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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黍离之悲

    阴沟水畔恶战的消息,经过裴该的刻意散布,聚会众人大多已经听说过了——只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咱们“乞活”的事儿——闻言莫不惊怒交加。等魏硕把相关细节都摆出来之后,有人就叹息道:“倘若果真如此,则徐州杀我先将军,亦无怪也……”

    魏硕说了:“若徐州实杀先将军,则大可以陈川降贼乃先将军所命为辞,大加宣扬,明正其罪,甚至于招揽我等,何以多日过去,毫无动静啊?则先将军果为徐州兵所杀乎?”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之中,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有人气得当场就拔刀要去攻打陈川,却被同伴按住了:“赤特在其手中,岂可轻举妄动啊?先将军唯有这一点血胤,若然断绝,我等将来还有何面目去黄泉拜见?!”

    魏硕道:“我等当谋定而后动。不如明日陈川擂鼓聚将之时,我等如此这般……乃可斩杀恶贼,夺下赤特。若赍陈川首级前去向裴徐州请罪,或许一军可完……不然走投祖豫州也可。”

    可是他们商量得好好的,终究人多嘴杂,消息不可能不外泄,加上陈川又极其的狡诡、奸诈,于是翌晨会商,魏硕还来不及发难,陈川就先下手为强,当场斩杀魏硕以下队将七人,剩下的尽皆觳觫,屈膝拜伏,表示愿从陈川之命。

    陈川不可能把将领们全都杀光,只得先恐吓,再利诱,迫使他们归附于自己。他当即提出,要北渡黄河,以投胡汉——“到了河北,汝等都有将军可做,从此锦衣玉食,供奉不缺,岂不比蜗居蓬关、浚仪为好吗!”

    只是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收拢,尤其“乞活”大多恨胡入骨,陈川不提北投还则罢了,这话一说出来,众将不禁人人侧目。于是才刚散帐,就有三分之一将领召聚兵卒,来攻陈川;还有三分之一当即飏去,三分之一观望不动——不动手,是怕伤害到了陈赤特。

    一番混战,陈川大败,陈赤特死于乱军之中。最终陈川只领着十数名亲信狼狈而逃,也不知道就这么小猫三两只,汉国是否还肯接纳自己……

    所以等到“蓬山左营”开到汴水岸边的时候,竟然未逢一战,只收降了“乞活”三百余人。随即转向浚仪、蓬关,都是一鼓即下,把其中老弱数万人迁徙去了徐州。消息传来,裴嶷便向裴该恭贺道:“军未行而敌自败,此上天之所以佑护使君也!”裴该却没有表露出丝毫高兴的神色来,反而顿足:“可恨,竟又被陈川走脱!”

    再说平阳方面,自从刘乂率军出征后,刘粲便即密切注意其一举一动,当听说刘乂不南渡河前往河南,反倒挥师东进,降赵固、走荀组、逐郭默,镇定河内的时候,不禁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几案,恨声道:“谁命其东?皇太弟抗命,是欲谋反么?!”

    靳准道:“此必欲就其弱,而使相国当其强也。”

    刘粲皱眉问道:“竖子见不及此,何人所教?”

    “舍刘丹其谁?”靳准苦笑道,“本以为苍髯老朽,闻征必辞,即不辞,也当累死于中途,好去我等一块心病,谁想他尚能为皇太弟设此奸谋……”

    刘粲问道:“若彼止往迎弱,还则罢了,今镇定河内,捷报传来,是我欲坑陷之,而反高竖子之名——当如何处?”

    靳准笑道:“其报当经尚书,呈于相国,复由王沈、宣怀上奏内廷,任一处皆可按下不发,相国何惧?然今彼等东去,门户洞开,相国当筹思御敌之策,以解陛下之忧。”

    刘粲说我早就想率师亲征,与祖逖再较短长啦,只是——“祖逖甚能战,若非大军压逼,恐难取胜,然若征调诸营往征,又恐刘琨南下,掩袭平阳——且吾尚须留军以防刘曜,如何处?”

    靳准笑道:“此亦不难。先说刘琨,临阵决胜,本非所长,若无鲜卑相助,何得威胁平阳?今拓拔受王浚之邀,东击辽西,臣料刘琨必不敢动也……”

    “那羯奴呢?可肯趁机逾太行以攻并州?”

    靳准摇头道:“虽敕使未还,但臣以为,羯奴北当王浚之强,南有刘演遮道,必不肯妄动也,相国且不必理会他。”随即继续开解刘粲:“相国所谓留一军以防始安王,是恐其弃攻长安,而折返平阳,欲图控扼中枢,揽政擅权吧?”

    刘粲点点头:“吾有二患,在内则刘乂,在外则永明(刘曜之字),若除彼二獠,再无忧矣。”

    靳准答道:“相国可留准守平阳,必不使始安王逾归河东。且准有一计,可许始安王破长安后,即受封雍州,为雍王,以此香饵,使其致力于进,而不思退。”

    刘粲连连摇头:“国家土地,岂可轻裂?且若彼尽得雍州为封,恐更难制也。”

    靳准说不妨事——“此诓言耳,非实封也。待其克陷长安,便可以晋寇未退为辞,暂缓其事,复命始安王出华阴,与相国夹击祖逖。待祖逖败去,河南安定,乃可召始安王归都受封——彼若率军来,即为叛逆,可明诏讨灭之;彼若孤身来,一狱卒可缚也!”

    刘粲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靳卿实孤之张良、陈平——此计大佳,便从卿意。”于是也不禀报刘聪,就以相国的名义写信给刘曜,要他加紧进攻长安,若能克陷城池,俘虏晋主,便许将雍州七郡裂土而封。然后刘粲使靳准留守平阳,自率大司空呼延晏、骑兵将军刘勋、安西将军刘雅等宿将,及其弟太宰刘易、大将军刘敷等,调集各营大军七万余,号称二十万,离开平阳,启程南下。

    军伍集结,非止一日,等他这里才刚离开平阳城,阴沟水之战的消息也传到了,刘粲不怒反喜,大笑道:“刘乂怯懦、刘丹老朽,竟然败于孺子之手!”他觉得肯定是那俩货太弱了,根本不会去考虑是不是敌军太强的缘故。传说阴沟水之战,胡军十万,刘粲当然知道这是个虚数,因此再说晋军两千,打破他头也不肯相信——“此必裴该主力也,不下万人。”

    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四五万打一两万,竟然输得那么难看——“彼等也配姓刘?皇太弟如此颟顸,岂堪承继大统,绍续先帝之业?!”赶紧命人写成上奏,弹劾刘乂,飞马折返平阳,去交给靳准——靳准自然能够通过王沈、宣怀把奏章传予刘聪,而且那俩阉宦还可以趁机在旁帮腔,煽煽风、点点火,争取把刘乂彻底踩翻在地。

    同时刘粲也以相国的权限,遣使去召刘乂等人还京——你们别再跟外边儿丢人现眼啦!然而数日后,使者却空手折返回来,报告刘粲,说刘乂不知去向了——

    “自阴沟水丧败后,皇太弟退至成皋关,旋成皋关亦为晋寇所陷,皇太弟率残部约二三千人西逃,经巩县、偃师不停,直趋函谷……”再接下来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刘粲不禁皱眉:“彼等欲归平阳乎?”是不是跟我大军走岔了?可不能让他们轻轻松松逃回平阳去,当即下令——“使北宫纯率五千人,于河东各县搜索,休要放走了皇太弟!”此时的刘粲,杀心已起,心说我若是能够在半途将刘乂劫杀,就说他是军覆身亡,死在晋人手中,那多一劳永逸啊。换了旁人,或许基于同族之义,摄于皇太弟的身份,不敢下手,这北宫纯可不是我们匈奴人,本是晋的降将,让他来动手再合适不过啦——事后找个借口将其除去,自然人鬼不觉。

    刘粲接下去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自何处渡河南下——是继续东进,经河内郡的孟津,直趋洛阳呢,还是先期南下,从浢津、茅津南渡,通过弘农郡陆路东指河南呢?晋人既然已经拿下了成皋关,估计将深入河南郡内,若自孟津渡,可直扼其喉而拊其背……但恐渡口已有守军;若自浢津、茅津南渡,相对稳妥一些,但就起不到攻敌必救的效果了。

    他就在河东郡东部逡巡,随即裴该的惑敌策略起到了效果,通过多方传报,刘粲得知晋人粮道受阻、粮秣不继,所以不敢深入河南,裴该主力已然东归,留下部分兵马守备成皋,祖逖则率军南下,暂驻阳城山麓,以呼应经轘辕关而来的别军。这要是从单独渠道获得的情报,刘粲也是人精,或许未必相信,结果处处传说,那就不由得他不信了。

    于是亲率精兵两万,直趋孟津南渡,命呼延晏率余部从茅津涉渡,先据弘农,再东行来会。呼延晏领令而去,在渡过黄河以后,还特意遣出一支游军西进,去攻华阴。

    华阴在华山北麓,地势险要,既是司州弘农与雍州京兆的分界线,同时也是关中东部锁钥,长安朝廷在不久前拜侍中宋哲为平东将军,率军驻守。刘粲担心当他与祖逖、裴该在河南地区恶战之时,倘若宋哲率部出华阴而东进,直薄己军之背,局势便会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因此特命呼延晏先去关上这扇大门。

    谁成想军至华阴,却不见宋哲的踪影——早就弃城而走,退返长安去了,旋为索綝夺兵下狱——城上尽是汉国旗帜。兵将们正在疑惑,突然间城门大开,数骑奔出,当先一个“苍髯老贼”,正乃前大司马刘丹是也。刘丹赍皇太弟诏,当即便收编了这一支部队,助守华阴……

    对于刘乂、刘丹袭取华阴之事,刘粲暂时还懵然不觉,他率兵顺利通过孟津——也叫富平津,兵屯首阳山麓。晋军原有不少游骑在周边逡巡,见势不妙,尽皆狼狈退去,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旋即刘粲便与兄弟河间王刘易、渤海王刘敷、济南王刘骥等人,并马来看洛阳,但见宫墙倾塌、房屋焦黑,只剩下了一片断壁残垣,不禁慨叹道:“吾少时尝闻先帝说洛阳繁华,所谓‘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弟兄间莫不憧憬,欲往一观。孰料数百年故都,竟成丘墟,见之怎能不使人心生黍离之悲?”

    随即狠狠地一甩鞭子:“永明可恶,为其一己私利而烧焚天下名都,灭此天予瑰宝,斯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反正身边只有几个兄弟,他也不必避忌,直言道:“他日我为天子,必杀彼獠!”

    刘敷忙道:“阿兄慎言——皇太弟见在,阿兄何得为天子?”刘粲两眼一翻:“我为皇帝儿,如何不可为天子?刘乂岂是堪继大统的材料?!”刘骥接口道:“未知皇太弟何往……若在,终为祸患……”刘易呵斥道:“何得妄言,冒犯皇太弟!皇太弟为天子所封,唯天子可废之也!”言下之意,兄弟们哪,这会儿起歪心思还太早啊。

    刘粲见几个兄弟都未必跟自己一条心,不禁烦躁,当即拨转马头:“且破晋寇,立大功勋,兄弟皆可并升。”其实他们几个都已经是皇子、藩王了,还能升到哪儿去?刘粲再升,当然是皇太子了,几个弟弟将来做御弟,不比做皇侄来得高点儿么?

    等折返首阳山下大营之后,刘粲便即召聚众将,商议破敌之策。安西将军刘雅道:“既然晋寇粮秣不足,我可暂驻于此,候其自退。”骑兵将军刘勋连连摇头:“祖逖实为劲敌,若不能趁此时机摧破之,待其粮丰再来,恐重为国家之患!”他建议派精锐骑兵快速东进,首先击破裴该留在河南的兵马,攻克成皋,然后便可两道并出,夹击祖逖。

    话音才落,突然有探马来报,说有数千兵马出了成皋城,沿河而西,似欲涉渡伊水,直奔孟津而去……

    刘粲不禁冷笑道:“此是欲断我后路也!”当即一指刘敷:“贤弟可去助守孟津。”

    于是拨出三千本部精锐,交给刘敷。同时又命刘勋率精骑三千,沿着伊水南岸东行,去试攻成皋;刘雅率部七千,进屯延寿城,以防祖逖北救。大军则前屯偃师,并在伊水上架设浮桥,以方便南北调动。

第二十六章、商队

    裴该在成皋,祖逖在阳城山麓,各自屯军,但他们并不是整天窝在营地里不出来,甚至于象同时代某些将领那样,得着闲空便置酒高会,还挟妓歌舞……事实上当胡军南渡黄河之前,裴、祖二人就曾多次在数十骑精锐的护卫下,假充哨探游骑,东出勘测洛阳周边地形——最远一直跑到洛阳西南方四十里外的大解城。

    因为二人都深知,这年月的地图靠不住,即便哨探乃至本地出身的将领,也难以真正准确地描述地形地势,很多地方还得自己亲自过去以眼观瞧,用脚丈量——这也是先到战场的优势,不可浪费。

    因此当听闻刘粲渡河,屯兵首阳山麓的时候,裴该就不禁皱眉,对裴嶷和陶侃说:“彼獠虽非才杰,终是宿将,今依山而阵,守易攻难,遂使我等不敢妄动……”难道最终还是避免不了长期对峙,消耗粮草吗?这对晋方可是大为不利啊。

    “若彼肯下至平原,即便依水为阵,破之亦不为难……”裴该望望身旁两名高参,“二君可有妙计教我?”

    裴嶷答道:“刘粲知我军粮草不继,而反南渡,是知彼獠勇锐……”这要是换个谨慎点儿,或者怯懦点儿的将领,就会趁机隔河对峙,等待晋军粮尽自退了——他自然不知道,刘雅就是这么建议的——“则不肯南,是仍惧我也。当更示之以弱,料彼必入彀中。”

    裴该苦笑道:“我计穷矣……”我够示弱的了,还能够怎么办?——“或者弃成皋而后退入关内?”

    陶侃摆手道:“不必。退可示弱,孰云进而不可?不如遣一军去攻孟津,使刘粲以为我计将穷,唯冒险断其后路一途,或许肯来。”

    于是裴该便派郭默率“雷霆营”去佯攻孟津——本来一千来人,虚张旗帜,假装有数千之众——刘粲果然上当,一方面遣将助守,一方面大军汹涌而南,下至平原之上。

    此为晋建兴三年、汉嘉兴五年的十一月,一场大战即将在广袤的河南平原上爆发。

    郭默亲率“雷霆营”直指孟津,途中就和参军殷峤商量,说:“裴使君不使我当强敌,而付以佯攻之任,是不信我也……”

    殷峤宽慰他:“我初依附,彼自然不确信——若果能牵制部分胡兵,且使刘粲大军南向,即佯攻亦有功劳。如此二三战,则裴使君必知将军之能也。”

    郭默哂笑道:“不过假意佯取,何见吾能?除非能够摧破当面之敌,占据孟津,则裴使君必不敢小觑我……”在他想来,裴该在徐州,自己在河内,相隔上千里地,裴该哪儿知道我是谁啊?不过因为贴得够快,即便基于“千金马骨”之义,也必须要接纳自己罢了,其实自己在裴该心目中,应该毫无地位……

    终究自己是寒门出身,裴该这种世家子弟,啥时候正眼瞧过咱们?哦,裴该可能与过往所接触过的世家子不尽相同,起码看他对刘夜堂、甄随那票大老粗还算客气,没有呼来喝去,等若婢仆。只是再想一想,那些终究是跟随他起家的亲信部曲,而自己是半路来投……这要不立几件惊天动地的功劳出来,自家在徐州军中便永远没有地位!

    其实郭默想左了,裴该之所以初会便出帐亲迎,他朝上一贴便即黏住,并非惺惺作态,千金买马骨,实乃久闻郭默之名,而绝无轻视之意——当然啦,郭默是不可能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上,自己能与李矩、邵续等并传,遂使裴该付以青眼的。再者说了,时间线又是啥了?

    不过郭默所部组织松散、缺乏训练,与普通坞堡武装差别不大,这是事实,裴该暂时还不可能付之以重任——即便郭思道再怎么机变百出,就领着这么一千多疲疲沓沓的弱兵出去,有多大可能性打胜仗?故此必须一军佯动,假意往袭孟津,裴该自然而然就把“雷霆营”派了出来——其余那些我从徐州带出来的军队,必须以当胡军主力,舍不得撒出去佯攻啊。

    郭默心中不忿,遂与殷峤商议攻打孟津之策。殷峤连连摆手:“将军不可急功近利。前有哨探传报,刘粲留两千军守备孟津,本已两倍于我,而况闻我西向,或将另遣兵马援护。众寡悬殊时,即‘武林营’亦死伤惨重,若无陶士行掩袭敌后,几乎覆没,而况我军乎?且佯攻孟津,本为示敌以弱,诱其南下平野,倘若真能攻克孟津,断敌后路,则刘粲必率主力北逸,如此恐坏裴使君大计……”

    郭默笑道:“卿入我幕中亦数载矣,吾何尝贪功冒进,以致丧败?”我郭思道若是个莽撞人,还能够在河内郡呆得下去么?早就不知道被胡军剿灭过多少次啦!“然吾与胡贼周旋日久,彼之强弱,知之甚详,若非宿将、精锐,普通胡贼亦无可惧也。若孟津无隙可乘,我自然游击而走,若有机会而不趁时取功,岂不可惜?

    “至于刘粲主力,闻孟津失而折返于北,亦无害裴使君之大计也。卿且细思,若彼还在首阳山麓,距孟津不过十数里,即便我军骁勇若神,又何能克陷渡口?我若能得孟津,则刘粲必已南下平野,若复转向,其军必乱,裴、祖二公可趁其弊,一举摧破之……”

    派郭默佯攻孟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刘粲引到平原上来,好展开主力决战,则刘粲一旦离开首阳山麓,裴该和祖逖也肯定会动啊,不至于继续窝在成皋和阳城山远远地观望。到时候两军相距最多数十里,遥相对峙,各觅时机,突然间胡军后路被断,你以为刘粲真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当强敌正面而猛然掉头,缩回山麓去吗?他要真敢这么做,那晋军就赢定了!

    郭思道确实奸滑,对于战局的把控也颇有长才,他这番话说出来,殷峤不禁连连点头,衷心倾敬。于是不再劝阻郭默,只是请他赶紧加派哨探,去孟津附近探查,看看胡军究竟有多少数量,兵质如何,自己这一千来人,有没有破敌的可趁之机——“若贼势大,防守严密,请将军慎勿托大为好。”

    孟津乃是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点。

    黄河中游,水流湍急,经过亘古以来的流淌、冲刷,河水如同一柄利剑,狠狠地切入高原之中,导致两岸高峻、陡峭,可渡处寥寥无几。而至孟津以下,黄河水终于注入华北平原,流势渐缓,两侧河岸也相对较低,这才形成了一系列著名的津渡。

    孟津属平县所辖,平县又名“小平”,自然得名于“小平津”了。小平津在孟津以东,与孟津一起,成为拱卫洛阳的北方要隘,但重要性远不如孟津。孟津附近地势西高而东低,南北平缓,中央隆起——西部是北芒山的余脉,颇为陡峻,可下控津渡,历代都筑有防御壁垒;中部地区黄河段相对狭窄易渡,又因上游河中有岛,做了分流,故此水流也很平缓;再往东,有湨水自北方注入,流势趋急,要十余里外才有稍缓处,也就是小平津了。

    小平津南岸地势平坦,不利于防守,旧有壁垒,也皆废弃。但孟津就不同了,而且刘粲大军得渡后,留下两千兵马重修关口,控扼津渡,以保障后路的运输畅通。只是胡军虽至,仍有不少平民聚集在南岸,请求北渡——河南行将成为战场,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胡军也不便一概封锁,加以甄别乃至劫掠后,还是放他们渡河北上了。

    终究北边的河内郡已为刘乂、刘丹所平,刘粲巴不得把河南百姓全都迁到河内去,以免为晋人所掳南下。

    只是普通逃难者,并没有太多积蓄在身,胡军很难榨出油水。其中只有一家商队,一行四十余人,车乘六七辆,看似所载货物不少,才近渡口,就被胡军“呼啦”一声给包围了起来。商队首领赶紧将出一封书信,递与守将,请他行个方便。

    乱世之中还敢行贾四方的,泰半都有靠山,即未必为某家所遣,也必与各方权贵有所联系。终究社会生产力发展到这一步,不可能存在彻底封闭的庄园经济,权贵们需要的某些特产和奢侈品,都须仰仗商队从他处贩来,因此稍微有点儿规模的商队,领队身上都会揣几道过所,或者几封权贵手书,以便顺利通关。

    这家商队首领掏出来的,就是汉侍中卜泰的亲笔手书——没有实际内容,只是几句闲话,后面落个款识罢了。这支卜氏本是胡种须卜氏汉化后改称——南匈奴四大姓,是须卜氏、呼延氏、贺兰氏和丘林氏——三品以上显贵十数人,布列于朝堂之上。虽说前不久刘聪才刚听信谗言,处死了左卫将军卜崇和侍中卜干,但并未牵连全族,如卜泰等就仍然官居显位。

    守将见到卜泰的手书,不禁踌躇——若是劫其财货吧,就怕将来卜侍中怪罪;若放他们安然北渡吧,又可惜了的……

    好在商队首领是个晓事的,当即命人从车上抽出五匹锦缎来,奉献给守将:“此为蜀锦,其值为他处所产的五倍,而自巴氐占据蜀中,商道断绝,很难输入中原,更是增价十倍不止——将军若能裁成衣裙,尊夫人必喜……”

    守将一瞪眼:“如何用得了五匹?汝以我妻为熊罴乎?不过么……同僚贫困者多,也当周济一二。”摆摆手,就打算放行了。

    谁料想商队还没登船,忽有使节快马到来,勒令封锁渡口,一人一车不准北渡——“大将军顷刻便至,尚未渡者,须由大将军亲自甄别,以防混入晋寇的探子!”

