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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毒士

    古人重农轻商,并不是说没有商业经营的土壤,中国那么大,资源分布很不均衡,倘若没有商贾往来转运,很多地区的老百姓都只能勉强活命而已,根本不可能凝聚成偌大的一个帝国。

    所以商业从古早以前就开始发展了,“商”这个字,原本就是殷商的国名,据说商人善于买卖致富——他们的老祖宗王亥就是在贩牛卖羊过程中被有易氏谋害的——所以后世才会把这种经营称之为“商”。春秋战国之际有子贡、陶朱公、白圭,秦有吕不韦,汉有卓王孙——卓文君她爹——都是史载有名的豪商富贾。到了晋代,还有石崇。

    石崇富甲天下,根据史书记载,他是靠在荆州刺史任上抢劫商贾,才积聚起了万贯家财,不过这种说法未必靠谱。应该说,石崇是靠抢劫淘到了第一桶金,其后他也利用职务之便,进行过一系列的商业活动,以钱生钱,这才治下了偌大的产业。

    但是政府对于商业活动的管理手段却始终落后,要么根本就没法从商人手中获得什么税收,导致社会思潮普遍嫉商恨商——对国家毫无贡献的家伙却能够越来越富,换了谁都会不满啊——要么只能盘剥商贾,涸泽而渔。好比说汉武帝时代的桑弘羊,他出自商贾之家,却背叛了自己的阶层,帮忙武帝施行“算缗”和“告缗”,导致“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

    商人的社会地位一直都是很低的——石崇之类官商例外——这就导致了商业活动毫无风险承受能力,一遇兵燹,最先萎缩。商业的萎缩同时也造成了自然经济的衰败、庄园经济的兴盛——世家大户庄园中有耕有织,还有各类工匠,日常用品皆不假外求,要商贾没用啊——而在庄园林立的地区,又哪有官府权威、统一政令可言?

    当然这么深刻的道理,就连裴该都只模模糊糊有点儿想法而已,熊远自然是瞧不透的。只是在士人阶层普遍轻视商业的前提下,这位熊相却能够想到以商致富,不管是不是有实际可操作性,他的眼光都可谓相当独到,值得叹赏了。

    是不是因为他祖父本是石崇家奴,受到过耳染目濡,故此“家学”渊源呢?

    裴该走了一天的路,本来有些累了,打算去休息了,忽听熊远谈论起商业来,不禁精神一振,起了兴致,于是微笑着教导熊孝文:“熊君,商业固然可以致富,然须有所产,斯能有商,今徐州有何特产,可以贩卖他乡啊?岭上树木,他郡国亦有,而徐州木匠,又无特技、远名,靠着贩卖些水产、器具,安能获利?且天下丧乱,百姓困穷,又拿什么来购买君的产出?”

    熊远闻言,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因商致富,进而恢复彭城国民生之事,他也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而已——因为光靠种地、养蚕,彭城实在是富不起来——尚未筹思完备,正巧裴该到来,便腆着脸想要央求一笔启动资金。可是听裴该这么一说,貌似自己的想法完全是镜花水月,根本不现实啊,这可该怎么办才好?

    但是裴该随即就说了:“熊君,若将铜、铁矿交付于君,可能为我经营么?”

    要说徐州最重要的特产,那就只有铜、铁矿藏了,而且这是刚需——富人多攒铜器,商贾需要铜钱,穷人也需要铁制农具——只有把这两种矿产经营好了,彭城国才有富庶的可能。不过此前铜山、铁山都被裴该遣兵占据,牢牢捏在州府手中,熊远不敢开口讨要,没想到裴使君却突然间端出了这么一份大礼来。熊远当即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对于裴该来说,彭城距离他的主基地淮阴实在太过遥远,而他手头又没有什么可以经营铜铁矿产的人才,此前只是派兵占据,强迫生产而已,效率相当低下。故此他才作此设问,心说既然熊远有经营工商业的想法,那不如就把矿产交给他,来尝试着经营和管理吧。

    “熊君,今所铸铜钱,月七千缗,然未必可以持久。州府将征收五千缗,多余的便与君用,若能多产,也都留在彭城……”裴该倒不在乎超发货币引发什么通货膨胀,以徐州铜山的铸造量来说,还远远谈不上——“铁山所产兵器,九成输送州府,所产农具,六成输送州府,余皆可由彭城贮藏、交易……”

    裴该此前就已经把几种新式农具的改良版图纸交给了新履任的三郡国守相,但没有给实物——他广陵郡都还没能完全普及呢——故此一路行来,所见下邳、彭城的百姓仍然在使用粗陋的旧式骨、木农具,劳作效率很低。他本来就在考虑,是否输送部分新农具与这两郡国——要等他们自己有钱了铸造,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去了——正好就利用这个机会,给熊远一个制造和贩卖农具的机会。

    “当先兴工,然后商业可行。熊君,且记住一句话:‘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熊孝文当即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使君之言,远当牢记在心;使君之命,远殚精竭虑,也要完成——使君将铜、铁交于彭城,必将妥善经营,非止富一国也,当富全徐!”

    在卞壸、陶侃、熊远等人的治理下,半个徐州的生产开始逐渐恢复,并且一步步地迈向了快车道——至于虞胤,可以暂且不论。裴该心情大好,欢欣鼓舞地返回淮阴,从此就专注于军事方面的建设。

    经过一个冬天的整训,军屯众已经达到了七千多人,并且形成了一定的战斗力。裴该就此开始扩军,把原本的四营各扩充到七百人,此外还挑选勇健者填充自家部曲,组建起来一支百人规模的核心骑兵部队。

    部曲的首将,倒并非王导给他那十四人中的一个——啊,如今只剩下十三个了——而是从峄山上逃过来的郗鉴残部,由郗夫人推荐给裴该。此人姓文名朗,无字,自称是文俶(世以小字行,人称文鸯)之孙,文氏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东安王司马繇族灭,文朗自称时在襁褓之中,被旧部藏匿起来,始得活命——反正没人作证,就连所谓救他的文俶旧部,他也指认不出来。

    文朗成年后的履历倒还相对可信一些。裴盾前任徐州刺史,招募丁壮为兵,文朗前往相投,后来还跟着裴盾投降了胡将赵固。裴盾遇害后,其部曲多为赵固所杀,文朗狼狈逃出,就跑峄山上去跟从了郗鉴——郗鉴被蘷安所擒的消息便是他带回来的,此人确实勇猛过人,精擅弓马,所以才能又一次逃得了性命。

    此外,裴该还完善了军中组织结构,采取“五五制”:五人为伍,设一伍长;五伍为排,设一排长、两排副;五排为队,设一队长、两队副;五队为营,设一营督、两营副、三参谋。所以他现在手里大致有四个正规营、十个屯垦营,再加一个部曲队,总计九千之众。

    将来还会设置五营为一军,倘若手里能够捏上两三个正规军,裴该就有了彻底的胆气,不但能够守住徐州,甚至还可以挺进青州,去尝试着跟石勒撞一下啦。

    裴该开始爆兵的时候,荆、湘两州的战事仍在继续。

    自陶侃被贬,王导便把他的旧部暂时划归新任湘州刺史甘卓指挥。甘卓字季思,丹阳人,乃是东吴大将甘宁的曾孙,也是妥妥的南貉。按照王敦的想法,本来想就此吞并陶部,但王导却考虑到骤然剥夺南兵为侨客所御,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矛盾,也会使得江南士人疑惑、恐惧,故此还是仍以南人任将为宜。

    于是春末夏初之际,王敦便命周访、甘卓率军,再伐荆、湘二州。

    有了陶侃的前车之鉴,周访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奋勇冲杀在第一线——他并不担心杜弢、杜曾,担心的是自己若也吃个败仗,或者进军迟缓,恐怕将会变成陶侃第二,也被那些北伧剥夺兵权,投闲置散。

    周家军首先进入湘州,陶侃旧将杨举奉甘卓之命,担任先锋,于巴陵击败了杜弢。本欲趁胜南取长沙,杜曾却本着唇亡齿寒之义,从北线开始对西征军施压。周访佯装败退,却突出奇兵,直取江陵,杜曾被迫退归江陵,途中却遭遇埋伏,一战而溃,险些做了官军刀下之鬼。

    这位自封的南中郎将、竟陵太守败得好惨,带出去七千多人,跟他返回的不过三百挂零,军资器械抛弃殆尽,他本人也身中数矢,好在甲胄坚固,加上皮糙肉厚,倒不算什么重伤。一路败逃到江陵城下,留守的王贡打开城门,策马迎将上来。杜曾就在马上拉着王贡的手,臊眉搭眼地道歉说:“悔不听子赐之言,致有此败……”

    王贡字子赐,三十出头年纪,身量颇高,四肢修长,面若冠玉,目似朗星,勉强可以算是个美男,只可惜一对吊眉毛,破坏了整张面孔的布局,瞧上去阴郁郁的,一望便不似正人君子。他当即笑对杜曾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过折损了七千之众、荆州精锐而已,如人断折双臂,幸好腿脚尚在,还不至于一命呜呼。”

    杜曾心说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怎么听上去是在嘲讽我?但他也知道王子赐惯常这幅德性,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势比登天还难。当下连声哀恳道:“如今当如何处?还请子赐教我。”

    王贡说了:“我本奉劝将军,趁着官军南攻杜弢,我等即在荆州召聚人马,建造舟船,沿江而下,直取武昌,则官军恐怕粮道被断,或者被迫退兵,或者被迫招安我等。今陶士行已离江东,周士达辈与将军并无深仇,只要贿赂王处仲左右沈充、钱凤等人,必肯接纳我等——南中郎将不易得,竟陵太守是丢不掉的。奈何将军一战丧尽精锐,东下已成画饼,待得官军击灭杜弢,收其余众,挥师北上,恐怕我等将死无丧身之地……”

    杜曾说我知道啦,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说那么多干嘛?我问你还有没有扭转局势的妙计,你要是没有腹案,那就先进城,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若有腹案,就请赶紧说出来吧——“我必肯定言听计从,再不会孟浪行事了。”

    王贡吊眉一垂,淡淡而笑:“诚恐江陵居不得也,即竟陵亦不可守,为今之计,只有北上,弃长江而经营汉、沔之间。”

    杜曾皱眉问道:“人地生疏,如何经营?”

    王贡突然反问:“将军可知,当日我因何劝将军降而复叛?”

    杜曾摇摇头,王贡便说:“将军天资英武,有倜傥之志、纵横之才,只可惜根基浅薄,非可自成王霸之业,而须有所依附……”

    杜曾说对啊,你当初跑竟陵来劝我归顺建康,也是这套说辞,可是后来怎么又劝我造反,还发兵袭击陶侃呢?王贡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缓缓说道:“我本以为,陶士行为将军可依附者也,谁想他不信将军,要召将军前往。我投入士行幕下,已历三岁,其人心胸、秉性,我所深知也,得其书信,便知已起杀心,要害将军。如此一来,岂非我坑陷将军于死地乎?王某虽然薄情,却亦不肯为这般不义恶行,更不肯无辜而背负害人之名。故此乃劝将军背反,且知陶士行必不设防……

    “陶士行之召将军,是不信将军,更是不信王某,则其不能预料王某的手段,是可知矣——袭则必破!将军有若后汉张绣,而王某自拟为贾文和,既有主从之谊,绝不轻弃,必当为将军谋一可安生立命之处,共享富贵。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

    杜曾急切地问道:“然则机会何在?”

    王贡神秘兮兮地回答道:“世间健者,非止王处仲、陶士行,而天下之主,也不在建康——江北恰有友人到来,通传消息,将军只须随我北上,自有强势可以依附……”

第十七章、凉水

    这一年六七月间的某日黄昏,卞壸前来汇报郡中事务,裴该留他吃饭。正好前些日子,祖逖有书信传来,炫耀说他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于是二人就此自然而然地便又谈起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原之事。

    祖逖在兖、豫之间的战事进行得非常顺利,主要原因是他比原本历史上提前了数年西征,这会儿石勒在河北才刚立住脚跟,还不能派兵进入河南地区,而胡汉的精锐则大多在刘曜麾下,图谋复收长安,能够派过来拦挡祖逖的,相对而言都是些小角色而已。

    经过一年多的奋战,祖逖以谯县为中心,向南一直打到淮河北岸,向北攻占襄邑,雍丘,西则进入颍川境内。他打算先拿下颍川、襄城二郡,便即挥师绕过嵩高山,直取洛阳。

    此时刘聪正派前军大将军呼延晏和特进綦毋达,率军三万,围攻据守河阴的荀组,听闻祖逖有北进之意,即命二将南下征剿。祖逖率本部兵马四千人,及各坞堡武装近万人,逆之于新汲之辰亭,鏖战经日,阵斩綦毋达,呼延晏大败而走。只可惜因为粮草不继,加上坞堡武装都不愿远离故土,没能进一步扩大战果。

    卞壸对于前景是非常看好的,觉得有徐州作为后盾,祖逖当能顺利收复洛阳,还能给长安小朝廷减轻相当大的压力。到时候刘曜肯定被迫掉过头来与祖逖相争,倘若索綝等人挥师而东,与之策应,两相夹击,则刘曜必败无疑。刘曜所部不下十万,是胡汉方面最精锐的一支野战集团,一旦将之摧破,那么攻取平阳,彻底平定乱世,也就可以提上议事日程了。

    但是裴该却摇摇头:“卞君,我料祖君入洛,与刘曜相争,则索綝必不肯东……”

    卞壸问道:“得无前日令弟(指裴通)所言,索巨秀虽执国政,却不能使上下一心,关西多叛,故此担心他无暇东进么?”

    裴该摇摇头:“但恐非不能也,实不肯为也。”

    突然间转换话题:“卞君,倘若君是刘聪,将会如何部署?”

    卞壸眉头微皱:“使君此言何意啊?我非刘聪,亦不熟战事,实不知当如何部署,才能有反败为胜之机。”

    裴该一摆手,说且不论此后的中原大战,孰强孰弱,先说说刘聪自僭位以来,他都做了些什么——“我若为刘聪,便依山阻水,以御官军,或命石勒将别部骚扰河南,自身则全力以向晋阳,收取并州……”

    咱们退回两三年去,研讨一下当时的形势。当时东海王司马越才刚掌控国政,但是各地军阀大多不服,比方说曾经与他约为兄弟的苟晞。苟晞原领兖州,河南尹潘韬劝司马越,说:“兖州乃中原要冲,昔魏武帝以之辅相汉室,遂成霸业。苟道将素有大志,并非纯臣,若令其久处兖州,必为心腹之患。不如迁之于青州,厚其名号,则道将必悦,公自牧兖州,经纬诸夏,籓卫本朝,乃可不致于乱……”

    司马越听信了潘韬所言,谁想倒成为祸乱的源泉:苟晞占着兖州不肯走,还上书请求斩杀潘韬和趁机诬陷自己的尚书刘望——两人就此决裂。司马越因此而裹胁百官,亲率重兵出屯于项,名为征讨石勒,实则剑指苟晞。

    裴该说了:“东海大王薨逝,十万之众落于王夷甫之手,不北归以护都邑,反东走于海,石勒遂破之于苦县之宁平城……”谈起这段往事,作为亲历者的他也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中军一时俱灭,外军皆不相援,洛阳遂破……”略略振奋了一下精神,继续说道:“此乃偶然之事,刘聪在平阳,即便求神问卜,也是预料不到的。”

    卞壸按着酒杯,不错眼神地望着裴该,却不插话——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裴该提起这段往事来,究竟想说些什么。

    好在裴该接下去就说到正题了:“然而中军南下,外军逡巡不进,刘聪自然知道,则我朝对彼等尚无威胁。若我是刘聪,便全力以攻晋阳,击破刘越石,西、南据河,东扼太行,北和鲜卑,可成深固不摇之势。刘聪见不及此,于东海大王出屯前,便屡次遣刘粲、刘曜等围攻洛阳,所为何来?”

    卞壸答道:“所谓二人相争,各扼其首脑,刘聪是想破我都邑,掳我天子,毁败我朝……”

    裴该说对啊,他后来也正是这么干的——“彼以为,但破洛阳,劫持天子,则我朝自降,天下可定……”随即撇嘴冷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对于一个基本上统一、稳固的王朝来说,朝廷必然掌控着最庞大也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中军的实力绝对大过外军,那么一旦摧破中军,或者攻占了首都,确实有可能传檄而定天下。但问题西晋当时完全算不上统一、稳固,各地流民肆虐,如苟晞等将率领外军,实力足以与中央相拮抗,再加上从晋惠帝开始,皇室乃至朝廷的权威就已然丧尽了……

    “是以孝怀天子一蒙尘,荀泰坚(荀藩)在河阴、苟道将在仓垣、王彭祖在幽州,各建行台,拥皇太子,是天子虽为掳,而国家不言败。刘聪因此恼恨,乃害先帝……”

    刘聪本以为把晋怀帝司马炽一捏在手里,各地晋军都会俯首而降,要么一哄而散,起码大河南北可以传檄而定,谁成想屁用没有,所以气恨得不行,多次羞辱怀帝,短短两年之后就把他给杀害了。

    “我若为刘聪谋,当使其仍留孝怀天子,定城下之盟,裂土割地,归为臣属。如此一来,则胡汉为天兵,抗拒者反为叛逆,中原人心离散,便可徐徐图之。”

    裴该有这份见识,全因为他熟知此后两千年间的历史。后来女真人攻破开封,掳走徽、钦二帝,扶持了张邦昌、刘豫两个傀儡政权,手段比起刘聪来还要更高明一些,但各地的宋军仍然大多不肯投降,逐渐聚拢在相王赵构麾下,打得张、刘抱头鼠蹿。所以后来挞懒要主持和议,完颜宗弼一开始反对,等到吃过岳家军、韩家军的几次瘪,也被迫退回到谈判桌上去了。宋、金划江而治,南宋被迫称臣,金人乃可以腾出手来,一步步绞杀河洛义军,经营中原膏腴之地。

    金朝最后的首都在哪儿?也在开封——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说明到那时候,金人已经基本上牢固地控制住了黄河流域。

    以后事来对照此世,其实晋朝的局面貌似还要更糟糕一些——当然胡汉论实力也不能与女真相比——这是因为胡汉国的根据地就在平阳,属于司隶校尉部,而不在千里之外的辽东或者幽州,可以更方便蚕食和消化中原腹地。而目前晋朝残存的两大势力,长安司马邺虽有名分,但实力很弱——就好比才刚在相州竖旗的赵构——建康司马睿和前三代天子的血缘关系都相当疏远,天然缺乏继统的合法性,再加上这年月的江东又没有唐宋以后来得富庶,根本不可能成就一南宋。

    因为江南地区得以开发,社会生产力逐渐追上中州,那还是东晋南朝,以及五代时南唐等国近千年积聚的功劳呢。

    那么你说倘若刘聪仍然把晋怀帝安置在洛阳,组建一个傀儡政权,以怀帝之名要求各地武装全都放弃抵抗,是不是吞并中原地区的难度就会小得多了?后来正牌国民政府都还没灭呢,日本人光拉到一个二号人物,在南京建立伪政权,瞬间就有多少地方武装从逆啊——正可以作为对照。

    且说卞壸闻听裴该的谋划,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使君所见深远,果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幸亏君非胡人。”

    裴该笑笑,说:“胡人自无见识,也幸亏有见识的衣冠华族,皆不肯从胡。”其实他说的就是自己,除自己而外,真想不出来当世还有谁能够说出前面那番话来——反正史书上没有过记载。当然啦,这不是他裴文约有多了不起,关键他比旁人多了两千年的见识,据他想来,在没有后事为鉴的前提下,百年间能够在见识上接近自己的,大概也就一个王猛王景略了。好在那家伙貌似都还没有出生。

    不过若有王景略在,裴该肯定要三顾茅庐,哪怕在茅庐后面放火,也要逼他出山的——只有废物桓温,才会轻弃那般宝货……谁叫桓元子无天下之志,不入王景略的法眼呢。

    摇一摇头,驱散脑海中过多的联想,裴该继续说道:“是以今天子既立,刘聪必使刘曜猛攻关中,未必会将全力来抵御祖君——在彼想来,若能再擒得当今天子,则司马氏近支血脉便尽了,或许可以谋夺天下……”

    刘聪不可能有裴该得自于此后两千年间的见识,所以虽然撞了一回南墙,他也不会回头,仍然想要捕拿晋愍帝——我掳一个皇帝,你立几个皇太子,我杀一个皇帝,你新出一个皇帝……那我就继续逮下去,总有一天司马家近支皇族会被我逮光的,到时候你们还能依靠于谁呢?

    所以打长安,在刘聪看来,绝对要比御祖逖来得重要。再说洛阳本来就烧成一片白地了,周边地区我拿下来也没力量去管理,祖逖你想来就来吧,大不了我控扼黄河渡口,你也轻易威胁不到我在平阳的根基。

    比起一个才刚收复了河南的祖逖来,还是仍然固守晋阳、近在咫尺的刘琨威胁更大一些。

    “昔秦在关中,闭函谷而关东之师难进,今日却难以复现——为秦南得巴蜀,西驱戎狄,东逼魏国迁于安邑……”

    关中那地方确实易守难攻,但问题如今小朝廷就保有长安周边那一小片地方,雍凉之间很多氐、羌部族,时降时叛,不能说没有后顾之忧;而且南方丢失了巴蜀,无法源源不断地资供军需;再加上更重要的,即便胡汉军打不破潼关,人可以绕路啊——刘曜就多次西渡黄河,经北方的冯翊郡南扰长安城。

    当年秦军先取河西地,继而渡过黄河,进入河东,逼得魏国把都城从安邑迁去大梁,等于把一侧的墙给堵严实了,光剩下函谷关一道小门,关东联军根本打不进去。如今可不成,关中四垣皆破,别说刘曜可以屡屡渡河而西了,就连潼关也还在胡汉军手里……

    那么即便祖逖收取了河南地,也不等于解除了长安的威胁,刘曜可以放弃潼关,继续从北路往攻啊。

    因而裴该说了,刘聪、刘曜很可能不管祖逖,而继续猛攻关中——除非刘琨南下,直接威胁平阳,但若刘琨有此等实力,他早就可以动手啦,何必等到祖逖北进?而即便刘曜暂退,或者北御刘琨,或者南敌祖逖,关中却也不见得就会发兵呼应——

    “南阳王(司马保)大都督陕西诸军事,然而屯兵上邽,并不前出御敌,则彼与索巨秀不和,可以知矣。若刘曜暂退,索巨秀必与南阳王相争,哪还有余暇呼应祖君?”

