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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必救同袍

    陆和这一番冲锋,双方战损比大概是五比一,若非刘光及时来阻,估计胡军还会折损更多。等到刘光回去向刘丹禀报,刘丹问他情况,他就老实回答了,说倘若敌军不是两千,而是四千的话,那这仗咱们输定了啦。

    终究胡军真正能战之卒也不过五千而已,老弱只能赢粮,氐、羌杂骑派不上太大用场——若是顺风仗还则罢了,平局或者败局,他们连殿后都办不到。刘光自我感觉,晋人的素质只比自家所统刘丹部曲稍逊,但比普通匈奴步骑兵要强,至于东宫护卫,虽然没有实际接触过,刘光其实对那些花架子兵并不抱什么希望。

    刘乂闻言大惊:“我只道豫州为天下强兵,不想徐州也是如此……此不过徐州前锋耳,若本部来,如何是好啊?”

    刘丹赶紧安慰他:“裴该一介书生,且胎毛未褪,安能有如此强兵?我听闻他与祖逖本为一体,常输豫州粮秣,想祖逖也必有兵马还赠——此必祖逖所练之卒也。且卒虽精锐,将领调动之时,却仍显涩滞。其后的裴该本部,料必不如此,且不足万数,即便全来,我也不惧。不过彼等若真来了,却也不易取胜,今当遣将抄出敌后,以阻增援——倘若能够直接击破裴该本部,眼前这些兵或可尽数为我所掳。殿下若得如此兵将,还何惧大单于呢?!”

    刘乂这才松了口气,就问:“如此,当遣何将旁出为是啊?”

    刘丹一时回答不上来,只得沉吟不语。

    胡军是晋兵的五倍还多——更多老弱还甩在来路上呢——兵法之常,自然应当抄出敌后,去阻断增援,但问题真正能打的也就五千人,以二敌一,又能够拿得出多少兵来抄后路?再者说了,以谁为将?刘粲派出来的,除了自己外全是文官——范隆虽然做过太尉,基本上属于一管后勤的,就没怎么领兵打过胜仗——怎可能放心交付他们以重任啊?

    唯一合适的就是赵固了,问题此前派赵固率部去取阳武,目前并不在军中。

    刘光仰着脖子,眺望高橹,见刘丹一时无言,便即拱手请令道:“小人愿往!”

    刘乂问道:“汝欲将多少人去?”

    “正不必多,除大人部曲外,再与我五百步卒可也,必寻险要处立阵,以阻敌援。”

    刘乂摇头:“今能敌当面晋虏者,唯有阿叔部曲,岂可外出?”

    刘光说不妨事——“今阵列虽乱,营垒却已完成,可命各军暂退入营,勿与敌战。待小人率部断其后路,若敌有援来,便阻遏之,若无援来,可以燃烽为号,前后夹击,必破晋师!”

    刘丹点头:“此言不错——便将我部曲及五百步卒,一千氐、羌与汝,好生做,此战胜后,殿下必有重赏。”

    刘光躬身领命,但临行前又提了一个请求:“适才与小人对战之将,的是骁勇,且似通诗书,杀之可惜。还请尽量生致之,可为殿下臂助——若不肯降,且待小人归来后再徐徐劝说他。”

    刘乂当即应诺:“汝放心,孤知之矣。”

    那边陆和回来与熊悌之商议,笑着说道:“胡虏也不过如此而已……”随即略略皱眉:“唯其后来的那数百骑,的是劲敌,倘若胡虏都是这般,我等必死无疑……若止有这些精锐,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熊悌之远远一指:“我见高橹之上,立着一名贵人和一老胡,想来不是藩王,便是什么大将军——来战贤弟的,必是此人部曲。”

    随即比划道:“我登高而望,敌众万余,尚陆续有小队自后方赶来,虽然远远地瞧不清,但旗幡歪斜,不是羸兵,必是疲卒。杂胡四五千与前阵三四千,都难当贤弟之击;唯旁出数百骑,能遏阻我军之势;营内尚有一二千人,半数盔甲齐整,或许也是精锐……”他说的那些“盔甲齐整”的,自然就是刘乂的东宫护卫了。

    陆和问道:“如此说来,能与我为敌者,敌营内外,不过两千之数,与我相当。今敌阵已乱,士气必堕,何不全军尽出,以求一战而胜呢?”

    熊悌之连连摇头:“贤弟不可冒失。我见敌垒将完,即便疲兵弱卒,有此营垒助守,也实不宜轻率往攻啊。”

    话音才落,就听头上有人叫道:“胡贼已皆入营去了!”

    熊悌之自己从树上下来了,当然会另派善爬的兵卒接替,上去眺望。当下听了那兵卒的喊话,陆和大喜道:“贼惧我也!”熊悌之问道:“如此,我可趁机后退么?”陆和摇头:“贼既惧我,守不为难,如何能退?若退,便恐顷刻间转胜为败了——彼既入营,午前当不会来攻,可命士卒轮番歇息、用饭,并构筑营垒,以待午后再战。”

    时候不大,就听树上兵卒又叫:“有一支胡军从垒侧而出,逡巡向北,不知往何处去了。”

    熊悌之一跺脚,说坏了——“此必欲邀我之后也!”急问:“有多少人?”兵卒禀报说,有骑有步,估摸着两三千人。熊悌之忙道:“快走,快走,此时不走,再无幸理!”

    陆和还是一把揪住他:“走不得啊。此时阵前脱逃,胡贼开营来追,我军必败!还是急筑营垒,阿兄防后,我守前阵,拖延时间为好——军中尚有三日之粮,一旦营垒成就,必能等到都督的救援!”

    熊悌之不禁苦笑,心说我可被你给坑死啦……然而军法如山,身旁多是陆和这路裴该的“脑残粉”,宁死不降,宁战不退,倘若得不到陆和的赞同,自己想要独退,可能性太小啦。兄弟啊,你怎么就不为我考虑考虑呢?你跟这儿拦着,我先回去讨救兵,两全其美,多好啊……

    刘光大张旗鼓,出营北走——他这不是阴谋,是阳谋,就要让晋人瞧见,从而担心后路被断,自然气沮胆丧——一口气驰出七八里地去,直到都能够遥遥地望见别济了,这才折而向东。

    他这一路上,侦骑频出,游目四顾,到处寻找适合立寨的险要之地,只可惜满眼都只有平原、荒地,就连略微茂密点儿的树林都欠奉,根本无险可守。当下把氐、羌骑兵撒出半数去,要他们尽量往东跑,等什么时候见到敌人了再折回来。

    照道理来说,前锋和后军距离不会太远,一般也就半日路程,可是等刘光勉强找到个合适的所在——不是地形合适,是跟晋军的距离合适——扎营、挖壕,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氐、羌骑兵回来禀报。这估摸着最近的敌援也得在封丘城东了吧?即便快马疾驰,怎么也得到午后申时甚至黄昏时分才能赶过来了。

    难道真是如同陈川所言,是专为追他而跑远了大队?他怎么那么大面子啊?话说方才大人要氐、羌追杀那些逃散的乞活,貌似始终没能逮着或者杀死陈川……那厮跑得倒快!

    刘光的猜想一点儿都不错,他择地下寨这会儿,陆和派出去的第一拨快马才刚抵达封丘城。亮明身份之后,封丘守将匆匆迎入,盛情款待,并且表示,倘若徐州军来至封丘,必然开门纳入。不过你要我现在就出城去增援?开什么玩笑,城内几乎无兵,只有两三千助守的平民,连防守都困难,哪儿敢出城野战啊……

    等到午后,陆续有骑兵奔至仓垣,很多战马才刚入城,便即倒地不起。好在仓垣城里也有一两匹驽马,赶紧换乘,急奔小黄。又是二三十里地,等到了小黄城北,朝城上一打量,只见旌旗招展,除了本部青底花罴旗外,还有飞鹰、火鸦、斑豹……好了,都督大队已到!

    从来行军有先行,有合后,这回裴该北伐,命“武林”三营在先,“厉风”左、右营合后——拋钱输了,无可推托——自率“厉风”中营、“劫火”二营(谢风的“劫火”左营去充了疑兵)、“蓬山”三营、亲卫部曲,以及五千辅兵,行进在其中。他是当日午时开进小黄城的——前两日在外黄得到个临时募兵的机会,耽搁了两日途程,所以才命高乐他们先在小黄、仓垣等着——旋听高乐禀报,说左、右二营跑去追赶陈川了,不禁勃然大怒。

    这票混蛋,想要邀功,其实是扔我一个烫手山芋啊,你们知道不知道?真把陈川给逮来了,你说我杀是不杀?不杀对不起大哥,恐惹物议;若是杀了,那陈午能跟我善罢甘休吗?倘若他率部前来火拼,或者投了胡,哪怕只是脱队远飏,都必然会一定程度上影响北伐大业哪!你们想立功想疯了吗?!

    当即举起手中竹杖来,就欲朝高乐面门抽去。

    高乐不敢躲避,只好闭着眼睛,咬牙承受。可是竹杖最终并没有落下来,因为裴该猛然间想起往事,当初在胡营,蘷安想拿鞭子抽自己,结果被石勒给拦住了……羯奴尚且如此,我是个文明人,怎能随便抽人脸呢?

    当下一转身,恨恨地把竹杖朝案上抽了一记,“啪”的一声。高乐不禁一哆嗦,这才睁开眼来,急忙向裴该请罪道:“我等也是想为都督报仇,行事确实有差,还请都督责罚……”其实他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陈川就该逮、该杀啊,友军又怎么了?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兼并友军也不算什么大罪吧……又不是我徐州的友军。只是大概……这般大事,应该先禀报都督而后行?都督此前说过一个什么词儿来着?好象是“独走”,貌似挺犯忌的。

    裴该恨声道:“且将汝头寄在汝项上,待战后折抵功劳,若无功时,便将汝三人一并砍了,以正军法!”

    骂了一顿,将高乐斥退,裴该才刚坐下,就听旁边儿陶侃缓缓地说道:“追杀陈川也罢,只是先锋太过突前,一旦遇敌,恐怕难救啊……”裴该猛然间醒悟过来,急传军令,命“武林”二营赶紧折返,退屯仓垣。

    这边传令兵才刚出城不久,求援急报就到了,说在阴沟水附近遭遇胡汉大军,不下一万之数……至于是何处的兵马,主将为谁,那就说不清啦。裴该大惊,急忙召集将吏们商议,甄随连连狞笑,整张脸上都仿佛写着:“废物,还得老爷来给你们擦屁股!”当即请令,说我这就带兵去救那俩货。

    高乐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但也只好出列跪倒,说:“都是末将之错,袍泽有难,末将不敢独安,还是我‘武林’中营先去救援,都督再从后赶来吧。”

    裴嶷喝一声:“且住,敌情未明,不可妄动。”便即向来人详细询问遇敌的情况,然后才对裴该说:“敌势甚大,虽号万众,只恐后面还有增援,我军若仓促前往,恐怕反而落入彼等的圈套——还请使君慎重行事啊。”

    刘夜堂也说:“由小黄至阴沟水,虽是平原,也有七八十里之遥,其间尚须涉渡济水,即便骑兵往援,连夜疾驰,也须明日才能抵达,则熊悌之等遇敌已过一日夜矣。敌数为我五倍之多,难有幸理……大军还当缓缓而前,以免为胡贼趁我疲惫,半途邀击……”

    裴该沉声道:“若缓缓而前,等若不救!袍泽有难,又岂可无动于衷?”

    裴嶷劝说道:“使君,壮士断腕,不得不然,若不谨慎,恐遭全军之败,如之奈何?”

    裴该仰起头来,闭上双眼,沉吟少顷,最终还是双目圆睁,一拍几案:“袍泽有难,若不往救,枉自为人,况为将乎?!我才出师,便丧十之一二,如此还何谈平定中原,驱逐胡虏?且将士闻知,都将云都督今日不救同袍,焉知异日会否怯懦而不救吾等?则军心必丧,士气无存!倘是上下一心,虽败而可复振;若兵不信将,虽众百万,顷刻崩散——又岂止于今日?

    “我意已决,必救前锋!”

    当即便欲下令,调集所有骑兵,交给刘夜堂,前出增援,其余大军也连夜行军,务必在明日午后抵达阴沟水……

    将令才刚发到一半儿,陶侃突然间一拱手:“使君……”裴该摆手道:“我意已决,陶君勿再多言。”陶侃淡淡一笑:“某并非劝使君不要救援前锋,但还请善筹救援之策。”裴该瞥他一眼:“哦,陶君似有以教我啊?”

    陶侃手捻胡须,缓缓说道:“侃不敏,倒确有一计在此。”

第十一章、激斗(上)

    刘光扎营的位置,是在晋军东侧约两里多地外,当道掘壕,晋人瞭望手在大树梢上瞧得是清清楚楚啊。实话说这个距离略有些近,按道理熊悌之就应当派军前出驱逐,起码也尝试骚扰,不使胡军顺利立阵。

    当然刘光也防着这点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正想趁此机会诱出部分晋军来。掘壕的只是麾下步卒而已,刘丹的两百部曲,以及其他五六百氐、羌杂骑,都牵马立在两翼,虎视眈眈,单等晋军出阵来厮杀。平原地带,骑胜于步,即便晋军素质甚高,刘光也有信心,在己方已有防备甚至于抢占了先机的前提下,两百部曲可破四五百晋卒——至于氐、羌杂骑,那是留作晋人溃散后掩杀之用的。

    况且一旦发现晋兵出阵甚多,己方难以抵敌,还可以赶紧燃起烽烟,催促本队出营来夹击哪。则晋人不动则罢,动必陷入两难的境地。

    面对困局,不同的人会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倘若是陆和,必然率军前出,是胜是负,先打过一场再说。然而熊悌之却相对要持重得多,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他脑袋里首先冒出来的是一个“走”字,然后是“守”字,以不变应万变——出阵犯险?类似想法压根儿就不可能出现。

    故此熊悌之眼睁睁地瞧着刘光将壕沟挖好,营寨扎下,急得团团乱转,却始终不敢出兵袭扰。那么这个时候陆和又在做什么呢?他正领着厮杀过一场的兵卒坐地歇息,用些饭食,其余部下半数警戒,半数也在掘壕。

    裴该临阵之时,总会感觉仗打得太缓,一进一退,前锋老半天也不见成果,那是因为距离太远,所部较多,且他并不参与一线的实际指挥而已。对于陆和这种前线指挥官来说,战场局势却是瞬息万变,丝毫也懈怠不得。

    倘若胡军主力突然间开营杀出,于营前立阵,他也必须赶紧把坐地歇息的部下全都招呼起来,同样列阵,双方准备时间大致抵消。然后相向而行,两箭的距离罢了,很快便会对撞到一起,再加上敌方骑兵还多……留给自己反应的时间很少,根本不可能轻松抢夺先机。眼瞧着红日渐升渐高,对面应该并不会觉得晃眼了,自己势必无法如同前一战那般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若是胡军精锐尽出,与己相当,那这一仗就很凶险,八成要被迫采取守势,而不便前出对攻……还是赶紧挖掘壕沟,设置拒马为好。

    故此陆和专注于前,就没空关注后方局势,更不会特意跑去催促熊悌之:阿兄你还是冲杀出去,尝试把妄图抄我后路的胡贼给赶散吧……

    因而刘光便即坦坦地立阵,随即在午未之交,下令营中:“燃烽!”

    氐、羌骑兵装备虽差,但大多骑术精熟,而且正因为往往连趁手的铁兵器都没有,故此轻装上阵,奔驰速度很快,相信那些哨探之骑即便撞见了敌方的骑兵,也必能先一刻赶回来预警。刘光判断敌军主力起码也在二十里之外,有这点时间足够他跟晋人先厮杀上一场了。

    关键是新拨给他的那五百胡兵步卒,折了也就折了,他唯独在意刘丹的那两百部曲。这两百部曲都是精骑,理论上不会深陷战局,难以自拔,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最差的情况也不过被晋人前后夹击,步卒和杂骑尽溃而已,只要能把部曲大半拉回去,刘光就不会苛责自己。

    刘光若为己身计,是燃起烽烟后,先待主力行动,等把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前面去以后,自己再从后方发起突袭——如此最易建功,且少有战败之虞。但若为全局计,则是两面同时行动,甚至己方动得更快一些为佳,故此营中浓烟一起,他便当即下令:“整列。”

    除了留下少数步卒看护营垒外,刘光部伍尽出。因为留兵多了基本没用,地势实在平坦,短时间内根本立不起坚壁来,倘若晋军主力真的到了,只要在五千以上,己方除非连部曲都加入守势,否则根本挡不住啊。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刘光才会距离熊悌之他们那么近立阵,主要目的是在夹击,而非阻遏晋军主力的增援——因为肯定阻不住。

    刘丹还妄想先破裴该主力,甚至于生擒裴该,就好劝降那些晋人精锐,刘光在看过地形后,却并不再作此想。要赌裴该主力不多,素质低下,而且仓促来援,疲惫已极,根本难方己方之迅猛一击么?战场上是被迫要冒点险儿,但也不能纯靠赌博取胜啊。

    于是一声令下,部伍前出,就奔着晋寨来了。熊悌之只得停下挖壕工作,严密戒备——裴该最重扎营,他知道自己骑兵不多,平原上以步对骑,唯有坚垒才能保证不败,但如此一来,工程量就加大了,扎营的速度也会放缓。因此刘光那儿营垒已成——当然很粗陋——熊悌之这儿工程才刚完成了一半儿。

    ——刘光就没想守,熊悌之却非守不可。

    熊悌之一面踞寨而守,一面派人去向陆和通报,传令兵转眼间就跑了个来回,禀报说:“正面敌营已开,前出列阵,陆督传语:后路全赖阿兄。”

    其实刚才对面烽烟燃起,熊悌之就知道不妙了,当下狠狠地一跺脚,齿缝里迸出了一个“死”字——贤弟你是无憾啦,老婆怀孕了,我可是先妻已丧,膝下空虚,后妻还不知道跟她哪户娘家等着呢……

    很快的敌军逼近,双方先各以弓箭对射,随即胡兵步卒就撞上了晋军的营垒——部曲精骑和氐、羌杂骑护卫右翼(因为晋垒一侧濒临济水),驰骋放箭,以为遮护。

    熊悌之也不上马,手挺长刀,高呼酣战,命令士卒死死守住。实话说正面胡卒对己方所造成的压力并不甚大,一则不算精锐,二则数量也有限;但侧翼那些骑兵却很要命了——箭支如雨一般射入晋寨,熊悌之身旁不时有人惨呼倒下,甚至就连他本人也险些中箭。好在随时有亲兵手持大楯卫护,熊悌之手脚也甚是敏捷,才能多次堪堪避过。

    因为晋军方面的弓箭手不多,加上箭支匮乏,不敢放胆急射,况且胡骑队列分散,也不是那么容易中的的。这时候就应当开寨使骑兵杀出,或者弓箭手更靠近一些,以驱散敌骑,但晋人连骑兵都很少,熊悌之不敢浪掷,结果竟然在短时间内被压逼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刘光纵观战局,不禁心中大定:赢面很大啊。

    他发现晋卒虽然勇锐,士气也很高昂,但指挥却很稚嫩,调动起来不甚灵活,而且貌似也没有上午所遇之将来得悍勇。既然如此,刘光也就不再心急,下令逼迫敌寨的步卒在骑兵弓箭掩护下,可以略略后退些,待整列后再进。敌垒牢固,不是一轮冲锋就可以攻得破的,为今之计就是耗时间,同时也消耗对方的体力、精力,一旦主力得手,或者敌军疲惫,自己就能把部曲主力尽数押上,寻一个缺口冲杀进去,到时候敌阵必溃!

    再多打会儿太阳就下山了,就算敌方主力抵达,也必疲惫,断无即刻投入战场,或者与我夜战之理啊,肯定要先下寨,大不了我那会儿再逃归阴沟水旁的本营也还来得及。而敌军主力若是不来呢?我必能在黄昏时分,彻底击溃晋人!

    西面的情况与东面不同,陆和一见胡军开营而出列阵,他也着急列阵,然后拉开拒马,前出与敌平原对攻。这一来是性格使然,陆和就不喜欢防守,单喜欢进攻;二则他见面前的胡军中并无上午那些精骑身影——都跑到西面去了——剩下的多是此前手下败卒,那又有何可惧啊?

