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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离间计

    裴该初次使用火药,便即大获成功——不用作爆炸物,只用作引火物,这年月还是难以有其比的——他先是用一轮火箭,将即将驶近城壕的“飞梁车”全都点燃,随即砲车发射填充了火药等引火物的瓦罐,燃起一道火墙,将前后胡兵彻底隔绝了开来。

    站在城头之上,裴该不禁慨叹道:“可惜今日并无南风……”否则说不定大火能够蔓烧到胡军营寨,使刘曜再也存身不住。然而裴嶷却提醒他:“幸亏并无南风,否则刘曜必走。”倘若营寨被烧,那他还敢留下来吗?必然就此撤围远飏。然而咱们的目的并不仅仅要打退胡兵啊,还希望能够在城下予其以极大杀伤,若因大火阻隔,到时候想追都不成,不是白白地放刘曜安然离去么?

    前面推着“飞梁车”,排列阵势,手执弓箭、刀盾,准备踏过城壕即对大荔城羊马垣发起迅猛进攻的,各部胡兵不下两千人,其中不少人身上着了火,嘶喊着在地上翻滚,或者无目的地狼奔豕突,余者皆避,可惜后路断绝,也就只好朝前冲。前面就是城壕,壕中有水,或许能够暂时避过大难吧。

    然而徐州兵却绝不容敌兵入壕避火,眼见对方阵列已散,胆气已丧,陶侃一声令下,羊马垣后的徐州兵大多绕行出来,就站在壕边引弓射击,或者将两丈长矛朝着壕中乱刺。胡兵大多未及入水,便即中箭气绝,即便侥幸入壕的,扶着壕边不动,也是活靶子,朝前游泳,则易为长矛所伤。

    眼见这两千名胡兵,很难有几个最终逃出生天。但即便如此,只损两千人,对于刘曜来说也并不伤筋动骨,一旦就此逸去,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攻打大荔啊。

    所以裴嶷说了,千万可别刮南风,别把刘曜逼走,相反,要期盼他心存侥幸,仍然滞留城下不去。

    至于胡汉方面,刘曜和羊彝都在阵后看得目瞪口呆,欲哭无泪。羊彝是可惜自己辛苦制成的十具“飞梁车”,未能建功,便被尽数焚毁;刘曜则嗫嚅道:“水火无情,斯为用兵之要诀……”转过头去问羊彝:“晋人施放火箭,几乎全都不灭,且燃烧炽烈,究竟是用了什么秘术啊?”

    羊彝一听,刘曜并未责怪自己没有给“飞梁车”施加足够的防火措施,不禁心中微定。当下苦笑道:“臣也不知。昔郝昭曾于陈仓以火箭破诸葛孔明的云梯,想必关中特有秘术……”我是山东人,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随即又说:“此非‘飞梁车’之失也,可再赶制数十具,上板两面濡湿,三面攻打大荔,必能建功!”

    刘曜摇摇头:“卿还不如期盼着天上下雨,使晋人难以施放火箭……其实火箭还则罢了,既知城中有此物,便不难防范;然而那些砲车所投掷的,究竟是何物?罐裂火迸,覆盖一片,实为兵阵之大患。”砲车我不怕,看着声势挺吓人,其实发一百枚石头,也未必能够砸死一百个人,但这火罐投过来可是一烧一片啊,覆盖面积太广啦,我不可能让每队士兵全都湿淋淋地上阵,以求避过烈火哪!

    眼前烈焰翻滚,浓烟遮蔽了视野,瞧不清前队究竟如何。但是刘曜久经战阵,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这大火烧起来旺,灭得也很快——终究城前高一些的植被都被伐尽,只剩些不到一尺高的野草,那能烧多少时间啊?这段时间内,前部兵马未必会被烧绝,但晋人也绝不允许他们存活下来!

    实话说,靠着大火隔断了后队,即便晋人现开城门、放吊桥,派兵出来剿杀,恐怕也是来得及的。

    所以前部肯定救不回来啦——好在多数都是新并的虚除兵——刘曜只得一摆手,收兵回营——今天就打这一……半场,到此为止。

    入帐之后,召诸将吏前来商议,刘均又重提前议,说咱们还是赶紧撤吧,趁着烟焰漫天,晋人也不便远追,正好离开大荔,回郃阳暂歇,然后转攻上郡。这回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了,有几个吓破了胆的文吏也从旁附和,即便武将之中,亦有不少人干脆投了弃权票——始终缄口不语。

    曹恂却说:“止小挫耳,如何便退?大王此来,寸土未得,若就此飏去,徒增裴该之名。裴该若在冯翊得以立足,四方才士汇聚,必为我军之患。只有将其逼出大荔,甚至逼回关东,才可无忧……”言下之意,如今也不求彻底平灭裴该势力了,最好把他赶回东边去,让刘粲、石勒他们去头疼吧。

    羊彝还是说:“可再制‘飞梁车’,以渡城壕,火箭、火砲虽猛,然吾已有应对之策。”他心说裴文约你着急烧我的“飞梁车”干嘛?等我军过了城壕,破了羊马垣,架起云梯来的时候,你再烧也不迟啊……你就不能让我立回功吗?!

    “大王请思,裴该前在徐方,后入河南,从未听闻其有火箭、火砲,此必入关中后新得秘术也。既为秘术,且近百年来不闻他人使用,则制必不易,想来存量不多……”羊彝这一判断虽然根据全错,结论倒也八九不离十,确实裴该已经把他新制的火药用掉了七成还多,再想制作,本非一二日之功——关键是原料不好找,磺、炭还则罢了,硝用量最大,却实在是难寻难觅啊。

    故此羊彝建议,要么咱们再造“飞梁车”,再试攻一次,要么——“不如大王遣使入城,与裴该约和,只要他交出引火秘术来,我军便即撤大荔之围。”作为一个对军器深感兴趣的人来说,自然会对火药垂涎欲滴了。

    刘曜双眼一亮:“此议不错。”我要能够得着这种秘方,必能极大增强本军实力,估摸着大荔城不易攻下,虽然不甘心,但若能用撤兵换来秘方,倒也不无小补。

    刘均却道:“裴该驻守大荔不退,屡挫我师,而晋人在关中尚有数部兵马,司州还有祖逖,倘若前来救援,内外夹击,恐怕我军危矣。以此而论,我料裴该必不肯交出秘方来。”

    羊彝说何妨一试啊?刘均瞪他一眼:“如此,便请容叔入城,去游说裴该吧。”

    羊彝一缩脑袋,不再说话了——虽然来到胡营时间不长,但梁胥被裴该绑起来猛抽了一顿鞭子的事情,人人传说,他又不是没听到过……

    最终刘曜决定,暂不退兵,而诸策并用。一方面遣大将宋恕率兵前往北洛水中游,以防关中兵马从西线增援大荔,遣呼延瑜率兵前往渭汭,以防司州兵马从东线增援大荔;命羊彝加紧打造“飞梁车”;同时射箭书入城,要亲自与裴该城前搭话,看看有没有两全之策。

    关键是——“此裴文约究竟何如人也?我不能见他一面,便退兵也不得安心!”

    箭书射入城中,裴嶷就笑:“刘曜已有怯意也。”裴该点点头:“刘曜前不能克大荔,后将与虚除相攻,而犹逡巡不去,我破之必矣!”当即吩咐游遐写信给祖逖,时机已到,可以派兵渡河,来援大荔了。

    但是,我要不要答应刘曜的请求,去跟他见上一面呢?

    诸将吏多说相见无益,甄随却叫:“见便见,怕他何来?”一拱手:“有我护卫都督,必然无事。”

    裴嶷和游遐也说不妨一见——“此正明公扬威于胡虏之前,显名于河西、关陇,机不可失啊。”

    于是射回箭书,约定了三日后相见,以及见面的地点、方法。

    刘曜接到箭书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正在沉吟,晋人的安排很慎重,想要利用见面的机会发动奇袭拿下裴该来,难度不小,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吧。我只求见裴该一面,看看这小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是真有本事呢,还是仅靠着高名,能够招揽到一群世所罕见的智谋之士在辅佐他。若能于相见时商定一款对己方有利的和平条约,那就更好不过了。

    忽报刘均求见。刘曜估摸着他又是来劝自己退兵的,本待不见,终究多年来推倚甚重,也不便骤然翻脸,只得勉强应允了。然而刘均进来,却并不提退兵之事,只是说:“臣有一计,或可弱裴该之势。”

    刘曜颇感兴趣地把身子往前一凑,道:“子平请说。”

    刘均道:“裴该凭其家世,而不能于长安辅政,要北守冯翊,可见其与索綝、梁芬间必有龃龉,或正因为家世显贵,而不为关西人所容。前彼与祖逖分道合击,侵我河南,今彼荣升侍中,祖逖却止得司州刺史,则祖某心中,亦未必无芥蒂……”

    刘曜反应很快,忙问:“子平之意,是想使离间之计么?”

    刘均说对——“今日箭书射回,上有裴该图章,可仿造之,伪作其与石勒之书——闻裴该昔曾为石勒所俘,二人必然熟稔,设有苟且,容易取信于人。可遣人执此书入于河南,而故意为晋人所获,祖逖见信必疑,或不来救援大荔。”

    “然则长安方面呢?”

    “如此密书,若有多份,反而启人疑窦,长安方面不必与也。料祖逖若疑裴该,必将此书献至长安。”刘均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然此事非一两日之功,恐未必能使裴该遽弃大荔之守。且裴该约三日后相见,是有羁縻我之意,其心叵测——我军还是早早退兵为宜。”

    刘曜摆手说好了,我知道了,子平你不必再劝——“伪书之事,则一以劳烦子平谋划。”

    三日之后,按照约定,刘曜使诸军固守营垒,而自将百人——五十名精锐骑兵、五十名重装步兵——来到大荔东门之前,距离城上两箭之地,等着裴该出来。

    大荔城前旷阔,没有什么屏障、遮蔽,所以是不怕胡军暗中设伏,偷袭裴该的;怕只怕裴该先出城,方便胡军随机应变地调动,故此城内回信中才说要刘曜先过来等着。但是一开始说要各带千人,被刘曜否决了——这里距离城池太近,若是双方人数过多,一旦厮杀起来,我军不易救援,你倒可以随时调派兵马出城来助,那我不是太危险了吗?

    还是少带点儿人吧,人少反而方便落跑。刘曜心说我是久经战阵、弓马娴熟的,总归比你裴文约强,打不赢难道还跑不掉吗?

    故此只带百人,其中也包括了刘均。刘均对刘曜说:“裴文约高门世家,必重信诺,固然兵法本诡道也,但既有言在先,他必不敢趁机掩袭大王。昔商鞅设伏而捕公子卬,虽然得胜,天下不齿,秦之无信,由此为始——想裴文约必不肯蹈此覆辙。然大王也不可擅起袭彼之心,免为天下人所笑。”

    刘曜点头说我知道了,那么干脆子平你也跟着我,去瞧瞧这裴该究竟是何如人也吧。

    然而虽然刘均这么说,众将却大多并不赞同,希望刘曜还是再加强一些自身的警护为好。刘曜说放心吧,我会挑选最精锐的士卒相从的,此外——平先何在?他能力擒伊余,足以担当我的警卫工作。

    就此率兵来至城前,刘均在左,平先在右,各手持大盾以遮护刘曜,身后步骑兵整齐排列。晋人倒也不并不失信,城上一见刘曜出来了,带着人数并未超出约定,没让他多等,当即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

    刘曜定睛观看,只见一员战将甲胄齐全,跨着高头大马,手执三尺竹杖,昂然而出——想必就是裴该裴文约了,看其颌下胡须稀疏,确实年岁不大,但头盔压得挺低,瞧不清眼眉。裴该身后,则是两名战将,各带一支人马,整列而随。

    胡汉方面除刘曜、刘均外,人人都吊起了心,生怕晋人趁势袭杀出来,直到见到出来的也只有百人,这才舒了一口长气。但仔细观瞧,就见那五十名步兵也皆重甲,腰间佩刀,肩负强弩,手执两丈长矛,装备竟然比自己这边儿还要好得多了!

    刘曜心说城中果然物资充足啊,徐州兵也果然精锐。再看那五十名骑兵,各着全身甲,同样负弓执矛,而且竟连马身上都披着皮铠——如此重骑,中原所无,只有北方草原上的拓跋鲜卑才有一些……不想徐州军中,除“凉州大马”外,尚有如此精骑!刘曜当场就有些慌了……

第三十六章、汝等禽兽!

    刘曜与裴该约定在大荔城下相会,当然各自都要把压箱底的精兵锐卒给带出来了。就理论上而言,即便不算虚除部,胡军也有近十万之众,徐州军则不足四万,千挑万选之下,肯定是基数比较高的胡军,拿出这一百人来会素质较高了。但实际情况却又并未如此。

    首先看装备,明显是晋军方面要精良得多,这是因为裴该本就注重装具的制造乃至研制,而且他在徐州种地,钱财、物资的积累也比刘曜丰厚得多。尤其那五十名“具装甲骑”,恐怕在中原地带是独一份儿的奢华哪!

    马铠倒是古已有之,但因为造价昂贵,所以重骑兵数量寥寥无几,更难成军——多数都用来防护将领了。当年曹操在《军策令》中,陈述官渡之战前的双方实力对比,就说:“袁本初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连当时奄有司、兖、豫、徐四州的曹孟德尚且只有十具马铠,何况如今的刘曜呢?胡汉本身相对牢固的领地,也不过两三个郡而已……

    当然啦,尽搜军中,还是能够翻出几具马铠来的,多为将领的私人装备,就算临时拿来炫耀,甲未必衬马,马又未必合士,反倒会降低了作战能力,故此刘曜不为,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要这么做。

    谁想到对面晋军倒似轻轻松松,就将出来五十名具装甲骑,而且瞧骑士与战马的动作配合,绝对是练熟了的,不是临时摆出来的样子货。刘曜不禁暗中长舒一口气,心说好险……倘若应允了裴该,各率千人相见,一旦发生冲突,光这五十骑猛冲过来,我就吃不消啊!当然啦,自己未必会有什么危险,但即便自己跑了,这又有千人为晋军所败,军中士气必然大跌。

    一个搞不好,大荔城中兵马源源不断地开出来,我舍不得带出去那些精锐,也被迫要从营中现调兵马前去添油,打成一场城前大决战的可能性不小。可是战场距离城壁如此之近,分明对守城方有利啊,就算我兵马再多,能够压到第一线的也有限,实在胜算渺茫……

    况且对面这些晋兵,队列齐整,步伐一致,分明都是训练有素的百战锐卒,我身后虽然也是精锐,但瞧精气神,似还略略有所不及。刘曜不禁苦笑,心说这城下之会,我算是彻底被裴该压过了一头。

    我知道徐州并非弱旅,十数日的攻城之战,也可得出同样结论。但此前终究管窥蠡测,没见着裴该压箱底的法宝,如今看来,彼之四万,即便平原之上,足可当我六万甚至更多——刘曜不禁心生怯意,有了撤退的打算。

    当然啦,他不会就此认怂,而即便心里怕了,也不能轻易表露出来。于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唇边还特意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远远地便一拱手:“裴侍中。”

    裴该下了吊桥之后,距离刘曜约摸二十步距离,勒停了坐骑,身后士卒也皆止步,两名将领各执大盾在其身前遮护。他听到刘曜的招呼,也便倒提竹杖,略略一揖:“刘永明。”

    刘曜心说这啥意思,我称呼你的官职,你却只叫我的名字,太也不恭!转念一想也对,自己终究受封雍王,难道要裴该称呼自己大王不成吗,那不显得比自己低了?这票世家子弟又岂肯在面子上自弱于人?当即面色一沉,也改了称呼:“裴文约。”

    其实他想岔了,裴该故意不称呼他的官爵,还真跟官大官小、爵高爵低没关系,关键是——汝等不过叛逆而已,谁承认你们胡汉封的爵、拜的官了?若是称呼刘曜的官爵,岂非承认晋与汉乃两国敌体吗?胡汉方面并不在乎这一点,所以刘曜也想不到;晋人却不能不在乎,裴该更不敢不在乎。

    刘曜首先开口,说:“我早劝文约退去,阁下根基,本在徐方,何必属意于千里之外的关中啊?然而阁下执迷不悟,吾也无可多言。只今相问,阁下何所予,而望我撤了大荔之围哪?”

    裴该闻言,倒不禁微微一愕。他原本打了满肚子的腹稿,要在城前大骂刘曜和胡汉政权,以成就自己不屈的忠臣、壮士声名,谁想到刘曜一开口不提两国相争,不再要自己离开冯翊,反倒问:你能给点儿什么,让我好撤啊?

    我靠,你丫不按常理出牌,那我预先拟好的讲话稿不是念不成了么?!

    其实刘曜原本也跟刘均、曹恂等人商量好了不少言辞的,虽然不至于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就此狼狈退去,想来也多少能够杀一杀裴文约的威风。但如今一碰面,见徐州军如此精锐,刘曜当场便有了退兵之意,既然如此,那还费什么话啊,直接进正题吧。

    所以才说:“只今相问,阁下何所予,而望我撤了大荔之围哪?”

    裴该摆一摆手:“不必。”

    “什么不必?”

    裴该笑笑:“永明不必撤去大荔之围,我亦粒米不肯予汝——汝等杀我士民、掳我天子、隳败我城邑、践踏我田亩,复来侵扰冯翊、围攻大荔,难道倒要我输贡求汝等退去不成么?对待盗贼,唯有兵刃相加!今城上器械,多数未用,正待汝再来相攻,又何必遽退?”

    刘曜不禁心头火起,当即厉声喝道:“文约,我本好言相商,汝又何必口出恶言,咄咄逼人?!”

    裴该用竹杖一指刘曜:“汝等昔入洛阳时,难道是谦恭有理,和颜相对我晋吏民的么?人之与禽兽,良言相劝又有何用?!”

    刘曜心说我那么客气,你倒一句一个“盗贼”、“禽兽”,还拿根杆子朝我指指戳戳,太也无礼了!难道我手里就没有家伙吗?当即举起马鞭来,朝裴该一扬:“文约,兵危战凶,向来无必胜之道,汝自恃这大荔城固若金汤,在某看来,不过尔尔。前日是为汝引火秘术破我‘飞梁车’,侥幸得逞,然秘术不可再用,我已有应对之策矣!”

    裴该心说原来那玩意儿叫“飞梁车”,名字倒起得不错——“我之秘术,岂止一二,汝今见我,如公输之遇墨子,不过攻守易势而已。凭汝百计攻城,我有千谋应对,何妨一试?”

    刘曜干脆直说了:“汝若将那引火秘术予我,我便撤了大荔之围,且愿盟誓,不再相攻,从此士卒免于死伤,百姓得归田亩,岂不是好?”

    裴该“哈哈”大笑道:“我早便说了,便粒米不与盗贼,况乎秘术。且我所欲者,汝项上首级也,汝可能将来交换么?”

    刘曜气得三尸神暴跳,当即双腿一夹马腹,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向裴该。好在刘均随时关注着他的神情,赶紧伸手,在刘曜胳膊上一按,使个眼色,意思是:慎勿为裴该言语所激,鲁莽冒失——你这往前一冲,不但背负失信之名,而且还真未必能够拿得住他,说不定自己反倒有危险,这又是何苦来哉?

    随即转向裴该,也不施礼——他一只手执着盾牌呢,没法作揖——沉声道:“我闻裴文约为故钜鹿郡公之子,清华世家,本当……”

    裴该瞥他一眼,毫不客气打断了刘均的话:“汝又是何人?”

    “皇汉雍王司马刘均,字……”

    “是胡人是中国人?”

    “我本皇汉国族……”

    裴该当即啐了一口:“既为胡虏,何不披毛戴角,而敢着我中华衣冠?!”

    刘均认定裴该不会趁着见面的机会,偷袭本方,为了表示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所以他并未穿甲戴胄前来,而是穿着官服——胡汉朝服,其实纯抄晋制,并没有多少改变。因而裴该才说,你个胡人有什么资格穿戴中华衣冠啊?倘若只有这一句还则罢了,他却用了“披毛戴角”四个字——

    是,北地寒冷,多穿皮裘,而且技术水平比较低的草原民族往往对皮革的硝制很粗糙,更无绵、绢外蒙,导致整个人瞧上去毛绒绒的,是为“披毛”。可什么叫“戴角”啊?别说屠各显贵的穿着与中国贵族其实并没大太区别,胡族传统也很少有用兽角装饰冠冕的习惯啊。这分明是在骂刘均本乃禽兽——而且还把刘曜等屠各、诸胡全都骂进去了。

    刘均不禁气结,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裴该趁此机会,就开始长篇大论:“昔漠北五单于争立,汝等不过败残余族罢了,是我中国收留呼韩邪,使居并州,与中国人杂处。汝等不思感恩,反倒背反中国,不愿为人,而自甘与禽兽为伍,如枭食母,如獍弑父,而尚敢着中国衣冠,真正寡廉鲜耻!似这等……”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刘曜给打断了。刘曜沉着脸说:“我本皇汉之戚,体内注炎刘之血……”南匈奴多次与汉家联姻,故此刘渊才冒姓刘,自称是外甥继承的舅家事业——“而魏篡汉,司马篡曹,本乃叛逆,与我又有何恩?今恢复汉祚……”

    裴该就怕对方说到司马氏,因为司马氏确实不堪啊,根本无从为之洗地,而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又不便跟着刘曜一起骂司马——所以啊,你能打断我的话,我也能打断你的话,且看咱们谁脑筋转得更快,嘴皮子更利落了——

    “可笑!昔汉高祖灭暴秦、败狂楚,乃得天下;光武平绿林、隳赤眉,遂复汉祚。前后汉皆以孝治天下,孝为仁之基,以孝亲始而臻于爱人,岂有不恤生民、杀戮百姓者而敢冒称炎刘之后?!汝等骨肉之中,不过北胡野蛮、残暴之血而已!”

