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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清君侧

    刘粲尽搜国中,得七万雄兵,号称二十万,没有全数自孟津南渡,主要是为的赶时间。既然听说晋军后方不稳,粮草捉襟见肘,那么就必须抓稳这个战机,尽快进入洛阳盆地——是当即发起猛攻还是深沟高垒,长期对峙,这年月信息搜集手段落后,消息传递速度缓慢,总得靠近了才能详细谋划啊,隔着条黄河是什么都算不清的。

    然而黄河水流湍急,逾越不易,即便是孟津这种名渡口,七万大军也不是可以轻松得渡的,部众越多,辎重也多,则渡河的速度就会越加迂缓。故此刘粲才自将两万精锐渡过孟津,而命呼延晏率余部从上游的茅津、浢津等处先渡,经弘农郡从陆路赶来会合。

    呼延晏所率兵马不如刘粲部精锐,但是数量很庞大,根据徐州方面的哨探回报,起码在三万以上(确数则是五万左右)。裴该生怕当自己隔着汜水正与刘粲对攻的时候,突然间呼延晏率部从侧翼杀来,到时候形势难以预判,局面必然被动,故此他才暂释偃师之围,向东方后退二十里地扎营。

    然后裴该便遣人去洛水南岸与祖逖联络,并且召唤成皋留守兵马西进增援——不过你们先不必到我这儿来,趁机去把孟津给我夺下来,并且封住喽再说。

    裴该预想中,最终的决战地点,大概就在这偃师城下吧。

    刘粲进入偃师的第二日,呼延晏亲率前军数千骑也赶到了,同时洛水南岸出现了豫州军的旗帜。不过刘粲才刚渡过洛水,就如同前几日在汜水上那样,把浮桥给烧掉了,预估祖逖要被迫向上游迂回二十里地,在訾城和黄亭附近涉渡,进而与徐州军会师。

    刘粲才待召集呼延晏等众将商议,如何与晋军决战——我部虽然受挫,但既得增援,数量还是占据上风,胜面也不算小——谁想呼延晏却又给他带来一个坏消息。

    呼延晏请刘粲摒退众人,压低声音对他说:“皇太弟在华阴,恐有异动……”

    刘乂、刘丹等人率领残兵败将,从成皋关上退下来,快马而西,竟然途经整个河南都不停留,一口气跑到弘农郡最西面的华阴去了。本来晋将宋哲守备华阴,完全可以将其封堵在华山以东,谁想宋哲是个草包,一见胡汉旌帜,便即落荒而逃,使得刘乂得入华阴,终于有了个歇脚的地方。

    随即刘乂便遣使去联络身在冯翊的刘曜——弘农和冯翊仅隔一水,华阴和冯翊郡治临晋,直线距离也还不到六十里地,通传消息很方便。他具体跟刘曜说些什么,无人知晓,但在华阴城中召集众将吏商议下一步的对策,却是瞒不过有心人的。其后不久,呼延晏遣别军往攻华阴,结果被刘丹当场就给收编了,其中有几名胡卒受人所遣,悄悄逃回来向呼延晏禀报,呼延晏不禁大惊失色。

    那么刘乂、刘丹他们都商量些什么呢?据说御史大夫陈元达、金紫光禄大夫王延和前太尉范隆都说:“相国前将老弱予殿下,本欲坑陷殿下,今殿下既败,岂有不趁机使靳准等奸贼进谗以害殿下之意乎?此晋寇大举逼侵之时,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而陛下沉溺于醇酒妇人,王沈、宣怀等窃柄于内,相国、靳准等擅权于外,不纳忠言,杀戮大臣,尚欲动摇储位,长此而往,恐即光文皇帝之陵寝都难得保安矣!”

    其实国家怎么样还属次要,关键这些人虽然不算刘乂党,但多次直言进谏,跟靳准、王沈等人可是结下了深仇的,要不然刘粲也不会派他们辅佐刘乂,想要将政敌一网打尽——等到刘乂战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抹掉他“皇太弟”的冠冕,至于那些副将,还不该牵几个出去餐那项上一刀,当替罪羊么?对此众人也皆心知肚明,本想按照刘丹的谋划,尚有反击之力,谁想阴沟水畔一战,就把他们的念想给彻底打瘪了……

    因此众人都劝刘乂赶紧去跟刘曜联络,好倚刘曜为援,对抗刘粲。范隆说了:“相国所忌者,唯殿下与始安王,合则尚可挫其奸谋,分则必死!”从前刘乂在平阳,虽然挂着“皇太弟”的头衔,其实身旁全都是刘粲的耳目,他就不可能去跟常年出征在外的刘曜勾结,天幸这回离京,机会来了。

    因此刘乂就问了:“若得始安王为我助言,乃可安然返归平阳否?”

    王延连连摇头:“殿下尚奢望回归平阳乎?若归,必为靳准所害!”

    陈元达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臣料此时,相国必然已得我军败报,或授意靳准弹劾殿下,且召殿下返都。殿下若归,即不为其所害,储位恐不能保;若不肯归,彼獠必以抗旨之罪,发兵以攻殿下……便始安王肯为殿下言,又能济得甚事?”

    刘乂不禁潸然泪下,当即拜倒,说:“还请诸公救我性命!”

    刘丹一直缩在旁边不说话,直到见着刘乂这般举动,才赶紧避席伏地,然后一咬牙关,压低声音说:“殿下若求活命,唯有一计……”

    “阿叔快说!”

    可是刘乂不催还则罢了,这一催促,刘丹却又不禁犹豫,左右望望几名同僚重臣:“只恐诸公不肯……”

    陈元达当即面色一沉,提高声音说:“既知我等不肯,还请公勿得再言!”

    他是猜到刘丹想说啥了,其他人可还懵懂着,仍然附和刘乂,催刘丹快说。刘丹注目陈元达,一字一顿地问道:“若非如此,公可有为殿下全性命、固储位,且利国家之策否?”陈元达听问,双睛不禁一暗,抬起手来捂住耳朵:“利国还是乱国,我不知也,不敢与闻。”说着话站起身来,一溜小跑就躲出去了。

    陈元达的意思很明确,他不赞成刘丹的谋划,认为是“乱国”之举,但除此之外,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为刘乂“全性命、固储位”了,所以——你们想讨论就讨论吧,这事儿我绝不掺和!

    等到陈元达走了,刘丹才长吸一口气,缓缓道出了他的谋划。其实很简单,刘丹想要依靠刘曜发动一场政变——“今唯命始安王暂弃长安,以兵马卫护殿下归京,旋以‘清君侧’为名,杀靳准、王沈等,并罢黜相国,唯此殿下性命、储位皆可得全,而国家始能转危为安!”

    王延和范隆闻言,都不禁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此计能售否?”

    刘丹详细解释说:“是否能售,只看二人。”竖起一枚手指来:“一是始安王。始安王素与相国不睦,欲其奉殿下而逐相国,易也;然欲使其回师平阳,一清君侧,则未必容易。前闻相国私许始安王割据雍州,而为雍王,殿下若欲说其相助,须更加赏才是。至于成功与否,臣亦不能逆睹……”

    接着竖起第二枚手指来:“二是陛下。若始安王大军逼临,杀靳准、王沈等,举手之劳,然相国为陛下亲子,陛下岂忍废黜?除非陛前以刀剑相逼,使陛下退位,让与殿下,或起码使殿下监国,事乃可成——未知殿下可有此决心否?”

    众人闻言,莫不大惊失色,可是等心情略略平复一些,再一细琢磨,貌似也只有这条道路可走了……

    实话说刘乂这小年轻见识浅,胆子也小,此前一直在平阳被刘粲及其党羽逼迫,他蜷缩在角落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太师卢志、太傅崔玮、太保许遐都曾经暗中献策,要他找机会发动政变,夺取兵权,到时候就不怕刘粲兄弟了,但都被刘乂一口回绝。

    在原本的历史上,最终刘乂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到了墙角,再难容身,被废黜“皇太弟”之位,改封北部王,旋为靳准所杀。而且刘粲、靳准不仅“诛乂素所亲厚大臣及东宫官属数十人”,还“坑士众万五千余人,平阳街巷为之空”——胡汉之衰败,由此为始。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刘乂被逼得都朝着几名大臣磕头求救了,实在无路可走,心境绝地反弹,在刘丹、王延、范隆等人的反复规劝下,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一建议。于是便请范隆写信去联络刘曜,并许事成之后,将雍、秦、凉三州都割给刘曜,封他为秦王。不过当日商议,除陈元达避席外,在座的并不仅仅刘丹等三名副将,还有一些更低一级的将领、属吏,这些人不是全都跟刘乂一条心的,更未必敢于对抗刘粲,所以消息很快就泄露了出去,并最终传入呼延晏耳中。

    其实呼延晏跟随刘渊起兵,两朝老臣,他本人也很看不管阉宦弄权,刘粲和靳准等人胡作非为,心中颇有些同情刘乂。倘若刘乂仅仅想靠着刘曜的势力保住储位,呼延晏说不定还乐见其成,但刘丹的谋划太过惊世骇俗了,且正如陈元达所说“利国还是乱国,我不知也”,呼延晏又哪敢隐瞒这个消息?故此匆匆赶到偃师与刘粲会合,就把此事当面禀报了刘粲。

    刘粲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呼延晏:“若真如此,我命休矣!呼延公可有教我?”

    呼延晏说:“为今之计,当遣使抚慰皇太弟及始安王,明言绝无加害之意。大单于或当亲笔手书,立下誓约,若皇太弟心安,自归平阳,则无虞矣。”

    刘粲心说老东西你其实是偏向刘乂的吧?竟然要我去向刘乂认怂?此前刘乂认怂我照捶不误,焉知我认怂他刘乂就会收手呢?当下随口敷衍几句,转过脸就把兄弟几个全都秘密召集起来,跟他们商量。

    可是商议来去,无法可想。刘粲已经把胡汉国禁军的主力都拉出来了,此刻平阳空虚,即便刘琨突然间又得到了拓拔鲜卑的增援——当然啦,那是不可能的,拓拔部还在远征辽西(其实已经败回来了,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到)——都能直捣胡汉腹心之地,更何况刘曜近十万百战精兵呢?除非刘曜不肯相助刘乂谋逆,否则就几乎是无解之局啊。

    但刘曜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他会怎么做,谁都猜不到,也都不敢冒险!

    既然说“几乎”无解,自然还有一条道儿,那就是刘粲快速回师,赶在刘曜退兵前返归平阳,到时候皇帝在手,大义之旗高举,就不怕刘曜前来放对啦;说不定刘曜闻讯后,还会主动把刘乂绑了给送过来。只是这么一退,河南就彻底丢了,刘粲的声望也会大损,而且敌前退兵,大不易啊!

    其实那兄弟几个也未必全然跟大哥一条心,尤其太宰刘易和大将军刘敷,素来不直靳准为人,反倒与陈元达、王延等相交莫逆,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多次进谏刘聪近贤远小,并且在遭到拒绝甚至是斥责后,刘敷还忧忿发病而死。但终究刘乂和刘丹的谋划,并不仅仅“清君侧”,杀靳准、王沈等奸臣啊,还很可能把刀子架在老爹脖子上,要老爹下诏罢黜大哥……这谁能忍哪?!刘敷当即劝说刘粲,说敌前退兵,确实大为不易,好在徐州军已然暂退,而豫州军尚且未能与之合流,咱们还有调兵的余暇——

    “正不必全师撤离河南,阿兄但将一半兵去,返归平阳,始安王即不敢妄动。弟愿留此,为阿兄抵御晋寇,保障河南。”

    刘粲皱着眉头问他:“今日之晋寇,与往日大异,恐不易当,贤弟果能保障河南否?”

    刘易在旁边劝说道:“河南之险,敌与我共,平原决胜,成败难期。弟意止留数千兵马守偃师,以遏贼势,我等随阿兄全师而还。昔陛下初登基时,我朝也无河南,今即弃去,有何可惜?但精锐不失,倚河为险,使贼不能渡,待平靖内乱后,可复取之也。”套用后世一句名言,刘易的意思其实是说: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刘敷摇头道:“今日与曩时不同,我皇汉既得河南,未经苦战即自弃之,军心士气必损,再欲复夺,不易也。况祖逖一世之雄,堪与我兄弟相拮抗,若不能挫其势,摇其心,容其久驻河南,必为国家大患。

    “若守偃师不失,而贼粮秣不继,最多一月,必然飏去。若弃偃师,贼可于乡野间肆意征收散民之谷,或可久待——还请阿兄三思。”

第四十一章、变局

    裴该在见到祖逖之前,正在展读东路军谢风派快马传过来的报告。这报告书写满了半卷纸,足有四尺多长,骈四骊六,文采斐然,不用问,肯定又是王贡代谢风写的。

    裴该一目十行看过,心说应该宣布一条新的军令,凡军中公文往来,一律都要用散文,且文辞必须通俗易懂,不准再用骈文!

    文言文在后世被很多人目为畏途,但在这个年月,其实和口语距离并不太大,也就如同后世书面语和日常俗话之间的差别而已,倘若平铺直叙,条理清晰,裴该手下那些才刚脱盲的军头应该都能读得懂五六成。问题自汉代以来,士人作文逐渐吸纳了很多诗赋的要素,讲究对仗、押韵,终于在魏晋之际产生出了骈文,那就不是谁都能够读得明白的啦。

    究其实质,这是士人自我炫耀,以期有别于庶民百姓,从而造成的特殊文体,形成的绮丽文风。文多四言、六言,故又名“四六文”,或称“骈四骊六”,为了符合格式,展现文采,往往不惜以辞害意,把明明很清楚的事情写得云山雾罩,莫名所以。骈文中也有散句,一般占两到三成分量,但真正的内容其实大多蕴含在散句之中,骈句对于叙事基本无用,纯起抒情之效。

    好比说王贡这篇报告书,倘若抽出其中散句来,再将骈句之意加以精炼,估计两千字到头了,根本不必要写那么长,那么花哨……

    报告中所言之事,其实很简单,归纳起来可为三事:其一,王贡按照原定计划,孤身前往广固,去游说曹嶷,其间各种惊心动魄、唇枪舌剑,占了报告书七成篇幅。最终曹嶷被他说动了,答应即刻遣使南赴建康,去向琅琊王司马睿上表称臣,背汉从晋。

    曹嶷本是王弥的左长史,跟随王弥降汉,其实对于胡汉政权的忠诚心非常薄弱;加之此人又素无大志,只想割据青州,所以在原本历史上,他就曾经主动遣使建康,被东晋政权封拜为平东将军、青州刺史、广饶侯。所以对于说动曹嶷反正,裴该原本就具备着一定信心,并非天马行空的妄想。

    在旧有时间线上,曹嶷后来基本上并吞了整个青州,乃与河北的石勒结盟,商定河东属曹,河西属石。一直等到石勒自称赵王,根基稳固后,才派石虎渡河南下,一举伐灭了曹嶷势力。

    在这条时间线上,石勒提前跟曹嶷交过手,两家多少结下些怨仇。如今石勒在河北,不定哪天就会南下攻打青州,在这种情况下,曹嶷也颇有与南方的徐州交好,以期将来得到增援、策应的想法。故此王子赐前去舌灿莲花,当即就把曹嶷给说服了。

    王贡报告书中所言第二件事,是说石勒率兵南下,攻打三台刘演,刘演独木难支,不但向厌次邵续求取救兵,还派人渡河而南,向兖、徐二州求救。兖州方面,祖逖亲率主力北伐,自然没有余兵去救刘演——否则以他跟刘琨的关系,是肯定会救的——而在徐州方面,谢风自作主张率部西进到青州的著县,以为呼应。

    只可惜距离太远,缓不济急,这边儿谢风还没找着合适的地方渡河呢,那边就传来三台陷落,刘演败逃厌次的消息……

    第三件事,是说苏峻率部来归——既然曹嶷承诺归晋,苏子高也就坦坦地从掖县通过曹嶷领地,抵达了东莞。这次拖家带口的大迁徙,一共投来士卒四千余、平民上万,王贡即将其大部安置在东莞各县,夺占失主田地耕种。谢风和王贡要求苏峻从征,苏子高倒也晓事,自将亲信七百余人与“劫火左营”共同西向。

    王贡在报告中也说了:吾观苏峻,非甘于久居人下之辈也,形势所迫,不得不从,还望使君千万留意——当然啦,他用的是骈文,还套了一堆故典,以多名古人作比,就这么点儿意思,硬生生扯出六组对仗句来……

    徐州并不濒临黄河,既已说降曹嶷,那么黄河下游的渡口就可以交给曹嶷防御了——相信曹嶷不会轻易放石勒过来,而且王贡预估,石勒既得临漳,还需要时间消化,今冬不大可能挥师南渡——中游的防务,自有兖州方面负责。由此东路军算是基本完成了使命,谢风就打算带着苏峻,从泰山以北折而向西,支援洛中。

    裴该按查地图,掐指算算,估计这会儿谢风大概走到了濮阳境内,再有个十天左右,可入河南。

    他才把报告书交给陶侃览阅,军士来报,说祖豫州快要到了。裴该赶紧整理衣冠,亲率众将,出营相迎,祖逖一见面就问:“文约何来之速也?”言下之意,你这算违背昔日承诺吧,干嘛不在成皋多守两天呢?

    裴该赶紧拱手致歉:“人心若流水,顺之易下,逆之难行,是该未能料其机先,有负祖君——惭愧,惭愧。”我承认是自军中骄气所致。

    祖逖笑一笑,摆摆手:“军心若浮云,易见而难转——文约既知其中之弊,我也就放心了。”就怕你不清楚自家的情况,“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既然承认是军心士气的问题,那也就不必要我再多说啦。

    于是二人并辔归营,携手入帐,开始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在此之前,祖逖先大致介绍了一番汜水之战的经过,得出的结论是:“此番刘粲所领,皆胡军精锐,我以两倍兵逆之于平野之上,止小胜耳,文约亦不可轻忽。”裴该说我知道了,随即便向祖逖介绍了从七星堡之战直到偃师城下对敌刘敷的各战经过,说:“刘勋所部三千,为我军急袭而败;刘敷所部亦三千,与我‘厉风营’激战,亦止小败耳——则胡军精锐之勇,我已知矣。”

    随即又说:“然呼延晏来援刘粲,所部三万以上,料胡军必无如许精锐。我等可在此迎战,力破贼势!”

    商量定了布阵位置,豫州军在南,而徐州军在北,建造营垒,专等胡军上门。考虑到豫州军远来疲惫,而胡军方面也必须得要重整军势,估计今天是打不起来啦,或明日,或后日,大决战就要爆发。

    可是随即哨探来报,却使二人惊愕不已。探卒说了,偃师城西门洞开,陆续有胡军开入,估计总数比三万还要超过很多,但同时也有不少胡军出城直向西去,不知何往。

    祖逖对着地图端详了老半天,皱眉问道:“得无欲抄袭我军之后乎?”

    裴该也想不明白,只是犹犹豫豫地反驳说:“若欲抄袭我后,何不自南北二门出,而要西去?”我们只是堵在城东啊,你又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且一马平川之地,若欲袭成皋,或救缑氏,我等岂能不知?如此抄袭,有何益处?”

    祖逖筹思良久,猛然间一拍桌案,说:“我知之矣!”他说一定是长安方面得着消息,发兵东进,打算与我等前后夹击胡军,所以刘粲才被迫分兵前去堵截。裴该心说就索巨秀那票软蛋,有这个胆量,或者说有这个动力吗?可是除此之外,也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性啦……

    难道说,索綝实在被刘曜逼得无路可走,打算奉着天子往东方突围,到弘农、河南来?考虑到刘曜已下冯翊,距离长安咫尺之遥,据称司马保还断绝了陇上的粮道,那么司马邺被迫到东方来投靠咱们,也并非说不过去啊。

    虽说长安政权向来与建康政权貌合神离,索綝也肯定不希望天子落到琅琊派手里,但此前裴该和祖逖遣使入关,请求授节,就很有想与建康切割之意。或许索綝觉得裴、祖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才保着司马邺往东跑吧——裴该心说,倘若确实如此,历史可真是大变样了!

    心中既有些对前途未知的茫然,又不禁产生了一丝对创造崭新历史的憧憬。

    祖逖建议,说咱们应该分出一支兵马来自南侧西进,尝试去接应天子。裴该对此连连摇头:“不可。今贼势虽分,亦与我相当,我若再分兵,恐正面难以与贼相拮抗也。且若贼假意以此来调动我军,则分兵正中彼等下怀。”终究咱们还没能得着长安方面的确切消息啊,全是靠猜的。再者说了,就长安那些弱兵,万一遭遇胡军堵截,直接缩回去了呢?那咱们派出去的部队不是很危险吗?

    关键在裴该心目中,就没太把司马邺当回事儿,反正按照原本的历史,司马邺被俘也并没有给晋朝画上终止符,没有使得胡人尽占中原,南边儿不还有个司马睿呢嘛。虽说王导之流无意北伐,还每每掣肘我等,终究司马睿本人还算是个忠厚君子,勉强可以奉之为君。再者说来,王导可恶,难道索綝就不可恶了吗?

    两相权衡,其实裴该更愿意跟王导打交道,一则双方都是中原大姓,裴、王两家素来关系不错,二则王导为人还算宽厚,故此脚底下虽使绊子,表面上勉强还算和睦,事情不至于做绝。索巨秀就不同了,那关西汉坑杀起同僚来,一向眼睛连眨都不眨啊!

    然而在祖逖心中,却把天子的安危摆在了仅次于国家社稷的高位上,所以执意派兵。最终二人达成妥协,祖逖派自己的儿子祖涣与司马张敞,率骑兵五百、步卒三千西进,去打探弘农、长安方面的消息——分兵不多,不至于对战局产生影响,至于你儿子是不是会陷身险地,你本人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言呢?