    两道洪流再次对撞到了一起,弓箭对射、长矛攒刺、刀盾往来,杀了个旗鼓相当——这回匈奴兵的阵列完全了,与上午被陆和逼着打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数量原本就比晋军为多。况且徐州兵虽然骁勇,但此前并未经历过什么大战,包括陆和在内,指挥手法、配合的灵活性,都还有所欠缺;敌方则不同,虽然只是些二流胡兵,但夹杂着不少的老吏、老卒,战场经验要丰富得多。

    刘乂在高橹之上,转过头去询问刘丹:“阿叔,似此情形,我军可胜么?”

    刘丹点点头:“可有七成胜算。殿下何不命东宫护卫前出,以底定胜局?”

    这半日来,又有不少胡军涉渡过阴沟水,赶到了战场,虽然多是后面赢粮的老弱,而且走了很长的路,疲惫不堪,终究瞧着营中熙熙攘攘,甚为充实,所以刘乂的心也定下来了,不必要在东宫护卫的安保下才敢行动。于是当即下令,从护卫中拨出五百骑来,从北侧绕一个弧形,寻机投入战场。

    如此一来,陆和当即感觉“压力山大”,也跟熊悌之似的,侧翼乱箭如雨,就连他本人左臂上都中了一箭——还好有披膊在,入肉不深。陆和急命本部所有骑兵前去驱散敌骑,于是寥寥三十多名徐州骑士就贾勇而出,朝着十多倍于己方的敌骑猛扑了过去。

第十二章、激斗(下)

    胡汉国的东宫护卫,大多是贵胄子弟出身,平素锦衣玉食,吃得膘肥体壮,加上勤练弓马,胳膊都有常人大腿粗;而且虽然只披着皮甲,只有少量铜、铁片加护,但上绘锦绣花纹,甚至还描以金漆,就仿佛一只只超大号的金龟子似的。相形之下,徐州这些都是轻骑,装具虽然精良,却并不昂贵,加上数量稀少,如同小小一列蚂蚁……

    蚂蚁们奋不顾身,直冲无论人还是马都要大过自己一圈的金龟子们,胡骑莫不哂笑——这是来送死的,我等正好斩首建功。当下多数人都停下了抛射,背好马弓,端起长矛,从三面五个方向朝徐州骑兵包抄过来。徐州骑兵们各自对视一眼,心说:“为救同袍,死在今日!”全都伏低了身体,手挺长矛,直冲最近的敌骑。

    双方甫一接触,就各有七八人中矛堕马——对于徐州方面来说,几乎是四分之一,对于胡军,则是大鸟之一羽、巨兽之一毛。可是胡兵装具沉重,多数跌下马去就爬不大起来了;徐州兵装具轻便,有几个轻伤的一跃身又起,抽出刀来,不顾马蹄杂沓,踢着便是重伤,竟然矮身去斫距离最近的敌骑马腿。

    一名胡骑见敌人步行冲过来,急忙勒马,但他们队列本已混乱,结果身后的同僚正好冲近,双方竟然撞在了一起,双双跌落。还没等挣扎着坐起来呢,先前冲过来的徐州兵便即一刀一个,送他们去见了阎王。

    要知道这些东宫护卫平素也练队列,不过多是充作仪仗使用,至于弓马之术,那是各人的事情,很少聚在一起练配合——皇太弟身份贵重,等闲不会上阵,我等护卫他一两年,便可积功升迁它处,何必要跟同僚配合呢?那谁谁并非屠各贵种,安得与我比类?我理都懒得理他,遑论一起训练……

    ——“屠各”即汉时的“休屠”,为匈奴别种,后随南匈奴入塞,历经百余年,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篡取了统治地位,故此《晋书》即载,说匈奴中“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领诸种”。后人乃有认为刘渊实为屠各,非栾鞮氏单于之后裔也。

    旁边另一名胡骑趁机从斜刺里飞驰而来,挺起长矛,正中那名晋兵后心,将他狠狠钉在地上。但随即箭声破空,那胡骑颈侧中箭,脑袋一歪,便即侧撞下马——原来是陆和也自队列中驰出,跟随在骑兵之后,他连发五箭,毙伤四敌,随即眼含热泪,驰归主战场。

    他知道这些侧出驱敌的骑兵肯定活不成啦,一旦尽丧,自己再也没有力量赶散敌骑了,为今之计,只有退守……

    “武林”左营近百名骑兵,一多半撒回去报信求援,剩下的三十多骑投入敌骑洪流,不到半刻的时间,便即尽数殒没……但是没有一个人肯逃的。相反,胡军东宫护卫的死伤并不少于他们,而且当场便有近百骑惊得胆落,策马斜向而奔。刘丹在高橹上看见,不禁连连摇头:“殿下,似此何得名为我匈奴贵种、东宫护卫?此战后,殿下还当赏功罚罪,好好驱策一番才是。”

    但是骑兵的覆没终究暂时遏止住了胡军东宫护卫的侧翼挟击,使得陆和有机会发起一轮猛烈的冲锋,将正面敌军逼退半箭之地,然后勒束兵马,边战边退,回归营垒。胡军也各疲惫,被迫收队整列,歇息了少顷,才又近迫晋营。

    红日缓缓地沉落下去,晚霞漫天,投射出刺眼的光芒……

    申时,东西两方的胡兵都迫近晋军营垒,发起猛烈的攻击。“武林营”箭矢将尽,就连弓箭手也被迫抽出短兵刃来与敌肉搏,而匈奴骑兵则在侧翼频繁拋射,晋营中盾牌不足,负伤者甚众。

    东侧的右营几乎是被刘光吊打,拒马已然全被掀翻,就连堑壕也连破两重。胡兵数次撕开缺口,杀入晋阵,都被熊悌之指挥亲兵不顾伤亡地硬给逼退了。熊悌之满身是血——不过基本上都是敌兵之血——原本还有些怯战,此时也难免杀得双目通红,他嗓子也喊哑了,只是右手柱矛,左手举着一支令旗,喘息不止。

    好在这一方面胡兵的数量并不多,还要稍逊于“武林右营”,虽然刘丹部曲极其骁勇,终究步兵尚未能真正透入晋阵,骑兵也不宜单独冲进来找死。临近黄昏时分,胡兵面朝西方,开始觉得阳光刺眼,刘光就打算再冲一次,即便未能尽功,也要把部曲撒出去了——否则今日恐怕难胜。

    西面情况则相对稍好一些,陆和武勇,奋不顾身,所率右营兵受到主将鼓舞,也都拼出了十二分气力,多次打退胡军的进袭。他们既已入垒,匈奴东宫护卫就派不上太大用场了,只能跟氐、羌杂骑一起远远地放箭,而当面胡军虽两倍于己,素质却较晋军为差,即便刘丹连下严令,甚至斩杀退后的三将,也始终无法冲开阵前拒马,遑论踏过堑壕了。

    倘若没有那些骑兵游弋在侧,说不定陆和就再次杀出去了,能够一举将两倍于己的胡军步卒杀得狼狈逃归营垒。

    等到刘光在东面发起最后一次猛攻,情势却又瞬间扭转。要知道两军清晨开始对峙,因为各自夜行疲惫,所以上午只交手一次,多数时间都在建营和歇息;午后连番恶战,加起来超过了一个半时辰,胡军大多筋骨酸麻,疲惫不堪,徐州兵则因为平常吃得好,训练强度也大,反倒尚有余勇可贾。因此刘光顶着刺眼的夕阳再次冲锋,不但未能突入已然千疮百孔的敌垒,反而瞬间便抛下了数十具尸体,损失甚大。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早就杀红了眼,当下不管不顾地便即披甲上马,亲率两百部曲从步军中插入,直冲敌阵。晋军东侧的拒马已然全被掀翻,窄窄的堑壕根本拦不住战马纵跃,加上奋战中难免步伍散乱,长矛所指方向杂沓不齐,竟然被胡骑一冲即入。

    熊悌之见状不妙,连马都来不及上,赶紧冲上第一线去指挥。刘光一眼瞥到,见其全身着甲,知是将领,当即兜转贴近,狠狠地便是一矛捅去。熊悌之一个不防,肋侧中矛,不禁大叫一声,翻身而倒。刘光抽出矛来,矛尖带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线……再想补上一记,却被熊悌之的亲兵拼死遮护住了。

    晋军中几名弓箭手搭上最后几支羽箭,一起来射刘光。刘光弃了矛,挥刀遮挡——这才是他最擅长的兵器呢——但仍被一支箭透过刀风,射中了肩膊。好在对方力疲,加上为救主将而仓促引弓,没能拉满,箭簇入肉不深,只是轻伤罢了。

    熊悌之最然身负重伤,晋军各队正副排长、队长们仍然指挥士卒,酣战不退,尤其右营的数十名骑兵尝试发起了一次反冲锋,最终还是把胡骑给逼出去了。刘光悻悻然回归后阵,还在琢磨,天色尚且明亮,是不是要尝试着再冲一次呢?突然有人禀报,说擒住了一名晋人的哨探。

    其实这不是哨探,是陆和派出去报信求援的骑卒,白天一口气奔到封丘,歇过一阵后,知道已有同僚南下求援,他本人在封丘城内也找不出援兵来,便即策马折返,结果出城不远,就被氐、羌杂骑给撞上了,十数骑围他一个,很快便身被数矢,落马做了俘虏。

    氐、羌杂骑的武器粗劣,几枚骨簇暂时还要不了人的性命,所以他才能被绳捆索绑,押归胡阵。当时刘光正在亲率部曲发起最后的冲锋,留守胡将当即上大刑逼供,虽然很快就把这晋卒给打死了,但还是从他嘴里掏出了不少情报来。

    于是向才刚返回的刘光禀报,说最近的晋军在仓垣、小黄,约摸一千人,裴该主力昨日还在外黄,在尚未得知警讯的前提下,估计最早也得今晨才能抵达小黄。刘光掐指算了一下,就算裴该上午得信,午时动身,这七八十里路,半个白天是根本走不到的。他若派骑兵先出——不过据说晋军中骑兵并不多——现在也该来了,既然不见,可见是大军骑步同行。晚上摸黑走不快,也不敢靠得战场太近,那么估计总得明日午前才有可能抵达啦。

    倒是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今日之战,的是确斗,本军中除了刘丹部曲外,大多饥饿疲惫——部曲们才刚肉搏过一次,此前只是轮番驰骋放箭而已,体力消耗不大——说不定后半夜能够尝试一次夜袭,有很大的取胜可能性。既然如此,今天就不再冲了吧,好好休歇体力。

    于是遣快马传信刘丹,禀报敌军主力的情报,并且建议说白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尝试夜袭,大人您是不是打算配合,您自己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

    西面的最后一场战斗,因为晋军面朝夕阳而立,反倒被压在了下风,难得的伤损数量竟然与胡军相当,外垒也大多遭到破坏。陆和高呼酣战,好不容易才把敌军逼退,看情形今日是不敢再来了,才刚长舒一口气,可是随即就听说了熊悌之重伤的消息。

    其实陆和也满身是伤,从箭伤到刀伤、矛伤,不下十处,但有铠甲防护,大多入肉不深,只是血流得多了,甚感疲累而已。他硬撑着来探视熊悌之,熊悌之躺在地上,拉着他的手说:“难得熬过今日……贤弟还是趁夜遁去吧,留我与伤兵在此,阻遏胡贼。”

    陆和含泪安慰他:“胡贼今日不能破我,明日亦不能破我。最多再熬一日,都督大军便到,我将与阿兄携手前去向都督请功。我是不会逃的,哪怕死在此处,也坚决不逃!”

    熊悌之叹了一口气:“贤弟啊,勿得诓语,今日得活已是侥幸,哪里还能熬得过明日呢?”陆和反复宽慰,让他好好歇息,这才离开。

    熊悌之命亲信取一柄刀来,放在自己手边,心说我估计是活不了啦,但凡不是伤得那么严重,今晚说什么也要逃走……哪怕纵身往济水里一跳,终究我打小在长江边长大,水性很好啊。可是如今爬都爬不起来,遑论逃走?

    士卒皆已疲惫,营垒也都残破,若是敌军今晚来夜袭,必然全军覆没……哪怕敌军歇到天亮才来,也肯定扛不过一个上午。贼若入营,我便用此刀自尽了吧……还是说求降呢?就这半条命的样子,他们肯收纳么?

    左思右想,手捏着刀柄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始终下不了决断……

第十三章、胡无人

    其实陆和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今晚难过,明日更加难过,不过他已然有了战死的觉悟,心情反而相对放松一些。红日渐渐西沉,营中升起火来,埋锅造饭,陆和用过了饭,拖着满身的伤痕巡视各队,就见战士们大多疲惫不堪,而且垂头丧气,整个营地中弥漫着一股沉重且压抑的气氛。

    晋军在白天奋勇酣战,少有怯懦逃亡的,这一则是因为裴该日常洗脑的缘故,二是他资给正兵虽厚,却也军法森严,而且条条框框都要求背诵,人人熟极而流。要知道这些徐州兵大多是流民出身,家眷都在徐州屯垦,还有不少已经分了田地,裴该规定,若是因伤退伍乃至战死的,都厚给抚恤,以供其家;若是临阵逃脱,必斩不赦,而且还可能牵连家人——你若是跑得无影无踪,砍不了你的头,那就没收你家田产,妻孥贬为官奴。

    所以徐州兵才能爆发出这时代罕见的勇气来,与优势胡军恶战竟日。只是等到白天的仗打完了,胡军归营了,众人全都一跤跌倒,这气一泄下来,原本脑袋里崩得紧紧的那根弦当即断裂。所以说士气难鼓易泄,而且一旦鼓高了、鼓久了,泄得反倒更快。营中就此弥漫着一股悲观失望的情绪,甚至陆和隐约见到有人在暗影里交头接耳,说不定打算落跑……

    该怎么办才好呢?陆和绕了两个圈,却因为甚感疲惫而满脑子都是浆糊,想不出什么妙计来。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问一名亲兵:“汝可有鼓舞部卒士气的法子?”

    那名亲兵素来聪明,深得陆和喜爱,当即笑笑:“何不把那歌子唱起来?”

    陆和闻言,不禁双睛一亮:“好啊,汝起个头,我等都来放歌!”

    裴该曾经设想过很多法子来鼓舞士气,并且使士卒有归属感、荣誉感,而不跟这年月大部分军队似的,当兵吃粮只为活命,甚至是被胁迫的。各营起号、授旗是一法,编支军歌也是一法。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军歌,比方说那首最著名的《秦风·无衣》,但并非所有将领都知道军歌对于军心士气的鼓舞作用,晋朝也没有官方的军歌存在。裴该筹思了很久,最终决定抄袭李白名篇《胡无人》。

    诗曰:“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只是这时代尚且流行五言,七言并不多见,再加上若写太长了,也怕文盲士兵们记不住,所以裴该必须加以修改。尤其李白原诗写“胡无人,汉道昌”,虽然很振奋人心,这年月却不能用——建号为汉的其实倒是胡人哪——也必须改词儿。

    改过之后,他便寻人谱曲,以教将吏,并且要他们在各营传唱。甚至在徐州的时候,裴该还下令举行过两次军歌比赛,各营出百人合唱,胜出者赏吉钱十贯、猪三口,全营分润——全都是“厉风营”拔得头筹。

    所以今晚士气不振,陆和的亲兵就想起唱歌这个法子来了。他当即起了一个头,陆和首先应和,周边士卒也很快便加入了进来,歌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齐,直至连两侧的胡营都隐约可闻。

    其歌曰:

    “严风急吹霜,弓劲胡马骄。中国有勇士,将军霍嫖姚。

    腰间插白羽,长刀欲出匣。天兵密若云,虏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会,关山渡若飞。前锋哨探回,皆云敌可摧。

    敌可摧,心似铁,履胡肠,踏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中国昌!”

    其实裴该所“作”的这首歌,颇有瑕疵,当日卢志父听到,就跑去问裴嶷:“初云‘中国有勇士’,又云‘胡无人,中国昌’,岂不繁复?若求避复也易,改其一为‘晋’即可——使君大才,何以见不及此啊?”

    裴嶷瞟他一眼:“卿以为中国不如晋么?”甩甩袖子,自顾自去了,光留下卢志父跟原地发愣。

    歌声传入胡营——虽然分辨不清歌词——刘丹听闻,却不禁惨然色变。

    今日战况之烈,敌军之顽强,即便刘丹是胡汉宿将,屡经战阵,也从来都没有见识过。黄昏计点伤亡,战死和重伤的七百余人,受创者是其两倍——这还只是本部,没算氐、羌,也没算东出的刘光别军。估计晋军的伤损比自家为小,大概四百左右。

    也就两千人……可能还不到,按照惯例,死个三四百人就该崩啦,你们怎么偏偏不肯崩呢?!

    其实刘丹早已心生怯意,只担心初次接战便不能取胜,士气必沮,那还何谈相助皇太弟殿下戳破刘粲、靳准的奸谋啊?再加上他认定只要击破对面的徐州精锐,接下来对付裴该主力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这才咬着牙关苦熬。可是好几次貌似临门一脚,就要底定胜局,偏偏晋人悍勇,死战不退,一直到太阳落山都功亏一篑,不能如意……说不定再打下去,自家军队倒先要崩了。

    其实他在最后一次冲锋前,就已经有今日这仗打不完的预感了,于是遣人传报去取阳武的赵固,命其率部速速来援——估计赵固最晚明天午前便能赶到。等到刘光遣使传信,说裴该主力且来不了哪,咱们还有一个晚上,甚至于半个白天的时间,希望能够尝试一次夜袭,刘丹已然气沮,就回复说:“勿得浪战,且安歇一晚,明晨再尝试摧破晋寇吧。”

    明日天亮我再试着打一次,若还是打不下来……正在筹思对策,忽然就听到晋营中传来了齐整的歌声。

    刘丹不禁暗自慨叹,本以为敌军已至强弩之末,听这歌声,曲调昂扬激奋,士气仍盛啊……罢了,也就明日天亮再冲最后一次,冲不动就算了,我等只得退守阳武去吧。

    于是吩咐,后面还没能赶来的那些老弱残兵,你们就等在阴沟水西岸,不必再渡了,而且命士卒把船只全都搜集起来,趁着天还没彻底黑,赶紧搭建两座浮桥,以便随时可以撤退。

    刘丹终究快六十啦,身子骨日益衰弱,精力不济,这连夜行军,又指挥了一整个白天的战斗,各项指令吩咐已毕,气一泄下来,他坐着就有点摇晃,眼白上全是血丝。刘乂担心地说:“阿叔且去安歇吧,若不养足精神,明日何能再战?”

    刘丹轻轻叹了口气,回复道:“不想这些晋寇如此难弄……如此精锐,徐州都有两千,则豫州恐不下五千之数,幸好我等未去直面祖逖。恐怕即大单于亲率精锐前往河南,也不易取胜啊……我虽命刘光今夜不可轻动,然素知其骁勇,却未必肯听命。若其夜袭不建功,殿下慎勿轻动,若能踏入晋垒,殿下可急呼老夫起身,挥师策应。”

    吩咐完后,他就去洗洗睡了。老年人睡不踏实,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便即惊醒,才想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忽听帐外有人禀报说:“浮桥上火起!”

    刘丹翻身坐起,急问道:“因何起火?”晋人没道理绕到我背后去啊,难道是守兵不慎失火吗?帐外亲兵语气惊慌地回禀道:“乃是晋寇的水师……”刘丹不禁大吃一惊:“晋寇安得有水师?!”我是穿越了吗,跑长江上去了?这窄窄的阴沟水里怎么会有水师?!