    刘曜再次一扬鞭子,那意思:你闭嘴吧,我不跟你纠缠这些。他知道自己说不过裴该——终究对方乃名门之后,书读得肯定比自己多,话说得也肯定比自己溜啊——为免尴尬,赶紧转换话题,提鞭一指:“文约身旁,得无前日生擒伊余之将乎?是何姓名?”

    裴该身旁二将,一个是部曲督文朗,还有一个正是甄随。甄随听问,心说敢情你们还不知道老爷的名字吗?不等裴该回答,先大叫起来:“老爷名叫甄随,裴都督麾下‘劫火营’督是也!既知我勇能生擒伊余,汝等又怎敢到阵前来?!”

    就听刘曜身边一将冷笑道:“生擒伊余,又有何难?”正是猛将平先。

    甄随一开始没注意,这会儿仔细瞧瞧,也大致辨认出了平先——关键当日城上、城下,隔得挺远,瞧不清面目,平先要不主动开口,他还真对不上号——便问:“汝叫什么名字?当日若非伊余先为我所伤,汝又如何能够擒他?!”

    平先冷笑道:“吾名平先,雍王驾前一小校耳。乃知我军中勇士车载斗量,似我这般,都不能跻身大将之列,唯汝等井底之蛙,遂使一莽夫为督!”

    甄随大怒,一把将手中盾牌掷于地下,手扶腰间刀柄:“汝若不服,可来战过!”

    平先也把盾牌给弃了,挺着长矛叫骂:“战便战,谁会惧汝?!”

    裴该和刘曜全都斜眼瞧着两将,心说你们这是啥意思,自己个儿怼起来了,想要喧宾夺主吗?刘曜先呵斥道:“此间如何有汝说话之处?!”裴该一听对方责备属下,他便换了种说法,安抚甄随:“我用卿,为卿能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也,又何必与一小校竞短争长?”竹杖一指:“卿可看清了对面刘曜,今日相约,暂且放过,他日可取刘曜首级来予我。”

    刘曜心说几句话就开骂,这真是没法好好交谈了,也用鞭子一指:“文约首级,暂且寄于项上,若不肯献出引火秘方来,我归去后便大造器械,再攻大荔,到时汝不知丧命于我军中哪个小卒之手!”

    裴该笑说好啊——“汝我两人的首级,可见必有重会之日。多言无益,我便候汝前来攻城!”说着话一拨马头,便即转身离去。

    ——这也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刘曜要先来等候,而裴该要率先离开。因为裴该有城池为凭,走几步就进入自家城上弓箭手遮护范围内了,不怕刘曜从后发动袭击;但若刘曜先撤,晋军急袭其背,那就不易抵挡啦。

    回城之后,裴该便即召集诸将,说我看今日会面的情状,刘曜要撤!咱们必须做好随时出城追击的准备。

第三十七章、渭汭

    回营的路上,刘均问刘曜:“大王看裴文约何如人也?”

    刘曜苦笑道:“尚未知其能,然心若坚钢,必不肯退出冯翊……早知今日,当初便不允相助皇太弟了……”

    他不后悔自己再次西渡,来夺冯翊,不后悔发兵南下,攻打大荔,因为这些都是受形势所驱使,不得不为之事。他懊悔的是不该听从刘乂“清君侧”之谋,倘若自己不奉其东归,那大荔就不会丢啊,而刘粲也能全力在河南地区抵御裴该、祖逖,不至于把裴该放到关中来……

    当然啦,后悔药是没处掏摸去的,为今之计,也只有赶紧退兵,才能止损。刘曜返回营中之后,便即召集诸将,分派职司。

    敌前退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可能直接拔营启程,掉头北上——尤其是城中晋军尚未受到什么挫折,随时都可能开城杀将出来。刘曜一方面派快马去通知城西刘咸和城东呼延实,以及北洛水中游的宋恕、渭汭的呼延瑜,商定退兵时间;一方面请刘均保护着辎重先期北归,大将宋始则率部断后。

    刘均建议说:“叛贼北宫纯尚游弋于外,辎重粮秣,当有骑兵遮护。”

    刘曜挠挠下巴,心说这又是一桩头疼的事情……

    北宫纯率“骐骥营”这些天里就一直在冯翊郡南部游荡,多次骚扰胡军的粮道,寻机劫夺胡军的粮车,已经先后有三支运粮队伍被他击败了,损失粮谷将近千石。刘曜曾派将军尹安率军追剿,可惜“凉州大马”的奔跑速度实在太快了,一般骑兵跟本就追不上;刘均尝试设伏以待,但可惜平原之上,可资埋伏的地点太少,而北宫纯嗅觉又很灵敏,就是不肯上钩……

    刘均说了:“恐唯虚除骑兵,平野之上,可与凉州兵相拮抗,但不知已可用否?”

    曹恂点头道:“今伊余在我军中,乃可以之为挟,岂有虚除不肯听命之理啊?”于是刘曜就派大将赵慎挑选五千虚除骑兵,协助刘均去撤离辎重物资——反正虚除将领早就都被他一锅端了,全都秘密地挖坑活埋,人无头不行,相信虚除兵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刘均又建议:“平先甚勇,可使其卫护大王。”

    刘曜说不用了,我又不是文弱书生,何必平先护卫?难道我身边勇士还不够多吗?“可使平先归属宋始,为全军合后。”

    商议已定,计算各路人马得到消息,整军后撤的时间,就定在明日一早,刘均先发,然后中午时分刘曜再走,宋始的断后兵马则需要坚持到临近黄昏时分。当然啦,营垒不拆,旗帜虚张,最好大荔城中根本就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撤了,等探明消息,想追也来不及啦。

    不过明天一早开拔,今日晚间——“各营仍当严密戒备,以防晋人前来偷袭。”

    这种重大计划的布置会议,羊彝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他还老实呆在工匠营里赶造“飞梁车”呢。其后得着消息,不禁大吃一惊,赶紧跑来见刘曜,说大王您怎么这就要撤呢?那我“飞梁车”不是白造了吗?

    刘曜说正好,不管你造成了多少具“飞梁车”,哪怕尚未完工,只要有轮子有板,似模似样,那明天一早就全都给我推将出去,摆列在阵前,让城上晋人看了,以为咱们即将发起进攻——以此来打掩护。

    “容叔勿忧,卿之功劳,我自然是记得的。”

    一宿无话,晋人也没有潜出来袭,只是于羊马垣后擂鼓击锣,反复鼓噪,搞得刘曜整晚上都没能睡踏实。等天一亮,他便下令——“我军也擂鼓!”假装即将发起进攻,把羊彝新造的六具“飞梁车”全都推至营前,宋始的断后兵马则装模作样,列阵于左右遮护。

    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这招却玩儿豁了,裴该得报登城而望,当即笑道:“刘曜今日,便将去矣。”

    堂弟裴湛问他:“阿兄因何而知?”

    裴该伸手一指,说你看啊——“前彼将十具‘飞梁’,来越城壕,而为我所破,若欲再攻,必更大造之。今尚不足十具,便推至营前,是故示我以将攻城,其实欲就此远飏耳!”下令将各营正兵全都集结起来,随时准备打开城门,掩杀出去。

    胡汉阵营那边,刘均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刘曜刚收拾好行装,尚未动身呢,突然有快马前来传报,说:“晋人已渡渭汭,呼延将军为其所绊,不得遽归!”

    刘曜不禁吃了一惊,忙问:“是哪里来的晋军?”

    “似是司州人马。”

    祖逖早就答应发兵北渡,以援护大荔城,但他本人还要镇守河南,不可能轻易离开,便命李矩为主将、魏该为副将、冯龙做先锋,率领步骑兵八千,浩浩荡荡进入弘农郡。梁肃不敢挡路,被迫提供部分粮秣、物资,恭送司州军抵达华阴境内。

    但还没有接近渭汭渡口,卢志父便策马拦住了李矩一行,并且奉上裴该的书信。李矩打开来一看,信里说刘曜虽然顿兵大荔坚壁之下,难以寸进,终究时日尚短,士气未挫,这时候与之正面较量,殊为不智。而且目前大荔城防力量也足够了,不必要司州军再入城协防——“还请暂驻渭南,候我传唤。”

    魏该见了,心中不忿,说:“既召我等来,却又不容我等遽进,裴公是何意思?若不必我等相援,乃可退去……”

    李矩年岁较长,进入官僚系统时间也比较久一些,对于权威的认同感自然比魏该要强,他苦笑摇头:“不可。我等虽受祖公辖制,可不必从裴公之命,但他终究贵为侍中、仪同三司,既有命,又焉敢不遵?且从其言,暂驻华阴,歇几日再看吧。”转过头去问卢志父,说我们粮草带的不多,你华阴一县可能资供啊?

    卢志父拱手道:“末吏已整备酒食,以款待几位将军。华阴粮不甚多,然供应贵军半月之需,绰绰有余。”李矩说好吧,那我们就等半个月,半个月后若还没有进军的命令,我们就不等啦,干脆撤兵算了。

    结果还不到十天,卢志父便带着裴该的传令兵来到司州营垒,禀报李矩、魏该,说:“裴公有令,说刘曜不能克大荔,行将北遁,是其气已为我所夺也。当此际,贵军正好北渡,以薄胡军侧背。”

    李矩虽然驻军华阴,但并不是两耳不闻渭北事的,他也多次派人秘密前往大荔附近探查,知道大荔城确实防守得很严密,胡军攻了半个多月,竟然连城壕都没能填平……既然如此,说刘曜打算闪人,可能性很大啊。当即喜道:“既有裴公之命,我等明日便攻渭汭——还请卢令整备船只,助我北渡。”

    从大荔城南门出来,渡过北洛水,再渡过渭水,抵达华阴,也不过五十多里路程而已,快马不用一日,命令便可传至司州军中;然后司州军准备准备,发兵北渡,估计也得一天左右。所以裴该是掐准了日子的,这才答应刘曜三日后城前相见。

    渭汭对面,是由胡将呼延瑜统率的五千兵马,受命来封堵渡口,防备司州援军进入冯翊。前一日晚间,呼延瑜也接到了退兵命令,于是整理行装——其实他来了没几天,营垒尚未完全,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等到天明,便待北归。只是天刚放亮,胡军尚未启程,忽见渭水上无数船只破浪而来。呼延瑜一开始并不在意,招呼士卒:“且先击退晋人,我等再行不迟。”

    因为他在渭汭驻扎的这几天,经常会有船只从南岸航来,朝岸上放箭,骚扰自军阵营——全都是卢志父麾下临时招募的华阴兵,数量不多,也就五六百人而已。

    呼延瑜受命防止晋人北渡,卢志父同样受命防止胡军从渭汭南渡,但他兵马虽少,却有华阴城池为凭,又来得比较早,准备充分,通过梁肃相助,搜集了不少的船只——基本上来说,在大荔以东直到黄河拐弯处,就没给胡军留下一条船来,这也是胡军曾经尝试突破渭汭,却未能成功的重要原因。

    胡军南渡的尝试,还是在刘曜来攻之初,遣将率数千人,欲自渭汭而下弘农,结果因为找不到船,反被卢志父放舟骚扰,未能建功。其后大荔城下之战,胡军屡屡受挫,接着东门外大营还被端了,刘曜实在没有精力和信心开辟第二战场,也就把那支部队主动撤了回去。然后此番再遣呼延瑜来,主要目的只是防守,而不再图谋进攻了。

    卢志父对此自然并不清楚,见对岸又有胡军到来,便即屡屡放舟前去骚扰,以攻代守,防止胡军南渡。其实他完全不用怕,华阴境内还有司州军七千之众呢,但裴该既然赋予他守备华阴的重任,能够自己解决问题,总比再向李矩、魏该求救为好啊。

    华阴的船队几乎每天都要往北岸放个一两次,时间不定,或晨或午,甚至于临近黄昏,呼延瑜都司空见惯了。故此并不以为意,只遣弓箭守列阵于渭河北岸,准备与晋船对射。

    可是才一交兵,就觉得情况不对啊,晋船上飞来的箭矢较从前多了一倍还不止;并且原本船只并不拢岸,对射一阵,便即飏去,这回却冒着己军的箭雨,顽强前行,眼看着就要靠近北岸了。呼延瑜这才意识到不妙,急忙出营观看,只见晋船上尽是司州军的旗帜,正中一面,上书:“冠军将军河南尹李。”

    呼延瑜急忙调动步骑兵结阵抵御,心说怎么这么巧啊,我才刚要走,晋人的援军就到了——他可不知道裴该是掐着时间点下令的,而李矩、魏该蛰伏华阴将近十日,人心思战,所以才一大早就不管不顾发起了进攻——就此慢了一拍,司州军的几条船只已经靠上了北岸,一将手执长刀纵跃而登,奋勇杀散胡军弓箭手,正是原“乞活”骁将冯龙。

    实话说,敌前登岸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倘若呼延瑜严加防范,既没打算走,也没误以为晋人只是骚扰,司州军未必能够那么快便即冲上北岸来。

    呼延瑜眼瞧着晋军来势洶洶,知道很难再将其封堵在渭水之中了,只得勒束部众缓缓后退,依靠从前的营垒御敌,同时急遣快马赶往大荔城北,去向刘曜禀报。刘曜闻报,不禁吃了一惊,就问曹恂:“何以晋人援军,此时急至?”这是巧合吗?这不大象是巧合吧……

    曹恂回答说:“若为索綝、麴允兵马,还则罢了,既是司州祖逖所部,必然悍勇,恐怕呼延瑜难以抵御。为今之计,只得暂缓撤兵,急命城东呼延实往救,而大王当另调兵马,前拒城东。”

    刘曜想了一想,缓缓摇头:“我误矣——必是昨日城下之会,裴该见我已生退意,乃急请祖逖发兵增援,以牵绊于我……”再想一想,貌似时间对不大上……不管了——“今粮秣、辎重已行,军令已下,若滞留不退,只恐士气更为蹉跌,再无幸理。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得弃呼延瑜而保障主力了。”当即下令,按照原定计划,主力赶紧后撤。

    大白天的浩浩荡荡拔营起程,不可能悄无声息,即便伪装得再好,只要对方预先有了准备,想要察觉蛛丝马迹并不为难。因而刘曜主力才动,裴该在城上就望见了,当即下令:“出城,追击!”

    其实他早就想追了,但陶侃提醒说:“刘曜宿将,必不轻动,今晨所去者,必其辎重后队也,我若往追,反遭逢其主力,难免恶战。不如待其主力动时,再追不迟。”所以才一直等到了这会儿。

    裴该穿戴整齐,下得城来,跨上战马,忽见妻子荀灌娘率一众家奴端立于侧。裴该就问了:“大军将行,卿来何为?”荀灌娘笑一笑,回答说:“特来为夫君壮行。”随即从家奴手中接过一盏酒来,双手奉于裴该:“唯望马到功成,踏尽胡贼!”

第三十八章、胡垒前

    荀灌娘来到大荔,非止一日,原本想着胡军大举围城,城内必然人心惶惶,她可以效仿先贤,帮助丈夫慰劳伤卒、安抚百姓,尽自己的一份力。可谁成想入城之后,就见无论军民,全都秩序井然,不见任何一人面有惧色,她不但帮不上忙,反倒被拘于衙署之中,等闲不得外出——裴嶷有令,若无职司,谁都不准乱走乱动,就算裴该夫人也不例外。

    换了旁人还则罢了,终究裴嶷是裴该的族叔,算荀灌娘的长辈,她就算再怎么任性,嫁至裴家不久,还是不敢跟裴嶷顶牛的。因此憋得实在气闷——裴该忙着和徐渝一起设计、打造城防器械,也没多少时间回家安抚妻子——好不容易听说胡军将退,今日便要出城追击,她就派人去跟裴嶷打商量,说我准备了一点薄酒,欲为夫婿壮行,还望通融。

    裴嶷也非不近人情之辈,觉得这没什么关系,也便允准了。

    因此荀灌娘便带着家奴先期赶到城门口,跟这儿等着裴该,见面后双手奉上酒盏,口出颂辞。裴该单手接过酒盏来,一口饮尽,随即将盏朝地上狠狠一掷,扬声道:“此盏若胡儿,我必蹉踏之!”可惜那是枚漆盏,打不烂,裴该干脆纵马而前,马蹄落下,将还在翻滚的漆盏给踩了个粉碎。

    众军高呼声中,城门缓缓拉开……

    裴该几乎把所有正兵全都撒出去了,光留下些辅兵和百姓,协助裴嶷守城。他命陶侃率“厉风”三营、“劫火”三营,以及郭默的“雷霆营”出北门直取胡军本寨,自将部曲合后;另遣“武林”三营出东门攻呼延实;“蓬山”三营出西门攻刘咸。

    徐州军并非全都从城门而出——城门、吊桥终究狭窄,那样出城速度太慢了,怕被胡军趁机遁去——城壁上所有暗门也一并打开,士卒扛着长梯,架渡城壕,然后才于壕前整列。对面宋始目送刘曜远去,才一回头,就见城前已然乌压压的全都是晋人旗帜,不禁大吃一惊,心知今日奉命断后,必将是一场恶战了,急忙下令,全都撤回营中,凭坚而守。

    徐州正兵久经训练,素质很高,在城前列阵的速度之快也使宋始吃惊不小。只见阵列才完,晋军便即分作十数个方阵,以骑兵穿插掩护,气势汹汹直逼过来。宋始当即命令平先:“汝既称勇锐,可为先阵,倚垒而阻晋寇,不使彼等追赶大王。”平先领命而去。

    双方先是弓箭对射,当晋军前阵距离胡营约六七十步时,士卒开始加速奔跑,长矛——普通长矛,不是拒马的两丈之矛——夹杂刀盾,呼喊着掩杀过来。胡营前自然也有壕沟——只是无水——和拒马,晋人便尝试用先前渡涉城壕的长梯越壕,而以长矛挑开拒马。

    此外,因为晋军列阵和进攻的速度实在太快,导致宋始匆忙撤归营内,就没时间把六具“飞梁车”也推回去——那玩意儿太榔槺,转向不便,而且还得先撤了拒马等物才好归寨……刘夜堂自然也是在城上见过这种器械的,当即命人拖拽过来,转向以攻胡营。

    “飞梁车”一直推到了营壕前——不过其中三具,还没等到位就散架了——前板放下,晋兵便即踩踏着奋勇杀来——确实比踩着梯子要稳当多啦。平先傲立在营垒之上,左手盾牌遮护身躯,右手挥舞长刀,指挥胡卒倚靠栅栏防御。晋兵先以长矛朝营内攒刺,同时也被迫直面胡军的矛手,第一列数量基本相当,那些木栅栏又难以防住长矛,就仿佛两只巨大的豪猪猛然间对撞到了一起似的。

    惨呼声中,鲜血迸溅,双方都各自有士卒中矛而仆。随即晋军刀盾手也从矛兵缝隙里钻了过来,挥舞长刀,奋力去斫木栅,对此胡兵就没有什么好的抵御办法了,时候不大,栅栏便有多处被劈倒、砍开,但刀盾手才欲冲入营内,扩大战果,却被胡兵短兵相接,又陆续逼退了回来。

    刘曜留下来断后的,虽未必都是精锐,但皆忠勇之士,知道只有自己在这里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能使主力安然撤归,己军也才不至于全军覆没——自己未必能够得生,但袍泽却有生的希望——故此人人拼命,前仆后继,晋军一时间也攻不进去。

    裴该自然知道刘曜不会放一座空营给自己,定然留下了断后的兵马,原本计划让刘夜堂率“厉风”三营去攻营垒,出北门的其余各营则左右兜抄,尝试追击刘曜。可谁成想甄随正在策马前行,忽见“厉风营”已与断后的胡军接触上了,乱军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呀,这不是擒拿过伊余的那个平先吗?

    只见平先左盾右刀,端立于垒壁之上,无数胡军就以他为中心,排列坚阵,相互策应,奋勇厮杀,使得“厉风营”难以寸进。甄随当即就怒了,手中长刀扬起,朝着平先一指:“我等先去砍下这厮首级,再追刘曜不迟!”领着“厉风中营”便从侧面直冲了过去。

    徐州军自北伐以来,大小近百战,还从来没有出得这么齐全过,故此各营督皆有争竞之意,无不鼓舞士卒,奋勇前突——都督就在身后,我营能否扬名,盖过其他营头,就看这仗打得怎么样了!唯独刘夜堂为人老成,他知道都督交给自己的任务最重要,眼见胡军坚守不退,心知若是徒恃蛮勇,浴血前进,即便取胜,己方也必损失惨重——胜利在望之时,又何必多伤人命,弱我实力呢?

    故此旌麾连扬,将部下析分为四个梯队,不时轮替,如车轮般翻滚向前,不使任何一支队伍因为死伤惨重而减弱了战斗力。他希望能够通过这样反复突击,先疲惫了胡军前锋,然后再寻机发动总攻。

    可是随即一瞥眼,特么的甄随这蛮子干嘛来抢我的任务?真是哪儿都有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夜堂急了,便命右副营督董彪:“速去斩了敌将的首级,休落于蛮子之手!”

