺宛城,亦与其无损。这般人物,只可与之同谋,不可与之为敌啊。”

    荀崧沉吟良久,终于问道:“若依从裴使君,则须将汝嫁其为妇,汝可愿意么?”

    一听此言,荀氏女再次飞红了脸,垂下头去——她不好意思接碴儿啊,只得还是那句话:“一切都听从阿爹主张。”

    荀崧心说又听我主张,你这辈子啥时候听过我的话?估计你心中若不乐意,肯定早就嚷嚷起来了,不会把皮球踢到我脚下来——真是女大不中留,看起来也只能应允裴该所请了。

    好在裴该不是第五猗,这段婚事倒也门当户对,不至于有损我颍川荀氏的声名。

    荀崧正式表态,愿意在和王廙交接之后,举家迁往徐州,去为裴该镇守东海郡。裴该大喜,当即口头上敲定了与荀氏女的婚事——不过还得等返回淮阴后,去请卞壸为媒,正式下聘,并且商量成亲的时间。

    济阴卞氏虽然门户不高,但卞望之好歹做到了二千石,足够资格做媒人了。

    于是裴该便即行文江夏,说我已然阵斩杜曾,擒获了第五猗,复夺宛城。如今襄阳贼兵不过数千,且无首脑——王贡逃去不见影踪,希望他不要那么快返回襄阳去——我便将这份大礼送上,你赶紧挥师西进,去拿下襄阳,然后再到宛城来与荀崧交接吧。作为交换条件,我会上奏琅琊王,请任荀崧为东海郡守,希望你也能帮忙说说好话。

    在宛城歇兵五日后,裴该便即启程凯旋。不出荀氏女所料,他不但留下“劫火营”左副督谢风率三队精锐看守俘虏,“协助”荀崧守城,而且还把宛城的公私府库搜罗一空,只留给荀崧足够一月使用的物资——反正已经约定一个月后,不管王廙来不来,你都要弃城到我的徐州去。

    那个谢风本为扬州建安郡人氏,大概还有部分山越的血统,跟著名的陈郡谢氏没有一毛钱关系,因与卫潜有旧,北渡来投,被卫因之推荐给裴该为将。裴该看他头大腰粗,虬须满面,颇为威武,虽然跟甄随似的也不擅长骑马,却使得一支好矛,于是拨给甄随做队主,大爆兵的时代,积功而成为一营之副督。

    谢风在这场仗中立的功勋挺大,足够三转,但本人却并不满意。因为他自诩最大功劳是刺伤了敌方一员骁将(苏温),但问题战后未能擒获此人,也没能找到尸体,功勋无从证实。因此他才主动要求留下,监护宛城,打算再在俘虏身上花点儿时间,一定要把那员敌将的姓名、下落都打听出来,才肯罢休。

    裴该没打算去跟王廙照面儿,所以东南向行,隔过了江夏郡,到武昌对岸才临近长江,然后沿江东指,直下寻阳。寻阳对面就是王敦坐镇的彭泽,裴该先遣人把第五猗一家和杜曾的首级送至彭泽,再恳请王处仲过江来一叙。

    其实当时在江东,无论品位还是实权,王敦都为人臣之首——仅在南渡的五王,再加上新过继的东海王司马裒之下——他身为左将军、假节、都督征讨诸军事,领扬州刺史兼江州刺史;司马睿可以调动的兵马,三分之一强在王敦麾下,还有三分之一暂时受其节制;此外王敦还尚了武帝司马炎之女襄城公主。这是坐直升飞机上来的第五猗根本不能比的,第五猗就能仗着比裴该高半级,有节杖在手,竟敢不亲往宛城门口相迎裴该,如今裴该却不肯过江,而要王敦来见自己,实话说比第五盛长更加不合礼数……

    只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在宛城险些遭人劫持,裴该又哪儿敢再托大,过江去见王敦呢?实话说宛城之宴,倒并非裴该警惕心不够,行事过于莽撞,问题谁能想到同殿为臣,又一东一西八杆子打不着,素无仇怨,对方就会对自己起歹心啊?裴该在心里不知道把第五猗咒骂了多少遍,心说若我手底下人也有似王贡一般,出这种馊主意的,我就当场一顿乱棍打出去了,你这家伙利令智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份量,竟然听从!

    杜曾是武夫,还曾经造过反,他听王贡的话,不管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我还以为你一曾经做过今上侍中,也勉强算身出名门的第五盛长会有所不同呢。你真的不要名声不要脸,不怕千夫所指么?你特么的其实根本就没认真过脑子吧!

    王贡也诡异,此人本为陶侃司马,肯定也是读过书的,士人做事——起码是当人面做事——总该有所底线才是,可是他先游说杜曾降顺,继而又煽动杜曾再反,行事云山雾罩,难寻轨迹,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一般。但再怎么想搅事儿,他也不能给第五猗出这种主意啊。而且出主意前,起码也先跟着荀崧出城来见见我的军势再说如何?

    无论第五猗还是杜曾、王贡,在史书上都只有寥寥数言而已,裴该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品、性情,当然更想不到他们下限会如此之低,那么一时上当、受骗,也属情有可原。但王敦就不同了,此人心狠手辣,野心素著,裴该早就知道他没有下限——他连自家从兄王澄都能说杀就杀,还会在乎自己这条小命吗?都不必要有什么实际的冲突,说不定几句话说着不对其心意,他就能悍然而起杀心。

    所以啊,王处仲要么你来见我,要么一拍两散,我是绝对不会送上门去的。

    不出裴该所料,王敦果然没有过江来会——他跌不起这个份儿——但对于裴该既耀兵于江上,又送来第五猗本人和杜曾的首级,王处仲也不能毫无表示,所以最终,他遣了一名幕僚,乘坐一叶小舟,翩然而至江北,来到裴该营中。

    为了表示对王敦的尊重,裴该出营相迎。只见来人身量不高,小脸小身板,一套公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松,衣襟带风,竟然别显倜傥风流;看年岁不过三十上下,白面无须,只在唇上留了两道短髭,最显眼是一双凤目,如睁似闭,几乎就瞧不清他的瞳仁。

    二人相向见礼,裴该就问:“卿为王公幕宾,不知身任何职,如何称呼啊?”

    来人微微一笑,自报家门说:“见任左将军铠曹参军,吴兴钱凤。”

    裴该闻言不禁一愕,随即笑道:“原来是钱世仪,久仰大名。”

    说起钱凤来,在这年月声名尚且不显,他是被同郡沈充推荐进王敦幕府的,深得王敦的信用。裴该还大致记得史书上论说此人的话——“知敦有不臣之心,因进邪说,遂相朋构,专弄威权,言成祸福。”“邪说”不“邪说”的,得看站在什么立场上,但总之王敦两次谋逆,这个钱凤都是主要的撺掇者无疑了。

    可以说,钱凤钱世仪是王敦的谋主,那么王敦特意派他过江,一则可见对裴该的重视,二则也必有要紧话欲与裴该相谈。裴该为此才略略一愕,随即便将钱凤迎入大帐,寒暄几句后,先问:“第五盛长可至彭泽么?不知王公欲如何处置他?”

    钱凤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儿似的,随口答道:“已勒死矣。”

    裴该心说果然不愧为王处仲,胆量真大,下手真狠!他本来把第五猗送去彭泽,就是有借刀杀人之意,正如荀崧所说,人好歹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四州都督,不可擅自加害啊,但就这么放他安然返回长安,裴该心中又颇感不忿,所以啊,就让建康来决定该怎么处置吧。相信自己这一招,王敦、钱凤等人不会看不破,很有可能将第五猗押赴建康,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王导——可没想到王敦自己就动手了。

    钱凤貌似说得很随意,但潜台词分明是:我家王公就是这么横——你要借刀,便借予你又如何?王公才不会在乎哪。裴使君且掂量掂量,是否要与王公为敌啊?

    裴该心中暗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却笑着说:“我昔日曾于王茂弘公言道:‘琅琊王家如蟠龙卧于江上,首在扬州,心腹在江州,而尾在荆州,惜乎其尾尚且不全。’今我既杀杜曾,王世将乃可全收荆襄,则龙尾全矣,可喜可贺。”

    钱凤闻言,眉心微微一蹙,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才好。

第三十八章、琅琊与东海

    钱凤自诩智计之士,此番受命过江,原本并没有把裴该放在眼中,但谁想才一见面,裴该说了句话,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才好。

    关键是裴该提到了一个很容易引发歧义的词汇——“琅琊王家”。他若说“琅琊王”、“琅琊王府”,那当然是指的司马睿,司马睿坐镇建康,身为陕东大都督,说他如蟠龙卧于江上,于理甚合。但说“琅琊王家”,却容易被理解为“琅琊王氏”,如今王导在扬、王敦在江、王廙在荆,首尾呼应,也可说全占江南,但便不当以“蟠龙”作比了。

    倘若裴该直言“琅琊王氏”,钱凤必然反诘,说裴使君此言不妥啊,王氏本无野心,怎能类比为龙呢?三王而据三州,不过是偶然巧合罢了。但如今裴该却说“琅琊王家”,倘若本意就是指的司马睿呢?钱凤若是误会了,加以辩驳,那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而若他认同裴该所言,裴该却实际是指“琅琊王氏”呢?

    故此无言可回,只得扯开话题,说:“杜曾殄灭,多得裴使君之助,我家明公深为感佩。然不知裴使君本据徐方,为何要到荆州去哪?”

    裴该表情顿然一肃,朝着北方拱一拱手:“今胡骑纵横于关内,天子困顿于长安,屡屡下诏,命天下兵马咸往勤王,却不知王公为何毫无动作?该虽无谋无勇,所据也止三四郡国而已,所部尚不足万,但既为人臣,必当为君王效死,方不负先父之忠名。因此率师西进,欲与祖豫州合兵,直向虢洛,以援长安。惜乎豫州才经苦战,无再战之力,我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东归——途中前往宛城,欲向第五盛长咨询关中形势,谁想他竟然听信流贼所言,欲劫持我,被迫乃一鼓而荡平之……”

    还是那套谎言,完了又把话题绕回来:“今暂归徐州,以待天时。不知王公何日亲统貔貅,以抒国难?该自当效力辕门,为王公前驱。前在建康,亦以此事咨问王公茂弘,彼云荆、湘尚乱,无力北伐,则今我为君等平定荆州,而湘州杜弢亦行将殄灭……”其实这时候杜弢已经败了,但消息还没有传到裴该耳中——“或许秋收之后,王公即可率扬、荆、江、湘四州之兵,逐胡勤王,以成不世之伟业,标名浩瀚之青史。今询于君,王公果有此意否?”

    对于这类说词,钱凤自然早有准备,当即回复道:“陕东之任,在大都督琅琊大王,但大王有命,我家明公自当率师北伐,安敢后人?然江南之卒,素来孱弱,杜弢、杜曾之乱,绵延数年,始得平息,便可为证。今虽殄灭,但荆、湘残破,扬、江之卒亦皆疲惫,加之战马匮乏,难与胡骑竞逐于中原,恐非动兵之时……”

    裴该一摆手,打断他的话:“琅琊大王有陕东之任,而王公又负天下之盛名,正不必雄师十万,北渡长江,但一挥旌,天下景从。此前征剿杜弢、杜曾,王公坐镇彭泽,麾下岂无一二千精锐可用么?至于强兵锐卒,及战马、器械,江北自有,王公持节而来,该必率所部驰驱军前,何愁胡虏不灭,旧都不复,天子不归?”

    我要的是建康政权北伐的态度,至于兵马,我和祖逖可以出啊,你王敦只需要领着一两千人过来督战就好了——你敢来么?

    钱凤敷衍道:“此国家大事,非凤所敢与闻。当归报我家明公,上奏琅琊大王,由大王定夺。”

    裴该笑一笑:“钱君看我徐州军如何,尚可用否?”

