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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伪书

    祖逖在洛阳,日夕营建宫室,同时巩固河防、督课农桑,每天忙得足不点地,整个人都累瘦了一圈儿。直等到李矩、魏该、冯龙等将在大荔城下摧破胡军,复带着裴该赏赐的大批缴获物资返回河南,祖逖亲往郊外迎之,笑逐颜开地对诸将说:“前虑大荔有失,卿等难救,又恐刘粲趁机渡河,呼应刘曜,我将两月不得安眠,且不敢饮酒矣。今幸大胜,胡运将息,我心稍安,乃可与诸卿痛饮!”

    于是盛摆酒宴,款待归人。可是诸将吏对着酒盏直流口水,却偏偏不见荀邃、荀闿二人到来,这人不齐,可怎么开宴啊?

    荀邃、荀闿本是前司空荀藩之子,奉其叔父荀组之命,在祖逖北伐时于家乡颍阴召聚了族人、部曲、乡党千余人前来相投,被祖士稚署为参军。这二人平素忠勤耿介,随传随到,怎么今天通知已经下达半天了,始终不见人影呢?

    祖逖已经派人去催了两次,一开始回报说二荀不知何故,突然出城去了,再派人前往城门附近访查,却不见二荀踪影。祖逖正在纳闷,琢磨着是不是不管他们了,咱先开宴啊……然而二荀高门世家,他向来礼敬有加,又实在是不敢轻慢。

    正在烦躁,忽听门上传报,说荀邃终于过来了。祖逖赶紧说了声“请”,然后等荀邃一进门,他就问:“道玄因何迟至?令弟何在啊?”荀邃仪态端庄地深深一揖:“既奉钧命,不能即来,明公恕罪。其实是忽得消息,家叔父北归河南,故此我兄弟前往城外迎候……”

    祖逖话才听到一半儿,就“忽”地跳了起来,连声叫道:“什么,荀公返洛了,见在何处?”

    “舍弟奉之在衙外……”

    祖逖说怎么能让荀公跟门外呆着呢,赶紧请进来啊……不,我当亲迎才是。于是急忙整顿衣冠,率领众将吏迎出大门之外,将荀闿搀扶着的一名白须老者恭请进了衙署,让至首座。

    这位老者,自然便是二荀的叔父、当朝太尉荀组荀泰章了。祖逖率先向荀组敬酒,同时请问,说太尉您不是跟着东海大王返回江东去了么,怎么又返回河南来了?荀组笑一笑,回答说:“吾方从驾至于江上,因感风疾,病卧不得协行,只得寄居将养——终究老迈,已不堪远涉江河了。忽忽三月,既得病愈,因思二侄,便来叨扰祖君……”

    他在席上是这么说的,但其实刚才跟两个侄子见面之时,却是另外一番说辞。荀组道:“今卿等留辅于祖士稚,景猷(荀崧)与裴文约结姻,我本欲前往建业,投效琅琊大王,如此狡兔三窟,斯可使我荀氏善保家业,绍继绵长。奈何……才至江北,便感瘴息迫人,老骨不舒,因思江南卑湿,蛮夷所居,我终究年迈,岂能埋骨于江湖之上、禽兽之所呢?故乃藉病滞留,待闻裴、祖已收河南,光复洛阳,而胡寇退去,暂无警讯,便北返来会卿等。”

    他不是真有病,是实在不愿意抛弃故土,跑去江南那种蛮荒落后的所在啊。在原本的历史上,荀组确实是在后年(公元318年)因形势所迫,率领家眷南渡了,被晋元帝司马睿授予录尚书事的要职,又数年,复任太尉,然后就埋骨在了建康。

    不过历史已经改变了,老头儿走到半道儿,一听说啥,北伐打得挺成功,洛阳都已经克复了,那我还跑什么呀?于是称病卧床,再不肯走啦。随即遣人密探河南消息,等知道局势基本已经稳定了下来,他就干脆原路折返。

    祖逖接到了荀组,真是不胜之喜。要知道荀氏数百年的中原望族,根基深厚,门生故吏不说遍布天下,就这司、兖两州,那也是满坑满谷啊。祖逖不是河南人,本身家世也不高,威望不足以遍邀辖区内士人相辅,故此才深深礼敬二荀。但这要是有了荀组做号召,那不比荀邃俩兄弟更强上百倍吗?

    荀组是什么人?其亡兄荀藩曾为司空,他本人仍是当朝太尉,他老爹荀勖是开国司徒,这不是“四世三公”了,三世就已三公;更别说往上论到荀爽,在汉季就做司空,下一代还有荀彧,然后荀攸,等等。可以说当世显族,无过荀氏,就连裴氏家底都没荀氏那么厚,再加上人丁相对单薄,还散在各处……

    而且荀组还是当今天子司马邺的舅父,身份如此高贵,若能为他祖士稚的施政背书,河南还怎么可能稳定不了?

    祖逖为此极为尊敬荀组,特地为他独起广厦高邸,在洛阳安居,还硬塞了不少仆役乃至婢妾给老头儿。在这条时间线上,可以说荀组对于祖逖巩固在河南的势力,出力不小。

    接到荀组的数日之后,某日祖逖正在聚众议事——当然没有荀组,老头儿若来,那得他召集开会,就没祖士稚什么事儿啦——忽然有巡将来报,说可能是抓着了一个奸细。

    祖逖就疑惑地问啦,怎么叫可能?是否奸细,你们没有先拷问清楚了再禀报吗?巡将回答说:“有人夜闯关卡,我等追捕将及,他却悍然自尽了,搜其身上,得到一封密书,其上竟有裴侍中的印鉴,因此不敢确定……”

    祖逖更奇怪了,既是裴该的送信人,不管他送给谁的,为啥要硬闯我的关啊,更为啥眼看逃不了就自尽呢?便命将书信呈递上来。展开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石将军阁下:

    “前得将军奉书,内情知悉,吾昔日违命,情非得已,实感慕将军龙凤之表、英迈之姿、活命之德及重用之恩也。今将军鹰扬河北,该不幸而受任徐方,忝为敌国,然实不敢当将军之锋锐,因此避至西隅。

    “今将军当虑者,幽州王彭祖、并州刘越石,及青州曹嶷,而非该也。为将军计,可先定幽,而后收并,复灭嶷而扬威淮上,该必奉土以归将军。该在关中,自在经营,牵绊胡寇,西事不必虑,将军乃可全力以谋关东。

    “后日若将军许,可划地而治,如楚汉故事;若将军不许,该必束手,岂止退避三舍而已?曩昔若非将军抬爱,该已埋于土壁下,墓木拱矣,岂敢背活命之德而逆于将军乎?衷心耿耿,将军明鉴。”

    祖逖读了,不禁连连冷笑,便将书信递于书记,命交于众将吏传看。在座除了冯龙等几个文盲、半文盲外,超过半数览阅后都不禁大吃一惊。魏该抢先问道:“得非是裴公写与羯奴石勒的书信么?”

    虽然最终没有落款,但行文中多处以“该”自称啊,而且据说还用了裴该的侍中封印。开篇就称“石将军足下”,说此人方经营河北,当面大敌有王浚、刘琨等……除了石勒还可能有谁?再说了,裴该在宁平被俘,同僚都被杀尽,石勒唯独饶恕他一个,使得他有机会逃归江东,这事儿如今可谓尽人皆知啊——尤其是跟他打交道最多的祖逖阵营。

    可是信中的言辞,却实在卑恭屈膝,不象是裴该惯常的为人……当然啦,人都是有多张面孔的,裴、石之间终究相处过一段时间,交情究竟有多深厚,谁都说不清楚。而且说不定就是在胡营中那段时间,裴该被石勒给折服了甚至是吓怕了呢?

    倘若此信是真,则裴该与石勒之间分明暗通款曲,其心叵测哪!

    祖逖就问众人:“就卿等看来,此信是真是伪啊?”诸将吏都回答说:“我等莫辩。”瞧着不象真的,可谁都不敢担保。李矩则猜测道:“此或裴公身在关中,恐石勒挥师南下,动摇其徐方基业,故此卑辞以羁縻之……”但这终究不是光彩的手段,所以送信人才要夜闯关卡,然后着急自杀吧?

    祖逖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想我麾下竟无一智谋之士,可以得见此书之伪!”旁边书记闻言,起身拱一拱手:“末吏僭越,实已知其为伪,唯官卑职轻,不敢坦言耳。”

    祖逖饶有兴趣地瞥了他一眼,说:“哦,元恒能见其伪?则其伪在何处,可说与诸君听。”

    他这名书记也就才过弱冠之龄,姓孔名浚字元恒,是圣人苗裔,本籍曲阜。因为曹嶷肆虐青州,他被迫离乡逃至兖州,得人推荐入了祖逖幕府。这小伙儿平常寡言少语,也不见有什么能为,只有一笔字还写得不错,故此被祖逖命为书记。

    孔浚得到了祖逖的允准,便即转向在座众人,先深深一揖,然后才说:“末吏日常为明公打理文书,裴公往来信函,见之甚多,此并非裴公亲笔。”他是懂书法的,是某个人亲笔写就,还是别人模仿的,大略都能辨识得出来。

    魏该反驳道:“既与羯奴暗通,便不敢亲笔行文,恐是他人代笔,也不出奇啊。”

    孔浚微微一笑,回答说:“此事必然隐秘,岂可由他人代笔?如裴公日常公文,皆出书记之手,唯与明公往来书信,必然亲笔,以示敬也。则此书言辞,如此谦恭,为定石勒之心,又岂敢不亲书?且若恐怕为人所发,不敢亲书,又何以独加印信呢?”

    他怕被人发觉了隐秘奸谋,不敢亲笔写信,那为什么又盖上了自己的大印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且如书中所言,石勒在河北,当面之敌首在王幽州与刘并州,岂敢遽下徐方,而使裴公忧虑至此?便下徐方,明公与裴公相交莫逆,又当邻州,岂有不救之理?何以裴公来书,无一字言及徐州悬危,请加援护啊?”他若怕徐州有失,与其去卑躬屈膝地跟石勒拉关系,干嘛不要求我司、兖相救呢?

    “其三,若裴公致书石勒,请勿攻徐,言至‘将军乃可全力以谋关东’可止,何必再画蛇添足,说要共分天下?且以楚汉为例,其汉在西而楚在东,最终谁胜谁负,正不必多言,如此譬喻,不反启石勒之疑而激其之怒么?”你举什么例子不好,举楚、汉之争,这是自居人下的腔调吗?

    “若裴公只为羁縻石勒,大可不必言及日后之事,‘束手’云云,谁人肯信?如裴公果与石勒有何密约,欲石勒叛胡而裴公叛晋,形势尚远,何得妄言?”石勒有统一关东的迹象吗?你有总领关西的实力吗?还隔着十万八千年呢,就这么承诺真的有意义吗?

    “是以此必伪书,是胡人欲间明公与裴公也。”

    孔浚所言既有条理,又有道理,众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祖逖也说:“卿所见甚明,我不及也。我唯见此非裴文约素常语气……”别说他跟裴该共处了好几年,对方习惯怎么说话,怎么行文,都大致明戏;就算裴该倩人代笔,这身为高官显宦,总制一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捉来当枪手的,裴该手底下那几个惯常代表的书吏——比方说游子远——其行文习惯,祖逖也多少有点儿了解了。这篇文章,不象!

    “……且非亲笔手书,而与施印之间,自相矛盾。此外,我亦不若元恒所见之细也。”

    朝孔浚点点头,以示嘉勉,随即注目众将,正色道:“我素知裴文约,知其必与石勒无苟且。且若人有万贯家产可继,又何必与人做奴?即盗寇嚣张势大,然未经一战,岂有束手就擒之理啊?裴文约非怯懦之辈,否则不必从我北伐。”就算建康点了将了,他也可以随便派一队人马来应付差事,不必要跟着我一起杀到河南来,继而又入关去了吧。

    “今将此书遍示卿等,一则为释卿等之疑,明裴文约必无叛意,二则也是警示卿等。我方破胡,刘粲退归平阳,不敢再来,然胡人非止凶残,而且诡诈,必欲以诈谋乱我心志,使我自相攻伐。非止我与裴文约也,即卿等之间,或世家、或寒门,或司、兖,或徐、豫,来源不一,偶有心结,亦当以国事为重,不可因一时愤懑,而为胡寇趁虚而入。我等唯戮力同心,始可重造社稷,迎天子归于旧都。待胡寇尽灭,天下太平,卿等亦各得富贵,子孙永继,岂不是好?”

    众将吏齐齐俯首:“明公教训得是,我等敢不同仇敌忾,以灭胡氛!”

第五十一章、谋逆名单

    索綝索巨秀与客将罗尧他们不同,家眷也都在长安城中——当然是在本城——他日常前往尚书台办公,偶尔巡查城防,然后便会返家,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不过自从裴该吞并了麴允一支兵马的消息传来以后,索巨秀就轻易不敢回家了,几乎每天都值宿于尚书台内,让梁芬这个起急啊。

    ——尚书台其实是旧称,晋武帝改名为尚书省,不过大家伙儿还是习惯名之为“台”——省本禁中之称,容易引起讹误。

    晋制上继汉、魏,以尚书总政事,中书、门下(晋武帝新设,且并秘书)相与协助和制衡。不过如今的长安小朝廷官员缺额很严重——还有一部分是流散于各方,比如在司马睿手下,在司马保手下——不可能三省并存。中书省首先就放空了,然后是门下省,只剩几名空头侍中在撑着门面。

    好比说裴该就是空头侍中,理论上应该负责门下之事,参与朝政,实际上压根儿就不在长安城内。此外还有侍中梁浚,备员而已;侍中宋敞,整天呆在尚书省,协助索綝办公。

    尚书省首脑尚书令空缺,理论上最高负责人是左仆射、录尚书事索綝;其次为右仆射,荀崧任之,但因为跟索綝不对路,干脆三天两头地称病请假;第三则是以散骑常侍得平尚书事的梁纬——也就是那位弘农太守梁肃的哥哥。

    尚书本当有六人,分曹理事——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和左民——实际上只任命了三位:华恒为吏部尚书、梁允为殿中尚书、宋哲为度支尚书。

    ——宋哲前弃华阴,逃归长安,被索綝罢职下狱,但很快便得到赦免,命入尚书省理事。

    三位尚书,轮流值班。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索巨秀觉得周边空气有些凝重,台中不稳,故此横插一脚。他不放心华恒,更不放心梁允——那家伙是梁芬的族侄,乌氏梁姓出身——唯独亲睐宋哲,因为宋哲当日为了免罪,不知道给他送了多少财货,更指天划地,发下了多少忠诚誓言啊。故此只有宋哲当值之时,索綝才会偶尔归宿。

    宋敞、宋哲同出于京兆宋氏,乃是东汉初年大司空宋弘之后。无论乌氏梁还是陇西李,都跟宋家扯不上关系,很难加以拉拢。故此李容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梁允身上,希望他可以暗拟诏书,然后荀崧用印,以罢免索綝,可惜索巨秀看得实在太牢了,根本无隙可乘。

    他已经说服了自家族弟李义,此外王贡也表示,罗尧业已反正。但问题无论罗尧还是李义,都表态要见了诏命才肯动手,那这制书要待如何到手呢?

    三省既然独存尚书,那么如今的制书就都是由尚书草拟,然后左右仆射或录尚书事、平尚书事加印,才能具备法律效力。理论上还得天子批示,曰:“制可。”只是司马邺尚且年幼,垂拱罢了,基本上不怎么管事,故此除非相关朝廷大政,这步都可以省了——即便不省,光天子“制可”也没用啊。

    为此李容也不禁急得团团转,他去向梁芬问计,梁芬却道:“不知卿所言何事啊?我素信卿,卿可自为,不须来问我。”李容只好再去找李义,问他,你就一定得见着诏命才肯行事吗?“卿无须过虑,有司徒公在,必不使卿日后无下场。此事若成,将军可为,公卿可致;若失此机会,待裴公挥师入京,我等恐怕都要为索綝殉葬了。”

    李义连连摇头,说诏命是不可少的,否则我也不方便调动士卒不是?随即问道:“兄请天子写几个字,也算诏了,有何难哉?”李容苦笑道:“若非尚书所拟,令、仆加印,即不为制,哪怕天子亲笔,那也是做不得数的。”

    李义疑惑地挤挤眼睛:“天子之言,如何做不得数?难道天子不如尚书为大么?”

    李容正想详细给他解释朝廷制度,话未出口,突然间就愣住了……他想起来前事,当年汝南王司马亮是怎么死的?楚王司马玮假称诏命,直接就发兵把他给杀了,士卒们哪里知道诏命是真是假?

    于是笑一笑:“我知之矣,当为卿求诏命来。但不知若有诏,几时可以发动?”

    李义回答道:“今我四人轮番值宿宫中,若我与罗尧同值之日得诏,便可急发。”随即把最近一个月的排班表交给李容。李容细细一瞧,不行啊,你们俩一直就不挨着,这可如何是好?看起来,还得从长计议才成……

    这一年的五月廿三日午前,司徒梁芬密召李容前来,对他说:“适才王贡来说,裴文约已率兵入万年,驱逐了麴忠克。”

    李容吃了一惊,忙问:“此前并未得到相关消息,如何麴公败得如此之速?”

    梁芬苦笑道:“据称裴文约率兵而南,进抵万年城下,请与麴忠克一晤,然而麴某畏惧其势,既不敢出城与会,又不敢开门相迎,反于当夜率家眷、部曲弃城西遁,往依南阳王去了……”

    李容心说真是废柴啊!他想了一想,就问梁芬:“可惜了,裴公未能生致麴公,不知何以不封锁道路,而任由他逸去呢?”

    梁芬冷笑一声:“恐怕不是疏忽,而是别有所图。麴忠克本无能为,既罢其车骑之号,且失其军,便往依南阳王,又成何患?”要是索綝,就不能放他轻易逃走啦——“若擒麴某,生杀难断;而若纵之,待得裴文约执政之时,即可发兵追讨之,胆敢藏匿者,正好一一剪除!”

    李容不禁略略打了个冷战,心说裴该好狠,而且谋划得真远……我这回尝试发动政变,必不容许失败,否则的话,即便索綝饶过我,裴该怕也不会饶过我……不对,应该说不会饶过梁司徒……

    就听梁芬问道:“前日与卿所言之事,不知筹划得如何了?万年之信,难以久匿,恐怕明日一早,索巨秀便会得着消息……”你可赶紧啊,一旦索綝听说此事,警惕心必然更强,那你就更不容易下手了!

    李容沉吟少顷,最终一咬牙关:“只有寄望于今夜了,若然错失,恐怕再无机会!”

    尚书台中,这一日是华恒值班,故此索綝不肯归宿,肯定会在省里睡下。按照排班,守护小城的乃是罗尧和另一名督将,李义则率部值守本城。可以说,今晚是东风也没有,火船也欠奉,硬要发动政变难度相当之大,只是李容担心,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若不起而一搏,必然功亏一篑——而且说不定拖的时间长了,要么事机泄露的可能性增大,要么裴该等得不耐烦,会自己动手……

    虽说原本是打算让裴该自己动手的,终究时势已变。就好比自己不往上凑也就罢了,一旦梁芬口出“此计甚好,卿可去办来”之语,那还容得自己再往后缩吗?

    索綝在尚书台值班,高踞上首,看着下面曹诸尚书和尚书郎、左右丞往来奔忙,个个都表现出无比忠勤的姿态来。其实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多公务可以处理,长安城内军政自有索綝总统,尚书们是很少插手的,财政多供军用,也不干三位尚书的事儿——故此不设度支尚书——剩下点点儿民事,其实两名郎官就能搞定啦。

    只是长官在上,谁又敢闲着打瞌睡呢?

    其实尚书们也挺郁闷,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索公见天儿入值,而且还留宿,每时每刻都把我们纳入到你的眼皮底下,那我们想要偷个懒也不敢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众人陆续辞去,光留下轮值的尚书华恒、尚书郎辛宾和左丞臧振。索綝正打算叫厨下置办膳食,忽见李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索綝问他:“今日非汝当值,为何不在城中巡逻,而要入省来?”李义单膝跪地,朝上一拱手:“有人谋反!”