    晋军在偃师城东屯扎了整整三天,其势日厚。一则刘粲仓促而归偃师,留在缑氏和延寿城的兵马不多,而且人心惶惶,结果被樊雅、魏该顺利攻破,随即樊、魏二将也率部前来会合;二则甄随接到裴该的书信后,当即率部出了成皋,百里急行,一口气便攻占了孟津渡口,随即书报裴该,说他打算留一个新编营(另一个仍驻守成皋)镇守,自与陆和率两营正兵南下首阳,威胁偃师侧翼。

    然而偃师城中,却偏偏偃旗息鼓,不见胡军有丝毫出城来战的意思。

    判断胡军留在河南的,少说也还有三四万人,与晋军基本相当,不可能全都长期窝在偃师城中,专等晋军上门去攻打。那你们为啥不出来呢?究竟有何图谋?

    祖逖遣人送战书入城,结果在城门口就给堵回来了,战书收下,却左等右等,不见答复。

    晋军众将吏在聚在一处商议,陶侃明确指出:“诚恐刘粲已不在偃师也!”

第四十二章、石梁之战

    陶侃判断刘粲已不在偃师,而肯定在西去的那支胡军里,他说两国交战,使节互通,没有闭门不纳,光把书信收进去的道理啊,那他们为啥会害怕使节进城呢?除非全军主帅刘粲已不在城内,若遣他人召见使节,怕会引发我等疑窦,从而泄露这一消息。

    “刘粲必已率部西去,欲先定西……”至于所谓的“定西”,是弘农出了内乱,还是如同裴该、祖逖所猜测的,是长安政权打算突破潼关往东打,那就先不管啦——“然后归来决战。或命守将,彼不归时,不得与我交锋。”

    众人反复商讨,都认为陶侃的判断很有道理,或许距离真相也顶多就差一步罢了。那么既然敌人如此谋划,我方就必须要反其道而行之,裴该环视众将,问道:“若我军能于刘粲归前,先破当面之敌,克陷偃师,则刘粲进无所据,必败矣!如何诱出城守之贼,谁有良策?”

    樊雅接口说要什么良策——“这便直迫其垒,发力攻城,不怕贼不出战!”

    祖逖摇摇头:“偃师城高堞密,今贼守不下三万,几与我军相当,若往攻城,损伤必重——此下策也。”不是说你这招不能用,但不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最好还是别硬拼。

    他建议遣一军绕至城西,去建设营垒,修造工事,逼迫胡军出城来战——“彼若不出,我营垒成,刘粲归来不得与合,偃师城内便十万之师,亦犹困兽也!”随即一指地图上的某一要点,笑对魏该:“此尊家故地也,卿可愿往?”

    偃师与洛阳同在洛水以北,相距约四十里地;而在偃师城南,洛水别出一渠,向西北方绕至洛阳城北,名为七里涧。祖逖所指之处,正当两城之间,位于七里涧南岸,属于尸乡管辖。因为这年月测绘、制图技术的落后,即便是军中地图,描绘得也极其粗陋,所以他指的这处所在,在地图上只是一片空白而已。但是祖逖随即便道出其名,裴该倒也有所耳闻,那里名为——石梁。

    石梁地势险要,为洛东门户,想当年胡军攻陷洛阳后,魏该的叔父魏浚即在此处建坞结堡,召聚流民自守,而魏该本人则在石梁坞南,正当洛水北岸建一泉坞,与之互成犄角,南北策应。故此祖逖才会注目魏该,问道:“此尊家故地也,卿可愿往?”

    魏该闻言,不禁轻叹一声:“曩昔与叔父屯兵洛东,石梁、一泉,并恃险要,惜乎外无救援,遂为胡贼大军所困。倘如今日,有二公重兵在偃师左近,叔父当不至于罹难矣……”感慨过后,便即一挺胸脯:“彼处地理,该明若掌纹,若得各一千卒,重修坞堡,便胡骑十万,也难逾越!”

    裴该点点头:“卿若果能重修二堡,偃师胡贼如瓮中之鳖。只恐堡砦未成,而贼必出城来逆……”

    祖逖不禁大笑道:“若彼出城,不正中我等下怀么?”

    于是命令李矩将兵两千,前往石梁坞筑堡,魏该将兵两千,前往一泉坞筑堡,主力亦将营垒前推至偃师城东两里处,重新立寨,随时准备增援二堡,以击退出城来夺的胡军。

    不出陶士行所料,刘粲果然早就离开了偃师城。

    因为平阳、河南,两头牵挂,他哪个都不想丢,故此最终采纳了刘敷的建言,自将精锐三万经弘农郡折而北归,留下刘敷、呼延晏率余部护守偃师城。

    临行前,刘粲拉着刘敷的手说:“呼延前军为国家重臣宿将,贤弟遇事勿得自专,当多听取呼延公教诲。我此去最多两月,待镇定后事,必然再来救援河南,贤弟但守偃师不失即可,慎勿与敌浪战啊!”

    所以胡军才紧闭偃师四门,不肯接受挑战,来与晋军平野交锋。呼延晏与刘敷商议,说:“只恐晋人见我不肯应战,便来攻城,或别遣所部抄至偃师之西……”

    刘敷笑道:“阿兄将精锐尽数带走,今城中守卒多老弱、氐羌,若出城与晋人战,实无胜算。然若晋人敢来攻城,我倚城壁之固,一两月自可安守无虞,或将极大杀伤攻卒——城壁修缮及防御事,便拜托呼延公了。而若晋寇别遣所部抄袭我后,亦可无视——今偃师屯粮,可支月余,即为贼抄掠运道,再无供输,我夺城中平民粮谷,亦可勉强支撑。我且勿战,待阿兄归来,再破晋师。”

    随即笑笑:“或晋寇粮秣先尽,狼狈退去,亦未可知也。”

    呼延晏虽然从前跟祖逖交过锋,但此番新至战场,还不知道豫州军的实力又有所增长,而徐州军……更是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存在,他不禁皱眉询问刘敷:“我闻骑兵(骑兵将军刘勋)挫于成皋,大单于不利于汜水,大王之突入偃师,折损亦重——今日之晋寇,果如此能战乎?”

    刘敷黯然点头:“祖逖所部,自不必说,我看裴该之徐州军,恐亦非曩昔所料,皆东夷弱卒也……或云徐州军亦皆祖逖所练,诚哉斯言。则敌众四五万,精锐恐不下七八千,难以力敌,是故阿兄行前嘱托,不可出城与战。”

    呼延晏先是点点头,随即却又摇头:“若久不出战,且为贼抄掠至城西,城内士气必堕,若城守不利,恐难以支撑到大单于归来。且城西七里涧为洛东锁钥,昔始安王以数万精兵围之经月,始败魏浚。若贼据此,偃师便成孤城,便大单于归来,恐亦难以逾越啊……”

    刘敷闻言也不禁皱眉,便问:“呼延公所言,也有道理。今当如何处?”

    呼延晏说:“老臣有上下二策,大王明断。上策是即遣军出城,去占据石梁,以免为贼所趁;下策则先不动,待贼有于石梁立坞之意,再发兵攻之——然彼处地势险狭,大军难以展开,只恃勇斗,若贼之勇锐果如大王所言,破之不易也。”

    刘敷筹思半晌,最终还是认可了呼延晏的上策,说:“我当亲出以据石梁。”

    呼延晏摆摆手:“大王为城守之主,不可轻动——老臣愿意领兵前往。”

    刘敷不放心呼延晏,打算派刘勋或者刘雅,但呼延晏却执意要领兵前往:“石梁既是洛东锁钥,亦为偃师咽喉,老臣若不亲往,即守城亦心不自安也。”他自恃久经战阵,还真瞧不上年轻一辈的刘勋等将,再说了,刘勋才刚战败,哪还有勇气出城去夺占要地呢?

    刘敷拗不过呼延晏,最终即命其率亲信部曲与城中精卒两千人,打开偃师西门,直奔尸乡,再趋石梁。几乎同一时刻,晋军两路兵马也绕至偃师南北,伪作围城之势,旋即汹涌西去。刘敷在城上远远望见,不禁慨叹道:“果不出呼延公所料也!”随即又担心,晋军兵多,呼延晏若是守不住石梁可该怎么办呢?急命刘雅:“卿可将三千人往助呼延公。”

    可是自打他闭城自守以来,晋军哨探在城外就如入无人之境,呼延晏才刚出城,便有探马来报祖、裴。祖逖料到胡军见自家西行人多势众,必然再派增援,于是急命侄子祖济率部绕至城西。

    祖济恰好与刘雅遭遇,双方就在七里涧东、尸乡附近激战一场。裴该得报,派快马通知首阳山南的甄随,命其增援祖济。甄随得令大喜,撇下陆和,打起赤底火鸦旗来,便即汹涌南向。可是还没等他投入战场,刘敷就知道情况不妙了,他不打算跟晋军硬碰,更怕打成添油战,只得急命刘雅脱离与祖济的接触,折返偃师。

    如此一来,呼延晏就成孤军了。

    刘敷连派密探潜出城外,去石梁附近查看情况——倘若呼延晏能先据坞而守,那没关系,那地方地势险要,呼延晏又是国中宿将,晋军没那么容易攻得下来的。可是出去十多名密探,多为晋人所杀,最终只返回三人,都禀报说:“石梁方向正在激战,一进一退,胜负难期。”

    刘敷绕室彷徨,最终顿足道:“悔不该使呼延公出据石梁——国家可无河南,不可无呼延公!”为今之计,只有拼了!

    呼延晏确实先晋军一步抵达了石梁,可是此处地势虽险,旧日堡垒却已被刘曜破坏得只剩下一片残垣瓦砾——就跟那家伙在洛阳干的一样——很难据守。他才刚安排士卒搬运土石,打算重修坞堡,李矩就领着兵赶到了。

    七里涧很窄,但是水道颇深,两侧都是三四丈高的陡崖,有若城壁。李矩命弓箭手隔涧攒射胡兵,若有堡寨,这种攻势压根儿就不可能破防;但此刻无堡,只剩些残墙,胡军被覆盖在箭雨之中,形势便岌岌可危了。呼延晏被迫下令竖盾结阵,然后引弓对射,李矩却也不敢轻逾涧水,战局一时陷入胶着。

    与此同时,魏该到了一泉,此处的地势之险,完全不逊色于石梁。《水经注》中就说:“洛水又东迳一合坞南,城在川北原上,南北东三箱天险峭绝,惟筑西面,即为我合固——一合之名起于是。”这“一合坞”,就是一泉坞数十年后的别名。

    所以说一泉坞三面恃险,只要在西侧筑起砦墙来,就是天然险塞,修复工程量比石梁坞要小得多了。此地素来无名,非亲自踏勘,未必能够知道这地方的军事价值,所以呼延晏仅仅关注石梁,祖逖在地图上指的也是石梁,只有曾经在此处筑过坞堡的魏该,才会提出来:石梁须守,一泉也不可轻忽,咱得如同往昔一般,南北并起两座堡垒。

    倘若胡军先据二堡,南北呼应,估计李矩和魏该就都抓瞎了;而若呼延晏不去石梁,转向一泉,或许魏该攻打起来会比李矩更加吃力吧。

    但魏该既已顺利占据一泉,听闻石梁方向激战,便即留下一半兵马修缮砦墙,自将半数北向石梁,与李矩南北策应。如此一来,呼延晏就相当难受了,他遣人绕出坞西,一直跑到洛阳城郊,才得着机会避过晋兵,兜个大圈子返回偃师,向刘敷请援。进得城来,只闻人喊马嘶,原来是刘敷正打算亲提大军去救呼延晏。

    可是刘勋、刘雅二将一起拦住刘敷的马头,连声规劝,说此时出城与晋人交战,胜算渺茫啊——“石梁地势险要,即万马千军,难以铺展,唯恃勇斗,大王固不当轻动,将主力出城,更属无益之举!”

    刘敷提起鞭子来赶开二将,喝道:“我便战死,不能使呼延公死于我之前!”

    刘雅建议说:“不如末将率数千人,虚打大王之旗,伪作往救石梁,则贼必调派兵马,来封堵城西,大王则大开东门,直迫贼营——如此,或可收声东击西之效。若能击退祖逖、裴该,则呼延公之难自解。”

    刘敷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此计大妙!”

第四十三章、突袭

    石梁方面激战的消息传到晋营,裴该和祖逖果然陆续调派兵马,前往增援。当然啦,正如刘勋等人所说“石梁地势险要,即万马千军,难以铺展,唯恃勇斗”,倘若呼延晏真的据垒而守,就算晋方全军压上,轻易也是打不下来的;而即便呼延晏尚未筑起营垒,多添兵将,同样无用——能够抵达第一线的,撑死了三五百人而已。

    故此二人只是分派部分兵马,抄至偃师城西,阻遏城内援军,也方便随时替换疲乏的李矩、魏该下来,投入生力部队;同时遣兵在偃师南北两侧筑垒,以封锁胡军进出的通道。

    两军主力仍然是豫州在南而徐州在北,压逼至城东二里外,新筑营寨。这个距离很方便随时前出,攻打城壁,一来要给守军形成心理压力,以防其全力增援石梁,二来也是准备倘若石梁战事不利,只好行樊雅所献的下策,硬攻偃师了。

    豫州军所处位置,是裴该此前攻打偃师的大营所在,沟壕并未填平,依旧规而成垒,非常方便;徐州军的位置其实更偏向偃师的东北方,必须现挖壕沟,立拒马,工程量不小。陶侃对此提出担忧,说:

    “逼城而寨,是赌守军不敢出战,今城内胡军正多,而我力分势薄,若彼见城西激战,而全师出攻城东,如何处?我寨未全,若不预先设防,恐大不利啊!”

    裴该笑笑:“但恐彼不出城耳。今寨虽未全而阵已立,贼若来袭,便可在城前摧破之,比起攻城来,必然轻松许多。”

    陶侃皱眉道:“使君移营前逼,难道是想以身做饵,诱出胡军来么?”裴该原本并没有这种打算——祖逖是不是做如此想的,就不清楚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当然要假装成竹在胸、智珠在握啦,于是坦然颔首:“胡若仍轻我,见我移营、分兵,则必出城——豫州军近在咫尺,有何可惧啊?”

    话音才落,忽听马蹄声响,有探马急急来报:“偃师东门大开,胡军出城矣!”

    刘敷用刘雅之计,准备趁着双方都把关注重点放在城西石梁坞,而且晋军四处分兵,以封堵城内增援的机会,主力出城东向,直薄晋垒。以众凌寡,以有备攻无备——希望对方真的无备——以集中打分散,还是颇有胜算的。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一战而胜,就此解了偃师之围,甚至于接除了整个河南的危机;次一等也要逼得晋军召回四散的兵马,回防大营,那就有机会把呼延晏给救出死地来啦。况且,若能通过野战稍挫晋军之势,将来的守城战也会略微好打一些。

    其实刘敷虽然受命固守偃师,其实心里也憋着一把火呢,终究己军数量并不逊色于敌军——甚至可能还更多些——竟然不敢出城野战,而要倚壁防守,任谁心里也不会舒服。否则有城可守的全都守城了,谁还肯打野战?正如呼延晏所说,若是一直被对方逼在城里打,军心士气难免涣散。

    当然啦,身为统帅,刘敷需要想得更多些,他知道己军兵马素质恐不如敌,若无万全之策,出城与战必然失败——就多个一两万人,真不能弥补双方差距。那么倘若有了可胜的机会呢,又岂有不战之理?

    他此前就已经登上城楼观察过晋军的部署了,见晋人逼城而寨,营垒尚未完全,尤其是徐州方面,虽然距离东门略远一些,但数量也就一万左右,工事才刚开始——后经屡次分兵,徐州军势更薄。

    故此刘敷将主攻方向设置在了城东北方的徐州营垒,他命刘勋率精锐前突,去攻徐州军,自将余部牵制豫州军——“卿须多少人马,可破敌寨?”

    刘勋拱手道:“臣在七星堡内所见,徐州军勇锐者约千人……”这指的当然是王泽所部“劫火右营”了,而至于后来“蓬山”、“武林”两大营南北包抄过来,当时刘勋已经跑了,没能瞧见——“臣若有五千军,足以破之!”

    刘敷摇摇头:“料敌当宽。今豫州本营两万之众,我将三万人拒之,不求胜,但迁延时辰,与卿机会。卿可将余部……万五千众往攻徐州营垒,务必疾若迅风而猛若雷霆,一击即破!卿攻徐州愈速,则我当豫州愈安也。”

    刘勋咬牙道:“前日在成皋,一时不察,为敌所趁,臣必当洗雪旧耻,割裴该首级以献大王!”

    刘敷鼓励他:“斯言壮哉,将军其勉。然若能生擒裴该,比斩首功劳更大。”

    于是刘勋便即指挥兵马,打开东门,先杀了出来。他这趟算是急袭,就为打对方一个冷不防,倘若铺开部伍,漫山遍野地直接冲过来,估计徐州军当场就会如同巨浪下的小舟一般被吞没了;但问题是城门洞就这么大,你不可能瞬息间便把一万五千大军全都开到城外去……

    故此先命一队步卒扛着门板出城,架壕为桥,刘勋亲率胡骑两千,后跟氐、羌散骑三千,马蹄声杂沓,直冲出城,一边缓驰一边整列,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徐州营垒就直杀了过来。两里地瞬息便至,那边徐州兵才刚来得及抛下立营的土木,抄起兵器,编组队列而已,即便久经训练,终究事起仓促,阵形松散、扭曲,就跟祖逖麾下那些普通的坞堡武装没多大差别。

    刘勋远远望见,不禁心中大喜:“赢了!”他目力甚健,远远地就瞧见徐州军中,众兵环绕之下,一个年轻人正在好整以暇地穿戴铠甲——此必裴该无疑了。当即长刀前指,高呼一声:“杀啊,得裴该首级者,百金为赏!”

    虽然刘敷说过“若能生擒裴该,比斩首功劳更大”,但刘勋前此在七星堡败得实在太惨啦,就连多年跟从的部曲,十成里都折了七成,被他引为毕生之耻!虽然他仍然不认为那是裴该的本事,但账总要算在裴该头上吧,若不能斩其首级,凌辱其尸,焚其骸骨,又如何消得心中之恨?!

    刘勋看到那个还在慢吞吞着甲的年轻人,确实正是裴该裴文约,不过那倒不是裴该大尾巴狼假装镇定,关键他那套铠甲为了防御严密,多少重了一些,若非亲临战阵,是基本不穿的;而等到临阵之时呢?全套的头盔、身甲、护心镜、披膊、甲裙……自己是穿不起来的,而相助着甲的几名小兵正在压力山大,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裴该也不是全无防备,主力逼城而寨,若是把所有人手全都撒出去搬运土木,一点儿警戒兵马都不留存,那他别说做统帅不合格了,就算做个普通人,那也……脑有贵恙。扎营的基本都是徐州辅兵,正兵除了撒出去那些外,他身边还留着“蓬山”二营和“厉风”三营,以及亲信部曲。当即传令刘夜堂:“先为我遏阻贼势,以使辅兵军阵得全。”又使文朗率百骑旁出侧应。

    刘夜堂乃率“厉风中营”前出,射箭以阻遏胡骑冲锋之势,但可惜距离太近,所获战绩很小,胡骑趁着奔驰之速,眨眼间便突入了晋垒——因为拒马还没有立全,壕沟也只挖了数段而已,基本上一冲即过。

    刘勋一声令下,当先十数骑便将手中战矛投掷出去,无不中的,中者当即胸腹洞穿,喷血而死。这一下先声夺人,即便久经战阵的“厉风营”卒也不禁纷纷面露惧色。随即胡骑冲近,各执刀矛,便即大砍大杀起来。

    裴该眼瞧着“厉风中营”快挡不住了,另两营左右杀出,也无法阻遏贼势,急命将“蓬山”两营也押将上去。身旁的小兵还在给他系盔缨,但是双手哆嗦,半天都系不牢靠。裴该烦躁起来,一把搡开那名小兵,自将头盔提在左手上,右手接过竹杖,翻身上马,转过头去问陶侃:“临阵却敌,我不如陶君多矣——陶君可肯为我护守大纛,指挥战事否?”

    陶侃虽然年老,精神却仍矍铄,盔甲早就穿戴齐全了,当即一颔首:“使君有命,岂敢不遵?”一带马缰,前出十数步,高呼道:“军过我者,即斩!”一排刀斧手当即领命,站到他的两侧,见有败兵逃回的,便即按倒了一刀一个,立正军法。

    当然啦,前军若真溃败,靠这些人是拦不住,也杀不光的,军中行此令,一般情况下是要求败军左右逃散,你别直往后跑,再冲乱了中军甚至是后阵。

    徐州正兵虽然大多没有去干扎营的劳役,但除了“厉风中营”外,全都驻军左近,没在营前正面立阵,仓促赶来防堵,阵形也不可能完整,勉勉强强,仅仅阻住了胡骑的奔驰之势而已。但随着两军接触,胡骑居高临下,在刘勋的鞭策下奋勇搏杀,晋军多为步卒,就很难编组起足以拒敌的矛阵来,短短半刻钟时间,即被胡骑层层杀破,前突十数步之遥。

    后面氐、羌散骑没有肉搏之力,只是远远地兜圈子放箭,虽说敌我两军杂作一团,为怕伤到同袍,射箭的准头堪虞,但给晋军方面造成的心理压力却是很大的。文朗率部曲精骑从侧翼突出,想要驱散这些杂骑,可惜因为所部数量太少(一百骑),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转瞬之间,“厉风”三营便陆续败退,可是随即刘勋就面对了阵列相对完整的“蓬山”二营。

    陶侃没让“蓬山营”也着急添进战团去援助“厉风”营,而令辅兵先不必列阵了,冒着箭雨,急向两翼散开,命陆衍率“蓬山营”在战团后方结阵。战时列阵,自然与阵而后战不同,阵列不可能十全十美,但胡骑的冲锋之势既已稍遏,强弩之末,想要再快速突破“蓬山营”的矛阵,也非易与之事。

    刘勋虽然杀裴该心切,终究也是胡汉宿将,还不至于被冲昏头脑,见状急忙指挥骑兵向北侧迂回,暂时避免与晋之坚阵正面相撞。

    这时候最突前的胡骑,距离陶侃不过三十余步而已,距离裴该也顶多五十步——换言之,对方若能腾出手来射箭,已经很有可能命中裴该了。裴该见胡骑稍退,不禁略略松了一口气,随即踩镫立起,远远眺望,就见偃师方向烟尘翻卷,正不知有多少胡军步卒正在急奔而来。

    再转过头去瞧瞧南方,也有大股胡军正朝着豫州军的营垒杀去,顷刻间便要交锋——估计想靠祖逖遣兵过来救援自己,短时间内还是别指望啦。

    不久之前,陶侃指出胡军可能出城来攻,裴该这才留上了心,可也只当是对方会派出数千顶多上万人来,冲锋一次,妄图得逞罢了——还未必主攻自己——没想到刘敷的手笔竟然这么大……缘由何在呢?是对方真的发现了胜机,还是刘敷赌性大?要么是自家欲据石梁,打着对方的七寸了?