    这个董彪本是冀州河间人士,天生身高力大,因为家乡遭到兵匪蹂躏,被迫携妻带子,一路南逃到了长江岸边,遂为李矩李茂约招募为兵。此人平素寡言少语,秉持着说得多不如做得多的理念,跟刘夜堂性情投契,乃被目为心腹,提拔他做了右副营督。

    要说当日裴该在徐州大暴兵,将四营兵马扩充为十二营之时,因为手头缺将,故此新任副督多由正督举荐——如高乐举荐熊悌之、陆和,甄随举荐王泽(谢风是卫循推荐的)——但此后各大营往往被拆分开来,各自行动,副督们地位不同了,跟正督的关系难免日渐疏远,内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份争竞心来。尤其前不久陆和替换下了高乐,则各营副督都难免会想,我是不是也有机会,把老大给拱下去,以身代之呢?尤以“劫火营”中,这种迹象最为明显。唯有刘夜堂举荐的两名副手——董彪和周晋——都跟他一样是老实头,依然把刘夜堂当作长官而非主官来侍奉,对其指令向来凛遵不违。

    不但不违,往往连异议都不肯起。因此董彪听令后,二话不说,带着自己最精锐的两支小队就直接撞了上去,目标——平先。

    晋军这一加紧了攻势,胡汉方面略微有些吃不消了。一则素质有差,二来双方的武器装备多少也有点儿区别——徐州正兵的装备都是官家打造下发的,质量很好,哪怕在训练中用坏了,只要主官证明并非自毁,随时都可替换;胡兵却往往使用着自己在战场上缴获来的武器,即有损伤,也无处替换,战斗烈度一增大,断刀、折矛之事便即层出不穷。

    尤其原本胡军前阵都在抵御正面的“厉风营”,孰料甄随率“劫火中营”猛然间从侧翼直冲过来,平先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急忙遣人禀报宋始。宋始自然也一直关注着战局,手把着生力军随时准备补充,见状不待平先求救,便急命裨将丘中伯率五百兵去迎甄随。甄随才到营前,便下了马,双手各执一柄长刀,劈开栅栏,往里便冲。他将双刀舞若车轮一般,身先士卒,当者无不披靡。丘中伯急来放对,可是才刚一个回合,便被甄随手起刀落,连肩带背砍成了两段。

    将领阵亡,正面胡军瞬间崩溃,甄随一边命士卒齐声高呼:“生擒伊余的甄老爷在此!”一边率部继续猛冲。

    “劫火营”两名副督——王泽、谢风——都对甄随隐有微辞,一则甄随喜欢抢功,自己吃肉,往往连汤都不肯给副手留一口喝,二来他还抢人——举凡勇猛之士,他想尽办法,使足手段,也一定要调来自家的中营听用。故此论起单兵战斗力来,“劫火中营”实为徐州全军之冠,若在训练上,甄随能有刘夜堂一半用心,估计便可横扫其他营头,彻底无敌了。

    “劫火中营”的士卒论阵列、配合,不如“厉风营”远矣,但在这种相对复杂的地形上——胡营外有壕,中有栅,内有垒,而且为了惑敌,很多帐篷并未撤去——士兵个人膂力、战技的效用却能够发挥到最大。因而正面董彪杀得浑身是血,也不过才刚率数百人逼入胡军营垒之中,侧面甄随起步距离较远,却率兵大步猛冲,几无停留,已经可以直面平先了。

第三十九章、铁戟

    平先见甄随率部从侧面杀来,己军阵势如同波开浪裂一般,几无抵御之能,眼见敌将距离自己已然不过半箭之地了,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放弃指挥,跳下阵垒,挥舞刀盾来战甄随。虽然早就不是纯粹唯力为视的野蛮时代了,将领单挑之事少见罕闻,但身为勇将,也是一定要找敌将当面放对的——徒自杀戮数百小卒,不若击退一名敌将。再说了,混战之中,各有帮手,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单挑”。

    由此就以甄随、平先为核心,双方各自凝聚起了一个百余人的战斗集团来。甄随左手刀先劈过去,平先用盾一扛,随即出刀反击,甄随以右手刀招架——这第一会合,竟然战了个平手。就连甄随也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这胡儿力气倒大,我自从军……不,自成年以来,在斗力上就从来没有吃过亏,而且就连这勉强算是平手么,也还是第一次呢……

    为啥咧?对面这个平先相貌很普通啊,个子不高,躯体不重,瞧着就不如老爷威猛,怎生如此能打?

    再交第二个回合,平先却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并非他比甄随力弱,或者技拙,关键是“劫火中营”的士卒比他身边的胡兵普遍能战,转瞬之间,便有数十名胡兵被砍翻倒地,从而对主将的掩护上现出了无数破绽。平先才刚挡住甄随一刀,就觉得身侧劲风陡起,一名晋兵挺刀直刺他肋下,他匆忙扭腰躲过,就此对于甄随砍来的第二刀防得略微慢了半拍,左手盾牌未能趁势卸力,只好纯粹硬扛,当即便“喀”的一声,现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缝来……

    平先大叫:“可敢斥退士卒,与我单独较量么?!”然而甄随全当战场太吵没听见,压根儿理都不理,只是双刀一上一下,继续砍瓜切菜一般力劈过来。又扛了两刀后,平先的盾牌便彻底碎裂,不堪使用了。

    平先也不傻,见势不妙,本能地朝后撤步,躲去了部下身后。甄随一连劈翻两名胡兵,再寻平先时,就见一柄长矛携带着骇人的劲风,直朝自己胸口扎来。他急忙一侧身,堪堪避过,随即右手刀奋力下劈,将来矛当中截断。

    挺矛来刺的正是平先,不禁心中暗叫一声“可惜”……他本有后招,矛势尽后便可拧腕上挑,相信有四成的机会建功,要让那蛮子喋血当场。然而矛杆却被劈断了……上品矛杆都用实木为芯,积竹为表,缠丝、涂漆,柔韧性极佳,不易为刀剑斫断,但平先不过临时从小兵手里接过的长矛,只是根普通的木杆子,实在难当甄随大力猛劈啊。

    就听甄随冷笑一声:“独汝会使矛么?且抬某铁戟来!”

    魏晋时代,乃是戟兵最后的辉煌,此后就逐渐让位于矛兵,战阵主力长兵逐渐分化为马用之槊和步用之枪。不过这年月的戟兵,也已与车战时代乃至汉代卜字戟不同了,小枝上扬如同第二个矛头,基本丧失了原初的钩啄功能。

    因此熟知冷兵器沿革史的裴该,就觉得戟这玩意儿用处不大,还白白浪费铁料,徐州军中一律只打矛头,不配戟兵。当然啦,将领自家想用,那是他自家之事,裴该不会管——一般队副以上将领的装具、器械,虽然也多由官家打造,但可以随心定制。

    比如甄随,他是没见过后世刃长过尺的大马槊的,就觉得矛头短小,既过于轻飘,瞧着也不够威风,因此特意定做了一支铁戟。戟身不长,仅仅一丈,纯以铁铸,戟头双刃沉重锋锐,戟鐏同样加刃,通体重达一百零三斤(晋斤,合后世将近五十市斤),一般人根本就抡不起来。

    当下他一声大喝:“独汝会使矛么?且抬某铁戟来!”便有始终跟随在后的大力小校将铁戟奉上。甄随弃了双刀,单手提起戟来,随手一挥,便将一名胡兵连头带盔,全都扫得粉碎。

    平先见状,不禁吓得是肝胆俱裂!我靠彼有这般利器,我手里……啥都没有啊,这架可该怎么打?!

    平先原本不过刘咸麾下一小校而已,得刘咸之荐,生擒了伊余,这才受到刘曜赏识。可是刘曜也不过给他官升两级,外加赏赐绢帛五匹罢了,就没赏给他什么名马、宝甲或者神兵利器。他倒是也想自己打造一样趁手的兵刃,只可惜最近工匠营都在忙着赶制“飞梁车”呢,他一个中级将领根本就排不上队……

    平先知道,自己无论抄起什么军械来,在甄随这支铁戟面前,恐怕都走不过两个回合,当此情境仍然奋不顾身冲上的,并非勇士,而是脑有屎……无奈只得继续朝后缩,同时指挥部下:“都顶上去,将那蛮子乱刀砍杀!”

    胡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涌将上来,但可惜甄随他不是一个人啊,“劫火营”卒也皆奋勇冲突,一方面卫护主将,一方面杀敌立功。甄随铁戟舞开,当者无不胸豁脑破,身前几无一合之敌。

    平先一边朝后缩,一边从部下手中接过副弓箭来,隐藏在人群之中,瞅个空档,便想施放冷箭,暗取甄随的性命。可是他才刚拉开弓,尚未来得及瞄准,就听不远处有人大叫道:“平先,将汝首级留下!”

    胡军前阵跟随着平先,被陆续调去堵截甄随,“厉风营”的正面压力当即减轻,虽经宋始多次投入数百人的生力队伍,也无法扼阻董彪高歌猛进之势。董彪一边厮杀,一边眼角的余光始终在人群中搜索平先,初见平先与甄随交上了手,不禁心中喟叹:可恶,又要被那蛮子抢先了,我还有何脸面回见刘督?可是随即就见平先退了,董彪大喜,挺着刀盾便朝其方向猛冲过来。

    平先听得呼喝声,被迫弃了弓,又取刀来战董彪。两人顷刻间便即交手数个回合,不分胜负。平先心道可惜,我要是一上来先怼此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赢了,然与甄随硬碰硬数合,难免体力下降,两臂也略略有些发麻……也不对,若是先败此将,再敌甄随,说不定这会儿我都已经死了……

    恶斗之际,斜眼一瞥,就见甄随已然杀透了胡阵,也正朝向自己猛冲过来。平先心说你们至于的嘛,我只是先阵之将啊,你们不去冲宋将军的大纛,干嘛都想要取我性命?被迫虚晃一招,让过董彪,朝后便走。

    甄随大步冲近,百忙中还横了董彪一眼,那意思:汝是何物了,也敢跟我抢?!董彪怒目还瞪——明明是你抢我“厉风营”的功劳才是!

    甄随猛追平先,可是追不上——终究前面不时还有胡兵阻路。一怒之下,干脆将全身气力尽都凝聚于右臂,瞄准了平先的后背,便将手中铁戟奋力掷去。平先听得身后风声响起,心知不好,百忙中朝前一跃,合身伏地,铁戟恰恰擦着他的头盔飞了过去,狠狠扎在两丈多远外的土地上。

    平先双臂一支,弹跳起来,疾奔数步,便把住了铁戟的戟杆。甄随在后面望见,勃然大怒,喝道:“鼠辈,竟敢动老爷的铁戟?!”朝后一伸手,小校赶紧把他刚才拋掉的双刀递了过来,甄随便挺着刀,继续追赶平先。

    平先奋力将铁戟拔将出来,端在手中,不禁心中大定。可是才刚转身想与甄随搏战,眼角扫过战场,却不禁暗自长叹——完蛋了。

    此时晋军已然深入胡营,胡军前阵彻底零碎,宋始派来的生力军也陆续被歼,平先大致估算一下,宋将军身边大概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吧……我军败矣!那还怎么打,即便有铁戟在手,我能打过单独的甄随,可肯定打不过有一群挟着战胜锐气的晋兵卫护着的甄随啊!

    又一转头,只见宋始的大纛“轰”的一声倒伏下来。平先知道再难回天,赶紧在乱军中寻了一匹马,纵身而上,端着铁戟便朝北方落荒而逃。甄随急得在后面直跳脚——娘的,老爷铁戟被偷了,那玩意儿可值八十匹绢,就连老爷也是省吃俭用才能打造得起的呀!亏了亏了,今日之战,彻底蚀本!

    原来就在董彪与平先交战之际,刘夜堂派“厉风左营”副督周晋率部直取宋始大纛所在。这周晋本是河内的小土豪,战败后流亡江北,入了徐州军——不过他所依附的坞堡不是被胡兵攻破的,而是被郭默攻破的。只是周晋与董彪相同,都是老实脾性,也不记仇——关键至亲家眷并没有在那场仗里有所死伤——因此郭默投效后,他们不但没起什么龃龉,反倒还叙起了同乡之谊。

    周晋领着主力数百人直冲宋始大纛所在。正如平先所预估的,此时宋始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三百人,而且因为前阵丧败,个个心生惧意,因此周晋一个冲锋就把敌人给彻底打垮了。宋始被“厉风左营”小卒所杀,周晋亲手砍翻了他的大纛,随即转过身来,协助董彪剿杀仍在顽抗的胡卒。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刘曜留以驻营断后的兵马可以说已然全军覆没了。

第四十章、汝等安有疆界

    甄随率“劫火中营”突击胡垒之际,也遣人去招唤右营王泽和左营谢风,然而那二位根本理都不理,仍然按照原计划去追赶刘曜主力。王泽终究是甄随所荐,本着一份香火情,命来人归告道:“都督使我等追击刘曜,不当转向,甄督慎勿违令。”当然啦,甄随也不会听他的劝。

    “劫火”左右营加郭默的“雷霆营”,绕过敌寨,直向北方而去,其中郭默麾下骑兵较多,他亲自指挥着冲锋在前。刘曜在前方得报,急命将军赵慎率所部殿后,以阻敌势。

    然而正当急急行军之际,想要转向以御晋军,难度也是相当大的——军士多无战心,只想着赶紧脱离险地。赵慎虽然不敢违抗刘曜之命,却多少有些不情愿,心既不坚,又无胆气,行动起来更显稚拙。郭默首先与赵慎交上了锋,他挺矛跃马,往来冲突,不知多少胡卒做了他矛下之鬼。

    战正酣时,后队与“劫火”二营也赶上来了,左右夹击,杀得胡军大败,赵慎于乱军中为“劫火左营”士卒所杀。三军并合一处,继续追赶,又遭逢胡将尹安,一番恶战,郭默矛挑尹安落马……

    可是这么耽搁了一阵,眼见刘曜已去得远了,恐怕再难追及。消息报至裴该面前时,胡军营垒才破,裴该不禁摇头叹息道:“倘若‘凉州大马’在,刘曜必然授首!”

    那么北宫纯的“骐骥营”究竟跑哪儿去了呢?且说此前不久,李矩、魏该、冯龙率领司州兵马,在渭北与呼延瑜所部胡军激战,李世回乃晋之名将,魏该、冯龙也素称骁勇,各自率部悍斗,呼延瑜渐感难支。正当此际,忽然大地震动,马蹄声响,一支精锐骑兵从侧翼直杀出来……

    裴该虽然百般筹划,但他终究不是神仙,而这年月通讯水平也极落后,他不可能一个电话,就召唤北宫纯来助。当日刘曜请求城下相见,裴该便知他已然萌生退意,因此一方面传令华阴,请司州军速速北渡,一方面派人去找到了正游弋于城外的北宫纯,要他前往接应司州军。原计划是等先破了渭汭之敌,再全军出击,可没成想刘曜跑得那么快,而且根本不救呼延瑜……

    所以北宫纯率“骐骥营”便直取渭北,正赶上两军激战,当即如同一柄利剑般,从侧翼插入,将胡阵瞬间搅散。其实胡兵若严阵以待,就他这两千骑兵,是很难冲杀入阵的,通常战法是在阵外游走,以弓矢逐渐削弱敌势,争取混乱敌阵,如此才有可趁之机——从前匈奴之战汉兵,就多用此法。然而呼延瑜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南侧,以御司州军,虽然得报有骑兵从侧面杀来,仓促间却难以遣兵转向,遂为“凉州大马”一撞即入。

    “骐骥营”卒不过才射了一轮箭而已,便即各自弃弓端矛——也有少数非凉州出身的骑兵是使的长刀——以锋矢阵形杀入了胡军阵列。锋矢之端,正是降将刘光,他一心立功,好在晋军中重谋进身之阶,手中长矛舞动得有若游龙一般。呼延瑜才一恍惚,就已被刘光撞至身旁,手起一矛,将之刺落马下。

    两路晋军会合后,也不打扫战场,逐杀败敌,便即西向杀往大荔城方向。此时大荔城东,“武林”三营正在猛攻呼延实的营垒,但因为呼延实守备得相当严密,一时间难得其门而入。

    关键呼延实一早就听说了渭汭遇警之事,因此暂缓北撤,固守营垒,以为刘曜必会派自己去救呼延瑜。谁想到等来等去,却等来了刘曜催促撤退的命令——呼延瑜已无可救,不必管了!呼延实得令大感愤恚,因为倘若旁人还则罢了,呼延瑜本是他的从弟,份属亲眷,又岂有坐视不救之理呢?正待不管军令,发兵去援渭汭,忽报大荔东门打开,晋军冲杀了出来……

    因此呼延实本无撤退之意,临时组织防御颇为积极,“武林营”连续发起三次迅猛攻势,陆和身先士卒,杀得浑身是血,却根本无法逾越营壕,遑论攻破栅栏。当然了,这也有高乐和熊悌之战意不坚,生怕士卒折损太重,不敢全数押上的缘故在——晋军战死两百余,多数都是“武林中营”的兵马。

    相比之下,“蓬山”三营进攻城西刘咸大营,就要轻松多了。刘咸正待弃营退却,骤然遇袭,一时间乱了手脚,莫怀忠首先率兵渡壕破栅,攻入营内。随即陆衍挥师继进,还遣人高呼:“陆某在此,胡将可来决一生死!”刘咸听闻大惊,顾左右曰:“得非所谓‘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之猛将乎?”就此心生了怯意。

    由此战不移时,刘咸便率部曲先逃,其营尽为晋军所占。陆衍猛追刘咸,好在原本驻防北洛水中游的宋恕率兵赶到,才把刘咸救出生天,合兵一处,且战且退。

    战斗最后是在城东结束的,呼延实固守营垒,从午时直到黄昏,其势稍蹙,旋即听闻刘曜已走,城北大营也被攻克的消息,他正打算聚集精锐,发起一轮迅猛的反突击,好逼退晋人,方便撤离,“凉州大马”和魏该所率数百骑兵恰好赶至战场。一见友军到来,晋军疲意顿息,士气大振,高乐和熊悌之也不敢再拖沓了,急忙驱策士卒,拼命压上。呼延实遭逢大败,只得放弃营垒,独率部曲百余人东蹿。

    但因为已然存下了心结,他并没有去追赶刘曜,而是冒险泅渡过黄河,迤逦逃归平阳,去依附刘粲了。

    仅仅半个白天,刘曜围攻大荔城的十数万大军便即崩散,断后兵马,以及城东、城西营垒几乎全灭,尸堆如山,被俘者不下两万之众。刘曜本人一路败逃回了郃阳,手下趁机开了小差的兵将竟达两成之多——自然包括了相当数量才刚兼并不久的虚除兵——他不禁仰天而叹道:“我纵横大河南北,未尝有如此败绩——难道是天不佑我皇汉乎?还是说此前党同刘乂,光文皇帝在泉下不喜,乃以此警惩我也……”

    裴该率部踏入城北胡军营垒,各方胜报陆续传来,虽然未能俘虏刘曜,但经此丧败,相信刘曜不敢再到大荔来了。于是天色才刚放暗,他便奏凯归城,火把照耀下,裴嶷和荀灌娘等都在城门口躬身迎接。裴该先朝妻子笑着点点头,然后转向而问裴嶷:“今日之胜,可乎?”

    裴嶷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即回答道:“可也,可惜尚未完全。”裴该说没关系,我不会就此止步的,我会让它完全——即命游遐书写捷报,露布向长安传递。

    所谓“露布”,是指公文不闭合,不封缄,谁都可以展看。自汉代以来,就有规定,朝廷颁发的赦书不封,军中檄文不封,皆用露布,但报捷的上奏却并无此等先例。据说捷报露布,始于北魏,而且干脆也不用简牍、纸张了,直接就在旗帜上书写,命使者高举着迎风飘舞,还一边呼喊背诵。其用意自然是为了广告四方,以安定人心、鼓舞士气。

    不过裴该此举,主要目的却不在定人心,而在乱人心,不在鼓士气,而在泄士气……当然啦,所指并非冯翊之人,与徐州之士。

    既解大荔之围,裴该入城后便即论功行赏,把头功归之于阵前斩杀呼延瑜的刘光,正式任命他为“骐骥营”副督;次功为赍尹安首级来献的郭默,裴该准其招募司、雍两州青壮,扩充“雷霆营”。此外有功将领,包括营督和副督,裴该全都署以将军号,报请朝廷正式任命。

    当然啦,既然有赏,自然有罚,高乐、熊悌之作战不力,不但不得将军号,且各罚俸。最后是甄随,裴该正想杀一杀这蛮子的锐气,便当众呵斥道:“我命汝去追击刘曜,何以转攻敌垒?不从号令,该当何罪?!”

    甄随正因为丢了趁手的铁戟而深感郁闷,当下苦着脸回答说:“任凭都督责罚,或打或杀,哪怕免职……只不要罚俸……”他还想重新打造兵器呢,手头没钱,工匠营也不会给做白工啊。

    裴该闻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仍然板着张脸,厉声喝道:“既如此,推出辕门,斩讫报来!”

    甄随这才慌了,急忙告饶,说:“或打或杀之语,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终究未曾吃得败仗,如何倒要杀我?都督如此行事,大为不公!”