    裴该当然没有水师,大战船根本开不进汴水、济水和阴沟水里来,小战船在这几条河流上逡巡,对于战局意义不大,他怎么可能会编组水师从征呢?但他倒确实通过司马裒,从江东讨要来不少的民船,以作运粮之用。

    于是在商议救援的时候,陶侃就说了:“诚如诸君所言,此处距阴沟水近乎百里,即我大军即刻出发,且连夜急行,也要到明日午时方可抵达。且夜行疲惫,倘若熊悌之等仍在阴沟水畔与敌酣战还则罢了,若已丧败,胡贼以逸当劳,甚至设伏以待,则我军必败无疑矣。

    “然而陶某曾经勘测过汴水的水文,方才也寻周边住民,探询过阴沟水的宽狭、急缓。粮船就在城外,由小黄而抵阴沟水,不到四十里,循阴沟水北上,五十里可至战场。虽然距离与陆路近似,但都是顺水,若再加桡、桨,一日一夜航百五十里不为难也。尤其阴沟水中并无什么险滩,水手皆自江上来,即便对此地水文不熟,也少有倾覆之虞,燃起火把,可以夜航……

    “如此则不必等到天明,即可抄至敌后。使君率大军自陆上稳步而来,即便熊悌之等已尽数殒难,我等亦可东西呼应,免遭丧败之虞。而若前锋尚在阴沟水畔,则必能重创胡贼!”

    裴该闻言,真是意外之喜,急忙问道:“水上作战,军中少有稔熟者,未知陶君可愿担此重任否?”

    陶侃拱手道:“既为军中司马,自然责无旁贷。”

第十四章、夜袭

    裴该在小黄,紧急挑选各营中懂得水性的弓箭手,得八百锐卒,全都背负强弓,各带四十支箭,把三十多条船上的粮食抢运下来,装满了柴草和箭矢,由陶侃统领,便即顺着汴水而下。裴该本人亲率主力,急出小黄,当晚在仓垣歇息两个时辰,然后连夜北指济水。

    陶侃命水手奋力摇桨,弓箭手则举着火把警戒,披着夜色急航,仅仅三四个时辰,便即驶近了战场——因为不熟水道,途中也有两条船不慎倾覆,好在士卒全都会游泳,很多连长江里都能游个来回,根本不惧这浅浅的阴沟水。

    不过此时已是深夜,情况不明——不但不知道熊悌之他们是胜是败,是不是还活着,甚至不清楚岸上那些火光后面暗幢幢的黑影究竟是不是胡军营寨。只是前面的船只很快就在火把照耀下,望见了由船只拼凑而起的浮桥……

    陶侃就披甲执锐,笔直站立在首船的船头,见状当即下令:“逼近去,一半放箭驱散守军,一半燃火,烧此浮桥。”

    其实他们举着火把驶过来,守备的胡军老早就望见了,然而其中不少的“雀盲眼”,就光见着水面上点点模糊的火光,不清楚究竟是啥玩意儿……还在瞪大迷蒙的双眼分辨呢,忽然有乱箭当面射来,当场就有几人翻身跌落水中,余皆抱头鼠蹿。

    裴该军中夜盲症患者数量较少,估计很快就能跌破四成,这是因为他有意识地增加士卒对维生素A的摄入,日常屠豕杀羊、宰鸡烹鹅,肝都留下来以供军士食用,同时还从淮河里捞了不少鱼来,隔天就给士兵们煮鱼汤下饭——海鱼不成,距离太远,只能腌渍了运达,营养成分破坏得很严重。

    所以今天船上这些弓箭手,考虑到夜半即可抵达胡营所在,全都是挑选了眼睛没毛病的,就连控船的水手也尽量选择耳聪目明者。因此乱箭齐发,说不上箭箭中的,准确性也并不比白昼差得太多——终究距离近啊——当即赶散守军,并且把浮桥点燃了起来。

    火光熊熊燃起,映照出了四外景物,胡营濒水而屯,就此显露出身影。陶侃下令船只靠近东岸,弓箭守都向胡营中放箭,还命除少量水手控扼船只外,其余的全都人执一束柴草,点燃了泅渡过去,投入胡营。

    他说了,我才不管你们是民夫还是军士,今日都要听令,不肯前往的必斩不赦,只要肯游过去放火,战后人赐绢半匹、谷一斗。水手们不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执火下水。好在胡营不远,只要上了岸,矮身跑两步,就能投火入营,危险系数倒也不算太大。

    胡军恶战了一个白天,损失惨重,士气也很衰落,好不容易休息了,又当人精神最不济的后半夜,到处鼾声四起,就连守卫也大多在打瞌睡。这一骤然遇袭,还是从己方根本料想不到的水面上杀过来的,当场就炸了营,彻底乱作一团……

    裴该军中夜盲症患者不足半数,剩下那些是还没来得及调理过来的,而刘丹的两百部曲——当然经过白日激战,已然死伤了一成多——其中则没有一个“雀蒙眼”。这是因为胡人本就惯以肉、乳为食,加上既是匈奴显贵的部曲,则日常供奉必足,几乎每天都有肉吃,有酪饮,所以身体素质很好。

    因而刘光便召集部曲,还从步卒和氐、羌杂骑中挑选了三百多眼睛没病的跟随,打算夜袭晋军营寨。晋寨前密密匝匝的全都是尸体,未及收拢、掩埋,他事先就派灵敏的军士伏地前出,利用尸体作掩护,在不同距离上做好了标记。

    于是等到月过中天,并且逐渐隐没到了浮云之后,四外一片昏黑的时候,胡军便牵着马,衔着枚出了营寨,也不燃火,悄无声息地朝着晋营摸将过来。

    也就两里多地,就算乌漆抹黑的也不至于迷路,再说了,晋营中可有火光啊,朝着光亮走,时不时还能触着地面上的预设标记,怎么可能跑偏?

    此前在黄昏时分,刘光听得晋营中歌声响亮,他也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可是计议已定,不愿更改,所以也不管刘丹复书中的告诫了,也不理晋人是不是尚有一战之力了,仍然硬着头皮按照原定计划执行,并且他还亲自行进在队列之先。

    悄悄接近晋营,搬开重新设下拒马,绕过白昼已然一清二楚了的堑壕,刘光才刚听得营中有人惊呼,便即大喝一声,跃身跨上马背,长刀挥舞,招呼部下汹涌杀入。晋营中当即大乱起来,被胡军直透其中。

    这主要是主将(熊悌之)伤重难以指挥的缘故,他把守备之任暂时下交给了军中司马,但那位司马虽然熟于计点功勋值,统兵之能则有所欠缺。不过裴该向来最重防御夜袭,军中曾经多次演练,各将也都一起筹思过破解之策,所以才刚乱过一阵,“武林右营”的残存兵卒就都聚拢在了各队正副队长身旁,重新凝聚起了十数个小团体。

    其实夜袭并不可怕,关键这年月士卒多有夜盲症,加上在战场上精神紧张,所以一旦仓促遇警,才会束手无策,甚至自乱阵脚。不怕敌军夜袭,怕的是夜袭引发的炸营,士兵们各自为战,易被逐一击破,而其自相残杀,更往往比遭了敌人毒手的还多……而只要士卒训练有素,能够很快镇定下来,找到自家的同袍,重新聚集,夜袭的敌军也便无隙可趁了。

    终究夜袭不可能人太多,人多了必然远远地就被发觉。好比刘光这回带来突阵的也就只有精锐部曲不到两百人,另外三百人则远远拖在后面——若跟近了,反倒是累赘,易被发觉——短时间内也无法加入战斗。

    于是初入敌营时还算顺利,刘光本人就接连砍翻四名晋卒,其中一个瞧打扮还是军官。而一旦等到晋军稳定下来,胡骑便难以建功了——虽然都是精锐,终究也不习惯夜战,加上晋卒多数抱团,不为伤敌,但求保命,支支长矛朝外,就如同豪猪似的,导致胡骑几乎不敢靠近。而且逐渐的,只听人声嘈杂,估计是西面的“武林左营”也遣人过来增援了……

    刘光不禁叫苦,心说此时若大人能够同时开营杀出,我方尚有胜算,可是瞧着远远的本营方向毫无动静,知道只是痴人说梦而已……其实就算刘丹愿意接应,事先没有确定具体时间,也是根本赶不及的。除非刘光现在就一个电话拨过去:“大人哪,请速速点兵出营相助!”只可惜刘光连想都没有想过世间还会有这种“仙家手段”。

    正待召聚部众,暂时退去——就晋兵目前这种状况来看,应该不敢追杀出来——忽见远方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瞧方向正是阴沟水旁的本营!

    刘光这一惊非同小可,心说难道我在夜袭敌营,敌军也在夜袭我本营么?一时肝胆惧裂,于是掉过马头便落荒而走。部曲们跟在他身后,也皆散去,后面匆匆赶来的步卒和氐、羌杂骑尚且不明底细,还在朝前冲,刚刚迈步踏入晋营。

    正在此时,陆和领着数百名左营士卒前来增援,也发现了身后的火光。他当即高举长矛,扬声高呼道:“都督主力来援,已薄敌后矣,不趁此时杀尽胡兵,更待何时!”其实这只是诓骗士卒而已,就连他本人也不相信援军会大半夜的这就摸到敌人背后去——除非他们会飞……

    听闻此言,士气大振,连着右营士卒一起奋勇上前,当即便将才刚摸进来的百余胡卒砍杀殆尽,氐、羌杂骑一半跪地请降,一半落荒而逃。陆和大致安排了一下守营事务,随即就带着数百人直冲刘光之营——你来袭我,我就掉过头去打你!

    至于背后,估计是胡贼本营不慎失火吧……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来抄我营啊,不趁此机会再杀一阵,更待何时?要是能把断我后路的这一部胡军彻底赶散了,明天白昼对战便有胜机。

    刘光没有回营,带着部曲们绕个圈子,就直奔了阴沟水畔的主营而去。不管是遭遇敌袭,还是不慎失火,主营目前都处于危险状况之中,他必须得回去保护刘丹和皇太弟。至于自家营垒,算了,各安天命吧。

    因此陆和毫无阻碍地便即杀入了胡营之中。胡营中剩下的多是伤兵和夜盲症患者,还有几乎不顶用的氐、羌杂骑,加上主将不在,又根本料想不到晋军会反杀回来,当即大乱,人踩马踏,自相残杀,死尸遍地。陆和这一场好杀,直至汗透重衫,长矛断折,就连换执的长刀上都浸满了胡血,这才仰天大笑,收兵回营。

    因为虽然只有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却已经没有胡营可言啦,该死的死,该跑的也全都趁着夜色跑光了。

    等到返回自家营寨,下得马来,陆和猛然间双腿一麻,不自禁便跌坐在地。亲兵赶紧上前搀扶,就觉得主将浑身皆软,仿佛一滩烂泥似的,随即脑袋一偏,连双眼也缓缓阖了起来……

第十五章、莫名丧败

    陆和回营便倒,众皆惊惶,正待开口呼唤,忽然侧旁跑过来右营司马,高声唤道:“果是援军,果是援军!都督使陶司马率部乘船来援,胡营起火,便是彼等放的……”——陶侃在济水和阴沟水交汇处,派遣一条小船逆而东行,去寻找前军残部,恰好刚到。

    陆和脑袋才刚耷拉下去,突然间脖子一梗,原本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挣扎着抬起头来。众人齐声呼唤,就见陆和口唇张翕,好半晌才能哑着嗓子说出来话:“我误矣,本当趁势袭敌主营……”身子略略弹了两下,还想起身指挥战斗,然而浑身肌肉酸软,却始终挣不起来。

    司马苦笑道:“熊督重伤,陆督似也不能动……还是固守营寨吧……”陆和双眼一瞪:“岂可失此良机?”偏偏头,望向那名献计唱歌的小兵:“汝可传我将令,命尚能一战的各队前出,呼应陶司马。”小兵左右望望,不禁缩一缩脖子:“将军,军士尽皆疲惫,尚能战者恐怕不足两掌之数……”随即眨眨眼睛:“不如我等再来放歌吧。”

    阴沟水东岸的胡军大营,多部兵马汇聚,已达两三万人,可惜多是老弱,还有点儿战斗力的全都在昼间战斗中厮杀得精疲力竭了。故此刘丹下令能战者尽皆卸甲,好生歇息,以待来日再战,留下老弱守营——他料想晋人也甚疲惫,不至于大晚上的还敢来偷营劫寨。可是没想到陶侃率船突然间从阴沟水上发起了奇袭,虽然仅仅射入一些羽箭,投入一些火把,却已将胡营搅得大乱。

    老弱狼奔豕突,战兵不及着甲,便即提刀出帐,四处寻敌。火焰燎着了多处帐幕,不时有满身是火的士卒惨呼翻滚,导致同袍都朝暗影里缩;可是暗影中难辨敌我,但凡有一个惊骇狂叫,身周必有无数兵刃相加,一时间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刘丹匆匆披上皮甲,也不及戴盔,便即带着几名亲信来大帐寻找刘乂。就见刘乂倒是已经穿好了冠服,手提长刀,却只是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一见刘丹进来,刘乂如同捞到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上前一把拉住:“阿叔救我!”

    刘丹脑袋还有点儿晕,就问:“究竟是何处敌袭?”刘乂答道:“众说纷纭,据传是晋人主力乘坐楼船杀至……”刘丹怒道:“是何人诓言欺蒙殿下?小小的阴沟水,如何能行楼船?”他刚才就已经派几名亲卫前去查看了,其中一人恰好折返回来,就在帐外禀报道:“确是晋人自阴沟水上杀来,火光映红了水面,也不知有多少船只、人马,乱箭如雨,近岸者多不能立足……”

    刘丹忙问:“浮桥还在么?”

    “一条已被烧尽,一条才刚引燃。”

    刘丹不禁长叹一声:“后路断矣。”他虽然猜不到敌人究竟来了多少兵马,是怎么乘船过来的,但方才营寨中的混乱景象历历在目,打老了仗的人,一瞥眼就知道没救了……倘若只有几千锐卒,还则罢了,偏偏那些老弱,还有氐、羌杂胡,打仗没啥本事,喧嚣叫嚷,动摇军心,实为天赋技能……

    “为今之计,只有先突向北方,再寻机西渡,折返阳武吧……”说到这里,刘丹方才反应过来,“怎么不为殿下着甲?来人啊,速将铠甲来!”

    时候不,刘乂大致穿戴起来,而其他三名副将也都狼狈而至,刘丹领着十几名亲兵,以及东宫护卫,保着他们打开北方寨门,便欲策马狂奔。才刚出寨,就见一列骑兵远远地驰近,刘乂吓得在马背上一出溜,险些没有滑下来;刘丹伸手扶住他,耳听对面呼唤道:“可是殿下和大人么?营中因何火起?!”却是刘光的声音。

    刘丹来不及多作解释,忙喊:“阿光速来,军败矣,且护着殿下而行!”可是话语声却被远远飘过来的“胡无人,中国昌”歌声给掩盖了下去。这一来连刘丹都吓坏了,再不及招呼刘光,便即扯着刘乂的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刘光驰近之后,还是陈元达相对镇定一些,大致向他分说了当前的局势。刘光也是一头雾水——怎么了主营就崩溃了?敌军来了多少,究竟有没有杀上岸来哪?然而耳旁喧嚣声震天动地,眼瞧着营中火势越燃越炽,他胆子再大,这会儿也不敢跑去岸边探查了,便即率领部曲们匆匆从后追随刘丹,随同逃蹿。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地,天光尚未放亮,前面水流潺潺,已是别济了。

    别济水浅,胡骑纷纷纵马跃入水中,就跟下饺子似的,陆陆续续泅渡到了北岸。刘丹这才略略定下神来,返身观望,似无晋军追赶,于是勒住刘乂的坐骑,开始在刘光辅佐下聚拢败兵。

    跟着逃出来的,只有自家两百部曲,东宫护卫的半数,以及少数骑兵和氐、羌杂骑,还不到三千人,至于步军和老弱,全都撇了,想赶也都还赶不过来呢。刘乂哭丧着脸问:“于今如何处?”刘丹长叹一声:“只有西归去投阳武了……”他心里还在担心,赵固是叛降惯了的,若见到己方如此狼狈,还肯放咱们进城吗?会不会操戈而攻?

    哦,对了,我曾派人去命赵固赶来增援,希望他已经上道,阳武城中只有少量守兵……可是如此一来,将来想要守住阳武也难啊。

    到了这般田地,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于是一行败军便即继续向西,等到红日升起,终于见到了阴沟水和别济的交汇处,于是重新渡过别济,估算方位,直奔阳武而去。

    刘丹不放心赵固,不敢过于靠近,先派刘光带着部曲前去叫门——我这两百部曲甲具还算齐整,不似东宫护卫那么狼狈,或许能够诓开城门吧。刘光领命而去,看看驰近,忽见城墙上飒飒飘扬,全都是晋家的白旗——难道赵固那厮果然又叛变了么?

    不对啊,我军的败报也不会那么快便即传至阳武……

    他胆量颇大,也仗着身边这两百部曲,一心想探问个端倪,便即小心翼翼地继续驰近。既然天亮,城中本待开门,见有胡骑前来,大门扯开一半,又急忙合拢了,吊桥也匆匆拉起。刘光派嗓门大的部下高叫询问:“赵将军可在城中么?!”

    就听城上有人回答:“哪来什么赵将军,河内郭太守在此!”

    “河内郭太守”是指郭默,他这个郡守名分乃是刘琨所署,正经长安朝廷还并未承认。当日郭默放弃怀县,南渡逃归李矩,心里越想就越窝火——我在怀县也屯扎了快两年啦,眼瞧着琅琊王命师北伐,好日子就要到了,偏偏赵固降贼,胡军来攻,被迫只好去依归李矩。往日协助抵御胡军,李矩于我有恩,他又向来赏识我,合伙了倒并没什么坏处,问题他是荥阳太守,我是河内太守,名位相若,去了京县就要做他的小弟,多多少少有点儿不甘心哪。

    因此听闻胡军进驻荥阳,留一部监视京县,主力继续向东,郭默就向李矩请求,说我愿意率军踵于胡贼之后,将来若是胡贼遭逢北伐大军,可以相机配合。李矩答应了,并且还资助了郭默四十匹战马和一百柄长刀。

    胡军主力在阳武附近分道,刘丹派赵固去打阳武,旋即主力就迎面撞见了陈川,被一根钓饵钩着连夜东行,前往阴沟水。郭默不敢去碰胡军主力,却向来瞧不起赵固,探听得实,当即转道去追赵固。赵固来至阳武城下,本意一鼓而下的,可是才刚迫开城门,郭默却突然间从背后迅猛杀来。

    郭默这人鬼得很,根据史书所载,他曾经遭到刘曜围困,想要将之活活饿死,郭默被迫献出妻儿作为人质,表示欲降——不过城里兵卒连开出城外的力气都没有啦,还请先让我们买点儿粮食吃吧。等到屯粮得到补充,郭默当即翻脸,恨得刘曜把他老婆孩子全都沉了黄河,然后四面攻打。郭默遣其弟郭芝向刘琨求救,刘琨力量不足,不欲相救,却留下郭芝不放。郭默乃更遣人告急,直接就在城外把出来洗马的兄弟给劫回去了。

    随即郭默又把郭芝送到石勒那里,请求依附。因为这人名声不好,向来狡猾,所以石勒也不信他,直接把他的书信封好了传给刘曜。郭默派人于途劫得此书,这才突围而归李矩……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历史已然改变,他提前投了李矩,老婆、孩子因此也不至于再会惨死。如今他卡准赵固正得意洋洋打算进阳武城的机会,突然间发动袭击,杀得赵固大败,被迫绕城而走。随即郭默就进了城了,把当初决定开门迎降胡汉的守将和城中耆老屠了个精光。赵固重整旗鼓,再来进攻,连续两次被郭默击退,恰好刘丹的将令传至,赵固只得黯然离去。

    赵固昨晚才走,今天一早,刘丹就逃过来了,一听说阳武已被郭默所据,只得被迫继续西逃,一口气跑进了荥阳城。

    这一个白天,郭默听说城北、城南,陆陆续续有不少胡军败卒蹿过,便即亲自出城,率兵去杀了一场,逮着几名氐、羌杂骑,回城讯问。对方结结巴巴地说不明白,察其大意,应该是胡军主力在阴沟水畔被晋人水师和陆师,总计十万大军东西夹攻,遭逢惨败,连皇太弟都可能死在了乱军之中……

    水师什么的,乃至有十万之众,郭默自然不信,可是考虑到今晨有数百骑貌似很精锐的胡军靠近北门,可是没等自己下令严加戒备,准备打场硬仗,他们就又退去无踪了……说不定北伐大军已至,胡军确实遭逢丧败。于是郭默一方面派人前往阴沟水附近哨探,一方面遣快马驰往京县,去通报李矩。

    李矩字世回,和裴该曾经的同僚,那个东海王中尉李茂约虽然同名,能力分有高下,性情也大为不同,史书称其“勇毅多权略,志在立功”。他是平阳人,小吏出身,后任梁王司马肜的牙门将,征讨齐万年立功,受封东明亭侯。刘渊兵进平阳时,他被乡曲推为坞主,后来南下荥阳郡,先从司马越,又归荀藩。

    且说李矩在得到郭默的通传之后,即遣部将魏该率军北出,试攻荥阳。刘乂、刘丹已是惊弓之鸟,听得晋军来攻,匆匆弃城而走,就此魏该经过一日苦战,终于拿下了荥阳城。

第十六章、公家故吏

    陶侃在阴沟水中,因为士卒数量太少,黑夜中也难以辨别敌情,是以始终不敢登岸,只是鼓噪、放箭,外加纵火。一直等到晨光熹微,瞧瞧岸上几乎是空营一座,流散胡兵逃得四野都是,有如受惊的兔子,这才登岸入驻。随即前军也赶来会合,个个骨软筋疲,精神却很亢奋,还用担架抬着两名副督……

    陶侃不时派小队出去搜杀胡兵,先后斩杀数百人,但是等到临近中午时分,还能找得到的活胡兵就越来越少啦。可他左等裴该不来,右等裴该不到,郭默的哨探倒是先跑来询问了。陶侃对来人说:“我徐州裴使君之兵也,昨日激战竟日,再加夜袭,两千兵卒破胡军十万——可即回报郭将军,裴使君不时便率大军而至,他可速来拜见。”

    哨探回报郭默,郭默听闻,当场就傻了。本待不信,可是仔细询问哨探于路所见,徐州兵确实不过两三千人,而且半数带伤,余皆疲惫……至于胡骑,他知道不足十万,但三四万总是有的——天爷啊,三千破三万?!这徐州兵得有多能打啊!