    守将不禁腹诽:“晋人在南,由此向北都是我汉家领土,若真是晋寇的探子,不去探查大单于军,如何此刻北渡?”刘敷是想自己下手揩油吧。

    商队首领被堵在南岸,急得直跺脚,可是好话说尽,守将却坚决不肯放他过河了。时候不大,果然刘敷率领数千兵马浩荡而至,一来就鸠占鹊巢,守住了关口,然后才策马来到渡旁,“甄别”北渡者。

    守将把那商队首领引见给刘敷,刘敷大大咧咧地坐在胡床上,昂着头,瞧也不瞧对方,先问:“汝何人耶?”

    商队首领赶紧上前拜见,自我介绍说:“草民郁翎,拜见大王……”

    刘敷双眉一拧,两眼一努,呵斥道:“此为南音,汝必是晋人的奸细!”

    郁翎吓得伏地哆嗦,急忙辩解说:“草民确是南人,本籍吴郡……然实实不是奸细。大王请思,今北上晋军,或青、徐,或兖、豫,其中哪有几个江南人啊?南人自守其疆,谁敢来逆皇汉神威?”

    “难道此番晋寇来侵,不是建康之命么?”

    “确乎建康之命,然……大王请思,那琅琊王也是中原人,其司马王茂弘本籍琅琊,南渡而占我田亩,侵凌我百姓,南人莫不呼之为‘北伧’。正因南人不肯从命,彼等才驱青、徐、兖、豫之卒来侵河南,则草民又岂能为北伧做间呢?”

    刘敷闻言,不禁笑笑:“汝倒能言善辩。”

    “草民不敢,只是多年行商,南来北往,多承皇汉官府关照,才能赚些薄利……”说着话,赶紧又把那张写着卜泰名字的纸掏出来,双手奉上。

    刘敷也不接,只是瞥了一眼,便即问道:“原来汝曾受卜侍中驱策。不知此番往何处去货卖啊?”

    “前自卜侍中处得上艾之砂器、恒山之黄芪、临汾之连翘等,贩于上洛,易得蜀商之锦、盐,欲归故乡……”

    “既云欲归故乡,如何倒要北渡?”

    “草民岂肯北渡?奈何行至河南,却逢晋寇来侵,皇汉大军亦至,故此匆匆逃离战场耳……若东出,成皋关已为晋寇占据;欲南下,轘辕关也有晋人出没,无奈只得暂时北过大河……”

    刘敷想了想,便问:“汝行商各方,可有去过兖、豫么?”

    “自然是经过的……”

    “青、徐呢?”

    郁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老实回答:“也去过一两回……”

    “如此,”刘敷把身体略略前侵,“汝将在兖、豫、青、徐所见,及吴中内情,备悉讲来我听,若说得翔实时,我便放汝北渡。”

第二十七章、百贯难得

    郁氏源流很多,郁翎这一支,自称出于春秋时代的吴国大夫郁伯,世居吴郡,从汉代开始就私卖海盐,其家遂丰——不过地位很低,商贾从来被士人瞧不起,而且郁氏也几百年间没出过啥读书人,为官者数量直接为零。

    郁翎本是家族中的小字辈,但是充满了冒险精神,裴该才刚北渡不久,他就壮着胆子过江易货,并且逐步北进,最终把生意一直做到胡汉国境内,甚至还巴结上了卜氏。不过这数年间,总体而言,郁翎为徐州输无易有,次数最多,量也最大。

    这是因为裴该重商,其麾下彭城内史熊远更是欲以工商富国,在裴该的指点下,改传统的过关抽税为贸易抽税——也就是说,你东西卖不出去,那就一文不收,境内关所绝无截留。虽然就总体而言,商税不是减轻了,而是增重了,但这属于可以核算得清的开销,因而受到商贾们的普遍拥护。

    要知道从前各地往往是过关收税,而且肆意重复征收,商人临出行前,根本计算不清自己这趟会损失多少,而且往往是在半途中损失货物,等到了交易地点,所余甚至不足半数,那还能有多少利润啊?最要命的,一旦货物滞销,被迫原路返回,另一半儿说不定也会折进去……陆地行商,往往比冲冒海上的怒涛巨浪,风险更大。

    所以如郁翎这般并未能够控制住某种特定货源的商人——自王导入主建康后,加大了对盐货的管控,私盐贩卖也逐渐不易——能够不折本儿就很了不起啦,根本无从奢望生意坐大。这也是郁翎不顾家中反对,一意孤行北上去撞行市的重要原因。

    徐州虽然还说不上是商业的天堂,但郁翎等辈却已衷心向往之,而且彭城还出铜,裴该拿来铸钱,这对于商人的吸引力就更大了。故此郁翎来往徐州非止一次,真不象他向刘敷禀报的“也去过一两回”而已。

    裴该“因商为间”,给来自远方,或者肯于远行的商队提供了不少便利措施和减税机会,只要他们帮忙窥探各方情势,及时提供情报,并且帮忙裴该散布一些传言,则返回徐州后,必受重赏。故此虽然身旁并无监督者,郁翎还是本能地在刘敷面前说了假话,相关吴中内情,说组十分,兖、豫说七分,徐州只说三分而已。

    当然啦,他不会特意为裴该保密,只是某些事情,刘敷不问起来,我大可缄口不言嘛。

    对于徐州,郁翎主要提了提裴该的屯田之策,说徐州南部的生产已有一定恢复,彭城采铜铸钱,获利颇丰。至于军备,郁翎说了:“草民不通军事,唯知徐州之兵,多为江北初募流民也,于邗沟附近开荒屯垦,唯农闲时始发以竹木,略略训练数日……”

    这也是出于裴该的关照,要他若遇胡贼,尽量把我徐州的军力往小弱里说——这叫“韬光养晦”。

    在裴该看来,倘若周边有强敌,那便要示之以强,使对方轻易不敢起觊觎之心;若是周边无强敌,那便要示人以弱了,这样敌人才不会忌惮你,不至于把徐州归入短期内必须铲除的目标队列。当时在徐州,北有曹嶷,守成之辈,根本无力以谋徐州——尤其是徐南;西有祖逖,本为盟友;南有建康政权,暂时还不至于刀兵相见,那我自然要示弱了。

    这一口径是最近半年多才彻底更改的,先是裴该对于建康的掣肘忍无可忍,于是往攻宛城,再游行江上,把自己凶悍的一面展现给王廙、王敦看;接着奉命北伐,阴沟水之战后,他又是勒碑记功,又是散布“徐州有一熊”等语,是想威吓胡寇之胆。话说若裴该能够拉得出十万大军来,他必然继续示弱,以期麻痹敌人;但只有不到两万人,虽精而少,那就多少得煽乎一下啦。

    只是郁翎这半年来一直在西方贸易,想要寻机打通入蜀的商道,未返徐州,所以并不清楚裴该的口径已然转了,还是按照旧日的吩咐,极言徐州军弱,不堪战也——都是屯垦的农兵嘛,训练很少,而且平常训练都只能操着竹枪、木刀,怎可能有太高的战斗力?

    刘敷听了,只是捻须沉吟,却并不打断郁翎的讲述。郁翎足足讲了一顿饭还多的时间,貌似确实其心甚诚,于是等他讲完之后,刘敷便即摆手放行。放行可是放行,但你得把车上的货物全都留下来——“本欲归乡贩卖,今被迫折向远途,则利润必寡,不如售之于孤吧。”

    具体这些蜀锦、蜀盐价值多少,以何物支付,自然都由刘敷说了算,而且刘敷手头除了军械、军粮,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于是只签下一张“白条”,要郁翎将来到平阳去支取。

    郁翎心中苦闷,却也不敢辩驳——若是个小军官还罢了,自己可以将出卜泰来吓阻他,可对面这位乃汉帝之子,封渤海王,拜大将军,伸出枚手指来就能轻松捏死卜泰,我哪儿敢驳他的意思啊?人不直接没收货物,处死商队众人,我就算侥天之幸了……

    难免越想越气闷——这仗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打完,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命折返平阳去,而就算你回去了,我上门讨要货款,就真能那么容易到手吗?若不以百金贿赂王府门子、侍从,说不定连你的面都见不着!于是才过黄河,他就写下一封密信,交给一名机灵的随从,命他:“闻汝擅泳,可急过小平津,前往成皋,将此信献于裴使君——须得百贯为酬,若少一文,不必与也!”

    什么晋,什么戎,我才不管哪,谁肯让我安心做生意,发大财,我就帮谁!

    郁翎离去之后,刘敷立召麾下将吏商议,说:“阿兄恐是中了晋寇的奸计也!”

    在刘粲看来,晋人粮秣不足,军心必摇,己军正好趁此机会击破之,或者起码也重创之,使其三五年内再不敢北窥,则胡汉国有机会西平关陇,北定并州,然后全力以谋中原。而在这种情况下,成皋方面突然发数千兵来攻孟津,正说明他们计穷力蹙,乃求侥幸一逞——不趁这个机会先下成皋,再破祖逖,要更待何时啊?

    可是通过郁翎的讲述,刘敷认定徐州兵比预先设想的还要弱——之所以能在阴沟水畔击溃刘乂,那真是皇太弟太没用,而非敌军甚强。最近徐州后方粮道被断,裴该使数千军东归,则他在成皋城里还能剩下多少?说不定派出来这几千人就是主力了吧?

    既然徐州军弱,又只有区区数千之众,他们根本就没机会拿下孟津,则此举必为佯动也。为什么要佯动?就是让我方认定他们已无正面对战之策、之勇,好引诱刘粲继续向南方挺进。徐州方面或许是真没有拮抗之力了,但祖逖的豫州军却未必……祖逖引诱刘粲南下,必有奸谋!

    确实如安西将军刘雅所言,我军背山立阵,与敌对峙,候其粮尽自退,是最稳妥的手段。当然啦,那样就无法重创晋寇,刘勋建议趁机决战,也有一定道理……但刘粲若仓促南下,就难免会为敌所制,踩进祖逖预设的陷阱里去。

    刘敷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兄长,于是在与部属商议过后,当即写信给刘粲,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末了建议刘粲谨慎,勿中敌谋——至于孟津这儿,就算没有我在,晋人也拿不下来,完全不必在意。

    再说郁翎派出去的那名从人,本是荆州土著,极其擅泳,即便长江宽阔处也能轻易游个来回,何况河南东段黄河那狭窄的水道呢?当然啦,黄河终究是大河,即便流缓处,倘若不识水文,也是容易被搅进漩涡里去,尸骨无存的,所以他在郁翎的关照下,特意从水流较缓的小平津涉渡。

    可是才刚登岸,就被晋军给逮住了。

    休说孟津敌情未明,即便已知端底,以郭默“雷霆营”这区区一千来人,若无万全之策,他也是不敢往攻的,故此行至小平津附近,距离孟津渡不到二十里,便即暂且屯扎下来。随即遣出骑兵往孟津方向哨探,但将近半数都为胡骑所杀,剩下一半儿全给堵了回来,竟然连渡口的影子都没能瞧见。郭默正自烦闷,部下绳捆索绑押过来一人——正是郁翎那名从者。

    这家伙见是晋军,倒并不害怕,只是水性虽好,口齿却弱,又纯是南音,郭默和殷峤凑过来一起猜谜,好不容易才搞明白对方的来历。郭默大喜:“汝既言自孟津北渡,复南归河南,则孟津究竟有多少胡贼,军势如何?可备悉对吾言之。”

    然而对方却不肯说,只是反复求恳,请郭默送他到成皋去,他奉命面谒裴使君。郭默恼了,便道:“如此拙舌之辈,如何为使?想必身上必有密信。”下令搜身。

    那人还想挣扎,当不得数名“雷霆营”军卒一起将之按翻在地,里里外外地翻检了三遍——可惜一无所获。郭默干脆下令:“剥尽了搜。”

    于是也不管天气寒冷,三下五除二把来人剥了个精光,甚至于每寸皮肉都捏过了,连后面都挖了挖,仍然不见片纸只字。郭默不禁冷笑:“倒藏得严密——可打散了他的发髻看。”

    果然从发髻里搜到了一张纸条,军士呈上,郭默接过来展开一看,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却又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那人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大叫:“这是要献与裴使君的,要换百贯钱的!”

    郭默一撇嘴:“我哪有钱与汝?!”直接抽出刀来,就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即下令将尸体抛入黄河浊流。

    然后郭默才把密信转递给殷峤,与之商议。

    初见此信,郭默之所以欣喜,是因为情报很详细。象郁翎这路商人,那都是经过裴该亲自培训的,并非如其所言,完全“不通军事”,所以仅寥寥数语,就把孟津方面的防务情况叙述得一清二楚。

    要知道若无军事常识和经验,即便一支小队在面前排列,若不掐指点算,也难得准确数字;而若有一定的常识和经验,即便成千上万兵马,一眼扫过,便知约数;一座关隘防守得是否严密,除非对方有意以假藏真,则只需远观,也能明其大概。

    所以郁翎这封密信上写得很清楚,胡军在孟津,约摸两千人守备,已据关隘,并分营渡口,防守尚算严密,且又有伪大将军刘敷率约三千人来援……

    加起来就是五千之众啊,且领军的并非无名下将,而是刘敷,真是彻底的无隙可趁……郭默这才把脸给沉了下来,郁闷之余,搂不住火,干脆把送信之人给一刀宰了。

    等到殷峤见了书信,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便劝郭默:“如此,贼无可乘,我等不如退去吧……”刘粲派兵东进,虽然行进在伊水之南,但距离郭默所部也不过十多里地而已,“雷霆营”探马隔着伊水早已远远望见,回报郭默,估计敌人是打算去攻打成皋。殷峤的意思,咱们不过一千来人,即便虚张旌旗,伪装不过五千,就算以同等数量攻打关隘,也是根本打不下来的,则敌军必不为意啊——敌不为意,佯攻就没有意义。所以还是撤吧,回去协助裴使君守备成皋好了。

    郭默问他:“卿以为,贼能克陷成皋否?”

    殷峤摇摇头:“成皋城内,有徐州精锐四千,十里外成皋关内,复有四千,刘粲若举全军往,非十日亦难攻下,到时候豫州军北援,内外夹击,必可摧破之;若使别将往,恐反为裴使君歼灭于城下。我军速速回援,或有建功的机会。”

    郭默答道:“卿所料是也,然我止千人,即便回援,能济得甚事?如何立功?”

    殷峤说既然您不打算回军,那就继续在小平津这里屯扎吧,可千万别起意前出冒险,真去攻打孟津啊——“是非我所能敌也。”

    郭默捻须沉吟良久,缓缓地说道:“刘敷为人,我亦略有所闻,年轻气盛,素来轻佻……我有一计,或能诱擒之也!”

第二十八章、计不得售

    刘敷在孟津,也使骑兵东出,去探查小平津附近的晋军情况。他得到回报,说这支晋军打着黑底白色折尺状(其实是雷霆纹)的旗幡,可能三到五千人,但防守颇为严密,难以靠近去探明确数。

    “敌将为谁?可是裴该亲来么?”

    哨探根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只说晋军中没见着符合青徐都督身份的大纛,估计裴该没来,仍然滞留在成皋城内。

    刘敷正在考虑,是就这么继续守着孟津呢,还是干脆率领本部兵马前出,尝试摧破当面之敌呢?

    自己身为渤海王、大将军,理当冲锋在前,摧锋破敌,如此方不负为光文皇帝的子孙,怎可能一直窝在渡口保障后路啊?是不是因为此前在洛阳附近,自己说了一句“皇太弟见在,阿兄何得为天子”,导致大哥刘粲不高兴了,所以才把我发配到后方来?倘若前方得胜,我虽保障后路,也难建大功;若是前方败了,事后谁还能记得我的功劳?这不近乎于投闲置散呢嘛!

    若是能够前出击破小平津的徐州军,必为大功一件啊——可是又怕刘粲责以不从军令、轻举妄动之罪……

    正在犹豫,谁想到晋军却派了人过来,呈上一封书信。刘敷先看署名,是“罪臣郭默”,再看内容,原来郭默打算归降胡汉!

    郭默在信里说了,他此前驻守河内,而为刘乂所逼,被迫渡河南下,往依李矩,可是李矩责以擅退之罪,对他的态度很不友好。所以他才离开荥阳,东进去迎裴该,谁想到裴该世家子,眼界高、脾气傲,不但并吞了郭部兵马,还把他这个“河内太守”与麾下那些出身低微、所领不过千人的所谓“营督”归为同列。郭默因此怀恨在心,这才起了归降汉国之念。

    他这回是奉命来佯攻孟津的,所部不过千人——只有小一半儿是自己原本的兵马,大部分都是外黄附近收编的“乞活”,裴该临时塞给他统领,这简直不是佯兵,是给对方送菜……加上郭默所部探马望见汉国大军沿伊水南岸东进,应该是去打成皋,成皋城中不过徐州四千多老弱残兵罢了,一鼓可下,则到时候腹背受敌,几乎无处可去,必然覆灭。

    郭默表示,为免一死,他终于幡然改悔,决定降顺汉国,希望渤海大王能予收纳。不过从前多次与汉军交锋,刘氏恨自己入骨,对此郭默也是有相当认识的,所以才先遣使送信联络,还不敢亲自前来归附——你们若是杀降可怎么办?他请求刘敷约定一个中间点,跟自己先见上一面,亲口做出不杀的承诺。

    刘敷将来信遍视众将,询问大家伙儿的意见。众将都说:“郭默狡谲,所言必不实。难道他想诱骗大王前往,好设伏待之么?”刘敷“哈哈”大笑道:“即欲诈降诱我,孤亦不惧,只是……正不必冒险。”

    刘敷素有轻佻之名,因为他身为胡汉国大将军,统领京师兵马,却三天两头地溜出驻地,跑郊外去打猎,为此受过不止一次弹劾,也遭到过刘聪和刘粲的斥责甚至是罚俸。崔玮等人劝刘乂发动政变,就说:“大将军每日出城弋猎,其营可袭而有也。”然而人性很复杂,标签不好贴,跟后方管军是一回事儿,跑到前线来镇守要隘又是另一回事儿,刘敷还真没有临阵轻出的打算。

    再说了,胡汉军跟郭默打交道非止一日,也曾多次遣使劝降,则郭默的脾气如石头般硬冷,心计如狐狸般狡诈,刘敷亦常有耳闻。如今郭默突然派人过来说走投无路,只好归降,谁肯信哪?!除非他自缚来投,直接跪伏在辕门之前。

    刘敷当即提笔回信,直接点明:“汝所言,得非诈乎?”接着提问道:徐州军此前能在阴沟水畔击破刘乂数万兵马,怎能说军弱呢?而且必不止万数,则成皋城内,怎可能只有四千老弱?倘若裴该果真剩下这么点儿人,则成皋必然难守,又怎么会撒出你来,妄图佯攻孟津,以调动我军?“汝书中几无一言是实,孤又何可置信!”

    使者带回复信,郭默见了就笑:“刘敷虽然生疑,却未肯遽断也。”他要真的认定我是诈降,干嘛还写回信呢?于是跟殷峤并头商议,作书答复。

    郭默在信中继续扯谎,他说:徐州军确实只有万数,而且战斗力不高,此前在阴沟水畔之所以能够击败刘乂,一是刘乂太过废物,使初降的“乞活”先出当敌,结果战败后冲散了本军队列;二是裴该用了陶侃之谋,在运粮船上装载兵马,绕至汉军之后,烧毁浮桥,刘乂生怕后路断绝,于是率先北逃,大军顷刻崩溃——“此不过侥天之幸罢了,所谓数千破数万云云,不过诓言虚称耳。”

    成皋关之战也是如此,刘乂早就吓破了胆,见到徐州军的旗帜就先弃关逃了,否则的话——“即徐州军数万,且能战,天险绝隘,也断无一鼓而下之理。”

    接下去就说到粮道问题啦——“察前降顺,而为皇太弟前驱之乞活,乃陈午叔父陈川所部,陈川曾杀裴该兄裴嵩,该因此而追逐之。大军既败,陈川逃归浚仪,即杀陈午,并夺其众,东出以断徐州军粮道复仇。乞活虽不能战,亦有胜兵数千,裴该因此将主力遣归以拒之……

    “此前豫州军粮即为驻睢阳之伪东海王扣留,祖逖乃夺徐州粮,至徐州粮道绝,裴该已生退意,奈何祖逖不肯,遂乃暂驻成皋。今前出佯攻孟津,本祖逖之谋也,也为使裴该不得遽归徐州,裴该遂命默来——默非其心腹,便军覆亦与其无损也。

    “成皋城内,实实止有四千老弱,裴该使精锐先东,修缮成皋关,自以为险隘在手,即成皋不守,亦可坦然而归。以默料想,天兵至时,不必攻城,裴该必然自走,退据成皋关……”

    一大篇文字,七分实,三分虚,真话、假话掺和在一块儿,估计就算裴该见了,也不得不翘起大拇指来赞一声“好”,还说不定会对郭默说:思道啊,让你领兵见阵,实在太屈才了,你还不如协助我专门搞情报战吧!