    “熊虎之师,使凤眼界大开。”

    “既然如此,我欲将此军归从于王公,不知王公可肯过江来接收,以促成北伐大业?”

    他反复催促王敦来领导北伐,钱凤只是表态说要回去请示王敦。最终裴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惜乎,当日东海大王既崩,若王公在项,能总统其军,不至于苦县丧败,天下形势,当大为不同……”

    钱凤闻言,不禁双眼略略一睁:“凤闻裴使君当日也在东海军中,不知因何未能为王司空(王衍)谋画,使不至于丧败啊?”

    “职卑位贱,何得与闻军中事务?”裴该又叹一口气,“只得苟且残生,为护东海王太妃周全,以报大王厚恩了。”

    “裴使君今亦颇思东海武王乎?”

    已故的东海王司马越,在原本历史上被追谥为孝献王,那是因为司马睿命其第三子司马冲过继东海(最初只是继为王世子)的时候,他都已经称帝了,东海王一系的旧势力大多归属了琅琊王一系,所以才给了个不那么好的“献”字。但在这条时间线上,裴该保着裴氏提前南渡,而且带回来东海世子司马毗的确切死讯,所以司马睿就让次子司马裒直接继承了东海王爵,考虑到继续招揽其旧部的必要性,给了司马越一个偏美的谥号——“武”。

    裴该表态说:“本为旧主,又与该有姑舅之亲,如何能不思之?”

    钱凤点点头:“我家明公亦无时不思东海武王也,常云若多予武王三年寿,必不致永嘉之难……今王太妃处,我家明公亦每常书信与之,贡赋不缺。”

    裴该心说我知道啊,姑母给我的信里也多次提起过,琅琊王氏中,就只有王敦对她的态度最热诚,不仅仅是敬其名位,敷衍似的奉承而已。哦,原来王敦派钱凤你来,就是要说这事儿,倒是被我给料中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王敦第二次谋逆之时,钱凤等人曾经问他:“事克之日,天子云何?”天子就是指的晋明帝司马绍。王敦当即回答说:“尚未南郊,何得称天子!便尽卿兵势,保护东海王及裴妃而已。”似乎颇想废掉明帝,而以东海王司马冲继承帝位。

    这种想法是由三方面因素综合起来而形成的。第一当然是不满司马绍继位;第二是瞧不起琅琊王一系;第三则是王敦感念司马越当年的信用之德。

    司马睿虽然是司马懿的嫡派,比起司马越来更有继统的资格——司马越是司马懿弟司马馗之后——但其才具平庸,在西晋末年的动乱中毫无作为,全靠着他们王氏的辅佐,才能趁时南渡,占据江左。在王敦看来,那就是我家的傀儡,这琅琊王一系的基业全都是我家帮忙打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以我等为臣?

    司马越则不同了,从“八王之乱”一开始,他就掺和了进去,是因为参与诛杀杨骏而受封的东海王位。可以说,此人经历了“八王之乱”的全过程,并且笑到最后,才能虽未必为宗室之冠,名望实属一流——尤其是名望超过他的全都陆陆续续不得好死了。

    当时王衍把兄弟王澄安排在荆州,把从弟中名位最高的王敦安排在扬州,想要“狡兔三窟”。当然最终做决断的还得是司马越,潘滔就劝司马越说:“今树处仲于江外,使其肆豪强之心,是见贼也。”但是司马越顶住朝中的诸般压力,还是让王敦担任了扬州刺史。为此王敦是很感念司马越的,觉得自己这份基业,实受司马越所赐。

    所以当他向琅琊王一系树起反旗后,就自然会想要拥立东海王一系为帝——正好司马冲本来就是司马睿之子,归宗继承元帝之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退回来说,在这个年月,王敦反形未彰,即便反心也还不重,主要是想扩充和稳固个人、家族的势力,但他轻视琅琊,感念东海之心,早就已经形成了。与王导全力辅佐司马睿不同,王敦是想让江左诸王并峙,则其家族才便于从中牟利——晋愍帝还在长安,暂且提不到继位称帝之事,那就没必要光树个名义上的一号人物嘛。

    所以他才想把小孩子司马裒给扶起来,让他拮抗自家老爹。这次派钱凤过江,也是想就此事探问裴该的态度——裴该与东海王太妃有姑侄之亲,天然是可以拉做盟友的。

    裴该因为熟悉历史发展的轨迹,所以主动把话题引到司马越身上,就此与钱凤一拍而合。两人恳谈了许久,句句话都不落在实处,但言外之意却越来越深,最终钱凤春风得意地告辞而归,回彭泽去禀报王敦。

    王敦正在衙署内等着钱凤,一见他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问:“世仪,卿此去江北,可有收获么?”

    钱凤不及喘息,便即回答道:“凤至江北,与裴徐州相见,彼乃先问第五猗如何处置,再云……”

    王敦摆摆手,打断了钱凤的话,说具体过程就不必讲啦,我信得过你钱世仪,你光把结论告诉我就成了。

    钱凤想了一想,便即树起了三枚手指:“凤之所得有三。其一,凤行前与明公的猜测,恐怕有误……”

    临行之前,就有人禀报说裴该这回是带了大约五千军过来的,军容整肃,器械精良,看起来是很有战斗力的部队——他能够一鼓而下宛城,便可为证。钱凤就说了:“此必陶士行为其所练精兵也。昔日便不当使士行北上,庾元规此计于江东为釜底抽薪,于江北却恐是为渊驱鱼了。”

    可是等他实际观察过裴该的军势,却回来禀报王敦,说:“徐州军之整肃,更在昔日陶士行所部之上,恐非士行之所能为。我亦暗询裴使君,知陶士行北渡后,唯于下邳管理民政,并不参预军事。则此军恐为祖士稚所遗——所谓徐、豫一体,当无可疑了。”

    王敦一皱眉头:“若止兖、豫,或者徐州,我都不惧,若彼等合纵,恐怕难制……”

    钱凤先不接话,随即又树起第二枚手指来:“其二,裴徐州此去荆州,恐有与第五猗联络,劝其向朝廷进言,使徐、豫独立于陕东外之意。祖士稚尚不可得见,然此裴文约,其志恐不在小啊。”

    王敦点点头:“昔日茂弘亦曾与我言此,我以为裴文约尚且稚嫩,必无远志,如今看来……若论相人,我不如茂弘多矣!茂弘之意,彼既心念中原,如鸟恋旧巢,又不能杀,乃当以为屏障,不可使处肘腋之间……然若屏障高大,遮蔽日光,此亦不可不虑啊……”

    钱凤又说:“其三,我看裴徐州之心,也在东海,不在琅琊。”

    王敦闻言,双眼不禁一亮:“如此,或可为我所用……世仪,在卿看来,我可能驾驭得住裴文约么?”

    钱凤当即恭维道:“明公鹰扬神武,天下人不入明公彀中者,几稀?我料建康必不能驾驭裴徐州,能驾驭者,舍明公而谁?但得徐州为外援,兖、豫也可为友,明公在江上,只手便可以扭转乾坤!”

第三十九章、家有恶犬

    作为谋士,钱凤勉强算是合格,但对于大局的把控仍显不足——要不然也不会协助主持第二次谋反,结果大败亏输了——加上身为南人,他的眼界也就北到长江而已,所以并不能真正体察到裴该可能产生的威胁,奉劝王敦早作准备。

    再者说了,又当如何准备,王敦要怎么才能把手伸过江去?他并无腹案,又岂敢瞎出主意啊?所以只能恭维王敦,说你一定可以驾驭得住裴该的。

    随即便由钱凤草拟一封书信,把相关情事——当然不包括什么“裴徐州之心,也在东海,不在琅琊”——通报给在建康的王导。王导当即唤来庾亮,直接把王敦的书信递给庾元规瞧了。

    庾亮越读脸色越冷,最后随手便将书信拋在案上,高声道:“裴文约此番西行,或真如他所言,是为了援助祖士稚,合兵以向虢洛,然既不得战,悻然东归,却沿江而下,分明炫耀武力。其志实不在小,王公当日便不应允其过江!”

    王导不动声色地回复道:“元规,我府中有一恶犬,杀之可惜,不杀又恐惊吓到小儿,无奈索系于外,以看门守户。卿何故断其系索,复欲夺其口中之食啊?此犬若追噬于卿,如之奈何?卿复欲我收其入室,则恐一家不安……”

    我本来规划得好好的,让裴该保障徐州,咱们好放心镇定江南,等到流贼殄灭、南貉俯首,兵强马壮之时,说不定还要那条恶犬做先导,去逐鹿中原呢。结果你偏偏把兄弟安插过去,想要谋夺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基业,这不是故意想要逼反裴该吗?

    “裴文约虽幼,昔日自苦县败军中苟全性命,复敷衍羯贼,狼狈归来,如雏鹿久遇豺狼,其五官必甚敏锐,其心亦甚警觉,射之大不易也。且今带五千锐卒,一战而破杜曾,复耀武于江上,卿以为,以卿兄弟之能,可能夺其兵柄,使顺利南还么?”

    庾亮双手一摊:“若止是鹿,亦无可虑,诚恐如王公所言,乃是一条恶犬。今日若不杀之,怕他长成之后,随时都可能暴起噬人啊,到那时悔之晚矣!”

    王导轻轻摇头:“元规,世上事若皆由卿所欲,何来动乱?裴氏名门,若置于江左,必分我等侨客之力,鹬蚌相争,徒使南人得利;若在江北,又恐坐大后为建康之敌。权衡利弊,只能着眼目下,不宜看得太过久远。今杜弢等才灭,荆、湘残破,扬、江亦且不稳——年初徐馥之事,难保再无效仿者……”

    因为周札并没有接受彭城内史的任命,所以江东地区的历史走向还没有太大改变,本年年初,吴兴功曹徐馥果然在周勰的煽动下发动叛乱,杀死了太守袁琇,矛头直指王导、刁协。然而徐馥欲奉周札为主,却被周札断然拒绝了,周勰见到叔父是这种态度,也不敢起兵相助,导致徐馥旋为部下所杀——周札子周续支持叛乱,也为其堂兄周莚设计除去。

    徐馥之乱持续的时间不长,烈度也没多强,但波及范围很广,很多江南豪族都曾与其暗通款曲,一度蠢蠢欲动,王导等人感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所以事后被迫以吴兴郡守之职酬庸周札,周氏以郡中豪门更兼守相,势力不但没有衰弱,反而更加膨胀起来。

    所以王导才说:“年初徐馥之事,难保再无效仿者……”这一处的火头虽然被顺利破灭了,谁知道别处还会不会起火啊?要知道如今满地可都是南人愤恨积聚起来的干柴哪!

    “……我等若此时与徐州起龃龉,或者裴文约彻底倒向长安,或者被迫要发兵往攻,南人必将操戈以攻我之背,局势将瞬间糜烂。即便知道日后裴文约势大难制,如今也只能继续羁縻之——元规,还是将令弟召回来吧。”

    庾亮不禁苦笑道:“知有毒疮,或将危及性命,却又不敢割……难道便只能看他日益肿溃,无计可施么?”

    王导淡淡一笑:“倒也未必无计可施。”随即一指案上那封信:“裴文约也知背倚江东,必受我等所制,乃欲立功于虢洛,以奉迎天子之功自保,是以念念不忘北伐事,且多番催促家兄处仲。既如此,不如允其所请……”

    庾亮不禁一惊:“王公,若允其北伐,若败还则罢了,一旦得胜,中原将尽落秦王(即司马邺)之手,到时候一纸诏来,我等都可能成为阶下之囚啊!”司马邺在长安,多次催促司马睿发兵北上,勤王护驾,司马睿找种种借口来推搪,那你说司马邺心里能不恨吗?他要是坐稳了天子的宝座,进而恢复中原,势力雄大,能够饶得了江东这票人?司马睿才具平庸,又有王室血统,可能也就贬爵、幽禁而已,可是江左群臣,尤其是执政的王导、庾亮等辈,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幸运了吧。

    王导摆摆手:“元规稍安毋躁。长安既然屡次下诏,请琅琊大王北伐勤王,则不如应从其命。北伐当举陕东大都督旗号,而非徐、豫自为,若败,则可归责于裴、祖,若胜,功在江东。且有此大义名分在,此际还哪个南人敢反?敢有异论者,必受千夫所指啊。”

    庾亮想了一想,又问:“此一箭双雕之计,似颇可行,然……江东本无多少强兵……”说着话瞥了王导一眼:“且琅琊大王身份贵重,不当轻动,难道以令兄处仲持节监护么?”