    不敢怠慢,一面传信李矩,一面亲率数十骑驰至阴沟水畔,来谒见裴该。郭默和裴该是前后脚抵达的——不少胡军败卒黑夜中难辨方向,竟然往东跑,被裴该大军堵了个正着,探问之下,知道前方已然得胜,也便安心放缓了速度——终究一路急行军加夜行军,主力部队也疲累得不行了——还派陆衍分道去接收了封丘。

    终于大军抵达,裴该刚在营中坐定,还来不及向陶侃等人询问详细战况,就有禀报,说河内太守郭默来谒。裴该点点头:“命其报名而入。”旁边裴嶷急忙摆手,说:“使君,郭默久驻河内,抵御胡贼,将来我军于大河上下与寇相争,颇用得到此人啊,还望使君善待之。”裴该恍然大悟,急忙整理衣冠,亲自出帐相迎。

    郭默在进寨的时候,游目四顾,瞧得很清楚,徐州军甚为严整——虽然大军才刚入驻,营垒不完,但熙攘来往,秩序井然,的是强兵。很快他又见到了不少伤兵,虽然满身创伤,才刚包扎好,身上还有血迹,甚至于缺胳膊断腿,但人人梗着脖子,神情倨傲,自豪得无以复加。果然传言是真,徐州军也确实了得啊!

    因此见到裴该亲自出帐来迎,郭默当即屈下一膝,致以大礼——其实应该跪拜稽首的,但他终究铠甲未卸,所以只能单腿跪。裴该双手搀扶,笑着说:“我奉命北征胡虏,郭将军第一个来迎,实堪欣慰啊。”

    裴该说话很有技巧,光这“第一个”三字,就让郭默心花怒放,不自禁地唇边露出了笑意。

    裴该扯着郭默的手,颇为热络地将其让入大帐。此时各营正副督正在料理扎寨事——天色虽然还早,但走了那么远的路,真不能不歇着了——主帐内只有司马陶侃、长史裴嶷,以及裴该亲信从事裴寂、裴度四人而已。二裴缩在侧面案后整理文书,陶、裴二人却在并头低语,见裴该引着郭默进来,急忙拱手致礼。

    那么他们在说什么呢?裴该才刚出去迎郭默,裴嶷就问陶侃:“昨日战事,陶公已知端底否?”虽然你半夜里才来,但跟这儿也呆了那么长时间了,整场战斗的经过,应该都打听清楚了吧?陶侃点点头:“知之矣。”裴嶷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使君归来,必问昨日之战,我欲使之收服郭默,则何者当言,何者不当言,陶公其慎啊。”陶侃点点头,还是那三个字:“知之矣。”

    果然郭默入帐后,侧向而坐,四人寒暄了几句——二裴还没资格插话——他就开始打听昨日的战斗情况。裴该笑道:“吾亦初来,可召……”他想说叫熊悌之、陆和进来问话的,裴嶷急忙插嘴:“二督激战竟日,各自带伤,尚在休养——昨日之战,陶公备悉知晓,明公可垂问之。”

    于是裴该便将目光转向陶侃。他总觉得陶士行跟过去不太一样了,初见时皱皱巴巴就好似一个老农,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英风豪气;在江北呆了一年,虽说心情略好些了,也肯应入幕之请,跟随北伐,但瞧着仍然有点蔫儿……唯有今日满面红光,神采飞扬,虽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面上也丝毫不见疲色。他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又能够亲自领兵上阵了吗?

    陶侃先朝裴该一拱手,又向郭默点头致意,然后才手捋胡须,缓缓说道:“我军使熊、陆二督将在前,率两营先发,昨日凌晨于阴沟水畔骤然遇胡……”至于前军为什么距离主力这么远,他们干嘛连夜行军来到阴沟水旁,这都属于裴嶷关照过“不当言”的,陶侃直接含糊过去了。

    陶士行说话慢声细语,虽然没有太多文采,不加雕饰,却条理清晰,将昨日之战从头至尾叙述一遍,无形中又把胡军的凶恶夸大了三分,其实是炫耀自家将士之能、武力之强。郭默越听越是惊骇,随即转为衷心钦服,直等陶侃最后总结说:“我军计点阵亡,不下五百,几乎人人带伤;胡寇则遗尸千五百具,泰半奔散,伪皇太弟、大司马、太尉等逃去无踪……”郭默忍不住请求道:“是何勇将,直如天神一般……默请一睹风采,还望裴公俯允。”

    正好这时候各营督都已经安排好扎营事宜,就在帐外向裴该禀报,裴该便让他们全都进来,各自与郭默见礼,然后去唤熊悌之与陆和。郭默初见徐州众将,只见人人勇壮,个个精神,不禁暗赞——要知道高乐原本是垂头丧气的,自打听说自家两营如此悍勇,大败优势胡军后,脑袋直接就昂起来了;而甄随等人虽感妒忌,终究是同袍取胜,也自面上有光。

    不多时,熊、陆二人进帐。熊悌之伤重,是被用担架抬进来的;陆和虽然也多处负伤,而且久战脱力,但经过军医调理,又休歇了大半天,已能柱杖而行——不过估计十天半个月内,两人全都上不了阵啦。

    郭默主动站起身来,向二督鞠躬致意,说:“默自束发从军以来,百战余生,从未闻如此恶战,以一当十,负创贾勇,一日间便能摧破胡虏大军,真神迹也!此番裴公率师北征,当以二位为首功,但得二位在,何惧胡虏不灭,旧都不复,山陵不扫,梓宫不归?!”

    熊悌之动不了,陆和略略躬身还礼,旁边儿甄随鼻子里却忍不住“哼”了一声。裴该也不让二人下去歇息,先转过头问郭默:“将军可有字否?”你要有字我就叫你的字,总称呼“将军”显得太过生分啊。

    郭默摇头:“默是粗人,无字。”他家本是河内的小地主,出身寒微,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基本上跟熊悌之属于同一阶层。裴该闻言,“哦”了一声,手捻胡须,略有所思。

    郭默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这年月阶层鸿沟日益拉大,若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到了东晋南朝,就变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而且不同阶层间坚决不可通婚,彻底固化——此际根已生而芽渐萌。不过若非今日,郭默见到裴该这种态度,必然衔恨,说不定当场甩袖子就走了;今日不同,他才刚刚遭受心灵上的震撼,天然就觉得自己比裴该,甚至比徐州众将都要矮一头,故此心中不但不恼,反倒有些惶恐——

    啊呀,裴公瞧不起我,这可如何是好啊?

    赶紧套近乎,说:“其实默亦公家故吏也——少年从军,即在河内裴太守麾下,任为督将。”裴该微微一愕,随即反应过来,哦,是说裴整……那算啥玩意了,虽然同祖,但久已分途,远支得不能再远支。若按照这年月的习惯,只有裴茂的后代才够资格叫闻喜裴,裴整根本挨不上啊。

    当下淡淡一笑:“不知裴整何在?”

    郭默心说不好,裴整不是降胡了吗?我一时口快,只想拉关系,结果把这碴儿给忘了……当即窘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其实先前郭默说自己出身低,无字,裴该略一沉吟,那是想到了别的事儿啦,还真不是瞧不起郭默——人终究是可以跟邵续、李矩并传的牛人啊,至于出身高低,裴该的灵魂本来自于后世,根本就不在意。因此见郭默无言以对,便即微微一笑,抚慰他说:“裴整背弃祖宗,归从胡虏,即刀不加身,天必厌之。将军不肯从贼,数年来游击河内,坚贞难屈,我亦心慕久矣……”不必担心,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不过既然郭默有往上凑的迹象,裴该趁机就说了:“我军远来,当在此处休整,明日继续西进,将军可先归阳武。然阳武城小,且屡经兵燹,未知尚能守否?我意使一营随将军前往,未知可否?”

    郭默犹豫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多承裴公关照,默岂敢不从?然则默便在阳武洒扫街道,以待裴公率师前来。”

    裴该随手一指,即命“蓬山右营”跟随郭默去守阳武。

    等到郭默出帐之后,裴该手抚几案,略略沉吟,突然间抬起头来,注目坐着的陆和与躺着的熊悌之:“汝等可知罪么?”

第十七章、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裴该问熊悌之与陆和:“汝等可知罪么?”这句话虽然说得很平淡,并非疾言厉色,但还是把熊、陆二人给吓着了,有若晴天霹雳一般——我们捍拒胡虏,立此大功,都督怎么问是否知罪?罪在何处啊?旁边儿高乐会意,当即一咬牙关,膝行拱手道:“是我不合使二将去逐陈川,罪责愿一肩扛之,还请都督念在彼等苦战破敌的功劳上,宽赦了二将吧。”

    熊、陆二人恍然大悟,对啊,还有这碴儿……我们厮杀得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裴该冷哼一声:“陈川何在?”

    旁边陶侃接口道:“点检尸体,并不见此人,或云逃去无踪。”

    裴该便对熊、陆二人道:“汝等违反军令,率军远离大队前出,既不能得陈川,复不能察敌情,使我两千健儿陷身绝地,若非陶司马设谋援救,几乎覆没!且使大军被迫转道以救汝等……”原计划是沿着汴水走的,这会儿改成了济水——“尚不知罪么?!”

    陆和不禁垂下头去,与熊悌之一起回复道:“末将知罪了,恳请都督责罚。”

    裴该面色一缓,轻轻叹了口气:“功不可不赏,过不可不罚,否则无以成军。汝等乃可将功折罪,原本悍拒胡虏大军,功劳非小,今此战以陶司马记功第一,汝二人皆降一等——可心服么?”

    二人忙道:“末等心服口服。”

    裴该便即环视诸将:“此二人已为副督,暂时无可升迁;徐州田亩,亦得了不少;若止赐金钱财帛,又未必能酬其功——卿等以为,该当如何赏赐啊?”

    裴嶷和陶侃知道裴该必有下文,所以并不接口,剩下那些粗人全都大眼瞪小眼,无计可施。还是甄随脑子快,脱口而出:“若是末将立功,便请都督赏赐良马。”裴该撇嘴一笑:“良马要等杀去北地取得,且要多少良马,才能酬二将之功?”随即语出惊人:“我意署熊悌之为东莞郡守,署陆和为城阳郡守!”

    众人闻言皆惊;裴嶷意料之中,不禁微微而笑;陶侃本待劝阻,想一想,最终还是忍住了。

    裴该为什么突然间下此决断呢?一则自为酬答二将之功,也为全军将士做个表率;二则他从前恪守制度,身为青徐都督、徐州刺史,连县令长都不敢任命,只派人“知某县事”,此际才猛然间醒悟过来,乱世中什么制度全都是放屁!

    前此庾冰赴任临淮内史,都不跟自己打招呼就敢自命各县长吏,还不是仗着建康有人,所有任命都能顺利通过吗?然后裴该刚才又听说郭默出身很低,而刘琨就敢直接署他做河内太守……河内属于司州,都不归他刘越石管。好么,你们个个不管不顾的,就我一人循规蹈矩,那我多吃亏啊!

    这年月谁不想当官儿啊,尤其那些门户低的,玻璃天花板横在头顶,按惯例都很难做到墨绶长吏,遑论两千石的郡国守相?可我手下这票营督就没谁是高门大户子弟,连文盲都还没全脱呢,难道一辈子都只能沉沦下僚,权重而位卑么?短期内尤可,时间久了,必然心怀不满哪。况且将来队伍扩大了,你们手底下难免会有几个家世高点儿的,督将始终是白身,可该如何驭兵、服众?

    所以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熊、陆二人功高,便可作为开端,老子要开始封官赐爵了!裴该微微一笑,对众将说:“我为青徐都督,徐州之外,尚有青州……”只要立了功,你们人人都有机会捞个两千石做,即便不是实职,也足够光宗耀祖了吧。

    众将大感振奋,尽皆俯首:“愿为都督效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门上传报,说郭默再次求见。裴该闻言不禁一愣啊,心说你不回阳武去,干嘛又要见我?是西面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郭默留其弟郭芝守备阳武,自率参军殷峤等数十骑到阴沟水东岸来谒见裴该。等他出得大帐,会合部下,殷峤就问其情况如何,郭默大致分说了一遍,殷峤不禁皱眉道:“今胡贼已为徐州军所破,阳武不虞有失,将军自守可也,何必应允徐州军相助?便不怕彼等鸠占鹊巢么?”

    郭默苦笑道:“徐州军如此骁勇,以一当十,摧破胡寇,如此则司、兖之间,大可横行。若裴徐州想要阳武,我又岂敢不双手奉上?与其待他来强索,不如允献……”

    随即压低声音对殷峤说:“我不合一时胆怯,弃了怀县,南归李世回,寄人篱下。然李世回又如何能与裴徐州相提并论?则既难独据阳武,又不愿返回京县,何如投入徐州麾下?彼既为河东高门,又手握如斯强兵,即依附之亦不为屈也。”

    殷峤先是点点头,随即想一想,对郭默说:“将军果然欲归附裴徐州么?若此心不移,我有一计,可立知裴徐州心意。”

    郭默点头说我意已决,必不会移,你有什么法子就请说出来吧。

    殷峤道:“我适才在徐州军中探查,知裴徐州麾下有四大营,勇锐无过‘劫火’,严整无过‘厉风’,‘蓬山’其后,‘武林’最轻——然而此番摧破胡寇者,即‘武林营’之半数也!”

    郭默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听殷峤继续说道:“将军何不归见裴徐州,说欣慕‘武林’二督破贼之风采,欲效仿之,请裴徐州也赐我军军号。如此,徐州必知将军心意,若即赐号,是肯纳我也。”

    郭默连连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这才请求再见裴该。裴该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儿,就命诸将吏先待少顷,他到旁边小帐去单独会见郭默。见面之后,郭默把殷峤所教之言说了一遍,裴该心中大喜,但表面上还要装模作样露出点儿为难的神情来,问郭默道:

    “此为我徐州军中自号,将军喜爱,自拟可也,何必求问于我?若我赐卿军号,则等若青徐所部,将来底定河南,逐去胡虏后,可肯随我东归么?”

    他这话半真半假,换个人说不定就真信了,必然犹豫。郭默却甚是狡猾,心说:“大河上下,中州沃土,不比你那鸟不拉屎的徐州要强么……”对于郭默这些司州人来说,青、徐确实属于偏远之地了,不过历经兵燹之后,论户口、田亩是司州更多,还是青或徐更多,就不好说啦——“你若真能得其地、守其城,我不信还会老老实实折返回徐州去!此不过欲试我心意耳。”于是便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愿附裴公骥尾!”

    裴该捻须思索,该给郭默所部一个什么号呢?他此前造“风林火山”四大营,其实在《孙子》原文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下面还有两句话:“难知如阴,动如雷震。”郭默素以狡诡著称,比较契合一个“阴”字,可惜不好造词,那就不如……“雷”吧。

    “可名为‘雷霆营’。”

    郭默拱手道:“多谢裴……都督赐号!”

    裴该得寸进尺地又问:“将军既无字,可须我为将军取字么?”

    郭默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书》云:‘恭默思道’,乃可字‘思道’。”

    郭默告辞出帐去了,欢欣鼓舞地就把得号、得字之事告诉殷峤。殷峤向他致贺,说:“《诗·大雅·常武》有云:‘如雷如霆,徐方震惊。’今裴徐州赐此号,实寄望将军甚深也!”

    再说裴该,他在返回主帐后,也跟众人说了,刚才郭默求我赐号,我名其军为“雷霆营”。裴嶷当即一拱手:“恭喜使君,贺喜使君。”

    军中都称裴该为都督,只有裴嶷、陶侃例外,仍然称呼他为“使君”——因为我们终究是文化人嘛,不是那票才刚认识字的大老粗,叫“都督”似乎是把我们拉低到和他们同等的水平了……

    裴该朝裴嶷微微一笑,心照不宣。随即转向陶侃,沉声问道:“陶君,战场可有打扫干净?我军阵亡将士,尸骨可有收敛么?”

    陶侃说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所有本军将吏士卒的遗体,全都已经收拢起来,暂时瘄在营中——“此外尚俘得胡卒及氐、羌三百余,请问使君,当如何处置啊?”其实胡军投降的不少,但徐州军杀得手顺,能给留下命来的也就只有这么些了。

    裴该面色凝重,想了一想,突然间站起身来说:“我欲前往致祭、悼亡,卿等可随我来。”随即便领着众将吏步出大帐,只见营中距离寨门不远处,地上用草席裹着一具具的尸体——根据陶侃所说,上到“武林营”队长、队副,下到给自己撑船的水手,所有死尸都在这儿了,总计六百四十三具。

    裴该见此情景,不禁鼻腔略略有些发酸,他毫无做作之态,当即一撩衣襟,双膝一屈,朝着将卒遗体便拜倒在地。身后众人尽皆大惊——这儿最大也不过一名队长而已,都督怎么拜他?但是绝大多数人也都跟着跪了,只有陶侃、裴嶷和甄随三人仍然有些尴尬地站着侧旁。

    好在裴该也就拜了一拜,便即起身,吩咐裴寂取酒来,将三盏酒水洒在草间,以奠英魂。然后他就吩咐:“命陆和以下,‘武林’左右营皆来观礼——再把那些胡贼都绑来,即在英灵前斩杀为祭!”熊悌之那些不便于行的,就安生休养吧,不必过来了。

第十八章、镇胡碑

    杀俘不吉,杀降不祥,这个道理裴该自然是清楚的,按其本意,也没想要把外族全都屠尽杀光,甚至不打算驱之为奴——石勒若不为奴,说不定就不会当马贼,也不会造反,从来有压迫必有反抗啊。但昨日一场激战,自己苦心培养、训练出来的士卒死伤甚众,难免愤恨,而且见到那些死者、伤兵后,其他各营将吏也无不切齿,真正人心不可违,士气不可逆。左右不过三百多外族嘛,而且不是平民,全是当兵的,干脆拉过来一并砍了吧。

    要不然怎么办?纵放是驱鱼入渊,收为己有……我目前还没有大规模招揽外族兵的意愿,再说了,能不能用还两说呢。

    于是一声令下,即将三百余俘虏捆绑着,塞了口押解过来,就按倒在本军尸体面前,随即长刀纷纷落下,首级遍地翻滚——行刑的全都是“武林营”的残兵,陆和本来也想上的,可惜浑身酸痛,胳膊抬不起来,只得作罢。

    三百多无头尸体倒下,鲜血横流,渐成小溪,几名文吏不禁觳觫。裴该吩咐裴寂:“取一盏虏血来。”裴寂闻言愣了一下,就觉得小腿肚有点儿打哆嗦,竟然迈不开脚步。旁边甄随不耐烦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盏,大步向前,单手提起一具羌尸,把酒盏凑近脖腔,“咕嘟嘟”地就盛满了鲜血,转过身来双手捧着,奉给裴该:“请都督胜饮!”