    卞壸闻言,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家多难,朝臣亦各龃龉,遂使胡贼坐大,此莫非天意乎?!”

    裴该冷笑道:“天意或欲亡晋,但必不亡华夏!”顿了一顿,瞅瞅卞壸,貌似对方没把“亡晋”二字太放在心上,这才继续说道:“朝臣龃龉,非止索巨秀等辈。前此我与祖君北渡击贼,建康却少给资供,则琅琊王之心不问可知矣。若祖君入河南,索巨秀即不呼应,亦必请天子厚加封赏,则建康必怒,若即召还祖君,如何处?”

    祖逖越靠近关中,则在政治上就会越倾向于长安政权——人那儿终究有正牌天子在啊——你觉得建康政权会对此无动于衷吗?祖士稚是从江东出去的,在王导那些人看来,若无我等资供,你哪来的今天?是,我们是没给你什么物资,但最初的名份是我们给的呀,当初若是坚决不肯放你北渡,长安能够得到你这一支强力外援吗?

    司马睿为左丞相,大都督陕东诸军事,照道理来说,对于兖、豫方面的军事主官,他是有资格不经天子首肯便加以替换的。在原本的历史上,司马睿登基后,就任命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出镇合肥,比祖逖稳高一头,很明显想要抢夺兵权——祖逖之死,据说也有为此事而忧愤病重的因素存在。

    卞望之原本接到祖逖的胜报而满心欢喜,却被裴该一连浇了好几瓢凉水下来,不禁面色惨然:“倘真如此,诚恐国家再无复兴之日了!”然后问裴该:“使君可有攘救之策?”

    裴该把身子略略朝后一仰:“倒也不是没有……卞君真欲听么?”

第十八章、凶信

    裴该接二连三地往卞壸热心上浇凉水,卞壸不禁黯然神伤,就问裴该:“使君可有攘救之策?”

    裴该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你真打算听么?

    卞壸一拱手:“还请使君指教。”

    裴该拍拍有些酸软的大腿——这趟正坐的时间实在太久啦——正待开口,忽听门外话语声响起:“伯父,谯县又有人来了。”

    一听“伯父”这种称呼,就知道必然是马屁精裴寂,裴该不禁莞尔。随即意识到谯县,那不是祖逖所居么,他怎么那么快又派人来了?才待询问,就听裴寂又加了一句:“来者是冯铁。”

    裴该还在建康的时候,曾经向祖逖商借过冯铁,入府教他弓术,那时候裴寂就已经是裴府之奴啦,故此不但认识冯铁,相互间还颇为熟稔。裴该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禁一愣,心说若是简单地送信,不必要遣冯铁来,难道祖士稚又来要粮?虽然正当青黄不接之际,但我此前所供应的,难道你那么快就全都吃完了,都熬不到两个月后的收获期了么?

    老兄啊,你不能光指着我给你种地啊,你都打下那么大一片根据地来了,手握郡国不下五个,比我还多,你自己也发展一下生产不好吗?

    哦对了,祖逖只是名义上统辖了那些郡国,估计绝大多数民众和田地还都在各地坞堡主手里哪——所以我才要在广陵破坞堡、打土豪、分田地,就是怕落得跟你一样,事事还都要仰承一些土地主的鼻息!

    算了,不管心里再怎么不满,终究是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而且我也答应过资供你收复洛阳的粮秣了,你既然遣了冯铁来,多多少少的,我也应该再给你点儿。于是一招手:“请进来吧。”

    时候不大,就见冯铁领着一个人迈入室内。裴该微微一皱眉头,心说这是谁了?我叫的是冯铁,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跟着进来的。定睛细细一瞧,只见其人四五十岁年纪,身型瘦小,还佝偻着腰背,身穿短衫……这就分明是一个下人哪。冯铁你领个佣人进来干啥?

    那人自进门后,就不错眼地紧盯着裴该,上下打量,倒瞧得裴该心里有点儿发毛,正待呵斥,却见那人急趋几步,靠近食案,然后“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放声大哭道:“果然是二郎在此!”

    裴该闻听这种称呼,不禁大吃一惊,伸手推开食案,站起身来,扳着那人的双膀,命他抬起头来。就见那人就这么一会儿,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很明显这番恸哭是纯出至诚啊。裴该反复搜索记忆,这才犹犹豫豫地问道:“汝莫非是……裴护?”

    那人抽噎着道:“二郎认差了,裴护是家兄,小人是裴服……”

    “汝如何到此,阿兄何在?!”

    这个裴服本是裴家的奴仆,一直跟随在裴该的长兄裴嵩左右,所以裴该一认出他来,下意识地就问“阿兄何在”——我哥呢?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他的下落!

    “大家已罹难矣……呜呜呜呜~~”

    “大家”是奴婢对主人的称呼,偶尔也施用于儿媳称呼婆婆。裴该本人对这个称呼并不习惯,因为就理论上而言,他不是大家长,上面还有个裴嵩呢,家中奴仆称呼自己一般用“郎”或者“二郎”;但是他孤身南渡,如今的奴仆都是从江南现召的,南人称年轻男子都为“郎”,容易混淆,所以就直接让他们称呼自己“主人”或者“主公”了。

    裴服口中的“大家”,不用问,当然是指闻喜裴氏这一支的大家长裴嵩了。

    裴该闻言,当即面色惨然,“哎呀”一声,便即倒跌于地,惊得旁边儿的卞壸赶紧站起身来搀扶他。其实裴该倒没有那么吃惊,久不得裴嵩消息,估计在这乱世中难有存活的可能性,就连东海太妃裴氏都早有心理准备了。而且终究他骨子里并不是真正此世的裴该,对于那位兄长的印象非常模糊,也谈不上有太深厚的亲情,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乍闻噩耗,表演得才有点儿过火……

    真若是至亲至近之人过世,比方说裴氏,以如今裴该的心性而言,不至于惊得跌倒——他见过的死亡还少吗?神经早就麻木了。

    卞壸把裴该搀扶起来,然后转过头去呵斥裴服:“休得再哭,贵家主如何罹难,且先备细说来。”

    裴服抹一把眼泪、鼻涕,略收悲声,这才结结巴巴地陈述前事——原来他当初就跟着裴嵩前往蓬关,去游说陈午率军入洛助守,正如裴该所料,陈午又不傻,也不愚忠,怎肯自蹈死地呢?相反,他还劝说裴嵩,说您是高门子弟,朝廷重臣,不如我奉您为主吧。

    当然啦,这所谓的“主”,只是一个傀儡,一面旗帜而已,后来郗鉴为陈午部下所俘,陈午也搞过这么一出,郗道徽比较精明,甩下几句片儿汤话,曲与委蛇,然后得个机会就落跑了,先回老家,随即上了峄山。

    裴嵩年纪轻轻,又缺乏政治智慧,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在他想来,我若是能够成为这一军之主,不就能够拉着他们前往洛阳去了么?可谁成想基本上就没人肯听他的,并且在他到处劝说,甚至于打算多少拉几伙人先走之后,彻底惹恼了陈午——最终被陈午的族叔陈川所杀。

    至于是陈川自作主张,还是陈午秘密下了指令,那就没人知道啦。

    裴服说到这里,冯铁在旁边插话道:“前此我家使君于辰亭击败胡帅呼延晏,陈午亦遣大将李头率军相助,此人在李头军中,自请见我家使君,说为裴氏旧仆,希望能到淮阴来拜望裴使君。”

    裴服点点头,抽噎着解释说:“昔日大家在蓬关时,与那李头颇熟稔,初欲率数部归洛,李头也曾应允,故此大家遇难后,小人即被李头收留。前此跟随李头到辰亭,闻祖刺史部下说起,二郎在徐州,多将粮秣资供,始知二郎消息……便即来投。”

    裴该瞠目怒道:“我必杀陈午叔侄,为先兄复仇!”

    冯铁急忙劝阻道:“我家使君正恐裴使君如此,故此遣末将引裴服来——陈午虽为乞活,此前也不肯相助守洛,终究是我晋国子民,多次与胡贼鏖战,尝诫左右云:‘我等但求活,不可降胡,若降胡,是抛弃父母祖宗,与死何异?’今正当用人之际,不宜与之争斗,尊兄之仇,还是容后再报吧。”

    裴该瞥他一眼,冷冷地回答道:“彼在蓬关,我在淮阴,山水阻隔,即欲复仇,不可得也。卿回报祖君,彼自可与陈午叔侄合纵,我不怪他;但等我前往河南之时,料想是胡虏扫清之日,到那时至亲之仇不共戴天,也请祖君不要拦阻。”

    冯铁拱手鞠躬,回答道:“诚如裴使君之命。”

    裴该顿了一顿,才觉得自己的反应顺序是否有些错位?当即询问裴服:“阿兄遗骨何在?”裴服回答说:“李头相助小人,草草落葬于蓬关之北。”裴该点点头:“要待驱逐胡虏,饮马黄河,当奉先兄遗骸返乡安葬。”

    冯铁又再插话:“尊兄既已罹难,我家使君已遣人入长安告丧,请将钜鹿郡公之爵由裴使君袭承,相信朝廷必会应允。”

    裴该皱皱眉头,心说这倒勉强能算是个好消息……

    裴该留下了裴服,派人安顿好冯铁,并且送走了卞壸,自己一个人返回内室,垂着两条腿坐在床上发愣。裴丙探头探脑地进来问:“主人可要饮茶?”裴该点点头:“沏一壶来。”

    他从江南搞来了一些茶叶,当然啦,没有按照时下的习惯,索取茶饼,而是要求把新叶采摘下来之后,略加翻炒,去其草腥气,就送来临淮——自有裴仁等人负责办理。实话说,任何天然物种,天生就不是用来养人的,那种以为人乃万物之灵,万物皆供人所用的说法完全是胡扯,所以不经过长期的培植和改良,这些新的茶种完全没法和后世相比。但裴该在前世就不是一个好饮茶、善饮茶的人——其实他更喜欢咖啡——穿来此世,有茶水可喝就足够了,也不必要求太高。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找点儿干茉莉花来下于茶中,当花茶喝,可能滋味能强一些呢?

    饮茶主要为了消食和提神,所以一般他在晚饭后都会沏上一壶——后世形质的陶壶,他特意命人烧制的,倒也没有什么技术难点——裴丙就负责此事,故此才会探头询问。

    等到茶水沏上来,裴该摒退裴丙,一个人斜倚着几案,一边喝茶,一边凝神细思。方才卞壸问他:“使君可有攘救之策?”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冯铁和裴服就进来了,此后听闻兄丧之信,卞望之也就不方便继续追问下去。

    其实裴该设想中的回答很简单,那就是——想要驱逐胡虏,安定天下,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所以什么长安、建康,全都不要对他们报任何希望!

    经过那么长时间,相信卞望之你也瞧明白了,普天之下真有恢复之志,并且有能力逐渐加以执行的,也就我和祖逖二人而已……哦,或许还能再加上半个刘琨。刘琨处山高水远,你去不了;祖逖在兖、豫,主要将兵,对于民政的管理非常粗放,你去了也派不上用场;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我这里好啦,别再想落跑了。

    自从在苦县宁平城中见过王衍以来,直到逃归江东,世家官僚裴该见得多了,也实在腻味透了。要说“五胡乱华”那还真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说白了,所谓的“衣冠华族”,也就是中国的上层建筑,经过汉代的鼎盛期之后,已经日渐腐朽,再难以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帝国来。所以才会分裂,所以才先内斗,然后胡骑肆虐。

    多少有点儿象罗马帝国的崩溃,帝国本身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只要外族轻轻一推,当即便四分五裂了。

    究其根由,门阀士族的崛起,不能不说是一大诱因。经学世家始于后汉,曹操虽有借势扶持寒门、压制世家的举措,但因为天下未定,最终还只能依靠世家,于是到了曹丕时代,遂有陈群创建“九品中正制”。中正制最初的设想是好的,是为了复兴因为乱世而难以继续维持下去的两汉察举制,但逐渐的世家大族垄断了中正品评,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社会阶层逐渐固化,自然帝国的活力也就萎缩了。

    中正品评到了西晋后期,就已经彻底变味儿,三条主要的考评标准,逐渐以家世为第一,品德为第二,才能垫了底。要说经学世家基本上垄断了文化,世家子弟可以得到最优秀的教养,成才率肯定比寒门要高,先看家世,就如同后世看一个人是从哪间名校毕业的一样,还算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操作起来很方便,还则罢了;德在才先,那就是彻底的扯淡。

    儒家思想本来重德而轻才,再加上杂糅上部分道家理论,讲究无为而治,仿佛官吏的最高品性就是啥都不理,只管好教育工作就成,不做事自然不会有过,而无过便是有功。更重要的是,道德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官僚阶层就此被大群伪君子所占据——比方说王衍就是一彻底的伪君子——而世家之间相互吹捧,相互粉饰,寒门微瑕也要抠成大过,世族道德再有亏,只要没被人当场逮住,全都可以糊弄过去。

    孔子讲“仁恕”,这是不为统治者所喜的,于是就硬生生把他的理论给扭成了“忠恕”,那么对于一个还没有迈上仕途之人,要怎么看清他是忠还是不忠呢?那就只有问他是否孝啦,认为凡孝子必能忠君。所以汉代诸帝,谥号中都带着一个“孝”字,所求贤才,名为“孝廉”。三国不搞那一套,等到天下粗定,西晋却又把这一套给拣了回来——乃有孝惠、孝怀、孝愍三朝。

    其实这就是搞笑,以孝害忠之事,史不绝书,而且王莽就是个大孝子,但他又哪里忠了?

    只可怜自己穿来此世,又挂着个世族子弟的招牌,就不可能彻底不理这一套。倘若只是平头百姓,比方说从流民将做起,一步步镇定乱世,还则罢了,既然有招牌可用,即便自己对那招牌嗤之以鼻,直接扔了也太可惜啊。再说了,有这般出身,却不理这块招牌,你以为真能够混进流民群中,被他们当成同类吗?

    裴该刚才听闻裴嵩的死讯,虽然心中并没有太大感触,也必须要做出痛彻心肺之状来,就是不能够撇了这块招牌,否则的话,卞壸必然第一个落跑——裴该其实挺厌恶自己必须演的这幕戏的。

第十九章、向现实低头

    裴该今日与卞壸纵论天下大势,话还没说完,就被冯铁和裴服给打断了,他不禁从床边的竹笥中抽出张很粗糙的地图,在案上展开,独自一人详细研究起来。

    为了方便思索,他还拿笔、墨、砚等物摆在地图上,作为标志物——可惜自己不喜欢下棋,家里也没置围棋,否则若摆放黑白子,肯定会简单和清晰多了。

    如今天下几大势力,由西往东,由北向南,凉州有张轨,关中有司马保和索綝,巴蜀有李雄,并州有刘琨,河东有刘聪、刘曜,幽州有王浚,河北有石勒,兖、豫有祖逖,青徐有在下区区裴文约……曹嶷还不够看,江东有王敦、王导。哦,对了,还有最北方的三家鲜卑。

    张轨和李雄都是坐守之辈,暂时不会对中原形势造成什么影响,鲜卑可为外援,但也尚没有大举南下之意,都可以不论。目前争斗的中心主要有两组,一是长安政权与胡汉政权,二是石勒与王浚。先看长安、平阳这一线,刘越石志大才疏,即便祖逖提前北伐、策应,估计他也对平阳的胡汉政权构不成太大威胁,最多也就能够帮忙牵制部分胡兵而已。

    祖逖、索綝对刘聪、刘曜,形势已经与原本的历史不尽相同了,结果会是如何?长安政权还能够保得住吗?

    裴该对这个长安小朝廷的想法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它能够继续坚持下去,不要跟原本历史上那样轻易覆灭——皇帝给逮一个就够了,连续逮俩,就算自己并不拥护皇权,尤其是司马家皇权,但身为中国士人,也觉得太丢脸啦。然而建康正在逐渐坐大之中,倘若长安仍在,双方迟早会兵戎相见的,则中国的乱事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收束。不要以为打灭了胡汉国就天下大吉了,西方还有氐、羌,东方还有羯族石勒,而北方三家鲜卑也不可能一辈子老老实实做晋室之臣。

    倘若长安政权如期覆灭——或者多拖延个一年半载的——而祖逖已得河南,司马睿再在建康登基,则总体形势貌似要比原本的历史略好一些。到时候如何破局,就主要看自己和祖逖在江北的奋斗啦,祖士稚若是势力雄大,而不仅仅依靠地方上那些坞堡武装,则江东也是不敢随便换人的。而且还有自己在啊,自己若与祖逖合兵一处,估计王导、庾亮等辈连掣肘的胆量都没有吧。

    看看原本历史上他们是怎么对待王敦的,就知道这票官僚有多软弱了。若裴、祖相结,江北之势要绝对大过王敦的中游之势,只要不图谋抢班夺权,兵指建康,小朝廷就不敢妄起制压之心。

    到那时候,或许才可以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与胡汉国的对战上。倘若刘琨能够多扛些日子,那中原的形势就对己方绝对有利了。

    不过……裴该缓缓地把目光移向地图右侧——这年月地图的方位绘制并没有一定之规,但南上北下、左东右西比较常见,裴该按照自己的习惯,自然给改成了北上南下、左西右东——那里摆着一块砚台,还有一方青铜镇纸。

    石勒是个大问题哪!

    当世之雄,唯石勒而已,刘聪、刘曜都不够瞧。倘若石勒不和胡汉决裂,两下合兵,这仗就很难打了。但若中原地区还存在着强大的外敌,他们还能跟原本历史上那样,最终成就前后两个赵国吗?

    而即便按照历史的惯性,双方最终还是决裂了,前方击前赵,而后方有后赵,仍是艰难之局。到那时候,或许自己就必须得帮助祖逖牵制石勒,使祖士稚先灭前赵,再转过头来与自己合攻后赵。

    问题是那方镇纸,你若能多少发挥些作用,形势便会瞬间扭转——王彭祖你还跟原本历史上似的,会那么不堪,莫名其妙地被人一场突袭就给擒了么?

    裴该抽出一张白纸来,在地图上展开,以镇纸压住,磨墨舔笔,打算给王浚写一封信。他此前确实忽略了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之主——关键也是王浚的名气太糟,而能力又相对比较平庸,所以裴该当他是空气——如今却觉得有加以联络的必要。先通过往来几封书信,哪怕拍拍王浚的马屁呢,也要拉近双方的关系,然后便可趁机进言:你可千万别跟原本历史上那样,轻信了石勒的拥戴之言啊!

    对了,族叔裴宪貌似就在王浚处,被任命为尚书,是否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对王浚施加一定影响?

    “啪嗒”,一封书信也不知道怎么的粘在了白纸上,裴该展纸之际,它就落于床下。捡起来一瞧,原来是前几天刚收到的裴氏的来信,主要内容也很简单:

    你都过江快两年多了,杜氏女都已经十六岁了,杜家常来催促,你究竟打算何时遣人迎亲哪?

    裴该手拈着这封书信,不禁“啧”了一声,皱皱眉头——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复呢。

    不过那也是半天前的事情,今晚与卞壸一番恳谈,他却又似乎有了些全新的想法。于是放下笔来,略仰起头,瞟着案上的烛火,神游物外,开始仔细梳理自己的思绪。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裴该一门心思都扑在恢复大计上,还真是没有什么心情考虑家庭问题。虽说往往午夜梦回,四周是一片黑暗,而这个时代同样黑暗,他就觉得孤清一人,寒意透骨,很想找个人来说说话,排遣一番心中的寂寞。但问题是这年月的女人,哪可能跟自己有共同语言啊,就算娶个老婆,也只是生育的工具罢了——以自己后世的心胸,又雅不愿结成这样的夫妻关系。

    然而,自己实在是太寂寞了,非止身旁寂寞,麾下也很寂寞。祖逖、陶侃、熊远,都还只能说是盟友而已,卞望之与自己走得比较近,说不上相交莫逆,倒也勉强能够同心同德,但也不能说是自己真正的部下。至于裴寂、裴度,乃至刘夜堂、甄随、高乐等人,彼等能力有限,恐怕都难堪大用。

    草莽中搜寻人才,何其难也,被迫还得从士人群里去找——无论世家还是寒门。但就怕找出来,也跟卞壸、熊远似的,只能成就上下级关系,而不易真的纳入自家班底。以这年月士人的普遍心态来说,眷属相连最易达成恩义相结的效果,只可惜闻喜裴氏虽然原本人丁繁盛,却在“八王之乱”中死伤惨重,余皆四散——关西有几个,幽州、平州有几个,都远在千里之外。好不容易见着个裴通,小家伙还不肯留下,坚决要去张轨那儿吃闲饭……

    退而求其次,那就只能谋姻亲啦,想当初自己南渡后最初的班底,那不也是通过裴家的婚姻关系,从卫氏、李氏中找的人么?政治联姻虽然污浊,说不得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既然穿越来到此世,总不宜太过文青,而必须得向现实低头。

    这么一想起来,杜氏实在不是联姻的好选择。主要是杜家人丁太过单薄,杜预生四子,杜锡、杜跻都已亡故,杜耽、杜尹貌似身在长安,流落南方的也就只有杜锡之子杜乂夫妇、兄妹而已。而这个杜乂白生了一张俊俏面孔,自己见过一面,瞧上去身体很虚,也无远志,就不可能跑淮南来帮自己的忙。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找个相对繁盛些的门户啊。琅琊王氏是肯定不能考虑的,裴该自己也说过:“齐大非偶。”倘若他只想在江东吃安生饭,那么通过联姻巴上王氏的大腿是最佳选择,但若想自己开创一番事业,妻族过于强势,反易成为制约,恐怕到时候分分钟太阿倒持。

    考虑到东晋建立后的政局,其实庾、刁、刘、谢都是不错的选择……庾亮兄弟五人,勉强算得上家族繁盛,而且他确实有一个妹妹,与自己年岁相当……哦不,只能说按这年月的婚姻标准,将近出阁之年。哪怕长得跟庾亮似的,整天板一张死人脸呢,反正已经决定要政治联姻了,还在乎那些小节吗?