    索綝和旁边儿的华恒等全都吃了一惊,忙问:“何人谋反?!”

    李义回答道:“臣今日巡察城中,见一人恍惚面熟,自旁门进入了司徒府邸。于是暗中等候,待其出来,便秘密将之拿下……”

    “究竟是何人?”

    李义答道:“此人姓王名贡,本是裴公幕中主簿,年前随裴公入城时,臣曾远远地望见过一面……”

    索綝就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涌起,不禁皱眉追问道:“既是裴文约主簿,为何秘密潜入长安,究竟有何图谋?”

    “臣已拷掠得实,王贡承认秘密潜入长安,联络党羽,并煽动司徒公,欲请尚书草诏,罢免明公,而使裴公归来执政!”李义说着话,便将一块牍版双手奉上:“此为王贡招认的叛贼名单,司徒公赫然列于上首,其下姓名,臣读书少,不能尽识,亦不敢拿捕,故急来禀报明公知道。”

    索綝接过牍版来一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的名字,当先是司徒梁芬,其下是右仆射荀崧、侍中梁浚、尚书梁允、散骑常侍梁纬、华辑……最后是裴该的族弟裴通,而且自家两名亲信督将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请明公令,版上之人,可要尽数捕拿么?”

    索綝当即一拍桌案:“自当……”可是随即皱了一下眉头,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且慢,只恐有诈,此是欲乱长安也。”旁人还则罢了,司徒梁芬是轻易动不得的……还有散骑常侍梁纬,那是自家外甥啊,怎么可能党同裴该?即便他跟梁芬是同族,跟裴该是同乡……至于自家两名亲信督将,若是错拿,怕会白白地乱了军心,损了实力……

    这会儿华恒也已经凑过来了——关心则乱,他也不敢再在乎礼仪和等级高下——就着索綝的手瞟了一眼牍版,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就听索綝冷笑一声:“此王贡恐怕是为裴该做死间来的。”

    华恒点点头,拱手道:“索公所见甚是,此际且不可贸然相信,使得人心紊乱。”随即转过头去问李义:“王贡何在?可押来请索公亲自审问。”

    李义忙道:“臣秘密拘执王贡,不敢遽押来献于明公,是恐怕宫禁中尚有同党,一旦走漏消息,怕彼等会铤而走险。不若明公随臣前往,去提审王贡吧。”

    索綝点点头,便欲起身站起,嘴里对华恒说:“禁中事,一以委卿。”可是随即眼角瞥见华恒的面色,不禁起疑:“敬则因何而如此恐慌啊?”

    华恒闻言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急忙退后半步,屈膝拜倒:“索公得非疑我乎?恒实未参与逆谋,更不曾见过王贡其人。唯因事起仓促,故此五内沸腾,无法安坐而已。”

    索綝紧盯着华恒的表情,面色越来越是凝重,最终摇一摇头,吩咐李义:“还是将那王贡押来省中为好……”

第五十二章、伪诏

    索綝对于李义所报,将信将疑。他觉得小城就这么大,有自家亲信兵马守卫,安全系数必然大一些,倘若离开省中,跟着李义前去提审王贡,就怕敌人铤而走险,在路上设下埋伏……长安城太大啦,如今又太空旷,不定哪个街角里就会暗伏着刺客呢!

    再者说了,不在名单上的人就一定可信吗?华恒清华世家,乃曹魏名臣华歆曾孙,前尚书令华廙之子,他的家世足以与裴该相拮抗,这票一流世家肯定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等二流家族,则秘密走到一块儿去的可能性很大啊。

    李义刚才不是说了么?王贡供称,他们是想通过梁芬,请尚书草诏,然后八成由荀崧盖印,便有可能罢免自己的职务,谁知道自己这一走,华恒会不会转头就写下一份制书来呢?即便他从前并没有上贼船,但自己一来一去的,就足够跑出一两名裴该秘藏的党羽来煽动他落笔啦!

    所以啊——“还是将那王贡押来省中为好。”

    李义俯首应命道:“既如此,明公请稍候,臣去去便回。”

    他才刚直起身来,就听华恒压低声音说道:“且慢!”

    华恒膝行两步,凑近索綝,附耳说道:“索公疑我,我今亦无以自剖,只等细审王贡,便知华某无辜。然李义所言有理,恐怕逆徒会铤而走险,索公不可毫无防备——索公府上,当遣军守护。且……”顿了一顿,又道:“版上无名之人,索公都疑,则有名之辈,反可信乎?”

    索綝用眼角瞥了瞥华恒,心说此言倒也不为无理。略一沉吟,便即取出兵符来,吩咐李义道:“汝可传我之命,使除凉州骑兵外,他部皆暂时撤出小城。汝亦别派五百兵马,前去守护我的家眷。”

    两名督将之名,赫然列于牍版之上,虽然很可能是王贡攀诬,但也说不定……真有人贪图利禄,暗中与裴该有所勾结呢?其中一人正率部警护小城,还是让他先撤出去,要相对稳妥一些。再者说了,如此一来,李义把王贡押入省中之时,也不至于被彼等暗藏在军中的同党发现吧。

    李义既然捕得王贡,前来出首,应该是可信的;罗尧远来是客,若没有自己关照、重用,还不知道被关中士族欺负成什么样呢,也大致可以放心。其实在索綝潜意识里,是断然不肯相信“凉州大马”会背叛自己的——彼等若在掌握,自身便无可忧;若连罗尧所部都叛变了……反正势难回天,那也无须多想。

    李义领命而去,索綝强耐着性子在尚书台中等候。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绕着书案转圈,心中反复筹谋对策。几名官员见他这种样子,都不敢动,华恒以下,唯有静坐拱手,目光追随着索綝的身影移动而已。

    索綝转着转着,突然间停步,双眼斜向一瞪:“汝待何处去?!”

    原来是尚书左丞臧振悄悄地爬将起来,正哆哆嗦嗦想往门口蹩。听到索綝喝问,臧振赶紧跪下,解释道:“末吏内急……”骤然听闻这般凶信,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真闹出事来,自己会不会被卷进去,难免下身松弛,会担心裤裆濡湿啊。然而索綝却厉声道:“汝欲传信于逆贼乎?不许去!”

    臧振没办法,只得强忍尿意,继续安坐。索綝又绕了几圈,猛然间朝向大门:“汝等何为?!”

    今天在堂前执戟护卫的,是两名凉州兵,索綝远远瞟见,又有两名凉州兵过来,正在与前二人交谈,故此发问。四名兵卒急忙单膝跪倒,禀报说:“正待换班。”索綝呵斥道:“不准换班!”顿了一顿,又道:“汝二人也不许归,并立门前值守。”

    四名兵卒没办法,只好一边儿一个变一边儿俩,各执长戟,挺身而立。

    然后隔了没多久,有名小吏拱手而来,到了门口一瞧,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加了双重警戒,而且……堂上静默得可怕,无人开声,就只有索大将军绕着书案在兜圈子……小吏心知必有变故发生,也不敢进去,哆哆嗦嗦地就在门口徘徊。

    谁想到还是被索綝瞧见了,问他干嘛来啦,小吏这才疾趋入堂,回禀说:“特来请问大将军,可要备膳?”索綝这会儿哪有胃口,当即一甩袖子:“不必。”小吏才刚要走,索綝却又想起来,吩咐道:“天将暗矣,可上灯烛——不必旁人,就汝一个来上灯。”

    华恒不禁暗中摇头,心说这正是应该镇之以静的时候,怎么索綝你这么沉不住气?果然家世低,教养低,戴上三梁也不象公卿……虽然我自己的腿也在哆嗦,但我起码没站起来兜圈子不是吗?于是垂下头去,不再以目光追随索綝,却仔细思索如今的情状。

    牍版上那么多人名,难道真的全都党同了裴该么?不大可能吧……别的不说,梁纬是索綝外甥,若王贡连他都会想要扯下水去,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想要寻尚书草诏,还是我比较合适啊,而且就出身而论,我也天然会更倾向于裴文约而不是索巨秀……

    这必然是想要把水搅混,可是搅混了水之后,彼等又打算如何行事呢?猛然间眸中精光一闪——难道说……他抬起头来瞥了索綝一眼,想想要不要提醒对方,但看索綝一张面孔黑得可怕,真正生人勿近,算了吧,我还是先不开口为好。

    灯烛点亮之后,又等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杂沓,索綝当即手扶腰间长剑,凝神戒备。就听门外响起李义的声音:“明公,臣押王贡到来。”索綝说好,你们进来吧,随即却又改口:“只汝一人押他进来可也。”

    李义答应一声,随即就见他推搡着一名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衣之中,且脚步踉跄之人迈进了大门。他解释说:“为怕被其同党所知,故此改装而来。”一把扯下了那人身上的黑衣,将之搡跪在地。

    索綝退归案后,也不就坐,冷冷地望着眼前跪着的这人:“汝便是王贡?抬起头来。”随即眉头一皱,问李义道:“堂外因何喧嚷不休?”你不让士卒们跟外面安安静静的站队,干嘛这么吵啊,妨碍我审讯嘛。

    李义急忙躬身拱手:“是臣约束不利,明公恕罪。臣这便出去呵斥彼等……”话音才落,就听门外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不必了,省内业已无敌。”

    索綝吃了一惊,“什么人”三字尚未来得及出口,就听“呼啦”一声,从大门外当即涌入了二三十名士卒来,各执兵刃,入门后便即左右分开,目光凶厉地瞄着堂上众人——臧振再也憋不住啦,当场就尿了裤子。

    索綝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怒视李义:“原来汝才是叛逆!”

    就见李义从怀中抽出一块牍版来,高举过头,扬声道:“有诏命,罢索綝所司各职,即捕下狱!”索綝怒问:“我是录尚书事,我不加印,何所谓制书、诏命?!”

    那个貌似熟悉的声音又再从门口方向响了起来:“索公既为录尚书事,则逮捕索公的制书,自然不必由公加印。”天子尚且幼弱,倘若连罢免录尚书事的制书都要录尚书事本人盖章才能施行的话,那不等于索綝可以永远霸着这个位子了吗?世间焉有此理啊?

    索綝继续斥问道:“即无需我加印,究竟是谁草拟的制书?”是谁盖印的我就不问了,九成九是荀崧那老混蛋,可我见天儿跟省里盯着,究竟是哪个尚书如此大胆,敢于在我眼皮底下写就这种制书的哪?

    尚书草诏,主副官署可,就算正式法令可以颁布了,这一流程自然必须严谨,不能轻易私相勾连。确实索綝整天盯着三名尚书办公,但他总不能一直跟到尚书家里去吧,而且就算想跟,终也分身乏术,尚书私下拟诏,理论上是谁都拦不住的。所以按照规制,制书皆以版写(东晋中期以后才改成用绢、纸),所需牍版乃至笔墨,都是特制的,不准外携,也不易仿造。

    更重要的是,索綝如今急于想知道,究竟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要先明白了才好筹谋对策啊。究竟是哪个混蛋尚书搞了这一出呢?

    门口的声音回答说:“乃是司徒公所命,华尚书草拟,荀仆射加印。”

    索綝当即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华恒,华恒吓得一个哆嗦,直往后缩,同时连连摆手:“不关下官之事……”索綝双眼一眯:“果非汝之所为么?”是谁写的制书,文末必有署名,那是不可能随口编造的——“如此说来,乃是伪诏?”

    “华尚书,此刻索綝已如笼中之雀,君何必再诡言矫饰呢?直承可也。”门口那个声音又再响起来了。

    华恒继续哆嗦,但目光却开始游移,顿了一顿,突然间“噌”地站起身来,“噔噔噔”连退数步,跟索綝拉开了距离,然后才说:“不是伪诏,确……确实是司徒公所命,下官所拟……”

第五十三章、刮版

    华恒终于承认是自己拟就的制书,索綝真正怒不可遏,当即猛然抽出剑来,便朝华敬则当胸刺去。

    华恒吓得转身就跑,谁料索綝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随即就凭空一个转身,直往堂后而去。

    索巨秀那也是腥风血雨里搏杀出来的人,眼见今日之势,不易幸免——士卒们既然都信了“伪诏”,又有李义从逆,估计靠着威势、言辞,是很难扭转局面啦。唯一的生路,就是凭着手中这柄剑,突杀出去,召集忠诚的部下,前来剿除逆党,重新控制局面。好在尚书省本在禁中,长安小城又狭窄,一旦脱出,跑不几步就能揪住小皇帝了,一旦天子在手,则谁还敢不服?

    故此他先假意要刺华恒,以引偏李义等人的注意力,然后突然间扭身朝后便跑。这一下促起不意,李义根本就来不及阻拦,而他手下那些士卒,本身就是迷迷糊糊,甚至于胆战心惊执行命令的,若无明确指令,谁敢妄动?

    真上去追索綝?万一失手伤了对方怎么办?那终究是朝廷执政啊,别说当场翻盘了,即便对方隔一段时间能得释放,也必然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始终关注着索綝的,便只有跪伏在地上那人——那当然不会是王贡。此人本是罗尧麾下骁将,最善徒手搏击,罗尧命其来相助李义,事先就说明了,你啥都别管,就管生擒索綝,索綝若是走了,咱们可谁都活不成哪!

    因而此人一见索綝拔剑,便起警惕之心,随即几乎是本能地双腿一弹,一个虎跃,便朝索綝直扑了过去。索巨秀才刚转身迈步,就觉得身后风声骤响,然后一股大力直覆过来,当即一个狗吃屎,被那人奋力按趴在了地上。他本身高力猛,待要挣扎,却被对手单膝压住了柔软的腰部,一手插进来锁住了咽喉,很快便一动都不能动了。

    李义赶紧指挥士卒,将索綝绑缚了起来。

    再转过头去一瞧,只见无论华恒还是臧振等人,全都蜷缩在角落里哆嗦,不敢稍动。李义朝华恒略略一揖,便将手中牍版递了过去:“还请华尚书宣旨意。”

    华恒双手接过,就着烛光定睛一看,那果然不是自己的手笔,但偏偏署着自己的名字,墨迹也不大对,但……尚书专用牍版是真的。

    其实刚才索綝喝问的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这必然是伪诏,只为了蒙骗那些没文化的小兵而已。自己又没有失忆,确实从来都没有写过那种东西嘛,倘若是旁的尚书所为,又何必要栽赃到自己头上来?但眼见士卒明晃晃的刀矛仿佛就在面前晃动,他却不敢附和索綝,直言此乃伪诏……

    再者说了,裴该若执政,对于自己来说,可比索綝要强得多啦。华恒恐怕是长安小朝廷中绝无仅有的关东人士——梁氏兄弟已经举家迁出河东,往依乌氏,可以不算——本籍平原,属于冀州。他本人既是名门之后,又娶了晋武帝之女荣阳公主为妻,论家世、论履历,跟裴该很相象啊,则若裴该入京执政,他的机会必然比跟随索綝要大得多了——起码危险系数要小一些。那不趁着这个机会赶紧靠上去,更待何时?

    故此才顺着门口那人所言,假意应承,可是华恒也很疑惑,对方究竟是怎么造的假诏呢?难道军中就一个明眼人都没有,瞧不出来吗?

    其实以这年月的技术水平而言,很少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伪造的,只看你有没有胆量,有没有见识而已。李容既已决定破釜沉舟,自然便起了伪造制书的念头。

    想要拿一道假诏书来瞒尽天下人,根本不可能,但若仅仅想在短时间内瞒过李义和罗尧……其实那俩货尤其是李义也暗示过了,我不管真假,只要方便我日后撇清就成,关键是要瞒过二人的部属,其实并不为难。笔迹?士卒们就很少有识得字的,有谁能够辨认是否当值尚书的亲笔?至于专用之墨,黑灯瞎火的也容易蒙混过关。

    问题只有牍版,保不齐禁中哪个小兵曾经帮忙抱过公文,就识得制书专用牍版的质地和规格呢?捕拿索綝并非小事,士卒们必然心中存疑,倘若其中某人多嘴几句,说不定就会功亏一篑。只是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对于久在朝中,跟随着梁芬多年的李容来说,其实牍版问题反倒最容易解决。

    新版没有,咱们可以用旧版嘛。简牍之比已经逐渐流行开来的纸张,好处只有两个:一是结实,二是可以多次使用——旧牍版用小刀刮去字迹,还能够重新写字。本来逢有误写,大家伙儿就都是这么干的,“刀笔”之刀,便是指的刮字的小刀,仿佛后世的涂改液一般。民间使用简牍,为省材料,往往反复刮削、别用;即便是朝廷,如今长安物资匮乏,尚书把已经失效的旧文牍刮干净了再用,也非罕见之事嘛。

    梁芬既为司徒,府上自然能够找得出来一些积年的尚书旧牍,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归档,李容就索要了几片过来,刮削干净,假充新牍。对于他来说,只要开了窍,不再执著于真制书,这些问题都好解决,反而是如何发动政变,具体谋划让他头大。

    最终无奈之下,李容悄悄前往荀崧府上,去拜会王贡,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此前足下跟随荀公往拜司徒,某正在屏风之后……”多的话不必说了,更不能明言自己是纯粹私人行为,还是受了梁芬的指使——

    “则君之所欲,某能相助。”

    王贡摇一摇头,回应道:“君所言差矣,非君助我,而是请我相助才对。”

    李容尴尬地笑笑,心说关于谁主谁从,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谁动手谁辅助的问题,你有必要这么较真儿吗?不过他既然已经被逼上了梁山,也便只得耐着性子向王贡讨教。王贡请李容把目前具备哪些发动事变的条件详细开列了一遍,然后就问:“我不知索公也,不知其人多疑、多谋否?”

    对于弱者可以直接碾压,对于笨蛋很容易糊弄,若是强者和智者,那可能就需要拟定多份应变计划了。

    李容回答道:“索公素不信人,然其于大事则颟顸,唯孜孜于小节耳。”说白了,索綝没为什么政治智慧,但具体到身边的人和事,他平常还是挺警惕乃至多疑的。

    王贡想了一想,便即回答说:“谋划之道,譬如织帛,疏则易裂,密则难成……”纺织经纬线少了,织品就会很单薄,一撕即碎;经纬线多了,不是高手还真未必能够织得成。言下之意,设谋行事也是如此,设想得太过简单,步骤太少,必然容易失败;若但想得过深,环节太多,则很难找到合适的执行者,照样没有好结果。

    “要在因应其标的。今索公既无谋而多疑,乃当于乱势中取胜,导其为用。”咱们把真的、假的,各种消息掺杂在一起,故意引发索綝的怀疑,那就容易趁乱取利啦。

    因此王贡为李容策划,先让李义假装发现阴谋,去向索綝出首,那样就容易把自己排除在同谋者之外;然后故意开列一张长长的逆党名单,让索綝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必然打算亲自审问。那么到哪儿去审问呢?“若彼肯出小城,一壮士可缚也;若彼不肯出,必使李义提人前往省中,则须付以兵符……”

    李义那天不当值,他可以孤身一人出入宫禁,但不可能带着别人进去,索綝要他把犯人提来审问,就必须要给予符信。问题是守宫门的士卒也多数不识字,只认符信,不认文书,李义得符,即可假传命令,将并非同心的那两名督将处置掉。

    到时候守禁中的唯有李义和罗尧所部,问题不就容易解决了吗?