    他这些年来恶补军事知识——不是原本的键盘谈兵,而要真正深入了解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每一个细节——已非吴下阿蒙,大致判估一下形势,心中反而定了下来。正面胡军,看似不下万数,倘若一起冲杀过来,为将者指挥得当,士卒也皆肯效死力,那还真不好挡。但好在对方步、骑之间,因为速度的差异,却产生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档来。

    易地而处,倘若自己是敌将,裴该自感这个空档的形成,恐怕是难以弥补的缺憾。敌大军开城来战,肯定是瞧准了晋军正在立营,想要打一个冷不防,若是全军列阵,缓缓而前,必然丧失了战役的突然性。故此先用骑兵发起突击,若是能够顺利蹙散我方阵列,步卒随后跟进,扩大战果,便有十分胜算。

    可是自己并非毫无防备,苦心经营的徐州军又训练有素,虽然仓促应战,也没有一触即溃,在付出了相当代价后,终于还是暂时挡住了胡骑的冲锋。那么后面步卒上来,列阵、对攻,就给己方留出了很短暂的重新整列的时间。

    虽说胡军势大,这一仗估计很不好打,即便能够将敌迫退,己方损失也必然不小,但起码瞧上去不似方才一般岌岌可危了吧。

    裴该命人寄语陶侃:“可须召城北诸营前来救援?”得到的回复是:“使君既将战事托付陶某,乃可安坐,无须劳心。”

    陶侃虽然这么说,但他终究只是军中司马而已,并非真正的主将,徐州军中还有一支队伍他是轻易调不动的,得要裴该点头——那就是裴该的亲信部曲。当下裴该一咬牙关,又使人致意陶侃:“可须我具装甲骑临阵否?”

第四十四章、鲜卑人来也!

    对于裴该所编组的具装甲骑,陶侃觉得没啥蛋用,纯粹使君钱多了烧的……

    因为那玩意儿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啊,那么多钱,若是不浪掷于具装甲骑,足可以武装起三五百轻骑兵,或者上千的步兵出来。

    当然啦,并不是说所谓具装甲骑,就只是花花架子,根本不能打,一则作为“新式”兵种,相关战法和训练还不成体系,或许只有裴该一人知道该怎么运用,二则数量也实在太少了。若有三百骑以上,关键时刻投入战场,或能一定程度上扭转战局,则陶侃亦未必排斥——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钱——问题只得区区五十骑,即便再能打,又能派上多大用场了?

    尤其平野交锋,大阵冲撞,于千军万马之间,这五十骑就算是铁弹,投入汪洋中,难道还能激起多么不同的浪花来吗?

    不过既然裴该派人过来问了:“可须我具装甲骑临阵否?”陶士行总得给上官儿面子,不能直陈:“那玩意儿没蛋用,您自己个儿留着撸吧。”他眉头一皱,不禁计上心来,当下指点道:“请使君速遣具装甲骑,冲蹈敌阵。”

    这个时候,两军前锋刚刚脱离肢体接触,刘勋率胡骑绕向晋阵之北,氐羌杂骑则转向晋阵之南,仍不时有箭矢抛射过来。陶侃急命“蓬山营”重整队列,辅兵左右列阵,遮护两翼,同时溃散的“厉风营”退至阵旁,尝试再度集结。当面胡军步卒汹涌而至,但晋阵既未彻底崩散,他们也不可能就这么挺着兵刃一口气冲杀过来,距离约两箭之地时,便逐渐放慢脚步,随即在将领的呵斥下,整顿军列。

    既然骑兵促起不防的猛突未竟全功,下面就得靠步兵之间刀对刀、枪对枪地正面搏杀啦。

    陶侃的意思,可派具装甲骑前突,去阻碍敌军列阵,给自己留下更富裕的整队时间。徐州军,尤其是正兵素质甚高,陶侃经过此番从征,自徐州而至河南,也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不禁暗赞裴使君貌似文弱书生,不想竟在练兵上天纵奇才——不象是祖逖教他的,理论上闻喜裴氏也无此家学渊源啊……那么只要给足时间,整顿军阵完备,徐州军正面足可抵挡两倍胡兵!

    当然啦,对方并不仅仅是步卒,还有骑兵,并不是说阵列一整,便可策万全了……

    双方都在距离对方仅仅一箭多地外重新整列,所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谁都知道若能阻碍敌军整列,到时候以完阵对残阵,胜算极大,可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派兵去正面骚扰。因为对方肯定会先命弓箭手“射定阵脚”啊,你正面冲过去,那不是白送人头么?

    一般情况下,若有骑兵,会自左右驰出,骚扰敌阵,如今胡骑数倍于晋军,肯定是大大占了便宜的。陶侃考虑道,若是任由胡骑驰骋,仅仅时不时落入阵中几支箭,就足以牵制晋军的精力,使得布阵速度被迫迂缓啦,我若不设谋也打扰打扰对方,胜利的天平怕会彻底倾斜。

    可是要怎样骚扰敌阵呢?幸亏裴该提到了“具装甲骑”,使得陶士行双睛一亮——你瞧,即便废物也是有价值的,只要用对了地方,同样可以建功。

    具装甲骑正面骚扰敌阵,有两个优势:第一,他终究是骑兵,冲锋速度快,可使敌将促不及防,无可预筹抵御之策;第二,人皆着重……中甲,马匹也有一定防护,不但面对箭雨时生存几率更高,而且在冲入敌阵后,也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就被长矛四面攒刺,捅成刺猬。

    倘若有五百具装甲骑在此,陶侃都不必整列了,直接叫具装甲骑排开了冲过去,步兵从后跟进便是。可惜,只有五十骑……

    自然,陶侃不可能光派这五十骑出去,哪怕人马皆披重甲,个个是可以力敌百人的勇士,“具装甲骑”真正达到裴该想象中的强度,五十骑投入上万步阵中,那也只剩个“死”字而已。陶侃使具装甲骑在前冲突,三百步卒和三百弓箭手跟随于后,以为策应——终究他不是发动的自杀性冲锋,五十具装甲骑要是全扔在这儿,一个都回不来,裴该非跟他急不可。

    安排既定,一声令下,具装甲骑便即从两阵缝隙中缓缓驰出,才出晋阵,左右散开,便即双膝一磕马腹,改便步为疾奔,长槊平端,朝着胡阵撞将过来。两阵相距不过一箭多地,换算成后世尺度,也就一百五十米,即便是背负着着甲武士的战马,最多十秒钟也跑到了!对方弓箭手即便早就搭箭瞄准,等敌骑进入射程后当即发射,直到敌踏己阵,最多也不过能够施放两箭而已……而且阵中弓箭手并不被允许自由射击,都必须听从队长的指令,同时投射,所以基本上而言——

    具装甲骑直迫胡阵,对方只来得及发射一轮箭,且数量寥寥无几,更只有两成中的,都被马上骑士以左手小盾轻松挡下。

    五十骑并排而前,步调统一,马蹄声并不混杂,仿佛擂鼓一般,“通通通”地声震四野,两阵皆可耳闻,还能感受到大地的颤动。如此威势,实足惊人,陶侃在阵中眺望,不禁捋须微笑,很有信心打乱对方布阵的节奏。

    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眼瞧着具装甲骑已近敌阵,甚至略微靠前的两名骑士,手中长槊都已经各捅入一名胡兵胸膛了,突然之间,周边胡卒发一声喊,竟然抛下武器,掉过头去,狼狈而逃……一人胆怯,牵动全军,顷刻之间,胡军前阵便已彻底崩溃——而这时在具装甲骑后面接应的刀盾手和弓箭手,都还没能进入对方弓箭手射程之内呢。

    区区五十骑具装甲骑冲阵,竟能使万人辟易?陶侃双睛瞪得溜圆,差点儿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心说难道我误会了使君,他花大价钱编组这具装甲骑,果有我等凡俗难以理解之妙处么?这玩意儿是自带鬼神的威势,还是弱敌的光环?

    急问身旁亲信:“彼等呼喊些什么?”

    有耳神比较好的亲信回禀道:“似乎在喊——鲜卑人来也。”

    陶侃嘴角不自禁地就是一抽。

    中国士人普遍对外族不了解,也懒得了解,故此对于胡汉国的内情所知甚少,记录在案的更少,遂至后人胡猜妄测,史书上讹误甚多,且多自相矛盾。裴该原本知道的也很有限,陶侃等南人更不必说了,但自从收降了胡将刘光后,从他嘴里倒是探出了不少内情,理清了许多头绪。

    此前自然也逮过一些胡俘,裴该还在石勒军中混过,但刘光的好处,一是他读过书,有一定见识,不会把风传妄语当真事儿来说;二是曾为刘丹养子,虽非显贵,但跟贵族圈儿是能够搭得上边的——也幸亏他只是搭得上边而已,若真是胡汉贵族,说不定会为了炫耀自家出身,而刻意地造假充真……

    晋人一般统称北方各族为“胡”,或者单称匈奴为“胡”——匈奴是大胡,其它各部是小胡,是杂胡——认为是南匈奴单于的后裔建立了胡汉国,在其政权顶端的是匈奴王族,其下各部贵人,再下则杂胡……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裴该指刘光为胡,刘光也就认了;倘若得遇刘光的养父刘丹,裴该也指其为胡,刘丹则必然光火:我怎么就胡了?你才是胡,你们全家都是胡!

    此非因讳“胡”字也,因为建立胡汉国的,原本乃是屠各,而非匈奴,彼等反将匈奴与氐、羌、羯、鲜卑,乃至卢水胡、独孤、铁弗、赀虏等,并称为“六夷”——在这里“六”字乃言其多,不是说只有六种。

    大概是从刘渊的父亲刘豹,或者更上一代(刘宣同辈)开始,并州屠各逐渐篡夺了南匈奴的实权,进而篡改世袭,假冒王族,到刘渊时代终于建号称尊。是故晋人乃讹传,匈奴中“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率诸种”,其实屠各即汉之休屠,原本不过是以匈奴为首的草原民族联合体中,不那么显眼的一个部族而已,既不是真匈奴,也未见得豪贵。

    胡汉国上层很多人汉化颇深,不喜“胡”字,再加上明白自己本非匈奴,所以不再自称为“胡”,而会说“屠各”,或者指国号为称,自称“汉人”、“皇汉”。真正的“皇汉”,就是指的屠各本族,以及与之结盟的原南匈奴王族,大多数跟从刘渊,以刘为姓,比方说刘丹、刘勋、刘雅等;还有部分别姓,比方说匈奴旧贵种呼衍(即呼延)、须卜、贺兰、丘林等。

    当然啦,也不是姓刘的就一定为“皇汉”,好比说刘光,他是正牌匈奴也就是胡人,被刘丹收为养子,始得姓刘。还有驻守在朔方肆卢川的刘虎,本乃铁弗部首领,因为归降刘聪,刘聪待其有如同族宗室,特意赐姓为刘——刘虎就是后来建立胡夏国的赫连勃勃的曾祖,赫连勃勃按照惯例篡改和伪造世系,竟称自家乃单于之后,老祖宗是三国时代的南匈奴右贤王去卑。

    ——哦,就许你刘渊冒充左贤王之后,不准我冒充右贤王之后吗?

    拉回来说,胡汉国采取部族分治制度,以汉魏的官制管理辖境内中国人,政府中枢为尚书台,目前由相国总掌其事;以游牧部族制度管辖境内“六夷”,政府中枢为单于台,首脑自然便是大单于了。屠各本族理论上由皇帝亲领,实际上也归属相国;禁军多出于屠各,装备最为精良,供应最为优厚,凝聚力和战斗力自然也最强。

    裴该他们所说的“胡军精锐”,其实就是指的屠各本族兵,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屠各本族加匈奴贵族,也即“皇汉”兵马——刘粲先前统率着南渡黄河,进而与祖逖在汜东激战的,主要就是这些部队。至于呼延晏后来带入河南的,除部分氐、羌,乃至于铁弗、赀虏等别族杂骑、杂步外,更多是普通匈奴人——也即真胡人——还有从前的晋人,至于这些大胡、小胡,还有附胡晋人,其战斗力么……

    同等数量和指挥之下,基本上可与祖逖麾下那些坞堡武装杀一个旗鼓相当。

    所谓胡人怕鲜卑,主要就是指的这些大胡、小胡,往往在与鲜卑军队尤其是拓拔鲜卑的交锋中,被当做人肉沙包顶在第一线,纯靠数量来弥补质量——真正的屠各精兵,其实是未必害怕鲜卑人的。

    此番刘勋率兵来袭徐州营垒,当先的两千骑是屠各,战斗力很强;后面三千骑是杂胡,属于不擅长近战肉搏的弓骑兵;最后跟着那一万左右的步卒,则匈奴、杂胡、附胡晋人,什么都有,战斗力相对较弱。因此当陶侃命五十具装甲骑一冲阵,威力尚不可知,气势却足骇人,当场便有不少跟北方鲜卑骑兵照过面的步卒吓懵了,高呼:“鲜卑人来也!”抛下武器,掉头就逃,恐惧心理就此相互传染,导致前军瞬间崩溃。

    倘若陶侃趁此机会,命步兵急速跟进,便能赢得胜机,但可惜陶士行虽为一世名将,也不是算无遗策的,好比说才五十名具装甲骑就能给敌军造成如此大的恐慌,他就根本料想不到,因而反应慢了一拍。倒是北侧的刘勋见状,大惊失色,急忙率领屠各骑兵冲杀过来,以乱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先得把这些家伙干趴下,即便误伤到自己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具装甲骑”终究是半成品,并非全身重甲,尤其战马身上,不过搭着些毛毡而已,只在面、项、胸等朝前的部位贴了些皮革,箭矢从侧翼射来,当即便有十数匹马中箭,惨嘶栽倒,而那些马上骑士,往往倒地就再难以支撑着爬起身来。

    一则身上铠甲太重,二则也可能被坐骑压住了肢体。正如宋代有《劝勇文》,说女真铁骑有五事易杀,第二条就是:“马倒便不起,易杀!”

第四十五章、吾三屈指

    刘勋仓促率领胡骑兜转回来,以弓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当即便有十数骑栽翻在地。好在胡军前阵还在溃散中,就没人想起来敌军“马倒易杀”,否则这些重骑兵当场就会膏了胡兵的刀锋。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眼瞧着敌将大呼小叫地勒束士卒,同时挥刀驱赶败散的前阵之卒,全都赶到两翼去,而胡骑也正汹涌兜抄回来,别说那些倒地的甲骑,就算仍然挺立的,战场生存时间估计也不会太长喽。

    因为奔驰之势已衰,要在敌前把马头原地兜转回来,难度系数实在太大啦。陶侃这个后悔啊,早知道就让这五十骑冲锋敌之阵角,方便回头……陶士行终究还是南人,对于骑兵的运用并不娴熟。

    于是急命阵列未全的步卒上前呼应,同时传令给文朗,要他尝试去逼退胡骑。前一则指令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执行,后一则却……终究文朗刚才是在南翼对付氐、羌杂骑,怎么可能飞到北侧去拦刘勋呢?再说兵数对比也太过悬殊。

    眼瞧着重骑兵陆续倒下,陶侃心中如在滴血……那些骑士还则罢了,他们胯下坐骑可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骥啊,死一匹都够肉痛,遑论如此之多?数息之前,陶侃还未必会心疼,反正只是使君的玩具而已,让他知道这玩意儿不好使也罢,省得日后再浪费钱粮。可如今具装甲骑既已建功,便舍不得折损啦,再者说来,倘若具装甲骑阵前全灭,必然会对本军士卒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敌方倒可能趁机重鼓起士气来。

    好在事先即命六百刀盾手和弓箭手前出策应,虽然不能挡住胡骑,终究分散了胡骑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把半数的具装甲骑救出生天。随即两军步卒正式碰撞到了一起,徐州军正兵在中,辅兵护卫两翼,以一往无前之势,当即便将中部的胡阵撕开了多个缺口。刘勋虽然已经兜回了骑兵,却也于事无补了。

    刘勋知道情况不妙,倘若没有奇迹发生,这仗自己是输定了——而且还输得很难看,几乎两倍于敌的大军,被对方五十骑一冲,差点儿就直接垮了……如此别说报七星堡之仇了,还有何面目回见勃海王呢?

    倘若自己还在步兵阵中,尚可贾勇而战,以期扭转败局,或者起码勒束士卒缓缓而退,尚不至于大损;问题自己是亲领着骑兵,游弋在本队之外啊,空着急却使不上力气。刘勋只得暂时领着胡骑,趁势兜开,并且在奔驰中仔细观察战局,寻找可以翻盘的机会。

    机会倒也不是没有。

    眼见敌阵中一员老将据大纛而守,指挥战事,想来是江南名将陶侃了——果然其名不虚!再往后约二十步,裴该在数百部曲簇拥下,手执竹杖,远远地凝望着战场。晋阵就好比一个扇形,主力在扇面,极宽极厚,陶侃在中后部,随时可有数千军赶往遮护,只有裴该在圆心位置,其势最薄。

    若能直突裴该,将其拿下,或许能够转败为胜吧?即便晋军在陶侃的指挥下依旧岿然不动,起码我算是报了前此七星堡丧败之耻了!刘勋想到这里,当即亲率骑兵,绕向战场北侧,随即斜向里直奔裴该而来。

    这种斩首行动是很难防住的,因为虽说为将者当“眼观四方”,但当前线正在激战,随时都可能分出胜负的时候,陶侃对于侧翼的注意力也难免分散。不过裴该因为并不亲自指挥,倒无须随时紧盯战场,他首先发觉了刘勋的意图,当下竹杖一摆,急命部曲列阵防御,并且召唤文朗速速归来。

    刘勋看看驰近裴该,而裴该也已经注意到了自己,麾下晋卒严加戒备——可是终究数量太少,只要自己一击得破,不作太长时间停留,晋军主力便无暇回援。好吧,就看你裴文约是不是胆大,会不会落荒而走了,也看你这单薄的阵列,能够扛得住我多久。

    看看驰近,刘勋当即举起弓来,搭上一支雕翎重箭,瞄着裴该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裴该耳听金风响起,本能地挥舞竹杖一格,“啪”的一声,敌箭落地——距离还在百步左右,刘勋所使马弓,箭势已衰,本来就不剩什么力道了,纯脆想要吓跑裴该。

    但是裴该侥幸击落来箭,他的精神倒不由得一振——呀哈,我竟然抽中了,常年苦练筋骨,终有回报!当即怒喝一声:“给我射!”

    身旁无数弩矢迎面射去,数十胡骑当即栽倒,就连刘勋也险些被创。

    裴该造了百余张蹶张弩,因为数量太少,没有单独编练弩兵,而全都交给了自家部曲使用——所以前此在成皋,才会派文朗率弩兵去协防城门。强弩虽然价贵,但最大的好处就是易用,训练一名合格的弓箭手总得半年以上,甚至数载,刚抛下锄头的农民扛起弩来,给他几个小时练习,也基本上都会使了。

    加上既为裴该部曲,自然人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勇士,起码力气大——自然还比不上甄随那般怪物——平常带盾佩刀,或执长矛,背上再扛具重弩,真正远近皆能。一般情况下,弓箭手是不带常见肉搏兵器的——没空练习——也就配把短刀防身而已,但汉代弩兵负弩执矛,远用弩射,近以矛刺,本属常见。

    所以胡骑还没冲近,裴该便命弩兵结阵,以足开弩,做好了准备;待得格落敌箭,看看距离差不多了,一声令下,百矢齐发,当即便将冲锋胡骑的头一层尽数削落。随即弩兵退后张弩,长矛手挺矛前刺,刘勋一见不妙,急忙斜带马缰,就从距离裴该仅仅三十步远处朝着侧面冲了出去。身后骑兵自然跟随转向,偶有几个马快刹不住的,全都撞上了矛尖,坐骑当即胸豁腹烂,骑士纷纷落马。

    不过裴该部曲终究人少,矛阵只有两层,被胡马一撞,当即崩散。只见胡军骑兵如同一条长蛇般,才刚游走,猛又甩尾,尾尖再刺裴该。于是又一轮弩射,才刚重新聚集起来的矛手又再捅翻数骑,于此同时,文朗也率部赶了回来。

    刘勋重整队列,很快就发起了第二轮猛冲,这回他丝毫也不再犹豫了,干脆存了战死的觉悟,哪怕劲矢当面,长矛当胸,我也绝不再退!即便我当先战死了,身后骑兵靠着冲击之力,都能把裴该给踩成烂泥——我便与敌同归于尽,死而无憾!

    那边文朗规劝裴该:“胡骑甚多,都督不如暂避。”

    裴该厉声斥责道:“我为一军主将,岂可避胡?!再说四周平原,毫无遮蔽,又能避往何处去?”

    文朗建议说:“不如……去会陶公?”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裴该不禁要对文朗另眼相看了——这小子很有头脑嘛。

    是啊,自己身为一军主将,势必不能后退——想当年在蒋亭岗马惊而走,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但我可以向前啊,主将冲前搏杀,必能大振士气,谁曰不宜?于是竹杖一摆,招呼部曲:“汝等都随我去护守大纛,杀散正面胡军!”说着话转过马头,就打算奔着陶侃而去。

    几名部曲齐声道:“都督且去,我等在此拦阻胡骑!”文朗也说:“有朗在此,必不使都督背后受箭——都督快走!”

