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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多重贡赋

    晋武帝曾设诸校尉以监护外族,分别为:护羌校尉、护南蛮校尉、护西戎校尉、护南夷校尉、护乌桓校尉等。元康年间,命以护羌校尉兼任凉州刺史,护西戎校尉兼任雍州刺史,护南蛮校尉兼任荆州刺史。

    其中护西戎校尉可简称为西戎校尉,主要管理雍、秦二州的外族事务,既名校尉,本是武职,但兼领雍州刺史后,则习惯上改为了文职——故此游遐被拜为西戎校尉,仍然是裹介帻、戴梁冠,做文官装束。

    不过他并非雍州刺史,此职本由麴允兼任,麴忠克败逃后,尚且空缺——一则裴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管理整个雍州,二则雍州七郡,他仅得其半。故此只授裴遐西戎校尉职,比二千石,列第四品,也算是越级超擢了。

    按照裴该的吩咐,游遐绕过氐、羌诸部,首先来找吐谷浑,这是因为鲜卑慕容部向来与晋室交好,态度恭顺,裴嶷又与慕容廆有旧,故此就写下一封书信,让游遐递交给吐谷浑。

    双方见面之后,吐谷浑将游遐让进大帐,分宾主落座。他没让儿子们都挤进来,只留下吐延和慕利延,一左一右陪着自己而已。在命令奴仆端上奶酒来待客后,吐谷浑就开口问了:“未知游校尉是从榆中(金城郡治)、襄武(陇西郡治)还是豲道(南安郡治)来的啊?”

    游遐笑着摇摇头。

    吐谷浑双眼微微一眯:“难道是从上邽来的么?”

    游遐不再打哑谜了,拱手过顶,朝着东方虚揖:“我自长安来。”

    吐谷浑闻言,不禁双睛一亮,身体略略前倾:“难道是晋天子遣校尉前来?”

    游遐点头:“正是奉了天子之命。”

    吐谷浑喜出望外,心说竟然连天子都知道了我部,派人千里迢迢前来,想必不会是索求贡赋那么简单啦,说不定能够趁机求得一官半职呢。旁边儿吐延却想:天子索贡,必非牛羊——没道理往那么远运送啊——难道是要我出兵相援么?虽说前不久传来消息,晋军击败了胡师,但正如父亲所言,两家且不会那么快便分出最终胜负来哪,必然还有恶仗。若是周边各郡战事,说帮忙也就帮忙了,这千里之外的战争,哪是那么容易插足的?父亲可别一时头脑发热,应允了对方啊!

    于是暗中伸手,在案下捅了老爹腰间一下,同时插嘴问道:“我等粗人,不识衣冠尊卑——请教,西戎校尉是什么官?究竟有多大啊?”

    游遐笑笑,回应道:“西戎校尉高过杂号将军,专设此职以监护雍秦二州鲜卑,与氐、羌等杂胡……”其实他原本职权范围内是没有“鲜卑”一说的,因为初设此职时,关西压根儿就没有几个鲜卑人——“凡非晋人,都该我管。”

    吐谷浑小小吃了一惊,吐延却皱眉表示不信:“如此说来,游校尉不是比南阳王司马保还大么?焉有此理啊?”

    吐谷浑当即抬起手来,给儿子脑袋上来了一巴掌:“南阳大王的名讳,也是汝可说的?!”咱们私下里怎么叫他都无所谓,如今当着晋人的面,直呼司马保之名,你这太不礼貌了吧?随即向游遐致歉:“小儿粗鲁不学,还望游校尉海涵。”

    游遐笑笑,说这没什么的,然后问吐延:“何以说我竟比南阳王为大?”你这个荒诞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呢?

    吐延答道:“南阳王是王,各戎部亦皆有王,若诸王都须由西戎校尉管理,则游校尉不是要大过南阳王了么?”

    游遐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随即解释说:“杂胡焉得有王?按我晋律,唯同姓宗室始可封王,异姓不王,彼等不过僭号自称罢了。唯一的例外,乃拓跋部先渠首猗卢有大功于国,朝廷乃破格封其为代王。然此王亦不当世传,猗卢既殁,天下之王,唯司马氏而已……”当然啦,这是指晋朝正式承认的藩王,胡汉及各割据势力不在其列。

    “……且鲜卑、杂胡,即便有侯,亦与我中国之侯,不可同日而语,乃并受我监护,有何可怪呢?”

    吐谷浑连连点头,说对,有理。转过头去呵斥儿子:“汝好不晓事,本部之爵,自然与依附之爵不同,难道驽马配具金鞍,便可与骅骝并驰么?汝待氐、羌,难道与待我鲜卑人相同不成?”

    然后朝游遐拱手,这才请问来意。

    游子远说自己的初任此职,对于各族情况并不了解,因此前来访察,顺便就把裴嶷那封书信给掏出来了,命人递给吐谷浑。吐谷浑笑一笑:“我不识字。”也不请游遐或旁的晋人帮忙阅读,直接就给揣怀里了。

    他本人对兄弟慕容廆还是颇为思念的,对于被迫迁出辽东,当时颇感愤懑,过后想想,也未必不是坏事。倘若仍然留在故地,以他跟慕利延庶出的身份——而且老娘还不是正牌鲜卑——根本不可能在族内掌权,反倒容易遭受慕容廆的猜忌,说白了,好处难捞,祸患无穷。故此当日便说过:“我是庶子,岂有与嫡子同时兴盛之理啊?如今因马斗而相别,此必上天之意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长子吐延却一直记恨着那个估计连相貌都早已记不清了的叔父,甚至还隐约透露过心曲,将来势大之后,要杀回辽东去夺取往日的牧场……因为慕容部附晋,所以吐延非要反其道而行之,都建议从胡了,那校尉大人你拿出封信来,说是某个跟慕容廆相熟之人所写,吐延心里能高兴么?

    算啦,全当这事儿不存在,我把信揣起来得了。

    游遐并不清楚此中内情,见吐谷浑貌似对书信并不在意,也不便再提——反正裴嶷在信里也没写什么重要内容,不过是些回想辽东风光、联络感情的套话罢了。

    不过游遐此来,并不仅仅见一见吐谷浑,探查其内情而已,他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因此为免冷场,就开始询问起其部情况来。吐谷浑也不隐瞒,大致解说了一番——当然啦,对于财货,多少要缩点儿水,对于胜兵,则尽量往多了说。

    游遐瞅个空,插话问道:“贵部虽属我晋子民,然并未得到迁徙之命,究竟因何而万里行来此处呢?”吐谷浑并不想深谈此事,只是敷衍说:“辽东终究狭小,段氏在西、高句丽在东、宇文在北,帐户、牛羊渐多,无可繁衍,因而我便辞别舍弟,率部众西迁。大河南北有拓跋,河西近胡,都不宜居,走着走着,便到此处来啦。”

    张开双臂来一比划:“此地为金城、陇西、南安三郡交界处,草原广阔,而晋人不多,少许氐、羌,难以全占,我因此滞留。恳请朝廷允我等在此放牧,否则,唯有继续西行,直至脱离晋土了——然终是晋之子民,若非迫不得已,谁愿离国前往蛮荒僻野处去呢?”

    游遐答道:“既是晋人不多,贵部自可居此,然而身为我晋子民,须向朝廷进贡——辽东慕容,也是年年入贡的。”

    吐延插嘴说:“贡赋自然有啊,金城、陇西、南安三郡太守,乃至上邽的南阳王,都岁岁遣人来索贡,我部实在穷于应付。难道晋国的贡赋,就没有一个准数么?”

    游遐闻言,假装皱皱眉头,吃了一惊:“各部贡赋,本有定额,贵部自远处徙来,或许尚未计算确数,然……只输一郡可也,岂有奉献三郡之理啊?晋人即便居于县、乡交界处,亦必有明确指归,岂能随便加赋?秦州刺史难道未曾与贵部接洽,商定归属何郡么?”

    吐延扁扁嘴:“刺史早已死了,何处去寻?”

    秦州刺史本为裴苞,因为公开抗拒司马保,而被司马保请得凉州援军,南北夹击,将其攻杀。如今秦州理论上是南阳王司马保说了算——其实就如同雍州此前由麴允说了算一般,仅有虚名——并未新置刺史。

    游遐沉吟少顷,点一点头:“我知之矣,当返回长安,向朝廷奏报,尽快任命秦州刺史,以解决贵部多重贡赋之劳……”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游遐还没能得着机会道明真实来意,而吐谷浑想要趁机求官——倘若朝廷能给个将军号,勉强能与郡国守相平起平坐,说不定我连贡赋都能省了咧,可以算军费嘛——也还不便开口。眼看着天色将晚,吐谷浑心说游校尉远来,今日必定留宿,我不妨好生款待他一番,请他吃饱了,喝足了,带上三分酒意,到时候就比较好说话啦。当即下令,帐外燃起篝火,杀牛宰羊,款待天使一行。

    其部文化比较落后,等级观念也不明确——基本上就分贵族、平民、牧奴三等——故此在吐谷浑想来,我不能只款待游校尉一个人啊,他带来那些兵也都得喂饱喽,那么客人既多,主方也不能少,我得把儿子和亲戚全都叫来,这顿大宴,帐内肯定是排不开的。今日天气不错,不妨咱就野炊吧。

    这在游牧民族中也是常事,当下燃起篝火,铺开毛毡,请游遐正中端坐,吐谷浑和兄弟慕利延左右相陪,把那些跟随的晋兵也都叫了过来,一个晋人,插一个自己的儿子、亲戚,正好围坐一圈。

    酒过三巡,肉尚未熟,架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吐延伸长了脖子问:“游校尉,不知前日官军是如何击败胡人的,可肯见告么?”游遐微微而笑:“官军原比胡人骁勇,只要统驭得法,败之不难——既有裴大将军临阵指挥,岂有不胜之理啊?”

    “裴大将军是谁?”

    游遐伸手一指:“裴大将军何如人也?来,且由汝来说与各位倾听。”

第十章、相邻放牧

    吐延问所谓“裴大将军”是什么人,游遐便即指点一名从人,说你来给大家伙儿说说吧。随即解释:“此人名唤陶德,本是裴大将军亲信部曲,跟从数年,大将军之事,他最熟稔。”

    陶德站起身来,作了个罗圈揖,然后说:“我家都督……即裴大将军,见为中外兵马大都督,实有经天纬地之能,当世英雄,莫能相比。然而我若只说都督在河西如何击败胡人,止此一仗,不见其能;若详说都督事迹,怕是太长,不知各位可肯听否?”

    吐谷浑笑道:“明月初升,晚宴初始,肉未熟烂,酒也未足,怕什么话太长呢?本欲我等起舞,为游校尉助兴,既是有英雄事迹可听,那便要劳烦足下了。”环视诸子:“汝等说对不对啊?”他已然意识到晋人口中的“裴大将军”、“裴大都督”,必然在朝中执掌大权,所谓“知己知彼”,能够趁机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对于自己日后的生存乃至发展,都有着莫大的好处啊。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有人跳出来反对,说不想听?当下众鲜卑一起鼓掌,慕利延亲自端了一杯酒,敬于陶德:“足下请润润喉咙,好说裴大都督事迹。”

    陶德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舔舔嘴唇,便道:“好,那我便从头说起。我家都督姓裴,单讳为该,字文约,乃是清华世家,显贵无比……”

    游遐一直在关注着吐谷浑等人的表情,见对方有些茫然,便即打断陶德的话,解释说:“好比鲜卑,有拓跋、慕容、宇文、段等,并为显姓,惜乎尚无一君。我晋人中,也有多家显姓,共奉司马氏为君,如河东裴氏,世为三公、宰相,主掌政事。”

    吐谷浑点一点头:“原来如此。”注目陶德,意思你继续说下去吧。

    陶德就此开始讲述裴该的身世和经历,当然都是经过裴该本人润色的,陶德说得多了,如今熟极而流。鲜卑人也听不懂其中很多名词,还得游遐不时跟旁边儿解说,但大致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是说裴家世代显贵,辅佐天子,但是后来有藩王作乱,妄图篡位,谋害了裴该之父。裴该当时尚且年幼,与其兄一起得群臣拯救,得免一死,被流放辽东。好在才走到半道儿上,叛逆的藩王就被各路勤王兵马所杀,兄弟二人遇赦还朝,都被任为高官。

    此后不久,胡军侵扰,裴该跟随执政的藩王率兵离京,可惜才一见阵,主将就病死了,在羯兵的突袭下,全军覆没,诸将吏全都做了俘虏。众人哀哀求免,只有裴该抵死不降,当面咒骂石勒……

    听到这里,吐延忍不住插嘴说:“倒是个好男儿,我若为石勒,必不忍杀之也。”

    陶德说对啊,英雄壮士,岂可擅杀?这是有干天和的——石勒也是如此,他把裴该囚禁在马厩之中,想要消磨他的韧性。其后裴该寻机欲逃,却突然发现自家姑母竟然也陷身敌营,为救姑母,乃对石勒屈与委蛇……

    长篇故事,经过前世惯听评书、常看网文的裴该本人组织,再教给陶德,真正是波澜起伏,离奇莫测,听得众鲜卑如醉如痴。陶德根据裴该的教导,还时不时在肯儿节上略作停顿,说我讲渴了,要先喝杯酒,或者我讲饿了,要先吃块肉,吊足了听众的胃口。

    一直说到月上中天,裴该终于顺利进入长安城,执掌国政,众人无不慨然而叹,咀嚼回味。吐谷浑心说,我所料不差啊,这个裴该不但是晋的重臣,而且如今是天子驾前第一人,晋天子似乎尚幼,那长安之事,还不是裴该说了算吗?瞥一眼游遐,心道看来不是天子遣来的游校尉,而是裴大将军遣来的。

    就听吐延开口问道:“足下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有些不明白。”

    陶德问他:“有何不明?”

    吐延道:“裴大都督实为当世英雄,可惜不得亲见——则大都督究竟是何相貌,可肯描述一二么?”

    陶德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当下一抬手:“汝且站起身来。”

    吐延有些茫然,依言立起。陶德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便道:“以汝为比,都督身量与汝仿佛,年岁亦仿佛,面上甚白,不似汝这般黑也,皱纹也少,光润如玉;汝须发都有些卷曲,都督头发墨黑,须直如箭;汝这双瞳却似有些浑浊……”其实是因为吐延听故事高兴,也已经喝了不少酒啦,目光多少有些迷离——“都督双瞳晶亮,视人若电,直入人心。”

    顿了一顿,又说:“都督指挥千军万马,无数豪勇之士,都欲为其前驱,自身是不必披坚执锐,去直面贼寇的。平素也不拔剑,手执三尺竹杖……汝不知何为竹?竹亦木属,笔直圆润,晶莹碧绿——都督手执三尺竹杖,指挥若定,但一扬起,千军号呼,但一落下,万众辟易。我看汝也是个壮士,但比之都督,有若萤火之比皓月、羔羊之比猛虎!”

    游遐呵斥道:“不得无礼!”随即笑对吐谷浑:“裴大将军固然天人之表,当世无匹,我看令郎也是豪杰之相……”

    吐延心道你这话,不还是在说我比裴该差很多么?当下酒意上涌,便朝老爹一拱手:“大人,世间既有如此英雄人物,若不得见,必为终身憾事。儿子请求随天使往长安去,拜见裴大都督,若果如陶德所言,我便甘为驱策,再不提从胡之事了!”

    吐谷浑气得脸都青了,心说你这话虽然在理,但……能不能别把“从胡”二字说出口来?或者你用鲜卑话说成吗?就听旁边儿游遐问道:“令郎本有从胡之意么?”吐谷浑连连摆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小儿中国话说得不好,时常辞不达意,游校尉休怪。”转过头去一瞪吐延:“还不下去冷水浇头,醒醒汝的酒!”

    慕利延赶紧过来,把吐延扶下去了。吐谷浑心说我干脆把话给说开了吧,便即举起酒杯来,朝游遐一敬,说:“我在草原之上,终日与牛羊打交道,而不知世间尚有龙虎。今日始知,竟有人能以两万兵马,一战而败刘曜二十万胡师——则裴大将军非人也,简直是天神下界!小儿欲往拜谒之心,纯出至诚,即我亦想去向拜会裴大将军了……”

    游遐笑道:“此亦不难,我可引尊父子前往长安拜谒。”

    吐谷浑假意皱了皱眉头,说:“长安城内,终究还有天子,裴大将军再勇,也是天子驾前之臣,我若前往,岂可不并谒天子啊?然而终是边鄙野人,身无官职,哪有资格去见天子呢?”

    游遐心知其意,便道:“足下若想得官,倒也不难,今裴大将军执掌国事,等闲将军之号、县侯之爵,可以自专。只是……”

    “只是什么?”

    “官爵为国家名器,岂可轻易授人?贵部往日唯输各郡贡赋,且均未入长安,则裴大将军以何名义授足下官职啊?”

    吐谷浑点一点头:“此言在理。”当即举起酒杯来,朝游遐挤了挤眼睛:“此事可以再议,足下且尽此一杯。”

    两人各自心中有数,于是游遐喝完这杯酒,便即站起身来,说自己尿急,要找地方放水。吐谷浑当即一扯他的胳膊:“同去,同去。”几名部曲还待跟从,吐谷浑摆摆手:“自家营中,难道还会有刺客么?何必汝等相随,且退,且退。”

    二人把臂而行,走到暗处,一起解裈,吐谷浑压低声音问道:“游校尉此来,必然是奉了裴大将军之命,要我部效命了。不知我当如何做?”游子远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官职可得,但要拿功劳来换——我能为裴大将军立什么功,且说来听听?

    游遐首先说道:“足下与令弟间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则若足下不迁至万里外,必当归入令弟帐***其驱策,应无率部相邻放牧之理——可是如此啊?”