    说是陕东大都督发兵北上勤王,其实不必要司马睿亲自领兵,派个代理人去监护各军也是一样的。但问题派谁去好呢?够资格的貌似只有王敦了……王茂弘啊,你那个堂兄势力已经很大了,我多次警告你不要太过信任他,难道你就打算把偌大一份功劳再交到他手上去?北伐若败还则罢了,一旦取胜,你说功劳是归在琅琊王家,还是归在你们琅琊王氏,或者仅仅归在他王敦一人身上?

    王导摇摇头:“处仲兄当保障江南,也不宜北上。”

    “那便只有遣诸王督师……”庾亮疑惑地望着王导,话却故意不说完。他的意思很明确,南渡诸王虽然也得受陕东大都督领导,但终究不是司马睿之臣,而只是亲眷罢了,若是北伐成功,肯定会把功劳归于己身,司马睿——也就是建康政权——仍然一无所得,且将遭逢厄难啊。

    王导注目庾亮:“元规,卿怎么糊涂了?诸王中,有一人名望虽不高,却足以使裴、祖俯首,正堪当此重任。”

    庾亮这才恍然大悟:“东海王!”

    东海王司马裒本年十六岁,正打算行冠礼,他是司马睿的次子,虽然出继东海王家,但司马睿很方便对他施加影响啊,总不至于儿子靠着坑陷老子往上爬——晚几年难说,就目前而言,一介黄口孺子,还做不出这种事来,而且即便想做,身旁也无人响应。

    司马裒好歹是一镇藩王,加上东海王家又是祖逖、裴该的旧主,祖、裴即便做只表面文章,也不敢直接把司马裒给轰回来吧,肯定愿意接受其领导啊——至于是否听从他的指挥……即便王敦北渡,手下若没有千军万马相护,你认为那俩货会听吗?

    不听命令最好,则一旦遇挫甚至丧败,司马睿、司马裒父子方便甩锅;而万一真取胜了,身为陕东大都督和实际监护各军的这两位王爷,难道就占不到最大的功劳么?

    庾亮捻着胡须,沉吟良久,还是有点儿不大放心:“王公,东海王若得立功,翌日恐夺嗣子之位……”

    王导一甩袖子:“元规,毋得妄言!”随即又略略放缓语气:“后日之事,正不必杞人忧天。”

    司马睿的长子司马绍,次子司马裒,二人都是庶出,为宫人荀氏所生——不过这个荀氏跟颍川名门搭不上边儿,只是冒称,其实是个鲜卑美女——不过打小都被司马睿正妻虞孟母收养,在无嫡的前提下,他俩就可以算是嫡出了。二子年龄相差只有一岁,都同样聪明伶俐,受到司马睿的宠爱,所以若是司马裒因为领导北伐有功,就很有可能压过司马绍,成为司马睿的继承人。

    但问题是,司马裒已经过继出去了呀,你说将来司马睿是把琅琊王位传给司马裒,把东海王位空出来好呢,还是俩儿子一人得一王爵为好?这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嘛。除非……司马睿更进一步,那在皇太子和藩王之间,司马裒倒确实需要争上一争了……

    所以庾元规你都在想些什么?即便跟我一样,都有拥戴琅琊王继承晋室正统之心,终究现在长安还有正牌天子在,你就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啊!再说了,琅琊王距离天子宝座还远得很呢,你就开始考虑他的继承人问题?未免想得太远了吧。

    庾亮赶紧站起身来致歉:“是亮妄言,王公责备得是……王公思虑之深,亮不及也。”其实他想得只有比王导更深,只可惜过犹不及。

    再说裴该送走了钱凤之后,翌日便拔营启程,直归徐州。他在路上就得着了消息,说陶德虽然走了大半年时间,但终于还是顺利回来了,不仅如此,还从北边儿“拐”了好几个人过来。

    卢志父是何等样人,裴该并不清楚,暂时不会放在心上;但裴嶷父子的到来,却使他深感快慰,不禁归心似箭,只想一步就迈回淮阴,去跟自己这位远房叔父相见。

    因为东西晋之交,说起闻喜裴氏子弟,他前世只对两个人有印象,一是死鬼老爹裴頠,还有一个便是这位裴嶷裴文冀。

    所谓“五胡十六国”并非同时,为了方便记忆,可以如同“五代”那样捋出一条基本脉络来。首先建基的外族政权当然是胡汉(前赵),但胡汉最强盛时也不过河东、河南加陕西南部而已,第一个囊括大半个中原地区的,则是石赵。然而石赵根基不稳,倏起倏灭,代之而兴的是慕容燕,然后前秦,最后轮到拓跋鲜卑来大杀四方。

    所以说,第一个比较稳固地控制住中原地区的外族政权,还得说是鲜卑慕容氏。别看前燕后来被王猛打得跟狗一样,那是因为建基既久,锐气已消,疲态尽显之故。倘若在慕容皝、慕容儁的全盛时期,你再让王猛打打看?

    哦,作为王粉的裴该仍然认定王猛会赢,但大概就不可能赢得那么轻松愉快了吧。

    《晋书》在慕容氏开辟之祖慕容廆的“载记”后面,如同石勒载记最后记述张宾一般,附上了两名汉人的传记——一个是高瞻,还有一个便是裴嶷。高瞻并不足论,裴嶷之与慕容廆,却如同张宾之与石勒一般,实为心腹股肱之臣,开基立业的良佐。

    而且严格说起来,裴嶷不能算是汉奸,因为在他有生之年,鲜卑慕容氏并未树起叛晋的大旗,慕容廆一直到死,也只是东晋政权下的都督幽、平二州、东夷诸军事,车骑将军、平州牧、襄公而已,且并未深入中原腹地。裴嶷的行为算是“借师助剿”,虽说历来这么干的大多前门拒狼,后门迎虎,以沦落成汉奸为收场,但好歹人死得早,连慕容皝称燕王都没能见着哪。

    而且裴嶷还曾一度奉命出使东晋,对司马睿说:“顾以皇居播迁,山陵幽辱,慕容龙骧将军(慕容廆)越在遐表,乃心王室,慷慨之诚,义感天地,方扫平中壤,奉迎皇舆,故遣使臣,万里表诚……”说明他还是希望能够靠着鲜卑慕容的兵马,为晋室平定中原的,没打算跟张宾似的,扶外族人做中国之主。

    故此裴该对于这位堂叔父的印象并不坏,加上既然能够辅佐慕容廆,击败宇文氏、拮抗石赵,相信才能也一定不弱吧,今既南下,或可为自家之良佐。因此他急匆匆地便赶回淮阴,可是出城相迎的却只有卞壸、周铸等人而已。裴该便问卞望之:“家叔父何在?”

    卞壸答道:“已然安排下住处,使君且入城歇息,然后可往拜谒。”

第四十章、金角银边草肚皮

    裴嶷抵达淮阴已经一月有余了,也一直在等着裴该回来,但裴该既归,他却并不主动前往城外迎接。道理其实很简单,他并非徐州之吏,跟裴该没有君臣关系,所以论公不当远迎;而若论私,哪有叔叔去迎侄儿的道理啊?

    裴该与卞壸并骑入城,向他询问自家这位叔父的情况。卞壸就说了,当日裴文冀到来,我盛情款待——裴嶷虽然辞去了昌黎郡守之职,但终究曾为两千石,与卞壸名爵相若,而且他又出自裴氏高门,即便跟裴该没有亲眷关系,卞望之也是不敢慢待的呀——并且为他叔侄安排好了住处。

    裴嶷带着两个侄子,就跟当年的裴通那样,在城里城外到处转悠,还多次拜访卞壸,询问他相关徐州的民情、政事。裴该出征,卞壸既负责留守事,又要管本职的广陵郡,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裴嶷见此情景,就主动提出来,愿意为卞壸分担部分政务。

    但是这位裴文冀做事很小心,绝不逾越本分,他只是就相关政事给卞壸出出主意,帮忙整理和撰写一些文书罢了,却从不自作决断,甚至不肯在文书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因而卞壸对裴嶷的印象很好,对裴该说:“令叔父有贤守之资,堪为使君臂膀,万不可使其飏去啊!”

    他还提到,就在十数日前,裴嶷来找自己,说打算就在淮阴附近择一处好地,安葬自家兄长裴武,希望卞壸能够帮忙推荐和做中购买。裴该听了这话,心中不禁一喜:这是不是说明叔父有长留徐州之意呢?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人死后三日大殓,便须选择吉日下葬——停灵时间夏短冬长,但若没有特殊情况,很少有超过一个月的。裴武既殁,理论上就当归葬河东闻喜祖居地,但一来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二来河东见为胡虏所占据,平安回去的可能性太低,所以只得退而求其次,先葬于别处,等有机会了再迁葬。那么为什么不暂时埋在玄菟呢?恐怕是因为玄菟郡太过偏远了,即便将来有机会迁葬,难度同样很大啊。

    所以裴嶷就被迫按照某些草原民族的风俗,先把兄长火化了,捡其遗殖,一路护送着来到徐州——骨灰比较好带,也没有腐烂之虞。等到了徐州,这里距闻喜相对要近一些,就可以择地入土啦。

    不过,倘若裴嶷只是途经徐州,在见过裴该以后还想继续往南跑,大可不必这就安葬裴武。既然向卞壸打听好墓地,分明有久居之意啊!

    因此裴该进城后不久,把相关军政事务草草地安排了一番,便即整顿衣冠,来拜裴嶷。裴嶷知道他会来,早就安排两个侄子在门前等候,裴该与之见礼,叙了叙年齿——裴武的长子裴开比裴该大三岁,次子裴湛则比裴该小两岁。

    裴该见堂兄弟们都生得相貌堂堂,亦颇有英武之气,但很明显没见过太大世面,行礼之际,动作、表情都显得颇为稚嫩。他心说我不记得有你们俩了,就理论上而言,你们将来都会是前燕之臣,但既然到我徐州来了,那就别走啦,辽东偏远蛮荒之地,还回去干嘛呢?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看上去是两个老实头——尤其相比那个关西来的裴通——即便不能付以重任,终究是亲眷,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驱策、差遣起来,应该会比较方便些吧。

    二子引裴该入宅,裴嶷在二门迎候。裴该见他这位叔父,论相貌与裴开极其相似,就仿佛裴开老了十、二十年一般,但风仪、举止却要老成得多。裴该上前大礼参拜,裴嶷急忙双手搀扶:“文约,我叔侄契阔已久,能得再见,真恍然若梦也。”

    当下将裴该让入正堂,请登床榻。裴该让裴嶷,说:“叔父在此,哪有侄儿上坐之理啊?”裴嶷固请,说:“于公,卿为青徐都督、徐州刺史,且袭兄爵为钜鹿郡公,我今不过一布衣而已;于私,卿为文行公(裴潜)嫡传,为大宗,我是小宗——文约自当上座。”

    裴该推却不过,只得登上榻去,但是随即就往左手边缩了一缩,请裴嶷同榻。这架榻是才刚流行起来的式样,离地既高,又长近八尺,足够两人并座——其实还是裴该在徐州引领起的这股流行风,既方便垂足而坐,坐累了歪身一倒,就能当后世的床使——他可不习惯总是打地铺。

    裴嶷不再推拒,便即登上榻来,裴开、裴湛则各取枰来,坐在下首。

    寒暄几句,裴该询问裴武是何时故去的,又问了问裴嶷叔侄一路行来,可还平安顺利否?终于裴嶷开口了:“文约,前此陶德到玄菟,言卿受命镇定徐方,上奉天子、下安黎庶,内定坞堡之乱,外拒胡羯之侵,短短数载,便已路不拾遗,我还不怎么相信,只当部曲恭维主家之语……”

    裴该道声惭愧:“该本无才德,全得卞望之等辅佐,才能粗定数郡而已,陶德大言吹嘘,倒叫叔父见笑了。”

    裴嶷摇摇头:“文约不必太谦。我等自辽东而至广陵,数千里间,所经处田亩荒芜、百姓流离,几乎无州不战、无郡不荒,尤以青州为最——即便邵嗣祖(邵续)号为贤守相,也不过安保厌次一城而已,郊外五十里,路边乃多见白骨,赤瞳野犬日夜逡巡……徐州南部数郡则不同,百姓多能安堵,虽亦不免时见荒田,但一望亦多稻麦,时近收获之期,蓬勃之象实在喜人。虽得诸守相之力,然文约为一州之主,又岂言无功呢?”