    裴该其实也不是真想杀他,不过吓吓这厮罢了,而且他也想瞧瞧,有没有人会站出来为甄随求情哪?谁想众将或者垂首不语,或者仰头望天,竟然没一个人肯出头的。最终还是王泽实在瞧不过去了,出列拱手道:“甄督虽有过,却也厮杀有功。末将愿以自家功劳,向都督求情,抵了甄督的死罪吧。”

    裴该双手搀扶王泽,好言抚慰,这才趁机免了甄随死罪,下令将其责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反正那家伙皮糙肉厚,也打不烂。

    散帐之后,他还秘召谢风过来,命其前去探望甄随的伤势,看看那厮是否怀有怨怼之心。谢风领命去了,不多时回来禀报说:“甄督不曾埋怨都督,只是反复喟叹不能生擒平先,反倒被他夺走了铁戟,真正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当晚裴该还在大荔城中设宴款待司州诸将,并且厚加犒赏。席间举起酒盏来对李矩说:“我有一事,要劳烦世回归去,与祖君商议。”李矩赶紧拱手应诺:“还请裴公明言。”

    裴该缓缓说道:“我自徐州带出这些兵来,征战将近一岁,多有思归之意。不过,彼等多数并非徐方人士,而散见于司、兖、并、冀各州,乃因胡难,才逃往淮水南北。我意于司、兖二州购置田土,安置彼等家眷,乃可使其安心从军,为我防御关中了。”

    李矩说这没问题啊——“司、兖二州屡遭兵燹,户口十不存一二,无主荒土正多,裴公自可购置。”

    裴该假意流露出少许难言之色,嗫嚅片刻,才继续说道:“我自徐方来此,千里输运粮秣、物资,损耗极大,手中哪里还有余钱呢?因而才请世回与祖君商议,可否暂贷我些田土……”

    李矩略一沉吟,便即回复道:“若本是司、兖之民,可请祖公吩咐各县长吏,允其归乡,拨与田土——不劳裴公出资。”

    裴该微微点头,心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啊,难道还真要我花钱给部下买土地吗?我的财货也并非天上掉下来的——即便开矿铸钱,也需要人力成本——“我当行文华阴令,使其与祖君交接此事。”

    他虽解大荔之围,但并不肯就此止步不前,翌日一早,便即留下损失最重的“武林”三营守城,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去攻打郃阳。本以为在郃阳城下还会有一场激战,正好让刘曜你瞧瞧我攻城之能,给你长长见识,谁想刘曜闻讯后,竟又放弃郃阳而走,接着是夏阳、梁山……

    刘曜一口气撤出了冯翊郡,遁入故汉上郡辖境,还写信给裴该说:“我已去矣,乃可与卿各守疆界,又何必逼人太甚?”裴该也不请游遐帮忙写回信了,直接大笔一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汝等安有疆界?汝头不至,我不止步!”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也不过吓吓刘曜而已,所谓“穷寇莫追”,裴该知道己军连续追击,数日间便即收复了整个冯翊军,士卒也颇为疲累;况且上郡草原地形不明,贸然踏入,一旦遇挫,就怕此前的胜利俱化流水啊——又何必画蛇添足呢?因此他在收复了冯翊最北方的梁山县之后,便即留兵驻守,自己凯旋大荔。

    在北取郃阳等县的同时,裴该也别遣郭默和北宫纯去收复上郡。等他兵至梁山,突然接到二将联署的书信,裴该展开来一瞧,不禁略略吃了一惊:耶,关西诸将中,竟然还真有人敢从我之请,发兵到北地去的!

    再一瞧人名——陈安。

第四十一章、牛羊塞道

    陈安是秦州陇县人,原为南阳王司马模帐下都尉,司马模遇害后,归属其子司马保。司马保拨给陈安千人,命其征讨叛羌,陈安屡战屡胜,深得司马保的信重。

    可是谁成想如此一来,却引发了同僚的忌妒,司马保部将张春等人屡进谗言,说陈安心怀异志,必不能久安于位,请求派兵将之铲除,以绝后患。司马保倒也不傻,坚持不肯应允,张春竟然暗遣刺客去谋刺陈安。陈安受创甚重,侥幸逃过一命,于是逃归老家陇城,派遣使者前去向司马保请罪。

    从此陈安割据陇城,不听调遣,但他因为手下将少兵弱,仍然高扬着晋朝的大旗,对司马保也贡奉不缺。这次得到了裴该的求援书信,陈安就建议司马保,发兵东进,以攻北地。

    对于陈安本人来说,他跟裴家是有仇的——曾为司马保先锋,战败过秦州刺史裴苞,世间还有传说,最后裴苞被杀,真正在阵前取他性命的不是凉州兵,而是陈安——故此听闻裴该西来,就有发兵救援以赎前过之意。终究裴氏为高门望族,裴该又当上了侍中,麾下数万兵马,这个仇家陈安可不想继续结下去……

    至于陈安劝说司马保的理由,则是:若不助裴该,则裴该必与索綝为党,将来恐对大王不利,何妨趁机卖裴该一个好,则说不定还有机会联裴攻索嘞。

    司马保接到书信,觉得陈安所言有理,于是便遣大将杨次率兵去与陈安会合,共谋北地均。陈安接信后,当即率部先行,可是他都进了北地郡了,却左等不见援军抵达,右等不闻杨次的消息……

    其实杨次与张春本是一党,向来嫉恨陈安,因此带兵随便在野外兜了几天圈子,就回复司马保说,胡军势大,若去北地必然丧师……旋即退兵,返回了上邽。

    此时北地郡中,除各城守卒外,尚有胡将刘述的五千兵马,见有晋人入境,便即汹涌杀来。陈安所部不过才一千多人而已,被迫筑垒而守,与刘述对战达七日之久,死伤惨重——但是陈安此人向来勇猛,又期盼着杨次会来增援,故而死战不退。

    好在正当此时,刘曜的退兵令和徐州“骐骥”、“雷霆”二营几乎前后脚都到了,刘述不敌北宫纯、郭默的夹击,大败而走,陈安这才转危为安。郭默在阵上见到陈安左手执七尺大刀,右手舞丈八蛇矛,踏垒酣斗,胡军莫不披靡,深爱其勇,见面后便好言相劝,想要招揽陈安。然而陈安却说:“南阳王待我甚厚,不敢背之。”率领残部退返陇城去了。

    裴该接到北地来信,不禁暗道:“什么不忍背之?不过形势不明,去就犹疑罢了。”

    陈安还真是没什么忠诚心的家伙——起码对保护不了他的司马保并不忠诚——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安陷落后不久,他便投降了刘曜,自称秦州刺史,发兵攻打上邽——若非凉州两次遣兵来救,说不定司马保就被他“下克上”给砍了脑袋了。

    不过最终司马保也还是被“下克上”了,为杨次、张春所杀,张春别立宗室司马瞻为南阳王世子,自称大将军,割据一方。陈安闻讯后,便即向刘曜请令,发兵攻破了张春,将司马瞻送交刘曜斩首,旋俘杨次,断其头以祭司马保——这是念及故主之情呢,还是假装好人以便收拢司马保的残部呢?

    其后的陈安便即一发不可更制,他趁刘曜重病之机,联络氐、羌,有众十余万,背反前赵,改属成汉,割据秦州,自称大都督、假黄钺、大将军,雍、凉、秦、梁四州牧、凉王。刘曜调集各路兵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终于平定陈安之乱,将其擒获斩首。

    不过陈安虽然叛服无常,他在陇上却甚得人望,闻其死讯,陇上人曾做《壮士之歌》以哀悼之,歌云:

    “陇上壮士有陈安,驱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骢父马铁瑕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战始三交失蛇矛,弃我?骢蹿严幽,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当时在梁山接到北地来信,陶侃就慨叹说:“乱世之中,忠心难得。”裴该点头称是。不过陶侃的意思,是说陈安难得,裴该的意思却是:不如陈安之辈才真正难得,如陈安所谓的“忠诚心”,时人大抵如此,倒也不必苛责吧。

    裴该返回大荔城后,便即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去。

    仗打完了,并不是说便可高枕无忧,不必劳心劳力了。对于裴该来说,恰好相反,两军对垒之际,他有陶侃相助,可以只抓纲要,不必实际参与指挥;但等战后,从论功行赏、安抚存亡,直到重新审视关中的局势,却有大量案头工作需要他亲自筹划安排。

    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在全军上下搞了一次普查,看看谁愿意搬家而至司、兖——正不必是司、兖土著,不少原籍冀、并等州的士卒,通过反复宣讲,也表态愿将家眷接来。因为裴都督许了司、兖的土地啦,这两州之主祖公,与都督乃是莫逆之交,且有李世回预先打了包票,相信田土唾手可得。至于并、冀等处,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够杀回去呢,望梅虽可止渴,终不若咫尺清泉。

    不仅仅是正兵,还有很多辅兵也请求留在司、兖种地。因为各营司马都宣讲过了,愿意留下的,可即于祖司州处得到无主荒田,成为朝廷编户,不必要再回徐州军屯或者民屯去。农民小生产者单干的思想很浓厚,而且终究自家得田,还可以传诸子孙嘛。

    对此事不仅仅李矩首肯,相信祖逖也是不会反对的。司、兖两州户口十不存一二,祖逖正在头疼该从哪儿掳人来耕种呢,若无百姓赋税,他终不能长年维持数万大军。裴该恰好在这个时候,提出拿人口换土地——其实土地也没换走,仍然需要向地方官府缴税——祖士稚又岂有不喜之理啊?

    裴该在游遐等人的协助下,很快就整理好了相关文书,间中他还召来王贡,说我下一步计划如此这般,需要你先期去做秘密工作——“卿可愿为否,可能为否?”王子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既为明公效命,何言愿否?且此事,恐唯王某能为也。”他心里其实挺高兴,裴公终于受我的影响(在他看来是如此),也欲行此诡诈之谋啦,则我在其戏下,前途乃无可限量也。

    王贡去后,裴该继续整理文书,完了遣人送至华阴,交到卢志父手上,还附着一封长信,把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因为裴该不是随便索要些土地,就把士卒及其家眷往司、兖两州一撒不管了,他要求每百户左右占地百顷,自成聚落,任命一名退役的老兵——或因年老,或因伤残——为村长,把全村都组织起来,且耕且训。对士卒们的口径是,因为胡寇尚在,司、兖也不安稳,且尚有盗匪肆虐乡间,若不并合一心,执械自卫,恐怕难以保全身家和产业。

    对祖逖自然也是同样的说法,而其实真实用意,既是为了安士卒之心,保其产业,也是为了给自己预先设置多处兵役来源。等到这些名为村落,实为小屯堡的所在建设起来了,遇有缓急,裴该登高一呼,便可招兵数万——还都是经过农闲训练的可用之卒。既有原徐州军的老兵管理、统筹,则你说这些民户将来会更倾向于应司州之募,还是他之募呢?

    倘若没有这一举措,裴该身在关中,附近缺乏稳固的补充兵来源,恐怕难以持久——总不能每年千里迢迢地从徐州招兵吧。

    终究在这年月,想要维持一支数量庞大的职业兵耗费甚巨,估计到裴该目前十二营约两万正兵的规模就顶天了,还需大量义务兵随时补充。

    再说了,北有石勒,南有王导、王敦,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把手伸向徐州来呢?

    石勒在解决河北问题之前,自然是不会南下徐方的……况且还有青州曹嶷横在身前。要说他在襄国,身旁两个大敌,一为并州刘琨,一为幽州王浚,如同高悬头顶的宝剑,使石世龙寝食难安。好在那两家互相牵制,才使得石勒在河北逐渐站稳脚跟,还发兵三台,击走了刘演。

    之所以先打刘演,一是因为临漳和三台距离石勒的腹心之地实在太近,虽有盟约,刘演自在高卧,石勒可丝毫也不敢放松警惕心——因为他本人就没把誓盟当一回事儿,怎么可能期望刘演久遵不背呢?

    其二,则是因为刘琨正趁着裴、祖北伐之机,图谋攻打平阳,暂时还顾不到太行以东地区。

    不过刘越石始终只是整备、训练而已,并未真正发兵南下,主要原因是粮秣不足。当日猗卢遇害,其将卫雄率本部及乌桓三万家,将近二十万众南依刘琨,可是人口骤增,反倒引发了晋阳等地的大粮荒。刘越石殚精竭虑,反复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把人心安定下来,据他估计,好好垦殖、积聚三年,乃可以迅猛无前之势,一举而下平阳!

    在此之前么,就连侄子被石勒所逐,刘越石也只好干看着不敢动。石勒因此听从张宾之谋,写信给刘琨,先为攻取三台致歉,还诡称那本是王浚怂恿他干的……随即自称有归晋之意,说打算一两年间便即挥师北上,以攻王浚。刘琨得信大喜,当即遣人散发。

    当然啦,刘琨也不傻,所谓散发,也不过派外甥温峤去通知了司州祖逖和长安索綝等人而已,这事儿是不能让王浚得着消息的。然而他不知道,与此同时,石勒也遣使王浚处,表态愿意归顺效命,还卑躬屈膝地请王浚“更进一步”。

    王浚遣使回报,石勒下令把精兵锐卒全都隐藏了起来,还特意示使者以府库空虚状,仿佛他是因为穷得快活不下去了,才想要巴上王彭祖这个大靠山。王浚相赠石勒以麈尾,石勒不敢用,挂之于壁,朝夕礼拜,说:“我不得见王公,见王公所赐,则如同见面也。”

    实话说这戏演得太过了,即便裴该不预知后事,若是见到了这一出,也肯定会冷笑:“此必作伪,隐有恶意!”可惜王浚却很吃这一套,再加上程遐建议石勒厚赂枣嵩,帮忙在王浚面前说好话,王彭祖遂不疑石勒,把全副精力都用了在如何造势,他好寻机南面称孤上了。

    不过在此之前么,是不是先解决了段氏的问题?可是虽然自己派人、花钱武装慕容和宇文,那两家却貌似还不是段氏的对手……

    石勒趁此机会,就在张宾的谋划下,借口遣使上贡,发轻骑奇袭幽州。所部顺利抵达易水,王浚麾下督护孙纬一方面驰告王浚,一方面打算率兵抵御,却被范阳太守游统所阻——游统其实早就被石勒给买通了。

    报至蓟城,诸将都说来者不善,请求发兵抵御,王浚却说:“石某此来,正欲奉戴于我,有敢言攻击者——斩!”还命人准备酒食,打算款待石勒。石勒到了蓟城城外,生恐城内设有伏兵,于是先驱赶牛羊数千头进城,以堵塞街巷,然后才杀进城去,直接就把王彭祖从榻上揪下来,绑回襄国斩首。

    石勒同时还处斩了枣嵩等诸多王浚宠臣爱将,就连那个游统也没落着好,石勒责其为臣不忠,同样一刀两段。对于裴宪、荀绰等名士,他则厚给车马,倾心招揽,裴、荀即降——开玩笑,枣嵩等人血淋淋的脑袋就在眼前,这会儿可不敢再冒充什么忠臣烈士了!

    此为建兴四年四月间事,裴该还在大荔城悍拒刘曜,石勒则轻松干掉了他两大敌之一的幽州王浚。不过石勒并未能就此吞并整个幽州,段匹磾收容了王浚残部,发兵南下,宇文和慕容也都兴师来分一杯羹。最终石勒被迫放弃了蓟城——为段氏所据——退返襄国去了。

    斩杀王浚后,石世龙便即召集诸将吏,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咱们是要跟段氏死磕呢,还是西进,或者南下?诸将都说,段氏与我誓盟,虽然此番略有摩擦,但并未彻底撕破脸皮,尚可严守边界,保持和睦,不宜发兵再向幽州。不如还是南下去打曹嶷、裴该,或者西进去攻刘琨吧?

    张宾当即提出:应当挥师南下,夺取青、徐!

第四十二章、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张宾主张南下攻打青、徐,他认为刘琨并不足虑,短时间内必不会翻越太行山进入冀州,咱们应当趁此时机,先定青、徐,控御大河上下。尤其王浚残部邵续和刘演还在厌次,必须即刻率师讨伐,不可容彼等坐大。

    石勒尚在沉吟,程遐程子远突然出了班列,连连摆手,说:“右侯所言不妥,还当以西进为是。”随即“嘡嘡嘡”说出一番话来,掷地有声,就连张宾都难以驳斥……

    首先,程遐并不反对发兵攻打厌次,但他认为邵续和刘演都不过癣疥之祸罢了——“明公但遣一将,率精锐五千,即可蹉踏之,便不能速胜,亦可使彼无力东顾。

    “且邵续本王浚之将,今王浚既灭,乃可试说邵续反正。即彼不肯从,使者往来,刘演必疑,想二人本为寇仇,被逼聚合,极易生龃龉,若能趁势间之,则厌次何足为虑啊?”

    至于主攻方向么,还应该指向西线——“今王浚既灭,刘琨难以独存,若明公果能挥师十万,西逾太行,并州不足定也。且闻刘琨近得拓跋降人几二十万,若使其从容积聚,将来必为我之大患,不可不虑。

    “且祖逖、裴该挥师河上,大单于不能御,致失洛阳,国家岌岌可危,料必遣使来请明公西援。今主上昏聩,大单于执政,雍王西走,明公乃求王于河北,易若反掌,岂不欲得乎?国家弱则明公得用,然国家亡而明公势窘,此唇亡齿寒之意,王浚、刘琨前车之鉴,明公不可不察……”

    石勒的忠诚心只奉献给刘渊一个人,自从刘渊死后,他便隐有自立之意,在座将吏对此自然全都心中有数。然而程遐说了,现在还不是独立的时候啊,一旦胡汉政权覆灭,则我等必将四面受敌,故此虽然不值刘聪、刘粲等人所为,你如今也不能与之切割,还应当尝试着伸出援手,去拉他们一把。

    “祖逖在司、兖,隔河与我相邻,此不可不防者也。若能攻取并州,则我势厚,祖逖无能为力;若取青、徐,则疆界漫长,南北千里,恐怕处处遇警,乃至疲于奔命。是故军征当西,吾不知右侯云南,所欲何为啊?”

    说到这里,程遐瞥一眼张宾,毫不客气地说道:“曹嶷守成之辈,青州未平,不敢遽渡河而西,是于我无害也。而裴该已离徐方,前赴关中,首当其锐者,为雍王而非我等。今若大举而南,即得青、徐,无险可守,祖逖近在肘腋之间,岂能置之不理?

    “末吏私心揣度,难道是当初右侯甚重裴该,而彼乃戏耍右侯而去,是以内心耿耿,专欲报此一箭之仇么?然而今日之会,只议军谋,及明公展布所向,右侯岂能以私心而害公事啊?”

    程子远这就是诛心之论了,他说我怀疑张宾是因为当初遭到裴该戏弄,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才建议石勒南征的——当初看重裴该的,大概也就石勒、张宾二人而已吧,且以张宾为甚,大家伙儿都知道,我对裴该可是不怎么感冒的,日常唯谨守同僚之谊而已;所以裴该落跑了,我也没有多么气恨。末了他还说,恐怕张宾建议南征,这是纯出私心,并非为人臣该做的事儿!

    几句话竟然说得张孟孙哑口无言。其实张宾也知道,就目前形势而言,当面大敌唯有并州刘琨,但他认为刘琨志大才疏,就算放着不理,那家伙也翻不了天。裴该就不同了,张宾隐隐觉得此人会在将来成为石勒最可怕的对手,故此才想趁着灭掉王浚,河北初固的机会,先去端了裴该的老窝徐州——那裴文约就只能领着一支客军,在关中与索綝等人周旋,还要抵御刘曜的迅猛攻势了,或许可以将其扼杀在襁褓之中。

    但是这话又没法明说,因为刘琨不足虑,裴该是大敌,纯属张宾的直觉,根本拿不出足够的论据来证明。因而程遐这几句话,正好打中了张孟孙的要害,使得这位足智多谋的“右侯”竟然只是张了张嘴,却根本无言以驳。

    石勒近两年对程遐推倚甚重,一则是程遐将其妹嫁于石勒为妾,二人结为亲眷之故——这枕边风么,就算英雄豪杰也不可能彻底免疫——二则御下之道讲究均衡,石勒也隐有以抬高程遐来制衡张宾之意。故此他听程遐说得有理,而张宾又难以反驳,略一思索,当即便定下了巩固河北、监视厌次、进图并州的大政方针。

    如今石勒势力囊括了大半个河北地区,北抵幽州,他正当面的太行隘口,乃是襄国北方的井陉和南方的滏口陉。石勒乃命蘷安为常山太守,镇定地方,控扼井陉,待等粮草丰足后可寻机西征。至于南方的滏口陉,他则交给了石虎——任石虎为魏郡太守,镇守三台。

    石虎出班领命。石勒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面无表情地说道:“季龙不熟民事,当使能吏辅之。”

    他这个侄子,初见面时也就一纯粹的愣头青罢了,看似不堪大用,谁想在淮滨初阵之后,石虎却突然间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沉稳了起来。石勒不知道,究竟是战场上的血与火把这块璞玉给研磨出来了呢,还是被裴该给教出来的……不过裴该也仅仅教了石虎三天而已,不至于能使他如此快速地便即脱胎换骨吧?