    裴该不禁心里一万头草泥马践踏而过……我靠谁说要喝人血了,你当我是吸血鬼吗?!我确实跟你们讲过:“当饥餐胡肉,渴饮虏血。”那不过是文学修辞啊你个大老粗!就连说这话的岳鹏举也没有真的喝过人血,吃过人肉哪!

    当即狠狠瞪了甄随一眼,单手接过酒盏,随即又吩咐:“取一面花罴旗来。”有“武林营”士卒将一面营旗交予高乐,高乐双手持了,柱在裴该侧面。裴该猛地把手一扬,盏中鲜血当即激荡而出,“刷”的一声溅上迎风飘扬的旗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印。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为国而死,壮志感天!旌旗猎猎,志不可夺,所留虏血,勿使磨灭;青史著名,千古永传!”

    从高乐、陆和以下,“武林营”众将吏无不单膝拜倒,高呼道:“谢都督赐旗——我等必为都督效死,为同袍复仇!”旁边刘夜堂、甄随等人,则个个露出了艳羡之色。

    裴该随手拋掉酒盏,双手搀扶陆和起身,突然耳听裴嶷说道:“使君,乌云闭合,恐是欲雨啊。”

    裴该抬起头来朝空中一望,果见浓云翻滚,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兽一般,天色明显黯淡了下来。他一直蕴含在眼眶中的热泪不禁滚滚而下,于是也不顾风度了,当即双臂张开,仰天大叫道:“看吧,英灵感天憾地,就连老天也要落泪了!”

    后世各种煽动人心的法子,裴该知道得多了,虽说这次杀俘祭旗并不仅仅是做秀,有一半纯出真情实感,但他也知道,光靠精神蛊惑,而没有物质奖励,军心不可能牢固,士气也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

    因此折返大帐之后,他就要裴嶷尽快把功劳统计起来,并且额外奖赏:所有参战将士全都多记一转功勋,阵亡者加五转,残疾者加三转。随即下令把阵亡者的遗骨收敛起来,就由陆和、熊悌之率领“武林”左右营将士,乘船护送回徐州去,务必逐一送至其家,择地好生安葬。

    可命令传达之后,陆和却坚决不肯走,说自己虽然负伤、脱力,但只要多休息两天必能痊可,希望能够跟随都督继续作战,杀胡破虏,为袍泽复仇。于是最终把左右两营中受伤较轻的士卒约五百人全都留了下来,再补进前几日在外黄召到的新卒,仍为一营之数,由陆和统领。

    至于那些胡虏的尸体,裴嶷建议堆成“京观”,以炫耀武威,震慑群小。

    所谓“京观”,就是在战胜后把敌方尸体堆成一座小山,以土封之,传说此俗源自周武王伐纣。但是裴该觉得这种事太不文明了,而且……即便是牛羊的尸体,你就这么堆着,也容易腐烂而滋生瘟疫啊。他对裴嶷说:“叔父不记得楚庄王所言么?”

    根据《左传》记载,楚庄王在邲之战中大破晋师,战后潘党就请求搜集晋人尸体,筑成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但是庄王说了一通大道理,断然否决了此议。

    裴嶷笑笑,说:“楚庄云:‘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且云‘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

    背了一通书后,接着就解释说:“庄王止欲霸中原,无意灭晋,是以不欲筑京观而重两国之仇。今胡贼犯我,僭号称尊,岂有和解之理?则京观可筑也。且庄王又云:‘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此非与今日之事相同乎?”

    裴该摇摇头,还是难以接受这种野蛮手段……最终决定:“可即掘埋其尸,上堆高垒,如此则等同于京观矣。”

    裴嶷说把敌人尸体全都埋了,一点儿不外露,那管什么用啊?你就算在上面把土堆得再高,谁知道底下都有些什么——“如何能耀我军之威,而吓胡虏之胆呢?”

    裴该说无妨——“可勒石以记。”便即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想了一想,首先写下三个大字:“镇胡碑”。

    “建兴三年,岁在乙亥,徐州刺史、都督青徐裴,仗义挥师,以逐胡虏,澄清宇内。

    “十月廿七日,前锋武林右左二营,不过千数,骤遇寇十万于此,彼众我寡,势甚悬殊。然忠悃之臣,矢志报国,貔貅之士,刚不可凌,督将熊悌之、陆和以下,援枹击鼓,披坚执锐,直荡贼窟。寇有劝降者,陆和乃曰:‘从来胡皆恨不能生于中国,岂有中国而降胡者乎!’壮哉斯言!

    “激战竟日,后继前仆,虏血横注,寇焰顿息。是役死难者六百四十三,杀虏何止十倍于此,伏尸塞流,水为之赤!此六百烈士,击虏而死,为民之胆,英灵长存,为国之魂。是知中国不可辱也,胡运亦必不能久。

    “后过来奠,浩气所注,天为之泣,虹霓贯宇,如旗如旌。乃立此碑,长垂青史,永镇胡氛,护我国基!”

    一挥而就,然后交给裴嶷,关照他寻匠人立一巨碑,正面刻这篇短文,背面要把所有死难将士的姓名全都镌上。裴嶷愣了一下:“尽数勒名?”裴该点点头:“一个都不可缺!”裴嶷只得答应了,于是垂下头去,再次默诵手上的短文。

    这属于急就章,未经反复推敲、修饰,文采也就中平而已——裴该本人日常应用文还算四平八稳,至于诗赋,若不抄袭,便感苦手,而他手下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文学之士,帮不上忙。故而此文也就勉强可看罢了,其中所述己军数量缩水,变成了“不过千数”,敌势过于夸大,说是“十万”,还说“杀虏何止十倍”,这都是做文章的常情常理,但——

    没提一个“晋”字,更没提建康和长安,其中只有两个半名字,那就是熊悌之、陆和,以及——“徐州刺史、都督青徐裴”……

    正在沉吟,忽见裴该又再提起笔来,写下一行字:“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要裴嶷传布军中,并且通过商旅把这四句话散播到四面八方去。

    裴嶷不禁微微颔首,心说:“我这个侄儿,貌似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啊……”

    这日军务繁重,裴该秉烛视事,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才睡了短短一个半时辰,三更时便即起身,召集众将吏,商议进驻阳武之后的行止。

    按照原计划,他要沿着汴水直奔黄河,在敖仓附近封锁黄河渡口,然后返身占据荥阳。祖逖则在要此之前即攻取成皋关,然后两军汇合,共谋河南,以复旧都洛阳。

    可是如此一来,过小黄后,下一站便是浚仪,必然会跟陈午撞上。按照裴该的原意,是不希望和陈午起冲突的,他想自己路远,祖逖路近,必然先入荥阳郡,到时候召唤陈午往会,陈午不敢不从,必然放弃浚仪,退回老窝蓬关,然后留下部分兵马守备,自己率主力去见祖逖……可是陈午怎么不走呢?浚仪也不算是什么要隘、名城——浚仪之变成汴梁、开封,还得在几百年后——你就这么舍不得么?

    “祖豫州见在何处?”

    裴嶷回答说:“哨探来报,两日前应当才过扶沟……”

    祖逖从谯城出发,距离陈留郡最南方的扶沟县不过三百里路程,他这速度简直令人发指!不过这其实也不能怪祖逖,那才是这时代军事行动的常态——要知道祖逖与裴该不同,徐州各军都散布在淮阴周边,动员起来很方便,祖士稚则除本部六七千人外,剩下两万多都是兖、豫各坞堡所有,集结困难,耗时费力。

    好比胡汉军,倘若刘粲不是把老弱病残全都拨给了刘乂,而真正给他能战精锐,哪怕只有三万之众,估计这会儿都未必能够尽数渡过黄河……怎么着也得有个十天半月,才可能齐集平阳啊。

    而且祖逖的军粮还出了问题……

    今岁兖、豫乃是平年,而且粮草大多为各坞堡所有,祖逖本人所控制的数量相当有限,本不足以支应三万大军北伐。而若是向各坞堡征用吧,人出了粮,就未必还肯出兵……所以事先就商量好了,徐州军粮有富裕,江东也能多少支应一些,等先调达到了谯县,祖逖再可兴师。

    江东的粮草暂且不论——很大可能性是空头支票——徐州的粮草从彭城西运至谯,距离并不算遥远。可谁想到在经过砀山的时候,粮队却被戴渊给拦下了,勒令转输去了睢阳——“东海大王为全军主帅,粮秣当由大王统一调度。”

    说是“统一调度”,当然裴该的粮草,戴渊是伸不过手去的,但裴该给祖逖的,他就有机会劫下来啦。为此粮车绕了远路,而且等祖逖遣人去睢阳讨要的时候,陆晔却又借口核算未毕,扣着不发……

第十九章、猎狐走罴

    陆晔、戴渊劫夺、克扣祖逖的粮草,此举虽然并没有瞒着司马裒,但司马裒终究年轻识浅,并不了解二人真意,所以未加阻拦。在司马裒想来,粮草为军行之重,我为主帅,先期核算、调配,这很正常啊——反正祖逖的使者也见不着东海大王之面,在陆、戴二人那里就被打了回票了。

    陆、戴的算盘打得很精,他们深恐祖逖长驱直入,挺进河南,到时候说不定要把司马裒也迎到洛阳去……可那里已被刘曜烧做一片白地,难以防守,一旦胡军杀来,该当如何保障大王的平安呢?所以他们才要拖延时间,希望胡军先期集结起来,好跟祖逖在河南来一场大决战。

    决战打输了,咱们正好打道折返江东;若是侥幸得胜,到时候大王再去洛阳祭扫山陵,抢夺胜利果实,安全系数就比较大啦。裴该距离比较远,而且深得大王信重,估计拦不住,但若祖逖缓行,难道裴该还赶先奔河南去吗?他才一万多兵马,应该没那么大胆子吧。

    反正此次北伐,王导早就暗示过,不过虚应故事罢了,最好还能趁机削弱兖、徐的军力,以免尾大不掉,威胁江东。所以前线是胜是败,陆、戴二人并不在意,至于因此而会有多少中国男儿喋血疆场,难返故乡,那又关他们什么事了?本非江东的人马,岂有可惜之理啊?

    谯县、睢阳间使者往还,非止一次,好不容易陆晔撒手了——也不好一直拖下去——也仅仅供输了一半的军粮给祖逖而已,说民夫不足,剩余的要分批下赐。祖逖虽感无奈,却也不便继续延迟,这才咬牙压下满腔愤懑,率军离开谯县北上。裴该正是听说了此事,所以才一直压着行军速度,没想到还是比祖逖抢先了半步……

    等到阴沟水战斗之后,裴该召集诸将吏议事,众人都可惜没能逮住陈川——那可是都督的大仇人啊,熊悌之、陆和想要将之擒下,没谁觉得不对;大家伙儿都琢磨着,倘若不是二将运气不佳,遭遇胡军主力,险些覆军丧师,都督必然不会加以责罚。

    可是,貌似也不能说熊、陆运气差,倘若没有这么一出,他们也得不着郡守之赏……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然啦,那些粗人们其实大多并不知道这个故事。

    刘夜堂不禁叹息道:“可惜未能擒获陈川。陈川竟敢率部降胡,若能绑了他去见陈午,想必就连陈午也不敢再保其叔父了,都督便可手刃彼獠,为令尊兄复仇,且可逼陈午交出浚仪来……”

    甄随“哼”了一声:“陈川降胡是实,即便未能生擒,也大可因此而责让陈午。”朝着裴该一拱手:“末将请令去取浚仪,若陈午弃城而走,算他识相,若敢抗拒,老……我便将蓬关一并拿将下来,献与都督!”

    裴该只是笑笑,却并不下令。

    阴沟水畔这一仗,不但打出了徐州军的威风,而且也坚定了裴该本人的信心。此前与诸将商议,都认为自家部伍训练有素,一个打胡军两个应当毫无问题,裴该口虽不言,心中其实还有些忐忑,不敢确定。直至经过这一仗,他始深信过往的判断并非虚骄——

    虽说根据陶侃所报,胡军中老弱不少,氐、羌杂骑正面阵地战也派不上太大用场,真正的精锐不过四五千人而已,但那不正好是“武林”两营的两倍吗?不正是一打二吗?则不算辅军,我近万正兵,打胡军两万应该有胜算吧——而胡汉军中,是否能够拿出两万足够与我军相拮抗的精兵出来呢?况乎正面还有祖逖。

    郭默曾经对殷峤说,徐州军于“司、兖之间,大可横行”,如今裴该也有类似想法,他深感自己此前行事未免太过循规蹈矩、小心谨慎了。如今还担心什么陈午啊?即便没有陈川降胡之事,他光算前账,把陈午给收编乃至蹉踏了,又能如何?祖士稚至于为了陈午而跟自己闹矛盾吗?

    不过“乞活”嘛,拖家带口的,能战者不多,老弱不少,真拿下来,就怕不易消化啊……前数日裴该在外黄临时收编的就是一支“乞活”,乃刘瑞所部,当初曾经恶战王弥,后为石勒所败,逃归谯县,随即就又被附近的坞堡主张平、范雅等人击破,刘瑞战死,余部辗转蹿至外黄一带。裴该进抵外黄,从中挑选出千余可用之卒,其余的都送至徐州屯垦。为此他就一连忙活了好几天,倘若依葫芦画瓢,再兼并陈午,不但贪多怕嚼不烂,而且也肯定会耽搁更多的宝贵时间……

    再者说了,蓬关附近地势险峻,当初桃豹就因此而大败,自己虽然有攻下的信心,也必非一两日之功,到时候豫州军就来了。祖逖固然不会因为裴该攻陈午而跟他起龃龉,但若遣人来说和呢?你说裴该是答应是不答应?

    所以综合考量之后,还以暂且放着陈午不理为好——“我军既已自汴水经阴沟而转向济水,且将前出阳武,再返身去攻浚仪,并非上策啊。”

    裴嶷赞成裴该所言,当即指出:“郭默传言,李矩在京县,且已攻克荥阳,我等当急进以收取之——诸君请思,得李矩与得乞活,据荥阳与据浚仪,何者为优啊?”

    于是大军即刻拔寨启程,渡过阴沟水,前赴阳武,郭默开城迎入。裴该在阳武又休整了一天,同时写信给祖逖,通报自己的行程,再致书京县,要李世回即刻率师来迎。等再启程的时候,他本打算仍由郭默守备阳武的,但郭默致意要追随“都督”,一并进取河南,于是裴该就署郭默之弟郭芝为阳武令,留下守城,郭默则拣选一千兵马,高挑着才刚绣成的“皂底雷光旗”,正式加入了徐州大军的行列。

    前行不久,有哨探来报,说武威将军魏该求见。裴该亲自前去迎接魏该,平礼相见,魏该拜伏在地,连称“不敢”,裴该说:“我非敬卿名爵,乃敬卿叔父之忠勇也。”

    魏该的从叔魏浚,从雍州小吏起步,永嘉末官至扬威将军、平阳太守。洛阳陷落后,他率兵屯扎于洛北石梁坞,扫荡周边坞堡——“其附贼者,皆先解喻,说大晋运数灵长,行已建立,归之者甚众”,“其有恃远不从命者,遣将讨之,服从而已,不加侵暴”,刘琨署之为假河南尹。刘曜闻讯来攻,刘演、郭默往救,都被刘曜设伏击破,魏浚因此丧败,遂为刘曜所俘杀。魏该率领魏浚残部,得荀藩署为武威将军,遂与李矩、郭默相结,共拒胡贼。

    一个刘琨,一个荀藩,不论出身,只看利益,大肆封官赏爵,其实真正有含金量的并不多,魏该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他这个武威将军是注了水的,在裴该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裴该一心拉拢魏该,但也不好意思腆着脸说我敬你名爵或者才能啊,只得以敬慕魏浚为名——人终究是殉国的,是烈士,值得我洒一抔感佩之泪。

    寒暄几句后,便即探问李矩的消息。魏该说了:“李将军已应祖豫州之请,率师南下以应,某留镇荥阳,迎接裴公前往,旋亦当追从之——自叔父殁后,李将军待某甚厚,不忍背弃。”说着话,还特意瞟了一眼站在裴该身侧的郭默。

    郭默扭过脸去,假装啥都没听见。

    裴该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挺郁闷——错过了李世回啊,被祖逖给抢了先了。

    不过这也怪他自己,原本并没有率军驰骋中原的想法,就光琢磨着在徐州安生种地,以资供祖逖北伐了,所以还特意搜索前世读史的记忆,告诉祖逖,荀藩麾下李矩李世回是个人才,祖君可尝试着与其往还……他当时想的是,我是欲得人才,可是李矩太远了,比邵续还远,我肯定捞不着啊,不如让给祖士稚吧。

    若早知道有今日,打死裴该也不会去跟祖逖多嘴啊!

    想来祖逖听了自己的话,必然与李矩早有联络,那么他一进入荥阳郡,就遣人去召李矩,而李矩也即刻束装上道,前往迎迓,本在情理之中。可惜了,虽得郭“思道”,却错过了李世回,猎一狐狸而走一熊罴……

    至于魏该,也算是个人物,但裴该虽欲收揽之,其心却不甚诚——因为这人寿命短,史书所载事迹也不多——所以啊,想滚就滚吧。

    李矩只留下少量兵马守备荥阳和京县,几乎全师南下去迎祖逖,浚仪的陈午却不同,他生怕裴该挥师来夺其城池,所以任凭祖逖召唤,只是托词不动。直到听说裴该主力已然离开小黄,兼程北上,直奔济水去了,才派出求战心切的大将冯龙统率精兵八百,去跟祖逖会合——反正意思到了就成啊。

    冯龙兴高采烈地点兵上路,才出浚仪城门,就听身后有人呼唤,转过头去一瞧,敢情是陈午之子陈赤特。冯龙急忙下马恭迎,问道:“公子因何前来啊?”是不是陈午生怕祖逖怪罪,所以把儿子也派出来,要跟自己一起南下呢?

    陈赤特回答道:“阿爹命我来送将军。”

    冯龙还挺感动,连连左翼作揖:“多承将军看重,竟使公子相送,某何敢克当?”随即陈赤特就亲手斟了三盏酒,递给冯龙,祝他旗开得胜,在祖豫州麾下建功立勋。冯龙饮罢酒,就劝陈赤特回城,他好继续上路。陈赤特临行前,突然间开口问道:“某年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动问将军?”

    冯龙说公子您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吧。

    陈赤特道:“未知昔日李头因何而死啊?”

    冯龙脱口而出:“乃是陈川……”随即反应过来,截断了话头,却满腹狐疑地询问陈赤特:“何人使公子问此?”陈赤特答道:“偶尔想起……将军勿疑。”

    终究是小孩子,演戏功力不足,这话明显说得言不由衷。冯龙当即躬身道:“请公子归复将军,某受将军厚恩,断不肯背也!”其实心里在想,特么的陈午这是对我起了疑忌之心啦……我要是一步行迟踏错,将来折返,说不定还会遭了陈川的毒手!其实当日李头遇害,陈午未必事先不知情吧……罢了,罢了,你不仁,我不义,若是机会得便,干脆投了祖豫州又如何!