    说着话笑一笑:“天下贤守相,难道齐聚徐方不成么?总是刺史督导有方,始得如此。”

    裴该心道你还别说,真是“天下贤守相都齐聚徐方”了。卞壸、陶侃都是合格的民政官员,自不必提,就连熊远也只是经验不足而已,靠着勤奋足能够弥补一定的差距;而且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临淮的庾冰也勉强还算看得过去……邵续那种所谓的贤守相,主要还是打仗打出来的,不是种地种出来的,加上周边强敌环伺,则乐陵当然不能跟我辖下各郡国相提并论喽。

    嘴里仍然谦逊道:“该终究年少,见识短浅,勉强治此半州,若有不当处,还请叔父多多指教。”

    裴嶷捻着胡子笑一笑,便即转换话题,问裴该:“文约,此番率师而西,说是为救援长安,勤王护驾,不知战果如何哪?”

    裴该黯然叹息道:“侄儿哪里懂得什么战事,不过率军以援祖豫州罢了。可惜豫州才与胡虏交锋,虽然苦战得胜,却无再举之力,无奈之下,只得暂归……”

    裴嶷微微侧过头来,观察着裴该的表情:“文约不要诓我,卿出征之前,祖豫州即在郏县苦战,卿是得到战报,方始率军而西的,二事岂可混为一谈?”

    裴该当即圆谎:“乃因豫州所部多为坞堡之军,苦战之余,彼等乡氓多有不稳,该才率师前往相助。原以为有该所部这五千徐州兵,足堪再战,但豫州却云时机尚不成熟,该因此折返……”

    裴嶷说:“这也罢了。须知军行千里,耗费粮秣甚多,既不能挺向虢洛,何不早归,而要绕至江上啊?闻卿又在宛城击破第五盛长与杜曾,复下寻阳谋与王处仲一晤——因何而诸多耽搁?”

    裴该心说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想想也对,他的行程自然是不会向卞壸隐瞒的,时常会有书信传回淮阴——军行千里,倘若杳无音信,后方的人心能够稳固得了么?那么既然裴嶷一直在帮忙卞壸处理政事,卞望之又对他没什么戒心,要打听到这些消息本不为难吧。

    干脆也不现编瞎话了,却注目裴嶷:“叔父以为,该何以逡巡直至今日,方得返回徐州来哪?”这背后的缘由,我尚且不能对你明言,但你又能够猜得到几分呢?

    裴嶷闻言,略一回头,瞥瞥两个亲侄子,随即吩咐道:“取棋来,我欲与文约弈棋。”

    裴该一皱眉头,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间想起下棋来了?“该素不好棋,棋力亦低。”

    裴嶷笑道:“棋枰若大地,棋子如城邑,纵横十五道,以象中原沃土。落子为布势,提子如破敌,南北数千里,都在这尺方之间。为政者岂可不识弈乎?文约若不熟此道,我可为卿解说一二。”

    裴开兄弟与裴嶷相处日久,一个眼神递过来,当即就明白叔父的用意了,于是二人一并起身,去取来了棋枰、棋子,然后也不陪座了,躬身退将出去,说是去安排晚饭。

    裴嶷把棋枰摆上榻,放置在二人中间,先落下座子,然后问裴该:“卿若先手,会落于何处?”

    裴该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于是随便在东南角三三的位置落下一子。裴嶷点点头:“边角易守,得之可保不败,文约所着是也……”随即伸指一点天元位置:“然而真欲取胜,还须挺进中腹。”

    裴该大致明白裴嶷的意思了,便即答道:“倘若边地不固,又如何挺进中腹?还当先厚其势,才可逐鹿……争夺天元。”

    裴嶷却突然间提起裴该先前所落的那个子,摆放到正东座子的外侧:“文约落子三三,为取其角,然而若先置于此处,谋占一边,又如何?”

    裴该嗫嚅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边自然不如角啊。”

    裴嶷笑一笑:“东南之角,本在建康;青徐之地,难道不是边么?”

    裴该捻须沉吟,他见也没有外人在旁,连两个堂兄弟都退出去了,便即一拱手:“还请叔父明言。”别打哑谜了,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言不讳。

    裴嶷面容一肃,对裴该道:“文约,天下虽大,我晋实占中国膏腴之地,而蛮夷僻处边角。中腹之势难成,而一旦成,足可臣妾万邦,边夷丑类何足为虑?然而中国常在,边夷亦常在,为其得固守之势,或山林深密,或朔漠浩瀚,中国难以远逐……”说着话,抬头比划了一下床榻:“若以此榻为天下,则棋枰只是中国,中国亦有角、有边、有腹——其腹,河洛也,得天下之中,据形胜之地。然则中国四角,各在何处?”

    裴该随口答道:“江南、辽东、凉州、南中。”

    裴嶷一点棋盘的东南角:“此为交广。”随即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为建康,琅琊大王在焉。”再指西南角:“此为南中。”也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为成都,巴氐占处。”

    东北角自然是辽东了,三三的位置则是——“幽州王彭祖。”西北角是凉州,而三三的位置是——“关中险塞,天子居此。”

    “卿若于四角落子,必死无疑,蛮夷占处,哪有我衣冠华族的位置?即便如庄蹻君夜郎,赵佗君五岭,终究自外于中国,不必三世,即等若蛮夷矣。若欲定中国,唯关中、幽州、吴中、蜀地可为根据。”

    又再指指裴该那枚棋子:“卿在徐州,南受建康之要,北为中原所制。琅琊大王进可图谋中原,退而锁闭长江,亦不失为孙权,卿在徐州,可比何人?陈元龙么?刘玄德在徐州,陈元龙为其臣;吕奉先夺徐州,陈元龙为其臣;魏武帝得徐州,陈元龙为其臣——因人成事,命不由己。若祖豫州果能抒长安之难,或琅琊大王兴北伐之师,底定中原,文约尚可为中兴名宦;然若胡虏得胜,兵临江淮,卿在徐州,亦不得不俯首称臣耳——此岂卿之所愿么?”

    裴该愤然道:“我终不向胡虏屈膝!”

    裴嶷笑一笑:“那便只有抛弃徐方,南依琅琊大王了……然而中流击楫之誓,犹在耳畔,文约真有面目逃归江南去么?”

    裴该冷笑道:“若欲苟且江左,了此一生,我又何必北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不佑我,唯死而已,绝不生过长江!”

    裴嶷双手合拢,“啪”地拍了一声:“壮哉斯言。”但话锋随即却又一转:“闻昔日霸王在乌江,亦云非战之罪,天不佑护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顾,汉合当兴,楚合当灭么?古来豪杰之士能够成就其功业者,在势而不在天啊!”

第四十一章、争天

    裴嶷说:“闻昔日霸王在乌江,亦云非战之罪,天不佑护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顾,汉合当兴,楚合当灭么?古来豪杰之士能够成就其功业者,在势而不在天啊!”这话里的意思:成功了就说是自家奋斗所致,失败了就说是老天爷不保佑,其实不过给自己找借口罢了——文约你也是这种人吗?

    裴该无言以对,只得垂首不语。

    于是裴嶷又把话给绕了回来:“我观文约之才,不在令先君尊之下……”其实他在瞧过了徐州的治理情况以后,已经隐约觉得裴该比他老爹裴頠还要牛气,但不方便直说你比你爹强,故而才只得含糊其辞——“且令先君位居中枢,掣肘者多,终不能匡扶朝纲;文约见在地方,山高水阔,实得用武之时。只是这徐州,终非可以摇撼天下的所在啊。”

    裴该闻言,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摇撼天下”这四个字好耳熟哪……对了,裴通也曾经说起过的。

    见他还在沉吟,貌似并没有太大的触动,裴嶷突然间伸手抓起一把棋子来,狠狠地便朝地上掷去。这套棋子本是大陆货,陶瓷质地,是裴嶷到了淮阴之后才请人烧制的,以便闲暇无事摆着玩儿,所以材质很脆,这一掷之下,当即散落一地,而且好几枚直接就裂开了。只听裴嶷提高声音说道:“休说是陶,即便是玉石所制,亦难当铁兵之一击。即便徐州富甲天下,仓廪充实,百姓安堵,胜兵十万,然而进无必胜之策,退无可守之险,中原若定,大势所趋,也必将化为齑粉!所可择者,唯降、走、死三途而已。”

    裴该闻言,有如遭到当头棒喝,不禁悚然动容。

    徐州不是逐鹿中原的最佳根据地,这点裴该自然清楚,他终究比裴嶷还多了两千年的见识,古往今来,哪有占据淮河两岸的势力可以谋夺天下的?从徐偃王开始,直到元末龙凤政权,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朱元璋也是在徐州附近起事的,但他先得渡江进据西吴,这才发展起来,最终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当初裴该之所以选择了徐州,主要还是循着祖逖的北伐路线来走的——历史上祖士稚渡江后最初的根据地就是广陵——而且相比兖、豫来说,徐州的外部环境相对要安全一些,农业生产所遭受的破坏也相对要小一些。再说了,若不以镇定广陵,守备淮上为说,王导又怎么会放自己北渡呢?

    可是一连种了好几年的地,成果虽然喜人,前途却反倒更加渺茫起来。若是按照一开始的设想,自己只管种地以资供祖逖的北伐大业还则罢了,问题是随着势力的增长,裴该自身的野心也在逐渐膨胀,他不免会想,驱逐胡虏就一定要靠祖逖么,我自己来行不行?终究祖士稚也没几年好活了,想在对方有生之年彻底平定中原,即便有自己相助,有徐州做后盾,难度系数同样挺大。那么祖逖死后又该怎么办?自己设谋去接收他的兖、豫?那些坞堡武装不足为恃,反易为扰啊。

    若是甩开祖逖单干,或者始终将祖逖和他的接班人当作可靠盟友——不,他的接班人未必可靠——自己徐州这份基业又未免太过单薄了一些。真等石勒灭王浚、破刘琨,尽占了幽冀司并,则自己仅靠一州之地,能够与之相拮抗吗?

    农业社会的生产力,主要靠土地和人口,窝在一块太平地方光种地,除非真能有划时代的突破,比方说进化到工业社会,造出火枪、火炮来,否则不可能跟其它地域拉开太大的差距。我以徐州而养十万胜兵又如何?到时候石勒尽驱四州农兵而来,光拿人命填就能埋了你——关键对方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儿,自己却狠不下那个心来啊。

    正如裴嶷所说,徐州周边并无可恃的天险,即便能够击败大军攻伐,也无法抵御四处侵扰,一旦导致生产破坏、人心离散,就算强兵也会越打越弱,直至败亡。当年官渡大战前,沮授曾经为袁绍设谋:“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袁绍若是听从,则曹操必败无疑!