    ——裴该是不记得了,《晋书》中即有这位庾亮妹子的传记,小字文君,后来嫁给晋元帝太子司马绍为妃,司马绍继位为晋明帝后,册其为后,三十二岁忧死,谥号明穆皇后。

    当然啦,就算自己腆着脸凑上去,庾元规也未必会肯与自己联姻。卞望之你怎么就没个闺女、妹妹啥的呢?祖逖只有俩儿子;陶侃貌似有个女儿,没带过江,不知道多大了……郗道徽也不肯死,郗夫人倒是容貌秀丽,年岁更合自己的心意……

    啊呸,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反正左右无人,裴该不禁抬起手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自家看琅琊王氏是“齐大非偶”,恐怕那些小门小户的,看自己也“齐大非偶”呢,至于江东大族,南人顾及自己侨客的出身,北人多仰承王氏鼻息,估计都不那么容易谈成婚姻。而且既已答允了杜氏,下了定亲的聘礼,他裴文约可不是一个擅长毁约,翻脸不认人的家伙,还真抹不下面子来回绝。

    为今之计,只有先娶妻,然后再纳妾。妾室要求身份较低,那么大户庶女、寒门嫡女,可挑选的余地就比较大了,利用妾室来拉拢一些家族,招揽一些亲眷,可能是个不错的想法。至于妾族之间会不会起龃龉、闹矛盾,争权夺利……有人争权总比身旁空荡荡一人没有要强些吧。

    想到这里,裴该不禁垂下头来,注目手里的裴氏来信,心说好吧,既然对方催促,那我就赶紧结婚好了。于是提起笔,先给裴氏回书,说我正打算迎亲呢,但身边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身份都很低微,怎能作为迎亲的使者?除非卞壸,但你总不好让一郡之守擅离职所,去为刺史办私事吧。不如一切都由姑母筹办,您请卫氏出人前去迎亲,给我把新娘子送到淮阴来好了。

    写完这封信,只觉得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然后他才斟酌词句,去给裴宪、王浚写信。

    裴服就留在了淮阴城内的州署之中,裴丁、裴戊帮忙安顿好他的住所,也介绍了一些宅邸中的情况,认了认人头。裴服哭过一场后,请他们找点儿水来,自己抹了一把脸,突然间就觉得神情气爽,心情无比的畅快。

    他原本是裴氏主支家养之奴,打小便在闻喜县中裴氏庄园里长大,才刚成年就跟着旧主裴頠去了洛阳。他哥哥裴护是洛阳裴府里的大管家,正所谓“宰相门子七品官”,当时裴頠为执政之一,这一对裴氏兄弟那真是威风烜赫,很多低级官吏见着他们都不得不毕恭毕敬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裴頠很快就罹难了,裴嵩、裴该兄弟被判远流,裴护、裴服作为最心腹的奴婢,就跟着两位小主人上路,千里迢迢往东北方向行去。这一路风餐露宿,种种艰难坎坷,自不待言,裴服几次想要落跑,只是考虑到自己是裴氏世代之奴,离开裴家还真没地方可去——尤其逃奴在当时可是大罪——这才咬着牙忍了下来。

    随即峰回路转,朝廷恢复了裴頠的名誉,赦回裴嵩、裴该,裴护、裴服也得以跟随着返回洛阳。虽然天下已然丧乱得难以拯救,洛阳城内一日数惊,市井萧条,而裴嵩兄弟也再不复乃父的荣华,终究吃穿还是不愁的。

    接着裴该跟随司马越出镇于项,裴嵩自告奋勇去游说陈午,裴服跟随,就此又再落入了无比艰难窘迫的境地。裴嵩死后,虽说李头收留了他,但也只是把他当成普通奴仆对待而已,并且乞活亦民亦兵,就裴服这小身板,临战时也是要扛起木棍、竹枪去冲锋的。他几乎自杀的心都有了,只是下不定决心——尤其一辈子在兄长关爱下长大,实在没有什么担当,可是哥哥陷在洛阳,估计早就没了命啦……

    所以在辰亭一得着裴该的消息,裴服立刻便求见祖逖,请求把自己给送到淮阴去。等见到了裴该,裴该也允许他留下,不禁一块大石放落下地,笼罩在心头的长年乌云一朝尽散。可是随即他又疑惑,自言自语地说道:“二郎却已不似昔日模样了……难道艰难磨砺,真能使一个人成长若此吗?”

第二十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一)

    裴该写就书信,交给部曲陶德,命其送往幽州。

    陶德是长沙人,孤儿出身,打小流浪,纯粹在野外打野狗和街头打混混练出来的把式,饥一顿饱一顿的竟然也能长到十八岁,并且身量还不低——说不定是血缘比较好,虽然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过往家庭状况全都说不清了。其后王导南渡,于路捡到,爱他魁梧,便收为了部曲,又相赠于裴该。

    极北之地,陶德自然是没有去过的,但跑过一趟临漳,还觐见过刘演,因此裴该派他先北上临漳,向刘演请求向导,前赴幽州去访裴宪,并且事先教会了他一套说辞。因为前半截道路都很熟,裴该就不再多派人手啦——再出去四个,只回来仨,那可如何是好啊?

    于是陶德离了淮阴,先溯淮而上,到谯县跟祖逖打了个招呼,歇息两日,再一路北上,经梁国、济阴、濮阳,在白马附近渡过黄河。他胯下骏马,腰佩长刀,身上还穿着一套轻便的皮甲,等闲盗匪也不敢过来招惹,就这样无风无浪,半个月后抵达了临漳的三台。

    刘演得报,召唤进入。陶德先呈上裴该给刘演的书信,以及郗夫人写给郗鉴的家书。郗道徽见信流泪,对陶德说:“多承裴使君看顾我妻小,鉴铭记在心,必有以报之也。”

    陶德背诵裴该教给他的话:“我家都督说,只要郗公善辅刘将军,驱除胡虏,再造社稷,必有与夫人、公子相见的一日……自淮阴到此,路途尚且不靖,便暂不送夫人与公子前来与郗公团聚了。”

    郗鉴点点头:“妻儿在裴使君处,鉴很放心,且不必护送前来。”

    那边刘演读完了裴该的书信,却不禁微微皱眉,问陶德道:“裴使君遣汝往幽州去,与王彭祖有何话说?”他们刘氏叔侄向来跟王浚不合,天下知闻,裴该要去联络王浚也就算了,还想从他这儿借道,甚至请求向导,不嫌太过分了一些吗?

    陶德赶紧解释:“我家都督在信中当已说明,小人此行,乃致信裴公景、景……”

    刘演提醒他:“裴景思(裴宪)。”

    “是,是为致信裴公景思,终究都是闻喜一族,且是我家都督的叔父,既知消息,不可不往联络、拜问。王幽州所在极远,彼家与裴家也素无往来,又岂会与他有何话说呢?”

    刘演注目陶德:“汝身上还有何信,说不得,我要搜检一番。”

    陶德随手从怀里又摸出一封信来呈上,然后张开双臂:“将军请搜,再无别物了。”

    刘演接过信来一瞧,就见封皮上写着:“景思叔父敬启,侄该谨奉。”上面还封着火漆,盖着“徐州刺史”的印章。他虽然心中有疑,却也不好随便拆看,便派人搜了搜陶德身上,果然除了些干粮和几百五铢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汝既远来,可先下去歇息,且待我安排向导,送汝北上。”

    等到陶德离开,刘演就问郗鉴:“我疑裴文约有密书藏于致裴景思的信中,否则止是家书,何必封缄?郗公以为如何?”

    郗鉴笑一笑:“此必然耳。”随即解释:“王彭祖在幽州置行台,任裴景思为尚书。裴景思与裴文约久不通音问,若止家书拜望,又岂能不顺道拜问王彭祖?王彭祖素性多疑,裴文约今又为一州刺史,若无一字与之,恐将疑裴景思有南蹿之意也——则此一书,或许便要了裴景思的性命!”

    刘演闻言,眉头越皱越紧。

    就听郗鉴又说:“然而贵家与王彭祖有隙,海内知闻,若与王彭祖之信落于将军之手,必然毁弃,则坏司、徐盟好,是以密封起来,使将军即使有疑,也不便拆看,但不拆看,颜面无损。要在将军忌裴文约与王彭祖约和乎?鉴以为必无此理。裴文约,祖士稚契友也,而祖士稚又是刘公闻鸡起舞之交,徐、兖、司、并,天然一体,王彭祖安能间之?”

    刘演听了这番解劝,这才略略舒展眉心,并且点头,随即问道:“裴景思何如人也,郗公可知道么?”

    郗鉴答道:“裴景思为故中书令裴叔则(裴楷)第三子,东海王曾以之为豫州刺史、北中郎将、假节,后为石勒所迫,走依王彭祖。其人少聪颖,且轻侠,素有大志,吾闻颍川庾子嵩(庾敳)曾赞曰:‘此子鲠亮宏达,通机识命,不知与其父如何?至于深弘保素,不以世物萦心者,其过之矣。’”

    刘演又问:“比郗公如何?”

    郗鉴笑道:“不敢相比。然裴景思与颍川荀叔彦(荀绰)皆在幽州,惜乎王彭祖不能用,否则诚恐贵家难与拮抗。”

    刘演愤愤地一咬牙关:“我家岂欲与他拮抗?本为国事,使宗人刘希还故乡中山去聚合部众,王彭祖不但阻挠,还遣燕相胡矩,并召段疾陆眷并力击破之!非止幽州,彼连冀州都当作囊中之物、私家产业,如此置朝廷于何地?!我料王彭祖迟早必反!”

    怒骂过后,就问郗鉴:“郗公以为,裴景思、荀叔彦可肯弃王彭祖而来我临漳,或者西去晋阳,辅佐我家么?”

    郗鉴略一沉吟:“若如此,则恢复司隶,破灭平阳,也多一份机会。只是不可操切,当徐徐说动之,以免为王彭祖所察觉。”

    刘演说了:“我欲命人随陶德前赴幽州,游说二公,不知何人可遣?郗公可有举荐么?”

    郗鉴想了一想,回答道:“范阳卢简鞅可也。”

    卢简鞅名志父,是汉末大儒卢植的五世孙,因为庶出,而且相貌丑陋,所以在家族中的地位很低。他幼好刑名之学,治尚书、春秋,在所学上也跟时流格格不入,故而此前一直未能出仕。“永嘉之乱”的时候,在洛阳的卢氏一族商议逃亡去处,卢志父的堂叔卢谌本是刘琨的外甥,当然建议北投晋阳了,可卢志父素与卢谌不合,便离开族人,孤身东行,想要经冀州逃回老家范阳去。结果才走半道儿上,盘费就被盗匪给抢光了,他勉强逃得性命,流落在临漳附近,暂靠编扫帚出售来谋生。

    等到刘演占据临漳,卢志父便前往拜谒。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难看啦,也不会清谈,故此不为刘演所喜,只是看在卢氏家门和自己跟卢谌的表兄弟关系上,才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书吏做。直到郗鉴来到三台,跟卢志父交谈过几次,觉得此人颇有才能,便向刘演推荐,刘演才提拔他做了主簿。

    当下听了郗鉴之言,刘演便即召来卢志父,要他跟着陶德一起到幽州去,拜见裴宪、荀绰,希望他可以说服那二位,放弃王浚,而转投中山刘氏。卢志父躬身领命,刘演问他:“可须我写一封书信与卿携去么?”卢志父摇摇头,说:“此行有如窃人财物,岂可留下证据?但求将军一章,能够证明末吏身份便可。”

    刘演当即找来一张白纸,盖上了自己“定襄侯”的印章,交给卢志父。卢志父仔细叠好,摘下冠、帻,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发髻之中。

    然后才找了一个熟悉北路的向导,由十几个小兵护送陶德和卢志父北进。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石勒的地盘儿,好在有刘演的信物,自然一路畅行无阻。陶德一直悬着心,吊着胆,因为裴该跟他提起过,说我与石勒仇深似海,倘若石勒知道你是我的信使,恐怕会对你不利啊……最好别见他的面,就算见了,也千万别提是我派你去的!

    好在刘演与石勒暂时还算和睦,而他派人过境前往冀州——主要是回老家中山国——也不是一趟两趟了,普通关隘守将直接就放过去了,没必要再去惊动石勒。因为石勒知道刘、王不和,根本不担心刘演会去跟王浚约定什么,还希望他派人回老家,就跟去年的刘希那样,在中山国招招兵、闹闹事,给王彭祖添添堵哪。

    陶德与卢志父同行多日,自然难免要谈谈天,对对话。原本卢志父是瞧不起陶德,不惜得搭理对方的——他虽为庶出,范阳卢氏那也是一等一的经学世家,家门或许不如闻喜裴氏煊赫,但远在中山刘氏之上,对面却只是个不文武夫,哪可能有什么话说?然而终究陶德是裴该的信使,此番送信北上,到了临漳,他得巴结着刘氏,可等离开临漳,进而过了石勒的辖区,就该倒过来,卢志父巴结陶德啦。否则的话,只要陶德假装无意中泄露了卢志父的身份——即便并不清楚他奉了刘演之命,要去幽州游说裴宪和荀绰,仍然当成是普通向导——那王浚的手下能对刘演的部属客气么?不逮起来直接“喀嚓”一刀,就算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了……

    所以即便没啥共同语言,卢志父也得开口,尝试着跟陶德拉近关系。当然啦,说不几句,话题自然会转到裴该身上来——

    “卿为裴使君部曲,自然常随裴使君左右?”

    陶德说对啊——“小人在江东,得王司马相赠与裴使君,便从之渡江,驻兵淮阴,前后相随,已然将近三年了,甚少远离。”

    卢志父趁机便问:“如此在卿看来,贵使君何如人也?”

    陶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家使君乃当世人杰、天下英雄也!”

    部曲说自家主公的好话,那本是情理中事,相反,若是一离开主公身边,就跟人大倒苦水,反而比较罕见罕闻。真要是那样,卢志父也就不用继续问下去了,裴该必然不堪到了极点。只是光泛泛的好话,并不能使卢志父满意,因而追问道:“何以如此认定?裴使君性情若何,平素有何事迹?卿请备悉道来。”

    正如郗鉴所说,裴该既然与祖逖相交,那就天然跟刘琨属于同一阵营,是刘演的同盟,双方说近不近,说远可也不太远——关键在于,并没有什么强大势力横插在中间——很可能将来必须守望相助,所以作为临漳之臣,卢志父对于裴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能为,必然是感兴趣的。

    要了解一个人,从他身边人下手探问,当然最容易了解真相——即便有溢美之词,只要说到细节,自能探其究竟,卢志父对于自己分析八卦的能力还是有所自信的。

    这回陶德貌似垂着头想了一想,随即答道:“我家使君天下高门,然而并没有什么架子,对待我等部曲,乃至下人都甚好,言行无骄矜之态。他在淮阴,每日但抚问百姓,训练士卒,以恢复中原为念……使君从前之事,小人并未亲见,但也有所耳闻。当日苦县之战,使君为石勒所俘,公卿环拜于羯贼帐前,却只有我家使君昂首不拜……”

第二十一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二)

    陶德要在裴该北渡前不久才始跟随,对于此前裴该的经历,自然只能“耳闻”了。然而这“耳闻”么,就是裴该自己说的,还把所有可能引发他人怀疑的细节全数抹去了,光留下些光辉灿烂的英雄事迹。当下通过陶德之口向卢志父备悉道来,倒不禁听得卢志父热血澎湃,连声称赞:“裴使君真烈士也!”

    他就没注意到,陶德原本并不擅长言谈,说话常打磕巴,但一提起裴该的事迹来,却词锋甚健,而且条理清晰,修辞准确,就仿佛瞬间有位演说家上了身一般……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一套全都是裴该逐字逐句教他说的。

    裴该非常关注自身形象的塑造,所以对外交流设定了统一口径。对于自己身边的部曲、奴仆,日常就不断洗脑,等到放出去办事,还必须经过反复训导,以防旁人问起——对其奴而问其主,那是很常见的事情啊。

    因而在陶德口中,裴该的形象光辉异常,不但具备了儒家传统的仁厚、忠诚、谦逊,以及以天下为己任,“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崇高品德,而且还具备这年月高品士并人不常见的爱护下人、体恤属吏、抚安百姓,等等诸般特质。加上裴该智比诸葛,陷身胡营,把石勒、张宾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设计搞死了“屠伯”苟郗和石勒心腹曲彬;南逃建康,硬生生从毫无合作之意的王导、庾亮手中抠出北渡的名位和兵柄来;与祖逖一起中流击楫,建议本是裴该出的;三言两语说服卞壸相助,最近又收揽了江南名将陶侃……

    还有,蒋集岗以寡击众,几乎获胜,惜乎天意不与,马惊而走,被迫设“空城计”,吓得支屈六落荒而逃……

    卢志父越听就越是心惊。

    裴该使“空城计”,你若是说给明朝以后的人听,大多数情况下,对方不会太当一回事儿——这都是照抄的诸葛孔明嘛,就算没读过《三国演义》,也应该听人说过“三分”哪,实在是胡人太过愚蠢,才会上你的当。但在这年月就不同了,虽然史有所载,文聘就耍过“空城计”,但知道的人很少,故此乍闻之下,难免惊叹:

    我靠,这也可以啊!这都能想出来啊……这人的胆量得有多大,智谋得有多深哪!

    关键在于,士人必修的功课主要是儒家经籍,历史、故典虽然也往往兼及,但越是年深日久,反倒越会上心去记忆乃至研究,近现代史则少有理会——再加上《三国志》流传得也还不广。儒家“六经”中倒是也有史,那就是《春秋》和《左传》,你若模仿什么“一鼓作气”、“退避三舍”,估计对方马上就听出来本源了。这设“空城计”,在卢志父看来,就是天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想法诡异到让人难以致信,偏偏又达成了不错的效果,怎可能不吃惊呢?

    所以等顺利通过冀州,进入幽州地界的时候,卢志父就已经对裴该崇拜得不得了啦,每常慨叹:“惜乎未能亲见此等人杰!若有裴使君在,再加上刘并州、祖豫州,难道说我晋有救了吗?!”

    王浚虽为幽州刺史,但他的势力已然深入了冀州,冀州北部多个郡国的守相都是王彭祖所署——南部已经基本上被石勒所吞并了,冀州刺史邵举被迫把治所从安平国的信都迁移到了博陵国的高阳,就只剩下一个邵续仍然固守厌次。等迈入王浚的统辖区域,卢志父就不便出面啦,而且把为了通过石勒辖地而领取的令牌也贴身藏了起来,得要陶德手持给裴宪的书信去开路。

    不日抵达幽州州治、范阳国都涿县,守兵再次盘查,这回陶德直接把信封上的印泥给撕了,抽出其中暗藏给王浚的书信,呈递过去。幽州兵不敢怠慢,急忙引他前往州署,时候不大,王浚传唤,陶德大着胆子,躬身而入——卢志父就冒充向导,留在了门外。

    幽州之主王浚王彭祖,此前在“永嘉之乱”的时候,曾经创建行台,立藩王为皇太子,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只可惜他距离中原腹地太过遥远,手底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货,别说荀氏所拥戴的司马邺了,就算苟晞所扶持的司马端,也比幽州预设的皇太子来得名正言顺,因而事行一半,便被迫偃旗息鼓,王浚心里极不痛快。

    司马邺继位后,当即遣人策拜王浚为大司马、博陵公,都督幽、冀诸军事。但是因为路途遥远,中间还横着刘聪、石勒等敌对势力,使臣反复绕路,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抵达涿县,而这会儿长安朝廷任命刘琨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的消息,都早已经传入了王浚的耳中了。所以王彭祖那就更不高兴啦——大司马、大将军,名位相若,特么的我跟刘琨不和,怎可以跟他相提并论,不分轩轾哪?!

    在要怎么对待长安小朝廷的问题上,王浚见天儿与臣僚商议,潜台词就是:我不打算承认,但没有理由,你们赶紧给我找个理由出来!这一日,他正在与女婿、散骑常侍枣嵩开小会呢,门上来报,徐州裴该遣使致意——先把书信呈上来,王浚一边拆看,同时召唤陶德报名而入。

    裴该在信上写得很客气,先恭维了一番王浚,然后说我听闻叔父裴景思在王公麾下,希望王公好好地看顾他;最后委婉地提了提石勒的问题,说此獠豺狼之性,既然已经率军入冀,就在王公隔邻,您可千万谨慎,莫要中了他的奸计啊。

    裴该知道倘若上来就直言劝说王浚不要相信石勒,不但难起效果,反倒容易引发王彭祖的反感——那家伙可是骄傲、刚愎得很哪——故此这第一封信主要是打个招呼,联络一下感情,具体该怎么应对石勒,还得靠自家叔父裴宪去敲边鼓。可即便如此,王浚也已经很不满了,随手把书信递给枣嵩,冷笑道:“区区孺子,竟也敢来教训我!”