    只是石虎虽然变得沉稳了,素来率兵作战,颇知进退,不再徒恃其勇,但骨子里的凶性却似乎较前更甚,动不动屠城灭邑,无论军民百姓、老弱妇孺,全都杀得人头滚滚。故此石勒觉得让石虎领兵作战是没问题的,镇守地方……就怕杀戮过多,难以建成稳固的根据地啊。所以还是派个人跟着他,主掌民事为好。

    最终石勒指定了徐光作为石虎的辅弼。徐季武这段时间颇不得志,原本他跟程遐可以并肩,在石勒的参谋队伍里,算仅次于张宾的第二梯队,可是自到河北之后,程遐的权势日重,徐光却被远远拋在了后面。石勒这次特意起用徐光,去辅佐他看重的石虎,也隐有使徐季武立功,可以升进以制衡程遐之意。

    会议结束之后,张宾闷闷不乐地返回居处,摒退从人,伏在案头,反复研究地图,竟连晚饭都忘了吃。天色才刚擦黑,突然有侍者在门外传报,说张从事来访。张宾闻报,赶紧推开桌案——“快请!”

    这位“张从事”,本名张披,是冀州清河人,石勒到河北后始来投效,一开始被拨在程遐麾下听用,程遐待之甚厚。因为程子远也知道,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不熟军事,为此很难拉近与张宾之间的距离——人张孟孙可是文武两道皆长啊,还会舞剑,一个可以打自己五个——而张披本为乡间豪侠,及冠方始向学,这人起码是懂械斗的,或者可补自身的不足。

    然而程遐得了裴该的暗中指点,在军略方面貌似能为大长——其实只是照搬裴该对局势的分析罢了——时间一长,终于引发了张宾的怀疑。张宾审视程遐麾下,觉得也只有新晋的张披,有可能、有本事帮忙支招,因此费尽心机拉拢张披,终于使得张披背程而向己。如今张披夤夜来访,张宾知道必有要事,故此才赶紧正襟相请。

    张披进来之后,作了一揖,即分宾主落座,他也不寒暄,直接便切入了正题:“右侯前日使某探查之事,或有眉目了。”

    张宾“哦”了一声,不禁将双眼睁大,身体略略前倾,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姿态来。他让张披探查些什么呢?很明显,就是程遐背后,究竟站着什么人哪?那厮自到河北以来,对于天下大势和军争谋略便多有正确的建言,与过往不同,张宾不相信是程子远瞬间开窍了,觉得必有人暗藏在背后给他支招。原本怀疑这幕后之人乃是张披,但他与张披交结后,便知自己的猜测有误,乃使张披暗中探查此事。

    张披说了:“程长史麾下,多为庸碌之辈,或通经史、熟文墨,然于军谋兵争,尽皆书生之见耳。吾虽亦多次进言,然程长史之语——如今日驳斥右侯——则并非我之所教,而亦不见有何诡谲之人,被他引入私室……”

    张宾手捻胡须,微微皱眉:“然而……其言究竟何所出呢?”若非有人秘密支招,难道程遐是得了什么秘笈宝典啦?焉有此理!

    张披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虽无人入其私室,然常有密书自外而来,唯程长史一人拆看。偶被撞见,彼乃谎称家书——然其家眷都在襄国,哪有许多书信外来?且若是家书,又何必避人?”

    张宾闻言,不禁略略一惊:“书自何方来?”

    张披说经过我多方探查,已知这些密书都是从南方传递过来的,不过——“自去岁秋后,书信便稀。”随即注目张宾,那意思:您想到了吗?这个时间点究竟发生了何事?

    张宾略一沉吟,脸上便即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去岁秋后,裴该离徐,西取河南……”难道是裴该一直在给程遐写信,甚至于支招?怎么可能!那俩原本不是并不和睦吗?程遐还曾多次设圈套想要陷害裴该啊!

    张披拱手问道:“我常闻右侯及诸将提及裴文约,然程长史却终岁不道此人一语——但不知其究竟何如人也?”

    张宾沉吟了一会儿,微微摇头,叹息道:“吾亦不知其何如人也……”

    随即解释:“初以为高门儒子,不通实务,明公欲收千金马骨之效,始招揽之。然与之恳谈,却于天下大势,颇多见地……”说到这里,也略略压低一些声音,告诉张披:“其实首建于邯郸、襄国间立基者,非我也,而是裴文约。止其新附,似不肯明言,故未报之于明公知道……”

    张披吃了一惊:“如此说来,是智谋之士也!”

    张宾苦笑着说,裴该当然是智谋之士,否则也不会巧设圈套,逃归江南,就连我都被他给瞒过了——“然彼南渡不久,便又请命北镇徐方,与祖士稚共积聚数年,乃可率部北伐,如今披亢捣虚,竟陷河南……明公昔日便有十万熊罴之师,纵横大河以南,今辗转而至河北,苦战数年,始灭王浚;而裴、祖白手起事,今论其势,却已可与明公相拮抗矣!卿其思之,岂不可怕么?”

    张披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张宾又道:“每每自思,若易地而处,我与祖逖止率千卒过江,人粮两缺,乃可于五年之间,几乎尽得司、兖、徐三州乎?且人多以为裴文约为祖士稚之辅,而我看其人之志,既不甘屈于明公之下,又岂能奉一老革为主?诚恐裴文约乃欲自谋天下,祖士稚不过他的棋子而已!”

    张披悚然道:“如此说来,是世之枭雄也!”

    张宾又再叹了口气:“尚未可知……此人城府甚深,我亦为其所欺,还思在明公麾下时,彼图谋遁去,其计环环相扣,难以察知端倪……是我不如裴文约远矣!其人必为日后之大患,故我今日才请明公兴师伐之!”

    张披也叹了口气,说:“天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昔魏武不杀昭烈,遂有赤壁、汉中之败,然岂独爱其才而为昭烈所惑乎?当在麾下时,为免人心叛离,而不敢杀也;逮其飏去,欲杀而咫尺天涯,难以得计。今明公与裴文约恐亦是如此,若裴某尚在徐方,南征犹有可说,既已入关,即得青、徐,于我也无大利。程长史今日所言,不为无理……”

    张宾摆摆手,意思你这话就不用说啦,反正石勒已下决断,我再郁闷也没蛋用。话锋一转,拉回原题来:“若程子远果与裴文约暗通,则恐其已入裴某彀中而不自知,白白为人做间……”张宾觉得程遐对石勒不会有啥异心,那他跟裴该勾结,就肯定是上了对方的当了——“卿若能窃得其往来书信,或擒获送信之人,有真凭实据在手,才可上报明公,断绝此患!”

    张披连连点头,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完成右侯所交付的使命的。

第四十三章、献俘

    裴该在大荔城下击破刘曜,这消息需要一段时间发酵,所以他并不急着有所行动,而貌似好整以暇地先彻底收复冯翊、北地二郡,重修梁山县城,并且沿山筑堡,以防刘曜再次南蹿。一直等到返回大荔后,在筹划于司、兖两州设屯所扎根的同时,他才密遣王贡等人返回长安。

    此前早就发出了第一封捷报,是在大荔破围的当天晚上,裴该派部曲陶德露布传出,自大荔西渡上洛水,而至重泉、莲勺,再从莲勺经万年、高陆、霸城而抵长安。因此首先得到消息的,乃是屯兵万年的麴允,闻讯不禁大吃一惊。

    麴忠克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派人于四乡搜掠物资,以巩固万年之防。在他看来,裴该迟早是要放弃大荔南归的——不是被刘曜打退,就是自己主动后撤——本来若得裴该相助,万年可保无虞,但当日裴该北上时,自己不肯与其相见,表现出来的态度不算很好,那裴该有什么必要相助自己守备万年呢?很可能裴该率兵绕过万年,直接返回长安去——或者西去华阴,以求与祖逖会合——则刘曜挟战胜之势,必将前来猛攻万年。

    万年乃是京兆最北方的县城,若陷万年,即可渡过渭水,一马平川直抵长安。故此无论于公于私,麴允都不可能轻弃万年——于公,万年有失,则长安北方屏障尽去,岌岌可危;于私,他麴大将军已经连失冯翊、北地两郡了,若再丢了万年,那在索綝面前还可能抬得起头来吗?

    索巨秀直接请天子诏,夺麴允的兵权,甚至将其下狱,那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啊!

    虽说多次遣人北进探查,都说大荔防守甚为严密,似乎尚无破城之虞,麴允却并不相信。因为他跟刘曜交手不是一两回了,深知胡卒之勇,若没有同等兵力,除非贾彦度复生,否则不可能使刘曜后退半步。

    然而裴该此前来信,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刘粲与刘曜不睦,则必然会设谋断绝刘曜的粮草供应,故此刘曜在准备万全之前,未必便会猛攻大荔。

    他到大荔城下这才几天哪,肯定得花时间稳定后方粮道,然后打造攻城器械,再谋图瞬间发力,一举破城。据说裴该也重修了大荔城防,城壕、羊马垣乃至吊桥一应俱全,即便以刘曜之能,数倍兵力围攻,恐也非旦夕可下。根据从前的经验,在这种力量对比下,除非守将率先逃走——比方说原本的冯翊太守梁肃——或者实在不会打仗,怎么着也能守上一两个月吧。

    所以大荔城下如今的战局,真没什么可让人放心的,迟早还是沦陷的命。大荔之后,就该轮到万年了,自己论兵力与裴文约相近,万年城又不如大荔稳固,那该如何抵御刘曜的猛攻呢?麴允苦思冥想,难得长策——也只好先巩固万年之防,到时候见招拆招罢了。

    说不定真被逼到万年危殆的情况下,索綝乃至关中各路守相会幡然悔悟,派兵来援呢?起码凉州张寔还是可以期待的吧……可恨索巨秀,他硬把着两千“凉州大马”,毫无施展之处,却为何不肯派至我的麾下?

    可是很快便有露布报捷,说裴该在大荔城下大破刘曜,一日间尽得其垒,斩首两千,俘虏两万,刘曜率残部狼狈而走郃阳。麴允当时就震惊了,急忙把报捷的徐州使者唤入城中,当面仔细询问破敌的过程。

    裴该派去报捷之人,乃是部曲陶德,自从裴嶷自平州来归后,便言此人或堪大用。为什么呢?因为陶德一张老实面孔,说话言事虽然不够流畅,条理却很清晰,颇易取信于人。虽然其后知道那全都是裴该预先教好了的,但作为一个半文盲,能够背出那么大篇文章来,大面上不出错,也很难得啊。卢志父乃至他裴文冀本人,不就是受了陶德的影响,为其言辞所“惑”,才会千里迢迢跑徐州来的么?

    因而陶德到了堂上,将战胜经过向麴允细细禀报,麴允也是知兵之人,当下就某些细节问题逐一询问,陶德都能回答得勉强清爽。麴允当即信了几分,待陶德离去后,便召亲信麴昌、吴皮、王隐等人前来商议。

    麴允说了:“我派往大荔的探子,尚未回报,但闻陶某之语,似非虚言……则我等当如何应对?”麴昌没什么头脑,当即躬身致贺,说:“刘曜既退,大荔无忧,则万年更是稳若泰山……”随即恳请说:“既然如此,前日搜掠之粮,可以稍稍放还民众,以免民心不稳,若起盗匪,剿杀不易啊。”

    吴皮却说:“诚恐裴公得胜,将不利于明公。想昔日其人北上,邀明公相会,而明公不肯见;后又请援,明公不发一兵一卒,则其心中,岂能无怨?明公不当纵放其使,当秘密扣下,不使捷报闻于长安!”

    麴允问他:“这是何意啊?”

    “索大将军若闻裴公得胜,必责明公,或将使裴公执关中兵柄,以替明公也——不可不防啊!”

    麴昌摇摇头:“不可,裴公露布报捷,如何隐瞒得了?若行此无谋之事,反启朝中公卿之疑,若责让明公,则如何处?”

    王隐也说:“大荔使者,不可扣押,然吴兄所言,不为无理。明公当速遣军北上,伪做增援之态,而谢于裴公,云粮秣不足,军行迟缓,未能赶及与胡寇决战,并非无心救援。然后致信裴公,申以唇亡齿寒之意,唯二公和睦,才能外御胡寇,而内制索、梁。前闻裴公在长安时,与索、梁二公颇生龃龉,或可趁势间之也。”

    吴皮摇摇头,说想要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应该做啦,如今才设谋,会不会太晚了一些?王隐答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若再延挨,才真无力回天了。”

    麴允闻言,心中稍定,当即点起五千兵马,交给麴昌,要他假装北上增援大荔,先去跟裴该碰一面。然后我这儿再写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迟一两天送到裴该手上,希望他可以看清形势,别被索綝给利用了吧。

    吴皮请命道:“我愿跟从麴将军,往会裴公,凭此三寸不烂之舌,必要说得裴公与明公相合,以共拮抗长安。”

    陶德离开万年后,继续南下,一路上逢过城邑、乡村,必高声背诵旗上之语,军民人等无不振奋。等到进了长安城,报至索綝、梁芬面前,二人也皆惊诧。索綝还不肯相信,想要派人前往大荔探查,可是随即裴该的第二拨使者也赶到了。

    这第二拨使者,是来献俘的。裴该在上奏中说杀死胡兵甚多,数百里运尸——哪怕只是首级——不易,所以就光函了几名胡将的人头,并从所俘胡兵中挑出三百名老卒、军士来,献俘长安。

    ——逮住那近两万的胡兵,裴该还想甄选、收编呢,起码安置在冯翊、北地耕种、放牧吧,这回送来的则都是他不想要的。

    尹安、赵慎、丘中伯等人还则罢了,至于呼延瑜,乃是刘曜麾下大将,长安城内军兵多年来与刘曜抗争,自然有人识得他的面孔。索綝使多人前来辨认首级,终于得到确证,人头不是假的,起码呼延瑜确实是被徐州兵给杀了。

    就此才大面上相信了捷报,索巨秀不禁惊叹道:“难道徐州军如此能战,竟能以寡敌众,摧破刘曜么?!”旁边儿罗尧撇嘴道:“刘曜也未见其能,胡寇亦未必难敌,但将帅指挥得力,破之不难也。”索綝闻言,不禁转过头去,冷冷地瞪了罗尧一眼,罗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你的意思,是索大将军指挥不力,不如裴该吗——急忙躬身致歉,悻悻而退。

    索綝捻须沉吟道:“祖士稚亦遣军相助裴文约,据报所部八千……或是虚言,实有数万之众……”可是情理上说不通,祖逖总不可能把河南、弘农基本上放空,全师往援冯翊吧?倘真如此,那刘粲肯定就会派兵南渡了。

    梁芬说先不必考虑这些啦,既然已得实信,那就应该赶紧上奏天子,并且举行献俘仪式,也好稳定天子、百官,乃至长安军民之心。索綝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自然仰仗司徒。”礼仪方面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也不耐烦去管,你瞧着办吧。

    梁芬与荀崧等朝臣商议之后,特意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仪式,百官共奉天子驾幸东郊,看徐州兵将三百名俘虏押送过来,由禁军接手,就在天子面前斩杀以祭旗。随即天子行告庙之礼——虽然没有庙——感谢祖宗的护佑。

    仪式很隆重,只可惜观者寥寥,不够热闹。这是因为长安城内外本无多少平民——历经兵燹,即便没遇害的也都逃掉了——至于城中军兵,索綝严命各守职司,不得前来观礼。梁芬听说此事后,不禁腹诽道:“一如乡间顽童闹意气,如此量狭,岂堪为国家重臣?!”转过头来就私下询问荀崧,说我此前请君向贵婿致意,你写信过去了吗?把我的想法跟裴文约说清楚了没有啊?

    荀崧回答说:“司徒之命,岂敢不遵?想来小婿已知司徒关爱之心矣。”

    此后半个月间,裴该大破刘曜的消息逐渐传布开来,各郡国守相无不大惊失色,匆匆遣使去大荔恭贺。他们从来也都是这样的,一旦麴、索小胜,必然表露出一副忠臣嘴脸来,而每逢官军受挫,却气定神闲地一兵不发,仿佛刘曜的目的只有长安一处,肯定不会来动他们产业似的。

    到了这一年的五月初,裴该第三拨使者进入了长安城,奏报冯翊、北地两郡初平的消息。这回使者的身份略高了一些,乃是裴该麾下从事中郎殷峤,在觐见了天子,呈递奏疏之后,他还寻机向公卿们探问,说此前大荔解围的消息早就已经送来了,就连献俘仪式据说也举行过了,为何不见朝廷下诏嘉奖裴公呢?

    梁芬无奈而回答道:“裴公自请恢复二郡,乃欲等二郡全复,才可嘉勉。”其实是索綝一直从中作梗,拿这个理由来搪塞天子和百官。但是索綝就在身边儿,梁芬不方便直接把他给卖了,只好说这是朝廷的普遍认知。

    然而既然二郡已复,这种理由就不能再作数啦,梁芬乃问殷峤:“裴公何所求也?”殷峤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裴公但求驱逐胡寇,重定社稷,本无所欲。然国家丧乱之际,尤须明赏罚、定人心,自贾酒泉(酒泉郡公贾疋)殉国以来,关中王师屡屡挫败,从无裴公大荔城下如斯之胜,若朝廷不予嘉勉,又如何鼓舞忠臣义士,效死勤王啊?”

    梁芬瞥一眼索綝,索綝故意转过头去不瞧他,梁芬无奈,只得敷衍殷峤说:“朝廷终有决断,卿可暂待数日。”

    其实对于应当如何封赏裴该大荔战胜之功,索、梁二人是讨论过好多回的,某几次还就在尚书台中,其他重臣乃至尚书们全都有参与。索綝的意思,裴该官职已经很高了,升无可升——除非超迈过自己去——朝廷唯一能够赏赐的,也就只有爵禄而已。裴頠在时,受封钜鹿郡公,食邑三千户,后来一直没有变动过,那如今给裴该增长到四千户,应该很优厚了吧。

    梁芬极言不可。他知道索綝打得如意算盘,按照规定,开国郡公的食邑从千户到万户不等,即便四千,那距离顶点也还有很长一段路可走哪,此例若开,今后三五年内,不管裴该立下多么惊天动地的功劳,索巨秀全都能以爵禄为赏,真正惠而不费。梁芬说了:“今河北沦于羯奴之手,钜鹿已为失土,如何能增裴文约食邑?且自成公(裴頠)故后,国家丧乱,爵禄皆不时颁,若裴文约请归其禄,朝廷何以与之啊?”

    所谓“食邑”,并非封国,裴该是不能实际管理钜鹿郡内之事的,得由官家收取了相应赋税,再颁赐给他。可是从他哥哥裴嵩继承这个爵位以来,朝廷就几乎没有给过裴家一粒米粮,那你若是增禄,他提出要把从前拖欠的先一次性付清,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拿什么言辞来搪塞?

第四十四章、玉石俱焚

    索綝欲增裴该爵禄,遭到梁芬的反对,梁芬建议还是以加其官职为好。

    梁芬的意思,如今三公无缺,裴该的卫将军号也到头了——上面骠骑、车骑,全都已经有人占啦——那就只有给他加“平尚书事”的头衔,反正他迈不过“录尚书事”的索巨秀你去啊,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然而索綝坚决不允。他考虑到一旦加上“平尚书事”的头衔,裴该很可能会谋求入朝辅政,则此人距离自己仅仅一线之差,挟着大破胡军之势,很容易就能把朝廷实权给抓在手里啊——梁芬其实也是这么谋划的——这个风险,我不想冒!

    故此索綝百般阻挠朝廷给裴该以封赏,对于梁芬等人的提议,则能尽量敷衍,能拖一天是一天。

    直到如今收复了冯翊、北地二郡,裴该派殷峤进京,直接伸手要官,拖无可拖了,索綝这才被迫与梁芬相商,说实在不行,便只能放弃麴允了——“可晋裴该为车骑大将军。”

    梁芬心中暗喜,却假装沉吟半晌,然后微皱双眉,问索綝道:“麴忠克顿兵万年,不发一兵一卒以援大荔,朝廷自当责问,然而……止褫其车骑号归于裴文约么?大都督之任又当如何?”

    索綝说不动。

    梁芬吃了一惊,说这不妥吧,裴该官职高过麴允,在具体职司上却仍旧要受麴允的挟制,这既不合乎常情、常例,而且的人相互牵制,将很难办事啊——“何不以大都督之任亦改授于裴文约?”

    索綝连连摇头,说“不可”。梁芬明白索綝的意思,他正是想让麴、裴二人互相牵制,自己好从中渔利,起码继续稳坐执政的位子。于是大着胆子,规劝索綝道:“索公,如此行事,难以服众,恐更堕朝廷声威啊。以吾愚意,今裴文约既大破胡,索公何不就任大都督,总收关中兵柄,亲率各路兵马以向平阳,图谋灭胡呢?”

    梁芬早就已经有了换马之意,所以他想劝说索綝主动放弃执政之位,率兵出外征战——你素称能战,则一旦能够顺利收复平阳,彻底灭亡胡寇,就总有还朝秉政的一天。否则的话,裴该的功劳越来越大,你呆在长安城内寸土不得,又有什么脸面始终比他高过一头呢?

    孰料一句话把索綝给说怒了,当即双眉一轩,厉声喝道:“我意已决,司徒慎勿再言!”说着话一拂袖子,起身扬长而去。

    梁芬又是羞恼,又是恐惧,退朝之后返回自家府邸,便把心腹李容唤来面前,跟他说:“索巨秀日益骄横,恋栈贪权,由他当国,诚恐社稷危矣!今若恼了裴文约,或兴师问罪,或弃关中而东归,我等又当置身何地啊?”

    李容安慰他说:“此亦意料中事耳。索公跋扈非止一日,为其兵权在手,我等无力与之拮抗,只能敷衍罢了。乱世之中,公卿进退不由圣意,不由公议,唯力为视……且索公树敌甚多,一旦去位,恐怕性命难全,彼又岂敢退步?为今之计,只有暗示裴公率得胜之师入京勤王,使其自逐索公……”

    梁芬叹了一口气:“我本欲和平解决,孰料最终还须付之以武力。长安残破,天子冲幼,若于兵戈中有个万一,如何是好?”