    吐谷浑不明白游遐突然间提起这个话头来,究竟是何用意,只得老实回答:“游校尉所言是也。”

    游遐便道:“今南阳大王在上邽,距离长安尚不足千里,可谓相邻放牧……”

    吐谷浑悚然而惊,随即颔首:“原来如此,多承游校尉指教——裴大将军可是要我发兵上邽么?”

    游遐摇摇头:“尚且不急,足下记得此事便可——裴大将军终有率师上陇的一日,且为期不远。如今大将军当面之敌,乃是卢水胡……”

    本年七月,长安朝廷突然下诏,命北地、新平、安定三郡发兵,合攻卢水胡。

    卢水胡首领彭夫护曾经为父报仇,叛晋攻杀了贾疋贾彦度,并且接受刘聪梁州刺史的任命,迄今为止,整整四年时光过去了,他却依然在安定郡内逍遥无忌。此前刘曜猛攻冯翊、北地,逼近长安,则以索綝、麴允为首的关中势力不克往攻,尚有可说;如今既然刘曜败退,二郡克服,那么总应该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彭夫护了吧。

    贾疋出身不高,他是姑臧贾,不是襄陵贾,属于二等世族,乃曹魏太尉贾诩之孙。贾太尉虽然多次扰乱政局,名动天下,仕魏后位列三公,但他“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加上子孙多非杰才,故此家族势力并不繁盛。直至三传而出了个贾疋,颇有乃祖之风,“少有志略,器望甚伟,见之者莫不悦附,特为武夫之所瞻仰,愿为效命”,在关西地区威望一时无两,故此长安一度沦陷后,关中群豪才会拥其为首,扶保司马邺。

    乃知攻伐卢水胡,为贾疋复仇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一旦成功,可使朝廷威望大涨,关西士人归心——裴该欲定关中、安诸胡,便自彭卢为始。

    为此调集三郡的兵马合攻,也在情理之中。但问题是卢水胡在安定郡内,临近新平、扶风,距离北地却尚有一段距离,如今不命安定、新平、扶风三郡出兵,却掺和进来一个北地郡,其意图颇为耐人寻味。

    因此诏书下至安定,郡守焦嵩当即一拍桌案:“此假途灭虢之计也!”

    恐怕裴该的真实目的,是想让他的亲信郭默率北地军杀进安定、新平境内,先灭卢水胡,再顺势夺取二郡吧。

    焦嵩乃聚集文武,商议对策,从事蒋通建议说:“安定六县,半在彭夫护手中,何不借助官军剿灭之,收其余烬屯垦,则明公之势必然大长……”

    焦嵩撇嘴一笑:“子畅,卿误矣。卢水胡在我之西,若官军自北地来,必先经过临泾(安定郡治)。我若出兵与之相合,郭默狡诈,焉知不会趁虚而袭我城邑啊?若不出兵,则彼之运道在我掌握,又岂敢西行攻胡呢?”

    蒋通答道:“明公忘记新平竺公了么?可请竺公助守临泾,明公与官军并道而西,且使官军当其强,明公取其弱。即官军得胜,我郡亦有功无过,朝廷不敢遽罢明公,乃可收胡部自用;若官军丧败,明公退守临泾,自然无虞。”

    焦嵩略一沉吟,摇头道:“若竺士伟(竺恢)可信,自可用卿之议,然而……焉知他不会趁机谋夺我的安定?”

    蒋通规劝道:“明公,今裴公挟败胡之势,逐麴公而害索公,执掌朝政,复诏命公等入觐,其心不问可知。四郡国唯戮力同心,守望相助,且请南阳大王为援,始可与之拮抗,若相猜忌,必为官军逐一击破——明公三思。”

    焦嵩还是摇头:“子畅所言虽是正论,奈何竺士伟之心,未必如卿之心啊。”

    蒋通当即一拱手:“臣愿前往新平,说竺公发兵来援,还望明公勿疑。”

    焦嵩想了一想,说:“何如遣使上邽,使南阳大王先发兵往攻卢水胡,我则东进泥西,以阻官军入境。南阳大王若能攻破胡军,所得城邑、田土、民户,不还是我的么?不过输些贡赋与他而已。比起卿之策谋来,当更万全。”

    蒋通皱皱眉头,反问道:“但不知北地应诏发兵西来,明公以何名义阻之啊?南阳大王野心素著,若灭胡而得郡西三县,不还与明公,又当如何处置?”

    焦嵩先是摆手:“我自有言语说郭默退去。至于南阳大王……”注目蒋通:“仍须子畅出使新平,说竺士伟与我同心一意,共抗裴某——唯使新平兵为我守城,此事太过悬危,断不能行!”

第十二章、求告

    夏秋之际白昼漫长,天黑得很晚,这一日荀灌娘从客厅返回寝室的时候,其实已过平常用膳之时,但室内仍然清明通透,还不必要点上蜡烛。

    荀灌娘一脸的疲态,都被厚重的脂粉给掩盖住了,满头珠翠,在她感觉比戴上头盔还要乏累,因此才一进门,就毫无仪态地瘫软在了榻上。喘了两口气,她招呼道:“取镜来,先为我卸去头上这些阿物吧!”

    两名侍女端着一张矮几过来,摆放在荀灌娘的面前,随即出去打水以备主母卸妆、净面。猫儿则从匣中取出一面铜镜,宝贝似的双手拢抱在胸前。

    倒也确实是宝物,此镜径广半尺,平滑莹彻,以紫檀为架,并嵌八宝,还是裴该大荔之战中的缴获品呢——也不知道是哪名胡将从何等显贵人家抢掠来的。不过当日裴该把这面铜镜送给妻子的时候,表情却似乎有些遗憾,还说:“今世之镜,也便如此罢了,聊助卿整理头面吧。”

    荀灌娘就腹诽啊,说得好似你见过后世之镜似的……似我荀家,同为高门,也从未见过这般好镜,恐怕是汉代古物,难道你裴家过往繁盛时,就能有更好的不成么?除非你不姓裴,而姓石,或者姓王……

    猫儿小心翼翼地展开木架,安好铜镜,然后爬上榻来,为荀灌娘逐一摘除假髻上的金玉首饰。荀灌娘忍不住又发牢骚:“镇日戴着这些,还要求体不能敧,头不可斜——不想做妇人竟如此麻烦!”

    猫儿瞥了她一眼,歪一歪嘴,那意思: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我还没得戴呢!荀灌娘自镜中窥见了猫儿的表情,当即笑道:“汝想要么?除非汝先嫁人为妇啊……可要我为汝说门亲事?”

    猫儿秀眉一蹙,也不反驳,但明显有些不大高兴。她离开如同养父的荀崧,跟着荀灌娘到裴家来,所为何事,自然不会心中无数,那么你今天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是不希望我接近你老公吗?本来身为一名蛮女,是几乎无缘于中国士人的,既为荀氏收养,能够攀上个二流家族已属天幸,不当再有什么奢望;只是既然隐隐约约给自己指明了一条更光明的道路——天下高门,何如裴氏?且裴郎又如此英雄——却又一巴掌将梦想打破,猫儿自然难以释怀。

    荀灌娘注意到了猫儿的表情,不禁轻轻叹息道:“汝若入我家,则如今日之事,也不可免——我尚难以应付,何况汝呢?”

    今日何事为何?说白了就是“闺中外交”。自从裴该进入长安城,执掌国柄之后,便陆续有贵族女性前来拜望荀氏,其实是想通过荀氏的门路,使得自己父族或者夫家可以顺利挤上裴该的大船。荀灌娘虽然自小骄纵,行为举止一若男儿,终究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还是世族小姐,道德准则与时论无违——她确实懊悔不能托生为男,但并不认为自己在闺中时的放纵是可以原谅的,总觉得在这方面,老爹所言比丈夫新婚之夜的胡话更加合理……

    故此在闺中时,可以仗着父母的娇宠肆意妄为,既然嫁为人妇,就必须把内帏之事给肩负起来,跟其他太太、小姐们打交道,肯定是免不了的啦。此外,对于裴该目前的处境,荀灌娘也有一定的认知——基于她的出身、天赋、学识,恐怕认识得比裴该麾下很多重将都要清楚——

    夫君虽执国柄,终究是外来户。长安朝廷原本被一群关西人把持着,裴该又逐麴杀索,直接灭掉了关西士人的领袖,则彼等怎可能不恨、不疑?基于裴某名高位显,又重兵在握,估计恨的人少,但疑者必多——他会怎么对待关西士人呢?是可以依附,还是必须得给关东人腾地方呢?

    所以太太、小姐们的拜望,荀灌娘必须接待,对于她们的试探,也必须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前提下,偶尔做出亲近姿态来,给她们——主要是身后之人——一定的希望。当然啦,最终用某人不用某人,还得老公说了算,荀灌娘尽量不逾本分。

    只是这种事大违其本性,也并非其所长,所以荀灌娘每次接待贵妇们归来后,在亲信侍婢——比如猫儿——面前,就难免牢骚满腹,肆意倾吐。她只能催眠自己,这就纯当是打仗了,夫婿在前线作战,我在后方作战,可以帮他稳固政权。

    裴该还在长安城内的时候,很多家族为了避嫌,尚且不敢放肆;等到裴该率兵出征了,荀灌娘门前递帖之人数量骤增,一连几天,都忙得她筋疲力尽。故此当她随口一句话——还真不是试探,她这会儿没这精神头——说得猫儿羞恼之后,便忍不住喟叹:大户难嫁啊,你瞧我如今多头疼,难道你还能比我强不成么?

    当然这话是没法使猫儿心情转好的,荀灌娘只得转过身来,拉着猫儿的手,琢磨着再如何抚慰才是。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仆人裴服的声音:“夫人,那……辛氏又在门前求见了。”

    荀灌娘听闻此言,不禁皱眉,抬高声音问:“不是已经回绝其两次了么?何等身份,也来见我?”随即微微冷笑:“难道说是汝得了她什么好处,故此为她一报再报?”

    门外裴服不禁尴尬地笑笑,辩解说:“实无所得……只是瞧着她甚是可怜,又求见之意甚坚……”

    裴服是裴家旧人,平素连裴该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荀灌娘虽知此人好逸恶劳、贪财好色,实非良仆,但若没有犯下什么捅破天的大过错,也不便冷面相对。她心情正不好,随口刺了裴服一句,随即就有些懊悔,于是心说罢了——“好吧,便允其入见。”

    时候不大,裴服就引了一名女子来至门外。那女子自己报名:“梁门辛氏,求见裴夫人。”声音非常的清脆悦耳,有若黄莺鸣叫。猫儿吩咐一声:“进来吧。”于是那女子便即提衽而入,隔着榻边老远,就在门旁垂首跪下了。

    荀灌娘借着仍然亮堂的天光,抬眼一望,就见这女子上穿浅红色绣花的襦衫,下着素白长裙,头梳翠眉惊鹤髻,却只插了两支银钗。就总体打扮而言,端庄素雅,尽显高门之态,却又不炫豪富。

    这第一印象还算不错,荀灌娘便道:“可抬起头来。”

    那女子当即仰头,面向荀灌娘,无论荀氏还是猫儿,一见之下,都不禁大吃一惊——世间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荀灌娘不禁就想啊:“《庄子》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我还当是夸张,不想果然有如此丽色!”第一反应竟然是:千万可别让我老公瞧见她!不过随即就自嘲地笑笑——胡思乱想什么呢,人自有夫,况且我夫婿也并非好色之徒……应该吧。

    当即端正仪态,开口问道:“汝数次三番求见我,所为何事?”

    那女子回答道:“民妇来意,以夫人之尊贵,自然明了,何劳动问?”

    荀灌娘有些没好气地反问道:“似汝这般,岂是求人之道?”

    那女子脸上不免露出些哀戚之容来:“妇人实不愿来此,唯夫婿相强耳。唯愿夫人俯听妇人之求——我夫实无罪也!”

    荀灌娘冷笑一声:“既无罪,可自向朝廷申述,而竟使其妇来见我——汝夫还算是男子么?!”

    那女子答道:“即夫不夫,妇不能不妇。且无罪而贬,谁心中无怨,既怀怨望,必非朝廷之福,亦有伤裴大将军之明。还请夫人指点一条明路……”

    荀灌娘轻轻叹了口气:“汝夫之事,我也略知一二——本有通畅大路可行,惜乎为汝叔所误矣!”

    猫儿轻轻从后面捅了荀灌娘一下,压低声音问道:“这人是谁啊?她夫婿又是谁啊?”

    梁门辛氏,本出颍川名门,是曹魏名臣辛毗之后,嫁给了河东梁纬为妻。实话说梁纬虽然是索綝之甥,但平素并无恶迹,他自从在冯翊太守任上为刘曜所败,便即深深自责,日常闭门不出,据说还曾多次规劝索綝要团结同僚,同心对胡。

    故此辛氏前来求恳荀灌娘,就说了:“索綝擅权为恶,我夫实非彼之党羽,且便祸及三族,也终不到外家。今索綝既败,我夫最多贬职而已,岂能罢为城旦,而须以钱财赎其罪啊!何罪之有?”

    荀灌娘提醒辛氏:“汝夫实为其弟所累。梁衷正(梁肃)在弘农,我夫使人讽其入朝谢罪,且营救汝夫,而彼不但不从,竟弃官而去——难道以我夫为楚平王,自诩吴子胥不成么?若真如此,伍员既去,伍奢不就鼎镬,是我夫重恩已施,尚有何求?!”无论抗命还是弃官,都是重罪,那么弟弟既然跑了,哥哥难道不会受到牵连吗?

    辛氏急忙辩解道:“一树之叶,尚有枯荣,何况兄弟?且三叔实非我夫一母同胞也……”梁肃是继室所出,梁纬和梁综才是亲兄弟——“……日常也难以约束之。夫人明察,我夫昔在冯翊,提疲弱之旅,与胡寇苦战七日,血染衷甲,几乎不免,乃为部曲劫持而走;既返长安,乃请以重将守冯翊,索綝不允,改任衷正,孰料衷正遇胡便逃——贤与不肖,由此可知。我夫归来后,亦深自责,每欲为国家而死,如今竟以无罪之身,罢为黎庶。今使我求夫人,非谋功名,是欲为裴公效力,以赎前愆——否则,乃可踵衷正而走矣……”

    荀灌娘皱皱眉头,眼瞧着对方珠泪涟涟,实在不忍拒绝——正所谓“我见犹怜”,生得好看就有这种优势,即便同为女性,也难免会起恻隐之心——于是想了想,便说:“若欲为国效力,求我无用,只看汝夫有无胆量了……”

第十一章、假途灭虢

    蒋通字子畅,并不是关中士人,本籍零陵湘乡,为蜀汉大司马蒋琬侄孙,国亡后迁居关中。他本人少年时曾经投在太常卿挚虞门下,挚虞考究其才,说:“卿非仕途中人也,唯可传我医道。”

    挚虞和凉州刺史张轨等人,都曾经跟随名医皇甫谧学过医术,正愁无人可传,就此倾囊以授蒋通。后来天下丧乱,挚虞贫饿而死,蒋通乃以医术干谒权门——他才不信什么“非仕途中人”一说呢,既读圣贤之书,总得大小捞个官做,才算不枉此生吧。

    两年前,安定太守焦嵩一病不起,蒋通闻讯后急往求谒,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把焦太守从死亡线上给硬扯了回来。焦嵩为此而感念蒋通,便召其为从事,深为信重。

    如今朝命三郡合兵伐胡,蒋通建议焦嵩与新平太守竺恢合谋,利用官军之势攻灭卢水胡,但是遭到了婉拒。旋即焦嵩便命蒋通出使新平,去游说竺恢率军来合——我还得新平兵帮忙,只是……我可不怎么信竺士伟啊,是要他帮我一起先拦住北地兵,进而西进去驱逐南阳王的势力,放他进临泾城,那是万万不能的。

    蒋通说不服焦嵩,无奈之下,也只得奉命出使,不日便即抵达新平郡治漆县,求见郡守竺恢,道明来意。竺恢笑笑:“焦维岳(焦嵩)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随即解释说:“彼恐官军入安定,若不发兵,则官军不西,若然发兵,官军可趁虚袭其城。然而,我若发新平兵前往,焉知官军不来攻打漆县?须知新平距北地,比安定要近便得多啊。”

    蒋通劝说道:“府尊,今安定在右而北地在左,新平位于其间,则府尊向右,官军无如我等何;府尊向左,我家明公必亡。处此权重之地,又岂可虚执两端而坐观成败啊?若新平兵往援安定,而北地兵来袭漆县,我家明公必将与府尊相合,共同救护……”

    竺恢摆摆手:“卿以为,我等所忌者唯有北地兵么?我料裴公必踵迹于郭默之后,大军趁势攻来,即便两郡合兵,再加扶风,亦难抵挡……”扶风内史竺爽是他从弟,肯定会来救的,至于始平国,距离太远,暂可不论。

    随即他又问蒋通:“卿可通军事否?”

    蒋通尴尬地笑笑:“末吏实不知戎事。”竺恢说这就对了——“吾昔为西平郡守,随贾酒泉(酒泉郡公贾疋)入关,以抗胡寇,刘聪使刘曜、刘雅、赵染将十万众来,我即固守此城,前后二十余日,血染征袍,使贼难以寸进。贾公因此得以间道而向长安,逐退胡寇……”

    蒋通一边听,一边点头,然而心里却说,你当年的英雄事迹,我早就听说过啊,这回又提出来显摆,所为何来?就听竺恢随即解释道:“由此可知二事:其一,裴公在大荔城下,所部略多过当日贾公,所破胡寇亦较曩昔为多,是其势已过贾公可知矣,焦维岳如何抵挡?其二,我恃此城,昨日能退胡寇,今日也不惧裴公,且缓急时可召舍弟前来,无须焦维岳相助。”

    一句话,我足以自保,但没力量去救你,你且好自为之吧。

    蒋通费尽唇舌,竺恢只是不肯发兵——“虽有朝命,然新平狭小,唯有两县,自便推诿。”无奈之下,只得告辞退出,并且慨叹道:“曩昔胡寇来时,四郡国本有盟誓,当守望相助;如今始知,皆虚言也!则安定不亡于官军,必亡于南阳王……”思来想去,那我还有必要回去跟焦嵩陪绑吗?