    至于索綝命将把守小城的另一名督将暂时调至本城,纯属意外。索綝被擒后,还破口大骂华恒,说都是你诱使我出此下策,华恒挺委屈,我不过就提醒了一下,有些人你不能信,是你自己拿主意调动军队的,又关我屁事了……

    那两支部队都不在小城之内,问题便迎刃而解。最终商定仍由李义去逮捕索綝,李容协助——缩在士卒群中多次开口的,正是李容,他得一口咬定此乃真制书,以免士卒迷惑、骚乱,甚至于不听命,这活儿李义不熟朝廷制度,干不大来,唯他才有资格——即发兵包围了尚书省,一击成功。此前不久,北宫纯即秘密潜入禁中,协助罗尧控稳了“凉州大马”——北宫纯在凉州人当中威信很高啊——随即罗尧便执兵符,生擒两名督将,彻底拿下了他们的队伍。

    其实原本李容被逼无奈,是打算让北宫纯硬来的,终究“凉州大马”冠绝天下,起码长安城内无人可敌,就算没有李义,另外三支队伍绑一起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这么做风险系数太大,一则禁中狭窄,不便骑兵驰骋,凉州兵的战斗力就要打个折扣;二则乒乒乓乓这么一乱打,万一被索綝趁隙遁走,甚至于伤到了天子,那就麻烦啦……

第五十四章、御笔

    王贡为李容设谋,果然顺利逮捕了索綝。主要索綝在中书省内办公,身旁是不可能有部曲护卫的——他终究不是董卓;且门口站岗的又是凉州兵。随即李容便急报梁芬、荀崧,请二公速速赶来,颁发诏命,以控扼全城、稳定局势。

    其实王贡事前也说过,想拿索綝不难,完了能把长安城稳定下来,而非就此乱成一锅粥,才是最困难的事情——“若无司徒相助,事终不成也。”你确定梁芬已经答应我的请求了么?李容不便明言,只得暗示说:“其事若成,舍天子外,唯有司徒至高。”你放心,到时候老先生定会出马的。

    在等待梁、荀赶来的同时,李容终于从人群中露出了真容,他凑至华恒面前,暗示对方亲笔把假制书再抄一份儿,等会儿荀崧过来,便可重新加印。眼瞧着既然华敬则比较敏,及时转蓬,想必不会推却吧,如此一来,哪儿还有什么假诏啊?就是真的喽。

    至于梁、荀二人,自然早已得到消息,今晚便将事发,虽然不清楚具体时间、步骤,可也全都穿戴好公服,跟府邸里心惊胆战地等着。荀崧琢磨一旦事败,要怎么逃出城去——王贡假言安慰过他,说是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梁芬则在考虑,事败后自己将如何撇清……得报后,二人大喜,急忙命车驰入禁中。梁芬先去安抚天子,荀崧则以尚书右仆射的身份,开始主持尚书台内工作。

    荀景猷盖的第一方图章,就是华恒抄写的逮捕索綝之诏;然后发布第二份制书,命长安大小城戒严,所有军队都由北宫纯暂时统领,罗尧、李义为其副手;第三份制书,发兵包围索府,捕拿索綝家眷入狱;第四份制书,连夜搜捕宋哲、梁纬等索綝亲近大臣;最后一份制书,使李容入尚书台。

    不过李容终究资格太嫩,起步不高,不可能直接担任尚书,因此罢免尚书左丞臧振——自己回家去洗裤子吧——而以李仲思代之。就此荀崧、华恒、李容上中下三个层级,密切配合,牢牢地把住了尚书省的大权。

    要说荀崧也是多年官僚,虽然既无统驭之才,又乏主政之智,且少决断,但既然索綝业已受缚,只剩下些理所当然的走程序的扫尾工作,他干起来效率还是蛮高的。

    另方面梁芬入宫求谒,司马邺还没有睡,闻报吃了一惊,急忙唤他入殿。眼见对方面色凝重,便问:“司徒此来何事啊?难道是胡寇又来侵扰?可急命裴侍中赶来救驾。”

    梁芬拜伏启奏道:“胡寇已为裴文约远逐,陛下可以无忧。然索綝专权擅断,前贬谪麴忠克,今又欲害裴文约,乃图自毁我晋长城,似为胡人做间!臣逼于无奈,乃命尚书华敬则草诏,仆射荀景猷审核,褫夺索綝一切职务,将之下狱矣。未能先奏天子,虽出无奈,亦属擅专,特来请罪。”说着话,伸手把自己头上的梁冠摘了下来,摆在身旁。

    司马邺愣了半晌,开口说:“索綝专横跋扈是实,然恐其不至于为胡人作间……”

    梁芬表情沉痛地回答道:“是与不是,无关紧要,昔王夷甫岂为羯奴之间乎?然其一朝得掌兵权,即丧十万之师,使先帝蒙尘,其与为间何异啊?陛下明断。”

    司马邺苦笑道:“司徒,此非昔日阎鼎之事重现乎?”他当然会就此回想起当日阎鼎之被索、麴和梁氏兄弟等人攻杀之事,心说这才隔了几年啊,历史就又要重演?是,我年纪小,尚不能亲政理事,你们专擅自为,事后才请求追认,我也就忍了;但问题是,国家都已经这个操性了,为什么就不能戮力同心,而还要相互倾轧呢?

    梁芬回答道:“陛下,昔索、麴害阎台臣,纯出私心,非为公事,且彼等执政后,不能御胡,使我屡屡丧地,长安岌岌可危。今臣非欲代彼等专权也,实为迎裴文约入京辅佐陛下。裴某前在大荔,以寡击众,逐刘曜北走,其智勇仿如贾彦度再生,则必能为良相,先定关中,再复社稷。臣今请罪,请求罢职致仕,即自示非欲揽权而坑陷索綝也。”

    司马邺叹了口气,便即亲自下榻,双手将梁芬搀扶起来,还捡起梁冠,帮老头儿重新戴上,嘴里说:“司徒为国家栋梁,岂可弃朕而去?事既如此,还请司徒教我,当如何做啊?”

    梁芬拱手道:“当急召裴文约入长安辅政。”

    司马邺说好吧,那你们就去做吧。梁芬请求道:“还望陛下赐下御笔,下付尚书。”

    司马邺心说捕索綝之前,你都没想着跟我露点儿风,这会儿倒要我落笔了?算了,那就给你写张纸条吧。

    虽说天子的御笔,其实只有政治权威,而不具备法律效力,就好比梁芬身为司徒,乃朝臣领袖——主要三公的其他两位,还有比他高的什么相国、丞相、大司马都在外地——但他要免什么官,逮什么人,若无尚书下诏,也属一句空话。但若上下所欲一致,则尚书拟诏的底气更硬一些,制书上有了天子曰“可”,实行起来也更易为臣僚所遵守,所以梁芬心说既然将此事奏报了天子,那天子也别闲着,帮忙写句话呗。

    司马邺当即取来纸笔,写下:“即罢索綝,而命裴该入朝,代其辅政。”

    梁芬双手接过,昏花老眼一瞥,不禁大喜——天子真聪明儿也!我就光请你写让裴该入朝了,没提要你追认罢免索綝,结果所得超过所求。有了天子所写开篇这四个字,我们这次政变的合法性就无可指摘啦——反正下面也没标注具体日期。

    由此便可对外宣称,不是我梁司徒下令给尚书省的,而是天子通过我手,将这纸条传达给了尚书们。

    事变的翌日一早,殷峤、王贡才派快马到万年去通知裴该,说索綝已然就擒,制书很快便下,你赶紧收拾收拾到长安来吧;结果隔了不到一刻钟,尚书台发出的对裴该的任命书,就也出城上路了。宣诏者,乃是裴该族弟、中书侍郎裴通。

    因为前不久才刚褫夺了麴允车骑大将军的头衔,将之转给裴该,所以不便那么快就再给裴该加官,因此位份不变,但加上尚书左仆射、录尚书事,以及大都督的头衔,命其归朝辅政。

    裴该得报后,即率屯扎在万年的兵马前往长安,因怕事情还有反复,故此急急而行,百余里路,不到两天便即抵达了。远望着长安残破的城墙,他不禁在心中慨叹:“我又回来了。尚不足半年时光,镇定关西,便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啊!”

    实话说梁芬等人的动作如此之快,手尾如此干净,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本裴该对梁芬这种老官僚并不报太大希望,唯盼着他在长安城内掀起乱事,则不管成功与否,谁输谁赢,近在咫尺的自己都可得到率师入京勤王的大义名分。只不过如此一来,难免要厮杀上一场,虽然胜负毫无悬念,却怕对国家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损害。且若索綝挟持天子,或者与麴允一般逃亡无踪,收拾起来便又要费一番手脚了。

    麴允是裴该授意文朗纵放的,缘由也正如梁芬所料——麴某既然想去依附司马保,那就由他去吧,若非如此,我还找不到什么借口对上邽用兵呢。司马保断绝陇道,不仅仅割裂秦州,同时也阻断了凉州增援关中之路,这种态势是绝不能够允许长期持续的。

    然而索綝终究与麴允不同,既有一定的军事能力,其威望也比麴允略微高些。索綝确实专断忌刻,不善于团结同僚,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但未曾与其直接接触过的人,未必明了这一点,他数年执政,与麴允、司马保相拮抗,说不定就有傻子以为乃是可依之主,或者可靠之友呢。因此索綝走失,其危害性比麴允逃亡要严重得多。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梁芬他们貌似是轻易地就拿下了索綝。殷峤、王贡来信中便有比较详细的说明,其后裴通抵达万年宣旨,裴该又详细向他打问了整个过程。裴通虽然未曾实际参与其事,但从侧面观察也可以反应出来,倒索派行动速度很快,首尾收拾得也还算干净。

    裴该在心中大致复原了整场事变的经过,知道其中出力最多的是李容,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则是王贡和北宫纯,梁芬其实跟荀崧一样,只负责收尾工作罢了。然而部下之功,终究不能不算一部分在领导头上,若无裴该相遣,王贡、北宫纯自然发挥不了作用,而若无梁芬首肯、支持,李容同样无能为力。

    看起来,梁司徒比自己原本料想的,还是多少要精明一些吧。倘若这老滑头不把主要精力都花在躲事儿和逃亡上,实心施政,或许也算是个勉强可用之才了。

    梁芬亲率百官出城相迎,裴该致以晚辈之礼,然后拉着他的手说:“国家重兴,司徒实居首功。”梁芬仔细打量裴该的神情,悬了好几天的心这才放下来——还好,对方没啥不满意的,我这禄位暂且算是保住了。

    随即裴该便问:“索綝何在?”

    梁芬突然间面露悲戚之色,长叹一声道:“可惜,彼已畏罪,于狱中服毒自尽矣。”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心说原本计划里没有这一出啊,这是谁搞出来的?索巨秀会自杀?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安被围他也没有自杀,长安城破他也没有自杀,被押平阳他也没有自杀,还得胡人帮忙他结束不忠的性命,他怎么可能这就自杀呢?

    因为梁芬等人加在索綝身上的七款罪名,什么擅权自专啦、欺瞒天子啦,杀戮大臣啦,之类,全都不足以致其死罪,他又何必着急自杀呢?不知道此事是王贡擅专,还是梁芬和那个李容的主意啊?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正在琢磨该如何处置索綝呢,那厮还并没有迎来原本历史上人生的尾声,没做出拿天子做要挟,向胡寇请官的混蛋事儿来,以其旧功,似乎不便擅杀。如此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脑细胞了。

    当下也假装黯然而叹,说:“可惜。”旋对梁芬说:“彼既自尽,可见有悔过之意,乃可加赦,以卿礼厚葬了吧。”梁芬连连点头:“裴公宽厚。”

    裴该又问,那么索綝的家人呢?他知道,索綝是有成年的儿子的,史书所载,索巨秀后来向刘曜请官,就是派的儿子前往,结果被刘曜一口回绝,还把他儿子给宰了。梁芬回答道:“索氏一门皆已下狱,可论远流。”

    裴该摇摇头:“何必如此……可暂羁押,遇赦即赦。”既杀索綝,不必再罪及妻孥。再者说了,如今朝廷能够控制的地域就这么一小片儿,你打算把他们流放到哪儿去?万一落到了索綝残党,乃至于什么司马保、司马睿手中,拿来做政治筹码,那有多糟心啊?

    裴该入城之后,先使甄随等率部守备大小城,命将长安原本的部众除罗尧所部凉州兵外,全都开出城外,接受整编。然后他去谒见司马邺,司马邺好言抚慰,并说:“总统戎政,与司徒等戮力同心,重造社稷,朕于卿有厚望焉——卿其勉哉。”裴该拜伏答道:“臣敢不恭竭驽钝,驱逐胡寇,以光复中国!”

    随即歇都不歇,就转向尚书省,履行他“录尚书事”的职权。关键梁芬等人生怕裴该不喜,除了把李容塞进尚书台外,其他人事升晋命令全都暂且按下,要等裴该来了才下最终决断——即便有功之臣,也得裴该来赏不是吗?

    当然啦,为了安抚众心,对于当晚参与其事的军兵,特意大开府库,以钱粮相酬。这是李容的主意,梁芬尚且犹豫:“今南阳王断绝陇道,已历半岁,长安城内乏粮,唯祖士稚自司州输供少许,只不过杯水车薪罢了。则一旦散尽府库余财,将来如何支撑?”

    李容笑道:“若不加赏,诚恐士卒怨望,长安不稳。至于将来之事,自有裴公前来支撑,何劳司徒费心啊?”

    所以裴该还得下令,紧急从大荔往长安调运粮食、物资——好在当日从刘曜手中掳获了不少,再加上长安城内其实也没多少人,等闲一两个月还是容易支应的——其后才开始论功行赏。

第五十五章、赏功罚罪

    裴该先将王贡唤来,详细询问相关情事,然后又与荀崧商议了一会儿,这才召见李容,见面先说:“仲思久违了,前日之事,卿居中运筹,实居首功,理当奖赏。未知卿有何愿望啊?”

    李容表情平淡地回复道:“臣如此作为,是欲上定国家、下安黎庶,中报司徒公知遇之恩,岂有他望?且既得入尚书台为丞,实属超拔,不宜加升。”

    裴该笑一笑:“卿其愿为尚书否?”

    李容略略吃了一惊,假装笑笑:“裴公勿得戏言,臣原不过司徒幕僚,安能遽为尚书啊?”

    尚书台是朝廷中枢,尚书原本品级不高,只秩六百石,和负责台内日常庶务的左右丞相同。但既分曹理事,且负拟诏之责,实际上比后世各部部长也差不了多少,威权日重。晋代开始有了官品一说,虽然分别高下仍按汉魏的秩禄计算,如公、二千石、千石等,但在朝廷班序上,以其职是否重要给了加权,逐渐形成新的品官制度。在这套新体制下,尚书属于三品,其实和令、仆射同级,左右丞就差得多了,仅仅六品而已。

    故此以李容私署幕僚的出身,入朝一般也就从七八品做起,当尚书左丞已属超擢,他就算打破脑袋也没想过三年内有升任尚书的可能性啊。

    裴该笑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且朝中空缺正多,卿既有才,谁云不可超擢?昔索巨秀不过外郡太守耳,一入长安,即升前将军、右仆射、领吏部、京兆尹,逮害阎鼎,直升执政。唯其骄横跋扈,不深自谦抑,乃至今日,想来卿不至于蹈其覆辙吧。”

    随即一昂头:“今朝廷所有,不止长安一城、京兆一郡,岂可无掌民事者?田曹、左民,乃可自择,以酬卿功。”

    李容大喜过望,抬头望了裴该一眼,就见对方也正充满期待地瞄着自己,赶紧俯伏下去,表决心说:“臣得明公厚爱,岂敢惜身,必竭尽驽钝,以效微劳。”言下之意,我就把这条命卖给你啦,司徒那儿……滚蛋去吧,他都不肯为我背锅。

    裴该第二个接见的是罗尧,见面先勉励一番,然后也问所欲。罗尧回答道:“臣不望高官厚禄,唯求拨隶北宫将军麾下,为其佐弼。北宫将军昔日有言,‘凉州大马’不可用来守城,而当驰骋疆场。恳请明公善加择断。”

    裴该大喜,拍拍罗尧的肩膀:“北宫所言无差,卿果豪勇之士,且有大志也。放心,我必不使‘凉州大马’蜷缩于城壁之后,而要卿等马踏胡骨,腰悬胡头,平野欢歌,对月饮酒。唯有如此,方不负大丈夫生平之志也!”

    第三个接见李义,对于裴该的问题,李义回答说:“唯愿得一将军号,好为明公驰骋疆场。”裴该说你放心,以你前日功绩,将军号自然是少不了的——“卿精明勤谨,而索巨秀竟不使为将军,实屈才也。”

    当日便即下诏,拜李容为尚书,兼领左民、田曹,殷峤为尚书,兼领五兵、度支,原尚书梁允除殿中事外兼领吏部;入裴通于尚书省,任尚书左丞;荀崧晋位尚书左仆射,华恒晋位尚书右仆射。

    拜罗尧为骑兵将军,在原徐州军系统中(当然现在不能再叫徐州军了),其部并入“骐骥营”,罗尧任右副督;拜李义为牙门将军,其部暂时开至灞上整训。

    封司徒梁芬为新定县公,食邑五百户(当然是虚的),以酬其功——梁老头儿你别跑,此番倒索,不管将来如何,史笔煌煌,自然都会有你的功劳在。

    同时裴该还升陶侃为护军将军——这是一个距离重号仅仅一步之遥的要职——加号前部都督,总体负责冯翊、北地二郡的防御之事。免裴嶷冯翊郡守,而以郭默代之——至于郭默原先的空头衔河内太守,则交给祖逖去善择人选——召裴嶷入朝为散骑常侍。

    宋哲因宋敞求情,且实查并无党同索綝为恶事——天晓得——只免其职,不害其命。梁纬暂时羁押,而先把消息传递到弘农去。

    华阴令卢志父得命,当即率领兵丁,气势汹汹登了郡府之门,向梁肃通传消息。梁肃大惊,忙问:“简鞅得无来捕我乎?我素来待卿不薄啊,可能宽纵否?”实话说他不是对卢志父有多好,一则看在卢志父背后有裴该撑腰,不便起什么龃龉,二则卢至父奉了裴该之命,也刻意讨好梁肃,故此郡县同城,日常相处得还算融洽。

    不过梁肃素无长才,根本掌握不了郡兵,陆陆续续都被卢志父以裴公有命,当巩固渭南防御,以防胡寇抄掠为名,给攥到自己手心里了。

    故此眼见卢志父带兵上门,梁肃束手无策,只有哀哀求告。卢志父拱一拱手:“府尊不必惊慌,我方巡查城防,得信不及解散部伍,便急来报,而非受命来捕府尊。今尊兄在长安下狱,未知府尊做何打算啊?”

    梁肃苦笑道:“我能有何打算……唯惧此头,不知卿等何日取去……”

    卢志父心说真是废物,我不是已经说了没打算现在就逮你嘛——仪态尚算恭敬,缓缓说道:“尊兄弟虽是索綝之甥,若不党同为恶,则有何可惧啊?即夷三族之刑,亦加不到外家晚辈身上。况且尊兄弟也是司徒同族、裴公同乡,但求自救,自然无虞的。”

    梁肃扯着卢志父的袖子,哀求道:“如何自救?还请简鞅教我。”

    卢志父建议说:“府尊可即弃印绶而向长安,面见司徒或裴公请罪,并援救尊兄。如此一来,二公必不忍于加刑,且府尊亦可获孝悌之名,岂不是好啊?”

    梁肃嗫嚅着说:“且容某细细筹思。”

    卢志父便即告辞而去。他并没有派兵包围梁肃府邸,却命人暗中监视,结果当天晚上,梁肃便带着家眷、财货,乘坐三辆马车,秘密潜出郡署,然后遁出华阴,朝南方而去了。卢志父也不加阻拦,却很纳闷儿,曾经合谋逐杀阎鼎的,真是这货?他就这点儿见识,这点儿胆子吗?

    行文回报裴该,裴该当即便罢免了梁肃弘农太守之职,改以祖逖司马张敞接任。至于梁纬,先透露其弟逃跑之事,然后准其以家财赎罪,罢为庶民。

    裴该在完成了赏功罚罪之后,便欲下达朝命,使关中各郡国守相——新平太守竺恢、始平太守杨像、扶风太守竺爽和安定太守焦嵩——入朝觐见。梁芬听闻此讯不禁大惊,急忙跑来规劝裴该:“彼等各拥兵马,桀骜不驯,非止一日。我固知裴公执政后,将更替彼等,以统合关中政令,然今长安初定,人心不固,岂可操切从事?还当徐徐图之——请先从扶风或始平为始。”

    裴该和颜悦色地向梁芬解释:“梁公,时不我待啊。今刘曜虽败,遁蹿北地,假以时日,仍将再来;刘粲尚在平阳,待其储位稳固,必向河南用兵。我若不能趁此时机急统关中政令,又如何分兵抵御之?且竺恢等虽同割据,其实互通声气,即自某郡始,他郡也必与之相应,有若树上群鸦,一鸦惊而群鸦噪,无可区分先后。是故乃以朝命召之,彼等必不来也,即可请诏讨伐。若进兵时,自当由扶风或始平为先。”因为那两郡距离长安城最近啊。

    梁芬仍然劝说道:“公今日之敌,恐非胡寇,也非关中各郡国。南阳王尚在西陲,若与彼等相应和,又如何处?”