    信至孟津,刘敷见了,不禁连连颔首:“此言是真也——则刘乂因何丧败,孤知之矣。”话编得很圆,不象是假的——当然啦,也有认定徐州军确实不强的先入为主因素在内。身旁将领就问:“然则大王果欲往迎郭默否?”刘敷笑一笑:“郭默小丑,且所部不过千人,得之不足耀威,何必孤亲身犯险?”

    于是写下一封书信,承诺将会接纳郭默的投降,并且绝无杀降之意——盖上自己的王印,传回给郭默。那意思,我都把承诺落在纸上了,你还不信吗?你是什么人,怎可能要我堂堂渤海王亲自相见,亲口应允?

    郭默见书,气得当场撕成粉碎——一番心血,全成泡影!

    他这次谋划失败,最关键的问题是就是双方身份不对等,自己只是晋军中一名中级将领罢了,对面却是胡汉的皇子、藩王——倘若在孟津的是员普通胡将,或者施诈降计的是裴该本人,说不定就能多加三分胜算了。刘敷是真正的“千金之子”,所谓“坐不垂堂”,郭默则不但身份低,所部不过千人,那刘敷凭啥冒险到中间地带来见你?风险和收益完全不能比嘛。

    殷峤见到刘敷的回信,倒是暗中舒了一口气。他早就觉得郭默的谋划太过冒险,即便刘敷中计,肯来见你,人堂堂胡汉藩王,官拜大将军,身旁岂无勇壮之士护卫,哪儿那么容易逮啊?除非你郭思道有恶来之勇,能够一巴掌拍死七个……

    便即试探性地问道:“计既不售,我等莫如折返成皋去?”

    郭默阴沉着脸,略略摇头:“计点时辰,成皋或已遇敌,我等仓促归还,或自蹈死途,或败裴使君事,不可也。”

    “如此,则暂驻小平津,慎勿轻动吧。”

    然而郭默还是摇头——他苦心谋划的计策没能成功,心里极其的不甘心——口中喃喃自语道:“孟津、孟津……”突然间转过头去问殷峤:“因何而名之为‘津’?”

    殷峤随口答道:“津者,渡也。”

    郭默突然间笑起来了:“是啊,唯其勾通两岸,始得可渡,若止一岸可通,何得为‘津’?”胡军不是封死了大河南岸的渡口,咱们兵寡力弱,攻不过去么?那么北岸的渡口呢?

    殷峤闻言,不禁吓了一大跳:“将军欲自小平津北渡,往河内去?!”

    郭默的意思,我奉命佯攻孟津,真不必一口气杀到渡口去,只要跟小平津这儿呆着,遥成威胁之势,胡军就必然有所应对——那姓郁的商人在密信中所写,刘粲新派刘敷率军来援孟津,可见是多少起到点儿作用啦。那么任务大致完成之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此时匆匆赶回成皋去,并非上策。倘若刘粲亲率大军往攻成皋——隔着伊水远望,还真分辨不出有多少人马——我这会儿回去就是白送人头;而若裴该仍想示弱诱敌,我突然从后方出现,恐怕还会搅乱了他的计划,不但无功,抑其有过。

    那么就长期滞留在小平津吗?别说从此要在大战中成为一枚闲子,难建功勋,即便刘敷突然间全军来攻,或者进攻成皋的胡军为保障后路,分兵杀至,就我这一千多人,又当平原之上,必然难守,军覆可期。所以说,进无胜算,退不合理,驻守更是凶险……

    既然这样,我干脆从小平津渡过黄河,到河内去!

    郭默在河内数年,虽然仅仅占据过怀县及其周边地区,但全郡的地理和人脉尽皆稔熟。如今的河内,胡军是过江龙,他若回去了便是地头蛇,甚至是“还乡团”,攻克名城大邑想都别想,但四乡游击,攻打坞堡、抢掠粮食,甚至威胁黄河渡口,应该是有一定胜算的。说不定机缘巧合,还真能断了胡贼的粮道!

    换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就这点点人马,还真不敢深入敌境;若是河内,就仿佛自家庭院一般,有何可惧啊?

    当下将自己的思虑向殷峤合盘托出,殷峤虽然仍旧觉得不保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恐怕是目前最佳的应敌之策了。只是——“须先禀明裴使君,请令而行。”

    郭默一摆手:“战机瞬息百变,不可拖延——哪有时间请令?”再说了,我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可万一裴该不答应怎么办?他未必肯让我逸出其掌握之中啊。于是当即写下一封书信,命快马送回成皋,然后也不等回复,便即挥师自小平津渡过了黄河——船只不多,好在正当枯水季,水浅流缓,郭默所部不少都是在黄河边上长大的人,学过游泳,因此都攀着船舷,泅渡而过。

    可是“雷霆营”的信使快马来至成皋附近,却一时无法进城——正如郭默所预料的,两军早就已经接上仗啦!

第二十九章、城上

    胡汉骑兵将军刘勋,统领三千精锐,沿着伊水而东,百余里地,未及两日,便即抵达成皋城下。

    探马报入城内,裴该就问:“有多少人?”

    哨探苦着脸回答道:“前锋三五千,侦骑周出近十里外,我等难以逾越——为贼所杀者已十数人矣——故此不知其后是否尚有大队跟进……”

    裴该闻言,不禁垂首沉吟,良久不语。

    胡军会来打成皋,本在意料之中——裴该诡谋迭出,示了半天的弱,不是为让胡军彻底忽视自己,单去挑祖逖那块硬骨头啃的。他原本与祖逖的谋划,是若刘粲举全军来,裴该就出城列阵,与之正面搏杀,虽然众寡悬殊,终有城防为依托,守住两三日问题不大。祖逖闻讯后,便当疾出而北,从侧背抄袭刘粲,以成夹击之效。

    裴该在成皋,祖逖在阳城山麓,相隔不过六七十里地,而且一马坦途,正是为呈犄角之势,使敌攻一端则两部皆应。

    同理,若是刘粲先去挑祖逖,裴该则当西进去取巩县、偃师,以断胡军的后路。

    那么倘若刘粲不肯亲至,而只派部分兵马来攻成皋呢?按照原计划,裴该要继续示弱,不与野战,只守城池,而且最好做出差一点儿就要被攻陷的假象。刘粲接下来,很可能利用这支偏师看牢成皋,自率大军去攻祖逖,只要他行动的消息一传过来,裴该当即转守为攻,先破正面之敌,再去攻打巩县、偃师。当然了,刘粲还可能继续向成皋方向添兵,那么等他增添到一定数量,裴该不动,祖逖却可以行动了。

    只是如今难以判断,胡军究竟调动了多少兵马,刘粲主力有没有来……裴该真想有台无人机在手,飞到西面去瞧个究竟。该当如何应对呢?是出城对战,还是继续示弱,凭坚而守?

    裴嶷和陶侃各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裴该在反复斟酌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守城!”

    他自到成皋,便即分派士卒修缮城防,并且在城西方向新筑了七座堡垒,呈北斗七星状,首尾相联,以便协守。如今一声令下,那些筑垒的士卒纷纷抛弃工具,倒伏旗帜,“狼狈”逃回城中。刘勋抵达之后,不伤一人一马,便即入驻了这七座堡垒。

    至于刘勋本人,认为“天权连接斗、柄,为七星枢纽,大将所宜居也”,把将旗立到了天权堡上。

    刘勋虽然被假情报所惑,颇为轻视裴该,但终究刘粲才派给他三千人马,主要目的不是急攻成皋,而是“试攻”,先试试看徐州军的斤两,再做下一步筹算,所以心里并不踏实。直到见徐州军抛弃七堡,狼狈而逃回城内,他才彻底放下了心,下令士卒在严加戒备的同时,好生休息一宿,明日一早便要挥师攻城。

    ——就这些软弱的晋人,哪怕城内兵有万数,我也不惧,更何况据说裴该已经把主力都调回东方,去剿那些断他粮道的贼寇了哪。

    而且刘勋还写下一封书信,命人射入城中。书信内容不外乎是:我朝没招没惹你徐州啊,你为啥要来侵犯疆界?(至于曾经掳杀晋怀帝,如今又急攻长安,根本提都不提,刘勋就没把裴该当做忠心的晋臣,而只当他是暂时接受建康领导的割据势力罢了)如今大单于率大军前来,誓要将汝等踏为齑粉,若是晓事,就赶紧退出河南去吧,尚可保全首级;否则明日便要攻城,城破之后,难免玉石俱焚!莫谓言之不预也。

    裴该接着信,不禁冷笑,还在琢磨该怎么回复呢,裴嶷劝他:“此时誓以固守,甚无益也;若言辞卑怯,又坏使君声名。何如无视?”你回个屁信啊,就当没瞧见好了。

    裴该因此而不回书,只命城头偃旗,假装守兵数量很少;夜间则在城中燃起多堆篝火,使民众连番鼓噪,以示畏惧动荡之态。

    这时候成皋城内有多少徐州军呢?“蓬山左营”去剿陈川,“厉风”三营屯驻成皋关,“武林右营”残损且归,左营尚在……所以一共六个正规营,再加亲卫部曲、徐州辅兵,以及沿途新募的兵马(包括成皋的降卒),总数仍旧有一万多——若非如此,他怎么敢等刘粲主力过来打野战?

    一万多人守城,三千人就敢来攻,这也算是奇谈了……

    裴该命陆衍率三千辅兵登城防守,其余人众都暂伏于城内。陆衍很不乐意,连说这仗难打——“若不使贼登城,彼心必疑;若使登城,一旦有所闪失,末将难辞其咎啊……”

    裴该笑道:“且去守城,赢则有过,败而无罪。”随即环视众将:“我欲使一将率百名勇壮巡城,若有胡兵登城,便将之压逼下去——谁肯应命?”这是个苦活儿、累活儿,目的就是要在万分凶险的情况下,瞬间扭转战局。裴该终究是堂堂青徐都督,手下难道还没有一百勇士吗?把这支亲信部曲撒出来当救火队,这很正常吧,不至于使敌将生疑吧?

    果然还是甄随率先请令,而且他说我都不用挑,当初带着攻成皋关的那些小伙儿,个顶个都是壮士,一点儿都不比都督你真的亲信部曲来得差!

    甄随开口请令,别人都不敢跟他抢。至于裴该部曲督文朗,本来想要争上一争的,再一琢磨,自己麾下泰半都是骑兵,拉上城头跟胡人步战未必就能比甄随强了……好吧,让给你了,我还是继续卫护在都督身边为宜。

    翌日清晨,城外七星堡中燃起了炊烟,想必胡军正在埋锅做饭,等吃饱了就准备攻城。裴该在城中闻报,不禁笑道:“所谓‘灭此朝食’,攻下城来便好用饭,何必急炊?胡将甚不晓事,士卒方饱餐,还如何作战哪?”

    这年月只有贵族才开始习惯一日三餐,普通百姓、兵卒仍然只有两餐,没早饭一说。那么既然燃起炊烟,一定是做正餐了,大家伙儿都吃得饱饱的,固然力气大了,可接下来就要做剧烈运用,汝等便不怕罹患肠胃炎吗?

    裴该也命城中造饭,但只供应登城守备的士卒一碗糙米泡饭和半根咸萝卜而已,将就垫垫肚子。随即他也在文朗等亲随卫护下登上城去,远远地眺望敌垒。

    裴嶷劝裴该不必轻动,就在城下呆着好了——因为你上城去没意义啊。向来主将登城,或者为了指挥战斗,或者为了鼓舞士气,如今既将守城事都委托给了陆衍,裴该身为一军之主,便不当靠近——即便你不想掣肘,睁俩大眼睛跟后面盯着,陆衍也难免束手缚脚。而至于鼓舞士气……你真想打赢这一仗,极大杀伤攻城胡兵吗?示弱佯败之卒,哪儿用得着你特意跑去督战?

    但是裴该笑一笑:“吾从未守过城,欲亲观其状也。”

    此前唯一一次遭到敌兵攻城,就是支屈六来袭淮阴,可是裴该大开城门,略略设伏,就把对方吓退了,遂在城外扎营一宿,翌日便即飏去,就没有援壁攻打过。所以说裴该在守城方面缺乏经验,他很想补上这一课。

    于是留裴嶷、陶侃在城内,勒束士卒不得妄动,安抚百姓不必恐慌,自己只带着数名亲随,登上了成皋西城。河南各城屡经兵燹,胡军破洛阳后又没有派遣重兵防守,故此城防大多残破。裴该自到成皋,便即大力整修城壁,但对于城上的堡楼还没来得及修葺,只有数根残垣支着半张布蓬,显得非常简陋。

    裴该在堡楼中摆下胡床,张起伞盖,文朗使数名力大的军士执大盾卫护在前。如此一来,安全系数是得到一定保障了,但视野却极其的狭窄,根本瞧不见城下胡军。反正还没正式开打呢,裴该便即手执竹杖,前进数步,凭堞下望。

    胡军都在七星堡中,这几座堡垒原本是守军协防所用,所以距离城壁不远,即便最远的天枢堡相隔也还不到百步,最近的天玑堡才只有六七十步。一般攻城部队,都会相距城壁在一里之外立营,倘若离得太近,前出列阵时就容易落在守军的弓箭射程范围内——终究凭高而射,就算普通士卒也能轻松射出一百五十步开外,连养由基在平地上都没法比。

    如今轻易地就把胡军放近到百步以内,而且还有堡寨作为依托,对于守城方是相当不利的,胡军大可在堡内列队,然后一个冲锋就到了城下了,城上弓箭几无可用。裴该本想问问陆衍是不是把相应守城器械都准备齐全了,但又一想,用人不疑,我登城只是来观战的,还是别去打搅他了吧。

    时候不大,就听天权堡中胡笳声响起,知道胡军攻城在即。文朗劝裴该赶紧退后,远离城堞,裴该却笑一笑:“其阵未列,何能伤我?且岂有人在六十步外,自城下而可射至城上者?”

    其实倒也未必射不着。成皋土垒的城墙,还不到三丈,换算成后世的公制尺度,也就五到六米,按照勾股定理计算三角型斜边,恐怕也到了不七十步,再加上地心引力……就这个距离想要射至城头,并不为难。可裴该心说我哪就那么倒霉啊,这有城堞隔着,还能让敌兵瞧得清清楚楚,然后专来射我?固然刀剑无眼,战场上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但若连这么一丁点儿的险都不肯冒,我还领什么兵,打什么仗?赶紧折返淮阴去跟荀氏娘子专心造人算了……

    这么一想,此番出征,离开徐州也快两个月了,不知道荀灌娘如今在淮阴如何?新婚即别,老爹又不在身边儿,她会不会感到寂寞啊?

    眼见得胡军陆续开出堡外,其中不少人还肩扛着攻城器械——主要是临时伐木拼接而成的长梯,没有大家伙,因为裴该早已命人把周边十里内粗过一抱的大树都砍光了,避免对方造出攻城椎来——裴该这才在文朗的一再催促下,转身返回堡楼,端坐于胡床之上、盾牌之后。

    不过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命人传信给陆衍,说:“我见胡军队列甚整,当是精锐,卿慎勿轻忽。”我要补课,你们也要补课,我看看你用这三千辅兵,能不能挡得住胡汉精卒吧。

    徐州的辅兵主要是格斗技差,平素多搞的是队列训练,组织力、纪律性尚可。若不把胡兵放上城头,估计不会暴露其短,而若一旦胡兵登城,不还有甄随那一百人在哪嘛。

    裴该才刚坐稳,就听城下鼓响,心中不禁微微一凜:“来了!”

第三十章、城守策

    南匈奴虽已迁入内地百余年,却仍然保留着不少的草原风俗,他们在雍、并、司、冀等州择水草丰茂处,半耕半牧,虽然贵族们大多着汉家衣冠,说着中国话,读着中国书,来往雄城大邑,但返回故乡后仍然建帐居住,不时迁徙,还真没有建造过几座城池。虽说破坏远比建设来得容易,但没有亲手筑过城,对于城池结构的了解就非常浅薄,虽入中国已历数代,仍然并不擅长于攻坚。

    所以胡军面对坚城,依旧只有围困和蚁附这两板斧,什么冲车、云梯、巨弩、大砲,一概欠奉——既没有技术,也缺乏物资。

    这次刘勋率军来攻成皋,手段也并不丰富。虽说刘勋是胡汉宿将,打过不少恶仗,克陷城邑、坞堡也达两位数,但那大多是靠着人多势众,不计损伤,硬拚下来的。他虽然读过些中国典籍,但也受时代影响,只关注于儒家经典,兼及班、马的史传,中国士人都泰半不读兵书,他又有什么必要去找来瞧呢?更别说当时寥寥无几的兵书战策,多是宽泛的理论,甚至于神乎其神的兵阴阳,而少涉及攻守之策。

    裴该就不同了,他本读过不少后世兵法,闲时便将还记得的一些语句默写下来,以授麾下将领。至于攻守之策,中国古代有两部论述甚详的名篇,一是《墨子·城守篇》,二是《德安守城录》,前者文辞古拙,很难理解,更难记忆,好在裴该在石勒营中及在建康时,搜集到了几卷残简;后者通俗易懂得多,虽然未能背诵,大致内容他都还记忆在心。

    所以今天,一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际经验——裴该如此,陆衍亦然——一个有实际经验,却无足够见识,就在成皋内外碰撞到了一起。

    城下胡军才刚擂鼓前进,陆衍便令城头的辅兵放箭。射箭可是一门技术活儿,不是仅仅训练过一个冬季的徐州辅兵可以玩儿得转的——除非其中某些人如同陆和一般,本是猎户出身——再加上既要示敌以弱,当然不可能排开上千弓手,箭如密雨,因此号令虽下,张弓者甚寡,中的的就更少,基本上不会对胡兵造成什么实质威胁。

    而且胡军自七星堡而出,距离城壁也不过百步左右路程而已,放开腿脚,顷刻间便可奔至,城头那些缺乏经验,技术也不过关的徐州兵,顶多也就足够发射两轮而已。

    胡军在刘勋的指挥下,一部前出,很快就把预先备好的长梯架在城壕上,逾壕而过;另有三四百人在盾牌手的遮护下,开始向城头放箭,压制来自于城上的攻击。踩着梯子过壕的胡兵,有不少失足落水——泰半是为了避箭不小心滑下去的,中箭而堕者寥寥无几——正当枯水季,壕中积水深不及腰,既摔不伤人,也淹不死人,那些胡兵抹一把脸上的凉水,很快便能够攀援而出了。

    裴该端坐在胡床之上,视线被前面的大盾所遮蔽,也就只能看见空中零星的箭支划过,以及正面这一段十数步内的兵卒调动而已。好在陆衍是个晓事的,遣一名能言善辩的士卒,不时跑来向裴该禀报战况——“贼已渡壕矣……贼已架起了木梯……贼已登梯矣……”

    裴该原本距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颇感云淡风轻,结果常有人来禀报战况,虽然还没到白刃交接的阶段,他听着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右手所执竹杖无意识但有节奏地反复敲打着地面,“卜卜”做响。

    守兵尝试以长柄木叉去推开攻方的长梯,然而成功几率低得令人发指。这一则是时机不易把握,只有当长梯将靠而未靠到城堞的时候,才便于斜向以力卸力,而一旦长梯搭上了城壁,下面必有数名胡兵牢牢顶住,随即有胡兵口衔长刀,攀缘而上,就不是等闲三五人可以推开的了——更多的人么,那也得能够挤到一处去。二则,胡人太过偷工减料,很多长梯架上城壁后,首缘距离城堞竟然还有数尺之遥……这根本没法儿推啊!

    一旦长梯架起,胡兵开始蚁附而登,弓箭手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只能以木、石下击,可惜太难取准。陆衍预先在城楼上燃薪架锅,煮了好几大锅沸水,命人以陶罐盛了往梯上泼去,然而同样中者寥寥——因为若不露头,就肯定泼不准,滚水若不中头面,泼在胡兵的皮袄上一点儿作用都不起;而若尝试露头,则必为城下发箭所伤。

    刘勋这回带来的果然都是匈奴本部精锐,射术甚佳,距离城上不过五六十步远,就算手上执的是马弓,也能矢不虚发,且往往正中头面要害。

    裴该在城上,开始听着有下令声、呼喝声,隔不多会儿,突然有惨叫声在不远处响起,旋即此起彼伏,延绵不绝,他的心不自禁地便提了起来。正好那名士卒前来禀报战况,裴该随口便道:“若泼水不易取准,何不连罐掷落,难道我还缺这些瓦器么?!”