    裴该你家门再烜赫又如何?你本人才不过二十出头啊,我听说你就带着几百人渡江而北,然后顿足淮阴不敢北上,手里只有两三个郡国,竟然得拜徐州刺史、青徐都督——特么的这小朝廷的官位也太廉价了吧!你我相隔千里,八杆子打不着,你要跟你叔父联络,先给我来封信拜问一下,本是人情世故;但冀州是我本属,冀州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来插嘴!

    枣嵩双手接过信来,读了一遍,微微而笑:“裴文约也是好意,书中并无不恭之辞,丈人不必动怒。”

    正说着话呢,陶德进来了。王浚一瞧这送信人,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堂堂名门之后、三品大员,我又官居二品,你怎么着得派名士人过来送信吧?就派了一个部曲大老粗过来吗,据说还是先问刘演借了路?难道你就如此轻视我不成么?!

    当下强按怒火,随便问了几句,便吩咐陶德退下了——“贵主好意,我已心领,书便不回了。汝且去拜问裴景思吧。”吩咐枣嵩,贤婿去给他指指路。

    枣嵩的态度倒并不如他岳丈一般倨傲,不但把陶德送出来,还专门派人领引他们去见裴宪。正巧赶上从事祁弘来找王浚奏事,枣嵩也就撇下陶德他们,与祁弘并肩而归。

    祁弘三言两语,把事情跟王浚说清楚了,随即便问:“适才署外那些,是什么人?”

    王浚随口答道:“徐州裴文约所遣,特来拜问裴景思。”

    祁弘一皱眉头:“我见行中一人,身短而黑,塌鼻阔口,得无为范阳卢简鞅乎?向闻他在临漳刘演处,如何也跟随到此?”

    枣嵩忙道:“徐州来使先至临漳,想是临时招募的向导。”

    祁弘摇摇头:“刘演何以使一吏员为向导?而彼至我处,可有向明公剖露身份?若然不曾,恐有别谋——得无与裴景思有所联络么?”

    王浚一皱眉头:“果然如此么?卿可看清楚了此人?”

    祁弘笑笑,说我就是范阳人啊,跟那卢志父本是同乡。不过他大户人家出身,估计不认得我,但此人长相非常丑怪,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那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王浚一拍几案:“此必刘演使其为间无疑!”就要下令派人捕拿。枣嵩赶紧拦阻:“不管此人是否身负使命,裴氏部曲都未必知晓,若急于捕拿,恐坏幽、徐之好。且若裴景思并无恶意,丈人如此操切,反易启其疑窦,弱其忠心。不如小婿也前去拜会裴景思,察其心意,窥其所谋,若真与临漳有所苟且,丈人再下令捕拿不迟。”

    王浚说好吧,你去,但是——“先密遣人将裴景思宅邸围了,以免走脱!”特么的刘演你竟敢派人来我幽州挖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要砍下那个姓卢的脑袋送回给你!

    这个时候,裴宪正闭门家中坐,在与好友荀绰商讨近一段时间来的幽州政局呢。

    荀绰字彦舒,颍川人,乃是名臣荀勖之孙,虽然才只刚三十出头,但是文名很盛,也曾经担任过下邳太守和司空从事中郎,故此在投靠了王浚之后,王彭祖便待以宾客之礼,与裴宪一同担任尚书。

    要说当时王浚辖区内家门最烜赫,贤名最响亮的,那就非裴宪、荀绰,以及燕国名贤霍原三人莫属了,然而霍原几天前才刚掉了脑袋……裴宪、荀绰难免兔死狐悲,因此才会聚在一起商议。

    荀绰一见面就问裴宪:“霍休明(霍原)究竟因为何故而罹难?按其罪状,是辽东囚徒三百人依山为贼,欲劫之以为主事,而既云‘劫’,可见休明并未通谋,既然如此,何可以不实之罪而擅杀之?”

    裴宪苦笑着反问道:“大司马欲杀人,还用理由么?”

    荀绰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得无为前日流传之谶言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范阳一带突然流传起了一则童谣,说:“天子在何许?近在豆田中。”有人说这“豆”嘛,就是指的“霍”——霍通藿,指豆叶。

    裴宪一撇嘴:“霍休明一书生耳,即便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又安能有天子之份?不过欲加之罪罢了。”

    “那么因何欲加其罪?”荀绰把面孔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有传言,大司马有篡意,前日乃密问霍休明以制度,休明不应,乃罹此祸……”

    裴宪赶紧把身体一缩,连连摆手:“彦舒,慎勿妄加揣测!”

    荀绰双手一摊:“非是我妄加揣测,实是大司马之心,城中无人不知。倘若异日再征询我等,该当如何应对?若从之,是为叛逆,恐将遗臭万年;若不肯从,或许会落得霍休明一般下场啊!岂可不预作防备?”

    裴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答道:“彦舒,身可死,而大节不可亏,倘若大司马真欲杀我……数年前我与王车骑(车骑将军王堪)率众讨伐石勒,一时不慎,为贼烧毁营帐、粮秣,次又于黄牛垒战败,魏郡太守刘矩降贼,我则被迫弃军而逃淮南……当日便应殉国,一时苟且,北附大司马,大司马对我,不可谓不厚矣。倘若大司马果有僭妄之心,我便当切谏之,即便因此而罹难……早便该死了,又何惜此残生呢?”

    荀绰紧盯着裴宪的眼睛:“既然如此,裴公因何不谏?”

    裴宪扭过头去,躲避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如今胡贼肆虐,天子被掳,国家丧败,幽州之平安,全赖大司马……倘若他果有纂意,我自当劝谏,但恐都是些流言罢了……则此时直言,不但触大司马之怒,且本无意,也怕变成了有心……还是等他问起我来,再……”

    正琢磨着该怎样找合适理由呢,门外突然有人禀报,说有信使从徐州过来求见,裴宪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赶紧连声招呼:“请,快请进来!”

第二十二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三)

    裴宪召唤,这回不再是陶德一个人进来了,还领着卢志父——其实陶德完全可以把那家伙卖给幽州的,以免别生枝节,坏了自家的差事,问题他终究眼界浅,见不及此;卢志父本身也只说是回趟老家范阳,顺便拜会一下闻名已久的裴公而已。

    二人进来后便向裴、荀见礼,随即陶德自报姓名,双手呈上裴该的书信——卢志父则先不开口,裴、荀二人还奇怪呢,这一名部曲说话,旁边儿一士人连自家名字都不提,好大架子,他究竟是谁啊?

    裴宪拆信来看,连连点头:“不意钜鹿成公尚有子嗣流传,且做出偌大一份事业来,果然不堕乃父之志。”裴该被任命为徐州刺史之事,他自然早就听说过了,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这回一看信,裴该自称已经占据了徐州南部五六个郡国,麾下胜兵上万,等待机会要尽收青、徐,恢复中原,貌似小家伙蹦跶得挺欢哪。

    裴宪裴景思年过四旬,他迈入仕途比裴頠还早,并且很快就担任方面之任,就没跟裴该见过几面。如今回想起来,大致印象里就只有一个小孩子,生得肤白而文弱,家族祭祀时跟随在父兄后面磕头……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也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开始了自己的奋斗历程啦。

    想想自己,蹉跎半生,屡战屡败,被迫要逃到遥远的幽州来寄身,真是惭愧啊,惭愧啊。

    正打算问问陶德,裴该的日常起居——这事儿信里没提——以及裴嵩的下落,忽然门上又来报:“枣将军求见。”

    等到枣嵩进来,横眼一扫:“荀公也在此处。”朝着裴宪、荀绰拱一拱手,随即转向卢志父,冷笑道:“汝果然在这里!”右手一垂,就按在了腰间所配的刀柄之上。

    卢志父心知不妙,但还是假装微笑,朝枣嵩作揖:“将军识得小人么?”

    枣嵩一梗脖子:“我虽不识得汝,然范阳自不乏识汝之人!”

    卢志父暗说糟糕……他老家就在范阳,本以为自己不过族中庶流,也无功名,而且还没成年就跟着父、祖到洛阳去了,即便返乡,应该也碰不见什么熟人了吧,谁会认得自己啊?他就没意识到,这张丑脸给人的印象太深了……

    要知道高门大户,血统往往优秀,历代都有机会挑选温柔娴淑而又貌美的闺秀为妻做妾,生下孩子来,一般都得是中人以上相貌,再加上家族所赋予的书卷气,就算本来是及格分,也能够直接蹿上七八十。在这中间,他卢志父是个绝对的异类,或者可以说是血统变异,在贵族子弟中是难得一见的丑人,但凡见过一面,人就不容易忘啊。

    心里虽然七上八下,嘴里还得撇清:“小人并不识得将军,恐是将军认岔了……”

    枣嵩没空跟他打哑谜了,当即喝破:“汝非卢志父乎?汝叔父见在晋阳,汝在临漳为吏,因何事到我幽州来?”随即瞥一眼裴宪:“得无欲说裴公背弃王大司马,而逃往临漳去么?!”

    裴宪闻言,不禁大吃一惊,“啪”的一声,手里捏着的裴该书信掉落在地。

    荀绰也蹿了,当即怒目喝问道:“汝果然是临漳之吏么?!”

    卢志父心说完蛋,这我还没开口劝说二人呢——本来还以为运气不错,裴宪、荀绰恰好聚在一处,也省得我一个一个去找——便被喝破了行藏,看起来此行不但难以达成使命,甚至于恐有性命之忧!被逼得急了,当下一梗脖子,高声说道:“我既然敢来幽州,便不畏死!还请裴、荀二公听我一言,死而无憾……”

    可是他在途中就反复筹谋、组织好的一大套话还没能说出口来,身后的陶德见事不妙,当即起脚,狠狠地就踹在卢志父的腰眼里,踹得对方“哎呦”一声,当即五体投地……

    陶德随即戟指喝骂道:“我只当汝是向导,不想竟欲不利于幽州!胆敢诓骗于我,欲坏我家使君之名,必要打杀汝这个小、小人之辈!”

    他骂得挺欢,可是旁边儿无论枣嵩还是裴宪、荀绰,都只是斜着眼睛冷冷地瞧他——谁都不傻,要仅仅是个向导,你带他进来干嘛啊?等在门口就好了嘛。

    不过陶德也只是嘴上强硬而已,一脚踹翻卢志父,他就不敢再上手了——对方终究是士人,还有官身,自己只是庶民,又当着几位大老爷的面,老爷们没发话,怎么好当庭往死里捶人?瞟一眼枣嵩,枣嵩一摆手:“我来问汝,既为裴使君送信至此,因何先往临漳去见刘始仁(刘演)?得无有所勾结么?”

    陶德赶紧解释:“断、断无此事!只因道路不靖,恐怕难以通过羯贼所据之处,因闻临漳刘将军与石勒约和,故此前去求一向导罢了。刘将军与幽州王大司马不和,我家使君自然知晓,因此不敢对刘将军明言,即便与大司马的书信,也是暗藏在与裴公的信中,才得以携来范阳……”

    枣嵩一瞪眼:“我不管汝等是否有所勾结,若非怕连累裴公,便将汝二人一并斩首,回复大司马!”

    陶德不禁略略打了个冷战。旁边儿裴宪急忙问道:“枣将军,君看此事……当如何处?要不然绑上这厮……”一指还趴在地上,没缓过气来的卢志父——“前去向大司马解释?”

    枣嵩摇摇头:“若得此人证,恐怕裴公无私也有私了,大司马必启疑窦……”

    你说跟刘演没勾结,谁信哪?这个人一旦落到王浚手中,就怕酷刑之下,无所不招,胡乱攀扯,再掀起泼天的大狱来……到时候恐怕你裴景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荀绰道:“不如杀之!”

    枣嵩还是摇头:“却也不必杀。为今之计,只要将徐州来使与此人速速驱离幽州,到时候没了对证,裴公便无性命之虞了……”

    枣、裴、荀三人相互对视,各自心底洞明。

    枣嵩之所以用探查裴宪真意为名跑来通传消息,为的是答报裴宪的大恩。要知道在乱世之中,再加上王浚荒唐治理之下,幽州人心惶惶,于是各种莫名其妙的传言就全都冒了出来,不仅仅有什么“天子在何许?近在豆田中”,前不久还出现过一则童谣,说:“十囊五囊入枣郎。”这话是不是剑指枣嵩呢?王浚不能毫无疑忌。幸亏裴宪劝说王浚,说枣将军是你的女婿,追随多年,等若腹心,若连亲眷都不能相信,那你还能相信谁啊?故此王浚只把枣嵩唤来,训诫他要谨慎言行,而并没有什么实质的防范举措。

    枣嵩为此而深感裴宪的大德,常思有以报之,故此今天一听说刘演的奸细混进徐州来使的队伍,欲待与裴宪联络,他就急忙跑来警告裴宪。因为王浚向来多疑,就怕这事儿真的坐实了,裴宪会有性命之忧。

    其实不必坐实,只要这卢志父不管活的还是死的,落到了王浚手中,王浚就能以此为要挟,勒令裴宪拥戴他僭位——裴宪之前说王浚篡位之心未显,那只是掩耳盗铃罢了。裴宪若是应允,一生令名付诸流水,若不应允,霍原就是前车之鉴!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给拋出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临漳奸细只是借机混入城中,压根儿没到裴府上来——如此才能够撇清裴宪。

    就算王浚仍然心怀疑虑——那是免不了的——但你毫无证据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想要惩处裴宪,你也得有合适的理由不是?裴宪终究不是霍原,门户既高,官职又显,还真不是拿什么影儿都没有的勾结辽东囚徒之类事情,所可以拿下问罪的。

    那么为什么要把徐州来使——也就是陶德——一并赶走呢?怕的是王浚拿陶德当突破口,逼问甚至是攀诬裴宪。其实最方便是将这一行人一并杀光,毁尸灭迹,但枣嵩又怕生死关头,陶德这类粗人会铤而走险,导致事迹败露,到时候把自己也给折进去。所以啊,我放你们一条活路,你们赶紧滚蛋吧。

    裴宪连连点头,赞同枣嵩之议,说正好快要戌时了,就让他们趁着天黑离去好了。然而枣嵩还是摇头:“嵩来时,大司马有命,遣人秘密包围裴公宅邸,恐怕彼等不易脱出。”

    裴宪急得直搓手:“这可如何是好?枣将军救我!”

    枣嵩笑一笑,说我自然会搭救裴公,若非计议已定,我也不会来了。当下一摆手:“请进来吧。”话音才落,就见门外大摇大摆步进一个人来,约摸三十上下年纪,一张圆脸,科头无帽——而且寸草不生,还是个秃子——身穿皮裘,足登皮靴。裴宪认得,急忙颔首致意:“原来是拓跋先生。”

    这位“拓跋先生”也拱拱手,用并不怎么娴熟的中国话回复道:“我明日便要离开涿县,前赴辽东,枣将军突然遣人传唤,要我秘密带几个人走——可是门外那些么?”

    枣嵩笑着一指地上趴着的卢志父,以及还杵在那里的陶德:“还有此二人,都须改扮贵部衣饰,秘密从行,休使大司马知晓。”

    “拓跋先生”咧嘴一笑:“此事不难——我拓跋部的从人,哪个敢来搜检?”

    陶德和卢志父等人莫名其妙、身不由己地就被改换了衣饰,跟随那位“拓跋先生”离开裴府,来到三条街外一栋不小的庭院之中。

    院子里扎着帐篷,散放着马匹,来来往往全都是鲜卑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马粪和羊肉混杂而成的诡异气味,闻之使人欲呕。

    “拓跋先生”吩咐了:“与他们一顶帐篷,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一早,便要出城东去。”

    陶德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忙问:“为何东去?”

    通过“拓跋”这个姓,他大致猜到了这伙鲜卑人的身份,应该是代地拓跋部的使者,不知道因为何事跑到涿县来见王浚,然后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出发,正好把自己带离幽州。可是,拓跋部不是在西边儿吗,为什么却还要东去?

    “拓跋先生”笑笑,便问:“汝叫什么名字?”

    “小人陶德。”

    “那一个呢?”“拓跋先生”把嘴一努,朝向旁边的卢志父。

    卢志父的心情比陶德还要忐忑不安,这是因为鲜卑拓跋部原本是他中山刘氏的盟友,代王拓跋猗卢与刘琨约为兄弟,多次发兵相助守备晋阳,却不知为何缘由,竟然会遣使到幽州来,与王浚联络……此中大有蹊跷,但身在虎穴,他又不便直接询问。满脑子都是浆糊,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因此始终不言不语,只是跟随着陶德行动……

第二十三章、龙套的漂流奇遇(四)

    这会儿,陶德、卢志父二人,以及临漳派出来的向导、护兵们,也全都做拓跋鲜卑人打扮,倒好在这一族习惯辫发——“拓跋先生”是例外,也不清楚是天然秃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剃了光头——因此陶、卢虽然身为中国人,倒并不排斥换装。

    要知道很多草原民族都是有髡发习俗的,有的剃去顶发,有的剃去额发,还有的更加古怪,保留顶发,却剃光周边一圈儿……《孝经》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蓄发结髻则是中国人的普遍习俗,所以剃发就等同于受刑——历代还确实都有“髡刑”——若非如此,前有曹操,后也裴该,也就玩不出“割发代首”那一套花样来啦。倘若改易服饰而必须剃发,估计无论士人卢志父还是庶民陶德,全都不肯答应。

    方才在裴府上,枣嵩三言两语,计划已定,不容异议,陶德也有点儿吓蒙了,没敢多问,等来到这处宅院,一看身周全都是鲜卑人——虽然同为外族,匈奴和鲜卑终究是不同的,鲜卑各部还都一直接受晋朝的册封,是友非敌——终于大着胆子,开口询问。卢志父却仍然缄口不言,因为他是中山刘氏的属下,这群拓跋鲜卑背刘而从王,其事诡谲,说不定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会想要杀人灭口哪!

    “拓跋先生”见他不开口,也不再搭理,转过头去向陶德解释:“我等奉了大单于之命,前来幽州与王大司马议事,完了还要前往辽东,去联络慕容部。枣将军吩咐,汝等便跟从于我,一并到辽东去……”

    陶德连连摆手:“小人奉了我家使君之命北上送信,既然送到了,便当返回徐州。还请先生将我等送出城外,便放我等归去吧。”

    卢志父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便即睁大眼睛,紧盯着“拓跋先生”。“拓跋先生”却一摇头:“枣将军吩咐,要将汝等一并带去辽东,然后才肯放——我也不知汝等做了些什么,王大司马要派人捕拿,即便出得城外,也是幽州地界,若被擒了回去,我这不是、不是那个为德啥来着……”

    卢志父忍不住插嘴:“为德不终。”

    “拓跋先生”一拍大腿:“正是!故此暂不可纵放,汝等若想逃,我便命人封了汝等的口,绑了汝等的手,嘿嘿嘿嘿~~”

    陶德和卢志父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接受了“拓跋先生”的“好意”,领了顶帐篷安置下来。陶德见四周无人,便埋怨卢志父道:“先生此番,可是害苦了我啦!”卢志父也不禁苦笑:“谁想这范阳还有识得我之人……”

    当初郗鉴推荐卢志父到幽州来,一则因为他本籍就是范阳,对于故乡的情况可能比较熟悉,相信可以利用更多的手段和渠道去游说裴宪、荀绰;二来卢志父向来胆大,又急着往上爬,应该愿意冒此风险。至于他的行藏会不会被人看破,郗道徽还真没有考虑太多——终究卢志父在临漳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才刚升任主簿,谁会在意一个小角色呢?

    再说了,卢志父虽丑,平常见惯了也便不以为异,郗鉴百密一疏,就没想到这人的相貌竟然那么扎眼……当然更想不到,王浚亲信大将祁弘竟然认得他,并且无巧不巧,当面撞见,还禀报了王浚。

    陶德问卢志父,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卢志父答道:“也只得暂且跟随鲜卑人往辽东去了,等脱出虎穴,再筹对策。”随即关照陶德:“卿可言我也是从徐州来的,千万休提临漳之事,拜托,拜托!”

    陶德眨眨眼睛:“这是为何啊?”

    于是卢志父就把刘、王两家间的龃龉,以及拓跋鲜卑和中山刘氏的关系,择其扼要,对陶德解说了一番。陶德皱眉问道:“先生随我到幽州来,果然是来做奸细的么?”卢志父说倒也算不上奸细,应该说是“说客”——“奉刘将军之命,本欲劝说裴、荀二公弃暗投明,归我刘氏,不想……唉,尚未来得及开口……”

    陶德一撇嘴:“我料先生即便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也难动摇二公之心啊!”“天花乱坠”本来是释教用语,但是裴该曾经不止一次用过这个后世才有的词儿,故此陶德便记住了,还随口道出。卢志父听着不禁一愣,但大致意思,他自然能够猜得到,于是便问:“卿何以知之?”我不跟你考究词汇,光问你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我说不动裴宪和荀绰呢?

    陶德答道:“我家使君常说什么君待臣如寇仇,臣待君如草芥……用人便当不疑,先生自外而来,才初见裴、荀二公,而枣将军便恐此事牵累到二公,可见王大司马素性多疑,不信任属下。既然如此,在他麾下做官,还有什么意思啊?二公若肯相弃,早便可以走啦,何必再等到先生特意跑来劝说?”

    对于王浚的脾气,陶德本人自然是不清楚的,但裴该通过风闻其名,以及阅读后世史书,却大致知道这位王大司马是个怎样的货色。故此临行之前,他就详细地向陶德介绍了一番,嘱咐说王大司马多疑、倨傲、忌刻,见面之后,他若有所问,你可千万要谨慎应对啊。甚至于还模拟了一番对谈情境,对于王浚可能会提什么问题,陶德应当如何回答,全都给出了预案。

    可是没想到王浚压根儿就不问,直接把陶德打发出来了。陶德虽然无学,并且见识浅薄,但天生就有点儿小聪明,他在裴府中听了裴宪和枣嵩的对话,判断前后因果,就此得出结论:那俩位老爷都是不肯落跑的。因为王浚对他们并不好,一般人早就应该存了离开之心,既然过去不走,一定别有理由——比方说没有可落脚处,或者怕事情败露而为王浚所害——如此想来,你再怎么游说,恐怕也没蛋用吧。

    刘氏与王氏不睦,天下知闻,双方隔得又不是很远,裴、荀二人若想离开王氏,最好就是投奔刘氏,倘有此心,石勒还没插在中间的时候就可以跑啦,何必等到今天?