    裴该笑笑:“南阳王断绝陇道,使凉州输贡难通,即我殚精竭虑,亦难长久维持,此事不可不解。我即征伐各郡,若南阳王不发兵往救,即可取各郡之粮,以供长安;若彼往救,便即落我口实,可进兵直逼陇道。昔刘曜十余万兵下于冯翊,我皆不惧,梁公以为,彼等合兵,有十万否?且号令不一,何以与胡寇相较?我自有筹划,梁公勿忧。”

    提到军事问题,那梁芬真没啥可说的了,裴该确实能打,他自己又确实不通军务,也只能暂且相信裴该的实力啦。于是只得多规劝了裴该几句,千万谨慎从事,然后退出去了。

    这里裴该才刚把诏书发出去,便有从者来报,说裴嶷带着大将军的家眷从大荔前来,即将进入长安城了。裴该略略一皱眉头,说我正忙着呢,而且这还是上班的点儿,不便离开啊——他们走得这么快?怎么不预先派人先行来打个招呼,我好安排时间呢?他初入长安,担任朝廷执政,可不敢跟这会儿疲疲沓沓的,以免带坏了省中风气。

    荀崧站起身来,说大将军你还是继续办公吧,我请半天假,我去迎接他们好了——反正我请假不上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省内连小吏都司空见惯啦,而且有你在,我还真没什么可忙的。

    荀景猷前往长安北门,去迎接裴嶷和女儿他们,裴嶷与他略略寒暄一番,即将裴该家眷交与,然后自去省中报到不提。荀崧跟女儿同车前往裴该新置的府邸,路上忍不住就问了,我看你的身形,这是还没有怀上吧?

第五十六章、汝我与卿我

    荀崧问起闺女是否尚无身孕的问题,荀灌娘不由晕红双颊,垂下头去,低声说:“才入裴门,夫君便即率师北伐;我到洛阳,他至大荔;我到大荔不久,胡寇退去,他又南下万年、长安……聚少离多,何事可成?”

    荀崧略略打个寒战,说这都是我的错,不该提这个问题,应该改天你回娘家,让你娘问你——我可受不了你这小儿女态,你平素大大咧咧的样子,爹我反而更习惯点儿……

    正想岔开话题呢,突然荀灌娘抬起头来,嗫嚅着问道:“阿爹……阿爹与娘亲是结缡多久,始有第一胎的?”她是荀崧长女,但出生的时候老爹都快四十了,母亲岁数也过三旬,不大可能是头胎吧?这年月婴儿存活率很低,估计前面还有夭折的兄、姐。

    荀崧闻言,不禁有些尴尬,心说我就多余跟闺女提起这种话头,于是偏过头,嘴里说:“问汝娘去。”

    荀灌娘扯了一下老爹的衣襟,说我只是想知道,嫁入夫家,要多久不诞育才可能有问题啊?不管是分离是相聚,这在外人看来,要多久不孕,才需要为丈夫寻找妾侍哪?

    荀崧咳嗽了一声,回答说:“今文约既入长安秉政,想来年内不会远出。汝与其每日相聚,若半岁尚无所出,那时再……不妨向祖宗、神灵求祷,为父也尝试寻找有能的医者,善加补养,必能有所出。”顿了一顿,又说:“猫儿尚幼,尚不宜为妾。”

    他让猫儿跟着荀灌娘出嫁,确实有做媵妾的打算,可是自己亲闺女还年轻啊,干嘛要急着和干闺女共享一夫?怎么着也得等亲闺女生下个亲外孙来,到时候再提纳妾之事吧?

    二人正在说话呢,忽听外面有喧嚷之声。荀崧生怕还有索綝的残党作乱,不禁略略打一个哆嗦,急命停车,然后吩咐从人前去打探。裴家仆役裴服领命而去,过了不多久便跑回来说:“乃是甄督吃醉了酒,与黎庶厮打,小人前去说和,他本识得小人,这才罢手而去——并无大碍,荀公勿惊。”

    荀崧倒没什么,荀灌娘听了这话却不禁惊讶地问道:“如何无大碍?我素常听闻甄督乃夫婿军中第一勇将,力能举鼎,阵前曾生擒敌将刘光与贼酋伊余。他若与人厮打,岂有不出事之理啊?未曾闹出人命么?既说是黎庶平民,究竟怎样人物,竟能脱逃甄督的毒手?!”

    裴服笑笑:“夫人勿忧,我见甄督只是耍酒使气而已,并未真下狠手。似是一担柴入城来卖的乡农,不合冲撞了甄督的乘马,他故与之相打,那拳头分明轻飘飘的,落在乡农身上,只当掸尘而已。”

    荀灌娘这才放下心来。且说当晚夫妇终于再聚,一番缱绻过后,荀灌娘便将此事说与裴该知晓。她本当是个笑话,裴该却不禁皱眉微怒,捶着榻板说:“这厮越发无状了。若是真怒还则罢了,既未真怒,却为何与人厮打?彼等入城前,我便严令不得骚扰街市、伤害百姓,这厮是明知故犯呢,还是刻意而为?难道他对我心怀怨怼不成么?!”

    荀灌娘道:“前在大荔时,卿也说起过此人恃功而骄,既与同僚不睦,又惯常惹事生非,只是深爱其勇,不忍重责罢了。然而自古以来,这般人物少有好下场,即汉之樊哙,也险为高祖所杀——卿当善加约束才是。”

    裴该点点头,说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一直在筹谋对策。

    荀灌娘就问了:“卿曾言要给此等烈马上个笼头,不知可有打算啊?”

    裴该瞥他一眼:“卿既言此,难道有了什么好主意么?”

    荀灌娘笑笑:“彼孤身一人,又不读书,不养性,自然难免焦躁生事,倘若与其娶妻,有了家室,或许便会更改素行,亦未可知吧?”

    裴该“唔”了一声,双眼盯着天花板,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荀灌娘趁机说了:“我看猫儿与他,倒也登对。”

    裴该笑问:“难道蛮子便必要娶蛮女么?”媳妇儿你这不对啊,这是种族歧视你知道不知道?

    荀灌娘一撅嘴:“我不知何谓蛮子,何谓蛮女!猫儿仿如我同胞姊妹一般,谁会记得她的出身?唯觉甄随是夫婿爱将,却又桀骜,筹思着若结成了亲眷,便不怕他起什么异心了。”

    猫儿为什么跟着灌娘一起嫁过来,裴该自然心中有数,可是从来都没有起过染指的念头。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子嗣问题,要知道在这封建时代,血缘虽然未必能够决定一切,但所起的所用是后世之人根本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一股势力若是没有嫡流血脉继承,很容易在首领去世后便即分崩离析。然而在裴该想来,此事还不必着急,我的势力才刚起步啊,考虑什么继承权问题?我若死在祖逖之先,就干脆把产业过继给他好了;若死于祖逖之后……祖士稚也起码还有好几年可活哪。

    不过这种想法他并没有对妻子说起过,平素也只是把猫儿当婢女加小姨而已,反正见面机会也并不多——猫儿可是跟着荀崧早便来了长安城啊,而裴该虽入长安,猫儿却还留在荀府,并未与他同住——加上后世的习惯,没有刻意做出什么避嫌的姿态来。是不是因此引发了媳妇儿的什么怀疑,否则她今天干嘛会突然间提起此事来呢?

    猫儿和甄随登对?不见得啊不见得……貌似除了都不是中原人之外,就没什么共同语言——要知道,就如同广义的“胡”也即北虏,分屠各、匈奴、鲜卑、氐、羯等很多种类,广义的“蛮”也是如此,所谓武陵蛮是指生活在武陵郡内的各种外族,西南夷是指居住在益州南方的各种外族,就连山越都可笼统归入“蛮”中。

    再者说了,荀氏把猫儿当妹妹看,倘若真的撮合她与甄随,使之结亲,自己与那蛮子便成了连襟,俗称“担儿挑”,可是前一句刚提到过樊哙,那樊哙跟刘邦不就是连襟吗?根本前后矛盾。

    其实荀氏只是担心自己收了猫儿,故此想把“妹妹”嫁出去吧?这分明是妒忌!然而妒忌本身也是爱的一种表现,只要别太过分,其实也未必可厌……

    想到这里,裴该不禁抱紧了荀灌娘,腆着脸道:“日间卿父提起诞育之事,不如卿与我再努力一回吧……”

    荀灌娘的说辞,裴该还是放在心上了,于是翌晚从尚书台归宅后,便即唤来甄随,对坐饮酒。他对甄随说:“卿自随我渡江以来,忽忽已有四年矣……”

    甄随一撇嘴,老实不客气地打断裴该的话:“都督,我是蛮子,不懂中国礼仪,都督又何必与我客套?反正也无外人在,我宁可都督汝我,不要都督卿我。”

    裴该皱皱眉头,心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算了,那我就“汝”你吧——“汝也年过三旬了,可有……”

    甄随闻言,直接叫唤了起来:“我明春方才三十!”

    裴该大吃一惊,心说不会吧,就你这粗豪相貌,一脸褶子,一下巴络腮胡,说四十都有人信,竟然只比我大一岁?!这是血统问题啊,还是你个人……不对,这也是种族歧视。他朝甄随脸上端详了老半天,这才终于稳定心神,得以重新扯起话题来:“那也将近三旬啦,岂可始终孤身一人?汝可有结亲的念想么?”

    甄随双目大睁,嘴角上撇,脸上不禁露出喜色来:“都督要给我说亲?这是好事啊!只要女子生得好,年岁无所谓,下起十岁,上到四十,都可考虑!”

    裴该心说你丫还真重口……便即试探着问道:“我妻有一假妹,名唤猫儿,本为……”

    甄随的脸当场就垮下去了,冷冷地回复道:“我知此女,在徐州时也曾远远地望见过……莫非都督以为,我既是蛮子,便必要讨蛮女为妻么?若求蛮女,我早便结亲了,何必等到今日!”

    裴该赶紧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为年貌相当……”这话他自己说得都脸红,猫儿和甄随可差着十来岁呢,而且猫儿虽非绝色……若跟甄随摆在一起,恐怕就算嫫母和钟无艳也都是美女啦——“……故此随口一问罢了。那汝想要什么人家的女子?”

    甄随直截了当地答道:“欲求士人之女。”

    裴该倒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不觉得甄随这蛮子一定配不上士人家小姐,好歹甄随如今也挂着杂号将军的头衔,真真正正五品大员呢。只是自己不在乎,甄随不在乎,对方人家可未必不会在乎。就此不禁沉吟道:“若求高门,实属不易啊。”

    甄随笑了笑,说我也没有那么贪心——“什么裴氏、荀氏,乃至司马氏,都不必求……”裴该心说你真好胃口,先把当世最显赫的两个家族提出来,然后还提皇族国姓——就听甄随继续说道:“只要是读书人家女子,家中有人做官,够资格与我相往来的,便可。”

    裴该心说够资格与你相往来?够什么资格?是要能打的,还是五六品以上官员?只好无奈地笑笑:“也罢,我会为汝留意。汝若有相中谁家女子,也可说与我知,我为汝筹划便是了。”

    (第五卷“浮云蔽颓日”终)

第一章、或为渡江楫

    晋建兴四年五月,石勒擒杀王浚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洛阳。司州刺史祖逖接到信报,不禁紧皱双眉,沉吟不语。

    时群僚在座,从事蔡豹拱手道:“今羯奴既破大司马,其势日固,地与我接,濮阳、东平间或将遇警,当遣大将前往镇守才是。”

    祖逖并不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他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笑笑说:“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我岂有不知?士宣何必多虑。”

    祖士稚威严日重,然而若非战时,对待下属向来温婉宽厚,很少拿话堵人,唯独对于这个蔡豹蔡士宣,却从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瞧见他就来气。只不过蔡豹年纪大、资格老,曾经担任过长乐、清河两郡太守,在祖逖兵进陈留时前来相投,所以祖逖也不好意思直接把他给轰了走。但幕僚数年,蔡豹却仍然只是诸多从事中并无实际职司的不起眼的一员而已。

    祖逖堵完蔡豹,便即抬起头来,环视众将吏,笑容略显苦涩地说道:“披坚执锐、临阵交锋,裴文约不如我,若无陶士行,他焉能屡挫胡寇啊?但论及运筹帷幄,把握大局,则我不如裴文约远矣……曩昔裴开来洛,传裴文约语,说王彭祖老耄昏悖,若羯奴急袭幽州,恐怕不到半岁便将丧败,我尚未信。如今看来,即幽蓟辽远地事,亦不能逃过裴文约如炬之双目也。”

    当初裴开说那番话的时候,在场只有祖逖和温峤,在座将吏都未能与闻,如今听祖逖说起来,不禁各自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祖逖就问了:“谁可去守兖东,以防羯奴南下啊?”

    督将徐龛当即请令,说:“末将为泰山人,与济北、东平相邻,素习兖东风土,愿为明公御寇!”

    祖逖想了一下,微微摇头道:“以卿之能,足可守备一郡,然河防漫长,非卿所可独任——我当署卿东平内史……”随即一指末位某人:“子室可为濮阳内史。”转过头命令书记孔浚,即刻草拟奏书,上报朝廷。

    可是等到诸将吏都退出去以后,李矩却又蹩了回来,压低声音对祖逖说:“只恐桓宣心在建康,不宜授予重任啊……”

    桓宣就是祖逖刚才点名的那位“子室”,他是豫州谯县人,曾经避难南渡,被司马睿任命为丞相府舍人。祖逖占据谯县后,司马睿遣桓宣还乡相助,也被任为幕中从事。

    故此李矩认为,桓宣身上可是打着建康的标签哪。此前裴、祖奉命北伐,结果才下洛阳,建康便即下令退兵,祖逖旧将还则罢了,李世回这种一直在中原厮杀,日夜期盼援救的将领,却由此对建康政权充满了反感。所以啊,明公你怎么能相信桓宣那小年轻呢?

    祖逖笑笑:“我尝与君等言道,人不分南北,皆当戮力同心,始可克复旧疆。桓子室在我幕下两岁有余,日常忠谨,难道不可信么?况且其人素来笃厚,又岂会为建康做间?”摆摆手:“无须多言——我不日或将入关往谒天子,世回可肯相从啊?”

    李矩皱皱眉头,问道:“前朝命来召,我等也皆恳请明公往赴长安,明公不听,何以今日起意入关啊?”

    祖逖回答说:“君等劝我应召,不过以为裴文约入关,得授侍中,而我止一刺史耳,若肯前往,高位可致罢了。然而此前召我者,索巨秀也,其意乃欲用我以制衡裴文约,我若不察,贸然前往,则裴某将如何看我?”

    李矩一撇嘴:“明公待裴公过厚矣。”

    祖逖正色道:“我若不识裴文约,何以能有今日?昔在建康,衣食两难,无奈之下,竟遣门客扮盗劫掠,全因文约设谋,始能中流击楫,进抵江北。复至豫州时,又多得徐方供应粮秣、物资,否则,恐怕我至今也不过顿足于颍川、襄城之间,难以与卿等相合,克复洛阳了。人既以厚德待我,我又岂能不报啊?”

    李矩道:“裴公自请入关,得为侍中,今更执国政矣,而一重号将军尚不肯与明公——诚恐其今日之心,不似当日。”

    祖逖微微而笑,说那就等着瞧吧——“我意文约前不肯为我求高位,乃因政出索、梁,恐我德彼,而与他疏远罢了,且易为索巨秀寻机间我二人……”

    裴该和祖逖经常有书信往来,鉴于多年来的交情,内容还是比较坦诚的。裴该在信中说了,我本以为一入关中,即可与索、麴等携手,共御胡寇,谁知道他们防我跟防贼似的……我不愿意同僚间起龃龉,得使胡寇趁虚而入,所以多少退了一步。即便侍中之位,也是跟索綝、梁芬折冲了很久,始得请授,实在没精神头再为祖兄索取高官显爵啦。你先等等吧,等我在关中站稳脚跟,自有还报。

    而对于祖逖来说,他虽然也热衷于名位,但还真没有一步登天的奢望,以他的家世、履历,得任司州刺史,总河南军政,就目前而言,已属满意。况且他也雅不愿入关,去面对索綝、麴允等辈。

    祖逖是瞧不起索、麴的,当世英雄,他觉得能与自己并列的,也只有老朋友刘琨和新朋友裴该两人而已。索、麴乃至梁芬那票关西士人,虽然论家世理论上与祖逖基本持平,都是一郡之雄长,但祖逖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中。

    因为门阀的来源,本是汉代的经学世族,得靠诗书传家,有学问垫底,才能世代官宦,而唯世代官宦,始可维系家名、扩展家业,雄长一方。但是汉末经过董卓之乱,华阴以西地区长时间被李傕、郭汜、韩遂、马腾等军头所掌控,其中除了韩遂读过书外,全是一票大老粗,士人大多被迫逃离,所以文化底蕴相当薄弱。

    敦煌索氏从索綝之父索靖始得知名,也不过一代两千石而已。金城麴氏先祖虽为汉哀帝尚书令鞠谭,但获罪被削职为民,为避祸改了姓氏,此后终整个东汉朝,彻底沉寂;汉季和曹魏时期倒是出了几个有名的麴氏,比如麴演、麴光等等,基本上全都是武装作乱的叛匪。乌氏梁氏不过是解县梁氏的旁支罢了……

    与此相对,关东地区的文化层级就要高得多了,虽经汉季丧乱,亦不蹉跎,旧族有颍川荀氏、弘农杨氏、博陵崔氏等,新族有闻喜裴氏、襄陵贾氏、琅琊王氏等,无不煊赫。即便偏远的幽州,先后有刘虞、袁绍等统治,亦重文教,范阳祖氏从汉季起便世出两千石,又岂是那些关西佬可与相提并论的?

    所以你让祖士稚入关去向那票关西俗人低头,他怎么肯干啊?而若纯以武力压服,即便不提裴该所言,大敌当前不宜争斗,祖逖心说那我跟索、麴等军头又有什么区别了?面对李傕、郭汜,我绝不肯做张济!

    故此索綝为梁芬所惑,想得挺美,欲召祖逖率兵入关,以制衡裴该,但祖士稚就偏偏找借口不肯成行。直到今天,因为听闻裴该已逐麴杀索,执了国政,祖逖这才起了入关之意。

    当然啦,前诏既已推却,已然失效,他是不是能入长安,还得看裴该掌控下的朝廷是不是肯召唤他。祖逖因而对李矩说了:“今裴文约既执政,不日便当有诏,召我入长安,与他计议大事也。”

    李矩尚且未信,谁想隔了不到五天,就真有制书从长安快马传来召唤,且拜祖逖平利县公,加骠骑大将军衔,仅论军号,反在裴该之上!

    祖逖带其从子祖济,大将李矩、卫策等,提兵五千,浩浩荡荡经过华阴,前往长安。离城尚且十里,便见前面旌帜飘摇、车马罗列,裴该、梁芬竟率百官亲自出城迎候。

    祖士稚倒不禁吓了一跳,急忙策马前出,然后翻身而下,拱手致意。裴该还礼后,迈前一步,抓着祖逖的手,殷勤笑问:“祖君此来尚顺利否?”

    祖逖忙道:“裴公今为朝廷重臣,实执国政,何必亲自来迎?祖某如何敢当啊……”

    裴该笑道:“祖君不要生分了,仍呼我字可也。我与祖君自江东结交,情若兄弟,戮力同心,相互扶持,乃至于今日,又岂有不迎之理哪?”