    该怎么办呢?自己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退不回来,而且实话说,对于初步成果还是比较满意的,那下一步又该怎么走?裴该不禁起身下榻,朝着裴嶷深深一揖:“徐州本非立业之佳处,该亦常虑此,然不得良策——还请叔父教我。”

    裴嶷淡淡一笑,摆摆手,示意裴该不必多礼,回到榻上来坐。随即指指棋盘:“譬如弈棋,先占四角,即便不胜,亦可自保,不致大败。今琅琊王在江左,有王氏为辅,其根基虽尚不固,势却日厚,难以取而代之。王彭祖贪婪横暴,冢中枯骨耳,若欲夺其基业,先须底定河北——惜乎为羯贼所占。蜀中去不得,巴氐已据,且地势易守而难攻。若求破局……”伸手一指西北角上:“唯有关中。”

    “欲驱胡虏,先奉天子,欲谋天下,先据关中,此昔日汉高祖之业也!”

    说完这句话,裴嶷略略压低了一点儿声音:“文约,卿与我为至亲,有些话但与卿说,慎勿外传。我本非教卿谋逆,所言汉高祖,不过设喻方便一些罢了。”

    裴该点点头,表示明白——要知道这年月最忌讳以帝王类比臣僚,哪怕是多少年以前的帝王,也非现实人臣所可比类,否则必然被人怀疑是有篡僭之心。所以裴嶷才先打招呼:我拿刘邦作比只是说着方便而已,反正这儿也没外人,你可千万别多心,也别出去跟人说啊。

    “文约此前问我,卿率师西征,未见胡虏即沿江而归,用意何在,”裴嶷一字一顿地说道,“某私心忖度,文约大概是有三重顾虑。”

    “哪三重顾虑?”

    裴嶷竖起一枚手指来:“第一重顾虑,此时的关中,有若泥潭,索公、麴公、南阳王互不相容,文约因怕一旦泥足深陷,如蛛丝缠身,手脚束缚,难展宏图……”

    他原本对于天下大势看不大清——主要是偏处辽东一隅,情报来源实在太少——所以才会起意去辅佐慕容廆,想借师伐胡。但此番南下,先在厌次向邵续请教了一番,继而又到淮阴与卞壸多番恳谈,眼界自然就宽了,想法也有所不同了。要知道这年月最注重情报搜集的,莫如裴该,而且裴该还熟知历史发展的脉络,很多事情只要没有偏离主线,往往能够挖掘出更深的真相来,这些见识,自然也会时不时地向卞壸灌输,而卞望之现学现卖,又传给了裴文冀。

    如今的关中,乃至于长安城内,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况,裴嶷知其大略,便已然心中有数了。

    裴该闻言,点一点头,说:“前岁文秀公(裴徽)曾孙行之自长安来使徐,与我备言关中情势,以是知之。”

    裴嶷笑一笑:“我看今日的关中,可有一比。”

    “比为何事?”

    “比之汉献帝之归洛阳,杨奉、董承弄权,李乐、胡才跋扈,虽强敌在外,而诸将各怀鬼胎,不肯戮力同心。然魏武得荀文若之教,亲往奉迎天子,置之许昌,乃成霸业——杨奉、李乐等辈何在?董承虽为献帝内亲,亦不能久啊。”

    裴该皱眉思索,就听裴嶷进一步解释说:“如今胡军肆虐河西,长安岌岌可危,公卿多有降心,士卒也无战意,日夜盼望关东兵马来救,有若大旱之盼云霓。卿若果能与祖豫州并驾而前,逐退胡师,入于长安,必得天子嘉勉,到时候身带强兵,再加回天之功,声望隆著,又何怕索、麴辈?即南阳王亦不敢自居卿上矣。”

    裴该眉心略略一跳,仿佛意动。

    裴嶷随即又竖起了第二枚手指:“文约第二重顾虑,是恐积聚未足,将士未精,不敢遽向虢洛,以逆胡汉大军。然而文约,古来成其功业者,莫不顺应天时,若不顺势,虽强必毙!今天子尚在长安,可以奉之以号令诸侯,倘若长安城破,天子为虏,恐怕卿再无兵进关中的大义名分了吧——须得渡河直取平阳,以救君难,则恐怕比援救长安,要艰难上千百倍了。”

    裴该仍然沉吟不语。他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年间,倘若按照原本历史的走向,长安城便会被攻破,晋愍帝司马邺会沦为阶下囚,故此在救与不救之间,始终犹豫。若往搭救,愍帝能存,建康政权的位置就很尴尬,司马睿再做不成晋元帝,他或许不会有什么想法,但麾下那些南渡侨客呢?起码王敦是绝不会向长安俯首的,恐怕南北之间烽烟再起,自己夹在中间很难做人。而且石勒还在河北,若与胡汉联手来攻,兖、豫将会岌岌可危啊。

    说白了,晋朝皇室内斗有传统,裴该不想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他想逐胡,不想杀汉,此前剿杜曾、俘第五猗,一是被逼无耐,二也是发展过程中不得不使的小手段而已。他可不想把这小手段演变成大战争。

    所以最好是等愍帝被擒,刘曜入关,元帝登基之后,再想办法统合中原的汉人力量,挑拨刘、石之间的关系——反正迟早是要破裂的——好从中取利。只是历史已然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还能让他按部就班这么走下去吗?

    裴嶷劝自己立勤王之功,好奉天子以讨不臣,这条道路真的走得通吗?一旦入关,自己斗心眼儿真能斗得过索綝等辈吗?会不会泥足深陷,导致数载之功,一朝尽弃?终究索、麴等辈在关西根深蒂固,不是什么杨奉、董承所可比拟的啊——即便自己是曹操!

    裴该此前始终犹豫,要不要救晋愍帝,甚至一度想要付诸天意——我功夫做足了,支援祖逖北伐,祖士稚要能救得了你,是你命大,若救不得,是你命该如此。等到祖逖没跟自己打招呼就往前冲,结果冲了一波冲不动了,裴该也就暂且息了北伐的念头。

    倘若祖逖在郏县之战后还有余力,裴该此番出师,就直接率着五千人跟在祖士稚麾下,直奔洛阳,继而转向长安去啦。

    就听裴嶷又说:“昔汉高祖被项羽封为汉王,烧绝栈道,假意不与中国相通,其实暗渡陈仓,掩袭三秦,前后不过数月而已,何来积储?其将士皆思东归,走逃无数,比之初入关中时,力弱多矣。然而项羽弃关中不王,转归彭城,复攻田齐,彼一远飏,高祖即动——非其力可与项羽相拮抗,为天时不可逆也。

    “诸葛孔明在蜀中,明知小大之势,却偏要连岁北伐,以求一逞。我听闻文约颇重孔明,难道以为他此举是劳民黩武,毫无胜算吗?为巴蜀之一隅,难抗中国,对峙愈久,则中国愈强而巴蜀愈弱。故此孔明非逆天也,实在争天!”

    “争天”两字一出,裴该的精神不禁猛然间就是一振。

    “孔明曾作文曰:‘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文约当以此言为戒。古来无必胜之战,要在败而不馁,若但求万无一失,始敢征伐,卿与江左诸公又有何不同呢?”

    裴该不禁略略打了一个冷战。

    裴嶷随即又举起了第三枚手指:“文约顾虑之三,大概是怕建康掣肘,故此才沿江而归,耀武江上。然而江左实无北伐之意,又安有掩袭徐方之志?黄雀之后,不见一执弓猎人,而只是一翘首孺子罢了,有何可惧?古来成大事者,莫不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若恐荆棘牵衣,归家安养可也,何得妄论天下?!”

    说着话一指裴该,提高声音喝道:“文约,卿不过舍不得这徐方数郡而已,然而此际北虏尚未南下,荆、湘动乱方息,若不趁时以向虢洛,待到强敌环伺之际,恐怕这数郡才真岌岌可危哪!”

第四十二章、两娶

    裴嶷当头棒喝,裴该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就觉得原本遮蔽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一朝尽散。裴嶷这番话的重点,就是一个“争”字,不必要顾虑那么多,既然已经有了一处根据地,有了数千上万兵马,那就去打仗啊,去扩充地盘啊,去提高声望啊——地愈占愈广,兵愈打愈强,名愈振愈高。本来想在乱世中杀出一片天地来,驱逐胡虏、重光晋室,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若再瞻前顾后,丧失了时机,那你还能做得成什么事情?!

    是啊,自己孤身一人穿越而来,在胡营中也是孤身奋斗——裴氏真帮不上太大的忙——到了江左,与其说自己借了祖逖的势,倒不如说祖逖因为自己的谋划才得以北渡。赤手空拳都能打这么数郡出来,怎么种了几年的地就跟个乡下土老财似的,啥都舍不得放手了?关键还是担心这根据地吧,怕自己带兵一走远,被人给夺占了去,或者被人给搞坏了,但根据地之所以是根据地,就是随时都可以向外扩张,否则只是画地为牢的囚笼罢了!

    为什么要太过在意后世的经验呢?为什么想等着刘、石相争,到时候再去争关中、中原,想等着王敦谋反,到时候再去捅江东一刀?历史已将面目全非,若太执著于旧有轨迹,与因人成事有什么区别?且因人也未必就能成势!

    脑海中诸般念头纷至沓来,脸色也自阴晴不定。裴嶷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裴该才突然间双眉一轩,一拍自己的大腿:“叔父教训得是。该意秋收后便率师北上,攻打曹嶷!”

    裴嶷一皱眉头,心说我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青徐不是立业之地,你怎么还想去收青州?就听裴该仰天大笑三声,继续说道:“曹嶷犬彘之辈,然而广固坚塞,恐不易下。我意逼其归顺朝廷,然后勾联邵嗣祖,保障河上,即可沿河而西,直向洛阳、长安!”我关中也要打,徐州也不想丢,那就必须把势力一直推进到黄河南岸——渡河可比渡淮要困难多了——以大河为屏障,然后拼了命往关中去冲上一波!

    不就是沙场竞逐么?我如今也是上过战场,甚至于打过胜仗的人啦,哪里还会有胆怯、畏惧之心?我竹杖所指之处,不说望风披靡,也必要让胡虏记住我裴文约的大名!

    裴该和裴嶷一直谈到吃晚饭,他请求裴嶷留下相助,裴嶷欣然允诺,于是当即被授以别驾之职。

    翌日,裴该把裴嶷和卞壸都召集到一处,向他们详细讲述了自己此番西征的经过。虽然早已有书信传至淮阴,但文字上不方便长篇大论,具体细节,还需要口头叙述,顺便向自己这左膀右臂请教,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行事是否还有所疏漏之处?

    等说到荀氏女相救之事,裴嶷不禁慨叹道:“不想世间尚有如此女子,可惜错生了,若为男儿,必一时之俊杰也!”裴该趁机就偏过脸对卞壸说,我已经跟荀崧打过招呼,想要聘娶荀氏女为妻,只待荀氏一行抵达淮阴后,望之你就为我去说谋、下聘,如何啊?

    卞壸微微一皱眉头:“闻使君前已聘杜氏女,岂可毁约而再聘?”