    卢志父听了他的话,不禁捻须叹息:“卿所言,也似有理——果然是裴使君的部曲,强将之下,本无弱兵。”

    二人说了大半夜的话,这才疲乏睡去。翌日清晨启程之际,“拓跋先生”又来找到陶德,递给他一封信,说:“这是裴公通过枣将军,密遣人送来的,要汝送到辽东去——正好顺路。”

    陶德接过信来一瞧,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呈二兄大君足下,弟宪谨奉。”

    裴该下令各级军吏都必须要认识字,这个规矩自然也施之于身旁的部曲,乃至于奴仆,所以陶德如今已经不是文盲啦,算比较高等的半文盲。信封上全都是常用字,他自然能够认识,而且大致能够明了其中的含义——这是裴宪让他送信给一个叫“大君”的人,此人排行第二,裴宪称之为“兄”。

    裴宪是裴该的长辈,既然有命,陶德不敢不应,问题这“大君”到底是谁啊?也没有本名,也没有地址,我该上哪儿投信去才是?询问“拓跋先生”,对方也不清楚,就只好拿回来再问卢志父。

    卢志父想了一想,回答说:“《易经·履卦》有云:‘武大为于大君。’此人可能单名一个‘武’字。玄菟太守名为裴武,莫非是指的他么?”

    陶德闻言,不禁恍然大悟,说:“一定是了!”都是裴家人,让自己帮忙送封信很正常啊,只是——“玄菟在何处?”

    卢志父苦笑道:“范阳以东是燕国,然后北平、辽西、昌黎,过了昌黎才是玄菟……”

    “天爷啊,这得多远哪!”

    卢志父安慰陶德道:“此去慕容部,本就在辽东之北,等到了那里,距玄菟便不遥远。罢了,我也随卿走这一遭吧。”他心说从辽东折返,千山万水,自己又不熟悉路程,可该怎么回临漳去呢?若是能够恳请玄菟太守派名向导相伴,或许就比较方便一些了吧。反正我肯定要被迫走得很远的,也不在乎多走几百里地了。

    一行人跟随着拓跋鲜卑的队伍,离开涿县,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于路倒也无惊无险,鲜卑使者、部属不下百人,还带着战马、驴骡三百多匹,被他们裹胁在中间,想要半途落跑也是没什么可能性的——不过这只是卢志父的奢望而已,陶德倒没想着逃跑,他还得去玄菟送信呢。

    一千五百多里的路程,前后走了将近一个月,途中经过陶德和卢志父等人的反复窥察,套取情报,终于大致了解到了这些鲜卑人的使命。

    根源在去岁王浚联络辽西鲜卑段部南下,攻打石勒,结果不但战败,段末柸还和石虎约为兄弟。从此以后,段氏虽然仍旧尊奉王浚的号令,但王浚一提打石勒,段疾陆眷便即摇头拒绝。王浚心中恼恨,就卑辞重币去联络拓跋部,秘密请兵,欲待攻伐辽西。

    幽州东部、北部,并不仅仅只有段氏一支鲜卑部族,此外在段氏之北还有宇文部,段氏之东还有慕容部,势力虽然比段氏为弱,也都有胜兵数万。王浚恐怕拓跋部远来疲惫,难以攻灭段氏,就和拓跋部前来联络的使者商议,打算说动慕容部相助——宇文部和段氏的关系比较好,就不必前去碰钉子了。

    拓跋部的使者,便是那位“拓跋先生”,名字很简单,叫做拓跋头。他是拓跋王族出身,和代王、大单于拓跋猗卢本是亲眷,只是关系比较疏远而已。听了王浚的建议,拓跋头就表态,说都是鲜卑一族,不如我去帮大司马你联络吧,同族之间比较好说话,你只要帮忙出路费就成啊——就此才有了这趟辽东之行。

    再往深一层挖掘,为什么原本与中山刘氏相依如同唇齿的拓跋部会转而帮助王浚呢?并不仅仅因为王浚给出了足够的利益,更重要一个原因,是就在四个多月前,拓跋部内发生政变,拓跋猗卢为其长子拓跋六修所弑杀!

    还是继承人之争的老戏码,拓跋猗卢偏爱幼子拓跋比延,打算废长立幼,于是拓跋六修便悍然起兵,把老子和兄弟、庶母全都给宰了……

    拓跋部的政策因为大单于换了人而有所更改,从单独扶持刘琨,转而想在刘、王之争中两属取利,因此王浚遣人过来,献上大笔粮秣物资,这么一游说,拓跋六修当即便派出远房族兄拓跋头,带领使团来到幽州,跟王浚约定动兵的时间。

    打探清楚了这些消息,卢志父不禁慨然长叹:“拓跋背盟,诚恐晋阳难以持久……”就此起了异心。

第二十四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五)

    刘琨刘越石之所以能够固守晋阳,抵御胡兵围攻将近十载,甚至还有余力派遣刘演逾越太行,到临漳附近去发展,主要就是依靠鲜卑拓跋部的外援。

    刘越石抚安为长,控驭为短,所部良莠不齐,士兵战斗力始终提不上去,其实真要比较起来,刘演在临漳的部队素质还要更强一些,以一敌二,完全可以压倒其叔父。胡兵多次攻打晋阳,刘琨都只有勉强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若非拓跋猗卢相助,他早就已经丧败了——此前大意丢失晋阳,也是靠着拓跋鲜卑的援军,才得以收复失地的。

    那么一旦拓跋鲜卑放弃对他的全力支持,甚至只是两属于刘、王之间,估计晋阳的局势都将岌岌可危。晋阳是临漳的后盾,一旦丧失了晋阳,恐怕刘演在临漳也难以存身。卢志父考虑到,自己此番前往辽东,绕这么一个大圈子,等再返回临漳的时候,往少里说也得四五个月了,临漳是不是还在刘演治下,实在需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啊。

    既然如此,自己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吗?不管是胡军从西方攻来,还是羯贼弃盟南下,自己都免不了要和他们刘家绑在一起,玉石俱焚。他本人对功名很热衷,但再热衷也得有命去获取才成,有五成机会便值得冒险,但若连五成机会都没有呢?终究我又不是叔父卢谌,与刘氏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又何必为之效死?

    好在自己孤身一人,无产业更无家眷在临漳,说走随时都能走。问题是要走到何处去?天下虽大,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处?

    似乎,跟着陶德前往徐州,是一条可以选择的道路……

    于路反复筹谋,尚未拿定主意,一行人便即抵达了辽东,在昌黎郡北四十里外,找到了慕容鲜卑的王帐。慕容鲜卑之主也自称大单于,名叫慕容廆,年近五旬,生得是人高马大,须发浓密,英武不凡。拓跋头呈上拓跋鲜卑的信物,以及王浚的书信——信中自然诸多承诺,比方说一旦破灭段部,愿将其牧场全数奉送给慕容部——慕容廆大喜,当即摆下盛宴款待来宾。

    卢志父便与陶德商议,说已然到了辽东了,咱们应该可以闪人了吧?陶德前去询问拓跋头,拓跋头笑笑说:“不必心急,且待我禀报慕容部大单于,派名向导,送汝等到玄菟去吧。”完了还拉着陶德的手说:“阁下的主人倘若果有北伐灭胡之意,将来说不定你我在战阵上还能相遇,应当并肩奋战,杀尽胡贼!”

    这一路上,陶德自然也按照裴该的吩咐,给拓跋部鲜卑人灌了不少迷魂汤,自拓跋头以下,听了“空城计”等故事,自然全都对裴该衷心钦服。拓跋头曾经说过:“我以为中国能战者,只有刘并州,想不到还一个裴徐州——若能得见英雄之面,此生便不虚度!”

    于是他前去向慕容廆请示,慕容廆不但当即派出了向导,还说:“裴玄菟未尝谋面,但其弟裴昌黎,向来与我为友。昔日那可恶的宇文悉独官发兵侵扰,全靠了裴昌黎居中说和,才使我部未受大损。若有人要往玄菟去,还请帮忙传话给裴昌黎,说我慕容部上下咸感其德,若有使令,莫敢不遵。”

    拓跋头回去对陶德一说,陶德才知道,敢情昌黎郡守也姓裴,还是玄菟郡守裴武的兄弟——是不是亲兄弟就不清楚了。于是打问昌黎近还是玄菟近,向导指点着方位答道:“向南二百里是昌黎,东行六百里是玄菟。”

    陶德归心似箭,便与卢至父商议,说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到昌黎去,把书信交给昌黎郡守,请他代传给玄菟的裴武,这样不是能省下很长一段路程么?卢志父自然也无异议。

    可是他们料想不到,等巴巴地赶到昌黎,却得到消息,因为裴武病重,所以郡守裴嶷脱离任所,跑到玄菟探望兄长去了——郡守离境,理论上不合制度,但天高皇帝远,如今谁还能管得到辽东啊。无奈之下,二人只得在慕容鲜卑部向导的引领下,再次东行。陶德很郁闷,卢志父也不禁苦笑道:“所谓‘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圣人早有明训,我等不听,乃至于此啊!”

    河东闻喜裴氏天下高门,人丁繁盛,支系众多,其中主支分为四房——东汉渡辽将军、并州刺史裴晔生有二子,长男裴羲早夭,次男裴茂官至尚书令;裴茂五子,除末子裴绾无嗣外,其余四子都已传至重孙辈。

    长房就是裴潜的后裔,人丁不蕃,目前只剩下了裴该,还有他那位死活都没人在意的庶堂兄裴憬。次房裴俊仕蜀,后裔就是滞留江东的裴嗣、裴常父子——这一支脱离祖居地太久,差一点儿就要被除籍了。

    三房为裴徽的后裔,最是繁盛,仅仅裴徽的孙辈(与裴頠同辈),男男女女,或嫡或庶,加起来就有小二十人了,包括:裴苞、裴粹、裴盾、裴邵、裴宪、裴遐等等,以及东海王太妃和卫门裴氏——杜门裴氏,以及那位曾经到徐州来打过个晃的裴通,也都出于此支,但是要小一辈。

    四房则为裴辑的后裔,目前两孙——裴武、裴嶷——都在平州。

    裴武字大君,大排行第二,已然年近六旬,垂垂老矣;其弟裴嶷字文冀,比长兄足足差了二十岁,是遗腹子,打小就是兄长养育长大的,裴武对于他来说,名为兄长,其实等若养父。

    这位裴文冀为人公正廉明,且识权谋,中正品评很高,故此入仕之后是节节高升啊——先为中书侍郎,后改给事黄门郎,年未三十便得以出任荥阳太守。裴武就差得多了,挣扎到五十来岁,才被任命为玄菟太守。虽然同为太守,但玄菟郡在平州,当辽东极远之地,怎么能和荥阳这种腹心郡国相提并论呢?实话说,前途较好的官员,一般不会被派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裴武接诏,便待上路,在与兄弟裴嶷分手的时候,他流着眼泪说:“玄菟偏远,我恐怕难以再归故乡了,到时候让孩子们扶我灵柩而还,丧事一以委托贤弟……”裴嶷不胜唏嘘,当即一咬牙关,下定决心,上奏请求转迁为昌黎郡守。

    昌黎郡就在玄菟君隔邻,我到那里,可以与兄长守望相助。虽说按律,郡国守相不得任意逾境,但我们兄弟俩偶尔跑到边界线上碰一面总没人找碴儿吧?倘若将来兄长果有不讳,那我便当即辞职,亲扶其灵柩返乡——侄子们年岁还小,我不放心他们。

    如此一来,裴氏主支四房便举家迁往了辽东地区,包括裴武、裴嶷兄弟,还有下一辈的四个年轻人。其后“永嘉之乱”,怀帝被掳,然后愍帝继位,两个朝廷,也包括各方新建的行台,大家伙儿全都把平州那地方给忘了,就没人想着另委官员,替回裴氏兄弟,故此他们就任玄菟、昌黎,在地方是一呆就是将近十年。

    裴武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六十岁时突然间一病不起,裴嶷闻讯,心知兄长大限将至,也不管什么朝廷律令了,当即撇下政事,离开昌黎,跑去裴武病榻前看顾。同样守在裴武身边的,还有他两个儿子:裴开和裴湛——裴嶷也有二子,但到辽东后陆续夭折,膝下就此空虚。

    裴武躺在病榻上,拉着裴嶷的手说:“我将阿湛过继给贤弟为子如何?”

    裴嶷摇摇头:“阿兄有嗣,便如同愚弟有嗣一般,何必多此一举呢?”

    裴武喘了两口粗气,挣扎着问道:“本待死后,便命阿开等奉我灵柩返乡,然而如今河东为胡虏所据,恐怕难以如愿了……便于这玄菟郡内,择一佳处,安葬我可也,贤弟还是回昌黎去吧,得官不易,岂可轻弃?”

    裴嶷苦笑道:“如此蛮荒之地的官吏,得之不足为喜,弃之亦不可惜。当年是为了守护兄长,愚弟才到平州来的,今若兄长有所不讳,这远郡之守,不做也罢。”

    裴武道:“都是为兄耽误了贤弟啊……以贤弟之才,若在中原,九卿唾手可得……”

    裴嶷摆摆手,阻止裴武继续说下去:“逸民(裴頠)立朝,为奸佞所害;前闻正威(裴盾)亦亡于胡虏之手……中原板荡,弟若在时,恐也难以保身,倒是随兄来至辽东,才得苟全性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兄正不必自责。”

    裴武于是就问了:“我死之后,贤弟若不欲再为昌黎守,待往哪里安生?”

    裴嶷尚未回答,旁边儿裴开插嘴说:“叔父素有大志,自当效忠朝廷,以期驱逐胡虏,恢复中原,还我河东祖籍……若不为昌黎守,何以成事?难道去投那崔毖不成么?”

    崔毖是清河高门子弟,乃汉末名臣崔琰曾孙,同时也是王浚的妻舅。此前数月,王浚署之为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率领三千兵马开到了平州州治襄平,召唤辖下各郡国守相前往谒见。裴武因病不能成行,裴嶷倒是去了一趟,顺便还绕道探视了一回兄长。

    听到裴开问起来,裴嶷不禁摇头:“崔使君非忠臣也,不但不忠于朝廷,甚至不忠于王大司马,彼来平州,恐怕是为了独霸一隅,仿效当年公孙氏割据辽东。其实若真能保一境之平安,即便无力南下以复中原,嶷亦当襄助一臂,但与之言谈,多诞妄不经之语,而实无经国理事之才,这般人物,迟早覆灭,安可辅之?襄平我是断然不会再去的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略略沉吟少顷,然后以目扫视二侄,裴开、裴湛会意,便即告辞退出去了。裴嶷这才凑近裴武,压低声音说道:“弟有一事,请问阿兄。”

    “你说吧。”

    “弟闻中原各家,往往自保基业,不思进取,如王大司马辈,更欲篡僭!如此下去,恐怕洛阳终不可复,国家终不可安,而我等欲归故乡,也成虚妄……弟之属意,乃在鲜卑,阿兄以为如何?”

    裴武一皱眉头:“贤弟欲引鲜卑兵南下,以敌胡虏么?”

    裴嶷点点头:“辽东慕容廆,弟曾见过一面,雄姿英发,乃不世之才杰,而其诸子,亦多有可观,若能辅之,使兼并各部,统合兵马,南下灭胡,必不为难。然如今辽东段氏独雄,弟也欲往觐段疾陆眷,看他是否雄志更在慕容廆之上,及其诸子,是否能绍继乃父之业……”

    裴武摇头劝道:“非我族类,其心叵测,就不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么?慕容廆青年时,也曾屡屡侵扰我境,后为武皇帝遣大军击退,方始臣服。如今中国之力再衰,就怕神器不落于胡虏之手,而反为鲜卑所窃!”

    裴嶷苦笑道:“若人饥渴将死,即鸩毒也难拒却,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日后之事,安能考虑得太过久远?愚弟若能辅佐鲜卑,即便最终倾覆社稷,也上可报孝怀天子之恨,下可还我故乡,重兴家门。难道我堂堂闻喜显族,便要永久蜗居于这偏远、荒僻之地么?”

    裴武却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即便能够兴旺家门,贤弟也难免落下千载骂名啊……”

    裴嶷道:“阿兄,华夷之辨,不必太过分明。慕容氏之祖,据称也是有熊氏之苗裔,夏、商之时,北入东胡,遂成鲜卑。弟若能导其返归中原,成中国之主,又何来身后骂名?中行说、李陵之事,愚弟是断不为的,阿兄不必担忧。”

    裴武轻轻叹了口气:“且再商议……不,贤弟若是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多劝,还求为兄故后,多多看顾阿开、阿湛……”

    裴嶷说那是当然的,阿兄你不必嘱托——“弟当视二侄如己子,助其风光显耀,以赓续我裴氏家门。”

    正说着话呢,门外突然传来裴开的声音:“阿爹、叔父,有使者自幽州来,送来了景思叔父的书信。”

    裴嶷微微一皱眉头:“久不通音问,何以突然遣人送信来?难道是特为崔毖来招揽我兄弟么?”

第二十五章、龙套的漂流奇遇(六)

    裴宪让陶德带信给裴武,基本内容果然是为崔毖说好话,希望裴武兄弟可以服从这位新任平州刺史,尽可能地给予协助。

    裴嶷与崔毖见过一面,经过恳谈,探查到对方“非忠臣也,不但不忠于朝廷,甚至不忠于王大司马”,然而此般情状,裴宪乃至王浚却并不清楚。王浚之遣崔毖,因为那是自家小舅子,而且向来恭顺,谁会想到崔毖一旦离开幽州,就会瞬间转换了一副面孔呢?

    在王浚看来,崔毖只是自己的代理人而已,则崔毖牧守平州,就如同自家掌握了平州一般,自然希望各郡国守相都能拱手拜服——不是归从崔毖,而是归从自己。因此他曾经暗示过裴宪,说你不妨写封书信给裴武兄弟,帮忙我和崔毖说说好话吧。

    虽为疏堂兄弟,但向无往来,而且裴宪原本品位甚高,就有点儿瞧不大起四房,觉得裴武庸人而已,裴嶷虽然有才,但为了兄长而主动迁于远州,自坏前程,实在迂腐,故此他虽然逃来幽州,却也不肯去跟邻州的裴武兄弟打招呼。王浚之命并非严令,裴宪原本是不打算搭理这碴儿的。

    但就目前形势来看,王浚篡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候自己是否要拥戴他呢?倘若拥戴,一生清名化作流水,若不拥戴,就怕步了霍原的后尘……最好自己杂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拥戴,不去拔这个尖儿,或许可以逃过骂名吧。

    然而卢志父之事却透露出来一个信息,那就是王浚很想要找机会逼自己率先表态。裴宪左思右想,我若真能说动裴武兄弟臣服,也算立一大功,王彭祖你就不好意思再紧逼我了吧——还是先去逼荀绰为好。于是这才写下书信,委托陶德送到玄菟来。

    他却料想不到,裴武缠绵病榻,已是濒死状态,而裴嶷打定了主意,绝不会上崔毖的贼船。于是当日裴嶷就在病榻前带着冷笑诵读裴宪的来信,然后问兄长:“弟可代兄回书拒绝他么?”

    裴武眨眨眼睛,表示认可,但随即就说:“都是同族兄弟,言辞切莫激烈。”裴嶷说我知道了,当下转身步至书案前,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然后再到病榻前读给裴武听。回信的大致内容,是以裴武的语气,说自己病势沉重,恐怕已经帮不上崔使君什么忙啦,至于兄弟裴嶷,还要请他扶着自己的灵柩返乡,玄菟、昌黎之政,崔使君可以自取,就恕我等先告辞了。

    在得到裴武的认可之后,裴嶷就取过笔来,请兄长签署。但是裴武手臂颤抖,五指都很难屈伸,哆嗦了老半天,最后只好说:“还是贤弟代我签名吧。”

    裴嶷模仿兄长的笔记署了名,便将书信递给等在门外的裴开,要他交还信使,送回涿县去。然而裴开离开不久,便又原信拿了回来,皱着眉头说:“那信使却不肯接,说他本非景思叔父部曲,还需返回徐州缴令……”

    裴嶷满头的雾水:“岂有此理,若非裴景思从人,便与他两匹绢为偿,请他再跑一趟好了。”裴开道我也是这么说的,虽然只许了一匹绢……但他坚决不从。

    病榻上的裴武突然开口问道:“如此要紧书信,景思如何使一外人传递?此人究竟从何处而来?”

    裴开提高声音回答道:“适才已向叔父禀报,彼从徐州来。”

    裴武也甚感疑惑,说那便唤他进来,详细询问一下吧,正好我们也可以打听一下最近南方的形势。

    陶德就这样被领进了寝室,就在门边伏身下拜。裴嶷问他:“汝非裴景思从人么?令主何人?”

    陶德答道:“小人本是徐州裴刺史部曲,受命北上送信与裴公景思,裴公又遣我到玄菟来。如今使命既成,便当兼程南下,返回徐州缴令……”

    病榻上的裴武闻言,双睛不禁微微一亮,喘着粗气问道:“难道传言不实,正威(裴盾)仍在徐州为刺史,并无降胡事,且并未为胡贼所害么?!”