    最终一跺脚,蒋通离开漆县,直接就奔了北地郡治泥阳了。

    等到了地方一瞧,郭默正好点兵出征,只见旌旗招展、刀矛耀日,无数骑士往来纵横——我靠,看起来很是威武雄壮啊!蒋通虽然不懂军事,但即便瞎子也瞧得出来,这比安定兵可要强上不止十倍了!

    他知道焦嵩麾下,有兵盈万,但大多数都是临时征发百姓从军,真正能打的也就亲信部曲加原郡内戍卒三千人马而已。眼瞧着北地兵陆续开出泥阳城,不但器械精良、士气高昂,而且几不下五千之数!果如筑恢所言,这必然不仅仅是安定一郡之卒,而是有裴公主力夹杂在内了,且裴公很有可能踵迹于后!

    赶紧凑近去求见郭默。郭默听说是安定来人,也不下马,就高踞鞍上,接见蒋通,问他:“尊太守使足下来使,可是商定合兵的日期、地点么?”蒋通摇摇头:“非也。”当即便将焦嵩、竺恢等人的谋算合盘道出,但是没提自己早先的建议,只说:“吾本心向朝廷,奉劝焦太守与府尊合兵,灭卢水胡以自明心迹,惜乎彼不肯听从……”

    郭默心说不听就对了,倘若焦嵩当真就此幡然改悔,变得老老实实的,我家都督还不方便下手哪。于是问蒋通道:“足下既为安定之吏,想必对其内情,及卢水胡的情状有所知悉,可肯入我麾下,充任向导么?”

    蒋通当即拱手跪拜:“愿为明公前驱。”这当口可绝对不能说什么,我其实对郡内地理,尤其是卢水胡的情况,也不是有多了解……

    郭默就此率部西行,正如蒋通猜想,他带着的并非是北地兵——夺占北地才几个月而已,即便料民为兵,哪有足够的训练时间啊——既包括了本部“雷霆营”,还再加上北宫纯的“骐骥营”和董彪的“厉风右营”,总数不下五千。

    不过裴该倒并没有“踵迹于后”,他暂且将安定郡内战事一以付之郭思道,自己则率“武林”、“劫火”六营,并李义所部,离开长安,直向西行——目标是始平国治槐里。

    槐里距离长安几乎近在咫尺,大军午前出发,兼程而行,第二天一大早,前锋就已经出现在了槐里城下。“劫火”左副督谢风麾下骁将苏峻直抵城下,传裴公之命,要内史杨像出城迎接,杨像骤闻此信,当场就傻了眼了。

    杨像本是弘农杨氏关西分支的子弟,幼承庭训,专攻经史,对于军政两道全都一窍不通。他与其他三名守相不同,并无自外于朝廷之意,只是——我压根儿就不懂打仗啊,怎么可能发兵去救援长安城呢?麴大将军您还是自家努力顶着吧,若连你都打不赢,即便我去了,又能济得甚事?

    其后裴该进入长安,下诏各郡国守相来谒,杨像一则基于对索、麴落马的不满,二则看其余三家也无动作,于是大着胆子,上奏敷衍,不肯动身。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朝廷可能会派兵来伐,但琢磨着,我并非叛逆啊,你想打我也没有名义啊;再说了,长安、槐里,不足百里之遥,你要真打过来,我也根本抵挡不了……

    算了,害怕也没用,且过一天算一天吧。

    因此苏峻一叫城,杨像当场就怂了,不敢抗拒,只得整顿衣冠,出城来谒裴该。裴该自然早就打听清楚了四名守相,每人的出身、品性、能力,知道杨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但没想到,这人服得还挺快……真要跟麴允似的闭城自守,我还须多费一番手脚。

    因此心情大好,拉着杨像的手,温言抚慰,还跟他谈了谈经典。杨像在学问方面倒是不弱于人,裴该有问,他必有答,条理清晰,且往往切中肯綮。裴该假装惊讶地说:“卿大才也,如何屈居地方?”当即决定,召杨像入朝为太常卿——你这就收拾收拾,我派人护送你到长安去吧。

    裴该在槐里城中仅仅居留了一个晚上,便即率兵沿着渭水继续向西,前指武功——距离武功不到五十里地,就是扶风国治郿县了。

    始平之守,裴该暂且交给了从兄裴开。他原本是计划让裴开、裴湛兄弟其中一人入尚书省的,可以先从尚书郎做起,但是遭到了裴嶷的反对。裴嶷说:“二子尚少历事,不宜遽入中枢,应当放诸外郡磨炼数载,如此才能做文约的臂助。”他这也是出于两个亲侄子的爱护,裴该自然不能不听,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先署裴开为始平内史——倒是比当尚书郎,起家要更高一些。

    闻喜裴氏虽为天下一等一的高门,但裴开、裴湛并非主支,其父不过二千石郡守而已,就理论上而言,兄弟两个本没有从守、相起家入仕的资格。但一则天下丧乱,唯力为视,很多旧规都难以维持——若按门第论,索、麴辈就基本上没有做三公的可能性,九卿到头了——二来裴该手下缺乏合用的人材,如今既然大权在握,也就不吝惜于超擢显拔。如甄随那蛮子又是什么出身了?如今得为将军,若在太平时节,那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且说这边裴该率兵临近武功之时,扶风内史竺爽方才得到消息,不禁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赶紧遣使北上,去向从兄竺恢求取援军……

第十三章、韦氏与辛氏

    裴该率兵经武功而入扶风国,苏峻仍然率先进抵郿县城下,然而这回等着他的却是一棒鼓响,乱箭齐发。苏峻促不及防,左膀中了一箭——好在入肉不深,被迫狼狈逃回,向上官谢风禀报。

    谢风来报裴该,裴该便率军来到城东五里之外,扎下营寨,然后亲自查看城防——当然啦,他不会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士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得非常严密。

    裴该转过头去问跟随之人:“深之,卿看竺爽这是何意啊?”

    这个人乃是新近投靠的裴该,姓韦名泓字深之,出身京兆名门韦氏。韦姓本籍是在鲁国的邹县,西汉中期出过大儒韦贤,其第四子韦玄成曾拜丞相,始迁京兆杜陵,传承至今。当地有一句民谣,说“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前文误作“去天三尺”,也不押韵啊,还是在此修正一下吧);杜城韦舍,衣冠塞途”——“杜城”二字既指杜陵,也暗喻杜氏。

    前些年胡寇杀入长安,关中大乱,韦、杜两家损失惨重,孑遗被迫南逃。杜乂他们是去投了荆州刺史王澄,韦泓也差不多,但他虽至荆州,去依附的却是旧友、王澄部将应詹应思远。等到听说裴、祖北伐,克复洛阳,韦泓坐不住了,就他判断,河南既复,关中唯有北侧当敌,危险系数要比过去低得多,于是仍把家眷安置在西平郡,孤身一人北归。

    就在裴该秉政后不久,韦泓返回家乡,很快便应了裴该的招募。裴该既在大荔城下打出了威名,继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长安,大旗一竖,还是有不少关西士人就此归入幕下的——虽然就目前而言,数量还不太多,但增长速度喜人。韦泓并未答应接受官职,而只入裴该幕下为宾,打的主意显而易见,那就是一当形势不妙,好方便他抬腿就跑。

    裴该既然谋夺安定等四郡国,当然要有熟悉情况的关西士人做带路党,游遐他已经撒出去联络氐、羌了,于是便将韦泓带在身边。

    当下问韦泓,说你瞧竺爽紧闭城门,也不答话,他究竟做何打算啊?韦泓拱手回答道:“明公朝廷鼎鼐,亲身至此,竺由哲(竺爽)无由抗拒,然若开城纳入明公,杨国图(杨像)殷鉴在前。故此只得装聋作哑,闭城自守。就臣想来,他必已遣使向新平求救……”

    “卿以为,竺恢可肯救援么?”

    韦泓点点头:“竺氏兄弟,据闻向来友悌,且本唇亡齿寒之意,竺士伟亦不敢不来救援。新平虽小,竺士伟却素称能战,麾下多精锐,明公切不可大意啊。”

    裴该略一沉吟,又望望城上,便道:“且回营商议吧。”

    入营之后,他便召来诸将吏,明确指出:“今有二策,一是先攻郿县,使新平军来无所依;二是围而不打,先破新平的增援。卿等以为何者为上啊?”

    甄随又抢着回答了,他说:“郿县城池虽高,然我看也无外垒,也无吊桥,壕中无水,养马垣残破,我一努力,便可攀上城头。即便新平即刻发兵,至此也有三百里之遥,起码五六日才可抵达——攻这小小的郿县,哪里用得了五日?还是先将城池攻下为好。”

    谢风摇摇头说:“都督欲图一举底定四郡国,不但要打扶风,也要打新平,倘若急于攻克郿城,就怕新平的援兵缩了回去,反倒多费力气。若能先破新平兵,或许郿县可不攻而下,新平郡治……哪儿来着?也或许望风而降了。”

    甄随狠狠瞪了谢风一眼,心说你哪边儿的啊,同属一个营头,竟敢反驳老爷的意见!当下一撇嘴:“或可不攻而下,或可望风而降,全是或许——靠着或许如何打仗?!”

    裴该先不理他,却转过头去望向李义:“卿在关中时日较长,有何建议?”

    李义初归裴该不久,又慑于甄随的勇名,原本是不打算开口,然而裴该既然问道了,他犹豫一下,便回答说:“甄督所言,确实有理,然而……新平竺太守,素称能战,若能与野外摧破之,比将来去攻漆县,或许会轻省一些吧。”

    甄随还想反驳,裴该却摆摆手,加以制止,转过头去再问韦鸿的意见。韦鸿答道:“臣不懂军事,但于关中地理,略知一二。关中富庶处,都在渭水谷地,东起华阴,西到陈仓,地势平坦,阡陌纵横。郿县之北有岐山,地势渐高,军行不易,漆县虽然城小,然而处于山谷之间,大军难以排布,则攻漆县,较攻郿县,其难十倍。若果能于此处摧破新平兵,郿、漆二城,都不难平……只是……”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裴该以目光相鼓励,韦泓才说:“臣不懂军事,但知竺士伟能战,所部不下七千之数,都是精锐,若倾巢而来,与我决战于平原之上,背后还有郿县为之策应,我军胜算几许,实不能料也。”

    甄随冷笑道:“七千而已,即便都是精锐,难道还会是我军的对手吗?当日大荔城下,二十万胡军……”

    裴该打断他的话头:“如此说来,卿是愿与新平兵平原决胜喽?”

    甄随只是自恃武勇,随口抬杠,经过裴该一问,才发觉自己貌似又站到对面一边儿去了,不禁“啧”了一声,随即问道:“由此北向岐山,有多少路程?”

    韦鸿回答说:“最近处不过五十里。”

    甄随说足够了——“不如便围着郿县不攻,放新平兵入平,别出游军绕至其后,断他归路,然后于平原一举覆灭之。扶风兵见了,必然胆落,可一鼓而下,然后急袭漆县,一举而定二郡国!”

    谢风朝他挤挤眼睛,那意思:老大你这是彻底投降我了是吗?

    甄随不去瞧他,转向裴该拱手:“末将请命,与那号称能战的竺某当面较量!”

    裴该先不回答,又再望向裴嶷。

    他此番领兵出征,本打算留裴嶷在长安,为其掌控朝局,就如同昔日曹操在外而荀彧在内,日后刘裕在外而刘穆之在内一般——因为他不放心梁芬,也不认为荀崧能有独任之力。然而陶侃守备冯翊等二郡,裴该身边缺乏一名合格的幕僚长,目前除了裴嶷,无人能当此任,最终还是被迫把裴嶷带在了军中。

    反正自己这回离开长安应该不会太久,只定关中,距离也不远,遇有缓急,赶紧退回去也还来得及。目下尚书省内不仅仅有荀崧,且有李容、裴通,城守之事则托付给了陆衍,理论上短期内不至于闹出什么事儿来。

    裴该不禁慨叹,手底下人还是太少啊。虽有韦鸿等不少关西士人来投,华恒亦有投效之意,终究相处时间太短,对方无论忠诚还是能力,尚且无法保障。由此不禁怀念起卞望之来了,若得卞壸在,安有此忧?

    实话说他最信任的部下还是卞壸,裴嶷则是有同族属性加持。只可惜徐州偌大的基业,实在舍不得放弃,也就只好尽数托付给卞壸了。

    裴该最后征求裴嶷的意见,裴嶷也主张围城打援,于是就此定下了方略。正待分派各营任务,忽然小校来报,说夫人有信从长安送来——裴该略略一皱眉头,心说有什么大事,我才离开几天啊你就写信?接下信后,先不理会,安排各营择地掘垒,包围郿县。不过只围了北、东两面,一则兵数有限,二则城南是渭水,也不便合围——阙其二面,竺爽你若想弃城而逃,随便你好了。

    散帐之后,裴该这才打开妻子的来信,一目十行读过,便即笑着递给裴嶷。裴嶷还挺奇怪,你们夫妻的家书,干嘛给我瞧?难道除了说家事、表恩爱外,还有别的花样不成吗?

    细细一读,原来是在说相关梁纬之事,梁纬的夫人辛氏竟然跑去恳请荀夫人,给他丈夫指点一条明路。荀灌娘倒是没在信里写辛氏有多漂亮,导致“我见犹怜”,就光说她可怜了,自己因此回复道:“汝夫本是拥立功臣,又为司徒同族、我夫同乡,若非其弟不晓事,又何致于今日啊?如欲为国效力,求我无用,只看汝夫有无胆量了……”

    裴该缺人手,这点荀灌娘也很清楚,就指点辛氏,说你丈夫久在关中,必然熟悉人情地理,若敢以白身直入军前请谒,愿意为我夫君镇定关中贡献一定的心力,我夫君绝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此番发兵本是大好机会,若是进言得用,或是立了什么功劳,还怕不能重启仕途吗?就看梁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裴嶷读完书信,递还给裴该,说:“夫人所言,也有道理。梁正经(梁纬)既是索綝之甥,若肯赦而用之,或可起千金马骨之效,使关中士人不再观望,而俱愿景从于文约。”裴该笑道:“但不知何如人也,若似其弟般不堪,这马骨不要也罢。”于是下令,唤李义入帐来询问。

    韦泓就不叫了,梁氏兄弟跟随贾疋复攻长安的时候,他早就已经逃到荆州去啦,肯定啥都不清楚。

    李义入帐后,对于裴该的提问皱了皱头,回答道:“我是武夫,他是文吏,且名位相差甚远,故素无往来……不过说他当日在大荔是战败而逃,不似其弟般主动弃守,倒是确实的……”

    裴嶷道:“梁正经未必有统兵之能,且以昔日关中兵马的情状,即麴允尚不能敌刘曜,何况于他?敢与胡寇对战,已属难能。且……”顿了一顿,对裴该说:“解县梁氏已然星散,乌氏梁氏归从于文约,倒是那辛氏……不知能否通过她,结交上陇西辛姓?”

    裴该闻言,不禁恍然大悟,要知道在这年月,辛姓比梁姓可要显赫得多了。

    西汉代有名臣辛武贤、名将辛庆忌,还有著名的道士辛垣平,都出自陇西辛氏;逮至东汉初,其一支东迁到颍川阳翟,汉末出了辛评、辛毗兄弟;辛毗仕魏为卫尉,其女嫁与羊耽为妻,就此与晋初烜赫一时的泰山羊氏成为姻亲——就是大名鼎鼎,“聪明有才鉴”的辛宪英。

    故此裴嶷才说,论起门第来,颍川辛氏,还有其本家陇西辛氏,都比梁氏要高格得多,若能通过梁纬之妻辛氏,跟这一家族搭上关系,强过空得一梁纬百倍——“前朝中有尚书郎辛宾,即陇西辛氏,可惜索綝之败,他受惊而夤夜逃亡。吾尝听人言,其兄弟五人,在郡中有‘五龙一门,金友玉昆’之誉,若能通过辛氏联络之,或许对于文约将来上陇,会是很大的助力。”

    裴该先是点头,随即笑笑说:“那也须梁纬有胆量来谒我才是——好吧,我等便在此处等着,看他敢不敢来。”

    “五龙一门,金友玉昆”的辛氏兄弟,此前因为疾疫而病死了俩,如今只剩下三个,分别是辛明字鉴旷、辛攀字怀远,以及辛宾字宝迅。其中只有辛宾出仕长安,担任尚书郎——跟他老爹的官途相同——当日李义等人发动政变,辛宾也在尚书省内,就呆在索綝身边,吓得几乎不敢发一语。他终究官卑职小,别人也没在意他,其后华恒还要他帮忙草拟文书来着,但辛宾以受惊过度,难以下笔而请辞了。等到城内局势稍稍稳定一些,城门一开,他当即卷包就跑回了老家陇西狄道。

    辛攀自在族内管事,突然听说兄弟从长安跑回来,不禁大吃一惊,见了面就问:“宝迅何以遽归?难道是胡寇又逼近长安了不成么?”

    辛宾回答说:“若胡寇临城,弟唯死而已,岂敢弃大义而逃?”——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人是跟随司马邺前往平阳,然后在刘聪强令司马邺洗爵之时,抱帝痛哭,从而为刘聪所杀的。

    于是辛宾就把长安城内政变的经过,向兄长详细描述了一遍,然后说:“胡寇肆虐,社稷倾危,而辅臣犹自倾轧,如此下去,恐长安终不可守也。弟因而辞职还乡……”真要是到了天子蒙难的那一天,我再跑就大义有亏啦,还是提前离开为好。

    辛攀沉吟少顷,摇一摇头:“宝迅误矣。卿以为谋夺国政者为梁司徒乎?我料实为裴公也!”