    其实裴该这话还没有说透,固然他跟祖逖恩义相结,交情莫逆,而且志趣投合,都想驱逐胡虏,恢复社稷,不仅是朋友,更可以说是“同志”,使得他即便执掌了国政,也不可能把祖逖当普通下属来对待。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灵魂本来自于后世,对于“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的祖大将军本来就很崇敬。穿越而至两晋之交,岂可不识祖士稚啊?就如同穿越而至两宋之交,若不能得见岳鹏举,那还是一根绳子直接吊死好了——你干嘛来了?!

    在这段混乱、黑暗的历史时期,在裴该看来,能够辉耀一代,进而烛彻后世的,也唯有祖士稚一人而已——固然不少人更喜欢刘越石,但他却认为刘琨远不如祖逖。

    既然如此,那祖逖在裴该心目中的地位,就不仅仅是一位朋友,是一位同志,是一名同僚,是一名下属那么简单啦。自从相识以来,他对祖逖的态度便自然与对他人不同,若在后世人看来,大概就只有“相性”契合这么一种揣测了。但其实裴、祖二人无论个性还是脾气,却都未必全然相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该一直在刻意奉迎着祖逖……

    裴该引祖逖与百僚相见了,然后便导其进入长安城。二人并马而行,祖逖就压低声音说啦,我此来一是奉诏,二也是来辞官的——“骠骑当文约自为,我退为卫将军乃至护军、领军可也。”其实他是想做车骑将军来的,只比裴该矮一头,但说出话来,总得表现得更谦逊一些才合乎礼数吧。

    裴该摇摇头:“祖君之功,合为骠骑,若无祖君相助,该岂能有今日?且刘越石已列三公,祖君岂肯落于其后乎?”

    裴该主导的这一任命,其实当日也吓了梁芬和裴嶷等人一大跳。梁芬就琢磨着,难道我最终还是瞧错了祖逖与裴该的主辅关系不成吗?怎么裴该肯把祖逖摆到自己头上?你瞧索綝,岂肯与麴允交换将军号啊?

    裴嶷则私下提醒裴该:“祖某之功,不在文约之下,若使位尊,恐将来难以制约。文约何以出此下策?”

    裴该对此的回答是:“我与祖士稚,情份莫逆,何分高下?昔日我在徐方,祖士稚在豫州,我为他后盾;今我欲先统关中,祖士稚在司州,乃成我之后盾,岂可不以高位予之,以示无私啊?若论位尊,昔王浚为大司马,然不能预国事,则与空衔何异……”如今我头上最重要的冠冕是“录尚书事”,实掌朝政,那还在乎别人仅仅在名位上比自己略高一些吗?

    裴嶷沉吟道:“如此,乃是魏武任司空,而将大将军转授袁本初之意么?”

    裴该赶紧摇头:“叔父此比不当,若苍天有眼,必不使我与祖君相争,一如曹、袁!”先不说我如今的地位、想法都跟当初的曹操不同,即便将来,也不想和祖逖闹得生分了,直至兵戎相见——叔父你可别说这话,太不吉利啦!

    裴该的心思,如今胡寇未灭,尤其是河北石勒日益壮大,裴、祖两家就必须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还不是跟当年曹操、袁绍那样,可以坐下来分蛋糕的时候啊,想那么远干嘛?

    祖逖进入长安后,安歇了一晚,便即往谒天子。司马邺见他到来,也很高兴,但是瞧着站在面前这位祖大将军虽然恭敬,相貌却不出众,就有点儿象寻常乡农……你瞧,裴该跟旁边儿坐着,风采便要远胜了。果然家世跟一个人的风貌,也是有联系的,祖逖……不过论其家世,怎么也应该比索綝那货更威风一点儿才对吧?

    其后赐宴款待,裴该、梁芬、荀崧作陪,不过虚语寒暄而已。一直到这一天的晚上,裴该自在家中摆下私宴,与祖逖单独交谈,内容才终于深入了一些……

第二章、运筹

    裴该、祖逖对坐交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徐州共事之时的情景。他们首先自然是要慨叹王浚之败,恐怕石勒就此在河北站稳了脚跟,将来必为国家大患啊。祖逖不禁冷笑,说:“刘越石竟轻信了羯奴谎言,说欲反正,如今哪有一丝一毫的迹象?想越石在晋阳闻讯,自当愧杀!”端起酒盏来敬裴该:“还是文约所见为深。”

    裴该摆摆手,说这不算什么,终究我跟石勒是有过一段时间接触的——“其人鹰视之相,当世枭雄,尚不甘久居于刘氏之下,而况反正乎?”而且——“终是羯奴,即入我朝,亦必受士人轻视,岂能久安?”

    裴该本人并没有太严重的种族歧视观念,羯人又怎么了?羯族早灭,他后世的血脉之中,谁知道是不是也掺进去了羯人之血?而且他自己手底下如今还有南蛮,还有胡族呢,若不能一视同仁,那还如何领军作战?

    但问题是石勒势力太大,若肯反正,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重号将军,封个侯爵吧,加上血债甚多,晋之士人又怎可能不反感?多必耻与此人同列。况且他若如同刘氏父子那般,有点儿学问还则罢了,却偏偏是个大文盲……除非石勒仅任将军,专事征伐,把河北的土地全都拱手交出,但试问他肯干吗?

    所以石勒反正,用脚跟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刘越石素嫉王彭祖,是故为其所惑,入其彀中矣。”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利令智昏”。

    聊了一阵石勒,祖逖就问了:“我前请二内史之任,不知朝廷可肯批复?”他署徐龛为东平内史、桓宣为濮阳内史,奏章前几天就派人递送到长安来了,理论上必须得朝廷颁下制书,才算正式任命。固然这年月满地都是白板官,但既然有条件,还是应该按正常程序走一道,那二位在国中的权威才能可稳固啊。

    裴该略一沉吟,便道:“尚书省正议此事……明日便可实授。”

    祖逖递交上来这两个人名,他都久闻其名,不象原本祖逖左膀右臂的张敞、周闳,反倒没什么印象——他只知道西汉朝给老婆描眉毛的那个张敞。桓宣也算东晋初年的名将,对于他的任命,裴该磕巴都不打一个,便即允准了;但徐龛……

    徐龛本是兖州流民帅,割据泰山郡,此人首鼠两端,屡次掀起叛乱,在东晋和后赵间来回摇摆,最终被石勒擒获,把他活活摔死,还剖腹挖心……这家伙实在不可信啊。但问题是,历史归历史,现实是现实,说不定在这条时间线上有祖逖做靠山,徐龛会咬紧牙关忠诚到底呢?因此祖逖一催促,裴该当即表态,你放心,我明天就下诏。

    随即话锋一转:“然恐石勒既定幽之后,下一步欲取并州——祖君可致信刘越石,千万警惕。”

    祖逖点点头,说这种可能性很大,相信刘琨在上过一次当以后,会变得精明一些吧——“若使石勒逾太行而西进,与刘粲相合,大河以北,恐不复为国家所有。我等亦当有所动作,以策应刘越石。”

    裴该皱皱眉头,说这恐怕有点儿困难啊。随即便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向祖逖合盘托出:“我前诏命关中各守相皆来长安谒见,果不出吾所料,彼等皆敷衍不肯成行,安定焦嵩更连上奏都无……”其他三个好歹上了表章,砌辞推诿了——“我欲以此为藉口,发兵进讨之,一总关中政令,恐在河西唯能固守而已,暂且无力策应刘越石。”

    祖逖提醒他说:“焦嵩素来骄横,且安定西接秦州,北有羌、氐,若彼向南阳王求援,或者召羌、氐兵来,恐怕难以遽克。”我相信你分开来打他们四名郡守玩儿一样,即便四人捆在一块儿,也不足虑,但要担心旁的势力趁机插手啊。

    裴该笑笑:“氐、羌不平,关中不稳,而南阳王实为国家之大痈,我必割之!”

    祖逖喝了口酒,想了一想,对裴该说:“我本欲相助文约,底定关西,然以今日之情状,只能分道而行了——秦、陇文约自取,胡、羯我一以当之!”

    裴该大喜,赶紧也端起酒盏来敬祖逖:“祖君此言,可见一心为国,毫无私意,该甚敬服。”要知道关西都是一票闻胡丧胆的颟顸官僚,即便联合起来,也不能跟残留于河东三郡的胡汉政权相比,则如此一来,是裴该取弱,而祖逖当强。况且裴该若底定关中乃至秦州,拿下来的土地都可以朝廷诏命自行分配;祖逖即便可与刘琨南北夹击,却因为有石勒这个强大的变数在,三五年内能否击败胡寇都尚在未知之数,实话说得不着太多实利。倘若换了一个人,即便提出此议,也肯定得跟裴该讲讲条件吧,唯有祖逖,千金一诺,竟无丝毫索取。

    当然啦,若仅就官位而论,裴该直接给祖逖加上骠骑大将军的头衔,于武人中唯次于大司马,祖士稚暂时也没什么再可索求的了。

    因而裴该趁机恭维了祖逖一句,然后凑近些,说:“我正有一事,要请问祖君。”

    祖逖说你也别总“祖君”长,“祖君”短的,既无外人,何必生份——“呼某之字可也。”然后——“文约欲问者何?”

    裴该“呼”地一下站起身来,两膀用力,就把自己面前的几案给端起来了,迈前两步,与祖逖之案相并。祖逖不禁笑笑:“戎马倥偬,文约气力见长啊。”裴该道声“惭愧”——“如何与祖……士稚相比?”实话说这年月没有三合板,家具全都是实木的,即便小小一具案子,分量确实也并不很轻。

    两案相并后,裴该就开始摆弄案上的各种碗、盏器皿——“前朝廷所有,不过京兆一郡罢了,今我既取冯翊、北地,其势稍振,然关中不可不一,扶风、安定等不可不得。待并四郡,必将兵向秦州——南阳王断绝陇道,使西陲贡赋不通,如此岂是长久之计啊?”

    祖逖连连点头,但是提醒说:“宗室之尊,无过南阳,文约还当谨慎从事。”

    南阳其实是个新王爵,创建至今也才不过短短十年而已,且论及亲疏远近,跟司马懿嫡派的琅琊王司马睿根本无从相提并论。但问题晋室最后一个主掌中央政权的藩王是东海王司马越,前南阳王司马模是其胞弟,现南阳王司马保是其亲侄,借助伯父的威望,颇能惑人。而且因为距离长安较近,故此索綝执政时被迫向司马保做过一定妥协,把他从次位的右丞相提升到了首位的相国。

    丞相之职始于战国时代,其位尊者则为相邦,到了汉代,为避高祖刘邦之讳,改称相国。终汉一朝,仅仅开国时期的三名重臣担任过相国,即萧何、曹参和吕产,此后唯有丞相而已。故此命司马保为相国,其实是把他摆在了司马睿之上。

    那是真真正正名义上的朝臣领袖,裴文约你想对他动手?这借口可得找踏实了才成啊。

    裴该点头说我当然会谨慎从事的,但以形势而论,必除司马保,而且我所担心的并非司马保,而是——“恐汉杀彭越,而英布反……”

    你动了司马保,那司马睿在建康,可能无动于衷吗?他会如何应对,这可难以预料啊。

    祖逖想了一想,微微摇头:“或无可虑,琅琊大王终是仁厚君子。”裴该笑笑:“琅琊大王仁厚,其部下则未必……”祖逖道:“今王茂弘实执建康之政,彼亦谦抑,可虑者唯王处仲与庾元规——此前使刘、戴掣我北伐之肘,且请下退兵之命者,今已明矣,乃庾元规也。好在二人并不和睦,否则若同心一意,架空王茂弘,挟持琅琊大王,则必为朝廷之患。”

    裴该道:“若形势丕变,难保二人不相勾结,则士稚在司、兖,还请严加防范——我之徐州,亦请看顾。”

    祖逖说你放心:“我等辛苦厮杀,始得中原数州之地,彼等若欲轻取,吾必不容!”老子如今乃是朝廷所命的三州都督、骠骑大将军,就算司马睿也不过比我略高半头而已,想朝咱们的地盘儿伸手,哪儿那么容易啊!

    裴该一边说:“中原初定,乃可设谋召南渡各家还乡,如此则江东势弱,兖、豫力强了……”一边又再摆了摆案上的食器,继续对祖逖道:“我意一两年内统合雍、秦,且北上以服氐羌,使彼等只能为助,不能为祸——刘曜在故上郡,亦当彻底踏平之!凉州张氏,素来忠勤,乃可羁縻,由其自守……”伸手朝代表凉州的酒盏相反方向一指:“然后,是该先取梁、益呢,还是东进以与君合,彻底平灭胡寇呢?”

    巴氐李特以流民起事,逮其子李雄时攻占成都,奄有益州,建国号为“成”——史称成汉——在永嘉末年和最近几年间,成军屡屡发兵北上,终于吞并了梁州,一直杀到祁山南麓。成汉与胡汉相同,对于晋来说,同样是叛逆势力,虽然没有焚都邑、掳天子事,若仅论今日之势,其实未必就比胡汉弱了。

    若非宁州刺史王逊苦苦支撑,使成汉不能尽取南中之地,李雄就相当于第二个刘备!

    如今裴该已逐刘曜,东面有祖逖为他牵制平阳的胡汉政权,那么对于长安来说,其实最近的外患不再是屠各了,而是巴氐——当然啦,有南山为阻,成汉想要发兵入关,难度比过去的胡汉要大得多了,李雄也未必能有此等野心和魄力。

    所以裴该问祖逖,你说我是先打成汉好呢,还是先打胡汉好呢?

    祖逖沉吟少顷,皱着眉头说:“蜀道难行,恐不易取啊……”

    “即不能取益,亦当定梁。汉中为南北锁钥、巴蜀门户,若能收复汉中,则巴氐不足虑,李雄迟早为我所擒;若不能收复汉中,诚恐关中不稳,难以全力以向河东……”

    祖逖又想了想,突然间捋着胡子笑了起来:“文约欲先定巴氐,恐怕是别有所图吧?”

    裴该也笑:“是谓‘醉翁之意’……”随即反应过来,现在还没有这句名言,于是干脆把话给说全喽——“醉翁之意,本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士稚可能洞彻其中缘由么?”

    祖逖说我觉得吧,你想暂且撇下刘聪,而先打李雄,用意有二。竖起一枚手指来说:“其一,若得蜀地,控扼长江上游,则成王濬灭吴之势,王处仲在江州、庾元规在建康,皆不能安枕矣。”

    要是把关中和蜀地连成一片,便能对江南地区呈现高屋建瓴的威逼之势,相信王敦就算是条龙,也得先给我蟠起来,庾亮再喜欢惹事儿,也得缩壁角里去。

    然后祖逖又竖起第二枚手指:“至于平阳,文约得无欲将其当作汉季河北之袁氏乎?”

    就目前形势而言,华阴以东,中原大地,是祖逖加刘琨,对抗刘聪加石勒,倘若没有特别的变化,三五年内恐怕难分胜负。裴该认为只要祖逖不死——理论上还有好几年寿命呢,而且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尚能多活几春——河防基本无虞,而有祖逖隔河呼应,或许刘琨的结局也能稍好一些。

    若等裴该定了关西,有稳固后方,挟战胜之势,加入战团,起码刘聪父子遭到三面围攻,是一定扛不住的。然而他担心形势一旦发生这种变化,石勒基于唇亡齿寒之意,可能会倾全力以救援平阳——刘琨能够挡他多久,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故此——我先不东渡,却南下去打汉中,平阳的压力一减轻,以刘粲的个性,必然不会给石勒好脸色瞧,若石勒提前自立,二寇势分则弱,就比较容易逐一击破了。

    所以祖逖才说,你是把他们当成汉末河北的袁氏兄弟了吗?

    当年袁绍死后,二子袁谭、袁尚相争,曹操发兵河北,然而赢了一仗后却又主动退兵了。因为郭嘉劝他,说那俩小子“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曹操用郭嘉之计,果然他前脚才退,袁氏兄弟后脚就杀成了一团,曹操这才能一举而定河北,逐袁尚,复杀袁谭。

    然而祖逖分析完之后,随即便说:“如此一来,胡寇不足平也,唯恐石勒趁势坐大……”突然间凑近裴该一些,低声问道:“文约实与我说,君可曾遣使往河北去过么?”

第三章、心曲互剖

    祖逖问裴该,你到底有没有派使者前往河北去过哪?说这话的时候,他假意端酒欲饮,却一直歪头盯着裴该的双眼,想看对方是什么反应。

    裴该闻言,倒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可能因为刚喝了点儿酒,又正在畅谈战略,毫不设防,因此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就在表情上流露出来了,祖逖见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你这神情,却不象说:“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影儿都没有的事啊!”而象在说:“如此隐秘之事,你是怎么打听到的?”难道果有此事不成么?!

    想当日截获那份“伪书”,祖逖确实心生疑窦,九成不信,却尚有一成将信将疑。但一则即便此事是真,为免动摇军心,同时也不想扰乱了自己的心志,他也必须得一口咬定为假;二来孔浚的解说很靠谱啊,祖士稚便暂时将怀疑深深地按捺下去了。

    可是今天听裴该讲述自己的战略,有欲先南下攻成的意思,祖逖心底那点点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又泛了上来。你什么意思?是真的想让刘聪父子和石勒“缓之而后争心生”呢,还是为了刻意地避让石勒?!

    祖逖自然不相信裴该会与石勒相勾结,甚至早早就约定两分天下,但当日魏该所言不为无理啊,裴文约向来对那羯奴评价甚高,是不是在羯营中那段经历,给他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从而对石勒起了畏惧之意呢?好在祖逖不知道何谓“斯德哥尔模综合症”,否则怕会想得更歪……

    裴该一向敬重祖逖,在他面前向来还算比较坦诚,因此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实话说他若不犹豫,或许就扯谎了,既已犹豫,只怕对方生疑——还是拱手答道:“实不相瞒,我欲窥探羯奴动静,自在徐州时,即与其长史程遐密有书信往来。羯奴麾下,多不足惧,唯张宾深沉多智,乃欲引导程遐以拮抗之,进而谗言害之也——不知士稚何以得知此事啊?”

    裴该还有一重担心,我自以为此事做得隐秘,结果连在司、兖之地的祖逖都听着风声了,那还有可能瞒得过张宾吗?究竟是从哪儿透出来的风,我可一定问个清楚明白。

    祖逖盯着裴该的眼睛,良久方才一笑:“并非此事。”随即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裴该。裴该接过来一看,不禁勃然大怒,手拍桌案道:“此反间之计也!”

    祖逖说我知道是反间计——“若非胡寇所为,恐是索巨秀的奸谋,天幸索某已亡——适才不过诒君耳,非试也。”我是耍你玩来着,真不是故意要试探你——当然这是假话。

    裴该心说你就是在试探我,好在我心里没鬼……当即正色道:“士稚,裴某之心,可表日月。我二人若相猜疑,必使胡、羯得利,而误国家——既如此,我定秦州后,不南取梁,当即挥师东向,直攻羯奴!”

    祖逖看裴该似乎有点儿光火了,赶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是我之过也,文约恕罪。”裴该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在腔内,终不可剖。然君子坦荡,不当启人疑窦,而今竟使祖君疑我,则过在我也。”本来只是客气话,谁想祖逖听了之后,当即双膝一屈,就给裴该跪下了:“文约若如此说,是不肯原谅我了,我当自刭以谢罪!”说着话,伸手就要去腰里拔剑。

    裴该确实有些生气,但见祖逖都表态要以自杀来谢罪了,那还能继续以言辞相逼迫吗?赶紧一把按住了对方的手,随即态度诚恳地说道:“士稚,我意并非如此。所谓‘三人成虎’,又云‘曾母投杼’,以母子之亲尚且如此,何况你我?从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今我等既处高位,则嫉恨者非止羯、胡也,恐怕朝堂之上,攻讦、离间,亦必随影而来。所谓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诚,心曲互剖,则流言自息矣。”

    仔细想想,你怀疑我也很正常,但若再碰到类似事情,你就该直白地问出来,而我也当坦诚相告,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嫌隙不生,龃龉不起——反过来也是一样。

    祖逖不禁有些惭愧地俯首道:“君言是也,受教了。”他急于收束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赶紧说:“尚有一事,本不当问,既然文约责我,我还是直陈心中所虑为好。”

    裴该心说不会吧,你心里还装着什么事儿?勉强笑笑:“君可直言无妨。”

    于是祖逖就坦诚地问了:“今既逐麴去索,请教文约,未知何日可归天子于旧都啊?”