    裴该已经定过亲的事儿,裴嶷不清楚,卞壸可是早有耳闻的。他这话一出口,裴该的表情就不禁有些尴尬,裴嶷细问端底,随即笑道:“杜氏京兆庶族,虽有伯侯(杜畿)、务伯(杜恕)、元凯(杜预)三世之杰,终无法与颍川荀氏比类,如何能攀附我裴氏之门?绝之可也。”他是纯从家族利益去考虑,杜家门第太低,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还是裴、荀联姻,比较合衬。

    卞壸摇头道:“若知不可为偶,昔日便不当应允,既已允之,岂可轻悔?使君,人无信不立啊。”卞望之为人严明方正,有时候还给人不怎么懂得变通的错觉,故此他是不赞成裴该另聘的。再说了,济阴卞氏同样算不得什么高门,听闻此事,难免会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来吧。

    裴该解释道:“非为荀氏门高,故此攀附,为荀氏女既救我性命,又有文姬之才、班姬之德,乃心爱之,必能为我良配,是以……”卞壸打断他的话:“使君,昔司城子罕不以玉为宝,而以廉为宝,时人称之。人谁无所爱?若今爱一女便即失信,则异日爱财货必贪,爱声色必惰啊——使君三思。”

    裴该“啧”了一声,不禁垂首不语。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即便不犯国法,甚至不是太过违背礼俗,终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因而在回来的路上就始终在踌躇,也还没敢写信给裴氏,请她帮忙自己回绝了杜家。终究婚事最初是裴氏帮忙给定下的,你说毁约就毁约,这不是打裴氏的脸么?可该怎么措辞才好呢?

    因此对于卞望之的责备和劝说,裴该实在无话可回——虽说自己仍然坚持聘娶荀氏女的想法,一辈子终身大事,不想留下遗憾,但人说的很有道理啊,你还狡辩些什么?

    裴嶷瞧瞧裴该,又看看卞壸,随即笑着打圆场道:“何不致信杜氏,明言荀氏之事,使其女退而为妾呢?”

    卞壸摇摇头:“若要两娶,也无不可,然岂有先聘反为妾室之理?且杜氏门户虽不甚高,其嫡女亦不肯为人做妾吧?”

    裴嶷想了一想,继续笑着说:“岂不闻贾公闾之事乎?”

    卞壸和裴该都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同时开口问道:“贾公闾何事?”

    于是裴嶷耐心地给他们扫了扫盲。贾公闾就是贾充,他原配的夫人是李丰之女,因为李丰被司马师所杀,其女受牵连也遭到流放,就此跟贾充两人分开了;后来贾充又娶了郭配的女儿为妻。等到司马炎登基,大赦天下,李氏也得以还乡,那问题就复杂啦,因为贾充当初并没有明文休弃她啊,理论上她还是贾充的夫人。于是司马炎特旨命贾充设置左右夫人,二嫡并重。

    裴嶷说了:“此等事,本朝不乏先例。东平王相王昌之父王毖,本籍长沙,娶有先妻,后因江南动乱而流徙中原,仕魏为官,另娶一妻——即王昌之母。待到我朝平吴,王昌闻其父之先妻久丧,孤苦无依,乃请东平王上奏,请求并立二母。还有颍川郑子群曾娶陈司空女,后因吕布之乱,导致分散,别娶乡人蔡氏为妻。待得乱平,陈氏归来,于是请荀公曾(荀勖)上奏,请求并立二妻。此等事屡见不鲜,朝廷亦不禁止……”

    一方面,裴嶷觉得无论从家族名望来考虑,还是从实际利益来考量,与荀氏联姻都比和杜氏联姻要强得多,他不打算附和卞壸,劝裴该打消另聘的念头;另方面,初入裴该之幕,他也想要展展才华,帮忙这个侄子解决难题,所以才提出来“二嫡并重”的先例。

    然而卞壸还是摇头:“乱世中无奈之举,与今日之事,不可相提并论……”

    “难道今日并非乱世么?”

    “裴君,倘若贼寇阻隔,使杜氏女无法北上,乃至错过婚期,甚至于生死不明,使君自可别聘荀氏女。然而如今只须一封书去,杜氏女便可来至淮阴,有何无奈之处,而必须失信于人?!”

    裴嶷不以为然地说道:“终究尚未迎娶,如人买货,虽已下定,亦可毁约,不再索要定金便可——与杜氏之聘礼,也不索回便了。”

    “律有明文,崇嫁娶之要,一以下聘为正——岂可比拟于商贾下定?”

    “其后还有一句:‘不理私约。’是说明聘虽然比私约为正,然比起正式婚娶来,尚不足也。”

    两个人唇枪舌剑,争论了好半天,裴该在旁边儿一点儿都插不进话去。好不容易等两人喘口气,喝口水,他就直接问卞壸:“卞君可有解我两难之策?”

    卞壸一摇头:“信不可失,约不可背,仍娶杜氏女便是,有何两难?”

    “然我已应允了荀氏……”

    “是使君无礼在先,自去向荀景猷请罪好了。”

    裴该转过头去瞧一眼裴嶷,裴嶷会意,便即拱手问卞壸道:“卞君大才,必有良谋——请教,若使君必要娶于荀氏,又有何解决之策?”我只是打个比方啊,要是裴该的念头打消不了,那你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吗?先说出来听听吧。

    卞壸瞧瞧裴该,就见裴该一脸的懊丧,同时在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知自家使君主意大,自己终究是劝不回头的,于是摇头说道:“这媒,我是必不肯做的。闻杜氏女苦待使君数载,年已十七,青春蹉跎,恐难再嫁,使君断然绝之,岂非害她么……”

    裴该闻言,不禁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我想错了!

    他之所以因为爱慕荀氏女,没有深思熟虑就起了毁约另聘的想法,并且忙不迭地跟荀崧口头约定了,一是知道这年月的人们并不把定亲看得太重,毁约本乃常事,二来则是后世的记忆使他产生了一定的错觉。

    “苦待数载”、“青春蹉跎”,裴该一开始就没往这方面去考量。对方终究不过才十六七岁的一个小姑娘而已啊,都尚未成年,何来蹉跎一说?即便嫁不成自己,也自有大把的好人家可由她……她的家族选择嘛。

    但这是就后世的习俗而论的,在这年月,十六七就算是大姑娘啦,十八九就是老姑娘了,你若当初回绝也就罢了,一直晾到现在,等人姑娘都快嫁不出去了才毁约,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姑娘一辈子的幸福哪!

    裴该不禁悚然而惊——他虽然连杜氏女的面都没有见过,但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害到一位无辜少女——赶紧离席而起,朝着卞壸深深一揖:“卞君教训得是,是该少虑了,乃致铸此大错。”

    卞壸话说到一半儿,裴该就站起身来道歉,他倒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略略一扬:“如此,使君已断改聘之念了么?”

    谁想到裴该却还是摇头:“我娶荀氏之心甚坚,不可改也,故此才求问卞君以两全之策。”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内心非常愧疚,但却不打算回头——荀氏我是娶定了的!

    裴嶷笑一笑:“既然如此,还是两娶为好,既不失约,又不背信。”

    卞壸一瞪眼:“两娶也是背信!”

第四十三章、征北都督

    裴该朝着裴嶷、卞壸二人浅浅一揖,那意思:你们还是先别争论了吧。随即面向卞壸,表情严肃,言辞恳切地说道:“卞君,昔韩信背楚而归汉,无失君臣之义,为项羽不重用,且非可安天下之君也。乱世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难道夫妇之伦,反不如君臣之道么?为该此前未见荀氏女,是以聘于杜氏,而既见之,岂忍舍弃?若正式婚娶,自当生死一体,绝不相负,然止下定,且未见其人,即便毁约,也不违礼法……”

    这年月对于毁弃婚约,普遍看得并不怎么严重,而且对男方要求较低,对女方要求较高——因为一般情况下,男方毁约,女方不会有什么损失,若女方毁约,则怕是想要贪没聘礼。

    卞壸想要说什么,裴该摆摆手,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继续说道:“另聘不违礼,然如卞君所言,恐有失信之讥。只是信亦有大小,尾生之事,该不为也。所虑者,蹉跎数岁,恐耽误杜氏青春,是以求问卞君,可有解决之策么?”

    卞壸轻轻叹了口气,对裴该说:“使君之意,我已明白,除非……使君能为杜氏女择得良配,使杜氏先绝使君,始可另谋于荀氏。虽亦不妥,聊为补偿而已。”

    裴该表情沉重地点一点头,心说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对于裴嶷的建议他是不考虑的,既然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受到一夫一妻现代婚姻制度的影响,裴该对于纳妾之事都觉得不大自在,遑论两妻并重呢?那样只有对杜氏女更不负责任,同时对荀氏女也不公平。因而最终他只得赞成卞壸之议,说我还是先写信给姑母,向她谢罪,再请她帮忙想想办法吧——若是不能先敲定了杜氏女别嫁之事,我也只有去向荀崧致歉了……不过荀氏女还是不想放弃的,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好了。

    暂时解决了婚姻问题之后,裴该又与裴、卞二人商议了一会儿政务,接下来便即召见卢志父,与之恳谈少顷,暂命之为吏曹从事——这人是不是有能力,还得慢慢考察——随即就开始了繁忙的秋收工作。一个多月后,谢风领着荀崧一家也抵达了淮阴,裴该当即跑去向荀崧致歉,但并不敢明言,只说我的婚事尚须姑母点头,已经写信到建康去了,下聘之事,您请再多等几天吧。

    可是还没等来裴氏的回信,却突然间接到了建康的令旨:以东海王司马裒都督徐、兖、豫、荆、司五州军事,克日兴师北伐!

    诏令到手,裴该当场就蒙了——原本历史上有这一出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历史上倒也真有这一出,不过要延后数年。长安司马邺多次请求建康政权北伐,司马睿和王导等人都当是耳旁风,最终只是下令给祖逖,要他自己瞧着办。可是等到长安城破,愍帝被俘,司马睿在建康自称晋王,随即就传檄天下,讨伐石勒——不是刘聪——命车骑将军、琅邪王司马裒(那会儿裴氏尚未南渡,没有什么东海王)统督九军,以祖逖为帅,总共三万兵马,浩荡北伐。

    很明显这是趁着皇帝没了,赶紧扩充自家地盘儿。所以不打刘聪,因为人还在平阳窝着呢;也不打刘曜,因为关中太远,鞭长莫及;专打石勒,因为石勒遣石虎南下攻击谯城,有向兖州伸手之意。

    兖州是祖逖的,也就是我建康的,怎么能让羯贼轻易给占了去?

    然而历史终究已经有所改变,所以裴该在蒙了几息之后,便即释然,忙召诸将吏前来商议。看卞壸的表情,貌似深受鼓舞,说:“琅琊大王终于起意北伐了,则我徐、豫合兵,必能扫除凶逆,救护天子,立不世之伟绩!”

    裴嶷却笑一笑,对裴该使个眼色:“此皆使君昔日寻阳之行的功劳啊。”言下之意,就是你跑到长江北岸去一耀兵,吓着了江东,王导等人深知徐、豫合纵,难以制约,与其对着干,还不如从中捞一票好处,所以才假意北伐——反正你们迟早也要北伐,这个功劳,起码勤王救驾这杆光辉灿烂的大旗,还必须抓在建康政权手中。

    别人都没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尤其刘夜堂等武将,听说能够上阵打仗,是个个欢欣,人人鼓舞。裴该当即下令,整备粮秣物资——反正原本为伐青州,就打算这么办了——只等东海王北渡,便即前往会合。

    等到屏退众人后,他单独召见裴嶷,低声问道:“叔父以为,建康此举,是真心,是假意?若为假意,可会特意掣肘,牵绊我等?”

    裴嶷点点头:“真假不论,牵绊必也。”建康方面肯定不希望看到你们真把天子给救出来,而且估计即便救出来了,也一定要你们把天子“护送”到建康去,所以各种耍心眼儿、使诡计,那都是免不了的——“此番若是战败,建康必归咎于文约与祖士稚;若然战胜,则必分功劳——然文约亲冒矢石之功,又岂是坐镇建康之琅琊王,与黄口孺子东海王所能轻易攫取的?”