第十四章、利令智昏

    这年月消息传递速度非常缓慢,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吐谷浑都听说晋军在冯翊郡内大败刘曜了,陇西辛氏又岂能不知啊?因而辛攀就对兄弟辛宾说了:“梁司徒无拳无勇,往日唯仰索公鼻息,今日何有胆量,起而一搏啊?且便其执了长安之政,又有谁肯听从?我料必是裴公挟大荔战胜之势,欲谋麴、索,故说动梁公相助也。”

    随即叹了口气,责备辛宾,说:“当此朝局动摇之时,宝迅正该留在长安,以观变化,岂能因为一时惊骇、失望,便逃归故里啊?若裴公果执长安之政,且传言其部精锐敢战之名不虚,则无须一两岁,必谋陇西,长兄见在上邽,若有闪失,怎生是好?”你若留在长安,缓急时还有个通风报信的,你怎么这就逃回来了呢?

    辛宾闻言,这才深悔自己的孟浪,说那我这就返回长安去吧。辛攀说你都辞职了,还回去干嘛?而且你事后落跑,梁司徒他们会不会误会你是索綝的党羽,所以才畏罪潜逃啊?算了——“卿既远归,可即于家中休养,我将族内事一以付卿。我则往上邽一行,通知长兄,千万小心行事。”

    他们的大哥辛明如今在南阳王司马保幕下担任从事——这也是为保家族利益各方下注的惯常手段,辛宾在朝,辛明依附司马保,辛攀则在家中掌事——于是辛攀收拾行装,便即匆匆东行,等他到了上邽,更确切的消息也传过来了,裴该逐麴谋索,已然进了长安城,晋位为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

    辛明、辛攀兄弟聚在一处商议,辛明就说了:“宝迅年轻,故不晓事,还是怀远所见甚远。如卿所言,裴公既敢以身当胡,而又急逐麴公,必非麴、索等唯知坐守之辈也,当谋一统关中军政,然后西取秦州。前日麴公逃来上邽,劝南阳大王发兵攻打裴公,惜乎大王不应……”

    辛攀打断兄长的话,插嘴问道:“何以不应?以大王的名位,正好趁裴公立足未稳之时,发兵东进,以谋执政啊。”

    辛明苦笑道:“若秦州事权一,无内外患,大王自然东进。然今氐、羌多不安稳,且北有鲜卑迁来金城,南有巴氐攻夺了梁州,大王焉敢轻易发兵?”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若陈安在,或当奉劝大王东进,而今唯张春、杨次等在左右,都是些怯懦小人,谁敢言战?”

    辛攀撇嘴道:“这些小人,倒肯屡屡去谋陈安。”

    辛明道谁说不是呢?都是内战有勇、外战无胆之辈——“彼等皆云,只要继续陇道之断,则长安乏粮,必不能久,到时候,说不定裴公将拱手恭迎大王西入长安呢。”

    辛攀闻言,先是摇头冷笑,随即悚然而惊:“原来如此!”

    辛明疑惑地问,你想到什么了,这一惊一咋的。辛攀答道:“我本以为,裴公将驻守长安,徐徐积聚,待一二岁,始将发兵而西,谋取秦州。然兄适才所言,陇道断绝,长安之粮唯得河南输供,而河南不但残破,且隔河直面胡寇,即有接济,恐亦不多,则裴公必然难以持久。南阳大王以为,裴公若捉襟见肘,便唯有拱手降伏一途了。然闻其素日之行,当空身时不肯降羯;初入关中,根基不固,南不屈从于麴、索,北敢独当刘曜;则今天子在手,兵马数万,岂有束手待毙之理啊?我料其秋收前后,必然进兵谋夺雍州各郡,以取粮草……”

    辛明沉吟道:“若如此,可说南阳大王趁机发兵攻之,与焦、竺等联手,可破官军。”

    辛攀摆一摆手:“难矣哉。雍州各郡国表面和睦,其实互不相得,易为裴公逐一击破,即便秦州之兵东向,难以呼应,也无胜算。阿兄当劝谏大王,不可东出,唯固守临渭,久闭陇道,或可使裴公自败也。”

    你封锁陇道,必然会引发裴该的拼死反击,但是不要怕,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浮躁轻出。既然此前没有动手,那么只有继续封锁下去,才有可能使对方越来越弱,找到可趁之机。

    辛明点头说好,我会找机会向南阳王进言的——“弟且留此,相助为兄。”

    焦嵩的求救使者首先抵达上邽,说明了目前的形势,请求南阳王司马保发兵攻打卢水胡,并且许诺:“所得田土、城邑,归还安定,至于财帛、牛羊、胡民等,则可任由大王取去。”

    司马保召集众将吏商议此事,多数都认为还是不动为好——“焦嵩是欲我等为其复夺田土、城邑,且败官军假途灭虢之计也。然卢水胡素强悍,昔日贾彦度尚且覆军身亡,岂易攻取?不如静观其变为好。”

    麴允却说:“今裴文约唯得雍东三郡,中隔司、兖,遥控徐方,实力尚不甚强。若任由其攻取雍西,则恐大而难制。臣以为,大王还当发兵应援安定才是。”

    张春建议道:“既裴文约发大兵往攻卢水胡,则长安必然空虚,我军不如循渭而东,急行军十日可抵城下。其大军在外,仓促难以回援,长安易克,而天子可得也。”

    麴允赶紧摆手劝阻:“不可,不可,若往劫天子,是反使裴文约得到征伐大王之名义!”

    你们去打卢水胡,这是大义所在,裴该也没话可说,就算两军遭遇,只要约束将兵,也不至于起什么冲突。倘若攻灭了卢水胡,一方面增强安定的实力,使得裴该难以底定四郡国,同时掳掠的物资、人口,也能用来充实秦州。但你若是趁机沿渭水东进,谋劫天子,那裴该就有借口打你啦。

    就算十日内杀到长安城下,敢保证很快攻破城池吗?裴该有天子在手,咱们难免投鼠忌器,一旦战事迁延,等他调回往攻卢水胡的兵马,恐怕我军将毫无胜算。

    张春乜斜着麴允:“麴公便如此畏惧裴某吗?怪不得当日弃万年而逃。”

    麴允闻言,不禁大怒。他心说我早就劝你们趁着裴该立足未稳,发兵东进,即便不能攻取长安,也能逼迫京兆,到时候联络四郡国相互呼应,说不定裴该就只好认怂,可你们不肯听啊,究竟是谁惧怕裴该了?

    不过他从前名位是比张春为高,但朝命已经褫夺了车骑大将军的头衔,如今连大都督都转给裴该了,自己几乎就一白身,被迫依附司马保为幕客,而张春则是司马保的爱将。身在矮檐下,还真没胆量跟张春发脾气……

    好在从事辛明及时站出来,为自己解了围:“麴公所言,也是正论。昔裴公于大荔摧破胡军二十万,则其兵卒勇锐可知,若与其当面相攻,难有胜算……”

    张春打断辛明的话:“传言不可信,刘曜岂有二十万之众?且其与虚除部起龃龉,自乱阵脚,始为裴该侥幸得胜耳。”

    司马保就问了:“裴该今有多少兵马?”

    杨次掰着手指计算说:“昔裴该入关,北守大荔,其众两万。虽摧破刘曜,岂无伤损?且所得胡虏多不能用,只得散于郡内屯垦、放牧,以充军实。再将其半南下,攻破万年……”说着话瞥了麴允一眼——“再入长安,虽得万年、长安之众,仓促间人心难附,估算能用者唯李容、罗尧四五千人而已。今遣兵往功卢水胡,且欲趁机谋夺安定,此事不易为,则郭默所率,必其主力。臣以为长安城内,不足万众,且多新附之兵,易取耳。”

    当然啦,他这都是在想当然的基础上,又再缩水了三分,为的是应和张春的建言。辛明当即提出异议:“杨将军所言,臣不敢苟同……”杨次朝他一瞪眼:“此处哪有汝说话的资格?!”张春一挥手:“将辛明赶将出去!”

    司马保本人还没发话呢,就有侍卫听令过来,挥戟驱赶辛明。辛明双手抱着殿柱,高声叫道:“大王且再听臣一言……”话没喊完,就被几名侍卫揪着膀子,硬生生给拖出去了,连衣服都被撕裂了好几个口子。

    辛明真是欲哭无泪啊,淒淒惶惶返回居处,把事儿跟兄弟辛攀一说——“我不知道张春、杨次,何以欲改旧策,东进谋夺长安……”

    辛攀冷笑道:“利令智昏罢了。”

    关键那俩货并不清楚裴该的厉害,还把他当成麴允、索綝一般人物,而且觉得裴该不是关西人,则其虽入长安,关西士人、军民必然不附,根基不稳。可是即便如此,此前他们也不敢贸然发兵,这回听说裴该把主力调去安定郡内了,才觉得有机可趁,想趁机去谋夺朝政。

    一旦司马保真能够进了长安城,挟持天子,张、杨必能掌权。倘若司马保得着机会更进一步,则异日张、杨摇身一变为昔日的索、麴,也不是天方夜谭啊。

    “二贼早有野心,今巴氐破梁州后,尚无北扰之意,而陇西、南安郡内众羌亦服,乃以为时机至矣。然长安之政是否稳固,只看梁司徒,其迎入裴公不过数月,岂有即起龃龉、欲图分道之意啊?”梁芬和裴该肯定还在蜜月期内呢,没那么快就决裂的——“二公若协同一心,即四五千人可守长安,大兵往攻,难以遽克。待裴公召郭默等回援,张春等必败。张春败则秦州虚弱,而裴公又得了大义名分,乃可宣朝命讨伐上邽……诚恐明岁今日,南阳大王已难以在秦州立足矣……”

    辛明听了辛攀的分析,就问那咱们该怎么办?辛攀叹了口气:“非裴公天纵之能,实陇西无人,开门揖盗也——难道说这是天意吗?我辛氏若求自保,不得不改换门庭矣。”当下一拍胸脯,说我到长安去向裴公报信,借此功劳,将来或可保得一门的安泰。

    兄长你还是留在上邽,继续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里应外合的机会……

第十五章、汇聚

    辛明是被轰出去了,殿上的讨论却还在继续。张春请令,说我愿率两万大军去攻长安,途中召各屯所兵马,又有一万,大王再可遣人召唤南安赤亭羌和陇西莫折羌、无弋羌等,发兵一万继进,有这四万大军,还担心天子到不了手吗?

    司马保点一点头,就问:“可须孤召陈安前来,为卿先行?”陈安够勇啊,所部虽然不过千余,但素得郡内氐、羌拥戴,还有可能多拉出几千兵马来。

    杨次摇头道:“陈安不可信。彼昔日曾应裴文约之召,劝说大王发兵攻取北地,恐其与裴某早有苟且……”顿了一顿,提议说:“不如命陈安应焦嵩之请,去攻卢水胡,一则迷惑裴该,二来也可牵制郭默之军,使其难以快速应援长安。”

    司马保一拍大腿:“此计甚妙。”正待允准,麴昌出列劝说道:“大王还请慎重行事。今大王虎踞秦州,名位既尊,根基又厚,官军必不敢主动来犯。且裴公……文约欲东出以伐胡寇,既立威名,复还桑梓,未必有意西向——得全雍州,所愿已足。大王何不陈兵界上,再遣一介使前往长安,与之约和,然后北联凉州,南取梁州,待兵马更雄壮时再东进以拱护天子,亦不为迟啊。”

    麴昌实在害怕裴该,不希望司马保轻易跟裴该见仗——肯定没胜算哪!所以拐着弯儿地附和麴允之意,但他这番话纯出臆测,说服力几近于无。

    杨次当即一瞪眼:“大王昔来秦州,而裴苞不纳,以致身死,是与裴氏仇深似海——谁云不相往攻,则裴该必不敢西?”

    麴昌皱皱眉头,心说你这话就前后矛盾啊。裴苞是谁杀的?陈安哪。你一会儿怀疑凶手陈安跟裴该化敌为友,一会儿又说司马保因此跟裴该势难两立……怎么正反面都让你说完了呢?但他不敢直接驳斥杨次,只好伸手一指:“裴苞违命获罪,自取灭亡,谁敢因此而怨怼大王?即裴氏二君亦见在大王幕下矣。”

    他手指的,正是裴苞之侄、裴粹之子裴诜和裴暅,去年年中假借兵之名,离开长安跑来了上邽,依附司马保。二人见状,直往后缩——本来嘛,处此嫌疑之地,我们就只好假装不存在,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希望被大家伙儿彻底忽视喽。你没事儿指我们干嘛?

    司马保注目裴诜:“卿以为该当如何?”

    裴诜兄弟当即拜服在地,口称:“臣无定见,唯大王之命是听。”这当口儿除了大表忠心外,我们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于是司马保最终决定,用张春之言,使其率兵先行,镇军将军胡崧去联络羌人,先后沿渭水东进;同时行文给陈安,要他去打卢水胡。

    麴允、麴昌退出来以后,各自阴沉着脸,默然不语。二人并肩而行,隔了好一阵子,麴昌才压低声音说:“此处不可留也。”

    麴允面无表情地继续缓步朝前走。

    麴昌跟上两步,又说:“我看裴公未必有害明公之意,不如返归长安去?”

    麴允斜瞥他一眼,冷冷地道:“然后不必三日,我便仰药自尽了。”索綝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点儿数么?

    麴昌不禁打了个哆嗦,苦着脸问:“然则我等往何处去才好?”想了一想,建议道:“不如返归金城,郡内麴、游两家,及依附羌部,可募兵三五千众。再遣使长安,向裴公请罪,他或者能许我等安居——终究金城偏远,发大兵来甚不划算。”看看麴允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就又说:“不然,北投凉州去也可……”

    麴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获罪于天,岂敢再累及桑梓、友朋?为今之计,也只有寻机往投张安逊(张寔)去了。”

    街道的另一头,裴氏兄弟也在秘密商谈应变之策。两人挺郁闷,早知道裴该那么快就能杀进关中来,进而又夺取了朝政,那咱们就该呆在长安不走啊,干嘛要逃到上邽来呢?“前行之来书,云已得尚书左丞,若我兄弟在,何止区区六品!”

    裴通是老三,外加庶出,跟咱们哥儿俩完全没法比啊。如今主支凋零,就光裴该一个,他必然会重用同族之人——好比说裴嶷,可裴嶷十多年前就迁去辽东了,此前他都未必见过裴该的面,咱哥儿俩可是在洛阳就跟裴该认识的啊,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咧……咱们若在长安,三四品唾手可得,哪有老三裴通啥事儿啊!

    裴暅说了:“前此我便规劝阿兄,不如离开上邽,去投文约,阿兄不允……”

    裴诜摇摇头:“文约既入长安,南阳王必然深嫉之,张春辈遣来监视我兄弟之人更众,岂有逃离的可能?”可惜没在裴该打到河南,或者才入关中时便往相投,但……谁能想得到这小孩子如今那么能干哪——“若然轻举妄动,诚恐首级难全……”

    裴暅说那怎么办?“我看张春辈徒为大言,实无统军之能,此番东进,七成败绩。正如麴公所言,到时候文约得了大义名分,挥师上陇,焉知大王不会杀我兄弟祭旗?即大王不杀,上邽破时,难免玉石俱焚……”

    裴诜双眉紧皱,说你别着急,等我再想一想……总要筹划个万全之策出来。

    上邽距离陇城其实并不算远,还不到三百里地,司马保的信使快马疾驰赶到陇城的时候,张春都还没有点齐兵马,正式出兵呢。

    不过陈安并不在陇城之内,他跑出去跟人喝酒了。在城西一处高岗之上,张开屏风,铺开毡垫,摆设几案,三人呈品字型而坐——当然陈安是在上首。

    陈安虽然勇力绝伦,但却身材矮小,不到七尺,长得又黑又瘦,面容似鼠,缩腮尖嘴,留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他左右两侧之人全都高大俊伟,皮肤白皙,而且峨冠博带,有若中原士人一般——但其实陈安才是真正的晋人,那俩却是外族。

    此二人本是略阳郡内的氐酋,一名苻光,一名苻突,为从兄弟。各外族之中,本以氐人晋化最深,很多氐酋日常起居,其实跟晋的地方豪族没有太大区别,这苻光兄弟也是如此,不但识字、读书,并且动不动地还喜欢吟几句歪诗。相比起来,陈安倒是个大老粗,仅仅识字而已,提起笔来却往往难以成句。

    不过陈安在陇上素有威望,各部钦服,苻氏兄弟不但不敢鄙视其不文,相反还要紧着拍他马屁,三人对坐饮酒,气氛倒是相当融洽。喝着喝着,陈安就说了:“此番宴饮,虽是月前便即定下,然我正有一事要与贤昆仲说。”

    苻氏兄弟各自端起酒盏来,一个说:“洗耳恭听。”一个表态:“陈将军若有驱策,尽管明言,我等无所不从。”

    陈安说是这样——“数日之前,有消息传到陇城,云朝廷下诏,使安定、新平、北地三郡合兵,往攻卢水胡……”

    苻光闻言大喜,忙道:“这是好消息啊!彭夫护时常发兵侵扰我等,若非陈将军镇守陇城,威震西戎,恐怕我部早便为其所败了。如此毒痈,朝廷早该发兵割去,安定、略阳二郡才可稍安。”

    苻突问道:“未知朝廷可有诏命,要将军亦发兵前往?若将军东向都卢、乌氏,我等愿意率兵追随。”

    陈安笑笑说:“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朝廷名为讨伐卢水胡,其实意在安定。故此安定焦太守遣使上邽,欲南阳大王为其先攻杀彭夫护……”从安定过来的使者,要奔上邽,必然途经陇城,所以陈安早就得着消息了——“若卢水胡灭,官军便无进入安定的藉口了。”

    苻突摇摇头,说:“彼等雍州人自相谋算,我等不明白,也不愿明白。将军只说如何应对便可——可是南阳大王要命将军为先锋,去攻卢水胡么?”