    裴该心说你这话说得又不合理了……“背后受箭”,那我还是阵前逃跑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刘勋那种一往无前之势,他隔着数十步远都已经感觉到了,只觉全身汗毛竖起。于是策马便向西方奔去。

    裴该才走,刘夜堂奉陶侃之命,便率“厉风三营”才刚重新集结起来的残部赶到了——终究裴该部曲已与胡骑相碰,倘若陶侃还没有任何援护措施,那必有坑害主将之意啦……刘夜堂正在大叫:“都督休惊,我来相护!”可是一转眼,唉,都督已经走了,没听见……

    裴该驰近陶侃,陶侃身边的护卫当即“呼啦”一声,就把他给遮护起来了。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如何?”随即裴该笑笑:“困兽之斗而已。”陶侃则接口道:“使君稍待,吾三屈指,便为使君扫清顽敌。”说着话就竖起了三枚手指来。

    裴该心说你这算什么计时单位,谁知道你这一屈指要多长时间啊?才待询问,就见陶侃瞥了眼战场,然后把食指屈了起来,也就不到半分钟,又屈起了中指,然后是无名指……裴该定睛朝西侧望去,只见喧嚣声中,当面胡阵恰在此时彻底崩散。

    陶侃当即下令:“命陆衍急追敌寇,及偃师城壕而返。”随即一带缰绳,将坐骑转过身来,伸手指点道:“余部合围胡骑,勿使一人漏网!”

    偃师城东之战,以徐州军大胜而告终,上万胡兵跑得四野皆是,只有三成逃返城中,三成奔着南方去投靠刘敷本队,其余的全都做了徐州军刀下之鬼,或者绳缚之囚。至于刘勋,他最后的决死突击给裴该部曲,以及“厉风三营”造成了相当大的杀伤,但随即陶侃便指挥兵马层层包裹上来,刘勋不禁长叹一声,扔下一半骑兵,率先落荒而逃。

    南方的刘敷打得也很辛苦,虽然就兵数而言,同样两倍于豫州军,但手下全是弱卒——少许精锐都交给刘勋了——纯靠拼死,两命换一命,堪堪保持住阵列不乱。随即北面的败兵就逃过来了,冲动阵脚、挫跌士气,导致刘敷大败,在亲信护卫下好不容易才狼狈逃回了偃师城。

    战后计点伤亡,豫州军折损四五百,徐州方面略多一些——尤其裴该部曲和具装甲骑死伤过半,他真是心疼得不行——至于杀伤敌兵,都达三倍之数。此外还各俘虏胡卒四千余,祖逖下令把晋人留下,大胡、小胡则戮其半数,余皆押去睢阳献俘。

    裴该则还是照原样处理俘虏,不降者杀,妄言者杀,屠各贵酋皆杀,剩下三千人押去成皋整编——献俘?分明浪费资源嘛。

    不久后,偃师城西也有消息传来,刘雅假做增援石梁坞之势出城,遭到晋军围堵,激战半日,突围而走,大概是逃到平县去了。而在李矩、魏该的夹击之下,呼延晏苦守大半个白天,最终矢尽援绝,全军覆没。至于老头本人,则脱卸铠甲,拼死纵入七里涧,逆流而上,不知去向——也说不定半道就给淹死了。

    当晚军中欢宴,庆贺胜利,裴该就和祖逖商议,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第四十六章、攻偃师

    裴该与祖逖商议下一步的方针策略,祖逖先随口说道:“今贼势已挫,当不敢再出城来战,我可四面围定,寻机攻城。”

    裴该想了想,建议说:“既如此,石梁、一泉半月之内,即可重修坞堡,封锁西路,便刘粲返回,亦无可增援偃师。我等可要尝试围城打援?”

    祖逖沉吟少顷,摇头道:“兵力稍嫌不足。”

    裴该笑道:“我尚有东路五千人,六七日后便至,且尽抽成皋、巩县之卒,乃可两万。新降之兵与刘粲对阵自无胜算,但以之设坚垒封堵偃师两门,料亦不难。未知祖君可能封其另二门乎?”

    祖逖答道:“吾前使荀道玄(即荀藩之子荀邃)在颍川、襄城招募同族,可七八千,亦不日即至……”

    裴该说那就行了——“今我北扼孟津,南守延寿,关闭洛阳南北大门,刘粲若归,止一道耳。先使石梁、一泉拒之,以挫其势,然后放其来城下决战,一阵可破。待刘粲破,偃师乃不攻自下。”

    祖逖沉吟良久,竖起两枚手指来:“文约此计虽好,然有二难。一则我军中粮秣难继,不堪久持;二则刘粲将兵西行,或为封堵天子,若我不攻偃师,而待其归,恐将掳天子而至也,如之奈何?”

    祖逖发兵北上的时候,总兵力是三万,途中虽有折损,以及占据城塞后分兵驻防,但同时也招纳了不少周边割据武装——比方说李矩、魏该——其数不减反增,补给压力自然就加大了。这年月的道路水平很次,运输工具又落后,要长时间支撑三万大军,仅所须军粮就是个天文数字,而且征伐越远,消耗越大。

    所以上万人五百里之外的远征,一般情况下都要长年积聚,数月乃至半年谋划,才能够打上一两场大仗——这也是裴该和祖逖一定要示弱,把刘粲引过黄河的主要缘由,否则若被迫久屯河南,随时可能遭受到胡军主力的威胁,就算徐州再如何富庶,也是供应不起的。

    当然啦,也可以尝试因粮于敌。基本上各城邑、要隘都有存粮,只要打下一处,就等于在增加己军粮秣的同时,也削弱了敌方的补给能力。河南为“天下”之中,户口繁盛、农业发达,三五万军想靠着旧粮度日,熬到明年秋收,本不为难。

    问题这次北伐,首先是建康方面下令仓促,提前不通声气,临到快秋收了才用近乎于通电全国的形式——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快速——简直是逼着徐、豫动兵,明显是给自己人找麻烦,给敌人通风报信,就是不想让你打得太远。而你若因此不敢打,那就更好啦,建康也有了不北伐的借口,徐、豫也顺利地把黑锅扛上了肩。

    而且迄今为止,偌大一个江南地区,即便不算动乱方息的交广,也有四州之地,就全是口头承诺,实际没往江北运过一粒米粮。空放了几百条粮船,还是裴该通过司马裒临时去求来的。

    其次,此时的河南已与十年前不同,胡骑蹂躏过后,城邑大多残破,百姓纷纷逃亡,户口比起全盛之时,十不存二三。更要命的是胡汉政权也没有在河南地区恢复起足够的统治力来,往往巨城大邑的守兵和存粮,还没有附近坞堡来得多……

    祖逖是北伐心切,裴该是兜里有钱,所以没多跟建康计较——你也计较不起来——便即仓促发兵北上了。裴该这一路上花费了很大的心思,到处建造堡垒,封锁道路,连通城邑,征集民夫,又以船运来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工本,即便如此,还是被陈川瞅冷子给劫了一票。至于祖逖,原本粮秣就不充足,现向徐州讨要的,还被陆晔、戴渊给克扣了一半儿。

    出征之前,裴该仔细计算过粮秣存量,预计豫州发兵三万,徐州发兵两万,一直杀到河南,可以支撑四五个月的时间,徐州不至于伤筋动骨。也就是说,能够打到明年开春。但是那么多粮草他当然不可能全都背在身上,除非动用超过兵马十倍以上的民夫,而且用人越多,粮秣消耗也越快——民夫也要吃饭啊!故而才有了保障粮道一说,随时维持军中一月所须之粮就足够了。目前粮道还算畅通,再加上沿途搜掠所得——主要是在阴沟水畔夺取了刘乂的军粮——虽然数量不多,稍有小补,他这儿补给暂时是没有问题的。

    祖逖方面,明显就要捉襟见肘得多啦。

    裴该低声问祖逖:“豫州军中,尚得几日存粮?”

    祖逖叹了口气:“不足半月矣——且自轘辕、延寿、缑氏等搜集了一些,否则怕是十日后便将粮尽!是以我才欲急攻偃师,料其城中,粮秣必丰。”

    看今天开城杀出来的胡兵,起码得有四五万,他们所食用的不会仅仅是偃师的存粮,必然还有刘粲、呼延晏随队粮车的输入,怎么着也能够吃一两个月的。若能取下偃师,豫州方面的粮食问题肯定就暂时解决啦。

    裴该想了一想,回复道:“我军粮道尚通,今搜周边散民之粮,可支两月,自当分些与祖君……”他多少夸大了一些,以安祖逖之心——“平县、河南、谷城等处,料还可有小补,我当围困偃师,遣别军前往攻取。

    “前闻祖君将所俘胡兵,送往睢阳献俘,可遣百战老卒押运,趁机向陆、戴二贼讨要粮秣,或彼见势胆怯,不敢不与……”

    说到这里,嘴角略略上撇:“今朝廷虽未授节,但为了北伐大业,说不得要杀一二人立威,但不知祖君可肯下此决断否?”

    祖逖沉吟不语。

    裴该低声道:“可遣无名下将前往,假称军中乏粮,士卒都将饿死,若彼等再不与,军士便即鼓噪起来,占据睢阳,开仓搬运。只要不伤及东海大王,料亦无妨,事后戮其为首者以谢建康可也。”

    祖逖闻言,略略吃了一惊,瞥一眼裴该:“数番征伐,文约已与往日不同,权谋之心日重,而杀戮之意日甚矣——且容我再仔细思量吧。”

    裴该也不好催逼过甚,就此不提粮秣,转换了话题:“至于天子……刘粲西去,是否为封堵天子东狝,尚不知也……”

    祖逖摆摆手:“大战之后,都须整顿,便欲攻偃师,也不急于在此一二日。文约且稍待,看小儿是否有信传来,再做区处吧。”

    关于刘粲的消息,他们第二天就得到了传报——祖涣从弘农郡的黾池附近送信回来,通知两事:一是上万胡军已自浢津、茅津仓促北渡,前往河东,不知究竟是何用意;二是潼关、华阴方面,似有胡军驻扎,不再是晋家土地了……

    接到消息后,裴该和祖逖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最后还是祖士稚尝试还原真相,他说:“刘粲弃偃师而亲率精锐北归,必乃国中有事。或河东不稳,或……刘越石有南下平阳之意?”

    裴该皱眉道:“吾闻拓跋西进,助王彭祖攻伐辽西段氏,计点时日,不当即归……”他当然知道拓跋鲜卑这仗打不赢,但这就不便于向祖逖吐露啦,远隔千山万水,在信息不明的前提下,还能一语中的,这妖人气息未免也太浓厚了——“以刘越石之力,可能威胁平阳否?若平阳空虚,不能当越石之锋,刘粲月前便不当率军南下,来御我等。”

    “难道说……”祖逖突然间双眉一挑,猜测道,“我闻刘聪近年来沉溺于酒色之中,身体日虚,彼若亡故,刘粲为夺储位,必然急归!”

    裴该实在记不清刘聪是哪一年死的了,但理论上……总得刘曜先攻下长安,俘虏了司马邺,然后刘聪玩儿死司马邺以后才挂吧?这连杀二帝的成就还没达成,他怎么就能死呢?当下摆摆手:“此亦不可知也。今但知二事:一,刘粲远飏,月内恐难归河南;二,天子并未东狩……或是刘粲归去时,恐我等与天子相应和,乃遣军攻取华阴而守,封堵天子东出之途。”

    祖逖双眼一亮:“既如此,我等乃可放心攻打偃师了!”

    此前晋军团团围住了偃师四门,但暂时还并未下决心攻打。这一日早些时候,裴该特遣陆衍率兵前去攻打平县,却为刘雅严密防守,仓促难下;另方面,祖逖派兵去打洛阳西面的河南、谷城两县,倒是顺利攻取,随即将府库搜罗一空,搬运回来不少的粮草。

    偃师城东大战后的第五日,也是得到刘粲北归消息后的第四日,晋军开始谋划攻城。翌日一早,裴该就把造好的九具云梯全都推上去了,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尽被焚毁,士卒也折损了一百多。豫州军方面,相比徐州军缺乏攻城器械,只是造了一具攻城椎——比刘勋在成皋城下所用要大得多——但也未能顺利破门。

    这第一日的攻势,晋军并没有投入全力。战后裴、祖二人商议,都感觉城内胡兵虽然才经丧败,士气低落,但终究人数还有不少,加上刘敷等将指挥得当,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而且分散攻城,对于晋军来说,也深感人力不足。

    祖逖说了:“我等当集兵一处,拼死猛攻,始可破城。”

    裴该苦笑道:“如此,不知当伤损多少人马?”他实在不想硬攻偃师,徒伤士卒,但粮食压力摆在那里,就算他能够扛得住,眼瞧着祖逖也扛不下去了——他不可能一直支援豫州军啊,支援得多了,徐州军粮食都要不够吃啦——只得背着双手,绕室良久,然后问祖逖:“祖君可待我十日否?”

    祖逖说十天我倒是还等得起,但你要十天做啥?

    裴该答道:“一则,我欲将成皋等地的守卒陆续调来,以增攻城之力;其二,我所造云梯,今日尽毁,乃须重制,且将更造攻具,先利其器,方能善其事——予我十日,攻克偃师,便有成算。”

    等到辞别了祖逖,裴该返回自家大帐,就命人把徐渝给叫了过来。徐渝事先做足了功课,揣着两张纸来见裴该,打算等使君问起,就详细禀报如今的工匠数量、物资储备和建造速度,还想要多少云梯,您说吧,只要给够时间和工料,我都能够按时按质地完成。哦对了,云梯上几个部件还需要加固、加强,也需要使君先点头,我才好回去改良。

    谁想裴该见了徐渝,第一句话就问他:“卿知何谓标准?”

    徐渝愣了一下,便即回答道:“立杆为标,勒绳为准,是为标准。”

    “卿造车乘、攻具,可有标准乎?”

    “自当有其标准。”

    裴该摇摇头:“据某看来,远远不足……”

第四十七章、新攻具

    裴该对徐渝说:“吾闻秦代制兵,器勒工名,且标准甚严。即以弩机论,所须部件不下二十,若伤损其一,可及时拆卸别弩相同部件替换之,不废其用……”

    裴该所说的“器勒工名”,就是始见于《吕氏春秋》的“物勒工名”,即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以考其诚”,便于就产品质量问题落实责任人。而至于“标准甚严”,乃至同种弩机的部件都可相互替换,就不是古书上的记载啦,而是后世对于出土秦代文物,尤其是兵器进行研究后,所得出的结论。

    由此可知,秦之所以能够兼并六国,不仅仅是靠着士卒勇猛,“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还有着强大的军事工业为支撑——标准化生产、严格责任体系,这样制作出来的武器有可能不精良吗?据说,这都是秦墨的功劳。

    其实再往前,《周礼·考工记》中就记载着青铜冶炼配方和三十项生产设计规范和制造工艺要求,古人对于标准化生产的好处早就有所了解。但问题知易行难,当时还并没有大工业产生,基本上都是家庭式小手工作坊,工匠们都是世代相继,口耳传承,做出合格的产品来全靠经验,对于具体参数的认知非常模糊——工匠大多都不识字,怎么可能一板一眼按照规范流程来做?所以只有秦这种强力政府、严密体系下,才可能形成能够标准化作业的国家级工场。

    此后历代政府,比之秦的严谨结构有所退步,对于标准化生产的认识也就仅仅停留在纸面上了,即便“物勒工名”都未必能够全然做到,遑论乱世之中,徐州只是一个新建不久的地方势力呢?

    裴该初始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怎么关注,虽然聚集了徐州各地的工匠,归拢在一起统一为州府生产兵器、农具,以及大到房屋、车辆,小到器皿、首饰等各类制品,但基本上还属于工匠们各干的,只是很多小作坊的聚合体,说不上是工场——原因也很简单,裴使君事儿忙,压根儿管不过来啊。

    直到徐子垠入幕,情况才略有改观,但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小作坊聚合体的模式。徐渝入幕后不久,便即跟随裴该北伐,这一路上,军中工匠主要负责对损坏武器、铠甲、帐幕等加以修理,而很少造新东西——哪有边行军边现削木、打铁、糅革的道理呢?直到入驻成皋,裴该才始召来徐渝,为了将来在河南地区爆发激烈的攻城战做准备,要他尝试制造云梯。

    徐渝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但很快的,裴该就发现了其中的不足。如今他便对徐渝说了:“日前我军云梯,或为贼焚毁上梯、下梯,或为贼设陷折断轮毂,或为大石砸碎前盾,倘若各梯部件可以混用,阵上稍加修缮,便又有二三具,不必拖回营中重造。卿以为然否?”

    这个道理很简单,徐渝自然一听就明白了,当即拱手道:“使君所言,的是正论,渝知之矣,然而……此事说易而行难啊……”

    裴该笑笑:“我知其难,若不难,何以卿不知用?”

    标准化生产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在古代很难做到。首先是必须大工场配合作业,而不能由匠人分散打造——这点对于裴该来说倒并不算什么问题,工匠营本来就以兵法部勒,由徐渝担任行政长官和总设计师,很容易改造工作模式,形成手工协作。

    最主要是度量衡的问题,这年月标准度量工具很少,而且材质不过关,因为热胀冷缩等问题,造成四时差异很大,所以部件通用这码事儿,秦代可以勉强做到,这年月因为缺乏相关意识,再加上遭逢乱世,技术反而退步了。

    裴该当然也搞不出什么高级的度量衡工具来,他只好引导徐渝,是否能够尝试着根据单一部件的尺寸来制造其余部件,让工匠形成流水线作业,初时可能效率会降低,速度会放慢,习惯之后就好了,而且对于军器的制造、修理也益处良多。

    然后,他就下了一笔包括十二具云梯、十具砲车和五辆撞车的大订单。

    云梯还是旧样,并且按照徐渝的新想法,在部分连接处以铁钉加固——不再单用榫接。砲车则是全新形制,裴该取出所绘图样,以示徐渝,徐渝粗略一瞧,不禁喜上眉梢:“此非魏武所制‘霹雳车’乎?!”

    官渡之战中,据说曹操曾经改良投石机,制造了“霹雳车”,以对付袁营的设垒放箭之计。据说这种“霹雳车”最大的优点,一是机下有轮,方便移动,二是砲杆可以三百六十度回旋,指哪儿打哪儿。

    裴该笑笑:“若止加轮毂与活动砲杆,有何难哉,卿其不能为乎?”若就这两个优点,你既然知道了,难道还造不出来吗,何必用我再重新画图给你瞧哪?

    裴该所绘砲车,最重要的,也是划时代的改良点,是变人力投石为配重投石,也就是砲杆的短头不再牵系无数条长索,到时候由士卒合力牵拉,把砲石投掷到远处去,而改成了可加重物的木斗。作战时,先由士卒并力将砲杆长端拽下,以绳索绑缚,置入投石,然后只要斩断绳索,则短头因为木斗中重物的作用自然垂下,长端扬起,便可将砲石掷出了。

    其实这颇近似于宋元时候的“襄阳砲”。旧式砲车的好处,是理论上能够建造得很大,只要牵拉绳索的士卒足够多,多大的砲石都能发出去;弱点是因为多人牵拉之力难以完美配合,所以准头很差。裴该设计这种新砲车,则主要是为了增强准确性。

    至于撞车就很简单了,并无新意,是把攻城椎至于车上,方便推动,同时上搭“介”字型木蓬,蒙以皮革和沾湿的茅草,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为城上投石或纵火所破。

    徐渝仔细查看裴该随手绘制的图样——其实很粗陋,也就一张示意图罢了,根本不可能据此开工制造,但这年月所谓的设计图也大抵就如此水平了,不见裴使君之短——一挑就毛病一大堆。但他也不问——因为知道问了也未必能够得到解答,说不定上官还会羞恼——觉得以自己的水平,足够加以细化和完善了,便即点头应命而出。

    十日之期未至,攻城器械还在加紧打造之中,各路晋军倒是齐聚在了偃师城下——刘粲既然跑了,而刘敷困守偃师,刘雅困守平县,则洛阳盆地内再无可以威胁到晋军的胡军机动兵力了,成皋、缑氏等地,不必要安排太多人马防守。徐州方面,谢风、王贡率东路军顺利抵达,征剿陈川的“蓬山左营”和裴嶷带着留守成皋的兵马,同样回归到了裴该身边。

    裴该嘉王贡说降曹嶷之功,正式向长安——而非建康——行文,请求赦免他此前从逆之罪,收于麾下为录事。

    跟着谢风和王贡过来的,自然还有那位自称掖县令的苏峻苏子高。出乎裴该意料之外,这个未来的“叛臣”相貌很是清秀,就不象是个带兵的将领,反似文士,而且出口成章,文辞典雅——虽说貌不甚美,加之体格康健,却竟有三分卫玠卫叔宝的风采。

    苏峻姿态摆得很低,一口一个“明公”,叫得很亲热,实在让裴该对他难以产生恶感。仔细想想,貌似史书上确实记载,说苏子高“少为书生,有才学”……那么既然如此,且不使其将兵,而是带在身边做文吏吧。

    把自己的打算一说,苏峻虽然不大乐意,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俯首恳请道:“若当太平之世,峻自愿归入明公幕下,为一刀笔小吏。然今胡虏肆虐,社稷陵替,峻志在恢复,雅不愿久事笔砚之间。峻虽东夷寒门,素无才略,难效定远之功,亦怀投笔之志——还望明公俯允,峻铭感五内,自当竭诚效命。”

    裴该手指轻叩书案,心说我手下将领其实已经不少啦,欠缺的就是行政人才,转念再一琢磨,终究苏峻以能战得名,治政未必见长,不是说文人就都能做合格官僚的……

    “今吾幕中,欠缺如椽之笔,卿若应聘,主簿、功曹史不难得;而若从军,乃止百人长而已——卿且熟思之。”

    裴该特意把个“聘”字加重了语气。要知道晋制基本上还是延续了汉魏制度,州郡佐官,或者将军幕府属吏,除了州别驾和军长史、司马等重要职位需要朝廷首肯外,一般都由主官自行征辟,就有点儿仿佛后世的师爷。就此属吏与主官之间,就属于一种类似西席与东翁的临时雇佣关系,合则留,不合则去,相当自由,而且也完整保留了士人的尊严。而将军与其麾下将吏就不同了,尤其是乱世中的军阀队伍里,那距离主仆也仅仅一步之遥罢了,几无尊严可言。

    ——当然啦,你若完全把麾下兵将当奴做仆,那兵变乃至造反也肯定是常事。

    而且若裴该聘用苏峻为幕府主簿或者功曹史,秩六百石,跟他原本自称的掖县令等级差不多;而若仅用之为百人之将,也就是队长——苏峻品位太低,河东太守郭默才做营督,总不可能让他也自领一营吧——那明显就是降级啊。

    所以裴该才说,你仔细考虑一下吧。

    苏峻拱手道:“峻初归明公,寸功未立,自当充为营中小校,岂敢奢望?便百人将也有立功机会,甘愿为之。”

    裴该心说这小子真识相!或者也说明了他足够奸猾?那好吧,从汝所愿,便即将苏峻拨在谢风麾下听命——是驴子是马,先拉出去遛遛,至于将来是否难以驾驭,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候徐州军各营营督,就只剩下陆衍率一营正兵和两千辅兵驻守在平县南侧,监视刘雅;陆和率“武林左营”和一个新营封锁孟津渡口,其余皆已会聚。

    计点徐州军不下两万,豫州军在四万上下,将偃师城围困得如同铁桶一般。

    这一日,陆和忽然遣人传信,说才刚得着了郭默的消息——“郭将军在河内探听得胡军动向,将欲南渡而归,他亲身来见使君。”

    裴该心说究竟什么大事儿啊,你要亲自跑来跟我说,而不肯先派人送信过来?难道说……刘聪真的挂了,或者重病逝卧床,即将要挂?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时分,郭思道才始快马入营,并且还带了一名降将回来,名叫北宫纯。

第四十八章、凉州大马

    郭默带了北宫纯过来,裴该得报,不禁眉头一拧——唉,北宫纯这名字多少有点儿耳熟啊……是谁呢?