    李容道:“若裴公强来攻城,即胜负亦不可知,然有我等在内呼应,想来城中不致大乱吧……”

    正说着话呢,门上来报,说荀崧求见。

    梁芬说这肯定是帮忙裴该来要官的,我不能不见——“仲思暂退屏风之后吧。”

    李容依言,躲到屏风后面去了,梁芬便亲出堂口以迎荀崧。可是没想到荀景猷不是一个人来的,其身后还跟着一位,年约三旬,修身长面,一双吊眉极为惹眼。梁芬问这是谁啊?对方赶紧大礼拜见,自报家门说:“区区侍中裴公幕下主簿,领重泉长,姓王名贡字子赐。”

    梁芬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以王贡主簿的名分,在裴该幕僚队伍中仅次于殷峤,那为什么殷峤入城之际,压根儿就没提过还有此人啊?不用问哪,此必身负秘密使命,通过荀崧与自己相见,是要商议大事的。这回的大荔来使,殷峤在明面,王贡在暗处,看起来并不仅仅索要赏赐那么简单了。

    惊愕过后,梁芬的精神又不禁略略一振。李容说得没错啊,如今只有暗示裴该发兵前来,跟自己里应外合,才有机会把索綝搞下去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对王贡亮明了底牌。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王贡便直接引入了正题:“此前荀公书至大荔,向裴公备言梁公看顾之厚、寄望之深,不知确为梁公本意否?”

    梁芬微微而笑:“荀景猷之语,正是梁某的心声。”

    王贡拱手道:“裴公深为感念,也思梁公在朝,独擎社稷,颇有孤立无援之叹,乃欲入朝相助梁公一二。然而贡闻梁公前此欲加裴公‘平尚书事’衔,而为索大将军所阻,未知有诸?”

    梁芬心说你倒挺能打听消息啊,尚书台中私密之语,竟然都能探查得到……不过转念一想,荀崧也是有资格在尚书台办公的啊,虽然他见天儿请假不肯去,但想向小吏打问类似情事,小吏们也没有对他保密的道理。略略瞥一眼荀崧,便即回复王贡:“确有此事。”

    王贡叹了口气:“若如此,则裴公难以复归长安矣……”不等梁芬有所表示,就又假做愤懑之态:“不想索大将军如此跋扈,司徒之言,朝廷公议,竟然置若罔闻!裴公前亦与我等语,云‘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可以立功于外者。’斯言实为至理!”

    梁芬心中暗喜,你裴该恼恨索綝而不是我,这就对了,我得琢磨琢磨,要怎么暗示你动兵呢?这话既要说得明白,不使王贡产生误解,又必须含糊其辞,则万一将来事败,索綝都不容易抓住我小辫子……

    还在斟酌言辞,就见王贡面容一肃,深深俯伏了下去:“末吏有一言,不吐不快,欲陈于司徒面前,还请梁公勿罪。”

    梁芬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荀景猷亦非外人,今堂上亦无第四人……”其实还有个李容,躲在屏风后面呢——“出卿之口,入我之耳,何言怪罪啊?”

    王贡这才直起腰来,沉声说道:“曩昔郭开在内,廉颇去赵;赵高执政,章邯降楚。二将岂无忠悃之心?唯恐面向于敌,而背受其刃,即性命亦难保全,况乎国事呢?今索大将军跋扈,不在赵高之下,而冯翊、北地两郡虽复,胡寇仍强,裴公之势,未必过于廉、章,若梁公不能加以保全,诚恐将有不忍言之事也!”

    梁芬假装也沉痛地点点头:“卿言是也……然而索大将军执意妄为,吾亦难以匡正,则如何处?裴公可有对策啊?”快说吧,快说你们想要发兵攻打索綝,那就不必要我亲自开口了。

    王贡道:“今朝廷执政,唯公与索、麴而已。前裴公奋战于大荔,羽檄四弛,请各路勤王兵马会聚,惜乎唯祖司州一家应命耳……”陈安那种小势力就不必要提了——“乃至全功难竟,使得刘曜遁走。尤其麴大将军,身在万年,距大荔不过二百里之遥,三五日可至,而彼手握三万重兵,竟然不发一卒,实为可恨!国家若求振作,社稷若求复安,末吏以为,必去麴、索,而以梁公与裴公善辅天子……”

    梁芬心中暗笑,你左一句“末吏有一言”,右一句“末吏以为”,就是想为裴该撇清,假装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我懂,没问题,继续说吧。他假装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二公执群臣牛耳,且曾有大功于国,安能遽去?”

    王贡撇一撇嘴:“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况往日之芝蕙,今已腐败,不如稗草!”他紧盯着梁芬的双眼:“梁公以为然否?”

    梁芬转过视线,不与王贡交接,却望一眼荀崧。荀景猷微微苦笑,那意思:王贡想说什么,我女婿想做什么,我不清楚啊,我今天只是带人过来,所有问题,你们俩当面相谈,权当我不存在好了。

    梁芬心说这又是一个没担当的……歪着脑袋,略略颔首:“卿言也有道理……”

    王贡当即俯身下去:“如此,一切仰赖梁公了。”

    梁芬心说这就行啦,裴该通过王贡的嘴,把他倒索、倒麴的意愿表达出来了,而我只用一句“卿言也有道理”,就等于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到时候裴该带兵前来,我该如何呼应,可命李容前往接洽。

    正待就此送客,就见王贡伏在地上,还不起身,却继续说道:“末吏来时,裴公便欲兵向万年,以责麴大将军不救之过。而长安之事,一以仰赖梁公,待事成后,裴公自可安然来谒天子。”

    梁芬闻言一愣,随即咀嚼王贡话中之意,不禁大吃一惊——“卿此言是何意啊?!”

    王贡缓缓直起腰来,唇边微露得意的笑容:“长安城天子所居,外军岂可擅入?且一旦刀兵相加,诚恐玉石俱焚!”他还特意加重了“玉石俱焚”这四个字。

第四十五章、阿舅

    梁芬想要换马,裴该通过荀崧的来信,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了,然而……谁允许你换马的?我要的是你换个主人翁!

    如今我挟败胡之势,自可率兵入京,一举而铲除麴、索,然后你梁司徒光口头表思一下,到时候装模作样呼应一回,就打算仍然留居三公高位,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相信若是长安城下战事不协,你肯定就把我给卖了,转过头去仍然傍着索巨秀!

    想做政坛不倒翁?世上哪有如此惠而不费之事?

    因此裴该才派王贡前来,向梁芬致意,咱们分工合作,麴允我来解决,索綝你来解决。

    梁芬压根儿就没料到这一招,不禁面色大变。他品味王贡话中之意,啥叫“玉石俱焚”?若等裴该真的率兵杀入长安,你就假模假式呼应一下,顶多送点儿情报,那也算功劳?少不得要把你当作索綝一党,同日除去!

    不禁梁芬闻言大惊,就连旁边儿一直不开口的荀崧也慌了,忙问王贡:“此真吾婿之意乎?”王贡朝他一拱手:“荀公若不肯居于危城之中,可即潜出长安,裴公当于营内扫榻相迎。”你放心,没你什么事儿。

    转过头来,又再逼视梁芬,对他说:“实不相瞒,前闻刘曜丧败,刘粲乃密遣使至大荔,说欲以雍王之位,以加裴公。”

    其实这话完全是王贡的临时编造。刘粲前不久终于说服了他爹刘聪,册封他为皇太子,这阵子正忙着搞仪式更进一步呢,根本没空管刘曜如何,冯翊如何——不过想来一旦刘粲反应过来,是很可能做出这类似表态的。王贡觉得应该再下一剂猛药,否则怕梁芬这老滑头不肯就范。

    言下之意,你别以为没你的帮助,裴该并无大义名分,害怕人心不附,就不敢发兵来攻了,大不了我们一转身就去投靠了胡汉政权,到时候兵临长安城下,且问你怕不怕了?

    倘若裴该听闻此语,必然一口唾沫啐去王贡脸上,然后命人将其推出斩首。但王贡本人跟这年月大多数士人一样,是并不执著于华夷之辨的,他本人又曾多次叛变,对于这种话都不用过脑子,自然脱口而出——完了还觉得真是神来之笔呢。

    这话果然把梁芬给吓着了,不禁身子略略朝后一挫,嗫嚅了半晌,还数次眼角往身后的屏风瞥——如今该当如何应对,李仲思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然而李容并不发一语——没有梁芬首肯,他怎么敢突然间冒出来插话?

    梁芬思前想后,最终只得砌词推诿说:“吾……吾实无此能也……长安兵权,都在索大将军手中……”

    王贡微微而笑:“长安羸弱之卒,有何可虑?司徒公久柱朝堂,不会毫无措置吧?想后汉之外戚,如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等,当日何等的权势熏天,禁军皆在掌握,然终不免于身首异处……”

    梁芬怫然道:“卿以我为阉宦乎?”

    王贡道:“司徒公之能,难道还不如阉宦么?!然我知梁公所虑,唯在‘凉州大马’,若使其不肯驰骋,试问可能成事否?”

    王贡并没有逼着梁芬立刻表态,在荀崧看来,那是给梁芬留下了足够的考虑时间——反正就算要动手,也不急于一时啊。然而梁芬却心知肚明:王子赐的意思,我就当你已经表过态啦,反正大势所趋,从不从的,并不由你说了算!

    等到荀崧、王贡二人辞去后,李容才从屏风后面步将出来,但他分明也受惊不小,脸泛潮红,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不过这时候,梁芬倒是已经重新镇静了下来,还问李容,你要不要先洗把脸,喝口水,稳定一下心情啊?

    李容哪有心思洗脸、喝水?只是低声问梁芬:“我等当如何处?难道司徒就此应允了那……王贡所请不成么?”

    梁芬苦笑道:“不如此,又能如何……”随即长叹一声:“我还是小觑了裴文约,以为自己能够制约于他……英雄每出少年,今日才知,我辈确实是老矣……”

    李容道:“裴文约分明是欲执国政,却不愿担政变之名,且欲司徒为其铤而走险……不想此人心机如此之深!”

    梁芬摇摇头:“未必是裴文约本意,然其势既雄,自多智谋之士依附,而他肯从人言,行此诡谲之策,亦见非索綝辈可比……”索綝你要是肯听人劝,肯定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啊,别的不说,你若是更尊重我一点儿,多听听我的建言,我肯定也舍不得抛弃你不是?

    李容试探着问道:“何不绝之?”

    梁芬喟叹一声:“彼既已知我心意,则不能绝。今我从其欲,裴文约可入长安,我不从其欲,彼亦必入长安,唯事稍难耳。事既稍难,则必怨怼于我,休说三公之位,我即欲保首级而不能矣……”

    “可将王贡之言通知索大将军……”

    梁芬摇摇头:“索巨秀之为人,多疑而忌刻,便我卖王贡,彼仍会怀疑我与裴文约暗通……如此是徒恶了裴,而仍不得索之喜。形势迫人,恐怕难有两全之策了……”

    李容突然间忿然作色道:“那王贡竟以降胡为要挟,若果为裴文约之意,则裴某亦非忠悃之臣,反不如索、麴!难道司徒要相助这等人不成么?”

    梁芬瞥了他一眼,心说你也别跟我这儿假装忠臣,你跟我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吗?口中却说:“此诡言也,不可尽信。自来无外姓而可封王者,胡我皆然……”

    晋朝的爵位,唯同姓宗室始可封郡县王,异姓最高也就开国郡公;胡汉基本上照抄了晋的官爵体系,同样是异姓不王。刘曜因为是刘渊族子,并且很早就收为养子,才能受封始安王——是郡王,如今刘粲封他雍王,乃为一州之主,算是特殊情况下被迫破例,给予体制外的额外颁赐。

    外姓之人,如王弥封齐公(等同郡公),王彰封定襄郡公,石勒封汲郡公,后改赵公(赵郡公),等等。就算赐铁弗乌路孤姓刘(刘虎),等同宗室,却也不过封了他一个楼烦县公而已。在原本的历史上,首先打破这一旧律的是石勒,刘曜酬其平定靳准之功,加封他为赵王,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具体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却尚无此等先例。

    所以王贡说,刘粲打算把刘曜头上的雍王头衔转交给裴该,是既打破了异姓不王的铁律,且又将裴该置于胡汉同姓诸王之上,这怎么可能!对此梁芬根本就不带信的。

    然而李容却说:“便无此迹,恐亦有此心啊。”空穴来风,不为无因,王贡既然敢拿这事儿来要挟我等,就证明裴该多半也有叛晋向胡之意了。

    梁芬苦笑道:“是又如何?因索巨秀而叛去者,不知凡几,我等不欲此事成真,则唯有应了王贡所请——若能摧破刘曜之数万精兵,断然从胡而南下,则长安城必不可保,恐天子亦有再度北狝之难!”

    李容的脸色倒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故意挑起这个话头,其实是心中已有筹措,当即建议梁芬:“此人既有此心,司徒亦不可不防。末吏之意,可密告之祖司州,且使其率部入都,以平衡裴文约之势。”

    梁芬眼珠一转,当即首肯:“此计大好。前荀景猷请加祖士稚重号将军,而索巨秀不允,今可假称乃裴文约所阻,则二人必生龃龉。待祖某入京,我从中折冲,或可保得朝廷安泰……只是王贡所言罢去索巨秀之事,又当如何处啊?”

    召祖逖来长安,是想让他分薄裴该的势力,前提是裴该已代或即将代索綝执政——否则就等于不允王贡所请,真说不定裴该就自己率兵入长安来硬抢,甚至于投胡去啦。可是要怎么才能达成这前一步呢?

    “即便王贡果能说得凉州骑兵背索从裴,我手上一兵一卒也无,恐怕难以措置啊。”

    李容沉吟少顷,回答道:“末吏从弟李杰,今在小城为督,或可与其商议此事……”

    跟着殷峤秘密进入长安城的,并不仅仅王贡一个人。

    且说这一日的黄昏时分,王贡假充荀崧的从人,跟随着进了梁府,与此同时,骠骑大将军督护罗尧策马离开小城,进入长安本城之中。他所率两千凉州骑兵虽然被索綝赋予镇守小城——也即宫城——的重任,但宫城不但狭窄逼仄,而且除天子、百官外,几乎一无所有,故此将吏们往往都将家室安在本城。罗尧离家千里,数年外戍,寂寞难耐,就也新置了一个家,将掳来的一名侍妾安置于其中,按例每三天必要前往留宿。

    然而可惜的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侍妾每承雨露,却偏偏不见有怀孕的迹象,这使罗尧颇感烦闷。他在凉州也有家,有正室,但无子嗣,眼见国家残破,战事绵延不绝,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返乡,则与妻子生儿育女的希望相当渺茫,倘若连侍妾都无所出……要不然再去搞个第三房试试?

    只是这长安城内外,适龄的女性实在太少啦。

    正在马上沉吟,是不是找个医者给自己和侍妾开点儿补药?可惜军中多有外科大夫,却没谁懂得儿科和妇科……忽然耳畔隐约听到有人呼唤:“阿舅!”

    罗尧愣了一下,随即悚然而惊,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三两步奔到他的马前,作揖道:“原来阿舅在此,终于被我寻见了。”

    罗尧上下打量那男子,容貌相当陌生,便即犹疑地问道:“汝是……”那男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阿舅难道不识得甥儿了么?也是,阿舅离开宣威已忽忽数年,那时甥儿尚未冠礼,还是个童子,想必相貌已然大异。我是赵家的阿大,家祖母与阿舅娘亲本是姨表姊妹所生……”

    罗尧心说这算什么狗屁关系啊?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阿大汝啊,汝因何而到长安来?”

    那赵阿大朝罗尧使个眼色:“此处不是说话所在,阿舅可随我来,有位故人,也欲引见于阿舅。”

    罗尧便命从者先归,他自己跟着赵阿大,东拐西绕,来到一条小巷之内。赵阿大敲响了小巷尽头一扇破旧的木门,有人开门来看,当即便将二人放了进去。罗尧进院下马,就见一个身量极高之人端立在堂口,见了面笑着拱拱手:“罗贤弟果是信人。”

    罗尧急趋两步,还礼道:“北宫兄。”

第四十六章、布局

    秘密等在废屋之内,与罗尧私会的长身之人非他,正乃徐州“骐骥营”督北宫纯是也。

    去年年底,北宫纯曾经跟随裴该来过长安,驻兵城外,罗尧曾奉索綝之命前往密会,想要拉拢他,却遭到了婉拒。然而北宫纯也说了,如今关中情势不明,我感觉跟着索綝没前途,但也不敢担保跟着裴该就一定无限光明,所以你也拉不动我,我也不去拉你,但——“我凉州同乡,岂可于战阵上刀兵相见?将来或索公,或裴公,或其他去处,总须并合为一,卿我同心,凉州人始可于关中安居也。”

    就此定下了将来秘密相见的暗号,就是找一个人假冒亲眷。正好北宫纯和罗尧都没有外甥,所以若听得“阿舅”的称呼,就知道是对方派人过来联络了。

    但是罗尧也没想到,北宫纯竟然亲自来到长安,他心中不禁起了警惕之心。当下二人入堂对坐,罗尧就问:“阿兄缘何到此?兄入长安,而我竟不知也,未能早拜,恕罪。”

    言下之意,你好歹也是一军之将,曾经在长安城内外奋战过,想必有不少人都认得你,但我丝毫也没听到你进城的风声,则你必然是秘密潜入的——究竟是何来意啊?

    北宫纯笑一笑,先问:“裴公于大荔城下摧破刘曜,进而收复冯翊、北地二郡之事,想必贤弟已有所耳闻了。”

    罗尧点点头,嘴里却说:“略知一二,但不知究竟是如何得胜的?”

    北宫纯微微一皱眉头,问道:“裴公以露布报捷,贤弟因何不知详细?”以你的层级,肯定能够得到通报啊,甚至有资格直接索要露布来看——前提是你识得字——那为什么不清楚具体经过呢?

    罗尧脸上略略一红:“自贵方使者入京,便被邀往尚书台,由索、梁二公亲问。索公严令军中不得议论此事,故此不知也……”索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想让裴该的胜报乱了长安的军心——本属同一阵营,则前线战胜,长安军民自当欢欣鼓舞,但就怕他们对裴该寄望过高,对于他索大将军的崇敬和信任就会相应地下降了……如此举措,军中颇有微辞,罗尧也觉得太过小家子气了,故此提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

    北宫纯一撇嘴:“索大将军直如小儿心性。”随即说没关系,具体战事我都是参与过的,就由我来讲给你听吧。于是也不等对方问,便从裴该派自己率“骐骥营”游弋于商颜南麓,奇袭击破刘岳开始,一直说到大荔城下的决战,自己如何配合司州军斩杀呼延瑜,继而又与郭默一起去收复了北地郡,备悉靡遗。罗尧不时插嘴,就某些细节提出疑问,北宫纯也丝毫无隐地逐一解答了。

    罗尧不禁悚然道:“以兄如此说来,徐州正军之勇,几不在我等凉州锐骑之下,倘若步卒凭垒而守,恐怕即我等亦难以突破……而裴公、陶公指挥若泰,且常有妙想奇思……”

    北宫纯点点头,说不错——“则我今日所来何事,贤弟还需要问吗?”

    我如今已经可以确定了,跟着裴该,前途光明,所以特地来通知你一声,你肯不肯背索而向裴呢?“徐州各营,分中、左、右,各千人以上,而今我凉州人所建‘骐骥营’,则止两千而已。卿若肯归,裴公允为我之副手,以广‘骐骥’,从此关中之凉州同乡可以会集一处,共伐胡虏,同谋富贵,岂不是好?

    “且裴公志广,非索、麴辈可比也,若得权柄,必一总关中之政,然后西向秦州。秦州若定,则我等归乡之期不远矣——卿其有意否?”

    罗尧还在犹豫,就听北宫纯又说:“我等‘凉州大马’,只可驰骋于旷野之上,不可用以守垒……”说着话,目光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懊恼之色:“想我昔日奉先张公之命东援,于洛阳,于此长安,每背城与胡而战,虽然战必胜,却终于城破败,最终不得不屈与委蛇,暂事于胡……贤弟年轻,不可蹈我之覆辙啊!”

    你继续跟长安呆着,受索綝的辖制,能有什么前途?索綝根本就没有能力和志向朝外打,只用你们守城,则长安若不遇警,你根本无功可立,长安一旦遇警……接下来就该城破军覆了,你即便打得再英勇,也仍然无补于大局啊!

    分剖完得失之后,随即又利诱罗尧:“昔日卿曾言,若肯从索公,可授予将军号,然大丈夫功名当自取,不可受人恩赐也。我今于冯翊、北地勇战,裴公已署我龙骧将军矣,想必朝廷不敢不从。徐州各营正副督,亦多授将军号,则贤弟若肯相从,将军不难得也——强过如今只做一空头督护。”

    ——督护是职司,不是官职,相当于编外人员。

    罗尧闻言,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期盼之色来,当即一拍桌案:“我凉州男儿,不惯虚言,既阿兄说裴公处好,且能与阿兄共事——阿兄昔日于洛阳城外摧破王弥,复斩呼延颢,凉州上下,谁不慕名?惜乎其后降……”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把下面的话给咽了,一拱手:“愿附阿兄骥尾!不知要弟如何做?将凉州骑兵尽数调出长安,往大荔去依裴公么?倘若索公使朝廷下诏来责问,又如何处?”