    陈安答道:“大王尚未下令,但我以为,必然发兵——故此先与卿等打个招呼,待我起兵东向之时,也需仰仗二位之力,说动苻将军策应。”

    苻光笑道:“我等必然发兵,任凭将军调遣,至于苻……舍侄少不更事,何必再问他的意见?”

    陈安先是欣慰地点头,随即笑笑:“他终究是贵部之主,自称护氐校尉,总须打个招呼才是。”

    他所谓的“贵部之主”,是指略阳附近多部氐人的联盟长,姓苻名洪。苻洪之父苻怀归在氐人中极有威望,因此当他去世,而苻洪继承其位后,正赶上永嘉之难,刘曜入关,略阳各部氐人便在苻光、苻突等人的谋划下,拥戴苻洪为盟主,以应对乱局。随即刘聪遣使者到略阳来,封拜苻洪为平远将军,苻洪不肯接受,自称晋护氐校尉、秦州刺史、略阳公。

    不过其后不久,司马保便占据上邽,击杀了正牌的秦州刺史裴苞,苻洪被迫臣服于司马保,主动把秦州刺史和略阳公的帽子给摘了,只称护氐校尉。

    他这个盟主其实是虚的,实权都掌握在从叔苻光、苻突手中,虽然已经三十多了,在苻光兄弟看来,仍然是个小孩子,啥都不懂,所以——陈将军你若发兵,我等一定跟从,何必再去问过苻洪呢?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保的出兵令辗转送到了陈安面前……

第十六章、略阳氐酋

    辞别陈安之后,苻光、苻突策马而归。

    路上苻突就问苻光了:“若南阳王实发大军攻打卢水胡,我等自当相从,寻机建功;然而今日来书,只命陈将军出师,全无后援。陇城不过千余戍卒,即便加上我等,也不到五千之数,想那彭夫保,凶悍绝伦,胜兵上万,怎可能有胜算啊?阿兄以为如何?”

    苻光捻须沉吟道:“我也正在思虑此事……然而看陈将军的意思,强要发兵,则我等若不跟从,必惹其怒。卢水胡虽凶,总在数百里外,而陇城距我等咫尺之遥……”

    苻突撇一撇嘴道:“陈安自恃其勇,唯恐无仗可打,从来闻战则喜。他欲去送死,自去便了,我等岂可为其殉葬?”心中不忿,干脆就直呼陈安之名。随即顿了一顿,他建议说:“然如阿兄所言,亦不可不应……不如还是让苻洪去吧,对陈安也算有所交代。”

    苻光摇摇头:“那小儿又不傻,岂肯自蹈死地?”

    苻突忽然间笑起来了:“好在今日陈安召我等宴饮,在席间说起此事来。既然没有正式公文,我等便可蒙骗苻洪,只说安定、新平、北地三郡数万兵马也将杀到,东西夹击,彭卢必败——想那苻洪难辨真伪,或肯独往。”

    苻光皱着眉头沉吟少顷,答道:“今我等拥苻洪为主,始能驱策各部,倘若苻洪战败势弱,我等正好取利,然若……彼往而不返,身首异处,对我等反而无益啊……”

    苻突一撇嘴:“苻安、苻侯尚在,到时候另立一位盟主好了。且姜氏已有二子,虽在襁褓之中,也可择一而立,有何难哉?”随即压低声音说:“苻洪渐长,常悖逆我兄弟之意,趁机除去之,也无不可。”

    苻光想了想,最终说好,那咱们这就先去见见苻洪,撺掇他出兵——二人催马直奔堡寨而来。

    略阳氐多数农耕,也畜养猪、牛、马、驴、骡,但不逐水草而居,他们的邑落和中原人很相象,是在平地上起土墙板屋,举族聚居——近年来也学着中原人垒起了外墙,形若坞堡。苻洪本部有三千余户,在陇城以北二十里外,形成一组各自相距里许的堡寨群。苻光、苻突率领十数骑从人来到正中的堡门前,守卫全都认得他们,自然不敢阻拦,二人直接就冲到了堡寨中心,在苻洪所居的板屋前翻身下马。

    苻光扬鞭一指板屋门前的守卫:“吕婆楼,汝主可在家中么?”

    那名唤作吕婆楼的守卫年纪很轻,看着还是个半大孩子,唇上无毛,手中柱着一杆比自己足高两倍的长矛,原本如同石像般挺立在门前一动不动,见到苻光、苻突到来,这才单手抚胸,深深一揖。随即听得苻光的询问,他便回答说:“我主正在家中会见天使。”

    苻突闻言不禁一愣,忙问:“天使从何而来?”

    吕婆楼也是一愣:“既是天使,自然从朝廷来的。”

    “哪个朝廷?”

    吕婆楼挠挠头皮:“我听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难道还有两个朝廷不成么?”

    苻光无奈地撇撇嘴,追问道:“可是从长安而来?”苻洪已经打过刘聪一次回票了,而且最近胡势渐颓,估计他不肯在家中接见平阳来使,所以必然是晋使啊。不过吕婆楼终究年轻,也说不定是搞错了,来人本是南阳王司马保的使者,而非“天使”,但……可千万别让苻洪搞明白此番征伐卢水胡的真相啊!他若是知道安定兵很可能东防北地兵,未必会与陈安东西夹击彭夫护,岂敢再发兵相从呢?

    吕婆楼虽然年轻,倒是并没有搞错,来者确实可以说是“天使”,并非旁人,乃是新任护西戎校尉游遐游子远。

    游遐先至金城,说动吐谷浑发兵东向,随即便下陇西、南安,召见了各部羌酋,第三站来到略阳,面见苻洪。苻洪不敢怠慢,将其请入板屋内,以下属之礼参见——他自称“护氐校尉”,理论上跟游遐是平级,问题没有得到过朝廷的正式承认啊——同时遣人去召唤叔父苻光、苻突,以及两个年轻的兄弟苻安和苻侯过来。

    众人尚且未到——苻光、苻突出去吃酒了,若非主动撞上门来,估计一时间也找不到——苻洪和游遐正在室内叙话,忽听门外传来苻突的声音:“吕婆楼,汝主可在家中么?”游子远听到这话,就不禁是一愣啊——裴公要我寻访三人,其一苻洪,就在面前;其二姚弋仲,乃南安赤亭羌的某部羌酋,不久前也见着了;只有吕婆楼,尚无消息,谁想竟在此处!

    难道说刚才进门的时候,瞧见守在门前那半大孩子就是吕婆楼?裴公不是说听闻此三人在氐、羌中有盛名,所以需要注意吗?苻洪不必说了,姚弋仲所部虽不甚大,但其人正当壮年,英武不凡,在赤亭羌中威信颇高;可就那为苻洪守门的小孩子,怎可能有什么名气啊?是不是碰上个重名的了?

    随口便问:“门前孺子,名唤吕婆楼?”

    苻洪笑笑,说对啊——“此子自称祖上并非我氐,而是中国人。本乃汉初吕氏族人吕文和,因诸吕见杀而避难至此。”

    游遐还在琢磨,这“吕文和”又是谁了?陈平、周勃、刘章等杀吕产、吕禄、吕通、吕更始等,就没听说有个叫吕文和的……再一想也对,虽说“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总难免有一二漏网,而既然漏网嘛,自然史不书名啦。

    就听苻洪招呼:“叔父请进,同谒天使。”

    时候不大,苻光、苻突脱了鞋子,步入室内,旋即苻安和苻侯也到了。众人陆续与游遐见礼,听他介绍了身份。游遐先说自己新履此职,便即巡行雍、秦二州各郡国,抚慰氐、羌各部,说着说着,就提起来了:“今朝廷欲攻伐卢水胡,卿等可肯效命啊?”

    苻光和苻突对视一眼,随即朝游遐拱拱手:“我等适才见了陇城陈将军,亦说起此事。南阳大王已下令陈将军发兵东进,与官军合击彭胡……”

    南阳王司马保会趁机插一脚,不管是应了焦嵩等人所请来对抗官军,还是简单地想搅搅浑水、摘摘桃子,这都是情理中事,裴该在长安时便有预见,故此游遐也不以为怪。不过他没想到,司马保竟然只给陈安下令,没说派发大军——你是过于相信陈安的勇力呢,还是又听信了谁的谗言,打算让陈安去送死呢?

    当下微微一笑说:“正好,如此卿等便各自点兵,协同陈将军东进吧。若能破了卢水胡,生擒或斩杀彭夫护,朝廷必有重赏。”

    苻光说这是应该的,然而——“秋收在即,恐族人不肯效命啊,如何处?”

    裴该专门挑在秋收之前发兵,谋图平定四郡国,就是因为地方兵马多为临时招募的农兵,在农忙时节必然不肯应征,即便应征,各思田土,士气也低,而他手下则多职业兵、半职业兵,无此牵累,胜算会比较大一些——四郡国兵马固然不放在眼中,但若彼等联络了氐、羌,再加上司马保,甚至再加上卢水胡呢?这些势力恩怨纠结,绝不和睦,却也要提防他们在强大外力压迫下竟然破天荒地会联起手来。

    就好比当年曹操兵发关西,原计划去打汉中——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幌子——关中诸将都以为袭己,一时俱反。什么马超、韩遂、侯选、杨秋、马玩、梁兴……只有游戏里才会把他们做成一家势力,其实各不统属,尤其马超和韩遂还有杀亲之仇(韩遂曾攻杀马腾妻、子)。但是为了抵御曹操,十家兵马竟然就暂时联成了一气,马超甚至还跑去跟韩遂说:“今超弃父(其父马腾见在许昌为卫尉),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韩遂子也在许昌为人质),以超为子……”

    故此谋势布局,要设想到最险恶的局面,无论把己方的长处增强多少倍,敌方的弱点放大多少倍,都不为过。此外裴该也担心他在长安几乎是坐吃山空的局面,则一旦四郡国得了今年的秋粮,势力将会稳步增长,若等秋后再动手就比较困难了。

    时不我待,雍、秦未定,谈何积聚?还是先杀过一场再说吧!

    然而这也给了苻光和苻突以借口,他们假装为难地说秋粮还没收呢,谁肯听命出兵啊?这对于游遐来说,本在意料之中,当下笑一笑:“也不必多,只为官军助声势可也。”

    苻突说既然如此,倒也勉强能够拉出一两千兵马来,随即注目苻洪,说:“阿洪既为盟主,须得亲出,才可见对朝命的尊重——我兄弟留此为阿洪守备田园、家宅可也。”

    苻洪颔首道:“如此,便有劳二位叔父了。”指指兄弟苻安和苻侯:“汝二人亦不必去,为我留后,诸事多听二位叔父教诲。”

    当日晚间,苻洪秘密召见两个兄弟,对他们说:

    “游校尉已与我明言,朝廷此番攻伐卢水胡,斯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实朝中执政的裴公,欲一举而底定雍州各郡国耳。因而安定兵或不肯从命攻胡,反而会去阻拦北地兵入境,至于新平左袒、右袒,尚且不知。”

    苻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如此说来,便只有阿兄这千余人,与陈将军千余人往攻卢水胡了?焉有胜算?阿兄还是不去为好!”

    苻洪笑道:“无妨,游校尉已说得多部羌人,及鲜卑吐谷浑相助,则此去即便难以击败卢水胡,只要谨慎从事,亦不致大损。关键在于,羌人和鲜卑,为何会应朝廷之命,汝等可想过么?”

    苻安道:“彭夫护受胡汉伪职,实为叛逆,众家应和发兵,是为向朝廷表示忠心……”

    苻洪摇摇头:“那也须看这朝廷是否值得我等表示忠心,可肯与我等好处。汝等来前,游校尉便与我说起如今执政的裴公之事,本为清华显贵,名重天下,复又亲率强兵,自徐方一路杀来关西,半年之内,败刘粲、破刘曜、逐麴允、杀索綝,得执长安之政。倘若所言不实,我便走这一遭,虚应故事,也无损失;而若所言并无夸大,则裴公既平雍州后,必当兵向秦州,我等不先表示忠心,将来必受攻伐!

    “且我虽为盟主,其实仰赖先父之名,与二叔之力,今二叔日益跋扈,不将我……我兄弟放在眼中。我此去即便不能破胡建功,亦可望朝廷赏赐名爵,若实得‘护氐校尉’号,则大义名分在手,诸部谁敢不服?那时欲除二贼,易如反掌——汝等且为我看好族人、堡寨、牛马、田亩,勿使二贼趁我不在而侵占之,待我归来,再收拾彼等可也!”

    再说新平郡守竺恢接到来自扶风的急报,不禁大吃一惊:“裴某如何去了郿县?!”随即微微冷笑,自言自语地说:“此必攻卢水胡、袭安定为假,其实沿渭西进,要去打通陇道也。”眼瞧着麦子就要熟了,正当青黄不接之时,估计长安的粮草所剩无几,所以他才会耍一个花枪,着急要去对付司马保啦。

    不管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这安定我可以不救,扶风是自家兄弟所领,断无不救之理啊。于是尽起郡中兵马,有七千之众,浩浩荡荡向南方杀去。

    要说雍州西部四郡国守相之中,唯有这位竺恢竺士伟素称知兵,他知道裴该亲自率兵,气势汹汹由长安杀来,轻松拿下始平国,继而进抵扶风国治郿城,将兵不可能少于一万,自己这七千军若是贸贸然直接撞将上去,即便有郿城策应,平原决胜也难保胜算。

    关键就是郿县附近的平原地形,很难产生奇袭效果,一旦裴该得到自己来援的消息,必然将主力北移来迎,到时候即使暂时解了郿县之围,自军若在对战中失利,结果还是一样。虽然竺恢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终究裴该曾于大荔城下击破过刘曜数倍于己的大军,威名素著,他也不敢过于托大。

    故此竺恢并没有着急杀向郿县,而是将行军路线略往东偏,率兵进入了美阳城。消息传来,裴该恼怒得把水杯都给摔了……

第十七章、智者千虑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裴该千算万算,对于竺恢可能不来救援郿县,或者来救却逡巡于山地不敢入平,乃至于领着兵马直奔自己而来,以卵击石,种种可能性都筹划了预案,但他偏偏就没有想到,竺士伟竟然奔了美阳而去!

    美阳县隶属于扶风国,县城在郿城东北方六十里外,在武功正北方二十里外,三城全都位于渭河谷地,在渭水以北。

    正如韦鸿所说,渭河谷地“东起华阴,西到陈仓”,南北向最宽阔处(在长安附近)不到百五十里,东西则长达六百余里,主要地形为黄土台塬,其中渭北地区尤其平坦,加上开发得早,道路辐辏,交通非常方便。因此竺恢手持竺爽的求救信,可以轻松进入美阳城,并且就此直接威胁到了裴该的后路。

    裴该若是转身往攻美阳,则郿县之厄得释,而竺恢七千兵马固守城池,想来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打得下来的,倘若竺恢趁机出城夹击,形势便断然不利了;若是分兵抵御,则是本欲逐一击破二竺,却反倒被二竺加以分割、牵制,战事很可能迁延日久;倘若不理竺恢,猛攻郿县,竺恢不但可以随时威胁、骚扰裴该的运道,甚至——

    最要命的就是,长安距离美阳也不过百余里而已,且地势平坦,轻骑可以绕过诸城邑,一日一夜进抵长安城下。固然裴该根本不相信竺恢能够攻得下长安城,但自己初执国柄,倘若任由外军轻松杀到都邑近郊,导致人心浮动,则威望必然一落千丈啊!城里那个梁老头儿,会不会就此再起异心呢?

    裴该这个懊悔啊。他原本为了快速进军,好打竺爽一个冷不防,即自槐里而向武功,武功直抵郿县,空过了美阳城没打——终究不是当道要隘,若是郿县克陷,美阳又岂能独存?若早知道会被竺恢利用,自己顿兵郿城之下,打算围点打援的时候,就该遣一军先去把美阳给拿下来啊!

    然而若美阳守将不肯遽降,则一旦攻城,必有死伤。裴该当初考虑的是,既要一统雍州军政,又要尽可能地不杀伤民众,因为这属于内线作战,不管郿县还是美阳的老百姓,不都是晋朝的子民吗?

    如今想来,真不必要为了这么一点点妇人之仁,而贻误了战机——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料到竺恢会去美阳。

    急忙召集诸将吏商议,裴嶷建议,让长安派出一哨兵马去阻遏竺恢有可能的东进,并且尽量将其牵制在美阳县内,我军则尽快先把郿县给拿下来。陆和不解地问道:“竺恢既将主力前来,欲行围魏救赵之计,我等何不分兵去攻他的新平,迫其回师呢?”

    韦鸿摇头道:“不可。由此而至漆县,近两百里,且过岐山后道路难行,非可急袭者也。则万一竺恢不肯回救,趁机直向长安,又如何处?”

    甄随拍胸脯道:“都督可在此处继续围城,我率本营前往美阳,必要取那竺恢首级来献!”

    谁想到谢风又跳出来跟他唱对台戏了:“倘若平原决胜,甄督绝无败理,但攻城之事……岂有两千人而可轻易攻克六七千军驻守城池的道理啊?”

    甄随豹眼一瞪,正待反唇相讥,就听高乐说道:“为今之计,为求稳妥,还当撤了郿县之围,退至武功,以监视美阳的动向……”

    甄随当即就把矛头从谢风转向了高乐:“汝还是一般的怯懦!今我军几乎倍于贼军,即便分兵也无败理,何必要退?!”