    这回他没跟初见郭默之时那般,亲自出帐相迎,反而下令说:“命其报门而入。”郭思道此前未得军令,便即北渡黄河,虽说裴该在回信上准其戴罪立功,但目前尚且不明他在河内的情况,是胜是败,怎能随便就给他好脸色瞧呢?

    所谓“报门而入”,就是命郭默和北宫纯高声自报姓名、履历,然后入帐——一般情况下这是守帐军吏的责任,大声通报,说某某人求见,帐中下个“准”字,某某人就进来了;不由旁人通传,而使其自报其名,属于最低一等的接见礼遇。

    “雷霆营督郭默觐见都督……”郭默也知道自己理亏,他还挺识相,没把刘琨所署的“河内太守”的职衔给报出来——“降将凉州北宫纯觐见都督。”

    报名完毕,帐帘挑开,二将便即躬身而入,见了裴该单膝跪倒。裴该初见二人,就见那北宫纯足比郭默高上一头,瞧着似有一米九零以上,但等两人同拜之时,瞧上去身量也差不太多……这说明了什么?北宫纯好长的两条腿啊!

    刚才北宫纯是怎么报名的?“降将凉州……”是凉州人?裴该脑海中精光一闪,猛然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这个北宫纯,后世网络上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西晋末年一流的猛将,但其实多出后人脑补,他在《晋书》中不但无传,就连事迹都很少,《资治通鉴》上略微多写了几笔,却也神龙见首不见尾。

    北宫纯本是凉州督护,这个职位有点儿类似于后世的政委,主管思想工作,有点类似于徐州军中的营司马,与监军不同,也有参与军事指挥的权限——监军插手军事虽是常事,理论上却是不允许的。大概是在七八年以前,那时候王弥才刚投靠刘渊,率军攻掠洛阳,凉州刺史张轨便遣北宫纯、张纂、马鲂、阴浚等将率州兵前往增援,一战而击退了王弥。此后这支凉州军就留驻洛阳,多次击败来袭的胡汉兵马,洛中乃有歌谣,说: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

    ——“鸱苕”乃是猛禽之意。

    永嘉四年,也就是裴该穿越附体的前一年,刘聪率兵经宜阳而攻洛阳,屯兵西明门,城内军民无不惊骇,也多亏北宫纯等凉州将帅领着勇士千人,夜袭胡垒,斩杀胡汉征虏将军呼延颢,才把人心给稳定了下来。

    凉州兵之骁勇,由此可见一斑,但这未必全都是北宫纯一人的功劳,后世人脑补,不但都归功于北宫纯,而且把这回夜袭成功当作守住洛阳的直接原因。事实上呼延颢被杀后不久,宿将、大司空呼延翼也莫名其妙地为部下所杀,刘渊闻讯后即命刘聪退兵,刘聪仍坚不肯退;要到数日后参军孙询为太傅司马越谋划,趁着刘聪跑去嵩山祈神的机会,发动突袭,斩杀留守的胡汉冠军将军呼延朗,平晋将军、安阳王刘厉败逃中掉进洛水溺毙,刘聪无奈之下,这才只得请旨班师。

    “永嘉之变”后,北宫纯……其实应该说是那支凉州援兵,退入关中,跟从南阳王司马模守备长安,旋即司马模为刘粲俘杀,所部皆没。估计张纂、马鲂、阴浚等凉州将领全都遇害了,只有这个北宫纯,莫名其妙就降了胡啦。

    裴该想起了北宫纯的来历,当即面色一沉,喝问道:“北宫纯,汝本轩辕苗裔(北宫氏乃春秋时代卫国公室之后,姬姓),中华人士,却因何背弃祖宗,而降胡虏?!”

    北宫纯闻言,肩膀略略一颤,他不敢抬头,只是躬着身回答说:“末本凉州贱庶,受张公厚恩,拔为将吏,奉命东行,卫护天子,奈何胡贼势大,虽屡战屡胜,终究难挽天倾。后长安沦陷,西归之途断绝,因怜麾下凉州子弟,百战精锐,生不得返乡,死将填沟壑,无奈之下,乃暂时降胡……实非本愿,形势所迫耳,还望都督恕罪。”

    北宫纯话里透露出来三点信息:一,他的忠诚心只献给凉州刺史张轨,还真没有什么家国恩仇、晋戎之念;二,降胡是不得已,只为全身——说是为了挽救部下的性命,真可信吗?三,他不是一个人降的,也带了不少凉州兵投归胡汉……

    说是“暂时降胡”,其实未必,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北宫纯投过去之后,就再没有叛胡反正的迹象了——不象跟他同时被俘并被押送平阳的卫将军梁芬,后来瞅机会就逃回关中,在司马邺长安政权里一直做到司徒。根据史书记载,其后靳准发动政变,杀刘粲而自立为汉天王,北宫纯时为尚书,与同僚胡崧等“招集晋人,保于东宫”,旋为靳准从弟靳康攻灭。

    不过这年月民族矛盾还并没有那么激烈,中国士人大多无夷夏之防,更何况出身低微的北宫纯呢?这路货多了去啦,裴该也不可能全都以“汉奸”的罪名给铲除喽——再者说来,你也得给人留一条自新之路不是?于是不再纠结前事,转而问道:“既如此,因何今日来降,欲图反正?且有何言相告于我?”

    郭默所说相关胡汉的重要情报,一定是从你那儿得到的,究竟是啥呢?你赶紧说来听听吧。

    北宫纯降胡之后,深得刘粲器重——尚书虽非极品,却居朝廷中枢,后来刘粲登基后能让他当尚书,那真不是一般的信任啊——仍使其督残存的千余凉州骑兵。此番跟随刘粲南下,才走到河东,刘粲就听说了刘乂战败的消息,生怕那孩子秘密逃归平阳,趁着自己不在的时候,起什么妖蛾子,于是便命北宫纯率五千兵马在河东郡内游弋,暗示说你若见到刘乂,直接一刀砍了最踏实。

    不久之前,刘粲惊闻噩耗,急匆匆率部北归,一入河东,就派人去召北宫纯。北宫纯一直都在关心着前线的战况,还听说郭默重归河内肆虐,他正在考虑着,我也找不着刘乂,要不要先东进去驱逐郭默,省得他威胁渡口和运路?忽得刘粲召见,甚感惊诧,就仔细盘问来人:我听说河南那仗还没打完,晋人未退,为什么相国要匆匆北归呢?

    来人本是刘粲心腹,相关刘乂与刘曜相勾结,有可能发动“清君侧”之事,虽然刘粲下令保密,军中将吏多数无闻——否则裴该、祖逖在偃师城下逮着那么多胡兵,其中还有不少将领,早就该打听到了——这名心腹却是清楚的。当然啦,他必然不肯轻易告诉北宫纯缘由,但北宫纯相貌虽然粗豪,人却不傻,觉得此事实在蹊跷,于是设宴款待来人,先把对方灌醉了,然后一五一十的把内情全都给掏了出来。

    北宫纯就此起了异心。

    他本人是在胡汉国内当官儿当得好好的,然而麾下那些凉州骑兵却大多思念故乡,而且担心将来唯一返乡的机会,是跟随着胡兵杀回去……胡兵是什么德性,他们也不是没瞧见过,而且自从降胡至后,自己屠杀抢掠的劣迹也未必就比胡兵要少,则若将来被迫要回去残害乡梓,杀戮熟人,那可该怎么好啊?

    凉州兵时常有人逃亡,北宫纯感觉自己的基本盘在逐渐萎缩,生怕有一天失了刘粲的宠信,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听说胡汉国内讧,而晋军已经杀到了偃师,并且此前节节取胜,心说那我还不如归晋吧,如此才有机会将来领着凉州子弟和平返乡。

    可是要归晋,总得有个晋身之阶啊,自己是凉州人,本来在中原就没啥熟人——洛阳、长安那些权贵都瞧不起他的出身,懒得跟他打交道,而且……那票权贵也泰半都挂了——要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回去投靠,人若不纳,可怎么办?

    思前想后,距离自己最近的熟人便只有郭默了,以前自己跟着胡汉军跟郭默见过几仗,相互间也算是惺惺相惜。于是他当晚便斩杀胡使,也不管分配给自己的胡兵了,光通知了凉州同袍,连夜领着他们就离开河东,赶往河内。

    郭默在河内正郁闷呢,本打算游击策应,威胁胡军的运道,谁想前日他放弃怀县,使得刘乂占有河内后,就在刘丹的主持下来了场大清洗——刘丹的本意是想让手下弱军见见血,顺便多搜集些粮草物资——杀戮吏民不下万人,不少郭默的老熟人不是遇害,就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冒头。倘若郭思道率领千军万马,浩荡而归,说不定还有人呼应,就这么几千人还乡,压根儿就没人理啊。

    郭默在河内一点儿都找不到立功的机会,又怕把手里这点儿老底全都拼光,不敢再冒险,如此也便无颜归见裴该,正在挠头呢,北宫纯却突然间派人前来接洽。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郭默当即拍胸脯承诺,说有我引见,北宫将军你必得裴使君重用。而且等到裴、祖二位镇定河南,肯定要挥师入关啊,我必请使君命你为先锋,那距离你们老家凉州不就越来越近了么?

    郭思道满口大话,仿佛他是裴该的心腹爱将,裴该对他向来言听计从一般,已经自断后路的北宫纯竟然就信了,当即两军合流,自孟津渡归河南。

    等到进入徐州营垒,北宫纯第一印象:此军甚为严整,怪不得能够抵挡住刘粲的主力,据说还打了好几个胜仗。随即听闻裴该命二人“报门而入”,北宫纯心里就不禁一“咯噔”——这跟郭思道所言,可不大合榫哪……

    他知道自己上了郭默的当,但既已来到徐州营垒,也没有立刻掉头回去的道理——且不说人让不让你回去,即便回去了,你还有脸再去投刘粲么——只好硬着头皮,进帐来见裴该。

    最终裴该嘉奖北宫纯反正之举,再加上报信有功,当即将其收在麾下。

    其实北宫纯是不是真能打,裴该并不清楚,也未见得有多在意——光看这人身量是不够的,或许只是个一勇之夫呢——关键听说北宫纯带过来近千的“凉州大马”,这笔横财若是不取,必然有负老天对我的关照哪!

    再者说了,北宫纯这也属于第一支主动来降的胡汉兵,千金马骨,必须拿下。

    北宫纯这一路上也常听郭默吹嘘,当即提出请求:“还请明公赐号。”听说要得着军号,徐军方面才会把你当自己人哪。裴该朝他笑笑,便问:“卿云受张武公(张轨受晋愍帝封为西平公,谥号为武)厚恩,每欲返归凉州,今若受我军号,则是徐州部属,得无碍乎?”

    北宫纯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赶紧答道:“武公既殁,末将与西平公素无往来,遑论恩义?虽言欲归凉州,不过是狐死首丘,老来卸甲还乡之意罢了。而今诚心归附明公,恳请收纳,并赐军号。”

    北宫纯这话半真半假。张轨之子张寔年纪轻轻就被举为秀才,入朝担任郎中之职,永嘉初年才始辞职返回凉州,然后没隔多久,北宫纯就被派出来勤王了,两人确实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但关键是,裴该既然这样问了,北宫纯又该如何作答?难道能说“我迟早还是要回凉州去效忠新的西平王的,不过在您这儿暂且栖身而已”,那他在徐州军中还能有好果子吃吗?这会儿赶紧撇清自己跟张寔的关系才是正道啊。

    裴该心中暗笑,表面上却只是淡然点头,回复道:“且待卿所部凉州骑兵来合,我详加检阅后,再予赐号。”先得瞧瞧你带来都是些什么货色,有多少人,倘若不如我的意,又岂能容你独立一营,与诸将并列——“且先退过一旁。”

    北宫纯拱手退至西侧下首,裴该随即注目郭默,提高声音喝问道:“思道,卿前不从将令,擅自北渡,可知罪么?!”

第四十九章、破贼

    裴该问郭默知罪么,郭默急忙垂首回答说:“末将知罪,还望都督海量宽宥。”这会儿嘴犟是没用的,还是先顺着捋捋上官的毛,看你打算怎么责罚我再说——我给你领来了北宫纯和“凉州大马”,理论上可以将功折罪了吧?

    但裴该却并不提引见北宫纯之事,只是脸色略略和缓一些,说:“思道初附于我,于我徐州军令不甚清楚,申令不明,是我之过也……”他也知道郭默向来独立行事——最初虽然做过裴整的督将,但裴整若军令严明,也不至于丧败了吧——估计脑袋里就天然缺乏令行禁止这根弦儿,若绝然加以惩处,属于“不教而杀谓之虐”。既是野马,总须调教。

    于是问道:“我各营中皆有司马,为记功勋、申军令、明赏罚也,未知‘雷霆营’中可有么?”

    郭默答道:“日常申令赏罚之事,皆由参军殷峤处置。”

    裴该摇摇头:“彼亦新人,未必知我军中之规。可调殷峤来我幕下听用,别遣……”想了一想,“从事裴度为‘雷霆营’司马,助卿统领一营。”

    ——裴度是裴该家奴出身,释放为平民后联了宗,此人虽然能力平平,但忠诚心是暂且可以保证的。

    郭默心中不怿,但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从命。等到出帐之后,他便忍不住长叹一声,心说我该怎么回去跟殷参军说呢?裴该这分明是派个监军到我部伍中来,以后行事难免束手缚脚啊。

    忽听身后有人招呼:“郭将军。”郭默回头一瞧,原来是军中司马裴嶷。

    “未知裴司马有何教诲啊?”

    只见裴嶷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迈步近前,然后把下巴斜斜一抬:“郭将军请看。”郭默顺着那山羊胡子指向的方向望过去,就见只是营垒一个角落而已,空荡荡的,啥都没有——你究竟打算让我瞧啥来?

    “郭将军可看那些小雀……”哦,原来是让我瞧麻雀,这麻雀有啥可瞧啊?

    “彼等渴饮露水,饥食草籽,乡野、都邑,无处不在,似群而实不党,自在逍遥,何等的快活。然而,纵跃而行,难以里计,便振其翅,不过檐头、树梢罢了,在地受狸犬奔逐,在天为鹰隼啄捕,仓皇于春夏、寒号于秋冬,十匹之中,难得有一匹能活整岁……”裴嶷笑着对郭默说,“郭将军不觉得彼等可怜么?”

    随即一昂头,双手高举:“不如鸿雁,翱翔于九天之上,逐云气而飞,随季节而徙,狸犬高昂首而不能及,鹰隼急振翅而不能追……然而鸿雁何以能如此?为其群也。孤雁难行,群雁可及万里,浩瀚长天,任意竞逐。知时而为信,合群而为礼,相濡而知仁,不弃朋党是明义,知合而久、分而暂之理,是其智也!”

    说完这番话,裴嶷又再低下头来,手拈胡须,笑对郭默:“将军何去何从,心中当有定见。”然后转过身就离开了。

    郭默愣了一下,随即赶紧拱手,朝着裴嶷的背影鞠下躬去:“多谢裴司马教诲,默当铭记在心!”

    裴该亲自策马来到豫州营垒,见了祖逖后,便将北宫纯带来的惊天消息备悉陈述,祖士稚先是吃惊,随即大喜道:“此天欲亡胡也,晋祚终不得灭!”既然如此,咱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攻打偃师啦。

    裴该说还是再等两天,等郭默和北宫纯的部属也赶来回合,并且我新的攻城器具也都造好了,到时候咱们奋力攻打偃师。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计:“既知此信,岂可不善加利用?”

    他打算射箭书入城,把相关情事在胡兵之间散布,并且还要真假掺和,大造谣言。比方说:刘曜已经保着刘乂进了平阳啦,杀靳准、王沈等,逼迫刘聪退位——直接说刘聪被他们弑了也成;刘粲匆匆率兵回去平叛,但是胜算渺茫,而且即便得胜,恐怕半年之内都将无力再南下河南了,偃师已成孤城、弃子……

    为怕胡卒大多不认识字,裴该还打算纵放部分俘虏的胡兵入城,同样大肆散布谣言,以乱胡军之心。

    祖逖当即应允,二人便即依计而行。不过这招儿对偃师城内胡兵,其实所起的作用并不大,刘敷终究是刘聪亲子、刘粲的兄弟,受封勃海王,拜大将军,以他的威信,大可以把谣言给压下去。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同样的谣言传入平县,刘雅可就扛不住了,城内人心惶惶,他被迫率部弃城而走,陆衍从后追杀,斩获甚多,就此顺利攻取了平县。

    三日之后,徐州军在城北,豫州军在城南,按照预定计划再次攻打偃师城。

    首先由徐州方面动手,裴该推出来新造好的云梯、撞车、砲车,对城壁展开极其凶猛的攻势,刘敷百计防御,虽然堪堪挡住徐州军,把对方的攻城器械损坏了将近半数——当然不包括砲车,太远了他够不着——但也被迫牵制了大量兵力和精力,再无暇关注城南方向。于是瞅准一个空档,豫州军即在城南发动突袭,利用两具徐州方面借予的云梯,骁将韩潜首先纵跃上城头,并且赶散了附近防御的兵卒,撕开一个缺口。大概午后申时左右,豫州军里应外合,打开了偃师南门。

    其实若仅论兵数,这会儿守军数量并不比攻方少多少,若是凭借城内房屋、通道,完全可以打一场街巷战,尚不知鹿死谁手呢。问题这年月大多数将领都缺乏街巷战的意识,再加上城门既破,士气狂跌,胡军就此乱作了一团。刘敷见已无望,只得在亲信部曲的护卫下,打开西门,落荒而逃。

    骑兵将军刘勋受命断后,被晋军团团围困在衙署之中,甚至徐州方面把残存的一具撞车也给推来了,轻轻松松就撞开了大门——撞城门的工具,用来撞府门,那不是玩儿一样嘛。随即大军一拥而入,初附徐州的苏峻手提长刀,冲锋在前,连斩数名胡兵,一直杀到刘勋面前。刘勋喝骂道:“无名下将,安敢猖狂?!”你够资格跟我打么?你够资格取我的首级么?

    苏峻理也不理,挺刀便斫,刘勋执矛抵御。要说苏子高确实是个书生,兵法韬略、临阵指挥尚有一日之长,论起个人格斗计来,却还比不上胡汉宿将刘勋;但架不住他同伴多啊——周边胡兵多被杀尽,晋军则一层又一层围绕上来,各挺刀矛,杀得刘勋是捉襟见肘。刘勋见势不妙,便欲自刎,以免被缚受辱,谁料想才把刀横过来,苏峻便即瞅个空档,中宫直进,锋锐的刀锋直接豁开了刘勋的肚子。

    苏子高心说,这徐州的军械果然精良……

    刘勋满身是血,挣扎着倚柱而立,随即运起最后一口气来,大声喝道:“我首级为谁所得,可即报名。”苏峻当即答道:“徐州‘劫火左营’营督谢风!”然后一刀便割下刘勋的首级,捧着去献给了才刚跟过来的谢风。

    谢风真是不胜之喜啊,他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河南立下了功勋,心中对王贡更感钦佩。当然啦,对于这个晓事的苏峻,日后也当好生看顾才是。

    至于刘敷,他知道敌军猛攻南、北二门,封锁东门,唯独空下西门,是防其困兽犹斗,故此围三阕一,问题西门外不远就是七里涧,筑有石梁、一泉两座堡垒——其实还是一条死路啊……只是明知是死路,也不得不尝试着冲一下了。只是出城后不久,忽见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高打赤底白马的旗幡汹涌而至……

    这自然就是北宫纯的“凉州大马”了。他觐见裴该的时候,所部骑兵已然尽数度过了孟津,进入河南,在得到裴该接纳后,便命部下前来会合。裴该当场检阅了这支部队,总数大概是七百五十挂零,人皆双马,而且个个雄壮,马也都是中原罕见的良骥,普遍背高在六尺半以上——确实是在胡军中都难得一见的精锐铁骑啊!

    裴该不胜之喜,便即赐号“骐骥”——其实他心里琢磨着,等将来有钱了,我把这七百人马全都装备成具装甲骑,带之纵横天下,那将会是何等的威风!