    晋朝的法定都城,乃是洛阳,而非长安,虽然司马邺在长安践祚,但就理论上来说,此处只是“行在”罢了,并未下诏正式迁都。

    祖逖自收复洛阳以来,就一直在督造宫事,此事裴该自然一清二楚,所以祖士稚突然间问出这个问题来——啥时候把天子迎回洛阳去啊——裴该自然也早有预料。

    当即微微而笑,心说果然是这事儿,就问祖逖:“未知宫室何日可完?”

    祖逖微微苦笑道:“人钱两缺,工程甚为缓慢,然而已较长安小城恢弘多矣……”虽然洛阳宫殿群都被刘曜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不可能很快恢复起来,但利用从前的规划,祖逖又花了半年多的时光,整天在工地上盯着,怎么着也能见着一定成效,不至于比长安小城里这临时性的宫苑要差吧。

    “……故我来前,便已暂停宫室之造,遣督护董昭加紧修建城郭,待城郭完工后,即可迎入天子。”

    也不必要一定全都修完了,再把朝廷搬迁过去吧,终究如今天子尚未大婚,身边儿没那么多人,朝廷里也缺额甚多,目前的宫殿、官署足够用了——“洛阳为天下之中,武皇帝所定都城,数世山陵,皆在其侧,既已克复,岂可久空啊?天子在长安,终不免播迁之讥,若还洛阳,朝廷声威必将大长,四方士人辐辏,则胡寇不足定也。”

    裴该承认祖逖所言有理,只有还都洛阳,才能使目前的朝廷在法理上再无一丝一毫的瑕疵——终究司马邺不是前代司马炽明诏册封的皇太子啊,他登基为帝,说不定就有死脑筋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偏偏咬定名不正,言不顺,不肯臣从呢?若是返都洛阳,则必然谁都没话可说了。

    只是这事儿,对于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呢?天子居洛,我是不是要跟过去?若不相从,是凭空将朝廷拱手与人,那我辛辛苦苦逐麴杀索,为的何来?可就目前的战略规划而言,是先底定关西,然后全力东进与石勒争胜——胡汉刘氏已如冢中枯骨,不足为虑——我又不放心把雍、秦两州交给别人去经营……这可该怎么办才好?

    祖士稚你着的什么急啊,多等几年再提这个问题多好。裴该心说,我该找怎样的借口,才能将此事继续拖延下去呢?

    他脑子里转圈儿,就这么愣了一愣,祖逖当即笑笑说:“我纯出公心,文约勿以我为袁绍也。”如今的形势,跟当年袁绍在邺城,要曹操把汉献帝从许昌送过去不同,我不是想要趁机谋夺你的权柄,这你大可以放心。随即表态:“文约可奉天子都洛,逖愿为国镇定西陲!”

    裴该摆摆手:“我之衷曲,适已剖析,士稚的忠心,我亦素知也。倘有疑君之意,又何必授以骠骑之号,且召君前来?”我不是担心你祖士稚,而是……皇帝这玩意儿,交给谁都不放心啊,我是在担心天下所有的人!

    祖逖一开始并不想提出这个还都的问题来,因为如今他镇守司州,洛阳在握,那么急急忙忙地想把天子搬迁过去,裴该会不会怀疑是想夺权啊?然而裴该既然说了:“所谓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诚,心曲互剖,则流言自息矣。”祖逖就琢磨着,我心里存着这事儿,若不对你明言,不就是不坦诚吗?干脆,我问上一句吧。

    但必须得把话说明白了,我纯是为朝廷威信考虑,不是为了夺你的权柄,你若是不满意,咱们可以互换位置,你保着天子坐镇司州,我去镇定陇西。

    裴该说你放心,我知道你所言纯属公心,而且合乎道理,我是不会怀疑你的——若怕你夺权,怎么可能授予你“骠骑大将军”之位,比我还高?然而——“我虽入朝,朝中尚多为西人,必不肯东归,还当假以时日,徐徐图之。且天子若东,陇道之断不足以危及朝廷,则恐我无藉口以征上邽……”

    祖逖点头表示理解,说:“也不在这一两日,我只求文约承诺,必将归天子于洛,而非如索巨秀辈,唯敷衍而已。”

    裴该当即表态:“我必奉天子还都!”其实他还并没有考虑清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跟祖逖产生什么龃龉,在两人间留下什么心结,所以啊——我先满口应承下来再说吧。将来究竟如何,且等我想明白了再说,反正政治家砌词改口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情……

    于是承诺过后,赶紧转换话题:“正要与士稚商议,天子当婚,应择谁家女子为好?”

第四章、釜底抽薪

    晋天子司马邺本年十六岁,而且马上就到十七岁生日了,虽说按照古礼,男子二十岁始行冠礼,并且可以成婚,但如今还有几个人会一板一眼地遵守古礼啊?况且司马家此前兄弟相杀、叔侄相残,加上司马衷唯有一子,还被贾后给谋害了,司马炽无所出(曾立兄子司马铨为皇太子,同为刘聪所杀),则若司马邺有个好歹,近支断绝,难道还得按照历史惯性,把帝位拱手送给司马睿,甚至司马保不成吗?

    只有天子得了嫡传的继承人,朝廷权威才能更加稳固。

    不过裴该脑子里天然缺少这根弦儿,此事还是梁芬前几天提起来的。裴该明白梁芬的用意,他是希望乌氏梁家能够再出一位皇后,如此则自己的权势便可稳固——裴文约你轻易也搞不垮我,只能跟我合作。

    因此裴该闻言,就忍不住问他:“前司徒亦曾陷身胡中,则先帝皇后见在何处?”

    梁芬之女梁兰璧,乃是晋怀帝司马炽的皇后,洛阳陷落后,与司马炽一起被俘,押赴平阳,然而此女的身影就此在历史中消失了,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如今既然提到皇后之事,裴该想起了这一出,便即探问——纯出好奇心。

    梁芬昂然一扬首,道:“皇后不甘受辱,早已自尽矣。否则刘聪岂会送女于先帝为国夫人?”这后一桩事儿,裴该倒是有印象,据说刘聪一开始待司马炽还挺不错,封为会稽郡公,时常设宴款待,还把自己的贵人刘氏——新兴名士、胡汉太保刘胤之女——送他为妻,封为会稽国夫人。

    想来也是,倘若梁氏不死,刘氏就算嫁过来也只能做妾啊,何得为国夫人?

    就听梁芬又说:“我梁氏经书传家,素重孝义,岂能如羊某般不堪啊?”裴该心中暗笑,心说你拿羊献容做比,问题是泰山羊氏更是经书传家,比你乌氏梁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当时裴该随口敷衍了几句,等今天就端出这个话题来,跟祖逖商量。其实对于裴该来说,最好是从裴家挑选女子,为司马邺之后,但问题裴氏本支人丁单薄,分支里貌似也没有什么年龄合适的未婚女性。退一步,从荀家挑人,也对裴该有利,问题荀崧就一个闺女,还被裴该抢先占了,至于荀藩、荀组兄弟……

    “前不知太尉已归洛阳,未曾下诏使谒,”裴该就问祖逖,“何以不肯与君同来哪?”荀组是朝廷太尉,就算我事先不清楚他已北归,没有召唤他,理论上他也应该跟你一起到长安来吧?

    祖逖笑笑:“荀公云当拱护都邑,以候天子,不肯入关。”荀藩、荀组兄弟乃是司马邺的亲舅舅,若想到长安来,他们早就来了,问题这兄弟俩压根儿就瞧不起关中各姓,不愿与彼等为伍,所以宁可在洛阳附近被胡寇逼着打,甚至荀组还一度打算逃往建康,却就是不肯西来。如今洛阳既已克复,那荀组就更有借口啦:天子迟早都是要回来的,我就跟这儿等着好了。

    裴该笑问:“荀公不欲与我共事么?”

    祖逖摇摇头:“非关文约,乃是……如文约适才所言,西人不欲东,则东人岂愿西啊?”如今朝中除了裴该之外,基本上还都是一票关中官僚——包括梁芬——荀组生怕受到他们的联手倾轧。倘若天子返回洛阳,那就没关系了,汝等来了我的地头,再加上我的身份、家世加持,还怕有人胆敢奓毛吗?纯属地域歧视。

    随即祖逖又说:“然即荀公膝下,恐亦无可适天子之女……”你死心吧,荀家也没有合适当皇后的人选。

    二人就此开始商议起来,究竟找谁家女子做皇后才好呢?祖逖自然而然地就往世家大族去想,还必须得是一等家族,才够资格;裴该虽然并不看重门第,但亦不便悖逆时风而行——再说了,皇帝讨老婆嘛,虽然也非小事,但我干嘛要在他身上搞平等?

    只可惜想来想去,一等家族要么如裴、荀般无人合适,要么如琅琊王氏举族南迁,要么如清河崔氏陷在敌境,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祖逖就说了:“所谓‘城南韦杜,去天三尺’,京兆世族,无过此二家……”长安位于京兆郡内,豪门不少,但能够提得起来也就只有韦、杜而已——如宋哲、宋敞的宋氏,则完全不够资格啊。

    韦氏还有什么人在,裴该不清楚,须得查访,至于杜氏他倒是熟……可惜自己原聘那位杜小姐,已经嫁入了西阳王家,为世子司马播之妃,否则倒是蛮合适——即便年岁比司马邺大两岁,料也无妨。

    就听祖逖又说:“可惜啊,若北渡而复河东,显族甚多,且多与文约有亲……”魏晋之际,别郡世族最多两三家,河东世族则是可以拿簸箕撮的!裴氏暂且不论,还有曾与之共同执政的贾氏——也就是贾逵、贾充、贾南风他们家,本籍襄陵,原属河东,后来才分出而为平阳郡。此外大河东地区还有柳氏、薛氏、梁氏、卫氏、鲍氏、毌丘氏,等等等等……

    裴该听得祖逖所言,不禁俯首沉吟,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柳、卫见徙江南,如今虽然河东未复,终究河南已定,我与士稚何不寄书召之北归?此外尚有荥阳郑氏、泰山羊氏、南阳许氏、陈留阮氏、陈郡袁氏、琅琊诸葛氏、河南禇氏、中山甄氏等,亦可并召……”他没提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估计那两家将会死傍着司马睿,不肯返归。

    祖逖不禁捻须笑道:“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也,又何必取得蜀地,才可威慑江东?”

    小道消息往往比通过正规渠道所传递的公文要传播得快,裴该、祖逖收复河南,继而裴该入关之事,早早地便即风传到了江南地区。不少侨客仿佛在黑暗中瞧见了一线曙光,欣喜之下,便即陆续收拾行装,打道北返。

    当然啦,首先动身的主要是些寒门,一则财产、人口都有限,打个包就能上路了;二则自徙江南,进不能求得大族的权、钱分润,退又斗不过江南地头蛇,再呆下去实在是难觅活路了,恐怕不必两代,便将泯然于众人,混同于黎庶——如今既然有机会返回家乡,又岂有迟滞之理啊?

    至于略高一些的家族,则多数尚在观望,一则家大业大,搬迁为难,二则倘若好不容易返回中原,结果胡人又杀回来了,那不就抓瞎了吗?不但故乡难返,就连南迁时硬生生从貉子们嘴里抠出来的权力、产业,也就此泡了汤。若等你二番南渡,江东哪儿还有你家的位置!

    尤其以司马睿幕下所谓“百二掾”为首,尽皆“持重”。要知道除了琅琊王氏、汝南周氏等有数几姓外,绝大多数能够挤入建康政权的侨客,也都是些原本的二流家族——包括颍川庾氏——倘若天下太平,身在故乡,还未必能够出仕显官,甚至掌握偌大权力呢。正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中原繁盛地为处士,何如江东偏僻处为邑宰——况且如今的中原各郡国,也未见得就能残存有昔日半数的户口。

    首先有所动作的名门世家,乃是范阳祖氏。祖约自从与其兄祖逖分手以来,留在江东,被司马睿任命为掾,与陈留阮孚等人地位齐平。但是他对此却并不满意,一心追随三哥驰骋疆场,北逐胡寇,故此北伐方兴,他就跑去向异母兄祖纳请求,你跟王导比较递得上话,跟他说说,放我也过江去吧。

    然而祖纳却从来都瞧不起这个四弟,经常说:“约性凌上,远不如逖,欲保家门,不可使其得权也。”认为把他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最好,才不至于闹出什么篓子来,故此对于祖约的请求,装聋作哑,丝毫也不加理会。

    等到洛阳克复的消息传来,祖约再也忍不住了,亲自跑去向司马睿求告。司马睿没主意,先问王导、庾亮,再问亲信刘隗、刁协,众人都说留下祖约,可以制约祖逖——祖纳不成,终究不是一母同胞——还是不放他过江为好啊。祖约气恨不过,就策划着孤身一人,秘密北渡,去投祖逖。

    祖约尚未成行,另外三个家族倒先动了,那就是本籍河东的卫氏,以及京兆杜氏、江夏李氏。

    卫展卫道舒,其叔母本为裴该从姑母,其妹则嫁与李矩李茂约为妻——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卫夫人”;杜乂杜安卿,迎娶了裴该的从妹。故此这三个家族围绕着裴氏,相互扶持,关系向来不错。

    当然啦,与裴氏份属姻亲的,还有司马家以及琅琊王家——裴该的外祖父就是王衍堂兄王戎。然而“姻亲的姻亲不是我的姻亲”,王导可并没有因此关照卫、李、杜这三个家族,即便卫夫人倾囊相授少年“书圣”王羲之,他哥哥和丈夫都没能挤进“百二掾”去。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家都是被裴该给连累了……

    故此在裴该北渡后,他们就只能去依附东海王太妃裴氏,问题裴氏虽然名份甚尊,却在王导等人的刻意防范下,不能对政治施加任何影响力——除非等到司马裒真能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卫、李、杜三家因此郁闷啊,得闻河南已定,就都起了北归之心,只是恐怕局势尚有反复,故此暂且观望而已。

    终于,裴该得掌长安朝政,与其写给裴氏的书信几乎前后脚到了建康,卫展等人大喜,在跑去向裴太妃请示之后,就赶紧收拾行装,出了建康城,直发渡口。然而到了地方一瞧,只见浩瀚长江之上,竟然不见片帆只影,船只全都被牵系在港口,竟然无一启航——哪条才是我们定下的渡船呢?

第五章、锁港

    卫、李、杜三家车辚辚、马萧萧,拖家带口来到长江岸边,寻找预先定下的渡船,然而却见所有船只全都被锁于港内,有士兵守卫,竟然不见一条穿波逐浪,在江面上航行。这是怎么了?又非暗夜,天光都已经大亮了呀。难道说天候不对,快要刮风下雨了么?瞧瞧天上,晴空万里,就不象啊……

    卫展、李矩二人下了马车,亲自踱到渡口去探问——杜乂没动,他身子骨太弱,从才上路就开始咳嗽,众人都担心他未必能够平平安安地返回关中,故此强令其在车中歇息。

    召唤一名守港的小军吏过来询问。那军吏见对面二人冠服齐整,腰悬带绶,知道是大户人家子弟,同时还是品级不低的官员,自己肯定得罪不起,赶紧三两步奔来面前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回答问题道:“上官有命,近日止渡,不许前往江北……”

    卫展一皱眉头:“却是为何?”

    军吏说我也不清楚——“或云羯奴有南下侵扰徐方之意,或云江北盗贼横行,总之为保建康安泰,近日片帆不得渡江。”

    李矩瞪眼喝道:“真正胡言乱语!”他虽然不肯跟着裴该到江北去,但二人间也经常有书信往来,知道裴该把徐州治理得不错——虞胤、庾冰回来也是这么说的——怎可能有大股盗贼,竟能使江南都得闻警讯?至于石勒,距离淮南尚且十万八千里呢,即便意图南下,有必要现在就开始戒备吗?

    军吏不敢反驳,只是连连拱手,鞠躬如也,反复说明,自己只是靠猜的,具体缘由并不清楚。

    卫、李二人对视一眼,那意思:要么咱们先回去,等打听清楚了再说?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终究心有不甘——这年月交通工具落后,况且江南多牛而少马,行列中还有女眷和身子骨尚且不如女眷的杜乂,所以拖拖拉拉的,光从各自府邸进抵长江南岸,就已然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了,若然就此返回,那今天就别想再走啦。

    正在踯躅,忽然间卫展身后又迈步而出一个人来,笑吟吟走近那名小军吏,一把就拉住了对方的手。军吏才刚吃了一惊——这是什么礼数了?忽然感觉到手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件凉凉的硬物,低头略略一瞥,原来竟是一串黄灿灿的五铢钱。

    那人手扯着军吏,前往避人处对谈了几句,这才返回来向卫、李二人禀报——此人非他,正是裴该的族兄裴嗣。

    裴嗣乃是仕蜀为光禄勋的裴儁之后,其家本居洛阳,后来南渡依附卫氏,跟着卫氏找到裴该,算是认了祖,归了宗。裴嗣、裴常父子本无远志,光想在江南做个小地主,况且裴该也并没有专门写信来召唤他们——裴该根本就没把这俩同族放在眼中——所以不走,这回不过是奉了东海太妃裴氏之命,前来相送卫、李、杜三家亲眷而已。

    裴嗣此人未必有多精明,但因为出身关系——他前半辈子就几乎没能沾上闻喜本家的光,等若寒门——比较善于跟中下层人等打交道,于是一串“吉钱”塞过去,扯着军吏嘀咕了少顷,回来就向卫展、李矩汇报,说具体缘由,我终于打听出来了。

    裴嗣这会儿已经把脸给沉下来了,不再是方才那副笑语宴宴的神情,他压低声音说:“近日听闻裴、祖二公已收复中原,陆续有侨客北归,对于建康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啊。故此彼等前数日便得琅琊王令,寒门可纵,大家不许渡江。至于今日,片帆不举,恐怕是专为拦阻贵家——贵家终究是家兄(他虽然年岁比裴该大,但一直称呼裴该为兄)亲眷,不便拦阻,便干脆锁江止渡,想使君等知难而退……”

    李矩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我等已辞在江东的职司,只求返乡,岂有锁江而阻行之理啊?此必庾元规妄宣王命也!”

    江左政权当中,王导王茂弘实际执政,他名望甚高,人皆赞其“虚己求贤,竭诚奉国”,誉之为“江左管夷吾”。然而王导所处的政治环境是非常复杂而恶劣的,侨客与土著之间的争斗,以及侨客之间、土著之间、世庶之间、文武之间的种种矛盾,全都如同乱麻一般纠结缠绕在一起,即便王茂弘也不可能彻底理清头绪,遑论平衡各方利益,使人人都满意了。那么一旦王导做错了事,或者被某一阶层认为是做错了事,人设会不会瞬间崩塌呢?倒也未必,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疏导仇恨和压力的孔道,那就是——庾亮庾元规。

    颍川庾氏终究只是二流家族,跟琅琊王氏根本无从相提并论,而庾亮本人年纪又轻,做事容易冲动,加上整天板着张死人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几乎天生就是吸引仇恨的体质。庾元规为了稳定江左政权,平衡世族利益,殚精竭虑,辛苦操劳,但是没用,除了王、周等一等高门外,谁都难免会有利益受损的时候,而一旦利益受损,或者仅仅是难以满足奢望,就自然而然地会绕过王茂弘,尽皆归谤于庾元规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大约十年之后,庾亮奉命前往芜湖去会见王敦。王处仲与之交谈良久,竟然脱口而出:“庾元规贤于裴頠远矣!”由此可见两点:一,庾亮实有贤才、奇能;二,若不深入跟他接触,没人能够看得清这一点……

    故此以庾亮的性情、能力而言,是很好的辅佐之吏,但并非宰相之才——太容易树敌了——一旦权力超出于王导之上,必然祸国。在原本的历史上,好在前期有王导能够勉强约束他,后期轮到郗鉴来扯他的笼头,虽然事事相左,其实反倒保护了庾元规,使他终得好死。

    拉回来说,在卫展这些被隔绝于建康政权核心之外的士人看来,王导虽然不用我等,也一直都还是客客气气的啊,肯于折节下交,礼贤下士,所以暗地里进谗,撺掇他提防、压制我等的,一定是庾亮没跑了!至于今日被阻江岸,那也必然是庾亮对琅琊大王进了什么谗言,才会施此恶政!