    陶德茫然道:“正威是何人?我家刺史单名一个该字,字是文约。”

    裴该北渡已经快要三年了,因为这年月的通讯水平极其低下,所以这个消息大半年前才刚刚传到幽州,为裴宪所知,但也仅仅知晓一个大概罢了。至于平州,孤悬海外,就连幽州的情报都所得甚少,遑论数千里外的徐方。

    故此裴嶷骤然听闻此事,先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忙追问道:“裴文约?难道是钜鹿成公的次子么?”和裴宪一样,他也没见过裴该几面,印象里那就是个一直躲在父兄身后,满脸腼腆的小孩子而已,实在难以把他和“徐州刺史”这个头衔联系在一起。

    不等陶德回答,裴武先说了:“贤弟,文约小阿开三岁,计其年齿,也当冠矣。他少年即拜南昌侯,且有尚主之议,则身任一州刺史,并不奇怪啊。”

    倘若陶德只说自家刺史名叫裴该,说不定裴武兄弟还当是同名同姓,既然连表字都点出来了,连名带字全都重复的可能性就太低啦——此必裴頠次子无疑也。

    裴嶷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伸手捋捋胡子:“不想逸民兄后嗣未绝,且能守牧一州。”随即招招手,要陶德靠近一些,然后问他:“汝是何日相随裴文约的?如今徐方形势如何,可备悉向我等道来。”

    陶德心说那话说起来就长了……好在这一路上,他已经多次向卢志父、拓跋头等人讲述过,原本被勒令背诵的那些句子,经过反复练习,早就熟极而流了,当即拱手禀报道:“小人乃自江东追随我家使君,然而使君此前事迹,亦颇有所闻。昔日使君从东海大王离开洛阳,出镇于项,东海大王崩后,羯贼石勒亲率精兵掩袭,破我晋师于苦县的宁平城……”

    从裴该被俘开始说起,一直到南逃江东,再中流击楫,北据淮阴,这一大段故事讲下来,足足半个多时辰,听得室内外的裴氏兄弟、父子四人——裴湛也跑到门边,傍着兄长一起倾听——无不瞠目结舌:我靠这也太曲折离奇了吧!

    好不容易说完,陶德连嗓子都快哑了。裴嶷吩咐:“与他一碗水喝。”随即转向兄长裴武:“阿兄以为,此言可信否?”

    裴武略笑一笑:“万里外事,如何判断?然而裴文约驻守徐州,且似有恢复之志,应不会假。”

    在他们想来,陶德这种大老粗,肯定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之所以言辞顺畅,应该是曾经多次向人吹嘘过自家使君的丰功伟绩所致,熟极而流罢了。主家之事,部曲不可能全都清楚,必然十分事迹,最多能说七分——他们就料不到,其实裴该的十分事迹,能够拿出来在人前炫耀的七分,已经全都通过陶德的嘴,陈摆在平州的裴氏面前啦。

    也正因为如此,裴嶷听得将信将疑:才二十出头一小伙子,从前也没见他有多聪慧,竟然能有这般志向,如此能为?难道说,是裴頠在天之灵的护佑吗?不对啊,就算裴頠本人,你让他治理一州是肯定没问题的,但他不懂打仗,就不可能设什么“空城计”吓退胡兵,还能够顺利剿灭境内各家坞堡……

    回头瞟一眼裴武,裴武会意点头。裴嶷便即吩咐:“带他下去,好生款待。”我们兄弟俩就此事还得要好好商议商议。

    等到裴开、裴湛领着陶德走了,并且掩上了房门,裴嶷再次来到裴武病榻前,还没开口,裴武先笑:“贤弟心意,已都在卿双瞳中也。”

    裴嶷也不禁莞尔,随即问道:“阿兄以为可行否?”

    裴武想了一想,回答说:“我命不久矣,身后之事,贤弟自择,何必相问?”

    “弟心中尚有犹疑,还请阿兄教我。”

    “贤弟是担心,若此人所言不实,则扶我灵柩南下徐方,所见文约却非可依靠之人,恐怕徒劳无功吧?”裴武轻轻叹了口气,“传言自不可尽信,然徐方虽亦非家,终究比辽东来得近便。狐死首丘,即便不能返归故乡,也当择其近处落葬啊……”

    裴嶷沉吟道:“此去慕容部,不过数百里,至段部,也不过千里而已,但若前往徐方,足足万里之遥,抑且路途艰辛坎坷……”

    “贤弟,卿随我来辽东,僻处一隅,所见天下英雄尚少,方才以为慕容廆是可辅之主。然而彼终究是鲜卑,非我族类——要知中国之中才,便大可抵蛮夷之雄杰。文约若止中才,贤弟南投,亦无所失。中才又如何?有贤弟辅佐,必成大器,况乎贤弟为其叔父,文约安有不肯言听计从,引为腹心之理啊?”

    他看裴嶷还在犹豫,就又说:“如何行止,还当贤弟自择。其实为兄不过一点私心而已,阿开、阿湛,也都是中人之资,若投身北虏中,即便能保全性命,也恐沉沦下僚。若在中国,且在同宗庇护下,或许倒有出头之日……”

    裴嶷当即打断裴武的话:“阿兄之言,愚弟谨记。兄若不讳,弟便率二侄护兄灵柩南下,若文约不可辅,则送二侄前往江东,投附琅琊大王,弟再另觅去处可也。弟尚在壮年,不怕蹉跎!”

    裴武病情反复,又缠绵了将近一个月才始闭眼。这段时间里,陶德和卢志父等人就一直被迫呆在玄菟郡府,即便归心似箭,人不放你走也莫可奈何。好不容易等裴武挂了,裴嶷主持丧事,把兄长火化了,盛殓好他的骨灰,这才正式向陶德透露,说我们叔侄要跟你一起南下,去投裴该。

    卢志父趁机也提出来:加我一个成吗?“此番受命往说裴、荀二公,使命既不能达,又耽搁如许时日,有何面目归见刘将军?卿既言裴徐州英雄之资,则我欲相投,以为臂助也。”

    陶德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正最终是否接纳你们,还得主公点头,我是做不了主的。于是又耽搁了一个多月,裴嶷把玄菟、昌黎两郡府库来了个卷包会,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了,领着裴开等家眷十数人、奴仆数十人,以及部曲、护卫百余人,浩浩荡荡地便沿着海岸线向西进发。

    海边道路虽然泥泞难行,但是地方官府的势力往往难以企及,这将近两百人又不怕什么零星盗贼,安全系数可以相对大一些——否则路上横着那么多势力,若被王浚的人发现,说不定就拦下来了,若被石勒的人发现……很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

    于路有惊无险,直到来至冀州的阳信附近,才突然间遭遇小股胡骑。队伍就此被冲散,全靠陶德舞刀力战,才卫护得裴氏一家和卢志父逃出生天——所携物资,几乎全被抢光。裴开满脸的沮丧,裴嶷却笑着安慰他说:“我将资财上路,卿以为是带去徐州吃用的么?所携一肉,可以投畀狼虎,不过以全自身性命罢了。以我等的家门,但勿怠惰,还怕将来治不得产业么?”

    继续南行,终于甩掉胡骑,并且撞见了晋军。

    这股晋军的首脑,乃是屯兵厌次的乐陵太守邵续,在与裴嶷见礼后就问:“贤守不在昌黎,因何到我乐陵来啊?”裴嶷回复说:“家兄过世,故此辞职,扶其灵柩返乡。”邵续笑笑:“君家本在河东,何不西行,而要南下?”

    “贤守当知,河东早已沦落胡虏之手,难以遽归。因闻舍侄裴该守牧徐方,故此欲往相投也。”

    邵续点点头:“原来如此。说到裴使君,前日适有信使前来,与续连通,希望将来能够南北夹击曹嶷,收复青州……”当下摆宴,盛情款待了裴嶷一行人,然后还派兵护送他们直到黄河南岸,甚至穿过了曹嶷的辖区。

    前岁一场蝗灾,曹嶷整整两年都没能缓过来,虽然兵将四出,到处抢掠,可是见到邵续的旗号,便即纷纷躲避——这个大敌暂且还招惹不起。因此裴嶷一行人乃得顺利渡过淮河,抵达淮阴。

    陶德是建兴二年秋收前离开的徐州,原本计划跑趟幽州,满打满算,最多四五个月也就该回来了吧,谁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建兴三年仲夏方才返回。可是入城一打听,使君不在,月前率军西征去也!

第二十六章、武装大游行

    这是建兴三年,年初之时,长安朝廷果然遣使下诏,允许裴该继承钜鹿郡公的爵位。这回裴该没再推却,也没先派人去跟建康打招呼,一则那本来就是自家的东西,即便陕东大都督也管不到袭爵之事,二则么,招呼打过一次就够了,多了反倒显出软弱谄媚之态,还可能使人起疑。

    去秋徐州大熟,裴该再次爆兵。他又从长江北岸招募了不少的流民,军屯之数保持在一万左右,却将大批经过一整年训练的农兵转化为职业兵——当然啦,还不可能彻底脱产,倘若农忙,是仍旧需要去田地里劳作的。风林火山四营名目照旧,但数量扩充了三倍,各营分设左中右,设三副督实掌营事,原本的四位营督,每人手里实际上捏了三个营还不止。

    就此战兵达到万人,辅兵也是万人。

    辖下四郡国的生产已经基本恢复,再加上盐铁和铸钱之利,实已堪为天下第二富足之处——第一是建康城,那里终究拥挤着豪门数百家,暂时还没法比啊。原本每到秋收,东海王妃裴氏都会拿出一部分王家税收来,并裴该在丹湖旁产业的收入,运至淮南,最初这是雪中送炭,如今却只成锦上添花而已。

    根据从事周铸的统计,此后只要不闹大灾,岁岁平年,就可以维持两万左右的大军——是指的基本脱产的士卒,而非屯垦农兵。

    当然啦,这是就这年月普遍的士兵供应水平来计算的,但裴该终究来自于两千年后,实在不习惯瞧着自己麾下兵马一多半儿面有菜色,甚至于若非战时,往往连填饱肚子都难。裴氏之兵,主食可是近乎敞开供应的——即便经常是掺杂着稗糠的粗粮——为的是让他们有力气参加训练,此外盐、菜不缺,偶尔还有肉食。卞壸就曾经提醒裴该,说:“使君待士卒过厚,即大户人家奴仆,亦未必都有此等衣食。彼等饱食无忧,如何还有战心?”

    裴该心说你这理论就奇怪,难道非得饿着肚子才肯冲杀拼命么?哦,也对,那打赢了之后就能去抢钱、抢粮、抢女人,弥补平日之缺了……当下笑一笑,对卞壸说:“彼等但知胜则可长保衣食,败则毫无所得,岂肯不用心呢?况且,天下养兵,无有我这般恩厚的,则必不肯散去,更不肯投敌了。”

    他估计要是石勒等军阀在此,靠着这四郡国之地,大概三四万胜兵、六七万辅兵都能拉起来——当然也得有足够的男丁才成——然而自己绝对不能跟他们学。精兵政策不仅仅是为了打胜仗,也是为了尽可能不骚扰地方,否则的话,兵过如蝗,我是救世啊,还是特意穿越过来乱世的?

    去年冬季,裴该曾再次亲率一营兵(大营,等同于旧有的三个营)北上,去取东海郡,可是因为手头没有足够的人手留镇,最终只得跟流寇一般,掳掠了万余百姓,便即折返——也没碰到什么强敌,简直就只是一次武装大游行而已。

    然后转过年来,初夏之时,本来还算农忙季节,不该轻易用兵的,裴该却偏偏点起风、火二大营,以及文朗所率骑兵二百——套用后世词汇,那算是裴该的“家丁”了——足足五千兵马,浩浩荡荡离开淮阴县,沿淮而西——正好是在陶德领着裴嶷等人归来的半个多月前。

    裴该此次动兵,原因很复杂,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第一,是去增援祖逖。

    话说去岁六七月间,刘曜率殷凯、赵染等将进攻北地郡,司马邺使尚书左仆射、领军将军、持节、西戎校尉、录尚书事,并领雍州刺史麴允率军抵御。麴允初战获胜,生擒汉将殷凯,但随即遭到刘曜主力的猛烈反击,被迫退守,不敢再战。不仅如此,麴允还驰书长安求援,并且建议放弃长安城,奉司马邺前往上邽,去依附司马保。

    索綝自然不肯答应,乃请司马邺下诏,严词切责麴允,并召周边各部齐聚长安,以为固守之态——然而召唤良久,却几乎无人响应。冬季,刘曜军逼近长安城,索綝被迫遣使出关,去向祖逖求救。

    于是祖士稚西进到襄城,还联络蓬关的陈午协同出兵。陈午命其叔父陈川率军往助,但当祖逖在郏县附近遭遇刘粲、靳明等将所率胡汉军主力,战事不利的时候,陈川相隔不到十里地,却坐山观虎斗,一动都不动。最终祖逖苦战得胜,刘粲、靳明仅得身免,但晋军精锐也折损甚众,加上粮秣被胡军焚烧,无力继续前进,只得倖倖然折返谯城。

    那么为什么陈川不肯救援祖逖呢?后来才知道,当日辰亭之战,陈午遣李头率兵来助,李头作战勇猛,颇得祖逖礼遇,所以回去后他就经常叹气,说:“我若能得祖豫州为主,虽死无恨也!”陈川听闻此事,异常恼恨,等到此番出兵,李头也在麾下,他就干脆找了个借口处死李头,并且驻军观望,想看祖逖出糗。李头部将冯宠旋率所部四百余人脱出,投归了祖逖,告诉他李头遇害之事。

    祖逖大为恼怒,于是一方面写信给陈午,责问此事,一方面也派信使到淮阴去,说我最近遇挫,难以前进,长安岌岌可危,你赶紧再输送点儿兵马、物资过来吧。

    裴该接信后,心说物资我多的是,可以先输运给你一部分,但是兵马就不能那么轻易送人啦——好吧,我亲自跑一趟,起码能够帮你助助声威。

    裴该西进的第二个原因,则是为了示威。

    那位未来的国舅爷虞胤跑江北来镀了短短一年的金后,便携带十多车箱笼,志得意满地返回建康去了,临淮内史换上了庾冰。庾冰字季坚,乃是庾亮之弟,他初来拜见裴该的时候,姿态放得很低,态度很诚恳,但一旦履任,当即便罢免了裴该此前所署各县令长,换上了自家亲信——这很明显是庾氏想在江北有所动作,要挖他裴文约的墙角啊!

    几乎于此同时,裴该派去江东贩卖盐、铁等特产的商队,也经常性地遭受无理盘剥,利润率竟然下跌到了过去的四成。建康甚至还派人到淮阴来,说是湘州战事正烈,希望徐州可以帮忙供应部分粮秣,以及器械、马匹。

    这要是一年前,裴该也就忍了,人在矮檐下,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但如今他府库充盈,雄兵上万,就不必要再仰承建康的脸色了。对于建康派来的使者一行,他盛情款待,但对其要求却诸般推诿,最终只上贡了一万斛谷米、一万匹布帛,再加四车军械——正好是当年北渡之时,建康朝廷所资助的数量的两倍。

    那意思:你给的,我都还了,还加上利息,汝等还待如何?!

    但是对于临淮问题和商队问题,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裴该只是不想让王导、庾亮等人在背后掣肘或者予取予求而已,短时间内还不打算和建康政权正式翻脸,所以不可能驱逐庾冰,也不便武装护商……反复思忖之下,就此起了示威的念头。

    裴该的计划,是先率军前往兖州,去给祖逖助助声势,然后渡淮而南,沿着长江北岸折返徐州,再搞一次武装大游行。建康方面最强力的军队就是江州王敦部,到时候隔着长江呼啸而过,再邀请王处仲来见上一面,以观我军容之盛、粮秣之丰——六七月间正当青黄不接之时,我就能挥师千里,那钱粮有多充足,还用说吗——等王敦上报建康,王导、庾亮,汝等就必须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了吧。

    第三个原因,不是示威,而是扬威。

    裴该深恨于这年月通讯水平的落后,虽然他研读过后世史书,但一来史书上往往脱漏很多细节,二来经过自己的搅和,历史的走向也逐渐偏离了正轨,对于徐州之外的局势倘若两眼一抹黑,是断然无法驰骋中原的。于是他亲自训练并且派出了不少的细作,散布各处,还利用商旅来搜集各方面情报——虽然他不是搞情报专业的,但靠着来自后世的知识,自认不会比这时代的情报高手差得太多。

    根据情报汇总得知,长安政权与建康政权之间已经开始产生龃龉,争夺的焦点就是荆州。长安方面派任第五猗为安南将军,监荆、梁、益、宁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率军南下,欲入荆州,但为司马睿所署荆州刺史王廙所阻,暂且屯兵于南乡之析县。裴该打算到析县去会一会第五猗,表面上是帮助建康政权威压之,其实是通过第五猗给长安带个消息:

    东方并非只有祖士稚,还有我裴文约呢!你们想不想向我伸橄榄枝,以制约江东啊?那就赶紧开点儿好的条件出来吧。

    而且荆州北部除了第五猗之外,还有宛城的荀菘。这位荀景猷本是河阴署任的平南将军、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跟第五猗合流,相反却比较倾向于建康方面——不过貌似还并没有真正搭上线,建康政权也没有明确招揽他的迹象。

    荀氏为颍川显族,中原大户,家系源远流长,更在裴氏之上,荀菘乃是大名鼎鼎的荀彧荀文若的玄孙。裴该手头正缺人呢,就琢磨着,既然你荀景猷并不倾向于长安,却又尚未投入建康怀抱,那你愿意不愿意到我这儿来呢?

    这是真正的千金马骨,若得荀崧,说不定将来河阴的荀组那一大家子存身不住,也都会往徐州而不是江东跑哪。

    提起荀菘,裴该就不禁会想起传说中对方那位著名的闺女荀灌娘——实话说他前世知道荀灌娘还比知道荀菘为早。不过十三岁就能突围求援,拯救父亲和家族,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当代贵族少女裴该也见过不少了,就完全想象不出一个武艺超群的初中……甚至只是高小女生来。尤其是荀氏这种书香门第,好几代只出文吏,不出武将,怎么可能基因变异到这种程度呢?

    《晋书》常被嘲笑为“芜秽”,完全不甄选材料,什么神神鬼鬼、荒诞不经的事情都肯记录,很多篇章单截出来,就可以编一本《搜神前记》,定不使干宝专美于后。哦,或许得倒过来说,《晋书》很多篇章可能正是直接抄的《搜神记》。

    要么此事根本子虚乌有,要么有这么一个荀灌娘,但绝对不会只有十三岁。不过此去见到荀菘,倒可以打问一下,探寻一番历史的真相,也颇为有趣啊。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故此裴该才会在夏季便即挥师西征。但他料想不到,此行还真见着那位荀灌娘了!

第二十七章、胡马窥亭障

    裴该率军沿淮而西,于路不时下令疾走,甚至于打着火把夜间行军——他要训练士卒跑远路的能力,反正理论上这会儿是不大可能遭遇强敌的——因而八百多里路程,短短十二天,便即顺利抵达谯城。祖逖事先就已经得到裴该要来的消息了,急忙召集众将,出城相迎。二人下马牵手,不住唏嘘,裴该瞧着祖士稚神情憔悴,鬓边、须上斑白见多,不禁劝说道:

    “祖君,胡不可遽灭,都不可遽复,来日方长,还请多保重身体啊。”

    祖逖微微苦笑:“记得文约前日曾有一语,说‘只争朝夕’,逖铭记在心。今中原板荡,百姓涂炭,而胡骑既破旧都,又呼啸于长安郊外,我又安能不急啊?”

    祖逖长子祖涣十四岁从父北渡,如今已经十七岁了,生得是肩宽背厚,孔武有力,还比老爹整高半头。他以对待叔伯的礼数拜见裴该,裴该牵着祖涣的手,夸奖道:“将门虎子,国家又添一栋梁也。”你既然磕了头,叔叔我不能毫无表示,想了一想,就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来,递给祖涣。

    祖涣笑着推辞:“涣虽未满十八,也已行过冠礼,裴使君尚以我为孺子么?”

    裴该答道:“此我所铸新钱,民间唤为‘吉钱’,据说佩之可以攘凶。一点点好口彩而已,何必不受?我看卿生得雄武,明日当别有良马相赠。”

    祖逖轻叹一声:“若在太平时节,当使我儿读书仕宦,如今却只能教习他弓马,一家若此,何况一国呢?”一把裴该的胳膊,说走吧,随我进城去。

    于是裴该便命大军在城外屯扎,自己带着几名将领跟随祖逖进入谯城,来到衙署之内。院中早已摆下酒宴,当下分宾主落座,祖逖逐一向裴该介绍自己的部下——原本带过江那些部曲,裴该自然是识得的,但还有不少入兖后才刚招揽的将吏,以及依附的坞堡主,裴该就都是初次见面了。

    祖逖在左,裴该在右,各踞上首,下首两列,左边儿都是祖逖的直属部下,右边儿是坞堡主们,真是泾渭分明。至于裴该带来的刘夜堂、甄随,以及六名副营督,则被插入左列之中——由此也可得见,坞堡主的数量比正牌祖家军将吏多多了。

    祖逖的一半儿部下,比方说董昭、冯铁、韩潜等人,裴该是熟稔的,终究曾经在建康和淮阴共处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嘛。初次见面的有新招揽之吏,包括司马张敞、从事周闳、将军卫策等,还有自己跑来投军的祖逖几名从子:祖智、祖衍和祖济。

    此外祖逖在谯城还纳了一房妾室,生下一个庶子,起名叫祖道重,尚未周岁,也让祖涣抱出来与裴该相见。裴该照样从袖子里掏出两枚吉钱来,塞在小儿襁褓之中。然后他就不禁慨叹:“君家尚有如许子弟,可叹我河东裴氏,一世的豪门,而今却枝叶凋零……”

    祖逖赶紧安慰他:“听闻关西及幽州尚有贵家叔伯辈,何言凋零?不过因为世乱而散居各处罢了。且待我等重造社稷,自能团聚,文约不必感伤。”随即笑笑:“若惜家族不蕃,文约何不早早娶妻纳妾,以广后嗣?”我听说你临渡江前是定了亲的,怎么那么久还不结婚呢?