    这边陈赤特“恭送”冯龙离开,那边陈午却突然得报,说陈川竟然回来了,就在城外等他……

第二十章、虎牢

    当日阴沟水畔之战,陈川率所部五六百人侧击徐州军,结果未及接战就彻底崩溃,刘丹下令,使氐、羌杂骑追杀败兵。陈川极其狡猾,见势不妙,便即乘马匆匆折返自家营寨,寻一处粮垛藏了进去——氐、羌杂骑灯下黑,就没想到派人去营中仔细搜索。

    陈川一直躲藏到天黑,闻听得战场上再无杂声,这才小心翼翼地牵着马,乘着当晚月色黯淡,返身向东方逃去——正好是刘光已然归营,且还未再出夜袭之时,他就此有惊无险地一路蹿回了浚仪。

    陈川在“乞活”中自有不少心腹,并不仅仅带出去那一千人,当下通过心腹传言,说自己遭到徐州军的追杀,全军覆没,不敢回城,请求陈午到城外来会,叔侄俩好商议一条万全之策出来。陈午闻讯大惊,急忙领着几名亲随出了浚仪,在不远处一处废弃的村庄中见到了叔父陈川。

    陈川事先就跟亲信打听过了,知道自己逃得够快,此时阴沟水之战的消息尚未传至浚仪——当然了,最终谁胜谁负,他自然也不知情——因此等见了陈午的面,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开始编造谎话。

    他说自己出城不远,便有徐州军自小黄追将出来,才刚渡过济水,彼等便来相邀赴宴,分明不怀好意……当然啦,没提自己斩使之事,只说自己不应,仓促西逃,结果还是被徐州军连夜追及,实施突袭。敌方人多势众,自己又不愿与友军相厮杀,结果顷刻间便即全军崩溃,幸好马快,才能孤身逃出……

    “阿午,我险些不能再见汝之面了……”陈川嚎啕痛哭得这叫一个伤心啊。

    陈午闻言,又惊又怒:“徐州焉敢如此?!”

    陈川道:“彼等高门子弟,何时放我等在其眼中?向来践如微尘,鄙如虫豸,驱策来去,仿佛婢仆……我不合昔日害了裴嵩,则裴该欲杀我久矣!以命抵命,本也无怨,只可惜那些跟随的兄弟,全做了徐州军刀下之鬼……”

    陈午恨声道:“我即行文,为叔父向祖豫州伸冤!”

    陈川苦笑道:“无益的,无益的,徐豫本为一体,且尚有冯宠在彼处,每向祖豫州进言,要杀我为李头复仇……即便浚仪城中,冯龙为冯宠同族,其心叵测。是以我不敢进城,只能唤阿午来此……还请救救为叔这条贱命吧!”

    陈午安慰陈川,说我已经派冯龙去相助祖逖了,现在不在城中——“叔父可安心随某归城。从此亦不必远出避祸,叔父即留在城中,我看谁敢来害叔父性命!”想了一想,又说:“蓬关险要,易守难攻,或者叔父往蓬关去?”

    陈川连连摆手:“浚仪、蓬关,都不过弹丸之地耳,我军虽众,精锐却少。徐、豫联军将取河南,若为胡寇所败,还则罢了,若能站稳脚跟,即遣一偏师来,我恐浚仪、蓬关皆不能守……为叔是不敢在兖州存身了,乃思更名换姓,遁往他处。只在筹思,是孤身而走啊,还是阿午肯跟我去哪?”

    陈午问道:“若有可容身之处,我自当卫护在叔父左右。只不知道叔父待往何处去?”

    陈川小心翼翼地说道:“东路为徐州所阻,南路为豫州所阻,西去河南,将为战场,如此,则只有向北了……”

    陈午一皱眉头:“叔父欲渡河去投刘并州?然而胡贼已得河内、汲郡,道路不通,恐难前往啊……”你一个人跑路,危险系数太大;要是我领兵跟你一起走……怎么可能不被胡军发现呢?

    陈川嗫嚅道:“如此说来,便只有……”

    陈午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双眉一竖:“叔父,我早便有言在先,胡不可降也!即便是叔父,若欲降胡,从此不必再姓陈,我亦将与叔父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陈川急忙摆手分辩道:“阿午误会为叔了,我岂肯降胡?唯思山高水长,路途坎坷,若阿午不愿与我同行,还请再调拨一支兵马……不,数十护卫,好保我顺利抵达并州去。”

    陈午闻言,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午实不愿叔父涉险远离……然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我这便回城去,甄选数十名敢战之士,卫护叔父。”

    陈川惨然一笑:“如此,多谢阿午了,请受为叔一拜!”说着话双膝一曲,便即磕下头去。

    陈午大惊,急忙伸手搀扶:“叔父岂可如此?”可是却扯不动陈川,只好也对面拜倒:“叔父这是要折杀……”话音未毕,忽然觉得胸腹间一阵剧痛,不禁双目大睁,低头看时,就见陈川手握一柄短刀,正缓缓地从自己体内抽将出来……

    陈川跪下,这是一个信号,他随即一刀刺死了陈午,而其暗藏在附近的亲信,也当即涌将出来,把陈午带来的随从逐一砍翻在地——以有心算无心,行动快捷而顺利,不曾走脱了一个。

    陈川手握着滴血的短刀,缓缓站起身来,眼中不禁潸然泪下:“阿午,这是汝逼我的……若跟从我归顺了汉国,我叔侄又何必走到这一步……放心,我会好好养育赤特,断不使他如汝一般吃苦且无着落的。”

    随即陈川一行人便潜入浚仪城,先顺利控制住了陈赤特,然后召集众将,说陈午在城外遭到徐州军的袭击,不幸殒难,要众人从此奉赤特为主。陈午在“乞活”中素有威望,既已身死,众人自然毫无疑义地把忠诚心转移到其遗子身上,扶陈赤特登上了首领的宝座——其实权力都抓在叔祖陈川手中。而最瞧不起陈川的冯龙既然已经离开,其余人等,即便心中尚有疑惑,甚至不满,也都不敢当面质问陈川,只得暂时听从号令。

    随即陈川召蓬关的可战之卒也都赶到浚仪来,说要挥师东进,为陈午复仇。当然啦,他不敢真去寻找和碰触徐州军主力,甚至不敢往攻小黄,计划是绕过小黄,到汴水流域去截杀徐州后续运粮的船只。倘若断了粮道,则相信前线徐州军必然生乱,他就算是报了被数百里追杀之仇了。

    再然后呢?陈川自也不会干等着徐州军折返回来找自己算账,只要有了足够的粮草,他就打算率部北上,从文石津渡过黄河,去投胡汉政权——不过此意暂时还不能向部众透露,得先打几个胜仗,稳固了自己的威信以后,再徐徐吐露。有敢不从的,杀无赦!

    对于陈午被杀之事,裴该距离遥远,自然不可能很快便有所察觉,他在魏该的引领下,率部进入荥阳城,旋派刘夜堂率“厉风”中营北上,占据敖仓,封锁这一段的黄河渡口。探哨来报,刘乂、刘丹等人已率残兵西遁入了河南东部的成皋关。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三川汇聚,五岭包夹,地势虽不如关中之厚固,亦有表里山河之险,这才能够控驭中原,成为千年之古都。所谓三川,是指黄河在其北,伊、洛在其南——正因为城邑于洛水北岸,所以才得了“洛阳”之名。所谓五岭,是指洛阳东有嵩高,南有熊耳、伏牛,西有中条和崤山,三面封闭,北面虽然敞开,却得黄河灌注,也非轻易可以逾越者也。

    汉代利用地形之便,以八关拱卫京师——何进为大将军讨伐黄巾的时候,即将五营将士屯都亭,别置八关都尉。这八关由东向西,顺时针计点,分别是:旋门、轘辕、大谷、广城、伊阙、函谷、孟津,以及小平津——其中以东旋门、南伊阙、西函谷和北孟津最为重要。

    其中旋门关在成皋县内,故此又名成皋关。其实成皋最初的名字是“虎牢”,传说一千年前周穆王猎得猛虎,畜之于此,遂乃得名。本属东虢国,后为郑国所据,建制邑;秦代更名成皋,属三川郡;汉沿县名,先后属于河南郡、河南尹。此外裴该还“未卜先知”,晓得在三百多年后,成皋县将改名为汜水县,成皋关改名为汜水关;入唐后复虎牢旧名,但为避唐太祖李虎(高祖李渊祖父)讳,更名为“武牢关”。

    ——后来传说中的“三英战吕布”,就是在这座虎牢关前。

    会商之时,裴该询问郭默:“思道久在司州,可知晓成皋关的状况吗?”

    郭默拱手回禀道:“成皋关在县东北方、汜水西岸,筑于大伾山上,南连嵩岳、北凭大河,中唯一道可登,险狭处只容两人并行,实为易守难攻之坚塞……”仔细描述了周边的地势,最后说:“若破成皋,则一马平川,洛阳以东更无险阻也。”

    裴该手捻胡须,沉吟不语——他对于自家军队的野战之能,如今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了,但攻城拔塞之战,却又与野战不同,若无良谋,那就只好蚁附而上,拿人命去填啦……对于这时代的其他军阀来说,或许人命不足贵,裴该的想法却恰好相反。况且都是数年间苦心训练出来精兵,谁又舍得在险塞前浪掷?

    所以原本的计划,是让祖逖来这儿硬碰的嘛,偏偏祖士稚启程晚、走得慢……江东那些混蛋,既无成事之能,复无成事之心,扯后腿倒是天赋技能,真正可恶!根据郭默的描述,成皋关建于山上,比较大型的攻城器械——比方说冲车、云梯,乃至于投石车——都是推不上去的,倘若自己有火药,或许还能派上点儿用场,偏偏出发前才刚向彭晓下达指令,这会儿就算他天纵奇才,能够发明出火药来,也没有足够时间制备,更送不到前线来……

    耳听得裴嶷问道:“以思道看来,我军可能攻克成皋关么?”

    郭默笑一笑:“易如反掌耳。”

    他刚才把成皋关的地形说得如此险峻,众将吏越听越是心惊,结果一转眼就说攻取此关“易如反掌”,把大家伙儿全都给说愣了。就连一向寡言少语的陶侃都不禁追问道:“思道何所见而云然?可是有什么妙计么?”

    郭默回答道:“即便雄关险塞,也须有人把守,否则与瓦甑何异?据默所知,原本胡贼并未据守关隘,即在成皋县中,也不过千名守卒而已。今刘乂等率残兵退入关中,料其所余不过三四千,且新为都督所破,肝胆皆丧,士气靡沮,便有几百精锐,也多是骑兵,未必擅长守隘。这般敌势,有何可惧啊?

    “且关前山道险狭,即有千军万马,难以逾越,只能以小股精锐攻取,成皋以此而成天下险塞。然而都督麾下,精勇步卒难道还少吗?且默听闻,多有擅野战者,则若趁夜摸上关墙,必可一鼓而下也!”

    众将吏听他说得有理,都不禁点头,甄随习惯性地抢先请命,说:“末将愿率所部,去取成皋!我‘劫火营’善打恶仗,都督将重任交于我等,是断不会错的!”

    旁边儿高乐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那意思:“劫火营”善打恶仗,也就是你嘴上说说,其实你多会儿碰到过难啃的骨头啊?倒是我“武林营”此前在阴沟水畔打的,那才叫真正的“恶仗”哪!

    原本高乐见了甄随,有如老鼠见狗(当时家猫才刚传入中国不久,数量很少,逮老鼠真是家犬的任务),如今却不怕了。然而“武林营”只剩下了半数,所以他才不敢跟甄随争抢——再说了,恶仗若都被“武林营”打了,那其他几个营头能乐意吗?

    “厉风”、“蓬山”,亦皆请令。裴嶷也说:“此番刘乂等所率虽有数万之众,但据熊、陆二督所言,精锐也不过五六千而已,可见是仓促成军,来敌我等——其后必然还有大军跟进。若不能趁着胡贼胆丧,急下成皋,待其生力到来,这仗便不易胜了。还请都督速下决断!”

    只是裴该却一时间下不了决断,他实在是太肉痛手下这些强兵了。思索少顷,便道:“也不差在这一两日。此去成皋,不过一日之程,且待大军开至关下,我仔细查勘地势后,再做区处——明晨拔营,留‘武林营’守荥阳,主力前指成皋关。”

    话音才落,忽听门外有人禀报:“报都督,东路谢营督有急报传来。”

第二十一章、苏峻问题

    门外传进来“劫火营”左副督谢风的书信,裴该展开看了,不禁微微而笑:“倒是一笔好字……”

    既然是好字,当然不会是半文盲谢风所写的,而且谢风营中本乏文吏——粗通文墨的有一些,若有书法好的,裴该肯定知道——想来必是王贡手书。裴该把书信转递给裴嶷,裴嶷双手展开,侧过身子,与陶侃同观——王贡身份特殊,所以不便与众将传阅;再说了,就算传阅,他们也未必瞧得明白啊。

    王贡终究是士人出身,虽然代谢风写信,不可能骈四骊六,但文辞也颇显古雅,而且夹杂着不少的成语、典故,就甄随那些半文盲,能够瞧懂三成就算是天赋异秉了。

    信上说,东路军顺利前抵至临朐,尚未与曹嶷接触——看曹嶷的动向,是想收缩防线,专守广固——就有一行七八人前来拜见,当先者自称名叫徐玮,乃是奉了掖县令之命,特来联络。

    掖县令就是苏峻,字子高,长广郡掖县人——跟陆和是大同乡。他本诗书传家,其父苏模做到过安乐国内史,苏峻本人十八岁举孝廉,出任郡主簿。但还没等他崭露头角,“永嘉之乱”就爆发了,苏峻纠合县内数千家,结坞自保,并且派长史徐玮到周边各屯去宣示王化,又收枯骨而葬,就此赢得了人心,青州东部各坞堡咸推他为盟主。

    曹嶷在青州,多次遣使笼络苏峻,任命他为掖县令,苏峻不受其命,但也以掖令自称——当然啦,两者的含义是不同的,若从曹嶷,即是汉之掖令,苏峻自称,是晋之掖令。

    只是曹嶷势大,苏峻不得不虚与委蛇,并且当石勒进攻青州的时候,本着唇亡齿寒之义,苏峻也曾率各坞堡之卒增援过广固,颇给石勒吃了不少苦头。等到石勒退去,曹嶷便想要趁机一统青州,初时境内大蝗,不克动手,去年收成还算不错,他就开始向苏峻发起了猛攻啦。

    苏峻终究力弱,被曹嶷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正想放弃旧有基业,败逃去海边,忽然听闻徐州大军北伐,于是急遣徐玮间道来与谢风联络,希望能够与徐州军南北夹击,共破曹嶷。

    谢风虽然召见徐玮,但他本人对于战略方面缺乏考量,所以特命王贡在旁辅佐。王贡就代他向徐玮问话,先详细询问了青州的情况,也包括曹嶷和苏峻的实力,然后问道:“徐先生,我为别军,止两万人耳,不知若与贵部夹击曹嶷,有几成胜算可以攻克广固啊?我闻广固险塞,又内储曹嶷多年积蓄,粮秣不缺,恐不易遽下吧?”

    徐玮回答道:“曹嶷所部虽号十万,真正能战者寥寥无几,否则苏令也不能以坞堡散卒,与之周旋达数年之久了。只要我等再联络邵乐陵(乐陵太守邵续),三面夹击,则曹嶷必败无疑。只是诚如尊言,广固险塞,旦夕之间难下,但只需长期围困,世间又岂有不能克陷之城呢?”

    王贡笑笑:“先生不要诓语,请实言相告,以先生看来,三路合围,须几日才能攻克广固?”

    徐玮倒也老实,叹了口气:“非一年不可……”

    王贡斜眼瞧了瞧谢风,随即一摆手:“先生可先下去休息,待我与将军商议之后,再通传先生。”

    徐玮出帐之后,谢风就问王贡:“先生还有什么可与我商议的?我奉都督之命,此番北征,本为威吓曹嶷,并无与其交锋之意——除非彼有南下侵扰徐方之势。且都督也从未命我招揽青州豪强,若是顺手而为,本无不可,但若要围困广固经年……如先生所言,我还想尽快了却此间之事,好西去追随都督,杀入河南,恢复故都呢……”

    王贡笑笑:“若苏峻不遣人来,我等自然无须理会;今既使徐玮等来联络,又岂有不纳之理啊?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祸’。”

    谢风皱眉问道:“然则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答复徐玮?”

    王贡答道:“徐玮既来联络,则苏峻数千兵马唾手可得,弃之可惜。诚如将军适才所言,倘若与邵乐陵、苏峻联军,可轻松击破曹嶷,何乐而不为?然而广固坚塞,非旦夕可下,若我军被牵绊于此,恐坏都督大计。故此贡以为,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看苏峻可肯相从否。”

    谢风沉吟少顷,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说:“此事甚大,须报都督定夺。”

    王贡摆手道:“将军,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倘若先问都督,书信往来,非止一日,苏峻若见我等犹疑,倘若转而投向曹嶷,又如何处?为今之计,只能请将军先下决断,若都督不允时,再做区处可也。”

    他见谢风还在犹豫,便即一拍胸脯:“倘若都督责罚,贡愿一肩担之,绝不连累将军!”

    王贡是素来独断惯了的,想当初听说杜曾杀胡亢而并其众,他都没派人通知陶侃,就自作自为地前去游说杜曾反正,为此而导致与陶侃兵戎相见,自己也成了叛臣。但是“将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吃了一场大亏,王贡却仍然难改积习,见着好机会就搂不住,定要将事情办成不可。

    故此在他的反复劝说之下,最终谢风只得允其所请。于是王贡就再请徐玮进来,对他说:“我军此番北上,本无意攻伐曹嶷——裴使君奉命讨伐胡虏,意在河南,安有余暇顾及青州?曹嶷不过冢中枯骨耳,原不足虑,我等此来,不过欲威逼之,旋控扼黄河渡口,保障大军侧翼罢了……”

    徐玮听了这话,不禁失望,才想逞口舌之利,加以游说,却被王贡摆摆手,制止了。王贡随即说道:“既奉裴使君之命,又岂可节外生枝?然而……”话锋一转——“曹嶷肆虐青州,苏令坚不肯从贼,以游散之卒、微弱之势而能与之相拮抗,实我晋之纯臣也。若不相救纯臣,又如何高张驱胡复都之大旗,使天下归心,百姓景从?故此我意,请苏令南迁而来东莞暂驻,以避曹嶷锋芒。东莞为徐州之地,若曹嶷还敢来侵,裴徐州又岂肯坐视?即便大军在洛,不克归还,广陵、临淮、下邳、彭城守卒尚有万数,北救不难也……”

    其实裴该留守四郡国的部队有没有一万人,到时候会不会北上去救东莞,其实王贡也不清楚,他只是随口扯谎罢了。

    “至于曹嶷,我当亲往说其反正,即不肯幡然改悟,亦必使其不敢南下——苏令在东莞,可屯田积粮,徐徐恢复,当无忧矣。”

    这话说白了,就是我现在没空去救你,更不可能跟你一起夹击曹嶷——那对我们有啥好处啊?你若想活命,还不如南下归附徐州吧。

    徐玮答应回去向苏峻复命,先商量一下,再作决断。随即王贡就为谢风写下文书,遣快马传递至裴该大营——终究是才刚依附,甚至还没能通过考察期,他也不好太过专断自为,蒙着头不报告,等事成了再说;再者说了,他王子赐也没有这个权限啊,正经谢风才是这一路的主将哪。

    所以书信递出的时候,苏峻尚未答允南下,而王贡也还没有前往广固去见曹嶷。

    裴嶷和陶侃并头读完了信,随即在裴该的首肯下,把大致内容向诸将陈述一遍。甄随当即就说:“我等足以破胡,谢风不必再来,可使攻打广固,若能杀了曹嶷,青州唾手可得——都督是青、徐都督,如今才有半个徐州,名不副实,多难看相!”

    裴嶷笑笑:“甄督学问大长,竟然能用‘名不副实’四字了,可喜可贺。”随即转向裴该,问道:“我不晓苏峻何如人也,使君可知其人否?”

    裴嶷原本僻处辽东,对于中原情势所知甚少,要等到了徐州,才在卞壸的帮助下疯狂补课,把徐、扬、兖、豫、江、荆、司、冀等数州的情况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问题以他的身份地位,就很难注意到苏峻啊,那不过偏远地区几家小坞堡的盟主而已,麾下不过数千人,且苏峻本身的门第也不高,最高做到郡主簿,就连目前这个县令也是自称的……他有什么资格可使裴嶷关注?