    “骐骥营”初归徐州,个个立功心切,此番奉命暗伏在偃师西门之外,见到刘敷率部逃出,便即从斜刺里急杀出来。当先一将远远地便即高叫道:“勃海大王何在?可还认得末将否?”刘敷定睛一瞧,不禁悚然而惊:“汝非北宫纯乎?何得降晋?!”

    北宫纯大笑道:“天子、相国,皆已为皇太弟、始安王所弑,吾是以归晋也。大王尚欲活乎?何不下马受缚?便今日能得脱,想也回不去平阳了!”

    这是裴嶷教他的瞎话,专为惊骇敌军。果然此言一出,不等凉州骑兵冲到面前,胡汉兵将便即大乱,刘敷才刚丧败弃城,不及细想——其实仔细一琢磨就知道,这才几天啊,刘粲顶多才刚折返平阳,难道才见仗就能被刘曜给杀了么——当下怒得是目眦尽裂,高举长刀,直朝着北宫纯就冲过去了:“我为国家藩王,今唯以死殉国,谁肯降汝这背信小人!”

    北宫纯挺矛来斗刘敷,二人交了一个回合,不分胜负,可等刘敷再拨回马来,就见原本遮护在身周的部曲竟然无一得全,满眼望去全都是凉州骑兵,不禁惨然而叹,横过刀来就自己抹了脖子——他比刘勋运气好,还来得及自杀。

    部下割了刘敷的首级来献北宫纯,北宫纯单手接过,不禁哈哈大笑道:“今得此功,徐州军中乃可安居也。”

    晋军顺利攻克偃师,斩杀、俘虏胡兵不下三万之众,战后论功行赏,祖逖欲以北宫纯为首功,裴该却请求让给先登的韩潜,其次归献刘敷首级的北宫纯,第三则是归献刘勋首级的谢风。

    甄随一直在旁边沉着脸,默然不语。今日之战,在徐州方面他是第一个攻上城头的,但比起南门的韩潜来,要晚了将近一刻钟;而且他亲手斩杀胡将七人,最终献首十二级——其他是部下所得——但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刘勋来得官高,遑论刘敷……

    “他娘的这几个小子运气倒好,”甄随心说,“是不是我也得找个法师来算算流年,给老爷转转运呢?”

    好在随即裴该就因其历来所建功勋,署甄随为长广郡守,同时署谢风为东莱郡守——这两个郡和陆和署任的城阳郡一样,本属青州。至于北宫纯,因为新来乍到,才刚跟随着上了一次战场,所以只记功勋,暂不授职。

    攻克偃师的第三日,裴该与祖逖率众将吏同上首阳山,去拜谒晋宣帝的高阳陵、景帝的崇阳岭、文帝的峻平陵、武帝的峻阳陵,以及惠帝的太阳陵。陵皆残破,衰草离离,好在胡军还没做出掘墓鞭尸的事情来。

    祭文是豫州司马、汝阳太守张敞所作,随即祖逖便留张敞修缮诸陵,并且派人去睢阳通知司马裒,说河南已经扫平,大王您可以前来谒陵啦。

    再一日,裴、祖二人率军抵达洛阳废墟,他们并马行进在残垣断壁之间,不禁唏嘘慨叹。祖逖不时用鞭子指着周边的断垣,说这是哪里哪里,想当年我为司州主簿,便曾居于此处,或在此处就食,然后每日经那条道路前往衙署……

    裴该只是随口答腔附和而已。事实上祖逖所指点的那些所在,他大多不熟悉,终究旧裴该本是高门子弟,出仕即入五品,过去在洛阳城里所居、所游的都属于高档社区,跟祖逖这路司州小吏毫无共通之处。

    “昔日与刘越石同寝时,便知天下将乱,但不期竟乱成如此,都邑尽化丘墟……”祖逖一边慨叹,一边转过头去对裴该说:“逖南渡之时,不敢设想未及四岁,便可收复洛阳,重归故都——此多得文约之力也。”

    裴该心说那当然啦,要是没有我,你恐怕一辈子都过不来……口头上却谦逊道:“祖君得该为臂,该亦得祖君为臂,同心敌恺,乃得至此。然而胡贼尚在,羯虏亦据河北,中原初复耳。当与祖君共勉,必要犁亭扫闾,荡尽丑类,方不复平生之志也!”

    正说着话呢,有小卒前来禀报:“琅琊大王自建康遣使来……”

    祖逖说哦,咱们才派人去请东海王来祭扫山陵,算时间还没走到睢阳啊,怎么建康就有使节过来?“所为何事?”

    “诏令退兵。”

第五十章、定计西征

    建康政权此次北伐,本来就是虚应故事,纯使徐、豫发兵,自家几乎没出一兵一卒——过江的三千兵马,以卫护东海大王为名,始终待在睢阳,就丝毫也没有前进的意思。裴该曾经跟祖逖分析过,琅琊王不过藉此以要名而已,其实并无恢复中原之意。

    那么眼瞧着两路大军已入河南,即将与胡军决战,决战败了自然可以趁机转蓬,全线撤退,然而倘若万一……这决战胜了呢?肯定进而西援关中啊。一旦把司马邺救出生天,不管仍然呆在长安,还是还都洛阳,则其声望、势力必将大涨,到时候建康政权又何以自处?

    一瞧危机得度,司马邺即便仍旧保留司马睿丞相之位,但很有可能直接抹掉他陕东大都督的头衔,到时候朝廷可以往司、兖、徐、豫各州派员镇守,甚至于给荆、江、湘、交、广等州也换几名刺史、都督,则司马睿、王导等人在江南的多年经营,不全都化为泡影了么?

    故此消息报到建康,王导当机立断,请求司马睿下诏退兵。这大概与裴该夺取成皋关,祖逖兵出轘辕关同时,至于其后的汜水之战、成皋之战,因为距离遥远、交通不便,建康尚未得报。

    诏使快马加鞭,赶到轘辕,不见祖逖身影,赶紧又奔缑氏,得报说祖使君已下偃师,兵指洛阳……不敢懈怠,匆匆忙忙就跑过来宣旨了。徐、豫两路大军,暂在洛阳西南方向扎营,只有裴、祖等少数人进入废墟凭吊,诏使也跑得累了,就不追进城去啦,关照人去通传,请二位使君赶紧回营接令吧。

    奉命传递信息的小卒“诏令退兵”四字一出口,祖逖当即惊得是目瞪口呆:“我等已摧破当面强敌,山陵待扫、故都待修,河南已在掌握之中,当此振奋之时,却为何要退兵?!”一拨坐骑,就要回去向使者讨个说法。

    裴该一把扯住祖逖的马头,说:“祖君且慢。”随即摆摆手,摒退从人,然后压低声音问祖逖:“君若归营,则必听宣旨,到时候是奉命啊,还是不奉命啊?我等还是先商议定了,好做决断。”

    祖逖说这什么情况都还不了解呢,也不知道琅琊王究竟为了什么,命令我等退兵……瞧瞧裴该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不禁“啧”了一声:“便如文约所言,建康无恢复意,然急命退兵,必有所言,否则,是乱命也,我可不遵!”

    前线打得好好的,你不可能毫无理由就要求我等退兵啊,否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完全可以当作没听见。

    裴该笑笑:“王导素以忠厚长者面貌示人,凡行事必占其理,既命退兵,安得无藉口?若彼言……或荆、湘,或交、广,又有乱起,甚至南貉造乱,威胁建康,则命退兵,非为无理。若彼有理,祖君是从命,是不从命?”

    祖逖摇摇头,态度坚决地说道:“若江东生乱,自有王茂弘、王处仲等主持,我等素不预江南事,何必退兵相助?即彼等生此藉口,吾亦不肯归也!”

    其实初发兵之时,祖逖根本就没有料到局势竟然能够走到这一步,他原本的计划,是兵进河南,与胡汉主力大战一场,倘若侥幸得胜,逼得对方只敢退守几座名城大邑,那自己就有机会派一支别军去救援长安——仓促发兵,能够打成这样,很难得了。可是没想到徐州兵的战斗力远在自己预料之上,而胡汉朝又莫名其妙起了内讧,导致刘粲后撤,刘敷授首,而且估摸着刘曜也会撤长安之围,赶回平阳去争权。这正是底定河南,进而西援关中的大好时机啊,一旦错过,等到胡乱止息,到时候无论是刘粲再来争夺河南,还是刘曜再去攻打长安,局势一个不慎就很可能返归原点去。

    终究河南城邑残破,百姓流离,徐、豫主力一退,光靠李矩、魏该他们是很难守得住的——你不可能支援他们太多兵马吧,就算给了,粮草又从何而来?而长安方面能不能依靠这一段时日长短尚且不知的喘息期,秣马厉兵,生聚待敌,也还在未知之数。

    所以啊,倘若河南的战事不顺,你不叫我退,说不定我也不得不退;如今战事顺利,正是趁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时候,建康突然下令要求退兵?傻瓜才会听你呢吧!

    然而裴该提醒祖逖:“今琅琊大王为陕东都督,雍州以东,一以制之,君若不奉命,则恐有沦为叛臣之虞。且我等主力皆在河南,倘若建康发兵北上,直取淮阴,而王处仲率江上之卒以向谯县,掘我等根基,又当如何处?且君所部多为兖、豫坞堡主,昔日为大义所责,不得已而从征,倘闻退兵令,各欲归去,祖君可能留之否?”

    祖逖闻言,不禁紧锁双眉,沉吟不语。

    关于建康方面可能用什么方法来掣肘北伐,裴该是存有警惕心的,也时常秘与裴嶷商议,谋求对策,王导直接要求北伐军撤退,自然也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退兵命令来得这么快。当下祖逖不语,裴该也不说话,只是无言地望着他,少顷,祖逖缓缓抬起头来,瞥了裴该一眼:“文约筹划万全,想必已有对策,还请教我。”

    裴该苦笑着摇摇头:“对策是有,说不上万全……”

    他说首先,咱们得要有抛弃坛坛罐罐的决心,我不要徐州了,你也不要豫州了,赶紧派人把自己和将领们的家眷全都接出来,从此就在中原扎根立足。其次,最好赶紧派一支兵马前往睢阳,扣下东海王司马裒,以之为质,好跟建康方面谈谈条件。至于第三——

    “当急遣使长安,请天子诏,留我等在中原,如此则无为叛臣之虞也!”

    祖逖先是点头,随即却又提出自己的疑虑:“豫州丧失,还则罢了,卿在徐州经营数载,根基深厚,积储亦丰,若为建康取去,只凭河南焦土,恐难支撑数万兵马……”

    裴该说了:“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且若我等行动得快,天子下诏,仍留我等青徐、兖豫都督号,则二州未必便失。”

    祖逖犹豫道:“前此用文约之计,遣使往长安去,求天子授节,迟至今日,尚无消息……则天子诏可急得否?”

    裴该笑笑:“祖君心乱矣,秋毫即在睫前,竟然不见……”

    为什么咱们遣使长安,请求授予节杖,却迟迟得不着回复?那是因为往长安去的直线道路不通啊,被迫只得南返襄城,从荆州北部兜个大圈子,经宛县而奔武关,才能抵达潼关——当初司马邺从洛阳逃往长安,就是走的这条道儿——此后刘乂占据了华阴,堵住了西入关中的通路,那使者估摸着得还再往远路绕……这会儿他到没到长安,见没见着天子,都不好说。

    但如今河南、弘农两郡中,已无成规模的胡汉兵马,而刘乂要回平阳去“清君侧”,也必然离开华阴——即便他还留在那儿,几千丧败之卒,有何可惧?咱们可以从洛阳直线向西杀去,那距离不比从这儿到建康来得近便些吗?等到觐见天子,求下诏书来,估计咱们不奉命的消息也就才刚传回建康,王导他们想向江北动兵,难道不需要再准备、组织么?

    祖逖恍然大悟,不禁讪笑道:“方寸已乱,竟思不及此,惭愧啊。”

    裴该心说你没啥可惭愧的,你以为就这几分钟时间,我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吗?关键你虽然对于政治斗争也不算是个雏儿,但一则平素就没把精力花费在勾心斗角上,二来当局者迷,对于建康那票官僚也还存着些幻想;我就不同啦,根据史书记载,早就把那些无耻嘴脸看得一清二楚,后来你祖士稚是怎么忧愤而死的?郭默、苏峻又为什么要造反?虽是后车,这辙印尽在我脑海之中,岂会不事先便加以考虑?

    再加上裴嶷那厮也不是个寻常货色,阴谋诡计不多,应付朝堂纷争、各类掣肘,倒颇有远见,所以我早就跟他反复谋划了很多回啦,因有腹案,才不至于临时抓瞎。

    事实上,退兵的诏命本在我等意料之中,只不过总以为得等偃师大捷的消息传回去,建康政权才会忙不迭地行此下策——没想到他们动作那么快,真是一点儿机会都不打算给我们留啊!若待捷报传至建康,才始下令退兵,估计北伐军前锋都已经入关了,所以当时论及此事,裴嶷就笑笑,说:“不足为虑。”到时候天子诏命,还不比你琅琊王的钧旨管用吗?

    既然对方先手一步,那裴该就必须得急作回应。难道他真舍得徐州的基业被江东所夺,到时候几万兵马都要寄食于人吗?况且徐州兵虽然多非徐州本地人,目前家眷可基本上都在徐州,倘若徐州易主,裴该还怎么保证这些兵将的忠诚心呢?

    所以裴该先提醒祖逖,要有砸烂坛坛罐罐,另谋出路的打算,但随即就说了,只要咱们动作够快,徐、豫未必就会丢。若得天子首肯,建康政权就不敢再明火执仗地侵扰江北啦——真要有抗旨的决心,那票官僚早就把司马睿扶上皇帝宝座了,不至于眼巴巴等着长安陷落,司马邺被俘。

    就听祖逖说道:“河南尚未底定,又关系运路,不可轻弃。如此,文约且守河南,我自将兵西向弘农,寻机入关……”

    裴该摆摆手:“不可,还当由祖君镇定河南,该西入关中才是。”

    祖逖问这是为什么呢?河南中州之地,距离你的大本营淮阴,比距离我的大本营谯县要远得多,而且目前兖、豫府库多空,后继粮秣全得靠你徐州发运,则你留在河南比我要有用得多呀。

    裴该笑笑,竖起三枚手指来:“只因三事,故当由该入关。”

    第一件事,豫州军品类复杂,就象裴该刚才说的,那些坞堡主若听闻退兵之命,他们还愿意再跟着祖逖吗?“若祖君施以威压,或可使彼等滞留河南,然若再驱彼等西进,其谁愿从?”

    祖逖脸色一青,默然不语。

    第二点,裴该说了,我骑兵比你多,方便长途奔袭,尽快入关——“前曾与祖君言,郭思道引北宫纯来归,所部皆骑,再加本部骑兵,须臾可得三千。今我等与建康只争朝夕,若我先入关,则建康图谋俱成泡影;若建康先传檄污我等为叛,恐我与祖君俱死无葬身之地矣!”

    最后是第三点:“关中形势,前亦与祖君明言,索巨秀擅权而南阳王(司马保)割据,公卿各怀私意,罔顾公事。若入关谒见天子,而索巨秀以为唯断我等根基,始可归服于长安,且置彼股掌之上,则必敷衍,不肯遽下诏命,设或如此,祖君可有良策应对?”

    祖逖摇摇头,随即问道:“文约有何计?”

    裴该说我没啥计,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随机应变罢了——“然该终为上品豪门、爵封郡公,先父遗泽,遍植朝野,且昔日曾有尚主之议……索巨秀何如人耶?其专擅朝政,不过恃力而已,未得众心。今我提兵入关,其势不足敌我,其威不足凌我,乃可折冲于樽俎之间。”

    裴该光说自己家门高,身份贵,其实是在暗示——祖君你身份不够与索綝相拮抗啊。范阳祖氏不过地方豪族罢了,比关西的索家强点儿有限,那么如今索綝名位大大高过于你,你在他面前抬得起头来吗?你要怎么跟他打交道?除非兵戎相见,但你能够下得了这个决断吗?

    裴该就不一样了,跑到江东,除琅琊王氏外,他几乎举目无亲,就卫氏、杜氏那小猫三两只,没挤进建康中枢去,根本就不可能成为臂助嘛。但入关中就不同了,如今的长安政权,朝堂上一半是索綝等新晋之辈,但还有一半儿全是惠帝时代留下来的老臣,跟河东裴氏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裴该遂有机会加以笼络,共同对抗索綝。

    他摆事实,讲道理,最终还是把祖逖给说服了。祖士稚长叹一声:“如此,便只能仰赖文约之谋了。”随即狠狠地一摇头:“浴血百战,始复故都,谁想事竟如此!”

    裴该却不禁转过头去,朝向西方,心说我要来了啊,司马邺你得救了——但不知如今的长安,又是何等风貌,自己在战场上打赢了,但在波谲云诡的政争中,能否同样取得胜利呢?

    (第四卷“回瞰黄河上”终)

第一章、雪猎

    这一年的冬季,淮东地区格外寒冷,才刚进入腊月,天上就飘下了绵密细碎的雪花。尤其是淮水以南,四望平野,毫无遮蔽,东临大海,本属于温带季风性气候,向来四季分明,但如这般大雪,却也是十数年来都罕见的。

    冬雪对于农业生产是很有好处的,积雪可以隔绝外界的冷空气,给冬小麦一定的防护——不过淮南向以植稻为主,小麦的种植范围很小,可暂不论。且积雪融化后,其中所含的氮素能够增强土壤肥力,还能够冻死很多越冬的害虫,古人虽未知其所以然,但经过常年的经验积累,对于冬雪之益农,还是普遍都有所了解的。

    据说屯垦地的耆老就因此向郡府进献贡品,感谢官府的仁德化被,能得上天庇佑,普降瑞雪。汉儒讲“天人合一”,所以风调雨顺必是统治者之功,灾害发生必乃为政者无德,农民本该看天吃饭,遂被扭曲为看官府吃饭——既然如此,汝等又岂敢不敬官府,不缴赋税,不应征募呢?

    但是对于广陵郡守卞壸而言,这场冬雪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因为大雪覆盖了田野,遮蔽了道路,使得向中州河南输运粮秣的队伍行进缓慢。路走得越慢,路上吃用的就越多,里外一合算,成本竟然提高了四成还不止……

    卞壸整日愁眉不展,希望裴使君兵进河南后,可以就地调集到不少粮食,不必全都依赖徐州供输,否则的话,一旦粮运不济,导致战败,他卞望之不就变成千古罪人了么?

    非止卞壸而已,暂摄下邳政事的荀崧和彭城相熊远同样忧愁繁忙——虽然淮北的雪反倒没有淮南大,对于交通运输终究也会起到一定阻碍作用,这是临出征前谁都没有料算到的事情。

    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却大多无此烦心事。本来冬季寒冷,穷苦百姓就是轻易不出门的,那么降不降雪,对于生活又能产生多大影响呢?至于富贵人家,在家自有薪炭取暖,出门可着裘皮御寒,虽然车辆在雪地上不易驰骋,骑马却无太大妨碍。而且对于淮南地区来说,如此大雪可是十年难得一见啊,天地间苍茫一片,银装素裹,澄净洁白,真正是良辰美景,值得仔细观览一番。

    好比说此刻在淮阴城外,临近淮水和泗水交界处的地方,就围起了一道锦绣帐幔,足以遮蔽寒风。帐幔中间,积雪都已扫尽,有粗过一围的大铜炉燃着无烟香炭,热气蒸腾,温暖若春。铜炉旁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毡上不仅摆放着几案什物,还有一名少女裹着白狐裘,正在呼呼酣睡。

    这少女的身量不高,在同龄人中算比较矮的,但四肢匀称,并不显得粗短。可以用一个并不那么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叫做“具体而微”,少女无论体态、四肢,还是相貌,都显得极其的精致,她侧卧在毛毡上,白狐裘裹得很紧,但却把一双未着袜的白生生的玉足伸展在外——可见有炭炉在旁,狐裘在身,其实并不会感觉寒冷。

    临近黄昏的时候,少女终于醒来了,舒展一下四肢,伸手揉揉眼睛,四外望望,幔帐中并无第二人在——那些护卫的兵丁,自然都挺立在帐幔之外,不得传召,谁都不敢入内。可是那几名伺候的下人呢,全都跑哪儿去了?

    正感迷茫,就听帐幔外马蹄声响——因为是踏雪而归,所以蹄声很闷,并且直到距离很近,才始被她听闻。少女一轱辘爬起身来,还没筹思好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听幛幔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猫儿还在睡么?”