    高乐不敢顶嘴,正自郁闷,忽然身旁的李义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末将愚见,恳请都督垂听。”

    裴该说你不必要如此多礼,有话就直说吧。李义环视众将吏,缓缓说道:“都督此番出师,本欲先定始平、扶风,再挥师北上,与郭将军等夹击新平、安定,务求在秋收前底定全雍,故此军行甚急。此前顿兵于郿县城下,不急往攻者,本为诱使竺恢下平,便于将四郡国中最强的新平兵先摧破也。倘若分兵为二,同时攻打郿县、美阳,即便能胜,也必迁延日久,此非都督本意——況乎暂退武功呢?”

    高乐黑着脸不说话。谢风则道:“李将军此言有理,然以卿看来,我军当如何应对?”

    李义先不正面回答,却问道:“诸位以为,我军或二分而攻两城,或并力而攻新平、扶风二郡国联兵,可有败理么?”

    众将闻言,一起挺胸,那意思:咱们怎么可能会战败呢?即便面对两倍以上的胡寇,那都是胜多败少,何况对面多是些郡国外军,总兵力还要比我为少啊。

    李义说那就对了——“不管竺恢如何谋算,他都无力回天。都督所虑者,不过二事:其一,虑彼冒险而向长安,有伤都督威名;其二,担心因此而使战事迁延,不能于秋收前底定雍州。因其一,则不可不发兵以向美阳;因其二,只有先击破最强的新平兵,才能缩短战事。”

    裴嶷点点头,说:“确实应当先攻美阳——我料竺恢仓促而来,入城后亟须休整,若我军急往,尚可牵绊之,使其不能东向;若我军或先攻郿县,或迁延徘徊,则竺恢必然东进……”我刚才考虑得不周全,还是你所言有理。

    竺恢未必会去打长安,但很可能想尝试把战火延烧到长安周边地区去,别的不说,他若一路杀过去,一路抢过去,我方就可能受到军争之外的莫大损伤啊。

    裴该沉吟道:“如卿等所言,乃当将主力直趋美阳……”裴嶷说对,然而——“若竺爽趁机出城来挠我后,与竺恢相策应,则恐难以保安。”

    裴该冷笑道:“竺由哲哪有这般胆量?!”跟从兄竺恢不同,竺爽向无武名,几乎就没怎么领兵打过胜仗,他如今又是这副假装聋子的德性,怎可能开城来挠我后啊?

    裴嶷规劝道:“都督不可轻敌,还当谨慎应对才是。”

    裴该又想了一想,便道:“不妨。我仍在此坐镇,各部营垒不撤、旗帜虚张,主力急出往攻美阳。想来竺由哲见我大纛犹在,必不敢出城来战也。”

    裴嶷说他要万一还是出来了怎么办?裴该笑道:“郿城中不过四五千兵,且多不能战,我有部曲相护,足可以一当十。”手中竹杖朝空中虚挥了一下:“平原之上,便将那具装甲骑并头冲去,何敌可当啊?”

    他原本训练了五十名具装甲骑,偃师之战折损近半,当时真把裴该肉痛得不行。好在很快就有北宫纯率“凉州大马”来投,进入长安城后,又得到了罗尧所部——那真是人皆勇锐减,马皆良骥——很快就补足了缺额,甚至还扩充到百骑。固然长安城内粮秣缺乏,但经过索綝多年经营,军械还是有不少的,多凑出五六十套人甲、马铠,诚为易事。

    所以裴该说了,我知道郿城之中只有四五千兵,而且真正能战者可能还不到两成,骑兵数量稀少,既然如此,万一竺爽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出城来战,我只要把那百名重骑兵撒将出去,横列直冲,还有何阵不破,何敌不败啊?

    众将吏多数都见过具装甲骑的威力——主要是威慑力——闻言尽皆颔首。

    于是裴该只留下亲信部曲和高乐的“武林左营”,继续监视郿县,将其余一万多兵马全都撒了出去,往攻美阳,务求一举而击败新平兵。只是对于主将的人选,他一时间犯了难,要说在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劫火营”督甄随和“武林营”督陆和了,但正如谢风所说,甄随野战凶悍,攻城战则未必拿手,加上此人桀骜难驯,裴该还真不怎么放心他。至于陆和,裴该虽然对他寄予厚望,但经过长期考察也逐渐发现了,其能仅仅为一营督耳,领两三千兵马顶天了,真要是交予上万之众,以陆和目前的指挥水平而言,根本就玩儿不转。

    那么李义呢?从此前发动政变,擒拿索綝,以及刚才侃侃而谈,分析局势来看,这个李义头脑很清醒,且有急智,或许真是大将之才。然而李义终究才刚投效不久,所部也仅仅整编了一个多月而已,论战斗力距离老徐州军差得十万八千里,那甄随、谢风他们又怎可能心服?为大将者若不能服众,会有什么结果,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啊……

    最终只得任命裴嶷担当全军主将,因为以其身份、资历而言,诸将莫敢不从;虽然裴文冀并不以军事见长,终究也跟着自己一路从徐州杀到关中来,多少积累了一点儿经验吧。裴该不禁暗叹,自己手下还是人才不足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也未必能够很快就锻炼出来,若欲寄托方面之任,除了一个陶士行,貌似还真没谁可用。

    然而随着军力日益壮大,总不能每当动用上万兵马,都由我裴大都督亲自上阵吧?这回,就算是锻炼一下属将好了,好在美阳距离郿县也并不太远,缓急可援。

    裴嶷欣然领命——凡男儿多有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渴望,裴文冀也不能外。裴家军动作很快,当晚便即潜出营寨,悄悄地向西北方向而去,预估明日正午前后,可到美阳城下。裴该本人坐镇大营,遣人随时监视郿城中的动向

    然而当晚睡梦之中,裴该偶尔醒来,却听得帐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召唤侍卫过来询问,回答说:“都督,落雨了。”裴该当时并未在意,但等第二天早晨起身,掀开帐帘,却见天色阴沉,乌云闭合,四外全都是细密的雨丝——这雨下得不小啊,而且整晚都没停过!

    裴该望望地上,已有泥泞,先是一喜:以这年月的道路状况而言,雨急路滑,竺恢就不可能再奔长安而去了。但随即却又深深蹙起了眉头:下雨对于军事行动的影响,于敌我双方都是一样的,如此一来,我军也很难再快速杀到美阳城下,而即便到了,也不可能展开攻城战。而且这种天气,火药、火箭也都难以施用,就少了攻防战的一大法宝!

    直到午后,雨仍不停,且有增大的迹象。裴该指挥士卒在营中挖掘壕沟以泄水,但如今只有两千多人,要照管上万人的营地,实在捉襟见肘。好在当日立营时即按照兵法之常,挑选在地势稍高之处,暂时还没有被淹之虞——竺爽是北人,应该也不会滑泥袭营之法。

    只是才刚入秋,便下此大雨,会不会影响到秋收呢?裴该急于平定全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解决粮草问题,但若今秋因为淫雨而歉收,拿下雍西四郡不但无补于事,反倒是累赘啊!裴该为此愁眉不展,坐于帐中反复研究周边地图,筹思对策。

    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猛然间想到了:要命,这满地的泥泞,真要是厮杀起来,还是步卒占优势,起码我那百名具装甲骑就派不上用场了呀!真是越高价的兵种,对于气候、地形等应用环境的要求就越高……万一竺恢真冒险杀出城来了,我能够拦得住吗?可不要一个不慎,大江大河都过来了,结果在阴沟里翻了船……

    正当此时,突然有使者牵马而至——实在是在泥地里摔了太多跤了,难再驰骋——呈上书信。裴该展开来一瞧,不禁大吃一惊。

    信是裴开写来的。裴开就任始平国相后,便即率领一支小部队沿着渭水南岸西进,去收取郡西各县。始平国大致形状象一柄锥子,锥柄在东,锥尖向西,八成土地都位于渭水以南。唯国治槐里和其西的武功县在渭北,渭南由东向西则分别是:鄠县和蒯城。

    杨像既降,那么裴开收取渭南各县,理论上应该很轻松,但当他走到陈仓、蒯城之间的时候,突然得到消息,南阳王司马保戏下大将张春统率数万大军,汹涌杀来,已然自略阳而踏入始平国境了!裴开大吃一惊,急忙向后退却,同时遣急使前往郿县向裴该禀报。

    裴该接报,先是悚然而惊,继而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莽夫

    其实对于司马保很可能会发兵东进,利用裴该与雍西四郡国相争的机会,谋求扩大地盘,乃至于袭夺长安,裴该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不过即便如此,真当消息传来,他亦未免恚愤——

    索綝在长安的时候,你丫不敢东进,也就跟麴允眉来眼去一阵子罢了,偏偏我执长安之政仅仅数月,你就发兵来袭了?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当然啦,他也很清楚,时局有若长江大河,波澜起伏,水势无形,变化万千,即便昨日之状,亦与今日存在着区别,是不可能这么简单类比的。想当初索綝固守长安,一兵不敢擅出,而司马保所据的秦州之内也是一盘散沙,巴氐又在南方蠢蠢欲动,他能够设兵断绝陇道,就已经费了老大力气啦。当然最重要的是,刘曜陈兵冯翊、北地,司马保若是夺了长安之政,就得由他来面对胡寇了,他又哪有这个胆量啊?

    而如今刘曜败逃,巴氐则彻底占据了梁州,且需要时间消化呢,一时间难以继续北侵,据说秦州内部也敉平了数次叛乱,可能正是司马保外患最弱,而本身实力最强的时候。加上自己离开长安,往征四郡国,或许这就象是给司马保炽烈的野心之火上,浇了一瓢滚油一般。

    再者说了,从前他若东进,也要防麴允来援,而雍州各郡国党同索、麴。如今则不同,自己正在与竺恢等作战,则一旦秦州军东来,雍西郡国肯定会站到司马保一边去的。

    只是裴该虽有预见,却没想到秦州兵竟然会来得这么快!在原本的设想中,司马保有五成可能性放弃机会,仍然龟缩不动,有五成可能性发兵进入安定,以助攻卢水胡为名援救焦嵩——故此裴该遣游遐联络氐、羌、鲜卑,要弱司马保之势。他为啥偏会从南道发兵呢?自己拿下始平、兵逼郿县的消息,理论上应该还传不到上邽去才对啊。

    裴该不禁狠狠地捶了一记桌案,自言自语地骂道:“娘的,这厮分明奔着长安而来!”

    一定是焦嵩的求救信到了上邽,司马保误以为自己必将主力往攻新平、安定——也有道理,因为那两郡兵力最强——导致长安空虚,因此才着急发兵,沿渭水而东。真所谓“歪打正着”,他不救焦嵩,却无意间要救下竺爽来了……

    裴该细细按查地图,心中默算时日。从略阳前往长安,五百多里地,几乎一马平川,渭南道路略微崎岖一些,则加上裴开遣使报信的时间,最快再有三日,秦州军便将抵达郿县附近。先不管到时候他们是继续东进,去攻长安啊,还是转过头来救援郿县,裴该都不可能再在城底下枯守不动了。

    于是书写军令,遣人冒雨急递给裴开,要他不得与敌接触——就他那么点儿人,接触就是死啊——后退到武功,聚兵守备。到时候说不得,裴该也须退至武功,争取利用手上这些部曲和一营两千多人,将秦州军拦阻在武功城下。至于是否要调裴嶷他们回来夹击秦州军,还是继续攻打美阳城,且看情况再定。

    仔细想想,司马保悍然发兵,对于自己未必没有好处。从前并没有好借口去攻秦州——仅以讨伐麴允为名,恐怕还嫌不够,故此裴该执政数月,并未遣人前往上邽,要司马保把麴忠克给交出来——如此一来,大义名分就有了,想什么时候讨伐司马保,就可以什么时候请旨发兵。只是,你一步一步来成吗?我军虽勇,终究数量有限,难以分道迎敌啊,嘴巴再大,胃口再开,也不可能一口吞下头牛去不是么?

    军令传递出去之后,裴该就背手站立在帐门口,凝望着越来越大的秋雨,心中反复筹谋。如今河西各渡口已经设置了关卡,建造了壁垒,加上有祖逖牵制,刘粲应该不敢贸然来攻,而刘曜若不先平定了虚除部,也无力大举杀回,顶多在边境上骚扰一番罢了,既然如此,自己要不要再从陶侃麾下调点儿人回来呢?

    只是陶士行手下可用之卒也不多啊,只有“厉风”两营,再加上一些新附之卒,七八千人顶天了……待等得了秋粮,详加点算,若有盈余,就又该爆兵了,起码把收的麴允、索綝余部先好好整训一番。但其中多为老弱,还有不少兵油子,裴该从前沙汰,除李义、罗尧部外,其余削掉了七成还多,安排在冯翊和京兆两郡修葺城防工事和水利设施,以备来年屯垦;可以通过训练,勉强敷用的,也仅仅四五千之数罢了。

    关键是雍州人口太少,因为屡遭兵燹,大半流散到了秦州和梁州乃至于凉州去,尤以冯翊、京兆两郡最为残破。中国农民虽然安居重迁,可一旦流失了,再要返回乡梓,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巴氐得以挟裹关中和梁州的流民以夺取蜀地,便是前例。虽说裴该一旦底定全雍,稳定了局势,对于流散之民应该能够形成足够的回吸力,然以这年月的讯息传递速度来说,也且得两三年才可能泰半回归吧。

    祖士稚在司、兖、豫三州,大致重建起了统治秩序,还须三天两头派兵去江北拉人,才能使部分百姓愿意回乡。主要是贫穷者与富贵者不同,就算再怎么想返归乡梓去耕织,也得有足够的盘费,以及熬到下一季收获的食粮、种子,才敢动身啊。

    雨天总是使人心情难畅,裴该因此愈发的郁闷。不过他也竭力在调整自己的心绪,强迫自己多想想好的方面——自己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若然颓唐,则麾下诸将吏与数万军兵必受影响。有什么好的方面呢?司马保主动授我以柄是一条,还有……这场降雨的范围应该不会小,或许可以迟滞秦州兵的东进,让他们再晚点儿到郿县来吧?

    可惜老天每每要跟人做对,裴该才刚想到这一点,眼睁睁瞧着乌云就散开了,雨势渐稀。低头瞧瞧地面,仍然满是泥泞和积水,今天是没法解决了,希望明日艳阳高照,可以让道路略微好走一些吧,则自己无论抵御竺爽来攻,还是顺利退返武功,都要方便一些……先不考虑秦州兵了,反正他们还得有两三天才能抵达附近地区。

    谁想翌日还是一个阴天,虽然无雨,空气仍很潮湿,地上泥泞依旧。裴该正感烦闷,突然小校来报:“郿县打开了东门!”

    这场雨涵盖范围不小,半个扶风国和始平国都受其波及,降雨的时候,裴嶷统率上万兵马才刚扎下营来——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是天擦黑之时离开郿县城下的,但士卒不可能全都惯于夜行,故此东出不到二十里便即扎营休整。

    翌日起身,雨还不停,道路颇显泥泞。裴嶷为此而犯愁,召集诸将商议,谢风就说:“此战利在急,而不能缓,既然如此,当拣选精锐先行,起码可将竺恢牵绊于美阳城中,使其不敢觊觎长安——常侍率众缓行继进可也。”

    甄随趁机又站出来请令,于是裴嶷便任命他为先锋主将,谢风为副将,从各营中挑选出精壮步卒两千人先发——倒有七成都是“劫火营”兵。甄随兴高采烈,披着蓑衣,踩着泥水就上路了,可也一直走到当日黄昏时分,才逐渐接近了美阳城——比原计划迟了小半天。

    按照谢风所献计划,是前锋直抵美阳城下,然后多张旌帜,假装大军来攻,使得竺恢疑惑,不敢分兵去袭长安。然而甄随临出兵前答应得好好的,等接近美阳城时,却唤谢风过来说:“我意直前攻城,汝意如何?”

    谢风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劝阻道:“竺恢素称能战,且城中将兵在五千以上,我等止这些兵马,且远来疲惫,如何能胜啊?”

    甄随撇嘴道:“竺恢能战,都是汝等说的,老爷却不信——若果真能战且敢战,昔日怎不发兵增援大荔,而使我等独与胡寇交锋?汝前日曾言,老爷攻城不如野战,那今日便攻一攻坚城,给汝瞧瞧!”

    谢风反复劝阻,甄随只是不听,下令把多备的旗帜全都捆好喽,不要随便亮出来,咱们就这么两千人,一路冒雨开到美阳城下去扎营,等明日一早便要攻城。

    谢风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应允。在他想来,如今雨势颇大,天又将黑,估计即便我军一头撞上城墙,竺恢也是不敢在敌情未明的前提下,贸然出城来攻的。那么先扎下营来,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天亮……说不定雨也停了,那莽夫的脑袋也清醒了,到时候便可固守营垒,等待裴常侍率大军来合。

    那么倘若明天甄随的脑袋还晕着呢?反正要攻城让他去攻,我只勒束本部不动——有病啊才跟着他去硬撞坚壁呢!