    北宫纯微微一笑,回复道:“裴公戏下将吏,多从徐州相随,北伐中原,身历百战,则贤弟若无尺寸之功,而骤得副督职、将军号,便裴公抬爱,也恐同僚嫉恨啊。”

    罗尧说我明白了,是要我先帮裴公做件事,立点儿功劳……“将二千骑往依,岂非功么?”

    北宫纯摇头说不够,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卿亦担忧若索公责问裴公,索要卿,当如何处。而若索公已败,裴公入长安执政,则无此忧了吧。”

    罗尧闻言,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仔细一琢磨:“如此说来,裴公欲取索公而自代之了……难道……要我擒拿索公不成么?”当下面露为难之色。

    北宫纯问他怎么了——“卿云索公待卿厚,然亦不过命为督护,使守小城,粮秣不缺而已。为将者待士卒本当如此,何得言厚?譬如官家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是为善政,若止使民不致饿死,何得为善?贤弟为自身及部下前途考量,正不必顾此小节……”

    罗尧摆摆手,说我不是觉得对不起索綝的知遇之恩——“索公终为朝廷执政,而我不过一末吏小将耳,安能捕之?”有句话他没敢说出口,那就是:你们如今煽动我发起兵变,造索綝的反,那将来会不会为了掩天下人悠悠之口,把我当替罪羊给出卖了啊?高官显宦的节操我可是瞧得多了,根本信不过呀!

    正在考虑要不要跟北宫纯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别让他坑了自己还懵然无知——其实你也是上了裴该的当了吧?这种可能性,咱们双方都不能不加以考虑啊。北宫纯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其实是相关游说的各种可能性,裴该、王贡都预先跟北宫纯研究乃至彩排过了——微笑着安慰道:“贤弟勿忧,自不能使贤弟以下犯上,干冒国法。若朝廷有诏,罢索公都督宫城诸军事、录尚书事职,卿可能从命将其拿下么?”

    罗尧紧盯着北宫纯的眼睛,面露诧异之色:“朝廷会有诏下?”随即反应过来,也不听回复了,便一字一顿地说道:“若裴公能请得朝廷诏……哪怕只有天子手书,弟当谨奉君命,不敢有违——想让我逮谁,那便逮谁好了!”

    北宫纯、罗尧二人商议完毕,便即歃血为盟,然后罗尧返回自家住所——回去晚了,怕会引发旁人不必要的疑窦。

    同一时间,梁府之中,梁芬正在与亲信李容密议,商量要怎么发动政变,绊倒索綝。梁芬担心自己手上无兵无将,李容就说啦,索大将军麾下李杰,或许可以一用。

    李杰字子义,乃是陇西李氏旁系子孙,论起来算李容的从弟。他自小喜爱弓马,弱冠投军,最初是在贾疋手下任职,贾疋死后,部众全都归了索、麴,李容也因此转到索綝麾下,如今为军中步督,同僚四人(包括罗尧),共同负责长安小城的防御工作。

    索綝和麴允原本的名位并不甚高,要等接受了贾疋的遗产,继而又联合梁氏兄弟杀死阎鼎,这才一步登天而执国政。所以反感他们的人,都比之为后汉的李傕、郭汜——那俩货原本在董卓麾下,也不过校尉而已,全凭在董卓族诛、牛辅逃亡后,率西凉军入京逐吕布、杀王允,才得执政。

    当然啦,其实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首先索、麴在贾疋联合势力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象李、郭,他们同等级的如张济、樊稠、贾诩等,一抓一大把呢;其次李、郭纯是关西军头,大老粗,索、麴出身世族(中等门户),也算世代千石之家,理论上本是有资格居位公卿的。

    所以李、郭不把旧官僚当一回事,结果搞得长安鸡飞狗跳;索、麴不敢独任,还必须把梁芬给抬出来做号召,顺便燮理民事。其实梁芬家世、名望也不甚足,只因其女为晋怀帝司马炽皇后,才得以外戚的身份做到卫将军。但他是当时能够找得到的,出身关西的最高等级官僚了,于是进位司徒,名义上为朝臣之首——留都的朝臣之首。

    司马邺的长安朝廷,基本上就是一个关西士人的联合体,本来应当配合无间,共同对外的,谁想很快便又产生了龃龉。首先是索、麴不睦,索綝牢牢把控住了长安城,麴允则出掌外军,干脆各司其职,轻易不相往来。问题麴允打仗完全是二把刀啊,梁芬一直后悔,当日若能设法使二人更替,大概情势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吧。

    麴忠克软弱,梁芬自命可以掌控得住他,把他架空成为傀儡,政事全出己门;同时索巨秀起码比麴某能打,若能放之于外,统合外军,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不失冯翊、北地,不至于被刘曜始终逼着打,而且还顿兵万年,不敢前进……

    只是后悔药没处掏摸去,所以梁芬痛定思痛,才会起了换马之心。

    拉回来说,索綝、麴允,虽然同为误国的蠹臣,但两人的能力、性格却差别很大。麴允初离长安之时,几乎是三天一奏,为关中各守相讨要官爵,想以此来拉拢人心,统合军务。当然啦,结果只是惯得那些地方官日益军阀化,谁都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其实不把他麴大将军放在眼内。麴允多次与刘曜激战,唯一能够求得的援军就只有凉州兵……

    索綝则有若项羽,所谓“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不但不滥赏,而且对名爵吝啬到了极点——不过也可能是有麴允殷鉴在前的缘故。他手上只有两万多兵,且多老弱,真正能战者不过五六千人,掌握在守把长安各门和小城的四督将手中,但索綝对这些督将,却并不肯授予将军号,名爵常年不晋。

    大概在索綝的潜意识中,一旦得授朝廷名爵,那你们就是朝廷的人啦,若止为军中督将,那就还是我的人……我的人,赏赐财帛可也。

    但问题一是常年守备小城,未逢战事,正如北宫纯对罗尧所言,这些督将怎么可能立功?其次即便立了功,你索大将军能有多少财帛可赐?光尽量供应这五六千人的衣食,就足够索綝捉襟见肘了——尤其在司马保断绝了陇道之后。

    故此军中颇有怨言,只是索綝自视过高,所以一叶障目,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李容偶尔与从弟李杰接触、交谈,对此却是有一定认知的,因此今日才会向梁芬建议,咱们可以尝试把李杰扯下水来。

    小城四督,倘若果如王贡所言,最强势的罗尧背反,或起码坐观成败,那咱们再拉拢了李杰,就有相当大的胜算啦。

    梁芬沉吟少顷,便即微微颔首:“此计甚好,卿可去办来。”随即故意把头扭过去,不瞧李容。李仲思明白司徒的意思,此事危险,就当是你自作主张好了,我假装啥都不知道……

第四十七章、摇唇鼓舌

    梁芬有置身事外,彻底撇清之意,李容见状,心中微怒。

    可是他转念再一想,自己跟从梁芬多年,他终究还是个厚道人啊,则一旦自己出了岔子,梁芬多半会伸手拯救。但若真把梁芬也陷了进去,那便彻底丧失了退路,自己唯死而已。心情不禁有些紧张,但还是拱手俯身道:“事不成,必不牵累司徒;事若成,还望司徒应吾所诺。”

    我现在要去给李杰,或许还有其他人开条件,事情若是办成了,你可得帮忙玉成,不能上房抽梯,全当不知道啊。

    梁芬点点头:“我素信卿,卿可自专,其事若成,无不允可。”

    当然梁芬也不能啥活儿都不干,某些层级的事情,还必须得他亲自披挂上阵才可。于是翌日一早,他便前往尚书台依计行事,就见索綝已经到了,正在伏案批复公文,见了梁芬赶紧起身行礼,昨日恼怒而去之事,仿佛根本就未曾发生过。

    只是梁芬知道,索巨秀仅仅表面上恭敬而已,其实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没办法,乱世之中,唯力为视,自己没有一兵一卒,家丁部曲乃至族人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即便长安城内都是弱兵,也无法跟索綝相拮抗,对方能够明面上过得去,就算很不错啦。

    关键是梁芬自认朝廷事务、民政统筹,全都得靠自己,但问题如今朝堂上只有小猫三两只,根本塞不满——好比说三公,就只有他一个在长安——能有多少事务?至于民政……诏令难出长安,而长安城内军民比例超过了五比一,又有什么可管的?

    他之所以寄望于裴、祖,也有这一原因在。裴、祖有能战之卒,有恢复之志,则一旦秉政,起码能够使雍州各郡国都听从朝廷号令吧,只有这样,他这个司徒才有实权,而不仅仅备位而已。

    实话说现而今,司徒只能管管朝廷礼仪,问题是国家残破至此,又哪有什么机会和心情展布仪典呢?所以此前裴该献俘长安,梁芬才会那么上心,跟荀崧等人商议了好几天,搞了一场原本应当很盛大的献俘仪式出来——老头儿实在闲得慌啊!

    暂且按下心中诸般不满,梁芬向索綝还礼,然后就说:“昨日之议,既然大将军已有预案,则梁某无所不从。”

    索綝微微一皱眉头:“昨日何议啊?”

    梁芬心说你属金鱼的啊,七分钟记忆,那么快就忘了?“褫夺麴忠克车骑大将军号,改授裴文约之事……”

    索綝笑笑说这事儿啊,转过身,从书案上抽出一轴绢来——“我已使尚书拟就诏书,可即用印发出。”

    梁芬心中暗怒,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地笑一笑:“大将军忠勤国事,梁某感佩,然而……”话锋一转:“昨夜荀景猷来拜吾,致裴文约之意,若果得车骑大将军号,敢请入京谢恩。可允他来否?”

    索綝闻言吃了一惊:“刘曜虽退,二郡初安,裴文约如何可以离开冯翊?不可使其归入长安!”我就怕他回来,所以才宁可授以高位,他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呢,倘若回京来图谋夺权,那可怎么好?

    手中诏书才想递给梁芬,这会儿却又缩了回去。

    梁芬朝索綝手上一指:“大将军,不可朝令夕改。今若不授裴文约高位,恐其怨怼朝廷;而若授其车骑大将军号,又如何可阻其入京陛见?”刘曜已经退了,二郡已经复了,裴该就一口咬定北方没问题,偏要回来向天子谢恩,于情于理,你又如何阻挠啊?

    随即瞥一眼索綝的表情,梁芬缓缓说道:“我尚有一事,要请大将军俯允。”

    索綝心说前言还没完呢,我还没决定是否要把诏书发出去,你怎么又旁生枝节?不禁疑惑地问道:“何事?”

    “此番破贼,祖士稚亦遣将往援,出力不小。愚意可召祖某入京,以酬其劳,大将军以为如何?”

    索綝皱着眉头,斜瞥着梁芬:“司徒公此是何意啊?”你是生怕裴该的名望不够高,势力不够大,回长安夺不得权柄,所以再要祖逖过来长他声势吗?

    梁芬微微一笑,缓缓回答说:“此前裴、祖共复河南,清扫山陵,并立大功。而裴文约旋入长安,得授显位,祖士稚却只得司州刺史。固然裴文约清华世家,非祖氏可比,然今天下丧乱,正仁人护国之时、烈士勇战之际,不可徒以家世以别高下。我意若不使祖士稚觐见,且加授其官爵,只怕二君原本同仇,反生龃龉,于国不利啊!”

    梁芬这话说得很艺术,他知道索綝怀着什么私心,但是不便当面指出来,故此假意纯出公心,为国谋划。所言“只怕二君原本同仇,反生龃龉”,其实是说,那俩一定早就已经生出了嫌隙啦,不可再当成一家——因为裴该晋位侍中、仪同三司已经好几个月了,祖逖却连重号将军都未能得授,倘若心里还没什么想法,要等日后方生龃龉,那祖士稚的神经也未免太迟钝了些吧?

    索綝终究执政数年,对于官僚间这种曲里拐弯的政治言辞,浸润久了,自然也能摸着一些门道,听得梁芬所言,先是迷惑,继而细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梁芬建议让祖逖进京,不是为了增大裴该之势,相反,是为了制衡裴该!如此说来,我此前硬顶着不给祖逖加将军重号,未雨绸缪,其实我的谋划也很深远哪……

    既然拦不住裴该返回长安来,那就让祖逖去跟他打擂台,我等才好坐收其利,牢固禄位。也是啊,若然裴该上位,我固然得靠边站,梁芬也未必就能落着什么好,大家伙儿都是关西人,正该守望相助。

    于是微微颔首,把手中诏书递了过去:“梁公老成谋国,綝亦感佩。”

    梁芬接过诏书,心中暗喜,才刚用了印,命人送出去,忽然从北方传来密报,说:麴允遣军援助大荔,却为裴该所夺!索綝吃了一惊:“裴文约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还是说他已经料到了自己会彻底放弃麴允,所以抢先下手了不成么?不禁瞥一眼梁芬,心说你们不会是预先商量好了吧……不行,必须提高警惕!

    梁芬自然也惊,但他心里想的却是:裴该准备要对麴允动手啦,接下来就要看我……看李仲思的了……他能够完成我所交付的使命么?一颗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里。

    拉回来说,麴允素无威断,所用也皆吴皮、王隐之类小人,故此麾下整个军事系统就仿佛泥足巨人一般,运行得极其迟缓。他当日命麹昌、吴皮点起五千兵马,假意去援大荔,结果光准备就花了整整七天的时间;队伍离开万年城后不久,又因为闹饷哗变了一次,导致万年、大荔之间不过两百多里地,竟然走了整整八天……

    这也是麹昌根本不会用兵之故,他在路上就问吴皮了,说我军行如此迟缓,还怎么假装应援大荔?等见到了裴公,他若责问起来,该当如何回复啊?吴皮假作镇静地笑笑:“我自有言辞以对,将军勿忧。”

    结果等他们到了大荔,不但裴该北上收复郃阳、夏阳、梁山等县,都快要回来了,而且麴允原计划落后几日送来的书信,也早就投入了城中。留守的裴嶷请麴军部众暂时屯扎在北洛水南岸,二将自进城来等待裴该。

    裴嶷设宴款待二人,吴皮向他打探城中情况,以及裴该的心思,裴嶷极言此战虽胜,不过侥幸而已,如今士卒急需休养、整顿,等裴公回来,就该专注于二郡民事了——“故请二位暂留,若还有警,还须贵军相助一二。”

    吴皮就此定下心来,认定裴该大战方息,暂无余力,也无意愿,要向麴允兴师问罪。他心说那这个机会正好啊,可以说服裴、麴相合,共同对抗索綝。他素来好酒,当日在宴上就喝得醉醺醺的,回去安然高卧,只等裴该回来好逞其三寸不烂之舌。

    等到裴该返回,裴嶷接住,道及麴军五千人来援之事。裴该问他:“当如何处?”裴嶷笑笑:“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裴该也笑:“我途中便已有筹策,正好自此而始。”

    他进城之后,便命陆和、熊悌之率部去将郊外的麴军团团围住,全都缴了械——只须一句:“岂不闻‘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之语乎?”自然人人胆寒,无不拜伏求饶。消息封锁得很严密,麴昌与吴皮在大荔城中尚且懵然不觉。

    裴该先晾着他们,以初归繁忙为借口,自顾自整理士卒搬家司、兖的文书,一连五日不肯召见。吴皮初始还有些担心,但随即裴嶷派人送来了好酒,他便整天沉溺在酒乡之中,诸事不理了。麴昌急得团团乱转,却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吴皮反倒安慰他:“此必欲留我军,助他御胡而已,何必挂怀?来来,请胜饮。”

    五日之后,北宫纯与郭默收复北地郡折返,裴该详细询问了战事经过后,便遣殷峤出使长安,命北宫纯与王贡秘密跟随,如此这般行事。等一切都安排定了,这才升衙召见麴、吴二人。

    二人报名而入,来至堂上,只见裴该端坐上首,面有不怿之色。二人有些心慌,急忙大礼拜见,裴该就问:“卿等因何而来啊?”

    麴昌哆哆嗦嗦地回答说:“特、特奉大都督之命,前来增援大荔……”吴皮补充一句:“乃应裴公之请而来也。”

    裴该冷笑一声:“刘曜早已为我所破,大荔固若金汤,何必增援?麹公难道未曾接到我的露布报捷么?”

    麴昌瞥一眼吴皮,那意思:我嘴笨,还是你来说吧。吴皮当即朝上拱手:“裴公容禀,我等率部离开万年之时,确乎尚未接到裴公捷报,行至半途,始有所闻。乃行文禀报大都督,大都督云既已出师,不可未至即返,一如为德不终,故此前来大荔,面谒裴公。”

    你瞧,我们确实是前来应援的,而且途中耽搁也有缘由,那就是先派人回禀麴允,询问是否要原路折返,等接到麴允新的指令后,这才继续上路。

    这些话吴皮筹谋已久,自以为滴水不漏,谁想裴该再次冷笑:“我自摧破刘曜,到汝等前来,半月之久,即半途与麴公文书往来,亦不当如此之迟!难道说,汝等与麴公之间,请命、回复,前后达四五次之多么?!”不等吴皮再解释,便即转过头去问游遐:“军行迟延,乃至失期,该当何罪啊?”

    游子远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失期当斩。”

    裴该当即一拍桌案:“推出去,斩讫报来!”

    二人闻言大惊,麴昌当即腿就软了,不禁委顿于地;吴皮扯着脖子叫道:“我等乃是麴公部属,裴公不可擅行军法!我尚有一语,还请裴公……”

    裴该打断他的话,老实不客气地说道:“我有节旄在手,汝等何如人也,孰云不可行军法?!”

    持节即可依军法行刑,不必上报朝廷,但不是说什么人都可以杀的,必须低于一定品级。然而吴皮官不过七品,只是麴允幕僚而已;麴昌虽然前为北地太守,但失地而逃,走依麴允,如今也可以当他是白身。故此裴该说了,你们是什么品级,我怎么就杀不得呢?

    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推将出去。麴昌吓得肝胆俱裂,埋怨吴皮说:“卿所谓三寸不烂之舌安在啊?”吴皮流泪道:“彼不使我鼓唇摇舌,又如何说动之?”扯着嗓子大叫饶命,却根本没人理他。

    不过最终只是处斩了吴皮而已。裴嶷对裴该说:“吴皮、王隐,无赖凶人也,贪赃弄权,关中嫉恨此辈者正多,杀之无妨。然麴昌终为麴大将军同族,留之尚有用处,还请暂赦其命。”于是在硬押着观看了吴皮人头落地之景后,才把裤子都已经湿了的麴昌给抬将回来,暂时羁押。

    随即裴该就写信给麴允,说麴昌、吴皮,奉阁下之命来援大荔,却军行迟缓,失期后至,我为安军心,遂依军法将麴昌逮捕,将吴皮斩首——“其间或有委曲,为免伤吾与麴公之情,该请前往万年,向麴公当面谢罪。麴公其允。”连着吴皮的人头,一起送往万年。

第四十八章、不战、不降、不走

    裴该没打算直接火并麴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同殿为臣,就算人家不发兵救援,你也没道理直接拔刀子啊——故此并吞五千兵,处斩吴皮,就是要激怒麴允,看他的反应。麴允若是一怒之下,先采取什么军事行动,那裴该就有借口了。

    不过根据裴嶷、游遐等人的分析——“麴大将军温和无断,且城卑兵弱,必不敢挥师向我也。”他们估计麴允可能会采取三种策略:上策,遣使入朝,告裴该擅杀之罪。不过理论上来说,这状不大可能告得赢,麴忠克不过以此为借口,尝试恢复与索綝的和睦关系,好两家联手,共防裴该。

    裴该闻言点点头:“若索、麴相合,确实不易应对。然而索巨秀专横跋扈,麴忠克与其嫌隙已深,彼等果能相合否?”他们要联手,早在刘曜前次领兵逼过来的时候就该联手啦,若能戮力同心,何惧胡虏?

    不过也难说,某些人就是外战怯懦,内战英勇,把屁股卖给侵略者,却同时将刀尖指向同胞……“唯望王子赐等入长安,可以相机行事了。”

    麴允的中策,是召集周边势力,联合抵御裴该。此策可行与否,也与上策相同,就理论上来说,关中各郡国守相,乃至上邽的南阳王司马保,当胡寇汹涌杀来时莫不坐壁上观,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听麴允的召集呢?但说不定人就偏生觉得胡寇可怕,即便能够战败胡寇的裴该就没那么可怕了……因为裴文约终究是世家子啊,做事是有底线的,你瞧他敢杀吴皮,就不敢杀麴昌,我等皆二千石,他又能拿我等如何?

    裴该闻言笑笑:“彼等肯来最好,正如魏武之定关西,闻贼纷至而反喜,云:‘关中长远,若贼各依险阻,征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今皆来集,其众虽多,莫相归服,军无适主,一举可灭……’”我正好把他们一并收拾了,省多少事儿!

    麴允的下策,是干脆认怂,遣使向裴该谢罪,说我御下不利,有误国事,裴文约你杀得好啊……但请把麴昌放回来,让我自己处罚成吗?倘若果然如此,裴该便可尝试收服麴允,并吞其众了。

    他们谋划万全,就等麴允出招,可是谁想到左等、右等,万年方面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裴嶷为此愁眉不展,游遐也觉不可思议——陶侃没反应,这种朝堂争斗,他压根儿就不想掺和——最终裴该一拍大腿,说算了,反正我这儿事情也已经办完了,麴允不来找我,那我主动去找他吧。

    万年方面当然早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吴皮血淋淋的人头可真把麴允吓得不轻,连番顿足,说:“裴文约方一胜,便骄横至此,仿佛又一索巨秀,如之奈何?”