    兵卒回去向陆衍传话,陆衍尝试用之……根本不起效果。投掷瓦罐,就跟滚木擂石没啥区别了,若不敢露头,同样不易砸中,而且就算击中木梯乃至人身,也未必碎,即便碎了,终究天气寒冷,滚水再溅出来,就已经变温水了……

    其实还有很多守城的方法,比方说往城下倾倒铁水,或者“金汁”。然而这是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即便裴该掌握了彭城的铁矿,也没那么多富余可以往城下泼。至于“金汁”,则是以粪尿等秽物沸煮而成,据说中者皮肤溃烂,将会中毒身亡……可惜并非即时毙命,敌人若已登城乃至破城,三五日后就算死得再惨,又与城守何益啊?在效果并不彰显的前提下,搞得整个城上都臭气熏天的,真是何苦来哉。

    终究裴该这是佯守,不是真被逼到了绝路上,应该不必要行此下策吧。

    木石和沸水都起不了太好的效果,因此时间不大,便有胡兵纵跃而上城头。附近的徐州辅兵端起长矛来,当胸便刺。然而他们终究格斗技训练不足,加上人有勇怯,出矛的速度不一,既然分出了先后,遂被胡兵抓住空档,左手攥住柄长矛,右手自口中取下刀来,又格开其余几柄。长矛一被荡开,再想正面目标就必然有所迟滞,胡兵趁机冲近身来,一刀便即豁开了一名辅兵的胸膛,鲜血如喷泉般标射出来……

    身旁同伴中箭而毙,与中刀而死,给人造成感观上的刺激是大为不同的,当即便有数人面色惨白,踉跄后退。好在这支虽然是辅兵,少经战阵,但自排长以上将吏,却都是正规军出身,于是一边怒声呵斥胆怯之辈,一边执刀前冲,去堵胡兵。

    类似的场景在这面城墙的很多地方几乎同时上演,裴该身前也正好有一场。他不由自主地便将身体略略前倾,牙关紧咬,怒目望去。只见一名胡兵先登,左臂上绑着一面小盾,右手执一柄锋利的长刀,拧腕一划,便有两名徐州兵惨呼倒下,虽然相距六七步远,仍有零星鲜血飞溅到了裴该的脸上。

    裴该抹一把脸,低头往手中看时,几道殷红,令人毛骨悚然。

    文朗急忙迈上一步,遮挡在裴该身前,说:“都督还是下城去吧!”裴该猛然间站起身,一把搡开文朗:“汝且退,吾断不肯退也!”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两名胡兵随后攀上了城墙。当先的胡兵听到此处人声,斜眼一瞥,见六七面大盾护卫着一人,心知必是敌将无疑了,当下暴喝一声,将身一矮,竟然从数杆长矛中蹿越而出,挺着刀便朝裴该冲来。文朗拔刀出鞘,正待与之放对,呼听耳旁金风鸣响,一支羽箭正中那胡兵的左耳,其势不衰,又从右耳直透出来。

    那胡兵侧身便倒,手中长刀正好跌落在文朗脚边。

    随即就听一声大喝:“老爷来也!”甄随手挽大弓,领着六七名健卒疾风般冲将过来。他朝裴该点点头:“都督何必在此碍事?还是下城去吧。”然后弃了弓,弯腰拾起那胡兵掉落的长刀:“这刀倒利。”转身便即杀入战团。

    甄随领着的这些健卒,果然个个力大招猛,或使长刀,舞动有如车轮,或使短矛,夭矫等若螣蛇,转眼间便将陆续登上城头的三名胡兵捅死了。第四名胡兵见不能敌,竟然一转身,抱着脑袋就从城上跳了下去。

    裴该心说:活该,摔不死你的!可是随即又想,这城墙离地不过两丈余,下面也不是水泥地,而是土地,说不定还有胡兵尸体垫着,他还真未必就摔死了……可恶,若有五丈之城,敌必百倍难攻!

    他穿越来至此世,对于城守方面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城墙普遍比自己所认为的要矮,即便建康城,以及原本灵魂记忆中的洛阳城,也不过三丈多(8米)而已。估计是因为技术还太落后,加之大多都是夯土墙,甚少砖墙——即便旧都洛阳,也不是四面包砖的——所以就不可能垒得太高……

    眼瞧着甄随率兵逼退了登城的胡卒,随即他就抄起一具胡兵尸体,遮挡在身前,趁势朝城下瞥了一眼。“扑”的一声,有箭自城下射来,正中敌尸,甄随手腕一抖,便将敌尸抛下,随即双手端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来,根据记忆,从城头滚落下去。

    裴该是既看不清,也听不清,不过瞧甄随的表情,应该是砸烂了那具木梯。那厮随即便仰天大笑,然后领着手下健卒呼啸而去。

    只是还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甄随却又跑回来了,因为据说胡军把三具长梯同时架在了这个位置。猜想起来,大概那个跳下去的家伙果然没有死,并且禀报,说这个位置,城上有名敌将,看似是个重要角色……

    裴该心说我引怪的技术见长啊……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大BOSS,胡兵都冲着我来,也是情理中事。不过如此一来,会不会对陆衍的指挥造成妨碍呢?罢了,罢了,我还是听人劝,吃饱饭,先下城去吧,反正瞧了那么半天,也肯定积攒了不少的经验值啦。

    裴该虽然下了城墙,陆衍仍然三不五时遣人通传城上消息。这一仗从清晨一直杀到午前,将近两个时辰中,胡兵登上城墙不下三四十回,最多一次涌上了十数人,好不容易才被围杀干净。战后计点伤亡,城头伏尸二百余,七成都是徐州辅兵——估计就算加上城下被杀的胡兵,死的也比徐州方面要少。

    胡兵果然勇锐,即算比起徐州正兵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裴该真就只有这三四千辅兵在手,成皋迟早是守不住的啊!

第三十一章、攻城椎

    这日午后,一直到入夜,胡兵并没有继续攻城。

    主要原因是昨日连夜制成的三十多具木梯,一个上午就被尽数砸烂,实在是没有可资攀爬之物了。

    刘勋打算花一下午的时间,新制百具木梯,等明日将攻城部队数量加倍,务必要克陷成皋,或者起码也逼得裴该弃城而走。此外,他还派兵出至十里地外,砍伐了两根巨木,一头削尖,用来做攻城椎——城壁、城门双重攻打,不怕这成皋不破!

    白昼时他就已经反复询问过败退下来的伤兵了,众人都说城上最多不过千人,三班轮换,三千之数顶天啦,武器虽然还算精良,但人皆勇懦不齐,多不善战,指挥也有些混乱,本来是很容易攻下来的。问题有这么七八支小队伍,个个精壮,四处“救火”,好几回我们都攀上城墙了,又被他们给逼退了下来。

    刘勋暗道:此必裴该亲信部曲也,明日且看你们是协防城壁,还是协防城门,还总得留一些保护着裴该随时落跑……等把这些健卒消耗得差不多了,或者是战疲了,城池便可一鼓而下。

    昨晚他就有信传回本营,禀报刘粲,说成皋守卒见我军掩至,竟然放弃城外新修壁垒而退,可见实是无用,不足为患。今天他又写信回去,说我几次险些攻破成皋,只因为士卒数量太少而功亏一篑……大单于且多发两三千兵来,我必取裴该的首级献上!

    而在成皋城内,裴该见胡军无意再攻,便即召聚众将,让陆衍给大家伙儿讲述今日的战况,有何心得,不要藏私,一并将出来与众将研讨。

    要说陆衍率兵守城,这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确实从无到有,积攒了不少心得体会,但他并不想倾囊而授众将——我练成的本事,汝等未经血火,就打算支楞着耳朵全都学了去么?世上哪有如此美事?

    可是架不住甄随也才从城上归来,不时在旁边插嘴,或者“在某看来,未必如此”,或者“此语有疏漏,不尽不实”,乃至于“胡诌八扯,且说实话来”,把陆衍给问了个底儿掉。倘若换了旁人,说不定陆衍就急了,当场与之争吵,可惜对方是甄随,不但向来脾气爆,还特别能打,外加与陆衍出身相同,都是当日王导相赠裴该的那十四名部曲之一……不,是之首,陆衍实不便当面顶撞,无奈只得在甄随的诱导下,把能够想到的尽数说了。

    末了拍着胸脯夸口道:“明日胡贼再来攻城,末将必能降低伤损,且极大杀伤胡贼!”

    然而裴该却摇摇头:“明日却不须卿。”怪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打了,经验值都让你一个人拿了呀。抬手一指高乐:“今日守城军士,尽皆换下,仍以辅兵迎贼,卿可肩明日之任。”高乐大喜,连声应诺——可算轮到我上场啦,如今两个副手熊悌之与陆和都建下奇勋,甚至被任命为郡国守相,就我还没啥功劳(此前先行之功被擅自追杀陈川之罪给折抵了),那将来我还能统领“蓬山”,压得住部下吗?还是都督贤明啊,知道该是用我的时候啦!

    陆衍还未接话,旁边儿甄随先急了:“明日城上援护,还须用我,都督不可付与他人!”

    裴该笑一笑:“激战半日,卿不疲惫乎?”

    甄随一挺胸膛,攘臂道:“都督当知我,便自晨杀到夜,自黑杀到明,也是不累的,何况只有半日。末将能战,都督切勿换人!”

    裴该闻言颔首。要说甄随带这一百名还真都是好小伙儿,每每能在间不容发之际迫退胡兵,而且半日激战下来,死伤比率很低。相信胡兵早就已经注意到这几支小队啦,说不定连甄随等人的面孔都认得清清楚楚,倘若明日换人,很容易被敌方瞧出破绽来——“如此,仍用卿便是了。”

    翌日果然换了一批新兵,由高乐指挥城守战。高乐本为祖逖部曲,而且在跟随祖士稚之前,还当过兵,做过贼,有一定守城经验,本非陆衍可比。城下刘勋擂鼓而攻,才刚冲击了一次,就本能地觉出不对来——“今日之敌,似比昨日顽强些。”

    他和部将们商议,得出的结论是:对方一定是换了指挥啦。

    昨日有曾经登上城堞,又被迫退下来的兵卒禀报,说城楼方向大盾环卫中坐有一将,铠冑俱全,手执三尺竹杖,看相貌似乎年岁不大……刘勋当即判断:“此必裴该也。”便命将三具长梯都搭到裴该所在的城壁附近,想要擒贼擒王。可谁想再冲一阵,却不见了裴该的身影,估计是被吓着了,溜别处去,或者干脆逃归了城中。

    那么昨天基本上是裴该指挥的,今天又会是谁呢?有将领猜测道:“闻裴该使陶侃为军司马,此贼本江南名将,必擅城守——今日城上,得非陶侃乎?”刘勋点点头:“想来是了。”随即一拧眉毛:“南人但惯水战,何能与我在中原相拮抗?即精于城守,所部疲弱,也难当我百战精兵!”当即下令,不等机会了,赶紧把咱们的攻城椎扛出来吧!

    这攻城椎是砍了合抱粗的大树,一头大致削尖,专门用来撞击城门。其实对于成皋这种土垒城池,倘若攻城椎再大一圈,还能用铁箍加固,头上插以精铁,都不必特意奔城门去,城墙都很可能被撞崩喽。可惜胡军中物资有限,合格的工匠更是欠缺,造不出更大的攻城椎来。

    同理,攻城椎最好用牛革拴悬在数乘大车之上,以牲畜牵引,可以最大程度地发力撞城,胡军中一样缺乏相关物资和工匠,于是只得用人来扛。刘勋特意挑选了四十名身材高大、力气勇健的兵卒,各以粗麻绳套在肩上,悬挂着攻城椎,一声吆喝,便即随着鼓点昂首而前。

    这玩意儿气势汹汹而来,高乐在城上见了,不禁有些心慌,急忙传语城下,赶紧调派人马去防堵城门。谁想到却只是虚惊一场,大概刘勋逼迫太急,导致头一具攻城椎未过城壕,便即倾覆……

    因为胡军并没有以土石填埋城壕——刘勋觉得多此一举——只是在城壕上架长梯为渡。可是长梯固然能够承受人来人往,却承受不住再加一具硕大的攻城椎了,那四十名勇士才刚踩上去一半,长梯便断,于是连人带攻城椎全都翻覆入壕——还当场被攻城椎压死了俩,重伤了四人。

    由此导致刘勋跳脚大骂,急命加固长梯,一直到得午后,才终于把第二具攻城椎给扛了上来。午前之战,比昨日更为激烈,因为胡军投入了几乎双倍的兵力,高乐所率却还是一群新手,而且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也不好意思去向裴该讨要更多守兵,只得咬紧牙关,苦苦撑持。好在甄随之奋勇,一如昨日,并不因为与高乐间多有龃龉而特意摆他一道。高乐不禁暗想:待得战罢,不如我请一顿酒,酬答那蛮子吧。终不便长久与之为敌,还该拉近一些关系才是……

    只是,那蛮子吃了酒,会不会狂性大发呢?我被他骂几句,习惯了,忍着便是,但若他挥起拳头来擂人,可当如何处?

    一直扛到午后,眼瞧着胡兵又扛上攻城椎来,高乐急命城上放箭,只可惜被城下胡军乱箭压制,真正能够射到扛攻城椎勇士者寥寥无几。而且那些胡族勇士全都身披重铠,除了逾壕之时,身旁也常有步卒以大盾遮护,故此一直到他们抵达城门前,仅仅只有两人中箭轻伤而已。

    刘勋在天权堡上遥遥望见,不禁欣喜,于是亲执鼓槌,擂鼓助威,同时也是用鼓声指挥攻城椎撞击城门。但随即城门上方就落雨一般倾泻下无数滚木擂石,来砸攻城椎,一名勇士运气太差,被块瓦甑大的石头正中顶门,虽然戴着铁盔,也不禁脑袋“嗡”的一声,当即跌倒。

    好在旁边还有卫护的步卒,急忙伸手搀扶。再看这名勇士,眼神飘忽,盔缝里渗出血来,知道已无力完成任务了。一名步卒急忙解下对方肩上的粗绳,自己套在肩膀上,接替了同袍的位置。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旁边步卒陆续涌来,各执大盾,遮护在攻城椎上方。随即四十人随着鼓声齐声吆喝,一起发力,将那巨木缓缓悠起,再荡将回来,“轰”的一声巨响,整座城门连同附近的城壁,都一起震颤起来……

    就连裴该在城内衙署中坐着,也隐约察觉到了震动,正感诧异,高乐遣人来报,说胡军的攻城椎上来了。裴该不禁咬牙,心说:哪天等我有功夫了,亲自督造一座坚城出来,必然比这般古旧、残破之城要强!不过这也不过暗中发狠罢了,事实上他并不懂建筑,真要按照后世的名城大邑做规划,也就只是纸面好看罢了,若无名匠将其中内涵吃透,普通工匠真未必能够造得起来。再说了,这年月的官府难道不想构建难攻不落的雄城么?你也得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才行啊。

第三十二章、君命有所不受

    胡军攻城椎迫近城门的时候,裴该正在城内会见郭默派来的信使。

    这信使其实昨日黄昏时分便抵达城外了,但见胡军入驻七星堡,旌旗飘扬,还派出游骑四外逡巡,他赶紧躲得远远的,没敢妄动。不过在野外露宿了一宵后,今晨绕至城东,终于还是冲进了成皋城内。

    终究刘勋只带了三千人马过来,根本不足以封堵成皋四门,只能在城西的七星堡屯驻,并遣骑兵于南北二门外游弋而已,东门太远,压根儿就够不着——即便够着了也没啥用。

    那信使入城之后,便被人带着来见裴该。裴该见了郭默的信,不禁皱眉,偏过头去问裴嶷和陶侃道:“郭思道已自小平津北渡,去游击河内了……”

    裴嶷当即双眉一轩,沉声问道:“未得使君之命,谁教他擅自行事?!”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固有其理,可向来也是最遭忌讳的事情。一名合格的统帅,固然要给予前线将领足够自主性,但这自主性必须是建构在军令不禁的前提之下、君命未言的范畴之内。我可以派你到某地去相机行事,但若你连最基本的指令都敢违反,自主自为,那究竟是因应形势变化所不得不如此啊,还是压根儿就没把统帅放在眼里哪?

    况且郭默在小平津,距离成皋,快马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即可抵达,你有什么等不及的,就不能得着我的批复后再展开行动吗?

    就连陶侃也说:“此风不可长也。”

    裴该暗中苦笑,心说郭默一直在河内单独行事,而无依附——他只是接受河阴和晋阳名义上的领导罢了——初来归我,大概还不习惯于接受上级指令呢吧……此事虽然可恼,但大敌当前,我还真不能太给他脸色瞧。于是摇一摇头:“令未申,申未严,我之过也,郭思道无罪。”现在也只能暂且装装宽宏大度的样子给那名信使瞧了。

    随即又问裴、陶二人:“然卿等以为,郭思道此计可行否?”

    陶侃点点头:“似或可行。”郭默终究是河内的地头蛇,他去搅搅混水,给胡军造成点儿不大的麻烦,肯定还是能够办得到的,只是——“亦无大用,使君不必寄望。”

    裴嶷也说:“除非郭某真能断胡贼之粮,使其全军大溃,否则难折违令之过!”

    裴该心下已有计较,于是转过头去对信使说:“我即回书一封,汝速速归禀郭将军。”提起笔来刚要写字,猛然间一阵震颤感传来,他手腕不禁一抖,“啪嗒”一声,墨点落纸——可惜了一张好纸,只能裁了做草稿啦。

    随即换了张纸,草草写就复信,先言辞并不怎么激烈地指责郭默违令之过,随即要求郭默:“今付卿千人,既往河内,不在多所杀伤,要在全师而还。若丧师,即有功亦不赏;若全师,违令之罪或可折抵。”我对你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求你别冒险,别把这一千人全都折进去就成。

    使者接信去后,裴嶷方始开言,置疑裴该的决定:“使君待郭某,无乃太过放纵乎?”

    裴该道:“彼初附我,等若客军,要求不可太苛;且待此战后,再从容约束之。”

    裴嶷又说:“我倒希望郭默此去丧师——左右不过千人而已,且皆彼旧部。彼若空身而还,使君责以违令,彼不敢不受,便易于驾驭了。”

    陶侃摇头表示反对:“若能全师,郭默必归请赏;若然丧师,我料他不敢回来……”

    正说着话呢,高乐遣人传报,说胡军的攻城椎上来了,正在冲击城门,甄随已然率部分壮勇下城守护。裴该想了一想,便召文朗进来,吩咐他:“卿可率弩手前往,防止胡兵入城。”倒不怕真把胡兵放进来,问题若是城门告破,而守兵不溃,恐怕己方虚实很快就会露馅儿了……

    刘勋想要城壁、城门,同时攻打,使城守方首尾难顾,捉襟见肘。想法很好,可惜缺乏详细的计划,主将的关注重心一旦从城壁转向城门,登梯蚁附之势立刻就疲软了下来。甄随敏锐地意识到城上已无凶险,于是留下一半人继续充当“救火队”,他领着其余人等就直奔城门而来。

    城门前有一名队长领着本队百余人,正在搬运石木、土包,准备随时封堵城门。甄随摆手道:“先不必堵,贼若破门,老爷便在此处求一场好杀!”话音才落,就见文朗跨着高头大马,领着百余人疾奔过来,甄随不禁大叫道:“都督使我救护城守,何干汝事?竟敢前来抢功么?!”

    文朗冷着脸回答道:“正乃都督使我率弩手至此,严令不得使胡贼踏入城门一步。”

    甄随连连摆手:“且退,且退,此处有我,何必暴露弩手?若我实不能御贼,汝再上不迟!”