    李矩当场就蹿了,打算领着家丁直接杀散守渡的官兵,抢夺船只。卫展和裴嗣父子赶紧拦阻,说我等尚在建康,实不宜鲁莽行事啊——还当从长计议。

    几个人转身来到杜乂的车旁,叫上杜安卿一起商议。裴嗣建议道:“可归谒东海太妃,请其致意琅琊大王,去此乱命,使君等可以顺利渡江。”杜乂也说:“我当请舍妹往求西阳大王……且此事若真是庾元规进谗所致,当请西阳大王召集友朋,上书弹劾,否则岂能解我等心头之恨呢?!”

    众人皆愿归谤于庾亮,其实未必所有“恶政”都是他的锅。不过卫展等人这回倒是猜对了,请令封锁渡口的,确实正是庾元规。

    当晚,王导特意把庾亮召入府中商议,说你此举并非良策啊。庾亮苦笑着一摊手:“舍此之外,安有良策?”

    顿了一顿,便即详细剖析给王导听:“我等南来,筚路蓝缕,始得今日之局面,扬、荆、江、湘乃至交、广,大略平定,假以时日,必能发威武之师,一举克复中原。然而在此之前,实应先弥合侨客与土著之间的矛盾,使其戮力同心,共谋国事。建康之政,譬如天平,若重其一端,必然倾覆。而今侨客多闻风北归,南貉也由此妄生异心,倘若不加遏制,恐怕政令将乱,实力大损……”

    王导叹了口气,说你这话倒也没错——“近日便常闻有江南士人云:‘中原既复,侨客胡不归,尚淹留蔽邑,而图我资供?’”其实他在这话里改了几个词儿,南人原本说的是:“中原既复,北伧胡不归,尚淹留蔽邑,谋夺我衣食?”

    然而王导随即就说了,此亦无可奈何之事——“落叶归根,人皆思乡,常情常理——难道元规便不想望颍川么?只为我等受琅琊大王厚恩,乃欲保之安定江左,不忍背之也。然而南渡士庶正多,未必人人皆怀忠悃之心,亦未必人人皆得大王青睐,与其坐此与南人龃龉,不如……彼等欲归,便允其归好了。”

    庾亮说这可不成——“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今若允一家北归,则难免百家踌躇,假以时日,即‘百二掾’中,未必无人滋生妄念。到时候大王驾前空虚,南貉趁机而入,止凭王公与我等区区数人,恐怕无力擎天哪!”

    王导想了一想,突然间转换话题,对庾亮说:“元规,昔日使裴、祖北伐,可曾预料到彼等能够克复洛阳,甚至往执长安之政么?”

    庾亮闻言,不禁有些狼狈,只好微微苦笑:“不曾想过……”

    王导笑一笑:“是知天下大势,非卿与我二人所尽能把控;宇内智者,亦非卿与我所可尽睹——卿勿过度自信。譬若汪洋横肆,谁能熟知八风所向?今虽南风,或许顷刻便将变为北风,唯有顺风而行,由天之命,始可远航,否则船只必然倾覆。

    “今裴、祖已脱我等掌握,长安之政反更稳固,消长之势如此,非人力所可强逆。倘若强逆,非止为卿召祸,对于大王也并非好事啊。”

    庾亮摇一摇头:“即便知其不可为,亦不得不为之,且今若不为,恐怕将更难为。”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对王导说:“王公且思,今裴文约既执国政,倘若请天子诏,命诸王归藩,我等又将如何应对啊?大王何以自处?”

    王导闻言,不禁大惊失色——“这倒确实不可不虑!”

    庾亮说对嘛——“今中原士庶,半在江东,若我等能够徐徐镇抚之、训导之,使皆归心于大王,则裴、祖在中原亦无可如何。若允彼等北归,则是自弱我势,而强裴、祖之力,逮朝廷尽脱困厄,根基牢固,又岂容大王久镇江南?如此一来,我等数年之功,俱化流水,且大王不离建康,恐致违命之伐——昔日长安不能威胁江左,我等尚可敷衍,今日则未必,若许侨客北还,异日将更危殆——而大王若离建康,只恐有性命之虞。

    “有一言僭越,本不当言,王公勿怪——司马家骨肉相残之事,难道我等还见得少么?”

    王导低垂着头,良久沉吟不语。

    就听庾亮继续说道:“如今唯有暂时阻止各家北渡,遣一介使,前往长安,去探问裴文约心意——亮愿请命为此。若裴某能允大王久镇江南,还则罢了,否则这南渡各家,便是我等手中的人质!今尊兄大军虎踞江上,北地胡寇尚未殄灭,再有数家为质,则数岁之间,裴、祖必不敢正眼以觑江东。我等由此方可徐徐积聚,与之抗衡。江左能否自保,大王是否无恙,我等志向得失,今日诚乃危厄之际——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王公勿疑。”

    两个人一直聊到很晚,庾亮最终说服了王导。不过最关键的是,庾亮表态,说:“朝野怨言,亮一以当之,王公可假称病,权当不知,亦不必赞同,只请切勿从中作梗便可。”王导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禁长叹一声:“由卿便是。”算了,这事儿我不管啦。

    庾亮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告辞而出。他前脚才出门,王导长子王悦后脚就从屏风后面绕将出来,朝自己父亲深深一揖,问道:“阿爹何以如此放纵庾元规啊?庾某此举,必召朝野侧目,上下挞伐,诚恐连累阿爹。”

    王导微微苦笑道:“元规方不顾死生,甘冒矢石而前,我为其荐主,又岂可强牵之使退啊?”说着话叹了口气:“唉,元规至刚,临事不知退避,我诚不知其死所矣……”

    那边庾亮才刚迈出王府大门,忽然一辆马车从暗影里缓缓驰出,车上之人远远地便叫:“庾元规?”

    “正是庾亮。”

    “大王有诏,庾亮矫命锁江,着即拿下,交付有司讯问!”

第六章、不测之祸

    庾亮实未矫命,他即便有这个胆量,也不肯为此等不忠之事。但他所求得的,不过是司马睿的口谕罢了,所以司马睿随时都可以反悔,并将罪责全都推到庾元规身上去。使得司马睿朝令夕改的,并非旁人,乃是其两名亲信:刘隗与刁协。

    刘隗字大连,彭城人,见任丞相司直,负责监察工作。杜乂在白天不得北渡,转道就通过妹妹去向西阳王司马羕告状,司马羕遣人通告刘隗,说机会来了,正可利用此事搞掉庾元规,抑压王茂弘,一扫相府中的污秽!

    于是刘隗便邀请刁协同往,去谒见司马睿。刁协字玄亮,勃海人,时为丞相左长史,名位仅在王导之下,他和刘隗志同道合,向来敌视王氏家族,进而恨恼王导的亲信庾亮,因此欣然从命。

    二人谒见司马睿后,首先就由刘隗开口,问道:“今卫道舒、李茂约、杜安卿等欲渡江北归,却为江吏所阻,云奉大王之命锁江——未知实有其事否?”

    司马睿微微苦笑道:“果然卿等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适才东海太妃已然来过,责问于孤,孤竟难以对答。而今已允太妃,明日便许三家北渡。”

    刘隗追问道:“此三家可渡,那旁的家族呢?既有锁江之令,则不当区分亲疏彼此,若止许三家渡,别家又会如何看待王命?南来世家,经纬勾连,皆有亲交,若是再通过他人向大王求情,大王许是不许?”

    司马睿皱眉问道:“卿意是……”

    “即废锁江之令,任由侨客归乡。”

    司马睿捻须沉吟,不肯遽然表态。刘隗对刁协使个眼色,刁玄亮趁机膝前一步,拱手道:“不仅要废除锁江之令,且须宣称此非大王本意,否则的话,只恐不测之祸,就在眼前!”

    司马睿抬起头来瞥他一眼,疑惑地问道:“玄亮何出此言啊?祸从何来?”

    刘隗插嘴道:“我料必庾元规劝大王锁江,彼之说词,亦能猜度一二。他可是说,一旦允人北归,则江东必然人心浮动,侨客不能竭诚以效命于大王,土著亦不肯再遵大王号令,无须三五月,相府即空……是以不得不暂下锁江之命,以息妄念,以待良谋……”

    司马睿尴尬地笑笑:“元规之心,俱在大连目中矣。”你猜得一点儿都不错。

    刘隗问道:“请问大王,大王自琅琊而迁江左,得群贤效命,土著归服,行将底定六州,究竟力从何来?”

    “孤有何力?”司马睿老实回答说,“全仗诸卿之功也。”

    刁协摇摇头:“若大王无力,我等又焉能有功?”随即刘隗详细解释说:“全为胡寇肆虐,天子蒙尘,中原士人陆续南下,乃求得一明主事之。大王顺天应人,携四王渡江,坐镇东南,沿江设防,始能安定侨、土,统合六州。然而欲为朝廷守东南者,并非大王一人啊,前有右将军陈敏,自封楚公,欲据吴越;后有建武将军钱璯,立孙晧之孙为吴王,谋求割据。彼等皆为侨、土联兵所败,唯有大王能够于此立稳脚跟——大王所恃者为何?”

    “还请二卿指教。”

    刁协明确地说道:“大王所恃,唯有宗室身份、朝廷诏命。先有孝怀皇帝拜大王镇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后有今天子拜大王丞相、都督陕东诸军事,有此名分,自然侨客归心,土著慑伏。然而朝廷见在长安,大王偏处东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势难同心,一旦朝廷罢大王诸职,侨客必茫然无所依,土著则生觊觎之心,建康崩溃,指顾间事耳!何以大王不愿长为天子守东南,成一世贤名,传诸子孙,百代不替,而偏要听信庾亮之言,自弃冠冕,等同于叛逆呢?!”

    司马睿闻言大惊,急忙摆手辩解:“孤岂有背弃朝廷之意啊?玄亮慎言!”

    刁协说了:“曩昔天子在长安,因胡寇侵逼,危若累卵,屡颁诏请大王率师勤王,而大王不应。我等自知乃因江南乱事未平,将骄士惰,实不堪用,若投之以北虏,徒损实力,而于国事无补也。然而天子未必知情,即便知情,亦未必能够体谅大王的难处。幸有裴、祖北渡,经营淮上,大王乃命之北伐,长驱直入,克复洛阳,进援长安,天子本当厚感大王恩德才是。然而庾亮进谗,竟使大王下令裴、祖班师,若天子闻此,将如何看待大王?”

    刘隗又插嘴道:“我等也知王导、庾亮等人之意,以为长安必不能久,是要留强兵以拱卫大王,保晋室残存孑遗。设天子有不讳,大王既在,晋祚不亡……”

    司马睿连连摆手:“我无此意,我无此意。”这倒是真心话,虽然最终历史把他逼上了皇帝宝座,就司马睿本人而言,是根本没有这份野心的——只是形势到了,你就算没野心,也必须得再高升一步,否则别说国家了,恐怕就连家族和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

    刘隗倒没想到司马睿那么大反应,赶紧俯首表态:“设若天子不讳,天下人心,尽在大王,我等亦当善辅大王,以绍续晋室。大王试想,南阳王在上邽,距离长安咫尺之遥,而不肯往救,反断绝陇道,则其心不问可知矣。难道大位可以落于他手么?”随即话锋一转,说:“然而时移势易,于今胡寇暂退,长安无警,天子保安,大王自当恪守臣节,不可妄起二心……”

    司马睿说那是当然的……

    刁协道:“今裴公入长安执国政。曩昔裴公南渡,大王待之甚厚,且敬奉东海太妃。太妃者,裴公之姑母也;大王之子,今绍继东海余脉,有若裴公之甥。且裴公得掌徐方,亦大王之命,必然深德大王。裴公执政,于大王有益而无损,若能善加经营,南北应和,大王在江左即成深固不摇之势。岂可反听庾亮之言,而得罪了裴公呢?”

    司马睿嗫嚅着说,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不是允许卫展他们三家北渡了嘛……

    刘隗说这不够啊——“三家虽渡,其余侨客,焉知与裴氏无亲?若只允三家渡,一则乱建康之法,伤大王之明,二则亦启裴公疑窦。若知有锁江之事,裴公又将如何揣测大王心意?今中州虽复,户口多失,若不使侨客归乡,势难稳固,裴公岂能不虑此?大王何以反要逆其意而行呢?”

    司马睿沉吟不语。

    刁协趁机就说了:“从来署吏命宰,合则留,不合则去,即‘百二掾’中,若有怀念桑梓而轻弃大王者,由他自去便了,难道反要强留不忠之人在大王左右吗?我等可以对天盟誓,必不弃大王而北,乡梓虽好,将来棺木归葬可也。”刘隗连连点头:“末吏之心,亦与此同,大王详审。”

    司马睿说对于你们二位,我自然是信任的,但我也相信王导、庾亮他们,不会轻易弃我而去……

    刘隗道:“庾亮以为只要锁江,不放侨客北归,风浪即可渐渐止息,此言大谬!即能留彼等之身,不能留彼等之心,自此怨恨大王,建康之政将更紊乱。且长安若闻此事,止一道令,便可使大王多年劳苦,尽数掷于东流之水!”

    司马睿皱眉问道:“何得如此?若如卿言,长安将何以待我,罢我丞相之职么?”

    刁协摇摇头:“大王宗室长者,岂可遽罢?然大王封国本在琅琊,若朝命使诸藩归国,或使大王入朝进谒,大王又将如何应对啊?”中原太平了,曹嶷也归附了,那么琅琊国即便不说是稳如泰山,暂时也还不会遭逢警讯,你身为琅琊王,要么入朝,要么归国,凭什么长期滞留在建康不肯走哪?

    司马睿听闻此言,当即就惊得面如土色。

    可是刁协的假设还没有完:“今天子为吴王之子也……”司马邺本来是吴敬王司马晏的第三子,司马晏是惠帝司马衷、怀帝司马炽的异母兄弟,纯是靠着如此近的血缘关系,司马邺才得在长安继位,且并没有引发继承资格上太大的非议——“若使人绍吴王之业,且归藩治国,大王又将如何应对啊?”江左膏腴之地,尽在三吴,倘若某天突然降下来一个吴王,直接把吴郡甚至吴兴、毗陵等郡全都拿走了,试问你在建康还能呆得住吗?

    “且或加西阳、南顿、汝南等王都督扬州事,大王又将何以制之?”

    司马睿听着都快哭出来了。他本人并没有什么野心,所以很看重虚拟的名分,而非实际的权柄——况且就算论及权柄,建康之政也是操持在以琅琊王氏为首的豪门大族手中,他本人不过一面临时挑起来的大旗罢了。那么倘若朝廷把这面大旗给拔掉呢?或者刻意地往江东多竖几面大旗呢?即便王导、庾亮等人再忠心,你敢保证其他家族不会左右摇摆甚至迎风转向?

    关键是琅琊虽为大国,国王论血缘却距离皇室比较疏远,司马睿本人的威信全是大族们哄抬起来的,但人家既然能够扶持你,也随时都可以抛弃你啊。在原本的历史上,就因为这点先天不足,导致了东晋建立后,“王与马,共天下”,皇权衰微,门阀势大,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刘裕篡位、南朝开始才终于有所改变。

    所以司马睿都快被刁协一番假设、虚构给吓哭了,急忙避席俯身,问道:“若如卿言,我恐怕性命难全——今当如何做,还请二卿教我。”

    刁协、刘隗赶紧叩头,以示不敢。随即刁协就提出了他的主张:“为今之计,唯有罢锁江之禁,且捕拿庾亮,云乃矫命,大王实不知此事,如此或可释裴公之疑也。”

    刘隗则说:“若止如此,恐仍不够,大王可请东海太妃致信裴公,剖明心志,云绝无外于朝廷之意,愿为朝廷久镇江东,以候社稷大安。臣自请出使长安,必要说服裴公,或改封大王为吴王,或仍加大王都督扬州甚至荆、江等诸州军事。唯有如此,江左才可保安,大王亦将带砺山河,子孙永固!”

    最终司马睿听信了刘、刁二人之言,这才急忙派人去捕拿庾亮。

    实话说,刘、刁二人所进确实是忠言,即便不是为国家社稷考虑,也是为司马睿自身考虑。因为司马睿在身份上的先天不足,当时江左罕有士人会想着任由江北打成一锅粥,我只八风不动,要在江南新立一位天子的,多数人只是想为家族保有一片尚算太平的居处而已。正是因为司马睿宽厚,乃至于软弱,所以才适合做门阀的共主。

    其中刘隗、刁协,因为本身家族势力不强,在政治理念上还是偏向于皇权大一统的,所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在拥立了司马睿之后,就劝其行法家之道,巩固皇权,制压门阀势力。只因门阀势大,而刘、刁二人又不擅长团结友朋,才导致四下皆敌,最终王敦起兵东向,刁协遇害,刘隗投赵。

    王敦取胜的最直接原因,其实正是司马睿软弱个性使然,刘、刁建议他尽诛在建康的王氏族人,他却不肯听从——刘、刁之败,其实王导乃至庾亮都是乐见其成的,则有这些大族在建康,或明或暗地做内应,官兵又焉有不败之理啊?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虽然司马睿尚未登基,刘隗、刁协也没能执江左之政,但他们对王导所代表的世家大族,却已然心生出了反感。江左应该是朝廷的,至不济也该是诸侯王的,什么时候轮到门阀来主掌政权了?而且王氏势力过大,王导实执建康之政,王敦重兵在手,虎踞上游,无论对于国家社稷,还是建康政权,乃至司马睿本人,都绝非好事。故此他们才趁机攻讦庾亮,想要先斩断王导的一根臂膀。

    随即刘隗便奉命北渡,前往长安,游说执政的裴该等公卿去了。庾亮被捕下狱,经过王导、周顗等人反复规劝司马睿,这才终于得到赦免,但被罢职,勒令归家反省……

第七章、非我族类

    建兴四年六月,冯翊郡内的不蒙羌部发动叛乱。

    不蒙羌主要居住在郃阳和大荔两县的交境处,也就是冯翊郡北部高地与南部平原的分界区域,此前刘曜南下,挟裹了不少羌人从军,其余的大多逃入岭谷之中,还余两千多户。陶侃被授予了“前部督”,主掌冯翊、北地军事后,恐怕这些羌人藏匿僻野,不便管理,就打算把他们迁至大荔以南,与另一部荔非羌相合并。

    ——所谓“荔非羌”,据说就是古代大荔戎的后裔。

    不蒙羌不愿迁徙,就此掀起了叛乱,但被陶士行率兵很轻松地便讨平了,屠其大半,孑遗索系南下,发给荔非羌众为奴。

    随即陶侃便行文向长安具奏,裴该为此特召裴嶷、游遐前来,商议有关稳定雍州境内外族的措施。他开口就说:“诸将皆劝我屠尽氐、羌,免为胡寇所挟……”

    游遐闻言大吃一惊,连连摆手:“万万不可!”

    裴嶷瞟了游遐一眼,心说文约话还没讲完,你那么着急干嘛?游子远也反应过来了,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无礼,急忙避席向裴该致歉,然后说:“固然,氐、羌易为胡寇所裹胁,本身也亦为乱,犁其庭而扫其闾,屠其男而奴其女,最为简便。然而今止雍州境内,各部氐、羌,乃至别部杂胡,即不下三五万众,秦、梁、凉三州,乃至故上郡中,更较之十倍不止,岂能轻易屠尽啊?一旦屠其一部,其余必然惊骇,恐将一时俱起,若明公受彼辈牵绊,刘粲、刘曜必将趁虚而入——还望明公三思。”

    裴该笑着摆一摆手:“子远所言是,我知之矣。且我本无尽屠之意——杀戮平民盈万,此等恶行与胡寇、羯贼何异?且彼辈多奉晋朔,若恃强而凌,是为渊驱鱼,迫使彼等从胡矣,况乎杀戮。不过……”他捋了捋日益增长的胡须,皱眉问道:“我初履关中,实不明氐、羌之情状,子远可能为我解说一二啊?”