    裴该苦笑道:“确实定下了杜氏女,然而初至江北,筚路蓝缕之际,哪有精力筹办婚事?去岁本已有迎娶之意,奈何从李头处,得知了家兄亡故的消息……”

    他终究不是这时代的人,所以很多风俗习惯虽然因为吸纳了这一世的记忆而深深镂刻在脑海之中,但真不是能够随时回想得起来的。结果去年写信给裴氏,说你这就安排杜家送女到淮阴来吧,却反而遭到了裴氏的拒绝。

    其实也算是提醒,因为裴该不能不把裴嵩的死讯通报裴氏,裴氏就说了:“礼制,兄死当服齐衰一年,岂可此时而成就婚姻?”裴该接到回信,这才恍然想起来,古代果然是有这么一说的……虽然裴嵩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终究自己才刚得着消息啊,那就应该开始服丧啦,即便不必要去职守丧——打死他也不会干——也不可能每天都穿着丧服,但也没有在这段时间内办喜事的道理吧。

    婚事就这样一直拖了下来——不过这是当时的习俗,是周礼规定,杜家虽然心急,却也无法可想。

    说起自己的婚事,裴该不合提了句“李头”,就听席间有人大哭起来,定睛一瞧,原来是李头旧将冯宠。裴该便问祖逖:“陈川无状,先害李头,复不肯救援祖君,闻祖君行文以责陈午,彼如何说?”

    祖逖摇摇头:“陈川终是陈午叔父,彼又能如何?不过砌词敷衍,并说已夺陈川兵权,命他闭门反省罢了。我要陈川前来当面谢罪,陈午恐怕我杀陈川,总是推诿……”随即一咬牙关:“且待我收了河南,定要将陈川拿下,送与文约,由得卿将他千刀万剐!”

    冯宠当即站起身来,抹着眼泪朝裴该一拱手:“果有此日,还请裴使君允许末将行刑!”

    座中气氛就此变得凝重起来,司马张敞赶紧也站起身来,开言劝慰,还呵斥冯宠,说今天是欢宴裴使君的好日子,你怎么能够在席间哭泣呢?赶紧出去,擦干净眼泪了再回来。

    等到冯宠出去之后,张敞就率先举杯,为两位刺史上寿。随即众人也陆陆续续地,都来敬裴该的酒——尤其那些坞堡主,虽说还是初次见面,却都对裴该恭敬得不得了。裴该连连推拒,说自己酒量不大,坞堡主们就说:“裴使君略沾唇可也,我等先干为敬。”

    气氛就此逐渐变得轻快而融洽起来,没过多久冯宠也回来了,挤进敬酒的队伍,先后敬过祖逖和裴该,执礼甚恭——估计主要是因为祖逖在大庭广众下声明了,必要杀陈川为李头报仇之故吧。

    酒过三巡,从事周闳也过来敬酒,并且对裴该说:“裴使君执政之子、高门之后,必然学问高深。今日既有此会,安可无诗啊?还请裴使君赐下一诗,以记今日高会。”

    话音才落,就听甄随叫起来了:“既然有酒有肉,又何必要什么诗?!”

    裴该狠狠地横了他一眼,随即再环视众人,就发现还真有不少期待的目光投向自己。要知道今日宴上,多是大老粗,但也有几名士人,比方说周闳和张敞,而且瞧着祖逖几名从子也都是读过书的——祖氏原本就是书香门第,而不是武夫世家——至于那些坞堡主,虽然都是寒门,相信既为一坞之主、一族之长,多数也都认识字,难免存有附庸风雅之心。

    要知道写诗那是上流社会的风尚啊,即便不是上等人,也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沾上点儿光。是,自己是不会写诗,但凡裴刺史赐下一首来,将来可以背给别人听,然后炫耀:瞧,此诗成就之日,我也在宴席之上,高人雅事,与有荣焉,那谁还敢说我不文?

    ——或许只有甄隧这种外族蛮子例外吧。

    裴该一想也好,自己虽然不会做诗,前世却对唐诗宋词很感兴趣——文史不分家嘛——曾经背诵过不少。还在胡营的时候,他就借着整理文书的机会,把记忆中很多诗篇都默写了下来复习——当然啦,临走前都付之一炬了,这可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因为他考虑到,自己若是逃往江东,难免要和那些官宦、文士打交道,恐怕写诗作赋是逃不过去的;你不需要有多高的才华,但若一首都拿不出来,必会遭人耻笑,就怕影响到自己的声誉,更影响到自己的计划。可是没想到真去了江东,就才呆了短短几个月,没得着任何抄袭的机会……

    莫名其妙的,这机会突然间主动送上门来。裴该原本不打算再抄什么诗文了,可是琢磨着,即便不在江东,也还是必须得跟士人们打交道啊,抄袭的需要虽然降低了,也未必全然归零。既然如此,那我就来一首,让你们崇拜崇拜吧。

    当下略一沉吟,便即吟诵道:“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晋兵收郡国,胡马窥亭障。夜夜闻悲笳,按剑起北望!”

    这是抄的初唐诗人崔融的作品,不过裴该给改了几个字。一是诗中原本为“汉兵开郡国”,但目前匈奴人建国号为汉,再说“汉兵”,很容易造成歧义,所以给改成了“晋兵”;而且“开郡国”是开疆拓土之意,不合如今的局势,因而改成“收郡国”。

    二是结句本为“征人起南望”,抒发中国士卒的思乡之情,裴该给改成了“按剑起北望”,一扫哀惋之意,而蕴含了渴望驱逐胡虏、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要知道初唐的诗风直接继承魏晋,除了部分词语含义和文字声调不同外,大致上没什么区别。唐诗是从普及了格律体之后方始一变,继而攀上古代诗歌的最高峰的,格律诗就离得魏晋风骨比较远了;但就理论上而言,这年月的士人也并非全然不能接受,说不定还会赞叹:中间四句竟然两两对仗,有赋之风,巧妙哉!

    再往后就不成了,宋词多俚俗语,而且长短句相杂,甚至于平仄韵同叶,就算比这年月的民歌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抄没法抄,改不好改,什么“但愿人长久”、“惊起一滩鸥鹭”,都只能够烂在肚子里。

    崔融是唐中宗时期的文章魁首,然单论其诗作,在唐代可能得排出一百名外去。他这首作品结构简单、用词通俗,虽非上品,裴该前世却很容易便记下来了,就此端出来飨客。座中多为老粗,即便张敞、周闳等人,也从来未闻其文名,想来不至于太过掉价吧。

    果然一诗吟罢,当场激起喝彩声一片,只有甄随仍然闷着头喝酒,估计完全有听没有懂。祖逖也慨叹道:“我等日日北望,企盼胡尘静息,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啊……”裴该赶紧端起酒杯来安慰和鼓励他:“祖君,世上无难事,只要我等夙志不改,坚持不懈,总有驱胡复都的一日!”

    这一场酒宴喝到很晚,裴该也有了几分酒意,祖逖扯着他说:“文约,契阔已久,今晚还当如在建康时一般,与君同榻而眠。”裴该说好啊好啊——“待与祖君联床……不对,不是床,总之我有满腔衷曲,要与祖君夜话、倾吐。”

    众人各自散去,甄随他们也必须出城归营,裴、祖二人则把臂步入内室。祖逖还把夫人柳氏和新纳的妾——也就是祖道重他娘——也都给叫出来了,命与裴该相见。裴该心说:“这就快要托妻献子了吧……理论上祖士稚你还有好几年可活,可千万要挺住啊!”

    随即命仆役倒热水进来,二人先净面,再洗脚。裴该才刚把双脚泡入热水当中,忽听门外喧嚷声起。祖逖一皱眉头,尚未及询问,便即传来了祖涣的声音:“阿爹,裴使君,甄营督与张将军不知何故厮打了起来,都要说寻自家明公分辩曲直……”

第二十八章、屠儿

    甄随还没出城,才刚离开衙署不久,就跟原本占据谯城的坞堡主张平厮打起来了,消息报入后堂寝室,裴该就不禁一愣,他心说我刚才见那俩家伙不是貌似相谈得很投契,胳膊搂着肩膀,就跟对连体婴一般踉跄着走出去的吗,怎么那么快就翻脸了?随即双眉一竖:“那蛮子,果然吃多了酒,便要生事!”说着话,也来不及擦脚,湿漉漉地就从铜盆里跳出来,欲待前去呵斥。

    祖逖笑一笑,递上手巾:“文约不必心急,且拭净了双足,穿上鞋袜再说——虽是仲夏,地上却凉,休要感染了风寒。想彼等必是因酒生忿,不必严责,随便呵斥几句便是了。”

    等二人重新整理衣冠,回到前院,就见围拢着一大群人,就中甄随和张平两人面上都有乌青,却仍然不依不饶地互相掰着膀子呢——不过很明显,甄随是占了上风了,张平貌似差一点儿就要被他按倒在地。

    裴该怒斥一声:“还不松开——汝这蛮子,因何酒醉使性,与张将军厮打?”

    甄随“哼”的一声,这才松开张平。他还没有开口,张平先朝上拱手,说道:“本是末将一时出言不慎,得罪了裴使君,然已然向甄督致歉,他却不依不饶,先动手打的末将……”

    祖逖一皱眉头:“汝如何得罪了裴使君?”

    张平面露尴尬之色,嗫嚅着不敢回答,甄随梗着脖子叫道:“本来说得好好的,我见彼等都很敬仰都督,还连番劝酒,就问张平,说汝等在豫州,也知道我家都督之名么?张平那厮竟道:‘屠儿之名,如何不知?’”

    这话一说出口,旁边很多人都面露尴尬之色。裴该不禁嘴唇一歪,轻轻“啧”了一声。

    关于自己这个新绰号,他本人到处散布探子,自然早就听说过了。自己在徐州,尤其是淮阴县内大杀坞堡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连兖、豫之地的坞堡主闻讯也尽皆胆战心惊,故此才造出来这么一个“雅号”。裴该曾经感到非常恼怒,苟晞所到残破,杀戮士女,始得“屠伯”之名,我这才宰了几个人啊,就竟然也被冠以一个“屠”字?

    而且石勒、王弥,乃至于王敦,杀的人也肯定比自己多,只是稍逊于苟晞而已,就没人在背后嚼他们的舌根子,怎么轮到自己,竟然得此“殊荣”?不过再一想,他也就释然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屁股问题。苟晞杀戮士女,士人间遂得“屠”号;自己杀了几个坞堡主,故此别州别郡的坞堡主自然心惊;至于那些大杀老百姓的,老百姓又没有话语权,就不可能有什么说法流传开去啊。

    而且据说自己这个新绰号,还颇给祖逖带来了不少的利益。兖、豫二州的不少坞堡主们听说了裴该的事迹,纷纷议论,说幸好是祖使君到咱们这儿来了,不是裴使君,否则你我怕是都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据说祖使君的粮秣物资,多由裴使君提供,说不定将来也想插手兖、豫之事,咱们还是好生供应祖使君,别让他在州内存身不住吧……

    祖逖征兵征粮,原本坞堡主们都叫苦,等听说了裴该的事迹,两相比较之下,深感祖使君真是贤官。倘若咱们不遵从贤官的号令,一不小心换得“屠儿”过来,到时候恐怕悔之晚矣!

    据说还因此流传开了一首童谣,说:“祖公到处,军民安堵;屠儿若至,坞墓墟土。”

    所以裴该光火也就一阵儿,随即就把此事拋诸脑后了。他心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吧,祖士稚要依靠你们这些坞堡主,我可与汝等毫无所求,肯听命的能得活命,不肯听命的那就都去死!我暂且管不了兖、豫之事,什么“屠伯”、“屠儿”,都当春风马耳。

    我要在部属中立英武之名,在士人中立贤良之名,在百姓中立保育之名,在敌人中立智勇之名……坞堡主怎么评价自己,还真不必要太过放在心上。

    可是遥遥地打听到有人这么编排自己,跟实际听在耳中,感受自然不同,裴该不禁“啧”了一声,却想不好该怎么训斥甄随——如今裴、祖两家并肩奋战,照道理是应该尽量弥缝双方罅隙的,哪怕己方多退一步也无不可;但甄随是因为别人咒骂自己而不忿伤人,忠诚可嘉,倘若严辞切责,只怕冷了部属们的心啊。

    好在祖逖开口了:“今天下丧乱,为朝廷弃汝等,汝等始筑坞堡,保障地方,虽然有功,也实窃州郡之政。我与裴使君既至,汝等便当竭诚效命,以赎不法自专之前愆,仍不肯俯首听命者,自当剿除,以使军令政务,纯出公门。裴使君所杀者,皆不法之徒也,何得名之为‘屠’?张平,还不快来向裴使君谢罪?”

    张平倒也没有犹豫,赶紧躬身上前,俯伏拜倒。裴该正想双手搀扶起他来,就听甄随在旁边儿高叫道:“苟晞即为我家都督设谋所杀(这是裴该自己宣称的),彼乃‘屠伯’,我家都督怎么也该是个‘屠公’,如何敢说他是‘屠儿’?!”

    裴该听得此言,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将出来——我靠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殴打张平的啊?那连我都得为张平喊冤!

    双手扶起张平,并且呵斥甄随道:“不学蛮子,世上哪来的什么‘屠公’?!”

    “屠伯”是个专有名词,语出《汉书》,是说酷吏严延年当河南太守的时候,刑杀过甚,“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所以这词儿专指酷吏、好杀的官员,“伯”既非爵号,也不是说这人年岁比较大——怎么可能再编造一个“屠公”出来?

    当然啦,“屠儿”也确实不是什么好词汇,“儿”有轻视意,大概是因为坞堡主们瞧着自己年纪轻,故此才以“儿”字来命名之……

    裴该强令甄随向张平致歉,然后才驱散众人,与祖逖返回内室。

    两人借着酒兴,铺开地图,指点天下形势,足足说了大半夜的话。按照祖逖的意思,既然裴该带了兵过来了,不妨就与自己会合一处,再谋河南,然而裴该却摇摇头,婉拒了:

    “祖君前番致书说,郏县之战虽然取胜,所部精锐却折损甚众,兖、豫诸堡异心萌生——须知彼辈多是小人,畏威而不怀德,亦不如编户齐民容易治理,是以我……”想要仔细跟祖逖说说自己破灭辖区内坞堡的经验,再一想,这事儿我通过来往书信也讲过不止一遍了,奈何祖士稚听不进去啊,主要是太急功近利了,那我再多费唾沫星子也没啥用。于是顿了一顿,收束住思绪,折回去说道:“故而裴某来此,是壮祖君声威,以平兖、豫骚然之态。至于再攻河南,恐怕时机未到啊……”

    裴该说了,最近江东颇有不稳的动向,倘若我等并力北向,建康方面却从后牵绊,恐怕后无退路,更难成功——“若取河南,关中易固,即长安为胡贼所陷,天子也可逃归故都,此岂建康所欲见之事?我过兖、豫,还待南下求会第五盛长(第五猗),彼近日之势,君可见否?朝廷既拜琅琊王大都督陕东,则不当再遣第五盛长都督江北四州,而既已遣他来,建康又不允其入荆。南北水火之势,由此可知矣。”

    祖逖恨恨地一捶床榻:“都只为自身权势着想,无人心系国家社稷!”

    裴该微微一笑:“这也是必然之理。若无自身权势,如何统一军政,驱逐胡虏?是以乱世之中,人人可为且欲为曹操!今日之势,如蛇双头,相逆而行,其身必裂。且南北相隔千里,天子仅一隅之地,琅琊王却奄有江淮,臣势既大,朝廷不可不倚靠之,却又不得不防备之。而若使第五盛长入荆,则陕东大督之任,形同虚设……”

    祖逖瞥了裴该一眼:“文约,卿也欲为曹操么?”

    裴该一拍胸脯:“裴某之心,祖君素知,何必问耶?然我虽无不臣之心,若建康遣人来替我牧徐,我必逐之;即长安遣使来召我入关,我亦坚辞不受。祖君,且扪心自问,若两方欲夺君之兵权,君又如何做?”

    祖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若果有才智之士,强过祖某,来守兖、豫,祖某自当为之执鞭!”

    “该愚鲁,天下才智之士,可继祖君,守牧二州,统驭豪杰,兴师北伐者,不知都有谁哪?”

    祖逖闻言,不禁垂下头去,良久沉默不语。

    要说祖士稚可能真是毫无私心,但同时他也自视甚高,放眼四顾,就觉得北伐大业只有自己才能完成,就目前而言,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索綝、荀组、王浚,乃至于死鬼贾疋、老朋友刘琨,谁能比自己强啊?那若换一个人来主掌兖、豫,驱胡大业还可能成功吗?自己怎么能够拱手把兵权给交出去?

    所以裴该趁机就说了:“我过祖君处,为君壮声势,随即便将南下,沿江而归,以吓阻江东,使建康不敢掣肘。其后稍加积聚,再可与祖君共谋恢复故都,救援长安。祖君,须知欲速则不达,君此前郏县之战,便是积储不厚,急于发兵,乃至功败垂成。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若不步步为营,即便取下洛阳,恐也无力再向关中了——君请三思。”

    裴该真不觉得靠着自己手下这五千人,就能够协助祖逖,顺利地拿下河南地,对战胡汉重兵集团,除非他把徐州放空,把兵全都领出来。但一来实在舍不得徐州的基业,二来后无退路,一旦遇挫,就怕难以复振——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啊。

    他可是熟知后事的,不提桓温、刘裕等人的北伐,就说绝世名将岳鹏举吧,十万岳家军酣斗偃城,几乎就把兀术的主力军团给彻底打垮了,可是只要后方金牌一到,他不退也得退。倒还真不是岳飞愚忠,问题你缺失了后方基地,还怎么可能长驱直入,渡河北进?于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酿成了千古的大悲剧……

    建康都是些什么货色,裴该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能够任由你们裴、祖二人顺利挺进河南,甚至于把司马邺都给救出来?除非你有随时翻脸,都可以直接兵指建康的实力!而且就算你真有实力了,对方若瞧不见,或者睁眼瞎,仍然要在背后搞小动作,那也很恶心啊,你总不能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杀胡虏,却先去把陕东大都督给剿了吧。

    这年月的天下,终究还是士人的天下,终究还是皇权的天下,一旦背离,千夫所指,自家阵营恐怕也会瞬间分崩离析……裴该每每想到这点,都不禁有些羡慕石勒,外族在这方面,天然的禁锢恐怕多少会小一点儿……

    但即便如此,石勒也得先依附胡汉政权,等势力雄大了才敢自立的不是吗?

第二十九章、劫兵

    裴该来到谯城的第二日,于城外列开阵势,自己与祖逖并马而行,检阅士卒。

    祖逖定睛观瞧,不禁暗暗心惊,心道裴文约真练得好兵哪!首先说裴家军的装具很精良,这倒并不奇怪,裴该在徐州南部已经种了好几年的地了,并且还顺利拿下了彭城的铜、铁矿藏,既能自己铸造兵器,还能铸钱购买物资;祖逖虽与裴该相交莫逆,但也知道裴文约既非自家部属,也不是彻底无私之人,他就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自己,肯定主要用来装备徐州的新兵啊。

    其次,徐州士卒的精神状态都很好,个个挺胸迭肚,志气昂扬,而且满面红光——看起来吃得不错嘛。去岁兖、豫是平年,听闻徐州风调雨顺,难得的大熟,而裴该还在江东的时候,跟祖逖谈兵,就说过必须得让士卒吃饱饭,如此才可经常性地训练,战阵上遂能不弱于敌,看起来他是真有实力把徐州兵填饱喂足哪。祖逖心说不成,我得再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让他多资供我一些粮秣物资。

    第三,是裴家军的队列很整齐,一个个方阵就如同刀砍斧凿的一般。当然啦,在裴该看来,这还远未够班,比起后世长街阅兵的队伍来,简直就松垮散漫到令人发指……当然时代、环境,乃至食物都完全没有可比性,他也不能过高要求。裴该前世读过不少历史穿越小说,谈起练兵的法门主要有两个:一是军体拳,二是队列训练。军训时候学过那几手军体拳他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但队列训练大可搬来运用,所以练兵的时候,乃是生顶着刘夜堂、甄随等人的不解和疑惑,强行推广的。

    其实队列训练也不算什么新鲜花样,据说明代的戚家军就能够顶着瓢泼大雨依旧挺立如松,队列不散。只是这年月对于队列的要求并不很高,尤其是新募的兵卒,而非亲信部曲,一般没人会花费太多精力和时间去练队列,练站姿——基本都是消耗品嘛,费那劲干嘛?

    裴该可没打算把普通士卒都当消耗品,他觉得自己距离“慈不掌兵”的要求还很远,上次蒋集岗之战折损了小三百人——还多数都是祖逖训练出来的老兵——就把他肉痛得不得了。当然啦,想要如同后世美军蹂躏小国那样,争取打低伤亡甚至零伤亡战斗,在这年月完全是天方夜谭,但裴该总觉得身为将领,总应该尽可能减少己方的损耗,而即便无法回避,必须得打消耗战,也不可浪掷士卒性命,更不能因为可能的损耗而疏忽了日常训练。

    “烈风”、“劫火”二营是徐州军的精锐,文朗所部骑兵就更不用说了,裴该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在练兵上面,此番排列出来,也有向祖逖炫耀的意思。然而祖士稚心中虽惊,脸上却并不肯有丝毫表露,策马自阵前缓步行过,只是偶尔略略颔首而已。

    裴该忍不住问道:“君看我军士卒如何,可堪一战否?”