    文朗平素仗着是裴该的部曲督,虽然手下人马数量不多,却总觉得要比其他营督高上一头,惯以白眼斜看同僚,但他唯独不敢招惹甄随——那家伙是真蛮啊,只会用拳头讲道理!一旦起了冲突,这又不是阵前搏杀,肯定不骑马,不使兵器啊,而论步下空手肉搏,我还真没有赢他的把握……

    因此眼瞧着甄随疾言厉色,文朗遂不敢再上前,只得命所部弩手距离城门百步之遥,利用民房做掩体,暂且蛰伏下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已遭六七次猛撞,城上的弓箭、木石,很明显起不了什么阻遏效果。成皋城壁既然不足三丈,城门自然更小,高止丈半(约3.6米),宽则三步(约4.2米),仅容两车并行而已。两扇城门虽然完整,但历经风雨,表皮漆褪,斑驳陆离,内中恐怕也有了不少的蛀洞了,恐怕再遭三五下重击,便会告破。

    其实攻城椎未必能把整扇城门都轻松凿烂,主要受力的是如人手臂般粗的木门闩,一旦闩断,自然门开。理论上防堵城门,就须得以木石加固城门内侧,尤其是门闩部位,再使兵卒用人力牢牢顶住。然而甄随却命那名队长领着兵暂且退至一旁,先不必堵门——老爷在城上杀得不过瘾,正好趁此机会疏松疏松手脚。

    他摘下身背的大弓,虚搭上箭,凝神戒备。果然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响,连脚下的地面都震颤不止,随即“咔”的一声,门闩从中折断,两扇大门左右分开。不过攻城椎之力泰半被门闩吃去,故此城门仅仅豁开五尺多宽而已。

    甄随当即满弓劲射,他距离那些撞城的胡兵还不到二十步,真正连瞄都不用瞄,一箭正中率先一名胡军勇士的面门——身旁兵卒所举盾牌都防着城上,并未遮挡正面。那人当即仰天而倒,也就眨眼之间,另一侧当先的勇士同样中箭身亡。

    甄随带了四十多人过来堵门,是他挑选的壮勇,自然人人擅射,当下乱箭齐发,将胡军勇士射杀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人再也扛不动攻城椎——主要是前面的人都倒了,重心不稳——那巨木便即尖头朝下,撞落尘埃。

    不过旁边遮护的胡卒也全都反应了过来,一些人急去推城门,另一些挺着刀盾便往城门里冲。甄随弃了弓,暴喝一声,挺刀扑上,刀随身走,一名胡兵当即栽倒,硕大的头颅带着血光,直朝空中飞去……

    甄随冲上去之前,倒不忘先招呼一声,缩在旁边的那名队长得令,急忙率众跟进,但他们并不参与厮杀,只是群策群力,从内侧牢牢顶住城门,不使城门大开。中间五六尺宽的门缝,仅容两三人拥挤而入罢了,甄随所部勇士都不必上前,眼睁睁瞧着自家营督一人一刀,堵在城门口杀得是逸兴遄飞。

    但很快就不行了,旁边登梯的胡兵见到城门告破,陆续蜂拥而至,人挤人、人搡人,一起来推城门。城门内侧空间有限,那名队长的部下也仅仅半数挤得过去而已,逐渐的难以支撑,城门越开越大,妄图冲进城来的胡兵也越来越多。甄随的部下陆续加入战场,甄随趁机退后数步,换了柄刀——先前的刀刃上已然全是崩口了——然后猱身再上。

    城外鼓声越来越急,城门前伏尸越来越高,后来者完全是踩着同袍的尸堆向城门里冲。甄随已然满身是血——不清楚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却仍高呼酣战不退,但他身旁壮勇却也已有多人或死或伤。文朗在后面瞧着满手都是冷汗,急命弩手上前,发弩相助。

    弩这种古老的兵器,总体而言可以按其规格,分为三大类。第一是手弩,与弓相同,都是以臂力张弦(上滑轮乃至齿轮的机械弩另说),相较弓箭而言,射速慢、射程近,唯一的长处是拉开后不必急于击发,可以较长时间瞄准;第二是床弩,可多人张弦,威力巨大,在这年月就属于战场大杀器了,不过准头完全无法确保。

    在手弩和床弩之间,还有仍靠单人之力,但不止于臂力的中型弩,比方说腰张弩、膝张弩和蹶张(用脚开)弩,除了射速更为缓慢外,其威力、射程,已然凌驾于普通步弓之上了。

    汉代极重弩,甚至开发出了“连弩”——真不是诸葛亮的原创,他只是一个改良者而已——以强弩加车乘,列阵以破匈奴骑兵,居功甚伟。不过到了南北朝之后,骑兵对战规模加大,因为中型弩不便于马上施放,这才逐渐衰落。

    晋代应该是弩兵的最后辉煌期,然而裴该无论在石勒军中,还是在晋军中,都很少见到弩。他在徐州的时候就打算多制强弩以破敌,然后才发现,敢情中型弩的造价几乎是普通弓的两倍,甚至更多……我说怎么军中不多见呢,西晋强盛时,估计弩是不少的,经过长期战乱,逐渐毁坏,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伙儿全都穷,再没余钱用来造新弩啦……

    好在徐州余钱虽然不多,也还有一些,可以任由裴使君糟蹋几千贯来做实验。裴该不但组建了一支伪“具装甲骑”,还制作了百余具蹶张弩来装备自家部曲。今日他正是害怕城门一旦被破,乱战之中,弓箭不敢发射——太容易伤到自己人了——故此特意派文朗带着强弩出来,方便瞄准,好在混战中杀伤敌兵。

    文朗一声令下,原来埋伏在各处的弩兵便即矮身蹿跃而前——其实他们即便不动,射程也足够了,但距离若远,即便是弩,也很难保证准头——一直到距离战团约摸三十步远的地方,这才脚踏上弩,搭矢,然后各自寻找目标。第一轮弩射,就把正在与甄随等人搏杀的十多名胡兵射得有若刺猬一般。只可惜射速太慢,倘若分成三轮,连续发射,估计当场就能将胡兵压出城外了。

    终究文朗不是专门指挥弩兵的,更不知道何谓“三段射”……

第三十三章、装怂不易

    城门被撞破,对于刘勋来说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城门口的战斗竟然持续了那么长时间,周边胡卒陆续蜂涌而至,却始终无法突破——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裴该把他最精锐的部曲都调过来堵门了?

    于是下令:“骑兵突击。”

    他鉴于午前攻城椎堕壕之事,命人准备了数百个土包——本来是装粮食的,临时倒出麦谷来,塞以泥土——准备填濠。不过还没等土包准备齐全,部下来报,已将四具木梯绑缚在一起,足够承受攻城椎加四十名勇士的重量啦。经过试验,貌似确实牢固,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把土包给撇下了。

    到了这个时候,被迫重提前议,刘勋命士卒负土而前,专填城门前那一段城壕。城上乱箭射下,负土的士卒不时有人中箭而倒,但刘勋认定胜败在此一举,这最后的冲锋不必再顾忌伤亡了,故此特命亲信部曲以刀矛督押、驱赶,终于把城壕填平了半段。

    对于骑兵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于是调集五十骑精锐,打马疾驰,纵跃过壕,直朝城门口冲来。

    这时候在城门内,文朗所率弩兵才刚第二次踏张开弩,忽听远远的敌方鼓声节奏变更,随即地面再次开始震动——就如同方才攻城椎猛撞城门一般。随即城上呼哧带喘跑下来一名小兵,手举一面旗帜,还隔着老远便嘶声喊道:“骑兵!胡骑来了!”

    前面甄随还在闷头厮杀,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文朗虽然见着这小兵挥舞旗帜了,但战场上太过嘈杂,根本听不清他在叫唤些什么……

    而堵在城门前的胡兵听得本营鼓点节奏变化,却已皆知端底,纷纷左右闪避,但仍有不少人退得慢了一步,而被自家骑兵冲撞、踩踏,骨折筋断,喋血疆场。

    胡兵这么左右一让,甄随的视野瞬间开阔,正不必要城上派人过来打招呼,就已经瞧见胡骑汹涌而至了。即便勇如甄随,也不禁吓了一大跳——他力量再大,也不敢跟奔马正面相撞,何况对面冲来的并不仅仅一二骑——急忙招呼部下,抽身后退。

    胡骑来得很快,瞬间便已冲至近前,甄随知道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急忙大叫一声:“都让开!”就地一滚,避到门洞侧面去了。他所带着那些“劫火营”勇健有避得慢些的,也不免都为胡骑所践踏——全都是刀盾在手,贴身肉搏,就没人端着长矛,可以拒马,况且若长矛数量不足,且不结阵,也根本拦不住奔驰的骑兵。

    好在这些兵后面,还有文朗带来的百余名弩兵,已然第二次上了弦,尚未来得及发射。于是在文朗一声令下,当即朝着城门方向便是乱矢齐发——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误伤同袍了——只听“咄咄”连声,当先的胡骑才刚进门,便即连中十数矢,连人带马当即侧翻倒地,而其余那些弩矢,则全都钉在了城门洞上……

    几乎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战场形势瞬间扭转。关键在于刘勋过于心急,不等问明白前线战况,便即派人负土填壕,然后骑兵冲锋,而此时城门并未易守,双方扔在较劲,甄随固然刀如游龙,迫得胡卒难以迈前一步,那些奉命堵门的徐州兵也还没有彻底放弃使命。故此胡骑掩至,胡卒两散,外力一懈,城门当即“訇然”合拢,冲锋在前的胡骑才入门洞,便被射倒,第二骑则被两扇大门牢牢地夹在了中间。

    这真是攻守双方全都始料未及之事——对于刘勋来说,本以为骑兵一冲,就那些徐州弱兵必然惊慌而散啊,则城门唾手可得,孰料几无一敌肯走者。

    耳听被夹的胡骑连人带马都长声惨呼起来,即便在喧嚣的战场上,这般凄厉的嘶叫声都不禁使人心悸。甄随反应最快,才刚打个滚儿,扶着侧面墙壁立起来,见状当即一个纵跃,冲上前去,双手握刀,紧贴着城门,便朝那胡骑当头劈下。

    他本意要将这胡骑连人带马,一刀劈成四段,如此则大门不就能够关拢了么?当然这不过妄想罢了,饶他膂力再强,刀锋自胡兵后颈劈入,破肉断骨,一口气劈到胸部,其势已衰,就再也下不去了,还把刀给卡在了骨缝里……反倒浇了甄随一头一脸的污血,他差点儿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还是指挥顶门的小队长有些见识,急命部下略略松手,他当即一带马缰,把驮着死尸的战马给引入城中。然后“訇”的一声……这门还是关不上——有一节攻城椎尖横在其间。

    牵引攻城椎的那四十名胡族勇士,已被甄随等人箭射、刀劈,杀死了一半儿还多,剩下的也皆抛下绳索,弃了巨木,各自抽出贴身兵刃来作战。那段巨木因此就弃落于地,上面堆满了胡兵的尸体,尖端探入城门约摸有两尺多远。

    甄随见状,一伸手便揪住了暴露于伏尸之外的一段绳索,便欲将攻城椎拖入城中。这段巨木须用四十名勇士来扛,若是拖曳,自然用不了那么多,但也起码得五六人吧,况且如今其上还趴满了死尸……谁料甄随怒喝一声,转身发力,巨木大震,上面的尸体纷纷滑落,竟然被他独自一人便即拉拽动了!

    当然啦,甄随也占了一丁点儿小便宜,此刻城门前积血如塘,深过脚面,实在是湿滑得可以……

    城外的胡兵这才反应过来,但都不禁震慑于敌人的神力,竟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去推城门,也不是挺矛从门缝里去刺甄随,而是各自寻找绑缚攻城椎的绳索,要跟甄随“拔河”……一两人还则罢了,人数一多,甄随当即就吃不住劲儿了,脚步虚浮,踉跄而退。但他随即就一摆手,阻止同袍上来相助,然后直接撒了手……

    攻城椎“呼”的一声,便即带着上面仍然黏附着的残肢断臂,滑出了城门之外,城门也当即訇然合拢——至于那巨木又压死、压残了多少胡兵,城内便无人知晓啦。

    随即包括文朗及其所率弩兵在内,众人一起搬运土木,牢牢地顶住了城门内侧——胡兵虽然扔有攻城椎,但此刻前线指挥混乱,相信短时间内很难再召集起足够的武勇之士,重新扛椎撞门啦。

    甄随倚着墙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来,笑对文朗道:“我也曾嘲、嘲笑过陆和那厮来着,这人好端端的,如何竟能脱力?奶奶的,原来不是借口……”

    文朗心说,这是个天赐良机啊,我是不是可以暴捶这厮一顿呢?

    城门前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杀,胡兵折损不下百人,临门一脚掉了链子,就连刘勋也不禁气沮,遑论手下士卒?他被迫只得收兵回堡,重整军势,以待来日再战。

    在仔细询问了战场情况之后,刘勋不禁大惊道:“吾尝闻叔梁纥力举悬门,以纵诸侯之兵出逼阳,本以为虚言耳,世间安得有如此勇士?不想裴该麾下,复见古之恶来!”当即传令全军,说一旦攻破成皋,裴该可以杀,若见那名勇士,尽量生致——“我若得之,胜过雄兵三……五千!”

    至于城内,甄随被部下搀扶着来见裴该,裴该怒目而视:“狂徒,我知汝必要趁机在城门前厮杀,故使文朗率弩兵去相助,如何不从命,不急封门?!”你个人是炫耀得够了,但你知道咱们这仗损失了多少人吗?!

    甄随带去护守城门的四十多名壮健之士,死、残将近一半儿,其余的也几乎人人带伤,至于护守城门的徐州辅兵,折损多达三十余名——高乐在城墙上苦守了大半天,都没死这么多人哪!

    甄随还要狡辩,说:“都督,所谓‘慈不掌兵’,既战必有伤亡……”

    裴该恨声道:“我只要守住成皋,且示敌以弱,不欲士卒多死于此战之中……”

    甄随还是不肯认错,反倒说:“都督啊,此战打得甚是无益。自古岂有强兵恃坚城而能示人以弱的?”他也就随口这么一说,随即环视诸将吏:“是吧,没有吧?我不读书,汝等休要诓我——我等能守一日、二日,难道还能守七八日都不被敌将瞧破端倪的么?那人得有多蠢……若刘粲主力不动,止这三千人来攻,难道我等始终蜷缩于城壁之后,抱头挨打不成么?都督与祖使君的计议,其实对彼为易,对我太难哪!”

    装怂就那么容易吗?有的时候,装怂也是件极困难的事儿哪——除非对面真是个傻子。

    裴该闻言,不禁紧蹙双眉。沉吟半晌,终于还是侧过头去对陶侃说:“深悔当日不从陶君之言……”

    他本来以为,我有万余雄兵,成皋关上还有“厉风营”可随时来援,就算刘粲主力到来,也不大可能失败吧,不过多装几天弱军罢了,有何为难?然而没想到昨日总结城防的经验教训,耳听陆衍所述,实足惊心动魄,今天高乐守城,想必只有更加艰难……关键这年月打仗主要打的是士气,但士气就最难伪装哪!

    他这两日也从侧面听到了不少军中传言。登城而守的辅兵们都在说,既有强兵于内,都督为何偏要我等去守城?是为了历练我等,还是不把我等的性命当性命?埋伏在城内的正兵则说,若使我等出马,立可战败胡卒,何以都督不用啊?却致辅兵们无益伤亡……

    太过复杂的军事部署,自然不可能传达给每个小兵,况且大多是文盲、半文盲,你就算说了他们也未必明白——真不能跟后世共和国强兵那样搞什么民主。由此只得宣言,说此为胡兵前部,后面必有主力,都督是要待其主力上来,再调动正兵,与之一决胜负。

    这确实也是个理由,但问题若刘粲主力迟迟不来呢?军中的疑惑将与日俱增,到时候必然极大影响到士气,说不定等刘粲真到了,徐州军却已经人心涣散了……

    故此当日战略部署既定,陶侃就建议,只留下三四千辅兵在成皋,主力先撤到成皋关去——这样才可能装得象。然而裴该又舍不得那些辅兵,生怕一个不慎,成皋城破,即便自己能够快速将城池夺回,驻守的辅兵也必然伤亡惨重。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得太过天真了,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越是瞻前顾后,越会贻误战机。

    今日即便没有甄随在城门口那一番好杀,刘勋连攻两日不克,难道就不会起疑心么?就算对方再傻,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少天?

    装怂也真的不易啊!

第三十四章、摇落七星

    裴该装怂,是为了麻痹或者引诱刘粲主力来攻,但刘粲主力究竟何在?

    昨日得到的情报,刘粲主力已然离开了首阳山麓,南屯偃师——第一步诱敌之策,可以说已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且使刘雅率部六七千,进屯延寿城。但是敌军下一步究竟会如何行动?是在偃师静观其变呢,还是南攻祖逖于阳城山麓,或者东援刘勋于成皋城下?

    不怕刘粲或南、或东,怕的是他在偃师不动,则对峙的僵局仍然无法彻底打破。

    裴、祖的谋划,是要诱敌先攻,则一方面可以仗恃成皋和阳城山,占据有利地势与之抗衡,另方面达成两面夹击之效。刘粲当然也可以分兵以敌裴、祖,但只要他先动,则受制于地形影响,仍然是晋军所占的赢面比较大。可若他在偃师不动,计划就等于失败了,必须另谋良策。

    成皋方面,裴该并没有发现刘勋接受到了什么增援——当然啦,若刘粲每日只派数百人来援,裴该察觉不了,但那也根本对大局毫无影响;阳城山方面,祖逖早就在汜水以东建筑坞堡,正当两军之间,每日燃起狼烟、篝火,以报平安,倘若发现有胡军大举来攻的迹象,烽火警号自然会有所不同。

    只是一连两日,白昼燃烟,夜间举火,毫无异象……这说明刘粲压根儿就没动哪!

    今日甄随酣战后,当众置疑裴该的决策,裴该还在沉吟,其余众将亦纷纷请令。陆衍就说了:“何如击破当面之敌,消了我等胸中这口恶气?都督乃怕我等示敌以强,刘粲不敢妄动,此亦不过与今日相等耳……”

    您的诱敌之计很好,但若对方中计,早就该来钻圈套啦;既然到现在还不钻,估计他没中计。既然如此,咱们还跟这儿继续假装下去,有意义么?

    裴该道:“总须多待三五日……”刘粲先使刘勋试我成皋虚实,消息传回去,他下决断,再调动兵马,也需要时间嘛,咱们就等等他,又有何妨?

    甄随叫道:“都督太过持重了!今我等摧破当面之敌,便即全师杀向孟津,且看刘粲动还是不动?!”

    裴该略略颔首:“既如此,我便杀出城去,只是似汝这般形状,须是做不成先锋了,还是好生歇息去吧。”

    甄随听了,赶紧改口:“都督持重得是,且再多等他一日,又有何伤?”

    裴该当即狠狠地横了那蛮子一眼,随即摆手:“卿等都下去吧,且容我细思。”他光留下裴嶷、陶侃二人,商议战局。

    陶侃说了:“前者探马传报,刘粲渡河的虽是精锐,但恐不足三万之数,应有别军在弘农为渡,为定弘农,固其西翼。今刘粲在偃师不动,我疑其专待别军来合……”

    裴嶷盯着地图瞧了半天,便即向裴该建议:“若陶君判断为实,则今刘粲即平原决胜,甚至倚城为守,亦未必是我与豫州军之敌。使君不妨如陆衍等所言,先破刘勋,再向巩县——先不必去孟津——而请祖豫州往攻延寿城。刘粲必然分军来救,此亦可调动其部。否则若待其别军至,其数大于我军,恐怕又生变故。”

    三个人并头商议了很久,一直到白日西沉,裴该才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写下两封书信,遣人出东门传递——一给阳城山麓的祖逖,二给成皋关的刘夜堂。随即他点起烛火来,擂鼓聚将。

    兵贵神速,不下决断还则罢了,既已决定,便当即刻展开行动——就在今夜,不等明天了!

    当夜正逢满月,清辉遍地,四野透亮,本非夜袭的好时机,但唯如此,敌人才往往不加防备——况且依照裴该的谋划,只是急袭而已,还说不上特意“夜”袭。

    终究成皋北门距离“七星堡”最多不过百余步,一冲锋便到了呀。

    悬索吊桥其实早就已经发明出来了,但基于物资的匮乏和工艺的落后,这年月大多数城池并未构建以作为防御设施,所以成皋城也是没有吊桥的。北门外的城壕之上,原本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木桥,胡军抵达之前,裴该即命人抽去其梁,且纵火焚尽,故此刘勋才只得临时架起木梯,把攻城椎给运过去。

    攻城椎很宝贵,上午陷入城壕的那根巨木是很难捞起来啦,午后一度建功,还险些被甄随拖曳入门的那根,则好不容易抢了回来,还连带上面附着的不少残肢断臂……大多数胡兵尸体仍然堆在城门外,还来不及收拾。刘勋也在考虑,是翌日再猛攻一回,争取克陷成皋呢?还是与成皋方面商议,暂且歇兵一日,各自收拾兵卒尸骨呢?终究徐州军也有十数人或战死在了城门外,或负创自城头跌落,遗骨全都在城墙外侧。

    当夜徐州方面主攻的,乃是“劫火右营”——甄随暂时是上不了阵了,只得反复关照右副营督王泽:“我特意为汝争来的机会,汝勿懈怠,必要为我营夺得首功!”