    游遐拱手道:“末吏见识浅薄,唯久居关中,于氐、羌情状,略知一二,可备明公参详——氐、羌者,即古之所谓西戎也,本居秦、凉、梁、益四州偏僻处,与国人杂居……”就此开始侃侃而谈,首先说“氐”。

    根据《汉书》所载,氐人原本居住在武都郡内的武都、河池、平乐、嘉陵等地,大致相当于沮水和西汉水的上游地区。汉武帝首先开辟西南境,元鼎六年置武都郡,就此将氐人归于辖下。元封三年,氐人叛汉,武帝遣军击败之,将其部分北迁于酒泉郡——氐人就此进入了凉州。

    逮至汉末,氐王阿贵、千万等迎马超而叛曹操,被夏侯渊击败,千万即随马超迁入汉中乃至蜀地,归降刘备。刘备攻入汉中后,魏武都太守杨阜强迁境内汉、氐、傁等万余户入于京兆、天水、南安等处。此后魏、蜀争夺陇上,各将氐人从边境地区掳归纵深,就此各部散居于整个西陲,北到酒泉,南至蜀郡,东到京兆。

    据游遐所知,如今的氐人势力主要有五:一为巴氐,就是被蜀汉迁入汉中、巴郡的各部,李特兄弟父子率之掀起叛乱,最终奄有巴蜀,建立起了成汉政权;二为武都郡内土著,以仇池为首,并合下辩、河池各部,其酋杨飞龙自号辅国将军、左贤王、仇池公。

    杨飞龙本居略阳郡内,晋武帝时受封假(代理)征西将军,即以此号聚集部众,将四千家南归祖先所居的武都郡,在仇池地区立国……

    裴该边听边点头,这个杨飞龙他自然是知道的,乃是所谓“前仇池国”的开国君主。东晋南北朝时期,仇池及其周边地区,先后建立过前仇池、后仇池、武都、武兴和阴平五个割据政权,最终为北周权臣杨坚所灭——可以说几乎纵跨了整个历史时期。

    游遐提到的氐人第三股大势力,在略阳郡内——估计就是当年杨飞龙没能带走的那些——陇城附近,据说和陈安关系不错。陈安初据陇城时,手下尚不足千人,若无外族为依靠,估计张春等人早就瞒着司马保擅自发兵,去把他给彻底剿灭了。

    第四股大势力在扶风国内,泾水以北,其酋齐万年曾经掀起过叛乱,还阵前攻杀了晋建威将军周处,旋为左积弩将军孟观率宿卫禁军所灭。然而齐万年虽败,其族犹在,而且据说如今首领也是一个姓齐的——是否跟齐万年有亲缘关系,那就不清楚了。

    第五股大势力,就是在故汉上郡辖区内,如今氐、羌数万户,都为虚除部的权渠所掌控——刘曜虽然遁入了上郡,如今倒还并没有传来他和虚除起冲突,动刀兵的消息,估计是找了个小角落,且得舔吮一阵子伤口呢。

    此外凉州也有氐人,太过遥远,游子远就不清楚了。

    接下来再说“羌”,羌人的历史比氐人还古老,可以说源于华夏民族创建之初。“羌”字的本意,就是牧羊人,可见最初属于游牧民族。根据后世的研究,周、羌很可能同源异流,周之先祖后稷为有邰氏的姜嫄所生,而“姜”字本义即为牧羊女,很可能有邰氏即为羌人之一部。至于大名鼎鼎的太公望姜子牙,也可能本为羌人,或被周人封于羌中。

    当然啦,对于这些后世的研究成果,游子远是不清楚的,他所根据的是当时流行的说法,云羌人实为三苗之裔、姜姓别种,本居南岳,及舜放四凶,乃迁之于西陲。先秦时代的西方各戎部,比如什么犬戎、义渠、大荔之戎、陆浑之戎等等,据游遐猜测,也都应该是羌种或者与羌人有所关联的少民,其中不少都逐渐融入了华夏民族。剩余的羌人主要居住在河、湟地区,逮至汉代,分而为三,即越巂郡内的“牦牛种”、广汉郡内的“白马种”,以及武都郡内的“参狼种”。

    东汉后期,西羌为乱,混乱纷争的局面一直延续到三国,如前所述,魏、蜀两国都在边境线上大搞移民,不仅仅是氐人,羌人也被拆分、迁徙,散播于各郡国之内——详细经过,则不必赘言了。

    如今游遐所知道的羌部,雍州境内唯有冯翊的不蒙和大荔——不过估计不蒙羌之号,自此消亡。秦州境内,较大的羌部有南安郡的赤亭羌、陇西郡的莫折羌和无弋羌——其实三部隔着不远,都居住在渭水上游谷地。此外陇西郡西部,汉末宋建所割据的枹罕故城,据说也有羌人活动,因为太过遥远,游遐并不清楚内情。

    武都郡西有宕昌羌,利用地形之便,割据自雄,不过——游遐说到宕昌羌,脸上略略流露出一丝诡异之色:“传言说,彼处晋、羌杂居,其酋姓梁,本为晋人,且为乌氏的别支……”说不定还跟梁芬有亲戚关系咧!

    再往南,阴平郡内有仇羌和邓至羌。上述各部,全都拥众在万户以上,其他散居各郡国的数百上千户羌种,则不必一一介绍了,也必然不足为患。

    最后游子远总结说:“西戎与北胡不同之处有三。其一为言语不同:氐、羌所说,与我等大同小异,且混居既久,其人多能操中国言词……”

    裴该微微点头,心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后世也有研究,氐族、羌族和汉族所用语言,都同属于汉藏语系。

    “……其二为习性不同:胡人多游牧,驱牛羊而逐水草;氐、羌则多定居,识耕织,于河谷中开荒垦地,即对朝廷的贡献,亦多以稼物为主……”顿了一顿,游遐补充说:“氐之农者比于牧者,为九与一;羌较落后,其农者比之牧者,为三与一。据末吏所知,境内氐种日常起居几与晋人无异;秦、雍、梁三州诸羌,大略亦然——至于凉州及故汉上郡内的氐、羌,则不敢妄言也。”

    裴该以目光相鼓励,游遐便即继续说下去:“其三,为其心不同。固然汉末西羌为西陲之患,逮至我朝,则唯齐万年一家之叛耳,至于氐种,仍多尊奉我晋正朔……”当然了,这是就雍、秦、凉三州辖境内的氐、羌而言的;故上郡的氐、羌,每两属于晋、汉之间;梁州的氐人都已然僭号称国了……

    “……昔前汉之许南匈奴入境,及魏武分其为五部,散居司、并之间,是为免除外患。氐、羌则不同,其入于中国也,多为魏、蜀相争,各徙其众,以充实内地……”

    经过汉末动乱,关中、汉中等地,人口死伤流散,则乏人不能足食、乏人不能足兵,那还怎么对峙争雄啊?所以北有杨阜、郭淮等,南有诸葛亮、姜维等,都三天两头地把缓冲地带的氐、羌往自己国内掳。这也正说明了氐、羌多数是可以开垦荒地,进行农业生产,顺利融入中国封建经济体系当中去的。

    游遐甚至还补充说:“氐、羌除几大部外,散居者多已编户,等若晋人矣。”很多都直接上了官府的户口名册,那跟晋人还有什么区别啊?

    “是以遐不愿明公妄屠氐、羌,为屠氐、羌与屠中国人,差异几希?”

    裴该故意提出反问:“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彼等操中国言语,难道刘曜等辈不能么?即彼等能耕种,据我所知,平阳的胡人亦多有从事农耕者。此时名虽附之于晋,其实不过归从各守相、豪强而已,并不从朝廷号令,则一旦有枭獍之徒攘臂而起,异日必为大患啊——巴氐之事,就在眼前。”

    游遐反驳说:“枭獍之徒,晋戎皆有,叛乱之事,遍起不穷,为朝廷衰弱故也。曩昔若非关中荒乱,流民南逃,兼之赵廞、罗尚等辈镇抚不力,李特焉能于蜀中成事?氐、羌一部既能为朝廷编户齐民,则假以时日,如明公所言,除其豪酋,散其部伍,多半自能归化中国,比之胡羯,易为多矣。且今胡、羯为我之大敌,若我恃强以凌氐、羌,恐彼与胡、羯相合,则关西永无宁日。何如暂时羁縻之,且待天下大定,再徐徐而图不迟。”

    裴该与裴嶷对视一眼,各自颔首微笑。裴该因此就问了:“我欲使子远衔命,镇抚氐、羌,使不为祸,且助朝廷,子远可敢为否?”游遐当即拱手请命:“遐必不负明公所托!”裴该说好,想了一想,又道:“氐、羌中尚有数人,子远且为我寻访之……”

    裴该想让游子远找谁呢?当然都是史书上留下名字来的猛人啦:一个是蒲洪——也即苻洪,前秦太祖;一个是姚弋仲,后秦开国之君姚苌之父;一个是吕婆楼,其子吕光创建了后凉国。

    游遐略略沉吟,便道:“不曾听闻有此等人,然……略阳氐酋有苻洪,得非明公所求之蒲洪乎?”

    裴该点头:“想来是了。”根据史书记载,蒲洪是因应谶言,说“草付应王”,而且其孙永固(苻坚)背上也有“草付”二字,所以才改姓为“苻”的,果然这事儿不靠谱,大概是后来苻坚自己编造出来的谣言。因为《三国志》中即明确记载有氐酋苻双、苻健(与前秦景明帝同名),可见此姓早有,苻洪确实有可能改姓,但直接跟了别人的姓儿,就基本上属于天方夜谭了。

    裴该对游遐解释说:“我闻传言,此三人皆为氐、羌中健者,或能为我所用;即不能为用,亦当监视之,使不为祸——子远且为我访来。”

    游遐躬身领命。裴该随即又问:“雍、秦二州内,杂胡甚多,非止氐、羌,子远尚有所知否?”

    游遐说我知道一些——“安定郡内有卢水胡,又名彭卢,昔贾彦度盟之以破刘曜,复长安,然旋疑其酋彭荡仲与胡有苟且而杀之,荡仲之子夫护乃攻杀贾公,受刘聪任为伪梁州刺史。彭卢品类复杂,有其本族及胡、羯、月支、氐、羌,乃至不少晋人。

    “自陇西枹罕而至凉州南部,近有鲜卑来此,其酋名为吐谷浑,乃辽东慕容廆之庶长兄,分一千七百家而东徙,途并氐、羌,其势渐大,亦不可不提防之也……”

第八章、西迁

    慕容吐谷浑,乃是辽东鲜卑前首领涉归的庶子,今首领奕落瑰(慕容廆)的异母兄长。当初涉归还在的时候,分给这个庶子一千七百帐,等到涉归去世,慕容廆继位,兄弟二人之间渐起龃龉。

    某次两部马群相斗,慕容廆趁机翻脸,训斥其兄说:“先公分汝部众,就是要与本部相区隔,为何不肯远离,偏要挤在一处,导致马斗?!”吐谷浑回复说:“马是畜牲,相斗乃其天性,为何要责备主人呢?”知道兄弟不能相容,干脆——“汝欲我远去也可,我当去汝万里之外,不相往来。”

    于是吐谷浑就带上自家的部众,离开辽东,向段氏借道,一路西行。边走边牧,大约半年之后,来到了拓跋鲜卑的牧场,受到拓跋猗卢的盛情款待。猗卢恳请吐谷浑留下,吐谷浑却说:“我曾对天发誓,要离开自家兄弟千里之遥,如今路程尚未过半,岂可食言呢?”坚持西行。

    所部经过河套水草丰美之地,仍然不肯停留,继续向西。那时候故汉上郡、朔方等地诸胡杂处,虚除权渠尚未能加以统合,铁弗乌路孤(刘虎)也未曾西渡,因此不但没人敢于阻拦这支慕容鲜卑,反倒有不少小部族请求依附,跟随着吐谷浑继续西行。

    他们一直走到凉州境内,吐谷浑才说:“我听说晋之疆域,东西万里,平州为其东境,而凉州是其西境,我等既至凉州,差不多有一万里之遥了吧——可以居留了。”于是开始寻找可以放牧的场所。

    最终他们从凉州南部又西进到秦州西北部,来到南安、金城、陇西三郡的交界处,停留下来。经过长途迁徙,所部不仅没有缩水,反倒并合沿途氐、羌等杂胡,膨胀到五六千帐,从此游牧于洮水以东地区,并逐渐向洮西挺进。

    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所部日渐强盛,然而吐谷浑本人却尚有隐忧。某次他把十九个儿子,以及舅父慕利延——其实岁数比吐谷浑还小——全都召唤过来,让他们各自折断一支羽箭,拋在地上。然后又交给慕利延一捆十九支箭,命他折断,慕利延费了老大的劲儿,根本难以成功,就说:“我知汝意,是要我不得欺凌甥孙们也。”

    吐谷浑说不是的——“我只为与汝等说,单独一部,容易倾覆,众人齐心,才难以摧折。我已垂垂老矣,须发皆白,不知何日便将蒙上天所召,一旦逝去,希望汝等一叔十九侄可以戮力同心,不生龃龉,部族因此才能永远稳固。”随即喝令长子慕容吐延:“汝当敬奉舅祖,如同敬奉我一般,亦当爱护兄弟,如同爱护自身手足一般,只有如此,我才放心将大位传承于汝。”

    吐延躬身答道:“大人放心,我必当敬重舅祖,爱护兄弟,内抚部众,外破杂胡,使我部日益强盛,终将不弱于奕落瑰也。”

    吐谷浑瞪了瞪眼睛:“彼虽与我不睦,赶我至此,终究是汝叔父,怎可呼其小字?辽东昔日便有上万帐,近日听闻又与拓跋夹攻辽西,夺取了段氏不少草场,想必势更雄厚,我等岂可比拟?”

    顿了一顿,又说:“昔我西迁之初,汝尚年幼,在我怀抱之中。离开辽东后,我日行一顿,一顿八十里,数顿后,汝叔终于懊悔,使长史乙那楼追我。我答之曰:‘卜者曾说,先父二子,都将有福泽传之后世。然而我是庶子,岂有与嫡子同时兴盛之理啊?如今因马斗而相别,此必上天之意也。乃可尝试驱马向东,若马肯还,则我亦还。’然而马群东行不到三百步,便即大啸,转头向西,我因此不肯归也。且与人说:‘吾兄弟子孙,皆应昌盛。奕落瑰可传至曾孙、玄孙,而我或将至曾孙、玄孙,方始崛起。’

    “是以汝不必心急,只要善保所部,续传子孙可也。且今日之势,强敌环伺,若徒恃勇力,反易使部众倾覆、离散,不可不虑啊。”

    慕利延问道:“哪来的强敌?莫非汝在担心枹罕的彭氏羌么?”

    吐谷浑摇摇头:“舅父的目光,未免看得太近了。当世的强国,唯有晋、胡和我鲜卑,幸亏三家内部不合,对外相争,才有我等离群孤雁落脚的机会。然而我等若一心并吞氐、羌,却得罪了晋、胡,祸患必然连绵无穷。”

    伸手朝南边一指:“晋之陇西、南安二守,在三百里外,再二百里,有南阳王司马保……”再朝北边一指:“金城郡距我不到百里,再往北是强大的凉州张氏——这几家倘若单独来攻,我等尚有周旋余地,但既同属于晋,一旦联合起来,我等必败无疑啊!”

    随即吐谷浑又朝东方一指:“我等来时之路,有虚除的权渠,近闻他归降了胡王刘曜。再加上早已附胡的铁弗乌路孤,倘若合兵西来,我等又当如何抵御?故此眼光不能仅仅看到身前的氐、羌,还当看到百里、千里之外的晋、胡!”

    吐延问道:“我知大人之意,晋与胡皆为当世大国,我等恐怕历三五世都难以与之拮抗,而必须要有所依附。那么是附晋为好,还是附胡为是呢?”

    慕利延道:“自然是附晋,从慕容先大人(涉归)在时,便向晋国天子进贡了呀。”

    吐谷浑注目吐延,问道:“汝是怎么想的?”

    吐延犹豫了一下,回复说:“儿子以为,晋已老大,不若胡势方兴,前闻晋军屡屡挫败,东方土地多为胡军所有,就连天子也为胡人所擒——我等不如附胡吧,如此则可免除东方之忧,全力西攻彭氏羌。”

    吐谷浑又问其他儿子:“汝等以为如何?”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附晋为好,有人说附胡为好,莫衷一是。

    吐谷浑摆摆手,命儿子们安静下来,然后对吐延说:“我看汝是怨恨叔父,故此奕落瑰附晋,汝便必要附胡吧。”吐延尴尬地笑笑,却并不辩解。

    吐谷浑教训诸子说:“骆驼虽病,也比马大;牛便饿死,也比羊大。晋虽稍弱,亦非我等所敢轻易反目的——金城、南安、陇西,乃至司马保,我都不惧;然北有凉州张氏,此前曾遣军东援天子,途经我部,我宰牛杀羊款待,汝等看那‘凉州大马’又如何啊?”

    诸子回想一下,尽皆惊悚,只有吐延说:“左右不过两千骑,我亦未必不能敌……”

    吐谷浑瞪眼道:“汝以为张氏只有这两千骑么?我等但见其东去,不见其西归,据说仍在长安卫护天子。倘若汝只有两三千骑,可肯使其半数长久滞留在外,而不归乡?则凉州尚存大马,未必小于此数五倍!”

    听他这么一说,吐延也有些害怕了。慕利延反倒转过头来,帮吐延说话:“我等今在晋人土地上,自当附晋,然而吐延所说,也有其道理。汝曾多次遣使向金城等郡,乃至上邽南阳王处,去求请官职,晋人却都不理,只知索求贡赋,或要我等出兵相助。若不与羊吃草,而欲其产奶;不与马料豆,而欲其驰骋,这不是太过分了么?”

    吐谷浑叹了口气,说:“暂时也无法可想,只得继续遣使求告了。即便晋人再不与我官做,以增长权威,立足晋土,除非胡人杀入秦州乃至凉州,我等都不可轻易背晋。晋人或许难以敌胡,若想蹉踏我等,却不为难啊——本部不足两千帐,余皆西来沿途收服的杂胡,若逢强军,必然离散……且我近闻晋军在大河上击败了胡王刘曜、胡太子刘粲,可见两国相争,非三五年而能真正分出胜负来的……”

    正说着话呢,突然有人跑来禀报,说有晋使来至部中,请见大人。吐延皱眉道:“秋草渐高,牛羊将肥,晋人必会前来索要贡赋——果不出我前日所料啊。”吐欲浑横了他一眼:“身处晋人土地,又能如何?汝以为若附了胡,胡人便不会索要贡赋么?”抬手招呼慕利延:“舅父可随我前去迎接。”

    他们行不多远,果见数十骑晋兵卫护着一名官员前来。吐欲浑远远望见,不禁一凛,心说这回来的,貌似是个高官哪!

    什么服色、印绶,他自然是搞不懂的,但知道晋人文戴梁冠,武着皮弁。眼前这个分明是文官,冠上二梁——按规定天子五梁,公侯三梁,卿大夫千石以上二梁,其下独梁——以前从各郡跑来打交道的,多为只戴巾帻的小吏,最多不过戴独梁冠,可见此人身份大不一般啊。

    急忙迎上前去。对面的晋官下得马来,拱手作揖道:“足下想必便是慕容吐谷浑先生了。”吐谷浑尚未受晋册封,无官无职,若在鲜卑部中,习惯上称呼首领为“大人”,但大人在中国,则是对直系尊长(主要是父、祖,偶有以之称呼叔、伯辈的)的敬称,肯定不能这么叫啊,故此便只得“足下”、“先生”了。

    吐谷浑懂得中国话,赶紧回礼,并且问道:“未知贵官到来,有失远迎,恕罪。不知贵官是……如何称呼?”

    “西戎校尉游遐,字子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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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