    故此裴嶷才询问裴该,不过在他原本设想中,估计裴该也仅知其人姓名而已,没想到裴该当即撇嘴而笑:“我知此人,是又一曹嶷也。”

    裴嶷闻言一愣,随即会意,裴该的意思,是说苏峻颇具野心,且首鼠两端,将来或可如曹嶷一般,为割据之雄。

    裴该也在考虑王贡的建议,因为此前他并没有起过招揽苏峻的念头。固然苏峻挺能打,而且出身低、力量弱,说不定挥挥手就能招过来了,问题他对这位苏子高实在没啥好印象……

    在《晋书》中,苏峻与王弥、杜曾、杜弢、祖约,乃至于孙恩那种鸟人并传,同属贼寇、叛臣,名声很臭。其实裴该刚招揽的郭默也是以叛臣而终的,但他那纯是被逼无奈——

    在原本的历史上,郭默后来逃归江东,成为东晋大将,还曾经率兵抵御过苏峻的叛军。等到苏峻授首,朝廷恐怕郭默势大难制,就征召他为右将军,入朝侍卫,然而郭默乐为边将,志在御胡,不想去建康做摆设,就此双方渐生嫌隙。

    郭默与平南将军刘胤不睦——刘胤的参谋张满等人鄙视郭默出身低,竟然光着膀子与之相见——恰逢刘胤被诏还都而不肯从行,郭默认定他有反心,于是在部属的挑唆之下,便矫诏而杀刘胤。他把刘胤的首级献去建康,王导害怕了,就想要承认既定事实,谁想陶侃不认,当即宣告郭默之罪,发兵讨伐——王导也只得把拟定封赏郭默的诏书又收了回去……

    查其原委,郭默虽有擅杀之罪,实无反叛之意,纯属侨客与南人之间的矛盾把他逼上了绝路,再加上软弱的建康朝廷又朝三暮四,遂使长城败坏。当然啦,郭默也有取死之道,后来其军将败,陶侃怜他骁勇,遣郭诵去劝降,郭默本人是答应了,却难以约束部众,被其将张丑、宋侯给拦在营中,结果战败后陶侃一怒之下,即斩之于军门之前……

    所以后来唐人作《晋书》,没把郭默当叛臣,而使与邵续、李矩等名将并传。苏峻就不一样了,他纯是狂妄自大,野心炽燃,自以为王敦死后,江东无人是其对手,故此悍然联合祖约,掀起反旗,并且在攻陷建康之后,大肆抢掠杀戮,搞得是天怒人怨。说白了,这家伙是真的脑后有反骨,而且骨子里还残忍暴虐,与西晋末期那些胡汉军阀没啥两样。

    裴该把苏峻比曹嶷,其实未必妥当,苏峻的能力应该比曹嶷略高一筹,所以掀起的乱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裴嶷听了这话,却笑笑说:“即便驽马,亦有可用之处,只看何人驾驭。今苏峻势蹙,若肯来投,使君不宜拒之,免失人心。”人目前又没什么劣迹,你有啥道理拒其于千里之外?这种姿态一摆出来,以后还有谁肯来投你吗?

    裴该还在沉吟,旁边儿高和却膝行出列,拜倒在地,说:“末将与苏峻有仇,还请都督不要接纳!”

    对于高和的出身、经历,裴该自然是清楚的,只是一时间没能想起来罢了,听闻此言,当即颔首:“既是卿相请,我便不纳苏峻好了。”

    谁想陶侃却突然间开口,问高和道:“苏峻也未曾杀卿父母、夺卿妻儿,些小仇怨,何可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还请高督三思。”随即转向裴该,拱手说道:“裴文冀所言是也,且使君不欲用那人乎?昔我不用其言,乃有杜曾复叛,则其心胸险狭可知也。然而其才可用,故此陶某才荐于使君,只是当储之于内,而不当用之于外。今才用之于外,便欲自专,若相违逆,必然去也——使君亦请三思。”

    陶侃很了解王贡,知道那人是什么性格,当初两人间起了龃龉,王贡就掀起来泼天大祸,而且此后再见陶侃,却不肯归依,而要挟陶侃把他推荐给裴该——正所谓“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王贡是认定陶侃不能用其计,非可从之主也。如今裴该才想要用王贡,要是当即就打了王贡的脸,那他还有可能留下来吗?

    裴该把脸一沉:“我终不肯受他人所挟制!”

    裴嶷摆摆手:“此非挟制——彼又何以挟使君?然而行事只看当否,不看是否如意。若臣之所为皆如主君之意,为主君所欲,是庸主与谗臣也。”

    你不必在意王贡是不是专断自为——其实也说不上专断,他还是写信来请示了嘛——也不必如陶侃所言,在意不从其言,王贡是不是就跑了,关键看事情应该怎么去做。倘若臣下所言不如意,你就一律打了回票,那不是刚愎自为吗?那谁还肯向你献计,为你谋划呢?

    裴该沉吟少顷,望向高和:“卿如何说?”

    高和也在考虑陶侃刚才的质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道:“但从都督之命。”

    裴嶷说好——“可从谢督之书,暂命苏峻等南下东莞,但须使苏峻率其精锐,与谢督并道而西,与大军会合。若彼不肯南下,则不必再加理会;若南下而不肯从征,则可命谢督围剿之,献其首与曹嶷。”

    裴该不禁冷笑道:“若其不肯南来,我迟早割其首级,为高卿复仇!”给苏峻最后一个机会吧,若肯为我所用还则罢了,若是不肯,以后就再没机会啦!

    裴该考虑到,历史既然已经改变,说不定苏峻再没机会造反了,而且司马家不能驭他,焉知我也不能驭他?这时候就应该团结更多可团结的势力,以扩充自家的实力,倘若苏峻最终还是走上老路,那时再除,也不为迟啊。

第二十二章、单挑

    裴该亲率大军离开荥阳城,进抵成皋关下,择平地扎营,距离关隘约摸五里之遥。随即他便领着裴嶷、陶侃和一干营督,策马登山,来看关城。

    成皋关所在是嵩山余脉,名叫大伾,附近山岭重叠,唯东西一道可通,蜿蜒曲折,渐行渐高,关北则山壁陡峭,下瞰黄河——所以从临河一面也是很难攀爬上去的。陶侃手搭凉篷,左右观望,不禁哂笑道:“胡人果不惯于守险也。”

    他指点给裴该看:“左右山岭峻高,但自关上,当有小路可通,若能多筑营垒,互为犄角之势,则通关之路,都会被覆盖在弓箭射程之内,一步一尸,难以逾越。”随即笑笑:“只是若贼立营,山下也可望见,且我等至此,当已有箭射至……”

    裴嶷并不甚通战阵搏杀,但盘外的谋划却并不在陶侃之下,闻言也不禁笑道:“或许并非胡人不惯守险,只是此关不守已久,岭上诸垒,当多废弃,而关中止数千败军,无力再分营而立了。”朝裴该一拱手:“故此嶷乃请使君速攻此关,若等胡军援至,艰难或加百倍。”

    裴该点点头,随即说道:“既然岭上无营,至此无箭,我等可再前出一二里,抵近些观看。”他真恨这年月没有望远镜——不过仔细想想,若能找到些天然水晶,请名匠磨出两枚镜片来,应该难度不是很大吧,这玩意儿在本时代肯定无法量产,但起码自己能够配上一具,也就足够了。

    此时成皋关内,果然只有刘乂、刘丹率领残部不足两千人马,见到东方漫山遍野的徐州军旗,几乎遮蔽了朝阳的光辉,众人无不心惊胆战。旋即见对面十数骑登上山道,缓缓行来,距离关口约两箭之地,在那里指指点点,刘光不禁手痒,便对刘丹说:“那执杖挥斥者,必裴该也——小人请令,率精骑出关,去取彼獠性命!”

    刘丹摆手道:“阿光休要鲁莽,裴该既敢来窥我虚实,身旁岂无护卫?想来皆是精壮之士。贸然出击,恐徒损士卒,却于事无补啊……”

    刘光笑道:“大人才经一败,如何便胆怯了?”伸手一指:“山道险狭,难容大队,故此裴该只带此十数骑来。我率精锐前出,即便不能取其性命,也当斩一二骑,以吓贼胆。裴该不过弱冠书生耳,若其胆破,或许不敢来攻成皋,亦未可知。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难道大人不知小人之勇健乎?”

    刘丹沉吟良久,还是不肯放刘光出战,刘光气哼哼地便下关去了。时候不大,只听一声鼓响,随即见到关门大开,十数骑汹涌而出……

    刘丹大惊道:“这孺子,越发跋扈难制了!”急令把精锐全都调集到关门口,随时准备增援和接应刘光。

    再说裴该立马在众人之前,以竹杖指点,窥看关势,陶侃警告说:“使君略退几步,倘若胡贼开关来袭,恐伤使君。”裴该笑道:“陶君太过谨慎了。贼气已夺,岂敢出关?且山道险狭,一夫当之,万夫莫开,唯恃勇力——我身旁难道独无勇将么?”

    话音才落,忽听对面鼓响,果然关门打开,有骑兵冲杀出来。裴该还是笑:“不幸而为陶君所言中,可见胡贼之中,也有勇夫。”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他还真不敢太过于托大,当即略一勒马,退后数步,就避到甄随侧面去了——山道狭处,只能两人并行,好在目前这个位置略微宽阔一些,不至于被彻底堵成“一字长蛇阵”。

    甄随大喜,当即越过裴该,策马前出,高呼道:“甄随在此,哪个胡贼敢来与老爷对战?!”

    对面刘光才出关隘,便从背上摘下弓来,引满一发,瞄准了裴该面门便是狠狠射去。甄随见了,当即举起手中长矛,觑准羽箭来势,矛头搭上,便是一搅,口中还叫:“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要说这句话还是裴该前世从武侠小说里看来的,此世随口道出,甄随就觉得这话给力,逼格十足,他又聪明,当即学会,动不动就拿出来现。只听“嗒”的一声,箭支堕地,距离最终目标裴该也不过短短三步之遥而已。

    裴该忍不住就一闭眼,随即睁开,抖抖手中竹杖,笑问甄随:“还记得我与汝说过养叔的故事么?”

    养叔就是养由基,乃春秋时代的楚国神箭手。晋、楚鄢陵之战,晋将吕锜一箭正中楚共王之眼,共王忍着疼痛,唤来养由基,给他两支箭,要他为自己报仇。养由基只开一弓,用一箭,便中吕锜咽喉,将其射死,然后把剩下的那支箭奉还给了楚共王。

    裴该的意思,有混蛋射我嘿,虽然没中。甄蛮子你不是平常自诩箭术无双无对吗?你何不学养叔射杀此獠,为我报仇?

    谁想甄随闻言,却一撇嘴:“都督此为乱命!”

    若是换了一个人,说不定不过脑子便即从命,下场多半不会很好……甄随貌似粗豪,其实是有脑子的,压根儿就不肯听从裴该所言。因为这里距关门也不过就两箭多点儿距离,两百来步,对方已发一箭,快马瞬息便至,你要我再拉弓跟他对射?恐怕我弓还没拉开,他的长矛就要戳到我心口啦,这不是作死么?再说了,我擅长步射,所带长弓在马上很难拉满,总不成再跳下马去,把后边儿的你给暴露出来?

    甄随不从“乱命”,根本不摘弓,而是狠狠一矛,便朝着当先冲来的刘光胸腹间捅去。这时候刘光所带十数胡骑也纷纷拉弓放箭,裴该身后的刘夜堂等人取弓对射,但因为山路狭窄,自己人堵在前面,所以都瞄不准,所射无一中的。

    裴嶷慌了,率先拨马而走——好在他本来就在最后;陶侃也执弓在手,却只是严加戒备,却不还射。裴该好歹也习练了数年的弓马,倒不胆怯,还装模作样挥舞竹杖格箭——可惜没能抽中一支,当然也没一支箭能够射中他。

    眨眼之间,甄随和刘光就交上了手。因为路狭,二人无法错马对冲,刘光在驰近的时候,本能地放慢了速度,结果两匹马就对堵在山路中间,二将以矛对刺,都连躲都没地方躲,全都本能地腾出左手来,一把攥住了对方的矛身。就这么着跟拔河似的,各自一捅、一顶,都不禁心中暗惊:这贼人好生力大!

    不过也就只有力大罢了,甄随本不娴熟于马战,刘光趁手的又是长刀,所以被迫都只能徒逞蛮力而已。刘光心生一计,右手拧腕,朝侧面一掰,打算等对方重心不稳时,便松脱双矛,将敌将搡落马下,然后他好抽刀去砍后面的裴该。裴贼你是真胆大啊,还是吓慌了哪?到这会儿还不取兵刃,就手里那三尺竹枝,怎能当我快刀斫下?

    可谁想到才一拧腕,还没等松手呢,敌将朝侧面一翻,就下马去了。刘光心说,果然南人是不惯骑马的,压根儿坐不稳鞍桥,倒省了我的事啦。

    可惜他想岔了,甄随固然马术不及他,但有马镫为辅,还不至于中这么一个小花招就翻身跌落,其实他是趁势主动跳下马的。甄随心说对面这家伙力气挺大,在马背上我不易借力,还真斗不败他——关键是战马跑不起来,招术也很难施展——所以干脆,老爷先下马吧,马上我只能发挥出七成功力,马下就是十二分了。

    因为并非失足,而是故意为之,所以甄随一下马,便即稳稳站定,并且当即双膝一曲,足蹬大地,借力运作于双膀之上,同时吐气开口,“哈”的一声怒喝。刘光没见过这种打法,反应略慢了半拍,就觉得一股大力从两支矛上同时传来,他虽松手,却不够及时,仍然被扯得身子朝前一倾。本是骑将,平衡不稳时,便本能地双腿夹紧马腹,谁想连坐骑也无法抵御甄随的巨力,竟然连人带马,“轰”的一声,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当即倾塌下来。

    甄随下马,刘光翻倒,双方视野当即开阔。陶侃出手如电,急捻一箭,拉弓半满,“嗖”的一声,便将刘光身后第二名胡骑射落尘埃。其实这时候胡骑若再放箭,恐怕裴该性命堪虞,问题既已驰近,他们都习惯性地弃弓箭而取刀矛,准备肉搏了,没人再想着放箭——不仅仅他们,裴该身后刘夜堂等人也是一样,仍然执弓在手的,便只有陶士行一人而已。

    一边甄随把刘光连人带马扯翻在地,刘光长矛既已脱手,倒在地上,一条腿被坐骑压着,一时间难以挣脱,正待去抽腰间长刀——就他这个姿势,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拔得出来的——甄随早就迈前一步,踩着马肚子,高举起矛杆来,朝着刘光脑侧就是狠狠一记。抽得刘光眼前金星乱冒,脑袋“嗡”的一声,便即人事不省了。

    另一边,陶侃连发三箭,连毙三敌,其余的胡骑吓得赶紧掉转马头,朝着关上落荒而逃。

    裴该举起竹杖,朝着成皋关狠狠一挥:“速速下山,即刻攻关——哪一营集结最快,我便使哪一营先发!”

    刘光开关来冲裴该,正如刘丹所说,山路险狭,而裴该身旁又必有勇夫护卫,想要促起不意,得建奇勋,可能性并不大。刘光的本意,是趁机袭杀一两名敌军勇士,把裴该撵下山去,如此则大挫敌势,也能振发本军士气,对于守关多少能够起到一定辅助作用——否则他还真是没什么信心守住成皋关。

    可惜他运气实在太差,遇见了甄随,竟然一照面便为甄随所俘,估计关上同袍见了,士气只有再跌三分……裴该也想到了这一层,知道此刻攻关,正其时也——这年月的战争,拼的主要就是士气——所以匆匆下山,命将往攻。

    结果拔得头筹的还是甄随。

    还在荥阳的时候,甄随就憋着劲儿要请令攻取成皋关——此番北伐,首战之功竟然被废物高乐的“武林营”给拿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本来以为他们做先锋,若遇小寇,难建大功,若遇大敌,还得老爷赶去相助,首功是跑不掉的……则若第二战之功仍不能落到我“劫火营”手中,老爷今后还有脸跟高乐他们面前吆五喝六,横着走么?!故此他早就挑选出了百余名精锐步卒,准备好了快刀、大盾,只等都督一声令下,就打算亲自领着冲上成皋关去。

    所以刘夜堂等人还忙着挑选敢战之卒呢,甄随这边敢死队的队列都已经排齐了,于是随着裴该令下,他便身先士卒,一手执刀,一手举盾,直冲上山。本拟一场血战,所部或将折没半数,可谁想一口气冲到关上,竟然未遇丝毫抵抗……

    刘光本是刘丹义子,麾下骁将,统领他的亲信部曲,而目前成皋关中稍微还有点儿士气的,也就这支刘丹部曲了,因此刘光出战被擒,刘丹当即胆丧,士卒也皆惊惶。刘乂见此情状,知道成皋难守,率先乘马出关而逃,刘丹等人也即刻打马跟上,眨眼之间,成皋关就变成了一座空垒……

    甄随这个郁闷啊,也不守关——反正后面必有大军跟进——撒开两条腿就从后猛追,所获数十败兵,全被他一刀一个,尽数砍死。再多就砍不到了,胡军泰半有马——没有马就不可能跟着刘乂、刘丹从阴沟水畔一口气逃到这里来啊——甄随虽然自称只要撒开了欢儿,竞逐有若奔马,终究只是夸口罢了,两条腿的始终还是跑不过四条腿的。

    裴该率军登山,过关不停,会合了正在大喘气的甄随,直接追杀十多里地,攻入了成皋城。刘乂他们没敢进成皋,城中守军不足千人,当即撤下汉旗,改打晋旗,开城反正——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裴该进入城中,不禁仰天大笑,顾谓郭默道:“果然如卿所言,攻取成皋,易如反掌!”郭默拱手恭维:“甄督之勇,实不下于汉之关、张也!”

    等到在城中坐定之后,裴该就下令:“将那被俘的贼将押将上来!”

第二十三章、建康密信

    刘光这会儿自然已经醒了,不过后脑一个大包,还隐隐地作痛——幸亏他戴着头盔,甄随又留了手,否则恐怕当场就会头豁脑裂,死得惨不忍睹。

    甄随亲自押解刘光前来——这是老爷立的功,我必须得站在功劳旁边儿,让都督瞧得分明,记得清楚——至裴该面前跪倒。裴该笑着问他:“汝出关之时,可能想见此刻么?”

    刘光倒也不惺惺作态,侧头瞟一眼甄随,便道:“不知裴使君麾下,尚有如此骁勇之将,小人败得心服口服。”

    裴嶷问道:“汝姓甚名谁,在胡军中任何职司,可肯报上么?”

    刘光说这没啥不肯的——“小人姓刘名光,匈奴人,为前大司马刘丹养子,为他统领部曲。”

    旁边陆和接口道:“末将于阴沟水畔,也曾遭逢此贼——胡军多不堪战,唯此贼所率部曲二百余人,的是精锐,倘若与我军数量相若,恐怕末将便难以再生见都督了。”

    裴该说好吧,念是勇将,留他一个全尸——“牵出去,勒杀了吧。”

    士卒还没来揪刘光,刘光先开口大叫道:“裴使君若怀大志,难道不想招揽人才么?何以见勇者便杀啊?!”

    裴该笑道:“汝是胡人,岂能真心降我,则不杀何待?”

    刘光摇摇头:“汉朝中也有晋人,晋室中岂无戎人?小人此前确实小觑了使君,但使君既有如斯勇将效命,必能就成大业,小人虽不惧死,却思存有用之身,愿附骥尾,还望使君收纳。”

    旁边儿甄随也帮忙求情:“此胡儿甚勇,力气大,弓马熟,杀之太过可惜,还请都督饶他一命吧。”

    裴该饶有兴趣地望着刘光:“汝是刘丹之子,何以肯降?”

    刘光答道:“本无亲缘,不过出于同部,收小人为部曲而已,名虽父子,其实君臣。当世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刘丹老朽,已不堪附,故小人愿归使君,本出一片至诚,绝无二意,使君其察。”

    裴该心说倒瞧不出来啊,还能出口成章,于是又问:“胡人入我中国,残杀百姓,践躏田亩,毁我故都,掳我天子,中国人闻胡切齿——我又何可收纳于汝?若说得出个道理来,便即饶汝一命。”

    刘光当即侃侃而言:“小人家在并州,本籍屯留,自出生便在中国之地,何云‘入于中国’啊?昔光文……刘渊起事,小人尚且年幼,从部而归,身不由己。本意诵诗书、举孝廉,成一中国人,奈何家贫,乃投刘丹麾下,也属无奈之举。战阵之上,不敢说未杀过晋人,但胡、羯、氐、羌同样杀过不少,战阵之外,实未曾妄害晋人性命……”我就这么说了,反正你也没处查考去。

    “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何得有晋戎之别?昔汉武帝用金日磾,彼其非胡人哉?是知兼容百族,只论贤与不肖,不论族属,始可为中国之主……”

    甄随在旁边儿笑:“嘿,这厮竟然还知道金日磾!”