    这王泽是徐州下邳人,乡绅出身,幼读诗书,七窍里通了六窍,也就比高乐等辈多认识几个字而已,却专好武枪弄棒,于是乱世中仗着家族之势,领头构建了一座坞堡,聚集乡民四百余人。后来裴该率部兵进下邳,当地坞堡主听闻这位使君在广陵的所作所为,无不惊怕,陆续请降,王泽便也在其中。那时王泽当面的是“劫火营”,他亲自跑去向甄随投款,并且献上了不少的宝货和几名美貌侍女。甄随见此人颇有些力气,便即收在麾下,后来大暴兵的时候,累功升为右副营督。

    要知道徐州各营正副督乃至次一级的正副队长,虽然大多是平民出身,但真正底层者却寥寥无几——陆和算是个特例,全靠他狩猎练出来的武艺,才会被裴该和高乐看中。普通农民自小难得温饱,体质相对较差,而且也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去习文练武啊,从军后吃几个月饱饭,也不过勉强敷用罢了,想要快步晋升,仍然难上加难。

    而且这些普通农民也大多无远志,即便立了些功劳,积攒了几转功勋,也都忙着去替换田地了,升官最高到排长,再往上则既无本事,也乏雄心。

    拉回来说,王泽听了甄随的嘱托,当即拍着胸脯,请营督放心:“我劫火本便为全军之首,此去必然建功,何劳吩咐?”其实心里说:怎么就是你帮我争来的任务了?难道你安坐于后养伤,而我此去建功,到时候也要算你一份儿么?你功劳够大啦,何必还如此悭吝……

    王泽依照裴该的吩咐,先将两乘大车并排绑在一起,前附多面巨盾,改装得就跟辆推土机似的。城门才一拉开,“劫火右营”士卒们便奋力推动大车,把堆在门前的破碎尸骨尽数推入城壕,然后从车上搬下早就准备好的土包来,将城门前这段城壕填平——原本胡兵就填了一半儿了,既有预谋,当真是方便而快捷无比。

    随即王泽发一声喊,众兵人手执一火把,便即越过城壕,汹涌而向七星堡杀去。

    堡上自然有胡军的守备之卒,打从城门一开,便即发觉,急忙大呼小叫,警告同袍,且向刘勋等将领禀报。但徐州军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从推出大车,直到冲杀到各堡下,按照后世的计时标准,也就短短数分钟而已。胡军白昼攻城,苦战疲累,泰半都在酣睡,即便不脱衣甲,这匆忙爬起身来抄武器,再各寻部伍,整顿队列,尚未准备得宜,徐州军便已到了面前。

    裴该造七星堡,也就寥寥数日而已,大多尚未完工——他也明令不得完工——堡外夯土的木架多未移除,而且还堆了不少的工料、柴薪。刘勋既为所惑,压根儿就没想到守兵还敢杀出城来,故此并未严令整理,除了选取一些工料做木梯外,就连柴薪也大多未动——直接搬来用多方便,省得再派士卒出堡去樵采了。

    故此七星堡内外引火之物甚多,且当冬日干燥季节,徐州军分七队而向七堡,一靠近便即将手中火把投掷出去,柴薪见火,很快便被引燃,冒起了冲天的火光。

    其实堡外之火,未必很快便会沿烧至堡内,但这对于胡兵心理上却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和恐慌。

    随即双方便以弓箭对射,徐州兵且以排为单位,刀盾夹以长矛,自无火处猛冲砦堡。要知道这七星堡本是用来协防城壁的,故此朝西一面搭建得相对完善,朝东也即面向城墙的一面,则多数尚未完工,还漏着缺口。各缺口位置,徐州军早已被将领耳提面命,牢记在心,由此很快便撕开了几个突破口。

    王泽跨马执弓,居中指挥,心情真是畅快无比。以有备击无备,仗打得这叫个顺哪,倘若每次都是这般轻松愉悦的任务,那便分与甄随三成,又有何妨了?

    堡如七星,其斗向西,自北而南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其中天枢堡距离城壁最远,其次开阳堡,这两处胡兵多了些反应时间,依残壁而酣斗,战况一时焦着。然而刘勋所在的天权堡距离却并不遥远,而且王泽还把将近三成的兵马全都安排到了此处——都督有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嘛。

    距离最近的天玑、天璇二堡首先陷落,“劫火营”卒冒烟突火而入堡中,一番大杀大砍,胡兵死伤无算。接着天权堡也动摇了,刘勋原本还立于堡上,挥舞长刀,指挥士卒死守,并欲寻机发起反攻,可是他远远望去,城内冲杀出来的敌军竟不下万数——哪来的那么多人?!

    事实上并不足万,前面是“劫火右营”近千人,后面裴该、陶侃二将亲率文朗等部曲,以及辅兵五千余,统共也就六千而已。甄随领着“劫火中营”留守成皋,此外高乐率“武林”两营出南门,陆衍率“蓬山”两营出北门,准备两翼包抄七星堡,还尚未赶到。

    但即便如此,自西门而出的徐州军也分明比胡军为多,刘勋见了不禁大惊失色——不是说城中最多不过三四千人么?不过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不悟,不以为自己中计了,还在猜想:难道是祖逖的豫州军来援成皋么?他们是从哪儿过来的?怎么我部哨骑竟然毫无所察……

    正面敌军攻势甚急,刘勋还待死撑,却被几名部将连拉带扯,揪下了堡壁。部将都说,敌军势大,而且很明显的主力直奔天权堡而来,一旦将堡砦围住,恐怕我等都将沦为阶下之酋——军败矣,将军还是赶紧走吧!刘勋的心情瞬间从高山跌落深谷,也颇感手足无措,大脑中一片空白……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当机了。于是无奈之下,便命仍将自家大旗竖于堡内,自己则与几名将领及亲信部曲,自北侧冒烟突火,狼狈逃出。

    刘勋既走,留下大旗来也只能鼓舞他堡不知底细的胡军罢了,对于本堡士卒,那是眼睁睁瞧着主将逃走了呀——终究这些堡砦并不甚大,每座最多也就只能容纳千人而已,哪有察觉不到的——当即士气靡沮,被王泽指挥兵马,顺利突入。有小将冲上堡墙,砍下刘勋的将旗来,抟吧抟吧,出堡奉予王泽。

    王泽眉开眼笑,便一摆手:“都督就在后面,我与汝个光彩,可即去向都督献捷。”那小将也大喜,连忙撒开脚丫子,就奔着裴该的马头而去了。

    裴该正在马上挥舞竹杖,指挥辅兵左右包抄,协助“劫火右营”,攻打剩余堡砦。恰此时那小将把旗来献,裴该就问:“可擒住刘勋了么?”小将摇头:“已遁去矣。”裴该当即转过头去,吩咐文朗:“卿将我部曲精骑,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文朗一拱手,领命去了。

    随即一骑自城门内驰出,匆匆避开己军,直到裴该马前,骑士翻身落地。裴该不禁吃了一惊,心说城里好好的,为啥要派人过来,难道说有甚变故不成么?还没来得及询问,那名骑士先单膝跪倒,扯着嗓子禀报说:“裴长史使某来报都督,城上得见,南方烽火变矣!”

第三十五章、月色满弓刀

    此时自南北二门杀出的“武林”、“蓬山”二营也已赶到战场,晋军的优势进一步得到加强。成皋城西七座堡砦,已有四座易守,唯天枢、开阳和摇光还在顽抗,但刘勋将旗既已斫下,守兵士气大落,估计砦破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裴该在得到禀报后,当即便与陶侃二人一起催马而前,进入了距离最近的天玑堡中。

    只见堡外仍有多处熊熊烈火,尚在炽烈燃烧——那几处熄灭的火头,泰半是被尸体给压灭的——堡中满地都是胡兵的残骸,一地尽赤,还有不少胡兵抱头伏在角落里,被徐州兵挺着刀矛团团围住。

    且说黄昏定计之时,王泽就问了:“今破堡砦,若胡兵降,是受是不受啊?”甄随当即叫道:“受什么降,杀尽可也!”但随即又一拧眉头:“且慢,留下几百个,好请都督泼血以涂我劫火之旗!”

    裴嶷摇摇头:“若不受降,难免困兽犹斗,反增我军无益伤亡。若有降的,暂受便是,将来是绞是坑,再由使君定夺。”

    刘勋所部胡军虽是精锐,终究大多数人当兵吃粮都只为温饱,并没有太过明确的家国意识,眼见身陷绝地,而主将又已不在——大旗既覆,则刘勋不是逃走,就是被杀或被俘啦——也便丧失了斗志,当即弃械请降,而徐州军也便受了。战后统计,负隅顽抗而死的仅仅三成而已,倒有七成或走或降。

    这也是此时代封建军队的常态,晋人如此,胡人也未见得就能有多忠勇。

    且说裴该与陶侃二人下了马,步入天玑堡中,登至高处,一起向南方远远地眺望。果见在地平线上,昏黑的天穹幕布之底,隐约闪烁着三点亮星。当然那不是星,星辰不会如此赤红,更不会无故堕地,那是豫州军汜西堡砦中燃起的烽火。

    按照事先商定,倘若南方无事,则白昼一烟,夜间一火;若起三烟,或燃三火,则说明刘粲主力动了,并且正向阳城山方向而去。裴该不禁大喜,提起手中竹杖来敲打着堡墙,连声说:“计售矣,计售矣!”陶侃在旁一拱手:“恭喜使君——待得天明,我军便当依前所定,急取巩县。”

    裴该笑笑:“何必天明。”当即吩咐传令兵,说你赶紧去找到连夜从成皋关下来相助的刘夜堂所部“厉风营”,命他不必到战场来了,直接向西,去攻巩县。

    吩咐既毕,放眼四望,只见残余三堡也陆续陷落,徐州兵高举着火把,大呼小叫地,在战场上到处搜索残存的胡兵。裴该心中不禁豪气顿生——这是我对敌胡军,打赢的第一场仗哪!

    要知道此前阴沟水之战,还没等裴该赶到战场,刘乂、刘丹便即落荒而逃,裴该总觉得那场胜利有点儿虚,起码不能说有自己多少功劳……此番不同了,虽然胡军仅仅三千人而已,己方是其三倍有余——直接参加战斗的也超过两倍——再加奇袭,胜利本在预料之中,但终究战局始终是在自己的把控之下啊。

    忍不住便将竹仗朝西方一指,高声吟咏道:“北斗七星高,胡酋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他这是抄袭唐代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第三首,不过第一句本该是“月黑雁飞高”,因为身在七星堡中,故此就自然而然地嫁接上了民谣《哥舒歌》的首句。其实此刻月明星稀,空中北斗固在,却基本上瞧不大见,乃将地下七星,以比天上七星,倒也应景。只是末句本为“大雪满弓刀”,问题这会儿哪来的雪啊?

    裴该就此噎住了,侧眼一瞥,就见陶侃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估计在等自己将全诗诵完。裴该脑袋里连番打转,终究本无诗才,要琢磨好半天,才终于给续上——“月色满弓刀。”

    陶侃抚掌赞道:“妙哉,是诗。”

    裴该心说也就你了,换一个学问比你好点儿的,必然只是笑笑,默然不语——这诗好吗?确是虎头,可惜接条蛇尾,“月色”二字,连我自己都觉得俗不可耐……

    刘粲首先将大营从首阳山麓前推到了偃师。先前立营处地利虽然很好,但只能采取守势罢了,等于放着整片河南平原,任由晋军纵横驰骋,而一旦晋军顺利攻取偃师、巩县,汉军便会彻底丧失主动权。

    刘粲此时的际遇,倒有点儿象司马懿在陇上,固然凭坚而守,深沟高垒,可保不败,以待敌军粮尽自退,就兵法而言,实为上策。问题如此一来,必遭怯懦之讥,司马仲达忍惯了的,可以不在乎,他刘粲刘士光为堂堂胡汉相国、大单于,却绝对不敢行此下策。

    此前刘乂丧败,刘粲喜不自胜,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将那名皇太弟彻底扳倒。倘若如今他也逗留不进,又怎能显出与刘乂的高下分别来?若是只能将晋人迫退,过个一年半载,彼等再来侵扰,他刘士光还有什么脸面回去抢储君之位呢?

    再者说了,这与司马懿在陇上,虽然有所相似,却也不尽相同,因为晋军运路比蜀汉出汉中要便捷得多了,万一他们能够解决后方的问题,隔不数日,就将粮运续上,则长期苦战将难以避免。若不趁此时机,晋人粮草捉襟见肘,士气必然低落的机会将其击破,或者起码重创之,或许将来再得不着这样好的机会啦。

    故此刘粲是必然不能久驻首阳山麓,纯取守势的。当然啦,裴该暂且不论,祖逖的豫州军据说也有三四万人,而刘粲本部只有两万,在数量上落了下风。不过刘粲是跟祖逖见过仗的,知道祖家军也就只有本部六七千人能耐苦战而已,其他那些临时征用的坞堡武装,仅仅能够跟着打些顺风仗而已,战斗力实在难以担保。刘粲这回亲率自孟津南渡的,则全是匈奴本部精锐,他向来自视甚高,觉得大有机会正面对敌,击破祖逖。

    当然啦,也必须赶紧派人去弘农催促呼延晏,速速来援,以免一招不慎,因为兵数不足而难竟全功。

    刘粲派刘勋领三千骑去试攻成皋,派刘雅率七千人先发,挺进延寿城,以窥豫州军动向——一旦豫州军有北援之意,便即东出阻遏之。他自己在偃师,命人于伊水上多造浮桥,随时准备增援刘雅。

    首先得到了刘勋的回报,说徐州军竟然放弃了城外修筑未完的堡砦,退守城池,分明气沮不敢抵敌。刘粲就等刘雅的消息,但是未见豫州军有何动向,刘勋第二封信又来了,说我险些攻破成皋,请求增援。

    刘粲当即回复,说你看成皋能攻则攻,不能攻就为我堵在城外,不放徐州军南下与祖逖相合——援军我不是能派的,已遣三千去助守孟津,我现在手头兵马也不多啦。随即他便离开偃师,渡过伊水,与刘雅会合,去邀击祖逖。

    这一番调动,等到消息传到阳城山麓,祖逖再快马命汜西的坞堡燃起烽火,以提醒裴该,一来一去的,就折腾到刘勋攻打成皋的第二日深夜时分了。正好在裴该拿下了七星堡的同时,消息通过烽火顺利传达给了成皋方面。

    裴该不禁仰天而叹:“此天之所以佑我中国,而消胡运也!”

    他本不信鬼神,认为时局在人心而不在天命,但穿越过一回,过往的很多理念都因此动摇,总觉得冥冥中自有深意在……上天派我来到此世,就是要扭转华夏这数百年血火纷争的历史的吧!不管这所谓“上天”究竟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于是当即下令,全军西进,去打巩县。

    首发就是刘夜堂所率的“厉风”三营,他们从成皋关上下来,未及抵达成皋城外,便即接到将令,于是折向西南,渡过伊水,直取巩县。到了城下之后,先扎下营垒,砍伐树木,打造攻具,同时派人射箭书入城,要求对方投降。

    可惜书信石沉大海,未见答复。

    胡汉政权此前蹂躏河南,围困洛阳,所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没想着巩固已占领土——因为自汉主刘聪以下,都妄想只要擒住了晋怀帝,自然天下唾手可得,到时候再派员来接收各城也不为迟啊。故而当晋军杀到的时候,河南各名城大邑都只有千人左右守军而已,还泰半是些地方武装,只是暂时接受了胡汉的封号。

    由此裴该大军一下成皋关,成皋守将便即开城迎降。只是此时局面又与那时不同,当日刘乂大军丧败,自弃了成皋关后,连成皋城都不敢进,便自近郊呼啸而逃,然后晋军旌旗蔽日,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则成皋守将哪还敢起抗拒之心呢?

    然而等到刘粲率军南渡黄河后,便向偃师、巩县等城派去了将领,接收防务,原本笼罩在河南上空的浓厚乌云,就此变得更加混浊起来。强弱大小,乃至胜负之势,不是那些色厉内荏的地头蛇能够看得清的,他们只见着胡汉军势大,且多为骑兵,装具精良、士气高昂——当然是跟他们自己比——无不胆战心惊。如今虽然有晋军从东方杀到,看起来也不过数千人而已,而刘粲主力虽然南下延寿城,距此也仅仅四十多里路程,援军瞬息可至,在这种情况下,哪有投降之理啊?

    再者说了,此刻城中守将换上了胡将,虽然他领进城来的不过区区十数骑,也不是组织力低下的旧时守军所敢于违抗的。

    巩县不肯投降,本也在意料之中,刘夜堂并不着急。他在城下休整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才想发起进攻,裴该率领大军就赶到了。

    裴该为什么来得那么迟呢?成皋城下七星堡之战,前后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而已,本耽搁不了多少时间,问题战后还需要打扫战场、安排留后事,再加上士卒厮杀多时,也都疲累了,不可能再让他们披着月色赶路。

    真正“月色满弓刀”的只有文朗所率部曲骑兵,他们前出三十多里,于路搜杀了不少逃亡的胡兵、胡将,斩获首级十多枚——按照徐州军法,只有统率百人以上的将领,才有资格被砍下脑袋来报功——可惜没能拿住刘勋。等文朗返回七星堡附近的时候,就看战场已经基本打扫完了,裴使君端坐在天权堡前,四周密密匝匝的火把耀如白昼一般。

    裴该是正在接受献俘。

    刘勋所部胡军三千人,在两日的攻城战中折损了一停有余,剩下的三成战殁,两成逃散——黑夜中难辨方位,很多直接撞到了“武林”、“蓬山”二营的刀口上——有将近四成都做了俘虏。虽说对于俘虏中那些缺胳膊少腿,或者重伤垂死的,王泽等将都下令直接一刀斫了——“这般形状,如何好去献与都督?”最终押到裴该、陶侃面前的,也有千人上下。

    这些胡将、胡兵全都反绑双手,被用绳索系成一串,再无往日骄横跋扈之态,一个个垂头丧气,就如同冬夜里在草丛中瑟缩发抖的小兽一般。到得裴该面前,押解的徐州军齐声暴喝,俘虏们纷纷俯首跪倒——有几个行动迟缓一些的,难免遭到矛杆、刀背捶挞,被打得鼻青脸肿。裴该面色阴冷,缓缓地扫视这些俘虏,随即喝道:

    “汝等祖先本居草原大漠,因为内部倾轧,五单于纷争,呼韩邪始率汝等祖先入于中国。中国给予汝等土地,允汝等劳作求食,以汝等为子民,如何不感恩德,反随刘氏谋反?今落我手,尚求活耶?!”

    俘虏们纷纷磕头如同捣蒜,请求宽赦。裴该注目一名胡人,喝问道:“汝何不拜,乃欲死乎?”那胡人看似有些身份,当下梗着脖子回答说:“成王败寇,若使君允我等活,我等必为使君效命,若不允时,请勿折辱,一刀给个痛快的吧。岂求活便可得活耶?”

    裴该微微一笑:“说得好,如此便从汝所愿。”当即一摆手,数十名徐州健卒便即跳荡出来,纷纷手起刀落,将包括此人在内,那些不肯求饶的胡兵一刀一个,尽数斫翻在地。

    这本是预先商量好的戏码,但王泽却也特意掺杂在其中,一刀劈翻一名胡兵,随即从怀中掏出枚漆盏来,就着断腔接了满满的一盏血浆,喜孜孜返回裴该身边。裴该不禁横他一眼:“卿欲做甚?”

第三十六章、受降

    王泽盛上一盏血酒,是预先得了甄随的吩咐,想让裴该如同昔日奖掖“蓬山”营那样,以胡血涂晋旗。他知道裴该话还没说完,受俘事亦未终结,对于剩下这些胡俘是杀是收,也没有下最终决断,所以还不忙着提出请求来。但他这番举动实在太显眼啦,裴该当即转过头去,横他一眼,问道:“卿欲做甚?”

    王泽只好一躬身,双手奉上血盏:“请都督也以胡血涂我劫火之旗吧。”

    裴该面无表情地单手接过血盏。王泽正待命部下取过赤底火鸦旗来,却见裴该将手腕一抖,满盏血浆,尽数倾落。王泽又惊又急,忙问:“莫非都督认为我等的功劳……”

    裴该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拾人余唾,汝便不羞耻么?”不等王泽抗辩,他便继续说道:“允卿将北斗七星绣上右营旗角,以记今夜之战。”

    王泽闻言,转怒为喜,急忙躬身致谢——都督真是赏罚分明,你听他说的“将北斗七星绣上右营旗角”,没甄随你中营的什么事儿。这是都督的金口,在座人人听闻,甄随你也无从责备于我吧,想分润我的功劳,门儿也没有啊!

    随即裴该又将目光移向那些胡俘。这群人本已丧胆,还有些骨气,或者不如说还想绷着架子的,都已被晋兵所杀,余者无不拜伏在地,哭泣求饶,都说自己当兵只为吃粮,或者是被协迫的,实实不愿随同刘氏叛乱哪!

    裴该冷笑道:“汝等践躏我田土,杀戮我士民,罪无可绾,今为所俘,还奢望苟且而活么?谁敢坦言,手上无一丝晋人之血,我便饶他性命!”

    当即就有十几个胡人叫起来了,说我是清白的呀,我从军不久,从来没有杀戮过晋人。高乐在旁道:“禀都督,彼等都是刘勋所部,积年的胡贼,我等打探得实,其中哪有新募之卒?不过欲求活,故此诳言相欺耳,都督勿信!”

    裴该点点头,又一摆手,那些晋军勇士再次跳荡出来,把那些自称清白者又尽数砍翻在地。

    剩下的不敢再多说话了,只是连连磕头。忽见晋军中闪出一人来,快步来到裴该面前,双膝拜倒,口称:“小人刘光,也是胡人,但实仰慕中国,不欲为虎作伥,因此降于都督麾下。彼等是我族人,多无为恶之念,只是受各部大人蛊惑而已,始乃从贼。虽然罪恶滔天,但请都督一念之仁,为彼等开一条自新之路吧!”

    裴该冷笑摇头:“如何自新?若纵归彼等,必然又去从贼;若收容之,彼等亲眷都在平阳,岂肯为我所用?”

    刘光忙道:“小人亲眷也在平阳,却情愿抛弃家小,为都督效死,想彼等之心,亦皆同理。且都督将来率无敌之师,北渡黄河,扫荡河东、平阳,杀尽篡僭,恢复中国山河,我等追随都督,便可返归故乡,与家人相会,同为都督治下百姓,岂不是好?还望都督宽宥!”

    裴该貌似想了一想,便即将目光投向那些胡俘:“汝等可愿从刘光之言,抛弃家眷,而为我前驱么?”

    生死关头,谁还在乎家眷……再说了,也不是你顾恋家眷,便可与其欢聚的,相反,只有暂时抛下,降了晋人,将来如刘光所言,或才有团圆的一日。因此那些胡俘纷纷喊叫:“小人等愿降,愿弃家小,为都督效死!”