    那少女赶紧回应:“醒啦,早醒啦。”匆忙提起双手来摩挲一下面孔,然后跑到毛毡一侧,穿上鞋,一把撩开帐幔,连蹦带跳地朝人声处跑了过去。

    说话的骑士穿得并不多,单衣外仅仅加了件豹皮的小袄而已,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围着貂皮暖额。她背负马弓,腰挂箭壶,右手带缰,左手则提着一只带箭的灰色野兔。

    骑士身边,仆役围绕——原来都早就迎出来了——那少女毫不客气地便即挤进人群,微一屈膝:“娘子终于归来了。”

    “娘子”是奴仆对主母的称呼,这名马上骑士,正乃此地一州之主裴该新娶的夫人荀氏——裴该私下但唤其名,称为“荀灌娘”。

    荀灌娘将手中提着的死兔子交给一名仆役,然后偏身下马,大步迈入帐幔。少女紧随其后,伺候着荀灌娘脱鞋登上毛毡,然后赶紧展开白狐裘,为主母披在身上:“娘子骑马汗出,要防着风受寒。”荀灌娘挥手掸落狐裘,笑笑说:“有炭火烤着,岂会受寒?倒是猫儿,汝既不活动,还该多穿些出门才是。”

    这被称为“猫儿”的婢女,本是荀灌娘的陪嫁丫嬛,并且在荀崧的设想中,应当负起“媵”的责任——当然啦,她年岁太小,还不必着急。“媵”就广义来说,是指从嫁之人,不论男女;而其狭义,则单指出嫁女的替代品——古时贵族嫁女,常以妹或侄女从之,相当于买一送一,以固两族之好;至于老百姓就没这种讲究了,俩姑娘甚至更多女亲同嫁一人?那也得姑爷养得起才行啊。

    所以论起身份来,这个“猫儿”并非普通丫嬛,在从嫁者中天然要高出一头。

    “猫儿”虽然精致、懒散、敏感,确实如猫,但这并不是她称呼的来源,而仅仅因为——她本就姓猫。猫非中国之姓,乃是荆州南部和湘州部分地区的蛮人姓氏,那些蛮人据称为上古“三苗”之后,故此以“猫”为姓——因为当时猫、喵、苗等字本就同音。

    发音是苗,却写作猫,为何如此,即便博学如荀崧甚至裴该,也全都搞不明白。有可能是出于中国士人对外族习惯性的蔑称,特意加个“豸”旁,言彼等非人也,等若禽兽——古有“猃狁”,后世有“獞”(壮族)、“猺”(瑶族)等,皆此意也。当然也有可能是苗人自己拟的汉字名,因为当时家猫才刚传入中原不久,还不普及,所谓的“猫”,或者说其大属种“狸”,多指野生的小型猫科动物,那玩意儿不但不萌,还很凶咧。

    猫儿的父亲是荆州南方某部蛮族的族长,想当年荀崧才刚入荆,与当地土豪作战,猫某便率人前来相助,后来为救荀崧而不幸战死。荀崧因此将其孤女收入府中为婢,但供养一如己出之女——荀灌娘也把猫儿当成是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

    这回还是猫儿见到降雪,甚感奇异——入荀府之前,她长期生活在长江以南地区,这辈子就没见过几场雪,遑论如此之大——所以缠着荀灌娘要来郊外观赏雪景。但等真出了城,原本还想改变旧日习气,从此做一个娴静温良的大家主妇的荀灌娘终于按捺不住性子,驰马便出去狩猎了;猫儿却很快看腻了雪景,只是蜷缩在炭炉旁打盹儿……

    故此荀灌娘就问她:“外面的雪景不美么?”猫儿撅着嘴道:“初时看着甚好,看久了也不过如此,抑且晃眼……娘子,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去吧。”

    跟进来的一名中年仆伇也拱手说:“请娘子速速归城,不可在城外露宿啊。”

    这名仆役名叫裴服,世代伺候闻喜裴氏的主支,后来跟随裴该之兄裴嵩前往蓬关游说陈午,裴嵩遇害后,他艰难求生,去岁才得着机会来到淮阴,回归入裴。是以裴该对裴服未免另眼相看,虽无正式名分,他却隐然已是裴氏的管家了,荀灌娘既然嫁入裴家,时日又不长,自也不便如寻常奴仆般对待裴服。

    因此她笑一笑:“容我喘息定了,便回去吧。”

    裴服大着胆子劝告道:“其实……二郎不在,娘子实不宜轻出,况且骑马射猎,非大家主妇所当为……”

    这话裴服也说过不止一遍了,荀灌娘未面有些嫌他啰嗦——况且她也实在讨厌时俗,身为女子,这也不能做,那也不宜为——故此就特意挑裴服话中一个小错,板起脸来,并不严厉地训斥道:“长兄已殁,如今我夫君为裴氏之主,汝何得还以‘二郎’呼之?”

    裴服愣了一下,赶紧致歉:“是小人说惯了,娘子恕罪。”左右望望,转移话题:“既是娘子允归,且暂歇,小人出去安排车乘。”赶紧倒退着就出了帐幔。

    荀灌娘略舒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既象是对猫儿说,又象在自言自语——“裴氏诸仆,只这裴服多话,嘿,世代之奴就很了不起么?”

    猫儿笑笑,安慰荀灌娘道:“娘子何必与他置气?奴婢终究是奴婢,休说娘子出身颍川荀,家门不弱于河东裴,便是小户人家,既为主母,奴仆也不当哓哓不绝,指斥主人之非。”但她随即又劝荀灌娘:“娘子出嫁前,大家、娘子(这是指的荀崧夫妇)多曾劝告,既为人妇,不可再如闺中时那般肆意无忌,弓马最好收起来吧。”

    荀灌娘横她一眼:“若非汝撺掇,我又如何会出城来赏雪?”

    猫儿撅嘴道:“我也没让娘子带上弓箭出门啊……大家、娘子关照,望娘子早日为裴家诞下子嗣,如何数月了却不见动静?”她既按照在荀氏家中的习惯,称呼荀灌娘之母为“娘子”,复依如今境况,也叫荀灌娘为“娘子”,夹杂在一起,称呼混乱,听得人不由好笑。

    荀灌娘皱眉道:“夫君远征在外,我又如何得孕?”

    猫儿瞪大了两眼,茫然不解道:“为何他不在,娘子便不能怀孕?”

    荀灌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抬起手来,在猫儿头上打个爆栗:“其中缘故,待汝长大了,自然知晓。”话才出口,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婚后数日与裴该的缱绻之状来,不禁双颊飞红,赶紧别过头去。

    要说新婚之夜,裴该出语惊人,搞得荀灌娘满脑子的浆糊,外加患得患失,其后成夫妇之礼,只觉得艰涩难忍,又羞怯又慌张,几乎没留下什么好记忆。倒是其后几日,虽然出征在即,诸事繁冗,裴该却夜夜留宿,初两日的狂暴过后——那其实是裴该素得久了之故——逐渐改为温柔款款,荀灌娘始得品尝到其中滋味。

    有句话叫“光棍好熬,鳏夫难过”,其实妇人也是同理,未知其中滋味时尚且罢了,一旦得尝,便再难放下。荀灌娘又是回想,又有些不敢去想,不禁伸手从怀内掏出裴该不久前才寄来的一封家书,再次展开,品读起来。

    裴该虽然出征在外,每十日也必有书信递回淮阴——既有给荀灌娘的家书,也有给卞壸等留守人员的公文——备悉陈述自己行军、作战的经过。家书内容倒有八成都在叙事,仅一头一尾加几句思念之语,文辞极为质朴,条理却甚是清晰。

    荀灌娘展读书信,不禁心想:“计点时日,裴郎当已兵进河南,要与胡军主力决战了吧?不知下封书来时,是否已然打过,胜负如何?若是胜了,自当趁胜追击,镇定河洛,西援关中,恐怕春播前都无法归还……若败或肯归,但我虽欲其归,又岂忍他战败呢?且败军之中,唯恐性命难全啊……读他此信,不似家书,倒似史书,条列战事,备悉靡遗,或许将来直接掐去头尾,便可以为史……”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裴服又在帐幔外催促:“娘子可歇够了么?车乘已然备好,若再不归,城门将闭——且适才有传报来,说卞守过府,本欲寻娘子说话。”

    荀灌娘闻言,秀眉微蹙:“卞守来寻我做甚?难道说……”难道是前线吃了败仗,消息传至淮阴了?不自禁地便心脏狂跳,急忙站起身来。

    好在裴服随即便道:“小人也听得不甚分明,似乎是某人自北而来,将及淮阴,卞守想请娘子先去见其家眷……”

    “‘先去’见其家眷?”荀灌娘一头的雾水,“究竟是何人?其家眷难道在淮阴城中么?”

第二章、南来之客

    荀灌娘匆匆赶回淮阴县城,才进城便遣裴服前去通传卞望之,因此她才刚梳洗完毕,卞壸也就二度上门来拜了。

    二人于正堂上对面而坐——虽说这年月所谓“男女大防”还没有后世那么严格到变态,尤其荀灌娘已为人妻,不是闺阁少女,但卞望之是守礼之人,虽然对面坐着,他却主动把头略侧向一方,瞥着屏风,绝不故意去瞧荀灌娘一眼。

    荀灌娘问他:“卞公来访,不知有何事吩咐啊?”

    卞壸拱拱手:“不敢,为有一事,要请夫人相助——下邳尊公处有信传来,云高平郗道徽南下,预估明后日便当抵达淮阴……”

    荀灌娘略一凝神,便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卞公要我去访郗公夫人……”

    郗鉴之妻王氏,乃是建兴元年,也即两年前的春季逃到徐州来的,随即就被裴该安置在淮阴城内居住。裴该在临出征前,曾经对妻子说起过相关情事,希望妻子闲来无事,可以去拜望拜望郗夫人,跟她说说话,拉近一下感情。

    在荀灌娘想来,既为人妇,那么同僚内眷之间,自当走动,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话说徐州将吏,大多年纪很轻,又身逢乱世,娶妻也晚——有老婆的就没几个——其中如陆和妻等人,出身太低,就只有她们跑来拜望裴夫人,没有荀灌娘去见她们的道理。淮阴城内,身份敌体,可以相互来往、走动的,那也就只有卞壸之室和郗鉴之室了。

    其实济阴卞氏的门户也不够高,卞夫人天生比裴夫人要矮一头,平素无事,得要她来拜,而非荀灌娘往访——除非将来混得熟了,情若姐妹,才可不拘礼数,但实话说荀灌娘跟一般贵妇人还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高平郗氏就不同了,虽也比不上河东裴氏,终究是排名在二十以内的世家豪门,先祖郗虑在后汉和曹魏都做到御史大夫,且少从郑康成,属于经学名家。尤其郗夫人娘家也很高贵,为太原王氏,她才真真正正与荀灌娘属于同一社会阶层——皇族以下,最顶级的那一层——故此来往交游,本属份内之事。

    可是如今卞壸特意跑过来说,郗鉴就快到了,希望夫人您再去拜访一下郗夫人,那荀灌娘就不明白啦——我们女人家之间来往,关公何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我转达给郗夫人呢?

    荀灌娘身为人妇,平素不与卞壸等人来往,只是卞壸逢年节携家眷前来拜望,她依礼相还罢了,就没说过多少话。不过她也知道,这位卞守乃是夫君的左膀右臂,又专司留后事,自己是不能够怠慢的,也大可不必惺惺作态,故此心有疑问,就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了:“卞公欲我见郗夫人,所为何事?”

    卞壸依然斜着身子,歪着头,不去看荀灌娘,听到提问,便即老实回答说:“察郗公此来,必为向我徐州求取援兵也……”

    石勒破三台,刘演逃依邵续之事,自然早就已经传到了淮阴,郗夫人听说后,当时就急了,忙遣人去向卞壸央告,希望帮忙打听一下自家丈夫的安危——郗鉴可是跟着刘演的呀!卞壸自然不敢怠慢,急忙遣人北上探查,才刚探听到郗道徽幸免于难,同样寄居厌次,接着就得到了郗鉴南下的消息。那么郗鉴的来意,也便不问可知了。

    然而——卞壸接下去就说:“夫人亦知,使君奉命北伐,徐方空虚,此刻实难遣一兵一卒以援刘始仁,必将难如郗公之意。但郗公在淮阴不得志,或将南下建康,向琅琊大王求助……”

    荀灌娘微微而笑:“建康但知凭江自守,若非儿夫自请北渡,即徐方亦不能得,岂肯遣兵去往河北呢?”

    卞壸点点头:“夫人所言是也。因请夫人往见郗夫人,陈述利害,请她奉劝郗公,不必更南,为此无益之举。且若郗公肯留淮阴最佳……”

    荀灌娘听到这话,双眼不禁微微一亮:“卞公之意,是欲为儿夫招揽郗公么?”

    卞壸说对啊——“使君在时,颇留意郗公行迹,是其爱郗公无疑也。为郗公计,曩日投归三台,即属无奈之举,今刘始仁战败,往依邵嗣祖,而邵嗣祖即乐陵一郡都不能平,蜷屈于厌次尺方之城,石勒觊觎于侧,仍属危地,不可久居也。若来徐方,夫妇团圆,大小可安。”

    说到这里,略略皱眉:“然人各有志,或郗公仍欲归河北,也不可相强。只是若其欲携夫人同归……”

    当初郗鉴和老婆孩子失散后不久,他便被石勒释放,投奔了三台,然后很快就通过裴该,相互联络上了,之所以不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去,纯粹因为相隔千里,交通不便。但如今裴该的势力已经逐渐伸向徐州北方,而曹嶷也已应允归晋——要不然郗鉴也不可能安全通过青州,到淮阴来——这一路上太平多啦,那么郗鉴亲自保护着妻儿北返,也属情理中事。

    可是郗夫人走了,原本跟着她南下的峄山众又该怎么办?其中会不会有不少人感念郗家恩德,想要跟他们一起走?如此一来,多少会削弱徐州的实力啊。因此卞壸才特意找到荀灌娘,请她去劝说郗夫人,徐州比较安全,还是别跑北方去冒险为好——最好你老公也别回去了,就留在徐州吧。

    卞壸话才说到一半儿,荀灌娘便即心领神会:“我知之矣,明晨便往拜会郗夫人,劝她仍留徐州,然……”犹豫了一下,便问:“倘若不能说服郗公,仍欲携妻子北归,又当如何处?”

    卞壸一摊双手:“彼若决意,亦无法可想,我等尽力便是了。”

    荀灌娘笑着摇摇头:“卞公诚君子也,然料儿夫若在,必不如是……”猛然醒悟到这话有问题,仿佛在编排自己老公不是“君子”……于是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往下说,“若如卞公,我家亦不会东迁徐方。”

    荀崧这一家与其说是被裴该拉拢过来的,还不如说是被裴该挟持过来的,只不过荀灌娘够敏,多次劝说其父,主动上套,没让双方撕破脸皮而已。

    卞壸微微皱眉:“然则夫人可有妙计?”你不会想要硬留郗氏夫妇吧?可千万把一件好事儿给办砸了,还让双方产生不必要的嫌隙呀。

    荀灌娘说你放心,既然我老公想要招揽郗鉴,当然不能够表露出丝毫恶意来,不能够引起他丝毫的反感——“然我当亲见郗公,晓以利害,由郗夫人传言,恐事难协。”我跟郗夫人打过交道,她虽然勉强算是个有点儿主见的大户人家主妇,但思想太过传统了,必然不肯违逆老公之意,想靠她说服郗鉴,怕是难有希望。

    “儿夫为徐州之主,既出征在外,我为其妇,自当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郗公。”

    郗鉴确实是奉了刘演之命,南下来求取援军的。其实刘演最应该去讨要救兵处,应该是并州的刘琨,而邵续的靠山,则是幽州王浚;但刘、王不睦,世人皆知,那你若叫来了幽州兵马,刘演还如何容身啊?若叫来了并州兵马,也必然鸠占鹊巢,说不定还会驱逐邵续……

    再说了,并州兵是不可能飞到河北最东南角的乐陵来的,而王浚正在联合拓拔鲜卑等势力讨伐辽东(其实已经打完了,消息尚未传到),估计一两年内都不可能大举南下攻打石勒,而不破石勒,通向乐陵的道路也不可能敞开。

    故此只有南下求援,郗鉴主动请令,说正好我老婆孩子还寄居在淮阴呢,顺道我去瞧瞧他们,看看是不是能够接到厌次来一起住。

    于是郗鉴带着侄子郗迈和外甥周翼等人,便即渡河南下,第一站先去广固,求见曹嶷——因为听说曹嶷已然改帜归晋了。曹嶷尊重郗鉴的名望尤其是家世,便即摆设酒宴,盛情款待,席间问郗鉴:“郗公止南下淮阴么?可肯前往建康一行?”

    郗鉴点点头,说我确实有这个打算。曹嶷便恳求说:“吾前与徐方来人商定,请青州刺史及将军号,彼虽应承,尚未得实。郗公若往晋谒琅琊大王,千万相助美言一二。”郗鉴答应了。

    当然啦,曹嶷只有割据之志,如今他还没能平定整个青州,是不可能派兵渡河去帮邵续、刘演的,郗鉴此来,主要是联络一下感情,更申以唇亡齿寒之意。石勒既得临漳,向东一发兵,就到乐陵了,朝南一渡河,距离青州也便不远,所以乐陵和广固合则两利,分则两损,怕会被石勒逐一击破。

    这本来也是王贡游说曹嶷的理由之一,曹嶷自然满口应承——当然啦,目前只是口惠而已,真要碰上事儿他肯不肯帮忙,肯帮多大的忙,还真不好说。

    随即郗鉴就辞别了曹嶷,南下徐方。他侄子郗迈和外甥周翼年纪都很轻,一个才刚十七,一个年仅十六,乱世之中,倒是早早的就冠了,打扮得象个成年人,其实满脸的稚气未脱。路上周翼就问郗鉴:“裴使君方奉命北伐,恢复故都,祭扫山陵,岂有余力支援河北啊?舅父此行,甚无益也。”

    郗鉴还没回答,郗迈先插嘴说:“此去淮阴,为迎叔母与阿弟也,其后乃可渡江而南,请琅琊大王发兵救援。”

    周翼撇撇嘴:“江东遥远,岂肯发兵救援河北?便琅琊大王有意,又岂有千里运粮,劳师远征之理?”

    “粮秣自可由徐方供输……”

    “可笑,徐方本非沃土,今供应北伐之粮恐且不足,岂耐涸泽而渔?”

    郗鉴笑着摆摆手,阻止两个孩子的争吵,他说:“或我建康行来,返归淮阴,则裴文约亦已归矣。”

    郗迈不明白,就问:“叔父此言何意啊?是说此番北伐必败,故裴使君一两月后,便将退返淮阴么?”

    周翼插嘴道:“若北伐丧败,徐方实力必然大损,怎可能再发兵援我?”

    郗鉴捋捋胡子:“此番北伐,令下仓促,岂有胜理?然有祖士稚在,应不当大败。且即侥幸得胜,我料建康亦必下令班师——最晚来年春播之时,裴文约便当折返淮阴矣。我亦不求其发兵相助,若能资助粮秣数万石,便可暂应厌次之急。且石勒才并临漳,欲再向厌次,必在明岁秋后,到时候裴文约或能北向东莞,地与曹嶷相接,乃可求其北援矣。”

    周翼还是一头雾水:“既云侥幸得胜,为何建康反要下令班师呢?”

    郗鉴的笑容瞬间便凝固了,随即摇摇头:“因为如今的江东,是王氏用事,而就我所知,王茂弘唯守成之才,并无开辟之志,而王处仲……嘿嘿~~”冷笑两声,却不再说下去了。

    他这一路上行色匆匆,多不与地方官员碰面——徐州北部从郡守到长吏,大多因为战乱弃城而逃,目前都由地方豪门自守,甚至于相当大一部分还没得着裴该的首肯,身份悬殊,郗鉴岂肯自降身份,去拜他们呢?对方也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往前凑,多数只是遣人奉上程仪而已。

    一直等到了下邳,暂摄相事的荀崧闻讯遣人召唤,郗鉴才始登门拜访——颍川荀氏论门第本在郗氏之上,则郗道徽焉有不往见之礼?荀崧留郗鉴住了三天,并且急派人快马通报淮阴。

    故而此后郗鉴一行人的行程,就在徐州势力掌控之下了,等郗鉴到了淮阴,卞壸早早地便奉着郗夫人出城相迎。郗鉴夫妇、父子相见,都是热泪涟涟,无尽的唏嘘——想想分散那会儿,郗愔才刚满月,还在襁褓之中,一晃眼将近四年的时光荏苒而逝,这会儿小家伙都能够烦死人地满地乱蹿了……

    卞壸劝说郗氏夫妇暂收悲声,还是先进城安顿下来,再述别情吧。随即卞壸还邀约说:“裴使君虽不在州,其夫人却欲摆设酒宴,款待郗公——请勿推却,今宵可同饮共欢也。”郗鉴赶紧拱手:“岂敢,岂敢,鉴何如人,而裴使君折节厚爱,何以克当……”

第三章、兖州方伯

    郗鉴郗道徽虽然家世显赫,且幼通经史,早有盛名,但论官品却并不甚高。他初仕为赵王司马伦之掾属,后见司马伦有篡僭之心,便即称病辞职了——就此躲过一劫;等到惠帝复位,郗鉴为司空刘寔召为参军事,后又转任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所历各职中,也就中书侍郎最高,不过五品而已,与卞壸的一郡之守不分高下。

    裴该就不同啦,起家即五品,随即转任散骑常侍,是第三品,就算按他现在所有头衔中最低的州刺史领兵者算,也是第四品,比郗道徽整高一头。旁人或许还要仰望郗鉴的门第,裴该是不必的,则无论名位、品爵都比郗鉴来得高,又收养其妻儿,真正恩同再造。按道理来说,就该郗鉴主动上门去拜见裴该夫妇,如今裴夫人倒要设宴相请,这个人情可太厚啦。

    裴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她有什么资格宴请郗鉴呢?不过是因为丈夫出外,代行家主之事罢了——这份恩情还得算在裴该头上。

    是以郗鉴连声称谢,郗夫人也说:“我母子在淮阴,多得裴使君看顾,今晚设宴,裴夫人亦曾下贴相邀——此恩此德,我妇人难以答报,夫君则当铭刻在心,无时或忘。”

    于是当晚,郗氏夫妇就领着郗迈、周翼前往裴府赴宴。荀灌娘自然坐了主席,郗家四人客席,卞氏一家在旁作陪——也是四个人,卞壸夫妇,还有他们尚且未冠的俩儿子:卞眕、卞盱。

    先寒暄一番,卞壸向主人家介绍自己的侄子和外甥:“二子年齿虽幼,却有干才,昔日若非二子,我恐亦难脱虎口……”

    当日峄山战败,郗鉴为蘷安所擒,郗迈和周翼倒是侥幸逃了生,但这俩小子没去追郗夫人所领的大部队,反而暗藏行迹,远远地缀在胡军后面,一路北渡过了黄河。其后石勒攻打三台难克,继续北上,占据邯郸、襄国,那俩小子便跑去向刘演哭诉,请求刘演出手拯救郗鉴——因此石勒谋求与刘演和睦相处,刘演才会提条件,说除非你把郗道徽给我先送过来……

    可以说,郗鉴这条命是郗迈、周翼救的——否则以他坚决不肯降胡的志气,迟早还是会膏了石勒的屠刀。

    荀灌娘和卞壸全都赞叹几声,随即便问起了河北之事。郗鉴把石勒进攻三台,刘演战败,逃依邵续的前后经过,备悉陈述了一番,荀灌娘便道:“妾有一事不明,未知是否当问?”郗鉴说裴夫人您请问吧,荀灌娘假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闻儿夫曾致信刘将军,言石勒不可信,当慎防襄国,未知刘将军何以不听啊?”