    裴该想了一想,便问甄随:“卿可要此人否?”

    甄随拧拧眉头:“此胡甚勇,我原本想网罗于麾下,然其竟然……竟然读过书,又会说话,我却又不甚想要了……”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好,我便将此刘光交于卿了,如何处置,任卿所欲。”

    甄随“啧”了一声:“杀之可惜,如此便只能要了……”一揪刘光的膀子:“且出帐去,老爷为汝解缚。”

    裴该下令,甄随生获敌将,攻克成皋关,记勋七转。甄随当面索要官职,裴该不予,甄随愤然道:“难道因为我是蛮子,便做不得官么?”裴该摇摇头:“攻克成皋,非经血战,敌自飏去,是以功勋折半——卿若再立一功,两千石可立致也。”我只看功劳大小,真不管你是哪个民族的——在我这儿,谁说南蛮就做不成晋的高官了?

    甄随这才退下。当晚就在成皋城内歇息,“蓬山营”督陆衍特意带了酒食来,与甄随同饮。酒至酣处,摒退从人,他就压低声音问甄随:“建康王司马有信来,要我等牵绊都督,不使急攻河南,何以阿兄还如此勇斗啊?难道是立功心切么?”

    甄随瞥他一眼,回复道:“昔日在建康领王司马之命,唯汝我二人,故此我才荐汝,同为营督……王司马当日如何说来?要我等看牢都督,不使与祖逖一并西行,我等可是看得牢牢的。此番北伐,本是建康之命,难道都督好不动兵么?王司马却又别有指令……

    “我吃他王家的粮米,无我吃徐州粮米为多,且在王家终不过一部曲耳,在徐州能为一营之督,麾下数千健儿,将来还可能有官做……汝难道肯拋了这份基业,仍折返建康去与王家为奴么?”

    陆衍皱着眉头道:“只恐若不从命,王司马将此事告知都督,我等……”

    甄随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我瞧得出来,即便在江东时,都督也与王司马貌合神离,则王司马遣来我等,难道他便毫无疑心么?疑而用之,是其麾下无人,若我等不趁此机会建功立业,等将来军中能者辈出时,哪还有我等的位置!王司马若还欲用我等,除非也给老爷一个两千石。”拍拍陆衍的肩膀:“汝且好生做,自不必想得太多。”

    陆衍才待回应,忽听门外传来刘光的声音:“小人归来了,拜见将军。”

    甄随当即招呼刘光进来,还给他斟了一盏酒,随口问道:“都督唤汝,问了些什么?”

    刘光答道:“平阳城中情状,还有刘乂、刘丹军行之事,都督备悉垂询,小人知无不言——裴长史、陶司马也在坐。”甄随点头道:“如此,汝都与都督说了些什么,不要隐瞒,也说与我二人听罢。”

    裴该在成皋城中休歇兵马,重新整顿,一连两日都不肯继续向西方挺进,而且第二日上,又有快马送来了祖逖的书信,请裴该就停留在成皋,等他赶来会合。

    裴该问信使:“祖豫州军行何处?”

    对方回答说:“末吏来时,主力已至梅山,想必此刻当抵荥阳。别军沿颖水而向阳翟,欲进取轘辕关,算来尚有四日途程。”

    裴该说好吧,那我便在成皋城内恭候祖豫州的大驾了。

    使者退至门外,甄随不禁叫了起来:“祖公好生无礼!他自军行迟缓,不来先攻成皋,才被我等拿下,却又使人来阻,不欲我等向前立功,都督何必理会?由此向西,一马平川,便可直抵故都,我愿为先锋,先去占据了,免得豫州人再起贪念!”

    裴该呵斥道:“不得妄言!即无祖君书信,我也是要留在成皋,不肯轻易向前的。”诸将不解,一起躬身询问,裴该笑一笑:“左右尚须屯驻数日,便将此疑问作为功课,汝等且自去思索吧——先中者有赏。”

    众将各自沉吟,陆续退出大堂。甄随才刚迈下台阶,突然间身体猛的一颤,陆衍在后面问道:“阿兄可是想明白了使君止步不前的用意了?”甄随打个哈哈:“尚未,尚未……老爷只是尿急。”心说没想到装傻也有坏处,这回的赏赐得不着啦……

    豫州大军先至荥阳,旋即过成皋关来与徐州军会合,祖逖先期率领百余骑来见裴该。裴该出城相迎,祖逖就在马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文约军行甚速啊,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裴该笑笑:“都是胡贼不堪战之故——平阳内情,我已备悉打探得知,正欲通传祖君。且随我进城吧,城中业已摆下酒宴,款待祖君。”

    祖逖答道:“酒先不忙吃,国事为先。”

    裴该笑道:“吃酒时,正好纵论天下大事——一如曩日我等在建康时也。”

    旋即祖逖就向裴该介绍了自己的随员——司马张敞、从事周闳,将军卫策、魏该等,裴该都是见过的,只有一个李矩李世回,乃是初次相会。裴该也向祖逖介绍了裴嶷和郭默——至于陶侃,祖逖在江东时曾有过一面之缘——郭默见了李矩,表情有些尴尬,李矩倒是并不在意,还特意朝郭默拱手,说:“甚喜贤弟得入裴徐州麾下,少时宴间,当共饮一盏庆贺。”

    人各有志,不可强留,对于郭默弃己而去,李矩量宏,倒并没有什么芥蒂,只是暗道:“投徐州何如投豫州?汝素来狡谲,此番却怕是看错了人啦。”

    入宴之后,各自敬酒,寒暄几句,祖逖揪着裴该,就忙不迭地询问阴沟水之战的情况,以及平阳城中内情。裴该先命陆和上前,把亲身经历陈述一遍,陆和结结巴巴的,条理也不够清晰,但即便如此,豫州众人也全都听得热血澎湃,只恨自己来迟了一步。

    祖逖亲自斟满一盏酒,递给陆和,说:“我平生最敬忠勇之士。将军在阴沟水畔,与十倍之胡相拮抗,恶战竟日,杀伤甚众,实为天下无双勇士也!我军中也已得闻,所谓‘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今见将军,果壮士也,请胜饮!”

    甄随在旁边儿听了,心中不喜,暗道啥时候都督也能给我编一句词儿呢?“徐州有一甄,什么什么的”……只是甄字听起来不如熊、陆响亮,也不晓得该怎么押韵……他心中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个姓么,当初拟得太过仓促了,应该换个别的……

    随即祖逖转向裴该,问他:“我非质疑贵军之战,然此前亦数遇胡寇,似不当如此……如陆将军所言,数万大军,精锐不过五六千,何以如此啊?”

    裴该笑道:“这便相关平阳的内情了。”下令唤刘光来,让他直接陈述。

    刘光是读过书的人,言辞清晰明辨,自非陆和可比。祖逖边喝酒边侧耳倾听,等刘光备悉道罢,他酒都灌下去两升了,随即点头:“原来如此,是胡中伪皇太弟与伪相国争储位,乃至于此——想来听闻刘乂丧败,刘粲必亲率大军,渡河而南,来敌我军。”

    随即望向裴该,表情诚挚地说:“我此前传书,请文约暂驻成皋,不必向前,非欲争功也,其中缘由,文约大才,想必早已知悉。”

    裴该先摆摆手,命刘光退出去,然后才笑着环视众人:“祖君之意,我自明了,必不会妄生疑忌。此前诸将疑惑,我命汝等归去细思其中道理,可有人想到了么?”

    他所言“诸将”,自然是指刘夜堂、甄随等人了;至于裴嶷、陶侃,但凡战略方针,裴该必然会与二人商议,所以早就都知道啦,不必要再回去独自苦思冥想。

    刘夜堂当即拱手:“末将陋见,若有缺失,还望二公指正。”

第二十四章、粮道

    裴该和祖逖进入河南,驻军成皋,暂时不打算继续西进,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期待着胡军主力渡河南下,好在洛阳附近打一场大决战。

    既然已经拿下了成皋关,南方的豫州别军应该也能够毫无风险地取下轘辕关,则胡军主力若至河南,将再无朝敌的险要可守,晋军以逸待劳,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对于主力决战是有利的。而倘若急于前指洛阳,则刘粲很可能屯兵黄河北岸,不敢轻易南渡,导致晋军必须屯驻河南防堵,则形势便不容乐观了。

    要知道胡军运道颇短,晋军运道却长,则一旦隔河对峙,双方全都守易攻难,谁都不敢动,时间一长,晋军必先捉襟见肘——除非晋军有可依附的雄城为据,但问题洛阳已被刘粲几乎烧成一片白地啦,附近的河南、偃师,城防也都残破,仓促间难以巩固。

    故此若不继续向前,则刘粲必然南渡,便可在大平原上刀对刀、枪对枪,分一个胜负输赢出来;若急于向前,导致刘粲不敢南渡,晋军等于是把主动权拱手交给了敌方。河南地屡经兵燹,户口稀少、田亩残破,即便占据了,没有三五年也很难恢复起来,反而背上了一个大包袱,那又何苦来哉?

    而倘若能在河南击破刘粲主力,到时候不但可以顺利进据洛阳,甚至还能只留下部分兵马守备河南,主力继续西进,援救关中。

    若不击破胡军主力,拿下河南来也守不住;若能击破胡军主力,整个盘面就都活了。故此裴、祖二人才暂时止步于成皋,探听刘粲消息,不肯继续向前。

    刘夜堂筹思数日,大致猜到了二人的心思,当即在宴席间备悉道出,众将恍然大悟,尽皆赞叹——只有甄随跟旁边儿气哼哼地低着头喝闷酒。裴该当即亲自斟满了三盏酒,赏赐刘夜堂,并拨下锦缎十匹、吉钱二十贯来。

    从午后一直喝到天黑,诸将吏各自归去歇息,只留下裴、祖二人,并榻密话。今天裴该酒也喝了不少,就觉得头脑有点儿发懵,考虑到还要与祖士稚做竟夜之谈,不敢再喝了,命人沏上一壶浓茶来。

    祖逖还在徐州的时候,就曾经受邀喝过裴该这种“新式泡茶法”,倒也并不陌生。眼见四下无人,他就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文约,卿供我的粮秣,如何到了陆、戴二贼手中?”

    裴该轻叹一声:“此亦无可奈何也。彼等赍大都督公文来,我徐州小吏,又何敢抗拒……”

    说白了还是手底下人才少,尤其郡县小吏,大多是临时招募的地方富户子弟,胆子小、眼界浅,也还没来得及培养起对裴该本人和徐州集团足够的忠诚心,故此戴渊一诈唬,便即乖乖就范。裴该此番北征,几乎把精兵强将全都带出来了,剩下的也专注于保障自家粮道,谁能想到运给豫州的粮草会出问题……

    裴该说了:“我已行文东海大王,弹劾陆、戴,请大王速将剩余粮秣拨付祖君。只是……”

    “如何?”

    裴该苦笑道:“东海大王素来信重于我,若得信时,必责二贼。然恐其终究年幼,若为二贼挟制,都未必能够得见我的书信……”

    祖逖不禁狠狠地捶了一记榻沿:“小人弄政,实实可恼!不知建康何以遣彼二人来?”

    裴该哂笑道:“祖君以为,若无建康之意,彼獠焉敢如此?”

    祖逖垂首不语——其实陆、戴二人背后站着的是王导,甚至是琅琊王,祖士稚也不是政坛上的雏儿,早就已经意识到啦,只是掩耳盗铃地不敢确信罢了。

    裴该试探性地问道:“祖君何不遣一哨兵马,前往睢阳,拘囚二獠,抢得粮秣?”

    祖逖翻了翻白眼:“此实叛臣之行,我不为也!”

    裴该劝道:“北伐之业,与建康之命,孰大?”

    祖逖叹了口气:“总欲筹思一两全之策……我正待与文约商议,遣使赴都,请得天子下诏,我即可取彼二獠性命!”

    裴该笑一笑,低声道:“祖君,即除彼二獠,建康亦必再遣人来,不过扬汤止沸罢了。君可曾想过,与其请天子诏,不如请节?”

    自汉末以来,为使刺史得总军戎,朝廷往往赐予节杖,分为使持节、持节、假节、假使节四等,其中使持节得杀中级以下官吏,持节可杀无官平民,假节等得杀犯令军吏。照道理来说,祖逖为兖豫都督,裴该为青徐都督,天然具备假节以下职权,而既然同时带刺史号,则为刺史掌军戎者也,怎么也该赐支节旄,起码给个“持节”号;但长安为怕刺激到建康政权,故此特意不予。

    其用意是:作为都督,军事自可专断;但作为刺史,民政你们还是要听琅琊王的,不可擅行杀戮。

    当然啦,太平时节,理论上从郡县之长直至刺史,都是没有擅杀权柄的,即杀平民,也必须得报中央核准、批复;乱世之中,谁还会搭理这些?不过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理论上来说,祖、裴在自军中可依军法——甚至是自定的军法——惩处将吏、士卒,至于军行沿途的官、民,则没有刑杀的权限了,即不报长安,也须先报建康。

    虽属虚名,但裴该要的就是虚名,这无形中可以增强祖、裴二人的权柄,且一定程度上与建康做切割。二人若有节旄在手,相信王导等人再想扯后腿,就该掂量掂量啦。建康未必担心祖、裴杀陆、戴,且若真敢动手,一旦形势许可,便可宣布祖、裴有罪;但若你来一个我便杀一个,且明面上合乎法理呢?建康真派得出多少高级官吏来江北督师吗?要不要王导亲自过来?

    因此祖逖闻言,略一沉吟,便即颔首:“好计……只是,长安肯与否?”

    裴该笑道:“我等可云,军行之际,地方每多掣肘,若无节旄,难以往救长安。今天子望我,如大旱之盼云霓,且见我顿兵成皋,其心必急,则何所求而不可得焉?只恐索巨秀弄政,不欲使建康坐大,然我等求节,是可独立于建康之外,料彼亦无不允之理。”

    其实说起政治斗争来,裴该虽有见识,终究缺乏经验,这个主意还是裴嶷先提出来的,得其首肯,才会借机与祖逖相商。若是裴该一人求节,强横之态难免使人侧目,倘若再扯上祖逖,他个人就不那么显眼啦——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

    当下二人并头商议了一番公文言辞,要显出不卑不亢之态来,既不给人要挟朝廷的印象,又能使朝廷重视这一请求,完了裴该就说:“我军中乏如椽大笔,祖君在兖、豫,应招揽了不少旧族名宦,此事便拜托祖君了,我联署可也。”顺便提出请求:“徐州无人,若中州士人肯来我麾下者,还望祖君荐举。”

    祖逖首肯了,随即转换话题:“今日得见文约军势,果然天下强兵,使祖某惭愧——乃知阴沟水畔的恶战,本非幸致。不知何以能练出如许精锐来啊?文约可有以教我否?”

    裴该喝了一口酽茶,淡淡地回复道:“祖君何必明知故问?”我在徐州是怎么干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问题你在兖、豫能够复制吗?你肯复制吗?

    祖逖不禁“啧”了一声:“今番北伐,我便欲将那些坞堡散卒,逐渐笼于麾下,割并重组,严加整训。此前对彼等太过放纵了,竟然花费如许时日,好话说尽,才起得这三万余兵马来。”随即又对裴该说:“陈午部将冯龙前率八百骑来合,听其言辞,颇有投效之意……我昔日若留李头,必不会遭了陈川的毒手,每每反思,着实懊恼。则今日不可再拒冯龙!”

    提到陈川,裴该也不禁切齿,便道:“陈川降胡,且引胡寇来逆我师,真正最大恶极,天人共愤。我欲以此责陈午,甚至发兵攻打浚仪,祖君可肯允准否?”

    祖逖犹豫了一下:“陈川有罪,不及其侄……文约行文以责陈午可也,发兵往攻则大可不必。且来去二三百里之遥,我等虽在此以待胡寇,暂亦不当分兵。”想了一想,又说:“且看陈午回复,再做区处。”

    裴该心说我就知道……喝了一口茶,突然间又笑起来了:“祖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其实陆、戴二獠扣押君的粮草,倒未必纯然是一桩坏事。”

    祖逖双眉一轩:“文约此言何意啊?”

    裴该解释道:“我等在此逗留不进,非但长安或疑,刘粲也必踯躅——我等的图谋,他又岂能料想不到?但若四外宣扬,陆、戴扣留祖君粮秣,导致军中乏粮,因此不敢继进,或许朝廷与胡寇便信了。刘粲听闻此事,必急率师来攻,则我等不必在成皋久候时日也。”否则的话,倘若刘粲胆怯、犹豫,迟迟不肯南渡,咱们就得跟这儿白白地浪费时间和粮食啊。

    “惜乎,我军粮秣未尝遇警,难以为说,只能期望刘粲误以为徐州军寡,祖君不前,我亦不敢妄动……”

    裴该觉得自己的嘴巴简直有毒,说什么就是什么……翌日一早,他便接到急报,说陈午已死,陈川率其众出了蓬关、浚仪,竟然在汴水流域到处袭击徐州的运粮船队。

    众将闻言,尽皆切齿,尤其甄随满嘴的污言秽语,把陈家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一个遍。于是纷纷请令,要去征剿陈川。

    最终裴该点了陆衍麾下“蓬山”左营前往剿除,保障粮道,若得机会,也可以把浚仪、蓬关全都拿下来——“乞活”人是不少的,一律押往徐州屯田。特么的我也不管会不会吃撑着了,你们自己撞上门来,须怪不得我——在祖逖面前,自然也有了话说。

    但是裴该随即又命裴嶷把消息散布出去,说陈川肆虐,导致徐州军粮道已断,被迫发军半数,掉头征伐。然后在通知过祖逖后,便命“蓬山左营”虚张旌旗,假充三倍之数,浩荡出城——后面还跟着“厉风”三营,打算开到荥阳去,搞场百里拉练,然后趁夜秘密折返成皋关屯扎。

    当然啦,事实上裴该很注重运路的畅通,粮船沿汴水而行,由下邳、彭城提供军兵护卫,沿途段段设堡接应,等闲数千人很难劫夺——除非你们也开着同等数量的船只过来。先前的急报只说陈川劫粮,可没提他已然得手了,且若未曾俘得一二“乞活”,怎么可能知道陈午已死呢?

    陈川这个头大啊,本以为徐州大军已然开向河南,粮道必然脆弱,可以轻松夺取,谁想到“乞活”的战斗力太差,精锐多数被冯龙带去与祖逖会合,剩下的也都心怀犹豫,不肯尽力,其余老弱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连续三次出击,全都损兵折将,却粒米未获。

    不过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徐州粮道虽有保障,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抢到第四次,陈川终于勉强得手,斩杀押粮兵三十余人——“乞活”折损则近乎两倍——夺获粮船十四,杂谷五百余石。可是陈川真不敢再搞一次了,而且估摸着裴该若然得信,也差不多该派征剿兵马出来啦,于是便即召集诸将,商议下一步的行止——照他的意思,自然是北渡黄河,去投胡汉。

    其实在此之前,众将便即齐聚大将魏硕处,秘密商议。有人就说了:“徐州军甚为精锐,粮道巩固,轻易难夺,我等今日勉强得手,可一而不可再……”旁边儿的人愤然道:“难道先将军之仇,便不报了么?!”先前说话那人一摊手:“如何报?难道汝欲在此等待徐州大军,螳臂当车不成?”

    魏硕摆摆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汝等不觉得,先将军莫名遇害,陈川便归,此中岂无蹊跷?”众人闻言皆惊,就听魏硕又说:“前日有人投归我营,彼本随陈川北走,说陈川在阴沟水畔,竟然降了胡虏,复为所驱,往攻徐州军,不敌而败,又遭胡虏追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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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