    你不必想那么多,只要多提防对方从中作梗,破坏军事行动就成,咱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只是——“不能再往攻曹嶷了。”

    十月中旬,裴该亲率一营兵马,离开淮阴,南下到临淮国的堂邑县境内,在这里迎候东海王司马裒。他随身还带了四个人,一是裴嶷,又授予他青徐都督府长史之职;二是陶侃,裴该特意把他从下邳叫来,授予青徐都督府司马之职——身边儿能为帅的,就只有陶士行了,怎么可能弃置不用,由得他继续窝在下邳种地呢?

    好在陶侃对此任命倒并不推辞。他才刚北渡的时候,确实满心的懊丧,甚至有些厌世,跟裴该对面就光论民生了,压根儿不提军事的碴儿,而且到了下邳以后,也只安心种地,不招一人,不购一马——当然也有身在矮檐下,怕引起裴该猜忌的想法在。但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必不会长久沉沦下去,等到农忙期过去,陶士行就开始“运甓”啦。

    这原本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典故,说是陶侃受王敦排挤,被赶去担任广州刺史,他闲来无事,就每天早上把一百块瓦砖(甓)搬到屋外,等晚上再搬回来。别人问他为啥这么做,陶侃回答说:“吾方致力于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必须得每天锻炼,将来才好重上战场。

    在这条时间线上,陶侃继续搬砖,只不过地点换到了下邳国。裴该派人探听他的举止,听说了此事,就知道老先生仍然壮心不已,他不禁想起来一句“老话”: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于是临将北伐,便召陶侃来入幕。

    裴该身边另外两人,则是荀崧父女。裴氏的书信也在建康令旨抵达后不久送来了,说我打算往江北一行——一是为了送孙子(司马裒),二是为了再见文约你一面。对于裴该打算悔婚之事,裴氏狠狠地责骂了他一番,随即又说,那荀氏女究竟有多好啊,你竟然铁了心要娶她为妻?趁着我到江北去,你把她也带过来,让我瞧上一眼再说吧。

    长辈要见,裴该不敢不答应,况且对方也是女人,想见个闺阁,于礼数上也无不合之处,所以跟荀崧一商量,荀景猷就带着闺女跟过来了。

    裴该南下之际,临淮内史再次换了人,由庾冰改成了谢裒。谢裒字幼儒,出自次一流的名门陈郡谢氏,乃谢鲲之弟、谢广之兄——同时他也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东晋名相谢安、名将谢石之父。不过谢裒始终被笼罩在其兄谢鲲的阴影之下,此时名望并不甚显,原任司马睿的参军;建康政权用他来接替庾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对裴该释放了一定的善意。

    因为裴该南下,所以谢裒就不必要再到淮阴去拜谒刺史了,就在临淮境内相见。裴该知道,谢鲲是当代清谈名士,颇有“竹林七贤”之风,为人往好了说是洒脱倜傥,往遭了说是脱略形迹、肆意妄为——脱光了衣服,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地跟家里宴客乃是常事——而眼前这个谢裒看上去却与乃兄性情大异,服装、发型一丝不乱,进退趋避极合礼法,算是名正常的士家子弟。

    裴该勉励了谢裒几句,命他好生治理临淮,二人便分手了。裴该没打算跟对方多打交道,关键在于:他记不清谢安、谢石究竟是谢家哪一人的子嗣了,而且即便知道也没用,那二位尚未出生,可能连液体都还不是呢,肯定帮不上自己的忙啊。

    辞别谢裒后继续南下,暂驻堂邑。某日有快马前来禀报,说东海王一行翌晨便要渡江,于是裴该便率领属吏——也包括荀氏父女——亲往江边迎候。

    约摸巳初时分,就见江面上浮起了无数巨大的船帆,随即三条高大的四层楼船和数十条艨艟大舰便从晨雾中展现出了伟岸的身姿,乘风破浪而来——瞧得裴嶷、荀崧等北人无不目眩神摇,挢舌不下。他们多咱见过那么大的船啊,而且恐怕此前根本意识不到,这世上还能有如此巨大的船只!

第四十四章、王濬楼船下益州

    江左无数大船,樯橹若林,高帆如云,鼓风破浪而来,使得裴嶷、荀崧等北人无不吃惊,然而裴该却面不改色,丝毫也没有惊讶的表现——后世万吨轮他都见过,相形之下,那三条楼船哪怕拼接在一起,也不过小角色罢了。

    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一首唐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建康的诸位,此景于汝等亦大不吉也。随即便侧过脸来,压低声音,笑对裴嶷说:“观此情势,东海王将率数万众北上,我等倒可以息肩了。”

    其实此等规模的楼船一条可以装载多少人,裴该心里并没有数,但他是见过与眼前艨艟差不多大的海船的——就由徐州本土所造——知道包括水手在内,往多了塞,足可以挤进四五百人去。以此来揣测楼船,怕不是一条能载千人?那么算起来,这回跟着东海王司马裒乘船北渡的,总得在一万以上了——岂有此理!

    裴氏上封信里写得很清楚明白,司马裒此番北渡,只负督战之责,本身不带多少兵马——江东此际根本就拿不出上万的可战之兵来扔到中原去——两三千的顶天了,主要是为了护卫统帅安全,不会真上战场。所以你就这么点儿人过来,有必要乘坐那么大、那么多的船只么?

    裴该一语点醒梦中人,裴嶷当即反应过来,不禁笑道:“文约既已落子,江左又岂敢不应?”正因为你带着五千兵马在江北耀武扬威了一番,所以对方才派出那么多战船来,同样想起到壮声势、吓敌胆的作用,希望你不要小觑了江东。裴该一撇嘴:“战舰若能登岸,我或有所畏惧,此去中原,水道不通,怕他何来!”

    等了不多会儿,便见船只陆续靠岸,中央的楼船上首先下来一列兵马,左右排开,然后就轮到司马裒了。裴该上前见礼,只见这位少年东海王身量颇高,年纪虽然才刚十六岁,唇边已有短髭;小伙儿相当的漂亮,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轮廓分明——果然是有鲜卑白种的血统啊。此外,司马裒身后还跟着两名官员,经过介绍,乃是新任征北都督长史陆晔和司马戴渊。

    对于这二位,裴该自然早有耳闻。陆晔字士光,本是南人,乃东吴丞相陆逊侄孙,曾为司马睿祭酒,参加过讨伐华秩的战斗,升任散骑常侍。此人名望挺高,但尚未见有什么突出的才绩,只是严明方正之态,或与卞望之有得一比。

    戴渊戴若思则是北人,本籍就在广陵郡,生性豪侠,仗义疏财——换言之,就象是《水浒传》里的“托塔天王”晁盖似的,关上门是土地主、良善乡绅,打开门就随时都能操刀做了强盗。而且戴渊确实当过强盗,亲自领着部曲在江、淮之间打劫商贾,后来被返乡的陆机撞见,一番规劝,他才幡然改悔,从此专心读书,被举为孝廉,开始迈上仕途。

    戴渊本为司马睿的右司马,前不久加号前将军,准备派他去增援周访,征讨杜弢,可是还没成行,杜弢就败了,于是旋被转入东海王幕,做征北司马。

    司马裒一黄口孺子,他懂得什么?此来江北,不过充当一杆大旗和抢夺胜利果实的借口罢了,裴该知道,自己今后真正要打交道,甚至于钩心斗角的,就得是这一文一武,陆、戴二人了。陆晔究竟几斤几两,他并不清楚,至于戴渊,根据后事倒推,可能是个志大才疏、名不副实之辈——

    《晋书》记载,后来王敦谋叛,戴渊率军抵御,大败亏输,只好与公卿百官一起到石头城去迎候王敦。王敦见了面就问他:“前日之战有余力乎?”戴渊回答说:“岂敢有余,但力不足耳。”王敦又问:“吾此举动,天下以为如何?”戴渊含糊其辞地说:“见形者谓之逆,体诚者谓之忠。”无耻官僚嘴脸暴露无遗。

    与陆、戴二人见过面后,船上又再下来一乘厢车,那自然是东海王太妃裴氏所乘了。跟在车旁的侍女裴该是认得的,正是曾在胡营共患过难的那个芸儿——裴氏原有把芸儿指给裴该做妾之意,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所以前不久,才刚把芸儿嫁给了管家裴仁之子。裴氏并没有下车,只是命芸儿召唤裴该、裴嶷过去叙话——亲眷见面,合乎情理,别人么,就没有当面拜见王太妃的资格了,只能朝着厢车作揖。

    其实裴氏此前并没有见过裴嶷,仅仅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位从兄而已,所以隔着厢门随便寒暄几句,裴嶷也就告退了。然后论到裴该,裴该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果然车厢拉开,露出那张熟悉的清秀面庞来,但却分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裴氏满脸的怒容。

    裴该鞠躬如也,口称:“姑母在上,侄儿在此赔罪了。”

    裴氏哼了一声:“汝向来胆大心大,肆意妄为,不将我放在眼中,竟然也知罪么?!”

    裴该忙道:“总是侄儿无理,然实不敢与姑母起龃龉……”

    “龃龉”二字一出口,裴氏想起胡营前事,不禁慨然长叹,怒色稍霁。随即注目裴该,缓缓地说:“文约,多日不见,清减了……”

    她这话大概只是心里作用,裴该本人可没觉得自己瘦了。固然这几年在徐州种地,事务繁忙,免不了经常熬夜,但他本来就不习惯早睡早起啊,不至于因此有多妨碍到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再说了,压力虽大,难道还大得过在胡营中么?那时候说掉几斤肉很正常,如今在淮阴终究吃得好、穿得好,还每天锻炼,怎么可能掉秤?不长膘就算谢天谢地啦。

    因此面对裴氏怜惜的慨叹,裴该当即表示:“侄儿旧志不改,欲扫清胡氛,底定中夏,复为姑母报受掳之仇,岂敢不夙夜劳心?近日常骑马弯弓,肉或减了,却也结实了,姑母勿忧。”

    裴氏又随便问了几句裴该的起居,终究是在江边,旁边儿还那么多人杵着等他们呢,不便过多言辞,于是转入正题:“那荀氏女究竟是如何天仙之貌,使文约必要毁约另聘?”裴该回答说:“荀氏女不过中人之姿,较之姑母,有若天壤之别。然而才德兼备,实为良配,故此侄儿一时操切,与其父议定了聘娶之事。未及先报姑母,实为大不孝,然而……当此乱世,欲重光社稷、复兴家门,必得一贤内助,侄儿实不愿舍,还望姑母体谅。”

    裴氏沉着脸道:“彼前日在宛城救卿之事,卿信中也备悉言明了,恩固当报,然娶之为妇,则大可不必……”不等裴该辩驳,又说:“且唤她来,与我同车,让我看看究竟是何等女子,竟然能够迷惑了卿心。”

    裴该不禁微微苦笑,也只好躬身而退,跑去与荀崧商议,让荀氏女上了裴氏的厢车,然后一行人这才离开江岸,启程往堂邑县来。裴该早就在县城内外安排好了居处,事后部曲前来禀报,说计点东海王此番带过江的仆佣、僚属,大概一百余人,所率士兵总数不过一千三百。裴该点点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也。”

    真要有上万兵马过来,就算帮不上忙,扯后腿的能力也足够了,如今就这么点点儿人,只要小心提防,又有何可惧啊?

    东海王司马裒才过江,旅途劳顿,总得先好好地歇息一晚,明日才能开会商议北伐之事,而且当时人普遍的低效率,估计光收拾行李,仆役们就能忙到半夜。才进堂邑城的时候,跟随裴氏过来的管家裴仁就凑近裴该,低声禀报说:“那人也随之而来了,主公欲如何安排?”裴该想了一想:“且先命其等候,过几日再择机召见吧。”

    当晚大宴来宾,不过都是些虚应故事罢了。等到宴席散了,裴氏召唤裴该前往,于内室相见,姑侄二人这才来得及长篇大论,互述别后感怀。说起此番出征之事,裴氏就问了:“文约,卿以为此番北伐,可能收复乡梓否?”