    甄随一向以蛮勇之姿示人,故此谢风还当他真的脑袋被雨给浇坏了,敢拿两千人去攻坚城,其实甄蛮子清醒着哪,他是别有打算……

第十九章、美阳城下

    其实甄随在将兵先行之初,就压根儿没打算只是行至城下,迷惑和牵绊新平兵马,在他想来,己方最怕竺恢发兵去骚扰运路,甚至于袭击长安城,竺恢既称能战,自然也会意识到这一点——否则他到美阳去干嘛?那么站在竺恢的立场上考虑问题,骤见一支小部队冒雨前来,他会如何思忖,如何应对?竺恢自然以为,官军急于来攻美阳,因为逢雨导致前后队分散,前锋先到,则最佳应对之策,当然是要开城出战,争取先把这部官军给吃掉喽,如此才能振奋本军士气、隳败对方战心,对于接下来的守城战更为有利。

    所以我只要不多张旗帜,进抵城下,扎下营来,明天一早正不必前去攻城,八成竺恢自己就会出来的。野战争雄,老爷还真没有怕过谁,况且所部都是精锐,即便赢不了,也肯定扛得住啊。若能在城下击退敌军,等到裴嶷率大军杀来攻城时,胜算便能大上几分。

    那若是竺恢不出城又如何处?甄随心说那就是我高瞧他了,这般庸怯之辈,即便有坚城为凭,打起来也必无难度。到时候我随便找个借口,不着急攻城,难道谢风你还能咬我不成么?很大的可能性,明日一早,谢风还要前来劝阻,老爷就坡下驴,继续跟营里呆着就是了嘛。

    半夜时分,雨便停了,但翌晨仍然阴霾密布,似乎随时都还会掉下点来。甄随起身后便即聚将,谢风以下,众人都以为不宜攻城,还是继续巩固营垒,以待大军来合为好。甄随一撇嘴:“小小的美阳,有何难攻?”招呼谢风:“先随我出营去看城壁。”

    二人带领护卫,策马而出,朝着城头远远眺望,只见城上旌旗招展,但守城之兵却似乎并不太多。谢风暗自吃惊,对甄随说:“城中五六千兵马,既知我来,为何不尽数上城防守?我看贼人有出城袭我之意啊。”

    甄随心中暗喜,当即一拍大腿,说:“他若肯出来,倒省得老爷去攀墙了。”当即下令:“营前列阵!”

    之所以于营前列阵,是因为昨日扎营时间比较晚,加上士卒远来疲惫,雨也还没有停,满地泥泞湿滑,故此营寨设置得相对简易一些,实在难以凭坚而守。对于这一指令,谢风自然也无异议,于是层层分派下去,两千人马除少数留于营中守备外,大半出城列阵。

    果然这里官军阵列尚未齐整,只听城上一通鼓响,美阳南门缓缓打开,新平兵呈两列纵队开出,然后沿着城壁左右两分,开始布阵……

    竺恢本人并未亲自率兵出城,而是高踞城上,俯瞰战场。只见官军之数虽然不足两千,但阵列尚算齐整,不象自己这边,歪七扭八,有如狗啃一般……乃是因为雨停不久,地上湿滑之故。随即就见一名敌将纵马在阵列中穿插,不时挥舞鞭子,抽打部卒,他不禁心道:此人如此不恤士卒,故能冒雨先至——今日便要使汝知道,军法当严,兵卒却须善待,否则缓急之时,谁肯为汝效死啊?

    鞭笞士卒的自然就是甄随了,虽说他素来习惯乱战,对于军容和阵形的要求,一直在老徐州军中垫底,但今日之阵,就连他都瞧不过眼了,故此往来穿梭,见到有站不到位的,当即兜头就是一鞭抽将过去。谢风劝他:“遍地泥泞,阵而后战本便为难,何必苛责士卒?”扬鞭一指城下,那意思,你瞧对面的比咱们还不如呢。

    甄随瞪眼道:“都督曾与我说孙子兵法,有云,无恃敌之不我攻,恃我什么有所不可攻也……大意如此。我哪管贼人如何,只看本军,地上滑些有甚要紧?难道下着雨便不能作战了么?”瞥一眼谢风:“汝也是南人,落雨、泥泞,难道昔日还见得少了?”

    在他的呵斥之下,官军阵列逐渐成形,而对面新平兵则拖拖拉拉的,良久难以成列。甄随以鞭敲腿,心中甚是急躁——若在平原之上,他早就带兵冲杀过去了,偏偏对方背靠着城壁,而城头也不是全然放空了,必然伏有弓箭手,就算再怎么莽撞,在这种环境下,他甄老爷也不敢硬着头皮愣朝前冲啊。

    怕只怕对方耽搁时间太久,结果没等两军交锋,裴嶷便率领大军赶到了,新平兵必然缩回城去——倘若如此,那自己白忙活半天,究竟是为的何来?

    其实他着急,竺恢一样着急,他知道官军论人数要多过己方,论素质可能也不逊色——终究七千新平兵,多数是临时从地头揪来的农民,本身就缺乏训练,加上秋收在即,莫不思归……真正能打的,也就亲信部曲和漆县戍卒不到两千人而已。那么倘若拖延时间太久,不等交战,敌军主力便即汇聚,便只有撤回兵马,专心守城一途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怕两军正在厮杀,胜负未分之际,敌大军便来增援,到时候想撤都撤不回来。好在本日天光未亮,竺恢便遣人出西门沿路哨探,直到此刻尚无还报,估计官军主力还在十余里之外。

    所以啊,赶紧列阵赶紧打,不能再拖了!竺恢提起槌来,亲自擂鼓,鼓声隆隆,催促部下。城下的新平兵闻听鼓声,当即缓缓前出——竺恢给他们下达的指令很简单,我军几近三倍于敌,城前又很旷阔,正不必什么策谋,以堂堂之阵杀将过去便是;只是敌若溃散,千万勿追,整兵退返城中即可。

    新平兵缓步而前,甄随瞧着直起急:你们走快一点儿会死啊?!好不容易对方脱离了城头弓箭遮护范围,甄随便即亲自领兵迎上前去。相距五六十步时,双方各自放箭,随即新平兵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甄随见状大喜,当即一抬手:“取我大铁……”猛然反应过来,特么的老爷的大铁戟被人给偷了……“……大铁、铁矛过来!”亲随当即奉上一柄骑矛,此矛铁头颇大,本是裴该用来武装具装甲骑的,甄随多方求告,借了一支——用下个月薪水质押——但他捏在手里,仍然觉得轻飘飘的,比原本的铁戟差若云泥。

    骑矛在手,甄随便即长啸一声,身先士卒,冲杀过去。对面新平兵全是步卒,即便各层级将领也皆步行,因为以目前的地面状况而论,战马实在难以驰骋。甄随却偏要骑在马上,本为的是视野开阔,方便指挥,可是冲出去才刚数步,马蹄一滑,就把他给颠下来了……

    因为这年月尚无蹄铁一说——指中国地区,而根据考古发掘,大约公元前一世纪的古罗马率先发明了此物,但普及也要等到五世纪左右——蹄铁的主要目的固然是为了保护马蹄,减少磨损,但对于防滑也能起到一定作用。裴该曾经考虑过“发明”蹄铁,却担心实验过程中会伤及宝贵的马匹,暂且只用驴、骡测试,未能成功。

    倘是别将,这一骨碌从马背上跌下来,可能就摔得七荤八素了,但甄随跳马本是练熟了的,本能地把腰一躬,便即稳稳立定,随即借势朝起一蹿,冲得更快。谢风在阵后望见,不禁摇头:你是主将,哪有撇下全军指挥之任,自己冲杀到第一线去的道理啊?偶一为之还则罢了,你回回这么做,我身为副将,真是压力山大啊……

    当即喝令亲信苏峻:“我在此立马指挥,汝速速前去卫护甄督。”

    苏峻躬身领命,其实心里却想:我去卫护甄督?他需要我卫护吗?

    当日苏峻率七百人归入“劫火营”,不但部下全被分拆、打散,而且本身也不过任一队长,统领百余人而已。他心中虽然不满,却丝毫也不敢有怨言:一则新附之人,受到轻视很正常,身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啊?二来家眷、乡人都在东莞,如同人质,他又岂敢妄起叛心?

    当然最关键的,是裴该一直在打胜仗,使得苏峻隐约间瞥见了光明前途,则此时必然不肯弃之而去。他平素作战极其勇猛,于营中日常事务也任劳任怨——包括两次进抵敌城下叫门,那都是他主动向谢风请的令——加上常不显山、不露水的恭维谢风,很快便得到了谢风的信重。如今“劫火左营”已然扩充为两千余人,下辖十多个队,难以垂直管理,于是又析分为上下二“部”,谢风在得到裴该首肯后,就委任苏峻做了下部校。

    所以苏子高觉得,自己的前途基本上还是光明的。只是为什么偏偏入了“劫火营”呢?他自诩阵前之勇,与谢风不相上下,统驭之能,或许反在谢风之上,但人家是上官,你是属将,你在他面前只能展现勇猛啊,不能独立领兵作战,如何显示将兵之能?问题是若论勇猛,始终有个甄蛮子遥遥在前,难以超越……领导太厉害,你让下属怎么冒得出头来?

    故此苏峻常盼着甄随阴沟里翻船,哪天就折在他这个“勇”字上。方才甄随跌落马下,他在后面瞧得分明,险些鼓掌喝彩,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可是随即就见甄随稳稳立住,然后继续前冲,苏子高这个失望啊……耳听谢风吩咐,他只得挥舞长刀,拔足从后猛追。

第二十章、不要杀我!

    美阳城下,对战双方阵列很快便即迎面相撞,甄随身先士卒,挺矛冲入敌阵。他貌似莽撞,其实心细,加上久经战阵,眼光也颇为敏锐,特意选择了新平兵阵列排布最为松散的一段,当下长矛一振,便将一员无名下将当胸洞穿,随即矛挑着敌尸左右一抡,便又打翻数人。

    跟在甄随身后的,多是他“劫火中营”的精锐之卒,个个骁勇,最惯乱战,也习惯了左右护持,沿着主将所撕开的豁口冲杀进去,如同刀尖破皮入肉后再搅上一搅,将创伤继续擴大。苏峻苏子高奉命卫护,从后急追,等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几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插不进腿去……

    新平兵前阵被一撕即裂,自然也大大出乎在城上观望的竺恢意料之外——因为摆在前列的多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正兵,本来战斗力应该很强悍,几乎冠于关中才是啊。当即转头询问左右:“此将究竟是谁,竟然如此悍勇?”

    众皆茫然,只有一人揣测道:“传言‘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得非此二人之一乎?”竺恢点头道:“想来是了。”当即下令舞动旗帜,更改鼓号,命左右翼前出,并且靠拢中军,争取将敌将团团包围起来。

    可是排列在新平军左右翼的,多是农兵,战斗意志既差,训练度也不足,列阵向前还则罢了,这么“复杂”的战术动作,他们怎么可能搞得定?眼瞧着中央的缺口被越撕越大,左右翼却步履蹒跚,迟迟未能赶来应援。竺恢一瞧这样不行,倘若我不亲自下去指挥,此战必输无疑……

    他一方面是轻敌所致,同时也担心官军主力即将杀到,故此为策万全,并未亲出,如今形势危急,急忙远远眺望,貌似见不到敌方大军的影子,当即一咬牙关,便率亲信部曲数十人下了城楼,欲去阻拦甄随。可谁成想就这么一小会儿,他才来到城门边,就听得前方喧嚣声越来越近,随即大股溃兵蜂拥而至。

    竺恢还以为是两翼农兵先退,可是定睛一瞧,我靠竟然是自家正规兵马!这才意识到,农兵若崩,很大可能性绕城而走,只有正面的士卒才可能掉过头来,直往城里逃……部曲们围成一个圈,卫护在竺恢身旁,各自挥刀砍杀败卒,要逼得他们停止溃败,继续向前。然而城门洞虽窄,也足够败兵溜边儿闪过啦,仓促间怎么可能止得住败逃之势?

    部曲们见势不妙,都劝竺恢暂退,竺恢大叫道:“关门,先关闭城门!”然而此刻愿意接受他指挥的,也就只有这数十名亲兵部曲而已,当即便有十数人前出,尝试去关闭城门,却被败兵冲得踉踉跄跄的,仅仅几步距离都很难快速通过。

    竺恢正感惶恐,忽听人群中响起一声极高亢的呼喊:“贼将在哪里?来与甄老爷见仗啊!”随即一将手挺血淋淋的长矛便朝他直冲过来……

    新平兵崩溃如此之速,对战双方同样都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甄随还在想:这就是所谓四郡国之冠的新平兵?就这鸟样?早知道老爷都不必要等,见对方一开城门,直接冲杀过去就行了……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首先新平兵之强乃相对而言。魏晋时有中外军一说,中即中央禁军,外军指各州郡戍卒和战区正兵,后者有可能素质与中军趋平——在战事频繁的地区,甚至可能比中军更强——前者则多数都是少经训练的农兵。新平兵属于两种外军之间的形态,即军阀私兵,既有精锐,也多农兵,混合编组后,实力勉强可取平均值。

    而裴该所部前徐州军,则是训练强度和饮食质量都为此世之冠的半职业兵,加上甄随这回带出来的还都是精锐,自然两千破六千,易如反掌。

    更重要的是,因为农兵普遍素质不高,故此中原晋军大多习惯阵而后战,只有完善的阵列,才可能发挥出最强威力来。狄戎本部兵马,也包括甄随这种南蛮,则习惯仗恃个人勇力乱战,因为主将的风格,“劫火中营”老兵也都沾染上了类似习气。故此地面的雨湿泥泞,极大妨碍了阵列的严整,虽然环境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样的,但所造成的损害,新平兵则要百倍于官军了。

    有这两重因素在,其实甄随的个人勇力在其中所起作用反倒微乎其微。

    甄随虽然多智,一时间也想不明白那么多,他只是挺矛前冲,在老兵的护卫下,厮杀得酣畅淋漓,一口气就直接冲进了美阳城内。随即见到溃军之中,仿佛激流砥柱一般,现出一个数十人的小战斗集团来,中间一人,盔甲精致,裹着大红色披风,想来定是敌将了。甄随当即大吼一声:“贼将在哪里?来与甄老爷见仗啊!”便即挺矛直冲过去。

    对面这员将领,自然便是新平太守、行征北将军竺恢竺士伟了,见状不禁吓得是魂飞天外。

    竺恢确实知兵能战,但他并非甄随或者陈安之流临阵厮杀、身先士卒的勇将,身为士人,惯常端居阵后,指挥若定——否则岂不有损我朝廷重将的身份?故此就个人勇力而言,他或许还不如裴该——终究裴该年轻力壮,最近几年来又刻意加强了锻炼,如今若集合百余名裴都督,等闲一两个甄随难有胜算——加上在城头便即见识过甄随的勇猛,又岂敢往撄其锋呢?

    竺恢二话不说,掉过头去,落荒便逃。

    身边部曲六七人跟上去卫护,其余的全都执械来阻甄随。甄随长矛一抖,本意捅穿一人,却被旁边两兵同时进步舞刀,破解了他的攻势。甄随遇强更喜,大叫道:“好啊,都来见识老爷的厉害啵!”单手执矛,就腰间抽出长刀来,左右挥斥,将竺恢部曲连连迫退。

    不过这个时候,他的部下也都跟了上来,其中还有好不容易插脚进来的苏峻。苏峻大叫道:“甄督且去追赶敌将,此处有末将应对!”其实他本想撇开甄随,自己去追竺恢的,然而又怕事后即便谢风都未必能够保得住自己……斩首应该不至于,挨顿胖揍是逃不掉的;加之自知论力气和耐力,都远远不及甄随,那算了,还是你去追吧。

    众人当即便与竺恢部曲捉对厮杀,战到了一处。甄随瞅个空档,坐刀右矛,迫退来敌,蹿出至战团之外,随即拔足飞奔,便去追赶竺恢。竺恢才刚上了部曲牵来的坐骑,尚未起步,就听身后一片大呼小叫,转过头去一瞧,直吓得魂飞魄散,遍体觳觫。一名部曲转身来阻甄随,却被甄随用长矛架开了兵刃,一刀正中面门,鲜血喷溅中,生生劈死。

    竺士伟只恨未能背生双翅,急急忙忙催马而逃,只可惜城内同样雨湿路滑,加上巷道狭窄,速度总也提不起来。后面甄随转瞬间便又捅死两名竺家部曲,眼见敌将即将远去,当即故伎重施,抬起矛来,“呼”的一声,便即脱手飞掷而出。

    竺士伟终究不比胡将平先,虽然感受到了风声从背后来袭,但一个闪避不及,还是被矛头在肩膀上擦过,不禁大叫一声,翻身撞落马下。甄随还挺郁闷,此矛终究借来不久,也不趁手,准头就差了不少哪,本以为能把对方当胸捅个对穿的……当即双足发力,猛扑过去,不用三五合,便将卫护竺恢的部曲逐一砍死。

    随即伸手来揪竺恢。竺士伟仍然伏在地上,挣扎不起,只觉得后领一紧,被人凭空提将起来,当即嘶声大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甄随“哈哈”大笑,便将长刀在竺恢披风上拭了拭血迹,单手提着,转身来寻那支借来的长矛……

    裴嶷是当日临近午时,方才率军抵达美阳城下的,却只见城门大开,城头飘扬着“劫火营”的旗帜,他既感惊讶,又觉嗒然若失。等到进城之后,甄随便命人将竺恢拖将过来,裴嶷开口问道:“竺士伟?”然而竺恢遍体筛糠,几乎难以立定,军士扳起他的头来,只见满脸的泥污和涕泪,几乎难辨面目,只是口唇翕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凝神细听,原来竺恢反复在唠叨:“不要杀我……”

    裴嶷不禁皱眉道:“此果是竺士伟么?一郡之守,国家重将,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随即不满地斜睨甄随。甄随瞪眼努嘴,满脸的不屑,那意思:他自胆小,生生吓傻,关老爷屁事啊!

    大军入城休整,裴嶷便待歇息一晚,明晨即返回郿县去。苏峻伸手指暗捅谢风,谢风会意,急忙出列拱手道:“既然新平兵覆灭,竺恢被擒,不如分一军去攻漆县,城中无主,想来必可一鼓而下。”裴嶷点头:“卿所言有理……”眼角瞥见甄随又在跃跃欲试了,当即伸手一指高和,两句话几乎无缝衔接:“便由卿率部,押着竺士伟去取漆县好了。”

    ——不可能把所有功劳全都让给那甄蛮子吧。

第二十一章、贤人君子

    就在甄随力挫敌锐,生擒竺恢,攻入美阳城的同时,郿县城下,裴该突然得报:“东门急开!”他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心说竺爽你真有胆量冲杀出来吗?如今我手下不足三千兵马,因为雨湿露滑,原本安排好的杀手锏具装甲骑还没法使出来,若是扶风军舍死来攻营垒,真正胜负难料啊!