    郗鉴轻轻叹了一口气,拱手解释道:“裴公洞彻机先,而吾亦曾劝说刘将军,不可轻信羯奴,然刘将军忠厚人也,以为既有盟誓,彼必不肯背约。且闻琅琊大王命徐、兖二牧北伐,刘将军乃欲南取汲郡,以为呼应,遂疏忽了北线之防……”

    荀灌娘笑一笑:“妾为妇人,不知国家大事,然亦尝闻儿夫说起……若刘将军不与石勒盟,恐郗公不能得归,然不论此事,石勒本敌国也,乃可与之约和乎?刘将军果忠厚人么?得非欲畜石勒为犬,使北攻王幽州,孰料彼非犬也,实为恶狼,乃遭反噬……”

    郗鉴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了些微尴尬之色,只得敷衍道:“羯贼势大,难以拮抗,不得已而暂时笼络之耳,刘将军岂有他意……”

    “惜乎,”荀灌娘叹了口气,“石勒初至襄国,兵马疲惫,粮秣不足,倘若刘将军与王幽州能够同仇敌忾,南北夹击,此羯胡不足灭也。二三子各怀私意,遂使虏敌坐大!此儿夫每常切齿叹息,云若我晋公卿百官同心一意,又何至于今日之局面?”

    郗鉴还想帮刘演洗地,分说都是王浚的错……可是荀灌娘把老公的话摆出来了,他总不好当面加以驳斥,一时嗫嚅,难以接口。旁边儿卞壸看气氛有点儿尴尬,急忙端起酒盏来打圆场,转换话题道:“前事暂且不论,今河北局势究竟如何,还望郗公教我。”

    郗鉴叹口气,说形势不容乐观啊——“邵将军所部二三万,刘将军所余亦一二万,本足以扼守厌次,惜乎历经兵燹,百姓流离,田亩荒芜,厌次今秋所收之粮,恐怕难过明岁仲夏……”正想提出来,我知道徐州如今发不了兵,救不了邵、刘,那么能不能先借点儿粮食来应应急呢?

    但是他才略一停顿,荀灌娘便即插口道:“厌次无险可守,若石勒再举大军来,当如何处?何不奉劝刘、邵二位将军,南渡黄河,屯于青、兖之地,则依河为守,可策万全。”

    郗鉴心说想不到啊,这位裴门荀氏年纪轻轻,知道的事儿还挺多,当即回复道:“曹嶷虽承诺归晋,仍视青州为其禁脔,恐不允我等南下。至于兖州……须先问过祖使君。然而,邵将军本为王幽州所遣,料必不肯轻弃防地而别徙;刘将军亦无日或忘恢复失土,若南渡河,纯为守势,非其所愿也。”

    荀灌娘笑笑:“今天子局促于关中一隅,主忧臣辱,为晋人者,岂不应大发勤王之师,以援长安么?若能击破胡虏,恢复故都,奉还天子,底定中原,羯贼亦无足为论,区区河北失土,迟早镇定——除非刘将军以临漳为其自家产业,不当是朝廷所有。困守厌次,才是守势,若欲攻,何妨渡河而西?儿夫与祖豫州正在河南奋战,若得刘将军相援,破胡不难。”

    郗鉴略略沉吟,然后苦笑一声:“败残之兵,其气已沮,且粮秣不足,恐不能用……”

    荀灌娘道:“败兵若不能取胜,其气永不可振,何妨西合徐、豫之兵,先去打几场胜仗再说?至于粮秣,我徐方粮秣,专供北伐之用,若刘将军亦肯兵向河南,自当供输一二。”

    郗鉴心说得,我也别开口借粮了,你条件都摆得很清楚了,除非参与徐、豫北伐,才肯给我们粮食……可是如今刘演兵马残破,若向河南,必为裴该或祖逖所吞并,就算自己不在乎,刘始仁肯定不干啊!只得敷衍道:“如鉴所言,邵将军有守土之责,断不肯南渡,而刘将军既归厌次,也不可轻弃邵将军别走。”

    荀灌娘笑问:“且不论刘将军,郗公又做何打算呢?”

    郗鉴心里“咯噔”一下,不禁转过头去,瞥一眼卞壸。他明白裴夫人这是有招揽之意了,但并不相信一闺中妇人能有如此见识,而裴该虽然在来往信件中也曾流露过类似意图,终究人在河南,不知道自己此番南下,未必能给老婆支招——其实这都是卞壸的意思吧,只不过考虑到自己身望不够,不便开口,所以让才裴夫人来说?

    卞壸预先自然跟荀灌娘是通过声气的,因此见郗鉴把目光投向自己,也便趁机追问道:“不知郗公此番来徐,除省亲外,尚有别意否?”

    郗鉴心说我不是来省亲,是来接人的,至于别意,当然有啊,我欲借粮,但被你们三言两语,就把我的话给堵回去了不是吗?只得回复道:“乃欲假道而南,进谒琅琊大王,请兵救援厌次。”

    荀灌娘一撇嘴:“琅琊大王虽都督中外军事,然北伐令下,幽、并不肯从命,既如此,又岂肯救援幽、并之残余?况徐州之卒,都在河南,无可北上,若自江东发兵经徐州而北……江东若有兵,自可溯江而上,出宛向洛,比我徐州千里西进,不知道近便几许。然徐、豫二牧奋战河南,江东非但无一兵一卒北上,且不馈粒米!则此番郗公南下建康,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间顿了一下,貌似想起了些什么,假装年纪轻口没遮拦,直接就问:“难道说,郗公实欲逃避胡羯,避难于江东去么?”

    郗鉴闻言,不禁一股怒气自胸中油然腾起,不假思索地开口便道:“夫人未免太过小觑郗某了。郗某若肯弃中原不顾,逃依江南,永嘉年间便可走,何必搜救流民,保守峄山,乃至为羯贼所虏?!”

    郗夫人暗中伸手捅了老公一下,那意思,你别光火啊,裴家对咱有恩,就算他们说话不客气,对你有什么误解,你也应当和颜悦色地加以辩解啊,可别撕破脸皮。

    荀灌娘倒是并不在意,只是笑笑,端起酒盏来:“妇人无知,乃以小人之心,度郗公君子之腹,特此敬酒赔罪了——郗公勿怪。”等到郗鉴表情略微舒缓一些,也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她才继续问道:“如此说来,郗公实与儿夫、祖公、卞公等同,皆有恢复之志,而不肯避乱远途,坐看中原翻覆、社稷陵替了?”

    郗鉴伸手朝空中一指:“郗某之志,天日可鉴!”

    “既如此,郗公何不留在淮阴,相助儿夫,以定社稷?”荀灌娘朝卞壸微微一让,“今北伐粮秣,多由我徐方供给,千里赢粮,本便不易,如郗公所见,淮上方被雪,则输运更加困难。卞公虽有萧、张之才,终非三头六臂,卞夫人尝与我言,其夫每日止眠二个时辰,且不得安枕,衣带渐宽,人益憔悴。若得郗公相助,则卞公不致劳乏过甚,儿夫在前线也可安心了。”

    郗鉴心说你终于同穷匕见,说出口了啊,赶紧拱手推辞道:“感承裴公与郗君厚爱……”不提荀灌娘,因为“夫人厚爱”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然郗某受刘将军活命之恩,不忍背之也。”

    荀灌娘说:“刘将军之救郗公,私恩也,请郗公留徐相助,公事也,岂可一概而论?今刘将军蜷屈厌次,即得郗公辅佐,亦不过暂保数城而已;不若儿夫,前有书来,大军摧破伪皇太孙刘乂,定荥阳、破成皋,已入河南,行将与豫州军合,共击伪相国刘粲。若破刘粲,胡军主力丧尽,即能退保河东、河内,亦必不及河南、弘农,则黄河以南,可尽复为我晋之疆土。继而挥师西进,救天子、归故都,亦不难也。当此天地翻覆、社稷再造之时,郗公乃独为私恩牵绊,困守河北一隅,或无益地往来建康,而不肯伸手相助么?”

    郗鉴本能地感觉到,这女人词锋甚利,不象是在背书!他只好转换话题:“北伐之事,河南之战,目下究竟如何?鉴消息闭塞,实不知也——还望卞君教我。”

    荀灌娘就觉得自己迅猛的一拳头,竟然打在了丝绵上,轻飘飘地就让对方把力气给卸了。但这也无法可想,人既然问起来战事,你总不能不回答吧,更不能阻止卞壸解说吧。好不容易等卞壸把相关情况大致向郗鉴介绍了一番,荀灌娘才打算把话头重新扯回来,郗鉴却猛地灌了一口酒,大声道:“壮哉,裴公、祖公之北伐也,郗某恨不能跻身二公之幕,亲身参与……”

    荀灌娘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才刚觉得有门儿,谁想郗鉴突然间坐着就是一个趔趄,酒盏倾翻,洒得自己衣襟上一片淋漓。郗夫人赶紧搀扶住他,然后转过头去向荀灌娘致歉说:“儿夫醉矣,不能再饮了……想是远来疲惫。为免失仪,还请容我等暂退,等明日再答谢宴请之情吧。”

    郗家四人就这么着逃席而去,荀灌娘气得直想踹几子——我跟你讲道理,你竟然跟我耍赖——只是考虑到卞氏夫妇还在,所以才强自按捺下胸中怒火。她问卞壸:“郗公果不能饮否?”

    卞壸苦笑道:“‘兖州方伯’,而云不能饮,其谁信之?”

    西晋末年,有八位兖州名士,因为任达嗜酒,遂被州人呼为“八伯”,分别是:陈留阮放为宏伯,高平郗鉴为方伯,泰山胡毋辅之为达伯,济阴卞壶为裁伯,陈留蔡谟为朗伯,陈留阮孚为诞伯,高平刘绥为委伯,新泰羊曼为濌伯。

    所以说了,堂堂“兖州方伯”郗道徽,怎么可能不善酒呢?

    荀灌娘闻言更气了,就等着卞氏夫妇也借机告辞,她好砸点儿什么东西来解气。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不听卞壸那边儿有动静,撇过脸去一瞧,只见卞望之低着头,手捻胡须,正在那里沉吟呢。

    “卞公何所思啊?”

第四章、退兵令

    荀灌娘问卞壸在想什么,卞望之就说啦:“郗道徽之为人,素来谦抑、谨慎,虽好酒,即便沉醉,也从无妄语。今藉酒逃席,却云‘恨不能跻身裴、祖二公之幕’……得非其心已动乎?”

    荀灌娘说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跑了呢?

    卞壸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想是席间人多,不便明言……”要都是我们大老爷们儿也就算了,这儿还好几个女人啊,郗鉴有什么想法,肯定不肯当着女人的面说——“且夫人今日所言,未必咄咄逼人了一些。”

    荀灌娘心说好嘛,敢情还是我的错……若真是男人,是留或是不留,就该直截了当地表态,怎么还装醉、逃席,比女人还要磨叽!这世上果然只有我老公才最高,其他皆不足论!

    正在郁闷呢,就听卞壸说:“时辰未晚,夜尚未深,壸当亲往探其真意,还请夫人稍待。”

    于是卞壸辞别了荀灌娘,先把老婆孩子送回住处,然后就独自一人驾车去探望郗鉴,那意思:你不是很能喝吗,怎么今天醉得这么快?是不是身体有何不虞,让我瞧瞧,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

    郗鉴果然开门迎入卞壸,双方才一坐定,他就问了:“卞君有言,乃可明与我说,为何假口于裴夫人?”

    卞壸笑道:“裴使君甚重卞公,每欲招揽,裴夫人亦有耳闻。本欲在今日宴间,探问卞公所思所想,因与裴夫人说起,彼乃相为助言耳。高门贵种,又是妇人,所言或有不当,得罪卞公处,壸替她在此谢罪了。”随即便拱着手,深深鞠下躬去。

    郗鉴赶紧提双手搀起卞壸来:“君何必如此,且……裴夫人之言,亦不为无理,只是……”压低声音说道——“我实不忍背刘将军,此忠诚之心,妇人难明,卞君当能知我。”

    卞壸心说闹了半天,你还是不肯留啊,便即劝说道:“为郗公计,厌次实属险地,不可久居,何如留在淮阴,于私可得保安,于公亦可做大事业——裴使君之才、之志,非同凡俗,郗公或未知也,且待……”

    郗鉴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意已决,卞君不必再劝,且……”略笑一笑——“君之词锋,不如裴夫人远矣。”然后他抓着卞壸的手,又说:“若厌次有事,还望徐方加以援手;我若侥幸得生,自当南依裴公,与卞君共事。今仍将妻儿托付裴公、卞君,若能使郗门不绝,我即死,亦当于地下感念二位恩德。郗迈为家兄遗子,家姊所留亦止周翼,二子虽幼,尚肯勤学,今一并托付,还请勿辞。”

    郗鉴的意思很明确,我是奉了刘演之命南下的,结果走半道儿就留下了,不回去了,如此辜恩失信,还有什么脸面在世为人呢?我是一定要回厌次去的!但考虑到那地方确实危险,我不能让老婆孩子,以及侄子、外甥跟着我一起冒险啊,他们就都留在徐州吧,还请你和裴使君多加照顾。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卞壸也不好再劝——好在最初的目的达到了,起码没让你把老婆孩子全都领走。无论徐州还是豫州,目前的战略目标都是中原和关西,河北的石勒只好先放着,有石勒在,厌次危若累卵,沦陷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时候郗鉴若是罹难了,命该如此,无法可想;可要万一你还活着,老婆孩子、侄子外甥都在徐州,不怕你不过来啊。

    当即拍拍胸脯,一力担承,正打算就此告辞,郗鉴却仍然扯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卞壸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郗鉴,就见郗道徽面沉似水,开口问道:“如卞君方才在席间所言,裴公、祖公,皆已兵入河南,且破刘乂;刘粲亲统大军南渡,或许这一两日,便要决战——可有几分胜算哪?”

    卞壸笑笑,回答道:“我不通军事,郗公未免问道于盲了。然而,前此阴沟之战,我徐州两千兵遭遇刘乂所部胡贼不下五万,激战整日,而不言败,复陶士行以舟船绕之敌后,贼众大溃。以此看来,裴使君常云我徐州兵精锐,是非虚言也,况有祖士稚、陶士行在,则与胡决战,获胜可期——或许胜报已在途中,特未抵达淮阴耳。”

    郗鉴沉吟道:“我自河北南下,入徐后先东莞,次琅琊、东海,见残破之状,与中原无殊;直至下邳,始略有振作之象。然入临淮、广陵,见田地得垦殖者,十不二三——即为大雪所覆,是否熟地,鉴也能分辨一二。似如此,何来的兵精,何来的粮足?”

    卞壸拍拍郗鉴的手,回答道:“徐方户口,本与青州无可并论,遑论司、冀?然之所以能得兵精粮足者,特因裴使君召聚流民,于邯沟以西辟沃土屯垦之故——郗公若不急于南下,明日我可引公前往观看——其后虽有部分编户分地,亦多在郡东。即不论全徐,便临淮、广陵二郡,若户口繁盛,一如昔日之司、冀,裴使君必可兴大军十万,岂止区区两万而已。”

    “原来如此,”郗鉴点点头,“未知是军屯啊,还是民屯啊?”

    “军民两便……”于是卞壸就把徐州屯田的情况,大致向郗鉴介绍了一番。郗鉴笑道:“是如曩昔魏武在兖州也……但愿苍天护佑,此番河南之战,能得大胜,长安之围或解,而胡贼退守河东、河内,三两年内,不再为中原之患也。”随即眉头微微一皱:“唯羯贼既占临漳,其势日炽,亦不可小觑啊——或将来我晋之大敌,不是胡虏,反为羯贼!”

    ——他也是曾经被石勒俘虏过的,跟石勒、张宾等人全都打过交道,深知那几位都是极其危险的角色。

    卞壸点头道:“裴使君亦尝做此语。本待挥师北上,先平羯贼,奈何长安告警,天子危殆,身为臣子,又岂可不前往援救呢?”

    郗鉴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卞壸:“鉴有一语,不知是否当言……”卞壸说这大半夜的,就咱们两人在堂上,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郗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前裴公常有书信与我,云建康但谋割据,无北向中原,恢复故都之意。我初始亦不信,然数年来,刘将军亦曾遣使至江东,归言所见所闻,可知裴公之语不虚。则今岁骤然下令徐、豫北伐,应是驱虎吞狼之计。倘若二公战败,江东必谋二州;即二公战胜,恐亦将以他事勒令退兵,若不从时,乃负叛名,二州亦将落入建康之手——不可不虑啊。”

    卞壸同样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早在使君料算之中。”

    “哦,未知如何计议,可肯相告否?”

    卞壸说:“初论及此事者,裴文冀也,然云无可深忧。当北伐之际,若江东即遣军袭取徐、豫,师出无名,必罹骂声。北人初渡,不过数载,南人无不侧目,本便龃龉丛生,若建康有害国之事,诚恐祸起萧墙,料王茂弘必不行此下策。而若前方得胜,急令退兵,乃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搪塞之……”

    郗鉴有些不以为然:“此又如何搪塞?”

    卞壸笑笑:“即无可搪塞,建康欲兴师北伐,然谁人可遣?建康守卒不过一两万,且王茂弘、庾元规书生耳,无能为也;王处仲若发兵,首当其冲为豫州,不及徐方;周士达南人也,安肯为彼等谋取江北土地?前此杜弢、胡亢祸乱荆、湘,建康群臣相互推诿,迟至半岁,始得发兵,则欲谋徐、豫,又当迁延多少时日?其军尚未动,而二公必已归矣。”

    郗鉴这才略略舒了一口气:“如此便好——其实二公不必急归,不若速速西进,以求天子诏,若得天子嘉勉,建康无能为也。”

    卞壸点点头:“郗公所言是也,我当密书以告裴使君。”

    其实郗鉴和卞壸在商议此事的时候,建康政权就已经发出了退兵的指令,一力促成其事的不是王导,而是庾亮。王导问庾亮:“今胜负未分,而急命二州之兵南归,若其不肯,如何处?”庾元规回答说:“若彼已败,不必申令,自然归州;若彼得胜,而命其归,是必不肯从也!今闻大军粮秣不继,而胡贼已将主力汇聚河南,我料祖、裴正进退两难之际,则退兵令下,安有不肯之理?”

    庾亮也算当时有数的政……政客,但他最大的弱点有二:一是行事操切,往往不肯仔细考虑后果;二是自视过高,觉得自己办不成的事情,别人也肯定办不成。那么北伐大军只有四万——裴该对江东虚报了自家的出兵数量——听说刘粲领了六七万众南下,换自己是主帅,这仗敢打吗?肯定不敢啊!

    或许祖逖胆子比自己要大点儿吧,敢于冒险,但别忘了边上还有一个裴该呢——裴文约不过一介书生耳,北渡徐州是专门为祖逖去种地搞后勤的,此前最多也就领着五千人去灭过第五猗,复在江上耀武扬威了一回而已,但第五猗那路货色,能跟凶悍的胡兵相提并论吗?

    他琢磨着,祖、裴二人一定在是战是守的问题上争论不休,进退两难——进,基本上打不赢;退,这面子往哪儿搁啊?

    王导皱着眉头,追问道:“设若二人坚不肯退,又如何?”

    庾亮说又如何——“即可申以违命之罪,发兵讨伐,进取豫、徐,以广我建康声势。”

    “江南之兵,自保尚且为难,何人可以北渡以讨伐之?”

    “乃可命尊兄处仲北取豫州;周士达挟镇定广州之势,以向徐方,”庾亮笑一笑,“关键在于,祖、裴二人岂不虑此,则焉敢违命?”

    二人商议了好半天,最终王导拗不过庾亮——王茂弘的弱点就是不够强势,尤其压不住小兄弟庾元规——只得允其所请。当然啦,他们也不是没有考虑到,万一祖逖、裴该去请天子诏又如何,但天子见为索綝挟持,诏书是能那么容易拿到手的吗?

    最主要的问题,他们对于北伐军真能够打赢,镇定河南,根本是毫无信心,所以本能地就忽略了此事……

    但其实建康的指令还没送抵河南,裴该和祖逖合兵一处,就已经拿下了偃师,进而祭扫首阳山上的历代皇陵,大军浩浩荡荡直向洛阳而去。等到指令传到,二人正在洛阳城内巡视、吊怀,祖逖闻报大惊,就待回营去问个究竟,却被裴该揪住了马头,裴该说你不能去啊——咱们得先商量定了,再可归营。

    因为这事儿是瞒不住的,到时候兵将得闻——主要是豫州那些坞堡主——人心思归,你还怎么驱策得动?于今之计,是先拖延时间,你留镇河南,我急率兵西进去救长安,请下天子诏来,便可破解建康的图谋。

    议定之后,方才归营,请了退兵令来看。建康方面的借口是:闻石勒已克临漳,即将会合曹嶷,南下攻打徐方,进而渡江侵扰,为保建康不失,北伐暂停,卿等可率部急归……

    裴该见了,不禁“哈哈”大笑,说:“此风言妄传耳,不想建康诸公如此庸怯,竟为流言所蔽……”在诸将面前,不方便把那些懊糟的勾心斗角事合盘托出,所以他就只好这么说啦——“前此我已遣人说降了曹嶷,想是归附之使,尚未抵达建康耳。而即石、曹联兵,欲侵徐方,距之江南尚有千里之遥,又有何忧?”

    当下便即写下一封书信,与祖逖共同署名,请使者带回建康去——这是为了拖延时间。随即两军各自开会,豫州军那边,祖逖说如今形势大好,怎能够轻易退兵呢?琅琊大王受了流言所扰,咱们给他解释清楚就行啦——先不必退,我等暂留河南,以待后命。

    至于徐州这边儿,裴该话就说得很清楚了:“此建康诸公忌妒我等,不欲使我等立功也!”这是一招激将法,果然诸将闻言,全都怒了,纷纷鼓噪——只有陶侃一人低垂着头,不言不动。裴该说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挽留东海大王,使勿先退,我等则急向长安,救援天子,请天子下诏,则可无虑建康矣。”左右望望:“谁愿请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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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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