    裴该轻轻摇头,说:“实不相瞒姑母,侄儿与祖豫州合兵,若说恢复河南故都,实不为难;进取关中,救援天子,便不易为。至于乡梓……”也就是说河东的闻喜县——“胡贼军势尚雄,恐难遽破,只能等平定河洛、关陇后,再徐徐图之。”

    河东在黄河北岸,河东郡再往北就是胡汉政权腹心所在的平阳郡,平阳城距离闻喜县不过三四百里路程,想就此一口气打到闻喜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嘛。裴该心说我和祖逖哪怕把能搜集的兵马全都拉出去,再加上什么蓬关的陈午、河阴的荀组,撑死了能到十万吗?而胡汉方面,光刘曜所部就不下十万……即便战斗力有高下,但敌人若是沿河而守,没有同等兵力根本就渡不过去啊。

    裴氏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关照裴该:“我将裒儿托付于文约,卿千万保得东海王平安才好。”

    裴该说姑母你请放宽了心——“大王为征北都督,必不会身临险地,可保无虞。”

    “文约自己,也须小心。”

    说了一阵北伐之事,裴该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引到自家婚事上来,问裴氏:“姑母适才与荀氏女同乘而来,不知看其女如何?”

第四十五章、恐婚症

    裴该谈到了自家的婚事,裴氏闻言,骤然面色一变,随即冷哼一声:“我不知颍川荀氏高门之中,如何竟教养出这般女子来,非止容貌不甚美,而且飞扬跳脱之态,有若男儿!”

    裴该闻听此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才要帮荀氏女说几句好话,就见裴氏面色一变,叹息道:“想昔日在胡营之中,明枪暗箭,时时加身,我等如履薄冰,若得此女在,或许我姑侄将可早早脱身吧——其胆色倒足堪为文约之偶。汝二人皆是一般的胆豪气壮,且肆意妄为!”

    裴该陪笑道:“是以侄儿爱之,必要娶其为妻也。”

    裴氏问:“卿果然是爱其人,而非爱颍川荀氏么?”

    裴该正色道:“荀氏虽为华族之冠,一时高门,我裴氏也足可与之拮抗,岂有攀附之理?所爱者,唯其人耳,爱乌始及荀氏之屋。”

    裴氏说罢了——“卿向来主意大,即我之言,亦不肯听……昔日我教卿舍我而去,卿却反归胡营来护我,则今日婚姻之事,我又如何能说得文约回头?”随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此为卿与杜氏订婚之书,我已为卿索还来了。”

    裴该大喜,忙问道:“然则杜氏女如何处?姑母可为其择良偶而嫁了么?”

    裴氏答道:“已许西阳王世子司马播矣。”

    裴该闻言,却不禁略略一皱眉头。

    南渡诸王之中,西阳王司马羕的名位要仅次于司马睿,身为镇军将军、散骑常侍。他本是汝南王司马亮的次子,而其弟南顿王司马宗也同时南渡,兄弟二人倘若联起手来,就足够摇撼建康政权了。好在司马羕本人并没有什么野心,但即便出于自保的想法,他也很想搭上东海王这条路,故此裴氏居中牵线,很轻松地就把杜氏女给嫁出去了。

    但是裴该大略知道后事,司马羕什么下场不清楚,其弟司马宗可是在东晋时因为谋反被诛的,相信司马羕父子也肯定会受到牵连——杜氏女嫁入其家,真是好归宿么?

    裴氏注意到了裴氏的表情,就问他:“有何不妥?”裴该又一琢磨,那终究是十几甚至几十年后的事情啦,如今历史已然改变,连东晋还会不会有都另说呢,西阳王家也不见得定会沉沦,便即摇摇头,回问裴氏道:“杜家可愿意么?”

    裴氏一撇嘴:“能得与王府联姻,彼等如何不肯?且司马播少年无偶,多少人求入其帏……然在我看来,天下男子唯文约是佳偶,余皆不足论也!”

    裴该心道姑母你可别这么当面夸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脸红……正待躬身感谢裴氏,裴氏却突然一拍桌案:“文约,卿若允我一事,便与卿聘荀氏女,否则即绝杜氏,卿与荀氏亦断不能成!”

    裴该听得此言,先是一愣,随即赶紧表态:“姑母但有吩咐,侄儿无所不从。”你究竟想提啥条件呢?

    裴氏认真地说道:“此番北伐,刀剑无眼,诚恐文约受何伤损……”摆摆手,阻止裴该插话——“我固知文约志大,必不肯老死于简牍之间,而欲驰骋沙场,振复乾坤,然我裴氏嫡传,不可无后!我已与裒儿说好了,使卿出征之前,便要与荀氏女合卺,卿可肯从么?勿再推托,否则此婚事我断然不允!”

    要么你现在赶紧结婚,要么就算了,我再另外给你找——你选择吧!

    裴该当即躬身长揖:“姑母有命,侄儿凛遵便是。”

    原本裴该并不打算娶一个中学女生甚至是小学女生,与杜氏的婚姻也是基于这种心理而一拖再拖,但终究欲得荀氏心切,就怕夜长梦多——既然自己能毁杜氏的约,将来荀氏未必不会毁自己的约……所以啊,吃不吃的另说,还是先搂到盘子里来保险。

    裴氏见裴该毫不犹豫地便即应承下来,也不禁暗中舒了一口气。裴该此前迟迟不肯成亲,裴氏还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恐婚症”——当然这年月没有类似说法,但确实有不少士人怕把大好青春时光都浪费在娶妻生子和家庭生活上,而刻意地晚婚晚育,好比说郗鉴、荀崧,年过四旬,长子还在冲龄,那真不是早生子全都夭亡之故,因为他们的发妻岁数并不大——因此才会应允他改聘荀氏女之事。你自己如此急切地要定人家姑娘,若再拖延婚事,那就说不过去了吧。如今看来,裴该只是没瞧上对眼的而已,既已允婚,诞下子息之事料也不远,裴氏终于可以放心了。

    裴氏姑侄对话之时,荀氏父女也在秉烛夜谈。荀崧先问了问闺女,今天你在东海太妃的车上,她都问了你一些什么,对你可还满意么?因为涉及到自己的婚事,荀氏女涨红了脸,不复往日跳脱之态,垂着头就跟挤牙膏似的,荀崧问两句,她才勉强回答一句,不过听起来,貌似太妃实有应允此段婚事之意。

    但是随即荀崧就皱起眉头来,低声对女儿说:“日间戴若思密与为父言,云琅琊王欲召我为祭酒,命我过江到建康去……”

    荀氏女闻言吃了一惊,忙问:“阿爹答允他了么?”

    荀崧摇头道:“含糊以对罢了……然而,既然琅琊大王有召,又岂敢不从?且东海郡守之事,尚无下文,我在徐州,不过一过客罢了,若至建康,则……”

    荀氏女有些不大客气地打断了荀崧的话:“女儿闻听昔日裴使君耀兵江上,而今江左又以楼船大舰威吓之,可见徐、扬之间,嫌隙已生。若阿爹前往建康,而女儿留在徐州,将来恐生不测……”

    荀崧瞥她一眼:“婚事尚未议定,汝便一心留在徐州了么?”

    荀氏女满脸飞红,赶紧垂下头去,嗫嚅了几句,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来,继续说道:“裴使君欲聘女儿,非为女儿,实属意于我颍川荀氏,必不肯允阿爹南渡。若然婚事不成,我父女皆归江左,建康侨客甚多,阿爹虽为高门,但势单力孤,何有展布的机会?若然婚事成就,阿爹南渡,而女儿留在徐州,则南人必不信阿爹,裴使君亦不信女儿,岂非两难?还请阿爹三思。”

    “难道我在徐州,便有展布之机么?”

    “徐方除裴使君外,别无高门,必然敬重阿爹,且有女儿在内为援,我荀氏岂有不光大之理啊?”

    荀崧想了一想,略略点头:“若果能成就这段婚姻,且汝为裴徐州生下嫡子,则裴、荀一体,确为天下至强……”其实高门之间联姻之事本也寻常,问题裴该是闻喜裴氏大宗嫡传,而且他哥已然挂了,也无子嗣,那么裴该就很有机会成为一族之长;而荀崧这一支虽然并非荀氏大宗,但他高祖父终究是荀彧啊,魏晋之际,士人名高者无过荀文若,将来若得裴氏之助,变小宗为大宗,也并非全无可能吧!

    可是荀崧本无主见,善于随风摇摆,还是犹豫了半晌,才决定:“若能在此番北伐之前,便商定两家的婚事,那为父便为了汝而留在徐州罢了,否则的话……还是过江较为稳妥啊。”

    好在次日一大早,陆晔就奉了裴氏之命,前来为裴该下聘,并且提出来,希望三日后便即为二人完婚。荀崧闻言不禁皱眉,问:“何以如此操切?”陆晔笑道:“此番北伐,须时恐久,必先为二子成亲,则东海太妃始得心安,可即折返建康去也。”

    这是对方长辈的意思,而且这长辈还是东海王太妃,荀崧又岂敢拒绝?就此下定决心,允下了这段婚事,并且留在徐州不走了。随即裴该也来与他恳谈,说本来想趁着秋后进取东海郡,就把一郡事务交给丈人的,如今既要北伐,而且建康也迟迟不下任命,还请丈人先委屈几天,代陶侃管理下邳如何?陶士行我要带在身边去打仗的,则下邳乏人治理,丈人大才,相信必能肩此重任。

    同时裴该还把徐州别驾之职由裴嶷转给了荀崧,让他以州别驾的身份暂代下邳内史之任——这也是笼络、挽留之意,荀崧既然决定留下,也便欣然允诺了。

    裴该辞别了荀崧,返回自家暂居处后,就命令裴仁:“将那人唤来吧。”本来说好今天开会,商议北伐之事的,但裴氏忙着要为自己定亲、结亲,所以司马裒就建议,公事不妨再等三五日,待舅父成亲后再说——反正也不在乎多耽搁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小年轻才过江北,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实在不想这就开会商议军政大事。裴该就此有了一段空闲时间——反正筹备婚礼,自有裴嶷等人负责,暂时不必自己亲历亲为——这才得以召见一位神秘人物——此人名叫彭晓,字子勤。

    彭晓是江夏郡安陆人氏,庶族出身,也无容貌,也无才学,更无名望——别说远名了,就连一县之内,知道他的人也不很多。这类货色,原本不值得裴该拨冗接见,但问题是他因缘巧合,拜得了一位好师父——丹阳郡句容县人,抱朴子葛洪葛稚川。

    事情还要从数年前说起,自从祖逖西征兖、豫,裴该开始亲掌军务后,就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提升麾下人马的战斗力。足食和训练固然不可缺乏,但仅仅如此,未必能够拉开与其他军阀部队之间的差距,最终还是得靠人多人少来说话。他既然是穿越者,自然拥有这时代人们完全不具备的超前见识,但那些社会学方面的见识未必合用于今时今日——社会基础终究不同啊——能够搞出个队列训练,并且勒令将吏都必须识字,就算挺了不起了吧,很难积量变为质变。

    那么科学技术方面的见识呢?裴该很清楚,以这年月的生产力来说,即便有足够的技术,造枪造炮都是不现实的,恐怕倾半个徐州的财力,都未必能够试验出一门早期金属炮来,而且就算试验成功了,肯定也造不出来几门,完全杯水车薪。但是火药么……倒可以尝试搞上一搞。

    《三国演义》里施行最多的计谋,恐怕就是火攻了,先是曹操爱玩儿火攻,乌巢一把火直接改变了天下大势,接着却又被小字辈的周瑜、诸葛亮后来居上,把曹操在赤壁烧得是狼奔豕突。可若是翻阅史册,其实火攻的数量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威力也未见得能有多大,就连最早相关于“火箭”的记载,也得延后到三国时代,郝昭在陈仓烧了诸葛亮攻城的云梯。

    这是为什么呢?很简单,没有火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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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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