    王隐安慰他说:“二人军行迟缓,且吴皮自称欲摇舌鼓唇,以说裴公,不知何言谬失,乃致裴公雷霆震怒。我料裴公必不咎明公,否则不会奉书致歉,有谢罪之语……”

    他糊涂,麴允倒还精明一些,当即一指吴皮的人头:“此为谢罪?分明威吓于我!”

    王隐赶紧改了言辞,说:“裴公不足忧,唯恐其与索公暗通,此乃索公授意也。明公当急遣人往赴长安,打探朝廷消息,是否有两家联兵伐我之意……”

    麴允说我不如上奏弹劾裴该擅杀吧,王隐说“不可”——“此为自暴其短,索公觊觎明公兵权久矣,必不允奏,且或反以此而责明公。以末吏愚意,当致书关中各郡国守相,备言裴某无状,擅自杀戮,恐有不臣之心,请各率兵来援,同守万年。”

    麴允问道:“前刘曜来,彼等皆坐观成败,不发一卒,今又如何肯应召?”

    王隐说了:“正不必彼等动兵,唯声气相连,各自警戒,则裴文约四面皆敌,便不敢勒逼明公了。真正可求之援,唯凉、秦二州耳。凉州偏远,且张牧前已多次遣军相助,其两千兵尚且滞留长安,恐怕未克来救;然南阳大王觊觎长安、天子已久,或肯以解斗为辞,发兵东进,则我等不如就此依附之,以抗索、裴。”

    麴允说好吧,那我这就写信——“裴文约处,又当如何措辞?”

    王隐说不必措辞——“且待我等谋划定了,外援将至,再行文问罪不迟啊。”

    故此万年方面对于裴该之信,以及吴皮的人头,就象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一样,纯当没见着,压根儿理都不理,也无回信,也无动作——写信求援不算什么大动作,裴该也很难探查得出来。

    一晃眼七八天过去了,各郡国守相皆有回书,同声附和,说裴该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对,骄横跋扈,一致于斯……但如麴允所料,没人真有什么实际举措,而送往上邽的书信,估计还未必来得及呈至司马保驾前。这一日突然接到了朝廷诏书,以前失冯翊、北地二郡,且不救大荔为由,罢麴允车骑大将军位,恢复前职领军将军——但仍旧保留大都督的头衔。

    麴允勃然大怒道:“索巨秀也来落井下石!”随即悚然而惊:“得无彼与裴文约欲共谋我乎?!”

    王隐劝慰道:“不然,若索公有合裴文约以谋明公意,则必罢明公大都督号。今虽贬职,而仍都督关中,是欲使明公与裴文约相争,彼可从中渔利也……”麴允临事不决,导致方寸大乱,这回王隐却要看得比他清楚一些了。

    王隐随即说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仰仗南阳大王来救了。”

    麴允说我前日行文上邽,言辞还不够恳切,要不然你再帮我写一封信,把姿态放低一些,说恭迎南阳大王入朝秉政……然而王隐书写未必,突然又有急报传至,说裴该亲自从大荔而来。

    麴允惊问道:“来了多少人?”

    “漫山遍野,旌帜飘扬,不知多少人马!”

    王隐也吃了一惊:“此必非前来谢罪也,否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麴允瞥了他一眼,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嘛。他真是郁闷啊,平素重用吴皮、王隐,那俩货打仗不成,但在政争方面,貌似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些拿“镇之以静”当借口,其实干脆啥都不干的片汤儿话,真碰上事儿了,两人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嘛!

    这么一想,吴皮死得还真不冤哪……

    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各部退守万年,严密守垒,以防徐州军来攻。

    其实裴该仅仅带了六个营头,六千多人过来罢了,但是广张旗帜,貌似足有数万大军。他还不肯率先对麴允发起攻击,以免落人口实,想先派人前去唤麴允出城来会。游遐当即请命,说:“末吏愿往。”

    裴该说这事儿可能挺危险——“我杀吴皮,安知麴大将军不会害卿?”游遐笑笑:“臣居冯翊,于关中事亦知晓一二,麴大将军若有杀人之决断,也不至于今日。且明公以我为不如吴皮乎?此去必要说得麴某拱手相迎——明公勿忧。”

    于是就带着几名从人,策马来到万年城外,只见大白天的城门紧闭,城上士卒各执刀矛,严阵以待。游遐使人朝城上招呼,说:“末吏为裴侍中幕内记事督游某,特来求见麴大将军。”

    消息报至麴允面前,可是麴忠克正在手足无措呢,当下也不说开门,也不说不见,却派人于城头询问道:“卿来有何意图啊?”

    游遐在城门前等了老半天,实在气闷,不由得朝城上指指点点,询问身旁之人:“君看这万年守备如何?”身旁那人冷笑道:“土鸡瓦狗一般,也能唤作兵卒?残缺土垒,竟然名为城池,真正可笑!都督何必亲来?我自将一营来攻,不必五日,必取麴某首级!”

    裴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游子远,所以想派一员猛将在他身旁卫护。甄随当然又抢先跳出来请令,但裴该却特意隔过他,亲点谢风改扮从人前往——谢风跟着游遐,亲自过来一瞧万年城的防守态势,当即嘴岔撇出老远去。

    好不容易城上有人答话,游遐便按照预先设想好的,平心静气回复道:“裴侍中前杀麴大将军爱幸,恐生龃龉,乃书信致歉,却不见麴公回复,故此亲自率军来,谋求一晤。营中已设下宴席,还望麴公拨冗,出城一会。”

    喊话之人正待返回禀报麴允,一转身,却见王隐站在身后。刚才游遐所言,王隐也都听见了,明知道麴允不敢去赴裴该之约,仔细一琢磨,对方仍呼麴允为“麴大将军”,想必朝廷褫夺其车骑大将军号之事,裴该军中尚未听闻……当即计上心来,便使那人朝下喊道:“麴公名位,高过裴公,且裴公为致歉而来,又岂有于城外设宴请见之理啊?此非礼也!”

    游遐心说我就知道麴允不敢前来,这只是想让对方放自己进城的托词罢了——他要真出来还麻烦了,得赶紧回去请明公整备宴席……当即回复道:“既如此,便请打开城门,裴侍中自当亲入万年谢罪。”

    王隐使人问道:“裴公肯孤身前来否?”游遐笑道:“裴公贵为侍中、卫将军,仪同三司,出行自有仪仗,按例率千人入城可也。”

    王隐瞧瞧下面那十几骑,就见除了这个自称记事督的游某以外,个个身高马大,器械精良,气概雄伟,转过头再瞧瞧身旁这些守城的士卒,就算他不怎么懂军事,也能瞧出来有着一天一地的区别。当下不敢再问什么了,赶紧亲自跑去与麴允商议。

    麴允说裴该想进城行啊,让他少带点儿人来,我就在城中设宴款待他,咱们把事情说开了,我前事不究,让他赶紧退兵回去。王隐连称“不可”,说:“裴文约强要将千人入城,名为仪仗,谁知是否为军兵呢?彼在大荔,三万人破胡十数万,则所部一以当十可知矣。我军尚不如胡寇勇锐,若容千人进城,一旦事发肘腋之间,该当如何抵御?”

    被他这么一说,麴允也慌了,就问:“那该如何回复?”

    王隐说不如这样吧,他不是扣押了麴昌吗,先让他把麴昌放回来,然后咱们详细询问对面的情况,再做决断不迟。

    游遐这个郁闷啊,本待此番游说立功,谁想到巴巴地在城门外面站了老半天,费尽唇舌,对方就是不肯放他进城——也不知道怕的什么?无奈之下,只得回营来向裴该复命。裴该不禁“哈哈”大笑道:“不想彼辈怯懦如此!”不过想想也是,原本历史上,司马邺被俘至平阳,受尽屈辱,麴允却只是“伏地号哭不能起”而已,就连当面骂胡的胆量都欠奉……

    不过这厮不战、不降、不走,就光跟这儿腻歪着,自己还真拿他没招——除非去向长安请得讨伐麴允的诏书来,但能不能拿着且另说,即便得着,也非数日之功啊。最终只得从其所请,命人把麴昌给押过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冯翊、北地二郡,汝等所弃,而我收复之,麴公本当德我。然我在前方捍拒刘曜,浴血大荔城下,汝等不发一兵一卒相救,待得刘曜北遁,方始出兵,反欲我德汝等,世间岂有如此好事?!今我假致歉为名,实行问罪之师,想麴公亦深知矣,故而闭门不纳。汝可归告麴公,彼若知耻,便来我营中相会,或开城迎我进入,当面谢过,共商赔偿之事。否则我所欲取者,岂止吴皮的人头?!”

    麴昌抱头鼠蹿,逃回万年城中,归告麴允。麴允大惊道:“裴文约果兴问罪之师——今当如何处?是我出城往会,还是迎彼入于城中啊?”王隐竭力阻拦,说:“彼乃云欲明公谢罪,且商赔偿之事,明公又何以赔偿之?即不与裴某相见,难道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攻打万年不成么?”

    其实王隐是被麴昌所传达的“我所欲取者,岂止吴皮的人头”那句话给吓着了。他和吴皮二人谄言媚上,同被麴允显拔于微末之间,军内外人人侧目,称之为“二蠧”,自己心里也不会丝毫没数吧?如今裴该已杀吴皮,还说不肯至此而止,估计是不敢妄动麴允的,但若要麴允取了他王某人头往献,又该怎么办呢?

第四十九章、仁至义尽

    王隐一开始多少还在为麴允考虑,等听到裴该命麴昌传言说:“我所欲取者,岂止吴皮的人头?”不禁背心一寒,吴皮血淋淋的人头如在目前,总觉得这句话是奔自己来的……故此坚持不让麴允出城,也不肯开门放裴该进来。

    他对麴允说,反正裴该也拿你没招,麴昌也已经被放回来了——难道裴文约还真敢背负着残害友军、倾轧同僚之名,发兵攻打万年么?

    麴允闻言,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道:“若当太平时节,我自不惧裴文约,但无谋逆之举,朝廷不下诏讨伐,谁敢擅杀国家公卿?最不济我辞职返乡,亦不失为一富家翁。然今当乱世,人相倾轧,动辄断首,此等事难道还见得少么?”

    随即长叹一声:“前阎鼎杀梁正析(梁综),而我等杀阎鼎,既无天子之旨,亦无朝廷之诏——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看来,正我等之谓也!”

    随即转过头去问麴昌:“徐州军果如此能战否?我今尚余万众守备万年,裴文约将多少兵来,可能破城么?”

    他就多余这一问,麴昌既不懂军事,又早就已经被吓破胆了,当下极言徐州军势之盛——“裴公将多少人来,我亦不知,但见漫山遍野,皆为所部旌帜。闻其在大荔本有三四万众,收得刘曜败兵后,不下七万之数,或将其半开至城下。大荔雄伟,非万年可比,故能抵御胡寇半月,然后一举挫败之。万年城小堞低,士卒涣散,诚恐连一日亦不可守,必将为裴某所破!为今之计,或降,或走,还望明公早下决断啊!”

    王隐极言“降不得!”若降了,那我就危险啦——“为今之计,只有暂且敷衍,而明公暗率部众弃万年而西,去投南阳大王!”可惜裴该来得那么快,否则若南阳王的大军前来增援,咱们就不必要逃跑了。

    麴允素无决断,犹豫半晌,才想起来再问问麴昌的意见。麴昌说当然要赶紧逃啦——“今裴公使人于城下呼唤许久,而城门不开,乃厉色申斥我。我入城亦小半日,若还不应,恐怕他一怒便将攻城!我意城中军士,不必俱携,唯率亲信部曲,急出西门为是——事不可迟,迟必罹祸!”

    麴昌本为北地太守,后来失地逃依麴允,日常负责民事,对于军事并不怎么涉足,也不明白强兵、弱旅之间的差别。故而前此假装应援大荔,麴允派他率兵前往——总归是同族兄弟啊,比较信得过,况且胡军已退,也不会打什么仗,麴昌难道连领一队人安全走到大荔去都干不成吗?

    可是谁想到这些天麴允忙着整修万年的城防,驱策士卒急了一些,就引发了军中剧烈的反弹。本身麴允领兵打仗就是二把刀,与胡军作战败多胜少,胜的那几仗还全靠索綝或者凉州兵前来救火,先帮他把硬骨头给啃干净了,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弱将手下又安有强兵啊?万年之卒向来涣散、疲沓,这一加重负担,当场就要哗变。对此麴允不敢下狠手弹压,只能散财安抚,可你越是软弱,士卒就越不把军法放在眼里,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以此前整军北上,才会浪费那么长时间,一则士兵们对于北方形势并不清楚,生怕尚有胡寇残部游弋,不敢前往大荔,二则他们也想趁着拖拉,多勒索主将一些财帛。麴昌经过此事,可真是被惊着了:原来领兵作战如此之难啊,原来军队从屯扎转向行军,要耗费那么多钱粮、时间哪!

    那么到了今天,若从王隐之计,逃离万年,去依附司马保,就必须要行动迅速,否则裴该又怎耐烦多等?可是上次调动五千兵马,就花了整整七天,如今要把这剩下一万多人全都带上,得花多少时间?恐怕士卒还没能齐聚,命令还没能下达,人徐州兵就都已经爬上城头来啦!

    所以要走赶紧走,别多带兵了,就最亲信的部曲护卫即可!

    一支军队开拔究竟需要多少时间?因应主将能力、士卒素质、周边情况的不同,答案自然也会有所不同。麴允终究久经战阵,军事素质非麴昌可比,放这年月也勉强可算是跨在了及格线上,故此他很清楚,理论上调动全城兵马,暗开西门出去,可能还用不了一个时辰。

    然而理论只是理论,实际情况是,近年来士气日益涣散,不但无法与强敌交锋,即便日常调动,也感迟钝、拖沓。他还纳闷,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待士卒不可谓不厚,还竭力保护他们,不使他们妄当强敌,没有确定的软柿子,坚决不去捏……为何士卒不衷心拥戴我,却总要跟我拧着干?

    就好比他同样不明白,关中各郡国守相都从他这儿得到过不少的恩赏,通过他得征镇军号,得节杖,得侍中、常侍等加衔,尤其安定太守焦嵩当年还是他麴某荐举任官的,然而屡次与胡军交锋,请求救援,却无一兵一卒肯至。焦嵩甚至直言:“须允困,当救之。”等到你麴大将军实在熬不下去了,我再发兵救援吧。

    麴允心说,难道是气运使然,老天爷故意要跟我作对吗?就好比这次,真正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就算我不派兵去救援大荔,裴文约你也不必要这么光火吧,竟然挥师想来火并?!我要是你那么大气性,关中诸守相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为今之计,只有逃亡,但就前日发兵那速度,可见士卒多不用命,再想领着他们逃跑,确实太费时间,倘若喧嚷起来,使城外徐州军有所察觉,那我多半还跑不了啊!

    罢了,只好如麴昌所言,只带亲信、部曲逃亡吧。

    于是便命王隐遣人致语裴军方面——继续在城头呼喊——说今天时间太晚了,眼瞧着天就要黑了,不妨请裴公暂在城外休歇,明日一早,便开门迎裴公入城,与麴公相见;麴允赶紧收拾行装,召集部曲及尚且得用的将吏士卒,总共一千多人,急开万年西门而遁。

    万年方面的致语报至徐州军中,裴该不禁莞尔,对左右说:“闻昔宣皇帝之伐曹爽,诡称不害性命,召其来归,曹昭伯绕室一夜,始出而降——若求冒险犯难,做雷霆一击,踯躅不下,犹有可说,若止将生死由人执掌,又何必徘徊?本以为传言夸大,不想世间果有此等人——麴忠克是也!”

    你既然决定跟我会面,低头认怂,那就赶紧打开城门啊,多挨一晚上能落着多大好处?还是说你其实还在犹豫?可是你已经没有太多道路可走了啦!

    旁边游遐提醒道:“恐是敷衍之策,其实欲走。”

    裴该点点头,说:“此亦不可不虑。”略一沉吟:“我在城北,东面为司州,南下是长安,麴某必不肯附祖士稚、索巨秀,唯有西走上邽,逃依南阳王……”当即扫视众将,厉声道:“谁肯为我当道设伏,斩下麴忠克的头来!”

    随行众将,除了刘夜堂略微犹豫了一下外,全都不打磕巴地拱手道:“末将愿往,必取麴某首级,献于都督帐前!”

    裴该“哈哈”大笑,当即放缓了语气,摆摆手:“戏言而已,麴某终为朝廷重臣,岂能无诏而杀?”瞧了瞧,谁比较谨慎、听话啊——刘夜堂?不行,这家伙持重有余,威严不足。最终点了部曲督文朗,命其统领五百骑兵,赶紧前往城西埋伏,若见到麴允逃出城外,兵多你就牵制、骚扰,等我大军来合,倘若兵少,则如此这般……

    文朗领命而去,徐州军中这集结、行动的速度,自非麴部可比,麴允那儿一千人还没召集齐呢,文朗都已经在万年城西十多里处,找到个合适地形,摸黑等着他了。三更时分,麴允带着麴昌、王隐等人潜开西门,奔逃而出,行之不远,忽听一声鼓响,随即道路左右各亮起了一溜的火光。

    抬头一瞧,就见一将顶盔贯甲,骑马按矛,当道而立。麴允才刚吃惊,就听那将扬声问道:“来的莫非是麴大将军么?我主裴侍中已命末将在此迎候多时了!”

    麴允脱口而出:“汝待如何?”

    那将正是文朗,瞧瞧麴允背后,不象有大军跟随的样子,心说我还白使疑兵之计,命士卒都散到道旁树林之中,人手举两支火把了……当即在马上一拱手:“裴侍中特命末将在此恭迎麴大将军,前往我军营垒,与侍中相会。”

    麴昌哀恳道:“将军,麴大将军已知得罪裴公,心生愧疚,不敢面对,乃弃城而走。还请将军上报裴公,就说未曾遭逢我等……将军若有所须,尽管明言,身后车上多有财货,可以资供将军。”

    文朗一听啥,想要行贿,都督没提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出啊?那我是拿好是拿好还是拿好呢?当下双眉一轩,便道:“既如此,车乘留下,麴大将军自去便了。”

    麴昌说不行啊,车上还有大将军的家眷、侍妾……文郎怒喝一声:“彼等难道不生腿么?不会自走?!”

    麴允眼瞧着两旁树林中全都是火把,却瞧不清有多少人,当面虽止一将,但瞧相貌颇为威武,而且越是身旁无兵跟从,越显得他艺高人胆大……本就气沮,自然不敢放对。无奈之下,只得命家眷下车换马,把车辆全都留在原地。

    文朗让开通路,放麴允等人过去。麴允一马当先,才刚通过,忽听文朗大喝一声:“谁是王隐?!”王隐吓得直朝阴影里缩,麴昌却干脆卖主卖到底了,伸手一指:“他便是王隐。”

    文朗怒喝道:“奸佞小人,人人得而诛之!”拍马朝前猛突,一矛便将王隐当胸洞穿,刺落马下。

    当夜万年城中大乱,裴该直接下令全军拔营而前,进逼城下,城内既然无主,自然便有人打开城门,希图侥幸富贵。就这样,徐州军顺利进入了万年城,并吞了麴允所部——虽然大面上瞧着,七成多都不堪用,只能拉回去种地。

    游遐等将吏当面道贺,裴该也不禁踌躇满志,昂着头说:“不想麴忠克如此软弱,我取万年,几不费吹灰之力。”也就费了点儿唾沫星子而已,还大半都是游子远的唾沫。可是随即想到,原本历史上,就是这样的兵马作为长安北面屏障,结果被刘曜顺利踏破,随即攻陷了长安城……不禁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游遐道:“明公前此挥师冯翊,末吏还道公不当来。今日始知明公英断,既破胡虏,关中群豪胆落,自可一鼓而下。倘若昔日便争权势,彼等多不知明公之威、我军之劲,若敢顽抗,即取万年亦不会如此轻易了。”

    裴该嘴角一撇:“一群跳梁小丑,何得谓‘群豪’?且我所争者非权势也,乃欲统合关中,一以御寇,重造太平。昔家叔父有言:‘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虽攘外必先安内,然安内当以恩义相结,申同仇敌忾之意,而非兵戎相见。’那时二郡尚在贼手,刘曜亦未北遁,倘若晋人自相争斗,反使胡寇趁虚而入——我非不能取万年乃至长安也,恐为千古罪人耳!今刘曜已破,二郡已复,斯可以收拾彼等。”

    再说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吧?露布报捷,宣传威势,索綝你就算不肯交出权柄来,总该好言好语地写信来抚慰我吧?你若略略放低一点儿姿态,我也不好意思命王贡入长安,去联络梁芬对付你。至于麴允……

    裴该心说我要是麴允,就不会假模假式派兵到大荔来增援啦,而是以大都督的身份,下令嘉奖,然后进军郃阳、夏阳,封堵黄河渡口,继续作为长安北方的屏障。不过话拉回来说,麴允要真有这胆子,这能力,当初就不会一路败退,然后顿兵万年,即便刘曜回去“清君侧”了,他也不敢进复二郡……

    我对于汝等,算是已经仁至义尽了,汝等始终懵懂颟顸,甚至于怙恶不悛,那便休怪我辣手无情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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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