    裴该曲起三枚手指来:“若欲活时,须依我三事。第一,皆不得髠发从胡俗,从前髠者,先剃尽了,如刑徒状,待发长时,如中国人一般结髻;第二,皆不得再以胡语交谈,若不会中国话,限令一月内学会……”不过这些胡人入居并州、司隶已历数世,先前刘光就说过,基本上没人不通中国话,匈奴语就如同清代中期以降的满语一般,如今只是某些贵族大人自重身份的工具而已——

    “第三,当习我军令,从我指挥。若不肯从,今日便死!”

    这套把戏,自从裴该进入天玑堡,见到不少胡人跪地请降后,便即开始筹划。他和陶侃商议,要不要将胡人全都杀尽呢,还是可以收归军中?陶侃乃道:“从来战阵之上,杀降不祥,前在阴沟水畔不过数百人,且多有氐、羌杂虏,杀之以振军心,未为不可,然今恐不止数百,岂可一概杀却?若见胡即杀,从此再无降者,临战死斗,则必致我军卒无益多损。且彼等皆平阳等郡人,若能收为使君所用,将来渡河以向伪都,也可召唤内应。还望君请详审之。”

    裴该问他:“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收之,安可信用?”

    陶侃答道:“吾闻使君尝言,胡可入中国而为中国人,只要其心向王化,且无旧族羁绊即可。今将彼等收降后,使从中国之俗,行我军之令,打散归于各部,日久浸润,岂有不能信用之理?使君,军威若盛,即异族亦可用;军威若丧,即本族无可信啊。只在如何驾驭,天下岂有全不可用之族属乎?”

    其实裴该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他并不想煽动种族血仇,也没打算把胡人彻底杀戮干净——说不定后世自己以及亲朋好友之间,就有不少胡人的后裔咧。先前在阴沟水畔杀数百人,无须皱眉,如今若大过此数,甚至今后还可能更多,他实在是下不去手搞种族大屠杀哪。之所以询问陶侃,是想知道这年月士人的普遍想法,以免自己混百族为一家的理念太过惊世骇俗,引发身边人不必要的疑虑。

    不过他明显有些想多了,这年月民族主义思潮尚未萌芽,而且匈奴人还算不上外来的侵略者,大多数士人只当他们是国内的谋反恶徒而已——从来中国至大,国内的叛乱常有,国外的侵略者……你们最多也就汉初时杀到过甘泉宫附近而已吧。甚至于在陶侃等南人看来,若胡人不僭号称国,隳败故都、劫掳天子,也未必就比那些窃据国柄的“北伧”更可恨……

    就此裴该与陶侃商议了一套受降仪式出来,以威吓那些胡俘之胆,使他们起码在短时间内不敢妄起叛乱之心——当然啦,王泽献血盏那一段是临时加进来的,原本并不在计划之中。

    裴该下令释放剩余的胡俘,拆分为二,掺杂进在前两日的守城战中英勇立功的近千辅兵,新建两营,暂在成皋整训。徐州军中所谓辅兵,其实资质已经可比很多军阀部队的正兵了,裴该这次带他们出来的主要目的,并非为了搬运军粮、器械——理论上那才是辅兵该干的活儿——而是想要让他们也见见血,将来好补充而为正兵。因此经过两日守城战,便可以遴选不少晋升为正兵的人才出来了。

    留下裴嶷主掌后事,甄随与高和两营及新建两营防守成皋城与成皋关,裴该便率其余兵马浩荡而至巩县。甄随百般不依,非要跟着裴该上前线去不可,裴该抚慰他说:“巩县、偃师都易攻取,暂时用不到卿。卿且好生将养,且为我训练新营,将来与刘粲主力决战,我必遣人来召卿也。”好不容易才把甄随给打发走了。

    裴该不禁心说:这蛮子越发跋扈难制了!自己固然爱其勇猛,但也不能一直这样纵容他,且待战后想个法子,得给这匹烈马套上个笼头才成啊……

    裴该来到巩县城下,在刘夜堂等人的陪同下,逼近城壕,来勘探地形。巩县东侧濒临伊水,晋军屯扎在其北面,城池较成皋为小,城墙也更低矮一些,而且有不少的缺口,尚未来得及修缮。刘夜堂指点着说:“据称城中止千余人而已,可以一鼓而下。”

    裴该问他:“卿待如何攻城?”

    刘夜堂回答说:“我已准备好土包,打算先花半日,填平多处城壕,即可架梯登壁,蚁附而攻。”

    裴该笑笑,一抖手中竹杖:“卿可先填城壕,事毕后再来报我。”

    徐州军以大盾防御,搬运土包,仅仅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将城壕填出了七尺多宽的三段通路来。城上偶有箭支射下,但比起当日徐州辅兵在成皋阻遏刘勋,箭支更稀,箭力也更弱,徐州方面竟然无一阵亡,只有十数人负伤而已。

    等到刘夜堂来禀裴该,裴该便命:“推出云梯来。”

    此番大军北伐,裴该却感觉比呆在淮阴更加轻松。因为在淮阴他军政一把抓,要管理偌大一片土地,数万人的军队,而身边实少能干的吏僚,很多事情都被迫要亲历亲为,经常半夜还不得睡。裴该有时候不禁想:“诸葛亮当年,就是这么累死的吧……好在我吃得比他多,还坚持每天挤点儿时间出来锻炼身体,应该不会步上孔明的老路……”

    其实最关键的,他年岁比北伐时的诸葛亮要小多啦,这具年轻人的身体,暂时还能够扛得住繁重的日常工作。

    虽有卞壸为佐,问题卞望之同时还要管理广陵一郡,他真不可能帮裴该分担太多具体事务——倘若这一情形不改变,说不定卞壸倒先变成诸葛亮第二,四五十岁就要活活地累死了……

    但等北伐上路后,情况却又不同了,裴该身边有了裴嶷、陶侃这左膀右臂。陶士行深通军旅之事,不必说了;裴文冀本身素质就很高,又身任郡守多年,是相当合格的行政官僚,加上他还从辽东带回来不少的人才——比如二侄裴开、裴湛,以及一些玄菟、昌黎的故吏——皆可勉强充数。

    故此裴该这一路上,就只管负责大政方针而已,杂事都可托付给裴、陶二人,若无行军之累,不知道有多轻松惬意……他就能空出时间来,仔细筹划战争的每一个细节,琢磨自己有什么知识、见识可以用得上。

    如在成皋城中,城守事皆付陆衍、高乐和甄随,裴该除了一次派文朗率弩兵去协助堵门外,就一门心思都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如何击破正面之敌,如何往攻巩县、偃师。他预先画好了图纸,交给随军匠人,建造了好几座改良的云梯出来——反正预先在城中积攒了不少的物资,尤其不缺木料。

    裴该临出征时新募一名从事,姓徐名渝字子垠,是晋安温麻人,据说祖上曾出仕过东吴,因卷入孙权晚年的二宫之争,而被贬至晋安——也就是后世的福建省南部地区。徐渝本人,自幼不喜晋书,却好《墨子》,因此而不为家族所喜,他就束装北上,跑建康去撞大运,结果蹉跎经年,一事无成,盘费倒是快花光了。无奈之下,北投徐州,裴该那套《墨子·城守篇》就是靠此人给补全的。

    墨学在战国乃至秦代都是显学,直至汉初才为黄老所败,继而被奇军突起的儒家给彻底击垮。是以徐渝好墨,才会遭到家族排斥、社会冷眼,也由此他逆反心理一起,更加深对墨家学说的研究,不仅仅“兼爱非攻”的哲学思想,对于机械工程之学也颇有些见识。裴该并不歧视墨派,并且因材施用,命徐渝主管工匠营。

    当下裴该在成皋城中派下任务,徐渝领着工匠们忙活了好几天,终于赶上在击破七星堡的前不久,造成了三架云梯。裴该就带着云梯上路,等到刘夜堂在巩县城壕前填出通路来,便命将云梯推将出去。

    传说云梯乃鲁班所造,用以协助楚惠王攻宋——当然啦,还没正式运用,就被墨子在模拟战中击垮了。其主要结构分为三部分:其下有轮,方便行动;中间有梯,以人力扛抬,以登城壁;梯顶装有钩,可钩搭城堞,更为牢靠,也加大守兵推拒的难度。

    裴该新设计的云梯,其实已经是唐代乃至宋代的形质了,其车甚大,下装六轮,前有护盾,梯分两段,可折叠,待用时才以绞盘摇起,搭上城壁——架梯更为简单,速度也快,减少了在敌前暴露的危险性。而且整具梯展开后长近五丈,搭上城堞后,与地面的夹角小于四十五度,士卒不必攀爬,靠疾奔都能冲上城头去!

    有此法宝在手,巩县城壁,一如坦途。

第三十七章、拒绝猪队友

    延寿城又名延寿关,在缑氏县北,休水绕其西,嵩高在其南,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打个比方来说,洛阳盆地如同巨邑,其南门建有一座瓮城,乃缑氏县,轘辕关即瓮城门,而延寿城是内城门。

    十四年前的永康二年,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齐王司马冏檄告诸王及各藩镇共讨之,乃自许昌发兵,北向河南,司马伦即兵出延寿关以拒之。而且在原本的历史上,西晋灭亡后,后赵大将军石碌也曾驻守此关,以护轘辕,乃改其名为赵将军城,后来简称为赵城。

    祖逖别部曾自轘辕关出,原本计划攻陷缑氏及延寿城,以封闭洛阳盆地的南大门。但可惜胡军在缑氏驻军虽不甚多,防守却颇为严密,豫州军连攻七日,未能建功。旋即听闻刘粲南渡黄河,兵向洛阳,便即退而东去,合祖逖本部于阳城山麓。

    刘粲先使安西将军刘雅率七千兵马进驻延寿城,随即他亦率主力前来会合。见面之后,刘雅便即呈上一厚摞书信,说:“此皆豫州各坞投款之书也。”

    刘粲随便展开几封来看了,内容不外乎:我等并无意冒犯汉国的雄师,只是为祖逖所胁迫而已,希望在战场上不要紧逼,我等亦不会全力攻打贵部……

    刘粲撇撇嘴,便即转过头去问刘雅:“卿是如何处置的?”

    刘雅回答道:“恐其有诈,止受其书,皆未回复。”

    刘粲笑笑:“若彼等说来归降,或在阵前倒戈,必有诈也,止输诚意,何诈之有啊?”他说兖、豫两州的那些坞堡武装就是这种德性,一门心思只想卫护桑梓,顺便扩充自家的势力,真没有跟着祖逖一路杀到河南来的意愿,倘若我军势蹙还则罢了,今见我军势大,哪有不起异心的道理呢?“昔魏武于官渡破袁绍,掳其图书珍宝,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甚多,一概焚之,云‘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若真有如许人背曹向袁,则魏武安能取胜?不过联络旧情,为自己预留退路罢了。”

    而且刘粲还说,我曾经在郏县与祖逖见过仗,当时就有不少兖、豫坞堡主秘密传信过来,信中全无实际内容,只是备言自身从征之无奈,希望战败后可以网开一面……

    “然则由此可知,祖逖军中,能战者不过数千而已,余皆为此等首鼠两端之辈,有何可惧?昔在郏县,是我过于轻视祖逖,所部亦多新募,难耐苦战,是以惜败。今领兵马皆我族精锐,必要于此大破祖某,以消旧日之恨!”

    可是刘粲高兴了还不到半天,就接二连三地接到坏消息。

    首先是呼延晏遣快马来报,说刘乂、刘丹等人率残兵一直向西,驱逐晋人,占据华阴城,而且很可能已经跟始安王刘曜联络上了……刘粲得报怒不可遏:“竖子,乃欲倚永明(刘曜)之势,以拮抗我乎?!”

    自己这两大威胁,一在内,是刘乂,一在外,是刘曜,分而易制,倘若联起手来,事情就难办得多啦。其弟济南王刘骥安慰他说:“若阿兄能于此摧破祖逖,声望必如日中天,即彼等相合,又何惧哉?今当急使靳准等上奏,弹劾皇太弟,使陛下召其还都。彼若不还,是抗旨也;若肯还时,料靳准等必能处置。”

    刘粲连连点头,当即提笔,打算写信给靳准。可是书信才写到一半儿,突然又得闻噩耗,报说刘勋在成皋城下遭逢惨败,全师尽没,已然孤身逃回偃师去了!

    汇报中详细讲述了成皋城下的七星堡之战。刘勋首先谢罪,说自己料敌不明,又轻敌过甚,晚间防备不够严密,致为晋寇所趁;随即他又点明,说观察到晋军总数不下万人,而且前锋两三千人战斗力很强,怀疑是祖逖暗中派兵前来增援成皋……

    刘粲恨得把手里的笔都给扔了。急忙召集众将商议此事,大家伙儿也都认为:这一定是祖逖分兵去增援成皋啦,终究两地间相距也不过才六七十里地;虽说刘雅驻军延寿城,就是为了监视祖逖的,但对方若东向荥阳,绕个远路过去,刘雅发现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则阳城山麓之豫州军,应止有两万而已,与我相当。”

    趁此时机,急进以摧破豫州军,本为上策,问题不知道背后的成皋方面会如何行动?就怕他们趁胜往攻巩县、偃师,或者杀向孟津,去断咱们的后路哪。

    刘雅建议说:“当全师退返偃师,据城而守,以待呼延前军(呼延晏)来合。”

    河间王刘易和济南王刘骥等人年轻气盛,却反对刘雅的持重之论。刘易说了:“今敌众倍于我,若乃聚合,且倚山而阵,破之不易。前祖逖在阳城山麓,裴该却在成皋,两向列阵,是欲夹击我也,若呼延前军不来,我亦不便轻动。然而徐州粮道为阻,裴该怯懦,将主力东调以敉平盗匪,祖逖见北路空虚,恐成皋落,乃特遣军以援护之。如此一来,正面豫州军不过两万之数,与我相当,而精壮远不及我,可一战而摧破之。

    “今孟津有五弟(刘敷)不下五千人,即成皋万数来攻,当不致急败;巩县、偃师之卒也有数千,倚城而守,三五日难下。我军多骑,可先摧破正面之敌,再转而邀击成皋之卒——敌分而势弱,正阿兄用武之时也!

    “即便万一不如愿,攻敌受挫,亦不为大损,后路为敌断三五日,军中粮秣尚可支应。且待呼延前军来合,重整军势,复可与贼一较短长。

    “是急进乃可大胜,一举底定河南局势,即败亦不过小挫而已;若止退守偃师,大好机会,当面放过,阿兄得无憾恨乎?!”

    刘粲尚在犹豫,忽然得报,说原本屯扎在阳城山麓的晋军已经拔营而起,看似欲向北而投成皋去……刘易道:“祖逖亦知势危,乃急欲与裴该相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兄当速下决断!”

    刘粲当即拍板:“贤弟所言正是!全军起行东进,以败晋师!”

    其实刘雅接到的那些书信,虚虚实实,固然真有坞堡主与胡军暗通款曲,更多的则是祖逖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就是要使胡人轻视自己;只有如此,刘粲才会挥师南下,主动来攻,使晋军收取以逸待劳之效。

    原本豫州军中的坞堡武装,确实如同散沙一片,但祖逖领着他们打了几次大仗,心里也都有数了。此前他与裴该在成皋密议,就大大地倾倒了一番苦水,说我手下这三万人要都是你徐州兵的素质,起码在指挥上可以如臂使指,我早就一口气杀到黄河南岸去啦,还用跟这儿设口袋阵来等着刘粲上钩吗?

    所以待到兵屯阳城山麓,祖逖就利用此番北伐的大义名分,开始尝试整顿军纪,首先把最刺儿头的六名坞堡主全都找个借口拘禁起来,吞并了他们的部属——其中也包括了曾经跟甄随打过架的那个张平。只是大敌当前,他还不敢搞得太过火,对于大部分坞堡主只是敲打一番罢了,仍使彼等率部效命。

    对于这些坞堡主暗中与敌私通款曲,祖逖也有所察觉,他在加强了对兵马的掌控之后,就暗令更多坞堡主假意与胡军联络。有人趁机提出来,说不如小人写信去诈降吧?祖逖摇头笑笑:“诈降之计,必深谋之,且命善能间者,倘若事机不密,不但无功,反易为敌所趁——此非汝等所能为也……”

    “诈降”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繁难,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办的。你分量若是不足,哪怕提出诈降,对方也懒得理你;分量若足够呢?对方会不会相信你的诈降?万一被刘粲将计就计,设下圈套,反而会招致无益的损伤。所以还是算了吧,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写信去放放软话,拉拉感情就成——“是欲使胡贼轻我也。”

    接着祖逖屯兵阳城山麓,四处遣出游骑,密切探听胡军的动向。当听说刘粲自偃师出发,南下延寿城的时候,他不禁高兴地一拍大腿:“我计售矣,只待刘粲来,便要于此一战而胜!”其实这话只是鼓舞士气而已,双方兵力差距不大,又在便于胡骑驰骋的大平原上,即便晋军倚靠着阳城山,可保不败,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击垮刘粲,祖士稚心里也没什么底。只是一旦两军接上了锋,裴该便可出成皋而向巩县、偃师,到时候刘粲后路被断,军心必沮,豫州军便获胜可期了。

    当即命人快马通传给汜东的堡垒:“燃烽,以告裴徐州,乃可依计而行!”

    可是传令兵才刚派出去,祖逖就接到了裴该的信使,裴该在信上说,长期示弱,困守成皋,对我军心士气影响很大,而且不定何时就会被胡人看出破绽,到时候反倒容易为敌所趁;所以我打算今晚就主动发起反击,然后直接杀向巩县、偃城。咱们不如改变原定计划,我在偃师附近绊住刘粲,祖君你西向延寿城,去攻打刘雅……

    祖逖看了来信,不禁面沉似水,良久不言。部下都说这裴徐州也太不够意思了,什么长期示弱,你这才守了两天吧,怎么就熬不住了?李矩乃说:“前徐州军在阴沟水畔击败伪皇太弟刘乂,又兵不血刃而下成皋关,此必军中骄心起,不耐守城也……”李世回素来多智,他这判断倒也准确——“若其指挥得法,胡贼岂能轻易窥其虚实?此诳语耳……”这话就属于不挑担不知道腰疼了。

    祖逖苦笑道:“若刘粲迟一日南下延寿,或裴徐州迟一日下此决断,其言犹可。刘粲方南,而徐州军今夜即动,事机必然变更。刘粲闻报,若合刘雅,弃延寿而退归偃师,则难以分而破之,我亦只得与徐州军相合,正面强攻了。”

    李矩说既然如此,不如我军明日一早便即动身北上,去与徐州军会合吧。

    这话才一出口,祖逖脑海中不禁灵光一现,他摆摆手,阻止李矩继续说下去,然后垂着头想了半天,才突然间笑将起来:“若我独当刘粲,卿等可惧否?”

    李矩答道:“我军与胡贼相当,刘粲乃使君刀下败将,即便正面与战,也无败理——我等有何可惧啊?”

    祖逖心说对于你李世回我自然是放心的,对于本部兵马也很放心,但那些坞堡武装就不好说了……他环视众将,缓缓地说道:“我军明日一早启程,北向成皋。若刘粲得信迟,则必退返偃师,若彼得信早,或谓有机可趁,来逆我军。则我将在平原之上,与胡骑相拮抗。卿等以为如何?若我不动,仍驻阳城山麓,可策万全,然是使徐州军独当胡也。卿等是欲我独当胡,或徐州军独当胡?”

    以一军正面与胡骑交锋,风险很大,然而一旦取胜——甚至不需要取胜,只要能够扛住数日——功劳也很大。现在要商量的,就是由谁来扛啊。

    李矩拱手道:“我军甚强,足以与刘粲相拮抗,徐州军则未必……一旦徐州丧败,我军独木难支,此番北伐,恐成泡影!”李矩虽然跟着祖逖去成皋见过裴该一面,也瞧见了徐州军势,但一来站得笔直的士卒未必真很能打,二来徐州军终究只有一万多人而已,李世回实在对裴该没有信心——“即败,亦当由我而败,不愿因友军溃而功败垂成!”

    李矩数年来转战荥阳,与胡军周旋,最郁闷的就是缺乏强有力的友军,也就勉勉强强一个郭默,一个魏该还能跟他配合得起来——可惜兵数甚寡,作用不大——其他什么司徒傅祗、司空荀藩、太尉荀组,等等,个顶个都是猪队友……所以李矩最受不得猪队友,他宁可自己吃败仗,那也死而无憾,甚至甘愿自投斧质谢罪,也不希望是因为友军丧败,把局面给搞坏了,导致自家功败垂成,空有一腔宏图壮志却无可施展……

    李矩虽然投入豫州军中不久,却甚得祖逖的信用,故此他率先提出要独当胡军主力,旁边魏该等人也纷纷附和,祖逖当即一咬牙关,也不管那些面如土色的坞堡主了,便下令道:“明晨拔营北上,各部警戒,以备胡军!”