    祖逖侧过脸来问他:“可曾经历过血战?”裴该先点一点头,然后再摇头:“自然也曾战场搏杀,然尚未遭遇强敌。”唯一碰到过的强敌,也就是支屈六的羯胡兵了,但那都两年前的事情了,不必拿出来说——正经这五千兵马,有超过七成都是那一战之后才始招募的。

    祖逖笑道:“观之颇为雄壮,然是否面临强敌能不动摇,尚未可知也。昔日洛阳禁军,亦甚可观,然而……”随即又怕这话说重了,扫了裴该的面子,因此赶紧转圜:“然以之威吓江东,颇足够了。”

    裴该自然明白敢战之卒不是靠站队就能够站出来的——当然也不可忽视队列训练的重要性——但也不希望把才刚训练成的部队就拉上血火不测的前线,去面对强敌;事物的发展、能力的养成,总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因而他并不在意祖逖的刻意贬低,笑一笑说:“我欲先将此军扫荡徐北坞堡、盗匪,再北上以攻曹嶷,若能灭曹而归,始可与祖君会合,进讨胡虏……”咱们不急,一步步来。

    面对的敌人逐渐棘手,战斗烈度逐渐增强,在裴该看来,是一支强军成长的最佳途径,既不会因为始终不遇强敌而导致血勇不足、战技原地踏步,甚至于生出虚幻的骄矜之心,也不至于脊梁骨被反复打断,百战老兵永远培养不起来。本来在乱世之中,如此养兵实为奢望,好在有祖逖顶在前面,先帮裴该把强敌给扛住了。

    在建康结交之初,以及才刚北渡之时,裴该是把祖逖作为自己的榜样,但如今看来,祖士稚很可能是一道阶梯,只要能够攀缘而上,自然强军可成,壮志可伸!

    裴该在谯县附近停留了整整六天,然后便留下部分粮秣、器械、马匹,辞别祖逖,率军折往西南方向,经汝阴、汝南前往荆州,要去拜会第五猗和荀菘。可是才刚进入荆州地界,就遇见了一支徐州的商队,带来消息说:宛城已被攻克,荀菘已然归降了第五猗。

    裴该闻讯不禁皱眉,心说我靠,历史又变味儿了……

    详细情况是,去岁第五猗受命都督四州,当即率沿途所招募的千余兵马逾越南山,进入荆州最西北方向的魏兴郡。魏兴、上庸、新城三郡虽然归属荆州刺史部,但实际上与梁州的关系更为紧密——两汉时,这三郡原本都只是汉中郡的一部分而已——建康政权的手一时还伸不了那么远,故此第五猗可以肆行无忌。但是接着再往东走就不成了,遭到新任荆州刺史王廙的阻拦,想要折向南阳方向,荀菘又已占据宛城,不肯接受第五猗的指挥。

    正当第五猗兵寡力弱,难以进一步扩展势力的时候,突然间喜讯从天而降——杜曾率领残部北上,亲自跑到南乡的三户亭来拜谒第五猗,请求依附。并且杜曾还与第五猗商定了婚事,将第五猗的庶女嫁给杜曾之侄杜略为妻,随即两军合流,顺利镇定了南乡郡,进取襄阳。建康所署荆州刺史王廙率军来御,结果被杜曾杀得大败,第五猗就此得以进入襄阳城。

    第五猗的战略,是掉过头来先收服荀菘,然后再进取义阳、江夏,把整个荆州北部都置于朝廷的掌控之下。此时周访、甘卓等将还率部在湘州攻打杜弢,王敦抽调他们北援,周访因此而暂且应允了杜弢的投降,上奏建康,任命杜弢为巴东监军。可是他们才刚脱离与杜部的接触,启程北上,王贡一封书信传来,杜弢当即降而复叛。周访等人被迫掉过头去,再攻杜弢,最终临阵杀死杜部悍将张彦,迫降王真,杜弢孤身带箭而逃,途中伤重而死——湘州的叛乱就此被彻底平定了。

    可是这么一来,给了第五猗和杜曾足够的喘息时间,杜曾亲率精锐,把宛城团团围住。荀菘力不能敌,遣人突围而出向王廙求援,却得不到应答,无奈之下,在坚守了整整一个月后,终于还是打开城门,拜倒在了第五猗的马前……

    原本的历史并非如此,主要缘由便是陶侃仍在荆州。虽说单论战阵之能,陶侃、周访或许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但陶侃在荆州的人望很高,这是周访所无法比拟的,因而进军速度也快了不止一筹。加上陶侃临阵说降了王贡,杜曾北逃之时,其残余兵力就要比这条时间线上薄弱得多。

    随即陶侃率军南下湘州,追击杜弢余部,而将周访安排在自己的右翼,监视荆州北部的动向。杜曾即便没有王贡的指点,最终还是在襄阳投靠了第五猗,并且奉命去攻打宛城的荀菘。只是原本历史上的荀菘,这时候已经跟建康政权接上了头。

    荀崧为河阴所遣,就理论上来说,应该算是长安之将,而非建康之将——故此第五猗恼怒,非要把这个叛徒先击破不可。但一则自己受河阴之命,担任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朝廷不打招呼,却又突然间派来一位都督四州军事,强要压在自己头上。而且第五家族虽是长安显姓,东汉先后出过第五伦、第五种、第五访、第五上等名臣,问题是自从入魏之后,就再没有过两千石——第五猗算头一个——怎么能跟颍川荀氏相提并论哪?则荀崧不服第五猗,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荀崧旧在洛阳,雅好文学,与王敦、顾荣、陆机等人相交甚厚,所以如今王、顾二人都在琅琊王麾下,故旧情深,他自然会比较倾向于建康政权。

    在原本的历史上,荀崧是通过陶侃联络王敦,得到了建康政权一定的承诺的。据说当宛城被围后,其女、十三岁的荀灌娘破围而出,首先去向荀崧故吏、襄城太守石览求援。石览不敢发兵,但是指点荀灌娘,可以去找南中郎将周访,由此荀灌娘即伪造了其父的书信,转道求取了周访的援军……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阴差阳错,石览不在襄城——可能是受祖逖提前西征的影响——而周访也代替了陶侃之任,正在湘州与杜弢鏖战,故此宛城周边五百里内,可以求救的就只剩下江夏的王廙。王廙才刚被杜曾击败,哪儿还敢去救援宛城啊,只得把消息传回江州——而若等王敦得信发兵,估计荀崧的尸体早就已经凉透了。

    再加上第五猗、杜曾比原本历史上更为势大,荀崧又非能战之将,因此在外援不至的情况下,无奈只得俯首,开城而降。

    根据商队带过来的情报,宛城才刚被拿下不久,第五猗和杜曾都还在城中。裴该在慨叹历史变更之后,便即遣人快马送信,去通知第五猗,说自己即将前往宛城,希望能够与之面晤一叙。

    第五猗接到裴该的来信,便即召见部属——主要是杜曾、王贡和荀崧等人——询问他们的意见。

    杜曾还没看信,先皱着眉头问道:“裴文约奉命守牧徐州,都督青徐军事,因何会到我荆州来?”

    第五猗回答道:“据其书中所云,乃是长安危殆,故此率军西进,欲与祖士稚合兵,北向河南。然祖士稚先与胡贼战于郏县,不利,不克再次发兵,因而裴文约乃率师东返。说是欲取长江水道,以便输运物资,因此南下,闻我在宛城,特求一见。”

    王贡笑道:“此托词耳。彼西来时物资充足,无需水道协运,归时粮秣只得其半,如何倒要沿江而行了?恐怕是祖士稚请他保障豫南,恐我等插手耳——天下皆知,祖、裴本为一体,祖士稚在兖、豫纵横,亦多得裴文约资供。”

    第五猗点点头,说:“朝廷命我都督荆州军事,本无兖、豫之任,我也无北上之意。如此,且与裴文约分说明白,请他归去罢。”

    王贡说且慢:“不知裴文约所部多少人马?明公何不趁势截留之,并向其要求粮秣资供?听闻去岁徐州大熟,彼又能于农忙时千里行军,想必物资充裕。而我今兵、粮并寡,只恐周士达(周访)破杜弢后,折返北上,会合王世将(王廙),到时候难以抵御。若能得徐州资助,便无忧矣。”

    第五猗一皱眉头,说这主意好是好,但——“裴文约可能应允否?”

    王贡阴险地一笑:“即在宛城设下筵宴,款待裴文约,与其相商。若彼肯拱手交出兵、粮来,那便放他平安离去;否则明公即指斥其不救长安之罪,当宴拿下,还何所求而不可得呢?”

    荀崧闻言,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裴文约本无罪,徐方在千里之外,岂能要求他远救长安?如此无故而捕拿一方守牧,欲夺其兵、粮,诚恐四方离心,将归怨于朝廷也!还是与他婉言相商,不管肯不肯与,都安然放他归去为好……”

    王贡撇撇嘴:“明公本朝廷所遣,有节旄在手,名位又在裴文约之上,如何不能宣其罪而捕其人?至于四方离心云云,彼等之心,本在建康,而不在长安,原不依附,又何言离啊?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荀守未免太过迂腐了。”

    第五猗犹豫少顷,还是转过头去问杜曾:“卿以为如何?”杜曾瞥一眼王贡:“末将以为,王子赐所言是也。”

    第五猗说好吧,那就这样决定吧,一指王贡:“卿可自去安排。”荀崧还想劝阻,第五猗伸手捂住耳朵,表示此事已决,不必再议了。

第三十章、狗窦

    浩瀚的历史与其比作地上长河,不若比作天上的星河,而历史中每一个人,都是河中星辰。某些人燃烧生命,光耀一世,仿佛璀璨的恒星,某些人却是只能反射恒星光芒的行星、卫星罢了,还有那瞬间划过天际,临死前才被迫燃尽的流星……

    若论第五猗,恐怕比流星还不如,但其倏生忽灭,来无影而去无踪,就有点儿与流星相似了。裴该前世还是通过荀灌娘的故事知道此人的,在受命都督四州之前的行迹,史书毫无所载,而随即便又与杜曾共同湮灭,不知是生是死,结局如何。所以他也颇感好奇,这位第五盛长,究竟是何如人也?

    是真有总统一方之才能,只是势单力孤,加上时运不济呢,还是仅仅杜曾的傀儡?

    大军浩浩荡荡开至宛城北方,荀崧代替第五猗出城迎接,与裴该相见。裴该上下打量这位颍川名士、荀文若的玄孙,心说阁下若有乃高祖三成的本事,于此乱世中必生光焰,而不会几无声息,后世还得靠一个真伪难判的闺女儿来传名了。

    荀景猷年近五旬,生得是修身粉面,五柳长髯,倒确实有一副好皮囊,而且仪态端肃,见到裴该执以平级之礼。因为论爵位,裴该如今是钜鹿郡公,荀崧则是曲陵县公,只差半级;论将职,裴该是杂号的龙骧将军,荀崧则是重号的平南将军,二人同为都督某州军事——虽然荀崧名义的辖区只有半州,实际上一城也无;论门第,裴、荀两家可以说是不分轩轾。

    裴该下马还礼,恭恭敬敬地问道——终究人年岁摆在哪儿呢,就将近比自己大过一倍去,得懂得尊老啊——“荀公,未知第五公何在?”我这趟来主要是见第五猗的,你只是陪衬罢了。

    荀崧一摆手:“第五公见在城内,已设下酒宴,款待裴公——裴公请随我来吧。”

    裴该听了这话,不禁微微皱眉,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第五猗身为安南将军,都督荆梁益宁四州诸军事,也就比裴该高半级而已,顶多手里多一枝节杖,就竟敢这么大架子,不肯出城迎接?难道说他仗着是晋愍帝亲拜之臣,所以瞧不起远州的自己吗?

    但是既然来了,也没有当即甩脸,打道回府的道理。于是裴该便命士卒在城外安营扎寨,自己带着数名部曲,跟随荀崧进了宛城,来到郡署之外。第五猗倒是也没太过分,领着杜曾、王贡等一干将吏,就在大门外迎候,与裴该相向见礼。裴该瞧这第五猗,正当壮年,精神旺健,但论起相貌、仪态来,就比荀崧差得很远——果然家世有高下,教养自有分别啊。

    第五猗将裴该让进署中,入正堂设宴款待。先随便说了几句片儿汤话,逐渐转入正题,裴该就问了:“闻第五公持节而来,入驻襄阳,王世将(王廙)不肯倒履相迎,而反勒兵抗拒,不知何故啊?二公昔日曾有怨仇否?”

    其实王廙为什么阻拦第五猗进入荆州,裴该自然心知肚明,他故意装不知道,还特意往私人仇怨上引,就是暗示第五猗:我不能算是建康一党,起码说在建康和长安之间,暂且两属,那么你是否有代表朝廷招揽我的意思呢?请开条件吧。

    然而俏眉眼做给瞎子看,第五猗不听此言则罢,一听之下,当即双眉一轩,恨声道:“彼王氏自以为有琅琊王为倚靠,全不将朝廷放在眼中,竟敢勒兵抗拒王师!我定要驱逐丑类,扫清荆州,文约……”

    本打算这就提要兵要粮之事的,却被裴该把话给打断了。裴该问他:“该闻第五公都督荆梁益宁四州军事,荆州既抗命,未知其余三州如何?王世将等虽有过,终究也是朝廷之臣,彼此同僚,不当妄生龃龉。第五公何不先定梁益,那时候势雄军壮,再引军入荆,我料王道将必不敢阻道也。”

    裴该是恼恨第五猗听不懂好赖话,所以刺儿他一句——你怎么不先去打四川呢?自家人窝里斗很光彩吗?

    第五猗闻言,不禁面露尴尬之色……梁益宁三州的大部分地区,目前全都被巴氐李氏所占据,他哪儿敢去啊?其实若非荆州正在动乱,他觉得有机可趁,也不会大着胆子往荆州来——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了杜曾。可是裴该所问有理啊,你总该先攻外敌,再平内患吧,王廙再怎么无状,终究他不算正牌叛逆,估计你也请不下朝旨来讨伐他。

    可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第五猗不禁把目光投向了荀崧,那意思,景猷你快帮我说几句话呗。

    其实他并不怎么信任荀崧,终究前不久双方还在城内城外,兵戎厮杀,荀崧是被迫无奈才降顺的。但问题他所信任的杜曾、王贡等人身份都太低,就不好随便插嘴,跟裴该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能够在这个场合帮忙和稀泥的,那就只有荀景猷一人而已了。

    可是荀崧也没话说,而且他心中本有怨言:你不但不先定四川,而要打荆州,而且不先攻王廙,倒转过头来打我,咱们终究可都是才从北方过来的呀!故而裴该之语,倒正合其心,但是眼瞧着第五猗瞥过来了,身在矮檐下,又不好假装看不见,于是只得举起酒杯来,笑着对裴该说:“裴公远来,第五公因设欢宴,请胜饮,先不必理论时局。”

    裴该端起酒杯来略一沾唇,心说好吧,先不提时局——总得跟你们多恳谈几句,拉拉关系,然后才好说到正题,倒是我操切了。于是就问荀崧:“尊叔父泰章公可安泰否?”

    ——所谓“泰章公”,就是指的见在河阴的太尉荀组。荀组是荀爽玄孙,荀爽兄荀绲生子荀彧,荀彧的玄孙是荀崧——所以荀组比荀崧高一辈儿。

    荀崧答道:“去岁有信送来,尚且康健。只是河阴为胡贼三日一扰,叔父忧心忡忡,夙夜不寐,只恐难以持久……”

    河阴弹丸之地,其实胡汉军若是全力进攻,破之不难。问题一是不足为虑,刘曜还忙着攻打长安呢,刘聪还着急抵御刘琨呢,就暂且顾不上荀组;二则荀组也联络了周边很多坞堡主,包括蓬关的“乞活军”陈午,互呈犄角之势,若不以大军往剿,也没有太大胜算——所以才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裴该顺着话头就问下去:“荀公既受命镇护荆北,未知可曾将家眷携来啊?公膝下,子嗣尚繁茂否?”

    荀崧摇摇头,说:“生儿多夭,今唯一子名蕤,尚在冲龄……”

    裴该心说这又是一个老来得子的……前一个是郗道徽,四十多了,儿子还在襁褓之中,而且预计下面还得有好几个,目前全是液体……是否因为这年月的人们结婚太早,再加上医疗水平低下,所以普遍的初生之子难以保全么?

    不过他问荀崧子嗣,其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随即追问一句:“只有一子,未曾得女么?”那个荀灌娘究竟存在不存在啊?

    荀崧瞥了一眼第五猗,摇头叹息道:“本有一女,跟随来至荆州,或许是水土不服之故吧,去岁便也夭折了……”

    裴该微微点头,心说果然《晋书》不可信,十三岁弱女请兵救父云云,全是扯淡。随即又问:“荀氏为颍川高门,家族必然是繁盛的,不知尊叔父有多少子嗣?”

    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话题来,只好揪着荀家的情况问——因为第五家族是什么状况,他完全两眼一抹黑啊,除了第五猗外,想不出此世还有第二个姓第五的,实在是没有寒暄的由头。至于杜曾、王贡等人,他倒是也挺有兴趣,问题是不理第五猗,转问荀崧犹有可说,那俩货地位太低,又还没有开过口,就不便隔过第五猗去跟他们搭话。

    他也注意到了,第五猗和杜曾,以及杜曾和王贡之间,常有眼神交流,貌似是第五猗催促杜曾,而杜曾暗询王贡——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一边和荀崧寒暄,一边喝酒,时候不大,便有仆役上来添菜。这年月人们习惯于席地而座,采取分餐制,每人面前都放一张矮小的食案,大概两尺来长、一尺多宽,实话说摆不下太多的碗碟。一般士人吃饭,四菜一汤就差不多了,案上正好摆满,这公卿之家,又是设宴款待贵客,就不可能如此寒酸啦,而必须要不时地撤去旧碟,布上新盘。

    这回端上来的是大盘的炙烤,尚不清楚是什么肉,但是烤得焦黄,油汪汪的,还抹着饴糖等各式调料,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但是很奇怪,端到裴该案上来的肉炙,竟然是木签尖端朝着客人,这就很不合规矩啊。裴该不禁抬起眼来,略略一瞥那送餐的仆役,心说是荀家的还是第五门下奴仆,这素质可实在太低了一点儿哪。

    这一抬眼望去,他却不禁微微一愕。就见那名仆役并不低头,反而很不礼貌地与自己正面相对,一张瓜子脸,长眉杏眼,悬鼻檀口,虽然面相略显稚嫩,顶多也就十六七岁,裴该仍然一眼就可以瞧得出来:这不是个男人,而是女子!

    命侍女送菜很正常,但既然是女子,为何又身穿男仆的衣衫哪?

    这年月的人们见识有限,尤其那些只知道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一辈子恐怕都没见过几个女人,所以女扮男装还能蒙人的故事,后世听来很可笑,在这时代却未必不会发生。但裴该终究是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灵魂,见多识广,是男是女,不管怎么化妆,就很少有他区分不出来的。

    当然啦,他也曾经见过男人女相,或者女人男相的,必须得仔细观察,才能得出比较准确的结论来。但问题眼前这人的相貌,性别特征非常明显,虽说还没有彻底发育完全,但即便再小两三岁,裴该也是能够一眼辨识出性别来的。

    正感诧异,却见那女子向他挤了挤眼睛,随即把清亮的眸子朝大门方向一瞥。裴该不禁好奇心大起,便即等那女子布好菜,离去之后,他又喝了两口酒,然后朝第五猗告罪,说:“欲起更衣。”

    “更衣”是委婉的说法,就如同后世说“我去洗个手”,“我去补个妆”一般,真实含义是:你厕所跟哪儿啊?第五猗当即指定一名仆役:“汝且引领裴公去罢。”

    这年月厕所都在室外别建,室内是没有洗手间的,因而裴该便以如厕为借口出了正堂。左右望望,不见那女子的踪影,只得跟随那名仆役往东溷去,趁便真的放了放水。可是等他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却见那名仆役倒伏在地,人事不知,旁边站着一人,正是那名男装丽人——裴该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长得还挺水灵的,就不知道换回女装,又是什么模样?

    那女子很男子气地朝裴该一抱拳,声音清脆,但语速很快:“裴公,今日并非好宴,第五公受王贡唆使,欲于宴间擒下裴公,夺公的兵马、粮秣。”

    裴该闻言自然吃惊,但他终究经的事儿多了,只是微微一蹙双眉而已,并没有显出太过震撼和害怕来,只是问:“汝是何人,如何得知?”

    “小人奉荀公之命,特来搭救裴公。”

    “如何搭救?”

    那女子使个眼色,意思你跟我来吧。裴该也不及多想,就跟着她在院中东拐西绕,躲过巡逻的兵丁和穿梭的仆役,不多时便来至院墙之旁。就见那女子把头一低,裴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靠这不是狗洞吗?!

    当即苦笑着摇一摇头:“我为朝廷大臣,岂可自狗窦而出?”

    那女子劝道:“性命要紧,何惜荣辱?且我不言,谁人知之?”

    裴该心说真要是生死关头,说不得,狗洞也只好钻上一钻了,但问题是——左右望望,这院墙也不算很高嘛。于是退后两步,然后猛然间加速,一个纵跃,双手便即巴住了墙头。

    手是巴住了,问题腿上不去——主要问题是他此刻穿着公服,上衣下裳,两条腿就不容易撇得太开。心中不禁恼恨,所谓“华夏衣冠”,看着挺飘逸,却实在不便于活动啊,这若是上下一体,两侧还开衩的胡服,爬墙就要容易得多啦。

    忽然觉得身下一股大力传来,低头一瞧,原来是那女子以肩膀相承,裴该借势一努力,终于上了墙头,随即跃至院外。然后那女子也从狗洞里钻出来了,伸手朝不远处一指:“那里已备好了马匹,裴公可急从西门出城去——西门之守乃荀氏旧将,必不盘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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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