    他赌若自己牵绊住了刘粲,裴该或可以在数日内便即取下巩县、偃师,到时候局面一下子就敞亮了。

第三十八章、激战汜水

    对于农耕民族来说,冬日属于农闲季节,发兵不误农时;而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冬日物资匮乏,则须抢掠度日——所以从秋收直到春播这几个月间,长途远征和大规模战役的爆发都相对频繁。

    这一年的冬季也是如此,晋军五六万受命北伐,直取河南,谋复洛阳,并且援救身在长安的皇帝司马邺,胡汉相国、大单于刘粲亦率七八万军南渡黄河抵御。与此同时,还有数场规模略逊于此的战役,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陆续展开。

    首先是幽州刺史王浚重金贿赂代地的拓拔鲜卑,以及辽东的慕容鲜卑,东西对进,夹击辽东段氏鲜卑。此时拓拔部单于已经换上了弑父自立的拓拔六修,他遣堂弟拓拔普根为先锋,自将五万骑出南都平城,在幽州军的引导下,直取辽西,却因远来疲惫,加上军心涣散,而被段疾陆眷所败。拓拔六修狼狈而逃,可是还没等他逃归平城,就被拓拔普根趁败发动兵变,将之生擒后活活绞死。

    随即拓拔普根在各部拥戴下登上了拓拔部大单于的宝座,并且自称“代王”——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将在半个多世纪后被追谥为北魏景帝。

    段疾陆眷深知拓拔部雄长大漠,实为劲敌,故此将主力都调往西线,以御拓拔,对于东线的辽东慕容氏,只能卑躬屈膝,遣使求和。然而慕容廆不为所动,命其庶长子慕容翰率兵攻克了徒河、新城,直抵阳乐;旋闻拓拔六修丧败,他便命慕容翰停止前进,留镇徒河,并在青山修建营垒,以防段氏的反扑。

    这一场大战,同时削弱了三方势力,那就是:拓拔鲜卑、段氏鲜卑和幽州王浚,唯一从中得到好处的,只有辽东慕容氏而已。

    与此同时,襄国的石勒悍然撕毁盟约,发兵七万,以其侄石虎为主将,虁安、支雄为副将,猛攻临漳之三台,别遣逯明率精骑三千,绕行而西,封堵住了滏口陉和白陉,以防刘演逾太行而逃归并州。刘演力不能敌,只得被迫向厌次的邵续求救——虽说邵续乃王浚所署乐陵内史,终究二人都志在恢复,惺惺相惜,暗中时有书信往来。

    邵嗣祖刚好接到苏峻的来信,约与他及徐州别军夹击青州曹嶷,他还在等着徐州方面的消息呢,闻报不敢轻动。结果刘演苦战半月有余,终于寡不敌众,三台陷落,被迫率残兵走投邵续。

    石勒就此顺利收并临漳郡,势力更加强盛——他对建议南攻刘演的张宾,也由此更为信重了。

    相关消息传到河南,自然还需要一段时间。对于第一场大战,裴该原本便知之甚详,而且又从陶德口中听说了相关讯息,他曾经写信去提醒刘演,说幽州将逢大战,无力从北部对石勒施压,要防石勒趁机南下,攻打临漳——可惜刘演自恃与石勒有盟,丝毫不加戒备,遂致丧败。

    对于第二场大战,裴该所知甚少——他知道刘演最终是被石勒击败的,石勒就此称雄河北,但具体在哪年哪月,就记不清啦,再说历史的进程也早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扭曲。石勒那么快便即挥师南下,而刘演只守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便即弃三台而逃,对此裴文约也毫无心理准备。

    此外还有第三场大战,裴该前世便未曾关注,此世更乏先见之明。且说杜弢主力覆灭后,其部将杜弘、温劭等人结集残部,一直向南,流蹿到了广州。在原本的历史上,是王敦以此为借口排挤陶侃,命其为广州刺史,陶侃之州后,先破杜弘,复追剿温劭于始兴,一州悉平。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陶士行被赶去了江北,旋随裴该北伐,定广之任被交给了周访。

    周访率陶瞻(陶侃之子)等将南下广州,与杜弘、温劭连番恶战,大概就在晋汉河南大战的同时,终于底定胜局,为建康政权保障了后方。

    洛阳盆地中,大战一触即发。祖逖放弃在阳城山北麓的营垒,拔寨起行,沿汜水而北,假意去与徐州军会合;刘粲闻报,即留其弟刘翼守缑氏和延寿城,自将主力万余东进,去封堵豫州军。最终双方隔着浅浅的汜水碰撞到了一起。

    祖逖列阵汜东,刘粲则在汜西。刘粲急于击破正面之敌,好转过头去增援巩县、偃师,因此匆忙派人在汜水上架设浮桥,还致信祖逖,请他后退三箭之地,好等胡军过河来主力决战。书信中自多激将之语,仿佛祖士稚不从此言,必为怯懦之辈,会受天下人所笑。

    祖逖压根儿就不理,派出李矩率小股精锐以火箭攒射胡军的浮桥,一日之间,浮桥三造三毁。虽说这年月因为缺乏高效的引火之物,火箭的作用并不甚大,但祖士稚早有谋划,李世回指挥得当,还是让胡军连番铩羽,难以建功。

    最终刘粲派出刘雅率数百精骑,趁夜寻水浅处涉渡,这才终于逼退了李矩,于翌日清晨搭好了三座浮桥,大军得以顺利开过汜水。祖逖被迫后撤,两军在正午时分正式交锋。

    胡军方面,刘粲居中,刘雅在北,刘易在南;晋军方面,祖逖居中,使李矩敌刘雅,使樊雅敌刘易。刘粲登高而望,见晋军的左翼旗号甚为混杂,队列也不甚齐整,知道主要是些坞堡武装,便命刘易率先发起猛攻。

    刘易乃刘聪第二子,封河间王,任太宰,乃是胡军中著名的骁将——刘聪一大堆儿子,年长的如刘粲、刘易都已年过三旬,最年幼的尚在襁褓之中,其中公认最能打的是长子刘粲,其次大将军刘敷,第三便是刘易。

    刘易使胡骑侧翼包抄晋阵,樊雅虽然是豫州排名第二的坞堡主——第一张平,已经被祖逖拘禁起来了——但也很难指挥得动其他坞堡主,不敢孟浪,只是排布紧密的方阵,以强弓与胡骑对射。祖逖在中军得报,便命右翼李矩向前,攻打胡军,以减轻左翼的压力。

    李世回将本部精锐五百人先攻,大呼酣战,数次撕裂胡军的阵营。但当其正面的乃是胡汉宿将刘雅,指挥相当有韧性,进退之间,部伍丝毫不乱,缺口旋开旋堵,即便李世回也拿他莫可奈何。

    相比数量而言,晋军是胡军的两倍有余——刘粲也在纳闷啊,祖逖所部还有那么多人,那他究竟派到成皋去了多少——但胡军都是精锐,而且骑兵数量超过三成,豫州军大部素质堪忧,骑兵更仅仅不过数百而已,故此两翼恶战许久,反倒是胡军占据了上风。尤其樊雅所指挥的左翼,已有多家坞堡武装在刘易的猛攻下溃散了,祖逖被迫从中军调派兵马,前去稳固防线。

    刘粲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曾经在郏县败于祖逖之手,很想今日在战场上找回颜面来,故此早有与祖逖本部精锐对战之心。眼见敌方中军逐渐单薄,刘粲不禁大喜,抽出腰间长刀来,便欲亲自上阵,率领中军发起猛攻。其弟刘骥扯着他的马头,规劝道:“阿兄为一军之主,岂可轻动?不如将此功劳让与小弟吧——弟所求者,斩将掣旗之功也;兄所谋者,摧敌定难之功也,哪有冲突?”

    刘粲瞥他一眼:“恐卿不是祖逖的对手。”

    刘骥愤然道:“今贼中军愈分愈薄,所余与我相当,即祖逖留一二千精锐护卫,弟将三千军去,岂有不破之理?阿兄便如此轻看为弟么?!”

    刘粲无奈之下,只得应允,关照他说:“祖军颇耐苦战,除非获其大纛,断其首级,否则贤弟慎勿掉以轻心。”

    刘骥答应一声,自去编组部伍。他先命两千步军列阵向前,在弓箭手的遮护下,步步逼近豫州中军,随即千余精骑自左右翼汹涌杀出,想要隔断对方三阵之间的联系,将其中军彻底包围起来。

    祖士稚遣其子祖涣率部抵御,祖涣连冲三次,都未能遏止胡军前进之势,退回来后,愤然顿足道:“若倚山而阵,何致如此?裴公误我!”祖逖呵斥他:“事已至此,何必多言?今我军倍于胡虏,若不能胜,复何面目对河南父老?”司马张敞、从事周闳都劝祖逖暂时后退,以避敌锋,祖逖摇头道:“左右翼可进退,唯我中军,有进无退——大纛若后,必损士气。”就欲亲自领兵去冲击胡阵。

    旁边闪过一将来,高声叫道:“明公不可轻动,末将愿为明公分忧!”祖逖定睛一瞧,乃原乞活将冯龙是也。

    冯龙率精兵八百,来援祖逖,他多次向祖逖暗示,愿意弃陈午而归豫州,祖逖一开始还没敢答应,后来与裴该在成皋交谈过后,回去就收容了冯龙。没过几天,便传来陈午遇害,陈川率部劫夺徐州粮秣之事,冯龙又是恼恨,又感欣慰——幸亏我早下决断,跟了祖豫州啦。不过乞活终究是流民武装,再加上陈川的恶行,豫州军中普遍对这支部队侧目而视,周闳还暗中劝说祖逖,最好拿下冯龙,把八百乞活割裂开来,分与各军,以免后患。祖逖不但不接受建议,反而唤过冯龙来好生抚慰,冯龙心生感激,乃欲为祖逖效死。

    当下冯龙请了令,召集本部八百乞活,对他们说:“汝等旧家都在并州,为胡虏所逐,逃亡中原,谁家亲眷无有膏胡虏刀锋者?报仇血恨,就在今日!今日死,上报祖公恩惠,下为父母妻儿复仇,便肢骨为泥,亦可于黄泉下相见;今日若活,非但深仇难报,无颜见亲眷于地下,且豫州军中,也恐无我等乞活存身之地!贪生者可去,赴死者皆随我来!”

    众兵皆攘臂而呼:“愿从将军杀胡,为祖公效死,为父母复仇!”

    这人若是拼起命来,真正鬼神辟易。冯龙就领着这八百乞活,冒着箭雨,奋不顾身地直冲胡阵,两军尚未接触,乞活就先倒下了三成,但即便中箭而倒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武器不脱手,仍然挣扎着向前攀爬。随即冯龙一口气撞入胡阵,他所骑的战马当即被十几杆长矛戳死,本人则跳下马来,一手刀,一手盾,发疯一般砍杀胡兵。所部继后跟进,胡军前阵一时混乱。

    祖逖在后见了,急命祖涣:“乞活尚且如此,汝还惜命否?破贼而还,尚为我子;若不能胜,我当手刃汝,且不使汝入我祖氏祖茔!”祖涣暴叫一声,重新翻身上马,率领所部随后杀去。

第三十九章、骄兵必败

    汜水东岸这场大战,从午时一直杀到黄昏,因为冯龙的拼死奋战,刘骥所部竟被击退数十步。刘粲怒不可遏,才待亲自上阵支援,却闻报左翼的刘雅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终究刘雅昨夜涉水而东,今晨又援护浮桥的搭建,消耗了不少精神和体力,他所当者又是擅长用兵的李矩,兵数也远远多过己方,初时一进一退,尚可支撑,时间一长,即便所部都是精锐,也难免阵脚摇动。刘粲被迫遣兵去援刘雅,逼退李矩,祖逖趁此机会,也命从子祖济去协助稳固住了左翼樊雅的阵营。

    杀到黄昏时分,不分胜负,只得各自退去。计点伤亡,晋军略高于胡军——其中八百乞活折损过半——但若按总兵数的比例来算,反倒是豫州方面占了上风。刘粲归营后,愁眉不展,而且他随即就得着消息,说巩县沦陷了……

    本以为巩县能守三五日,偃师则应该可守更长时间,足够自己先摧破当面之敌,再赶回去救援,谁想到情报传来,巩县连一个白天都没能守住。信使是从偃师快马前来的,书信中备言巩县败兵所语,说敌军不下万数,以三具巨大的云梯攻城,而且那云梯很古怪,长过五丈,斜搭在城上,士卒不用攀爬,用跑的就能登上城头!

    终究巩县守兵数量很少,素质也低,倚壁而守还能勉强支撑,一旦被勇悍的敌兵杀上城头,再想把人堵回去,难度就相当大啦。驻守的胡将在对方第一轮冲锋的时候,就在城头战死,其余守兵一哄而散,徐州军只以不到五十人的伤亡,就顺利拿下了巩县。

    刘粲闻报大惊,被逼无奈,只得一方面写信给孟津的刘敷,命其赶紧退守偃师,同时连夜秘密拔营,经浮桥渡归汜西,然后急奔延寿城。祖逖倒也警觉,不等天明,便即发现胡军退去,他派魏该率部追击,却被胡军预伏兵马,烧毁了浮桥,魏该只得望汜兴叹。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豫州军才终于渡过汜水,直取缑氏和延寿城。翌日抵达二城之下,祖逖命樊雅攻缑氏,魏该攻延寿,自将主力两万北上——因为很明显,刘粲没在延寿城呆多久,就又启程返归偃师去了。

    刘粲一口气逃回偃师,还下令烧毁了伊水上的浮桥,以防祖逖蹑踵而至。等进城之后,他询问战况,先一日抵达的刘敷禀报说,徐州军已经来过了,果然以云梯攻城,好在偃师的城防比巩县严密,守军数量也多一些,激战竟日,敌军未能得手。旋即刘敷率三千精锐自孟津来援,与徐州军在城外打了一仗,虽然顺利突破敌阵,冲入城中,但自身损失也很严重——

    “徐州军以张黑底鹰旗者当我,所部虽多步卒,然阵列整齐,且极是精锐、悍勇,箭矢也多,弟虽得入城,折损不下三停——若非阿兄归来,恐这偃师也不可守了!”

    刘粲大惊道:“晋人何来如许精锐?!”

    裴该率万余徐州军一鼓而下巩县,歇兵一宿后,便即来攻偃师。陶侃建议说,可以先将胡军在伊水上建造的浮桥焚毁,以阻刘粲回援,裴该却摇摇头:“今刘粲必在延寿城附近与豫州军相持,若烧浮桥而断其后路,恐做困兽之斗。我前在成皋,违背承诺,止守两日,若再使祖君独当其强,将来哪有面目相见呢?”

    他就在马背上挥舞竹杖,征询众将的意见:“若放刘粲渡伊而还,卿等可敢与之对决于偃师城下否?”

    徐州方面连打胜仗,士气正旺,将领们也个个眼高于顶,极其骄横,当即纷纷表态:“刘粲欲归便归,我等即当于城下取其首级——又岂能自当其弱,而独使豫州当强乎?!”

    众将都巴不得和刘粲主力对撞一回。本军自入河南以来,先兵不血刃即下成皋关、成皋城,又使辅兵守成皋而当刘勋,复于七星堡之战中以泰山压卵之势将其摧破,继而又一鼓而下巩县……仗打得是很顺利,但多少有点儿没劲——敌人太弱啊!倘若一直挑软柿子捏,又怎见得我徐州兵健势雄,为天下之强军呢?都督反复示弱,胡兵多轻视我等,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刘粲见识见识真正的徐州军是什么样子的!

    再者说了,天幸甄随那蛮子不在,没人抢功,不趁此时身当强敌,扬威于宇内,要更待何时啊?

    唯有陶士行胜而不骄,仍然劝说裴该:“即不烧浮桥,也可遣军屯于伊水北岸,待刘粲归来时,半渡而击之,必获大胜。”

    裴该本人倒是并未因胜而骄,甚至于丧失了理智,主要他的想法与诸将不同,追求的不是血战得胜,而是不战屈人之兵——能够以最少的伤亡赢得胜利,才是一名合格统帅所需要追求的。终究徐州辅兵还则罢了,正兵都是他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光在徐州时巡查各营,宣扬“晋戎不并立”的理念,搞洗脑工程,唾沫星子就不知道费了多少缸啦,怎么舍得轻易浪掷?

    之所以不肯焚烧伊水上的浮桥,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怕刘粲后无退路,会拼了命地攻打踵迹而来的豫州军,即便祖逖能够打赢,也必然损失惨重。对于豫州那些多由坞堡武装组成的部队,又不是自家产业,说实话裴该并不肉痛,就算全拼光了他也不在乎;但他在乎祖逖啊,真要是把硬骨头都扔给对方啃了,将来还怎么有脸面与祖士稚相见?

    再怎么不肉痛,“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种事,裴文约还是做不出来的。

    故此陶侃建议半渡而击,裴该当即欣然接受,即命“蓬山营”屯扎偃师城南,看守浮桥。“厉风营”则屯扎于偃师之北,以防孟津方面的胡军赶来增援。裴该自率其余部众,在偃师东侧立阵,拖拽云梯,准备攻城。

    战局最好的发展,是他在此能够如同攻打巩县那般,一鼓而下,然后就能将主力全都拉到伊水北岸,隔着浮桥等待刘粲逃归,或者打听到豫州军与胡军主力在何处对峙,到时候冲杀过去抄敌后路。但是没想到,第一日攻城却未能竟功,三具云梯都遭焚毁。

    主要原因是,先前巩县已有零星败卒逃至偃师,向才刚接替了城池防御的刘勋禀报了战况,刘勋虽然并非守城战的名将,终究见多识广,很快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云梯才刚架上城堞,刘勋便命勇健士卒冒着箭雨,往云梯末端堆积柴草,然后点火焚烧。固然云梯的尖端镶有铁钩,终究本体还是木制,很快就被烧断。且第一批冲上云梯,欲图纵跃登城的徐州兵也为大火所阻,被迫退了回来。

    这第一日之战,守军被城下放箭所伤的甚多,唯有烧毁晋军三具云梯,大大鼓舞了士气。徐州方面的伤损则非常有限,但未能取得丝毫战果,等于说是彻底失败了。

    巨大的云梯不是那么容易造成的,即便徐渝和匠人们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再造起来,速度必然会比第一批为快,即便那三具云梯只是第一段梯身遭到焚毁,修修还能用,但砍伐树木、削斫材料,也非顷刻之功。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收兵,命徐渝必须在两日内修好第一批云梯,此外再多造六具出来——到时候我三面攻打,看你能尽数烧尽否?!

    然后第二日,刘敷率领三千精锐胡骑就从孟津杀过来了。

    刘夜堂指挥“厉风”三营在城北堵截刘敷,刀对刀,枪对枪,杀了个旗鼓相当。若非刘敷急于进城,又怕裴该自城东增援“厉风营”,估计最终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但刘敷先是不计伤亡,猛冲晋阵,既而见不能破,被迫向西方飏去,兜个大圈子,从西门进了偃师,结果战后计点伤亡,胡军死伤不下七百余,晋军所失还不足其半。

    徐州方面开会总结经验教训,裴该就问刘夜堂:“卿今所遇胡骑如何啊?”刘夜堂老实回答说:“甚强……”

    就士兵素质和武器装备来说,刘敷所部三千,与当日七星堡中刘勋所部三千,其实差不太多。但问题当日对敌刘勋,乃是趁其骄惰时发动突袭,胡骑被分割在七座堡垒之中,难以呼应,而且也丧失了骑兵机动的长处;今日对敌刘敷,可是大平原上正面拮抗胡骑,压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

    裴该听了刘夜堂的详细描述,不禁笑对众将:“刘粲所部,当皆此类,且不下万骑——卿等尚有必胜之心么?”

    其实虽云“万骑”,大家伙儿也都知道,胡军并非全部都是骑兵。还在草原大漠上的时候,匈奴人动不动就是数十万骑出征,而且人人有坐骑,甚至一人多马,但既已深入中国,在并州定居数世,战马数量肯定就会直线下滑啦。而且当南匈奴仍受中央王朝控制的时代,中央王朝一则恐其坐大,二则本身也需要战马,每年都会从各部征收大批良骥;虽然其后刘渊建基,胡汉立国,终究时间也并不很长,还不可能恢复到鼎盛时期。

    所以刘粲带过黄河来的这两万军,仍然是步骑混编,估计骑兵数量占总额的四成左右——那就已经很可观啦,总体而言,是晋军的五到十倍。如今刘粲主力倘若返回,估计总得有一万多人,其中四千马军,倘若集结而来,裴该问了:各位,你们扛得住吗?

    估计甄随若在,肯定会说:老爷我下得马来,都能擒获骑将,有何可怕啊?但其他将领没他那么狂躁、肆意,听到裴该的询问,都不禁垂首沉吟。裴该当即用竹杖“啪”的一声抽响桌案,对众将道:“我军自阴沟水畔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中上下,乃起骄心。从来骄兵必败,可不慎欤?胡自强悍,今日始见,乃知绝不可轻忽大意。我当设谋划策,使卿等皆能以强敌弱,然便胜弱敌,有何可夸耀处?”

    先敲打一番众将,随即便说:“故我前从陶司马计,欲待敌来,半渡而击。卿等不必惧胡,然亦不可轻胡,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临阵不急不徐,灵活应对,方可保安。”特意关照陆衍:“卿守浮桥,肩负之任甚重,尤须谨慎。”

    可是等到刘粲真的领兵从延寿城跑回来,裴该却急命陆衍率“蓬山营”后撤,给他让开通路,使得刘粲顺利而入偃师,这又是为什么呢?

    裴该暂退,还真不是怕了刘粲,而是因为——哨探来报,胡军呼延晏部自弘农方向汹涌杀来,前锋已然逼近了洛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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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