    ——倘若裴该已经听说了美阳之战,甄随两千军大破六千新平兵,估计他就一点儿都不会担心了吧。

    可是再一琢磨,局势也未必真能有多危急,或许竺爽是打算派一支兵马出城佯攻我寨,他好趁机从西门落跑——若真如此,那也只好任由他跑了吧,地面如此湿滑,根本无法追赶。竺爽若走,我便可趁机进入郿县防守,与武功城东西呼应,以阻遏秦州之兵。如此想来,竺爽开城也好,总比秦州兵入境之后,他再杀出城来,双方互相策应为好吧。

    于是裴该急命文朗、高乐点集人马,随时准备迎敌,同时亲自出营观看。结果却只见城门洞开,缓缓地驰出一骑来,而且走走停停,来势甚缓。裴该心道,原来不是发兵袭营,是派了使者过来——竺爽你终于不肯装聋作哑了么?可是,既然只有一人,干嘛不直接从城头缒将下来,偏要费事打开城门呢?

    下令部曲迎上前去,裴该本人则返回主帐,端坐等待。果然时候不长,即得回禀:“扶风竺内史遣参军鲁凭前来谒见大都督。”裴该闻听“鲁凭”二字,不禁双眼一斜——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今生还是前世?

    便命鲁凭报门而入。

    等见了面一瞧,这位鲁参军三十颇有余,四十尚不足,修身玉立,长须飘拂,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裴该等他施过大礼后,便即沉着脸问道:“我来城下,已将十日,卿来何迟也?”鲁凭不慌不忙地一俯首,解释说:“前我国相重病不能视事,将城守事付于下将,下将愚鲁,不知是裴公驾临,竟敢闭门不纳,幸得裴公仁厚,不即攻城,生灵得免刀兵。今国相痼疾稍瘳,闻讯大惊,乃急遣末吏来向裴公请罪……”

    裴该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我早便遣人于城下呼唤过,而竟十日不肯开城,果然是下将愚鲁妄为所致么?此下将而在啊?”

    鲁凭双手一摊:“已斩首矣。”

    裴该气得差点儿没笑出来,当即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倾,手按几案,瞠目斥道:“汝以我为三岁小儿乎?如此藉口,谁可采信?”

    鲁凭轻叹一声:“实不相瞒,是末吏劫持长官,抗拒王师。裴公可即将末吏于军前正法,以儆效尤,但请宽恕了国相与一郡军民的性命吧。”

    裴该先不下令斩杀鲁凭,却问:“竺由哲何在?何不亲自出城来向我谢罪?”

    鲁凭答道:“国相获罪于裴公,惧受诛戮,不敢遽出。还请裴公宽赦其命,我便请他自缚出城,恭迎裴公进入郿县。”

    裴该倒是没料到还会有这么一出,本以为竺爽遣参军出城,是想来讲条件的……倒也确实提出了条件,但那仅仅是宽赦其命而已,这跟无条件投降差得也不太远啊。如此前倨后恭,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鲁凭字将德,新平人也——也可以算是扶风人,因新平郡本自后汉时才从扶风析出。他是新平大姓,新莽时有羲和(大司农)鲁匡,其孙鲁恭仕东汉为名相,皆为鲁凭的远祖。

    在原本历史上,刘曜攻入长安,粗平雍州后,晋之官吏多数降伏,鲁凭也不能外,被任命为大将呼延实的长史。其后陈安谋反,呼延实被擒后痛骂陈安而死,鲁凭则又归顺了陈安,任其参军。不过鲁凭是不赞成陈安背反前赵的,当陈安自称大将军、雍凉秦梁四州牧、凉王等职,反意昭彰后,鲁凭苦谏不从,乃大哭道:“吾不忍见陈安之死也!”

    陈安一怒之下,命斩鲁凭,鲁凭临终前恨声说道:“死自吾分,悬吾头于秦州通衢,观赵之斩陈安也。”据称刘曜听闻此事,不禁悲恸,道:“贤人者,天下之望也。害贤人,是塞天下之情,夫承平之君犹不敢乖臣妾之心,况于四海乎?陈安今于招贤采哲之秋,而害君子,绝当时之望,吾知其无能为也。”

    ——从此侧面可以看出,鲁凭其人是颇得刘曜敬重的,起码认为他是“贤人”、“君子”。

    裴该前世通读过《晋书》,也粗略研究过两晋十六国的历史,但这种仅仅提到过一次的犄角旮旯里的人物,他原本是记不住的。就好比梁纬之妻辛氏,史书也有事迹,说她“有殊色”,刘曜破长安、杀梁纬后,欲妻辛氏,辛氏大哭不从,旋即自缢而死,刘曜怜其为“贞妇”,以礼葬之——裴该对此就毫无印象。鲁凭纯粹是因为其事附着于大名鼎鼎的陈安,所以才使裴该一时恍惚——好象这名字有点儿耳熟——但最终还是没能回想得起来。

    裴该不明白竺爽为何幡然悔悟,开城请降了,要等日后再向鲁凭探问,才终于理解了竺爽的心路历程:

    原本竺由哲据城固守,确实是想等从兄竺恢来救,自以为有坚壁为恃,守个十天左右不成问题,等到新平兵来援,内外夹击,便有可能迫退裴该。鲁凭说是他劫持了竺爽,抗拒王师,纯属谎言;事实上这个鲁凭反倒是最坚定的投降派,反复劝说竺爽,裴该既为朝廷执政,如今亲自率兵前来,倘若闭城不纳,甚至于刀兵相向,我等便成叛逆。小小的一个扶风国,如何能与国家相抗衡?本说四郡国守望相助,但而今始平已定,安定还须阻拦北地兵马,所可期望者唯有新平一郡,两支队伍联合起来,就真能击败王师吗?

    你想要叛,也成啊,但那就必须得有足够强大的外援才行。胡汉远在千里之外,不足为援,再说了即便要降胡,也非仓促间可以联络得上的。司马保倒是相对近一些,但上邽到郿县的距离,是郿县到长安的三倍之遥,求其救援,仍然缓不济急;再说了,南阳王肯不肯跟官军正面起冲突,也尚在未知之数……

    因此鲁凭规劝竺爽,说前闻杨像献城,并未受戮,可见裴公还是比较仁厚的。既然如此,我等也必须赶紧打开城门,明公出城相迎才是,别再期望割据一方,自行其事了。

    然而不管鲁凭如何劝说,竺爽只是不允,他一心期盼着竺恢率兵来救。然而左等竺恢不来,右等新平兵不到……对面倒是仅仅扎营立垒罢了,并未挥师攻城。众将吏计议,说若要准备攻城器械,有个五六天时间足够了,将将十日,仍然不发起攻击,分明就不想打嘛——“此必围城打援之策,欲先败新平兵,而后再取我扶风也!”

    官军营垒仅仅阻住了郿县的东、北两面而已,竺爽自能遣人从西门驰出,北向去打探新平兵的消息。然而竺恢率部转道进入美阳之事,却并未能够及时传入郿县城中——终究方向有偏差,而扶风探马也不敢跑得太过遥远。

    因此众人都揣测,要么官军早就分了一部分兵马去堵新平兵了,要么就是竺恢见官军势大而不愿来救,或者虽然来救,但逡巡于岐山附近,不敢仓促入平。而且随即就连降两日密雨,道路泥泞,估计就算竺恢想要入平,三两天内也未必能够赶得到……竺爽急得连连跺脚,问:“似此当如何处?”鲁凭趁机又站出来规劝,说还如何处啊,赶紧投降才是正理!

    竺爽犹犹豫豫地说:“若裴公初来,我即相迎,还则罢了,今闭城十日,必致裴公之怒,诚恐欲为杨国图(杨像)而不可得矣!”鲁凭说不如这样吧,我出城去见裴公,为明公求取赦令,裴公若肯应允,明公便当自缚出城请罪;裴公若不应允,甚至于一怒而斩了我的首级,那没办法,只好继续固守,以期天意护佑了。

    竺爽踯躅半晌,眼瞧着麾下将吏一个个地也全都改换了立场,附和鲁凭,无奈之下,只得应允——鲁凭就是这样才出城来谒裴该的。

    他骑马出城后,犹犹豫豫,来得甚缓,那是在临时考虑说辞呢;至于走城门而不缒城,则纯粹是因为——这位鲁参军他晕高……

    裴该不记得鲁凭将会有降胡的污点,不清楚他有“贤人”、“君子”的身后之誉,这会儿也不知道是鲁凭劝说竺爽投降的,他仅仅以对待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来观察鲁凭,见其人风仪颇佳,言语晓畅,还愿意自承己罪,愿意代竺爽去死,不禁便有三分喜爱。于是决定宽恕鲁凭,要他速速招呼竺爽出城来降。

    鲁凭躬身请求道:“还望裴公赐下只言片语,申明不害之意。”否则我算回去说了,国相也未必肯相信,敢于出城来啊。裴该微微一笑,便即取过一支简来,提笔写下:“竺由哲当还朝,可充九卿之任。”交给鲁凭带回去——我不但承诺不杀竺爽,还可以任命他做朝官,这你们总应该放心了吧。

    如今裴该手底下就三千来人,一旦拔营入城,必然露馅儿,到时候竺爽还肯不肯投降就不好说了。好在他身为朝廷执政,理当竺爽出城相迎——即便不是自缚请罪——于是就趁此机会应允了鲁凭所请。随即等竺爽率众将吏出城后,裴该先命文朗将部曲控制住了竺爽、鲁凭以下扶风国诸将吏,然后才坦然而入郿县。

    隔了一天,美阳那边儿的消息也传过来了,竺恢已然吓傻,新平兵全军覆没。旋即裴嶷回师,大军分驻郿县、武功,以待秦州兵马来袭。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到,遣人探查,得知张春占据了蒯城后,便即按兵不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当日张春满腔豪气地率军攻入扶风国,顺利接管了蒯城,但随即就从蒯城县令口中得知,原来裴该主力没去北线,而是沿渭西进,眨眼间便即拿下了槐里、武功——此前裴开欲收蒯县,乃先遣人过去通报过了。张春闻讯大惊,明知长安难以掩袭,不免心生退意。可是当初是自己拍着胸脯献计的,自以为夺取长安之政易如反掌,如今就这么悻然而归,又该怎么向司马保交待啊?召集将吏商议,大家伙儿都说:“既得蒯城,终不算劳而无功,然若贸然而前,一旦遇挫,前功反或尽丧……为今之计,不如暂且驻此,以待后军来援。”

    张春就坡下驴,连连点头:“卿等所言是持重之论也。”

    他所期待的“后军”,就是镇军将军胡崧去联络陇西、南安两郡的羌胡。然而谁成想,新任西戎校尉游遐早就跑羌中去游说过了,以姚弋仲为首的各部羌酋乃以秋收在即,不可发兵远出为借口,拒绝胡崧的征调——除非你把许我们的财帛、粮草兑了现再说。胡崧费尽唇舌,也只拉到三千多兵马,乃不敢往援张春。

    究其缘由,司马保进入秦州,驻军上邽后,便即大肆招募兵马,东断陇道,北联凉州,其间为了镇定裴苞等不肯臣从的势力,多次征调氐、羌从征。一开始氐、羌念在身属晋臣,又摄于南阳王之威名,不敢不从,但司马保却几无犒赏,就连粮草也要各家自筹,时间一长,人心自然就离他而去了。

    正如鲜卑部的慕利延所说:“若不与羊吃草,而欲其产奶;不与马料豆,而欲其驰骋,这不是太过分了么?”故此游子远前往游说,表达了朝廷方面的善意,众氐羌乃都决定背司马保而暂从裴该——说不定那位勇盖当世的裴大都督,能比南阳王宽和一些吧?反正就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更遭才对……

    因此张春顿兵蒯城,不但接不到胡崧率领的援兵,反倒在不久后探知郿县已失,而竺爽已降,那他岂敢再出城东进一步啊?只能继续拖延、观望,以待时局之变。

    裴该在郿县静等秦州兵到来,欲将之合围歼灭于渭水与太白山之间,可是计划制定得很周密,秦州兵却总也不动,反倒先接到了来自新平郡漆县的禀报……

第二十二章、游山赏花之战

    陆和奉裴嶷之命,率“武林中营”离开美阳,去攻漆县,他自梁山东麓沿着山间小路北行百二十里,于途恐有埋伏,深自戒备,约三日后方才抵达漆县城下。前哨接近城壁,窥看城上动静,但见城门紧闭,戍守森严。陆和接报后微微颔首,心说竺恢既率大军南救郿县,自当命留守者谨慎行事——他倒未必能料到军覆身虏,官军旋来攻打,但北地郭默却是很有可能骤然杀将过来的呀。

    新平郡本自扶风国析出,范围很小,仅辖漆县和栒邑两县而已。栒邑在东,北接安定,东邻北地,北地兵欲往安定,很可能从栒邑辖区内通过,那么趁势袭取栒邑,进谋漆县,本也在情理之中——虽然陆和很清楚,郭默并未获此指令和授权。

    所以不要以为竺恢一走,新平郡就放空了,即便只是临时招募的四乡农兵,倘若据邑固守,陆和麾下才一营两千人,也非旦夕可以攻下。不过好在已然吓傻了的竺恢就在军中,被人绑了手腕,牵着同行,陆和思忖道,我当先立营寨,然后押着竺恢到城底下去劝降……

    可是营垒尚未立全,突然间城门大开。陆和尚自惊异,却见一众将吏策马而出,却全都只穿着公服,未着盔甲——看这样子,就不是出来打仗的呀。急忙遣人探问,这才知道,敢情他们是来投降的。

    率先迎降之人非他,正乃河东解县人梁纬梁正经是也。

    原本索綝被擒后,梁纬因为是其亲眷,也自然遭到逮捕,系于牢狱之中。他连遗书都写好了,本以为不免,谁想数日后竟被允许以家产赎罪——这是从周代就传承下来的规矩,晋朝同样继承,凡大户缙绅、前任官员,除非不赦之罪,否则可用财帛折抵监禁、城旦、远流等刑罚。

    辛氏被迫交出了大部分动产,才终于接回夫君,就和梁纬商议,解县既不可归,要么咱们奔乌氏去,或者前往我娘家所在的颍川阳翟——已为祖逖所收复——从此耕读终生吧。然而梁纬得脱桎梏,痴心又起,就说我怎能就此放弃仕途呢?那不是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有害子孙后代之事吗?

    想要家族繁盛,就必须得做官,只有做官才能合理合法地积聚财富和人望,而子孙后辈踩着先人踏出来的仕途,也才有可能起家为吏,节节攀升——这是当时代士人的普遍想法。读圣贤书而不望出仕入世者,不但凤毛麟角,而且就这些毛角当中,也超过七成是因为世道混乱才退而明哲保身的,并非天生就没有做官的欲望。

    由此梁纬便去拜见和求恳梁芬——终究份属同族嘛。但梁芬才刚迎入裴该,大事尚不敢自专,还想多观望一段时间风色,故此婉拒了梁正经的恳请,暗示说你得去找裴家人,才可能会有机会。

    梁纬不敢以白身而当面请见裴该,就拐个弯儿,逼着老婆去向荀灌娘求告,请求指点一条明路。荀灌娘提示辛氏,只有梁纬设法军前自效,才有可能重启仕途。于是夫妇两个筹划了半天,梁纬最终决定,我到新平去吧——裴公此番出师,名为征讨卢水胡,其实必欲一统雍西之政,我与竺士伟素有交情,而且考虑到新平兵为雍西四郡国之冠,那若是能够顺利说服竺恢归从,裴公还能不感念我的功劳,加以录用吗?

    可是谁成想等梁纬到了漆县,却偏偏见不着竺恢——早便率兵去救扶风了——梁正经不愿无功而返,干脆游说留守将吏易帜。要知道梁氏兄弟也是当年拥戴司马邺进入长安城的功臣,当时的关西拥帝小集团,贾疋、阎鼎属于第一梯队,索綝、麴允是第二梯队,梁氏兄弟和麴昌算第三梯队,还在竺、焦、杨三家四人之前。于是梁纬便凭藉着素日的威望,顺利说降了漆县,并在陆和率军抵达后,急急忙忙出城来谒。

    消息传至郿县,裴该大喜,不禁就想起了后世曾经听说过的一名日本战国时期武将之言,当即笑谓众人:“近日之战,均有若游山赏花,投石打闹一般啊……”

    如此一来,雍州各郡国次第平定,就光剩下了一个安定郡,而安定的敌手并不仅仅是焦嵩而已,还包括了彭夫保,已然授命于郭默、北宫纯相机进取。裴该当即行文,署梁纬为新平郡守,且命陆和暂驻漆县,以呼应郭默等人;署从弟裴湛为始平国相,竺爽则暂且归京,别有任用——他虽然是朝廷执政、录尚书事,但程序还是要走的,因此均止暂署而已,反正只要回去就能命尚书草诏、颁制,又何必着急呢?

    至于主力,是就此退回长安城呢,还是西进去攻打张春呢?裴该乃召聚众将吏商议此事。

    甄随等武将自然希望能够继续作战——反正从前的仗打得都很顺,正如都督所说,“有若游山赏花,投石打闹一般”——且纷纷请令,欲为先行。裴嶷却说:“大军此番出征,本为攻伐卢水胡,且相机收取四郡国,并无与南阳大王开战之议。今继进而摧破张春,若不趁胜直取上邽,是自弃良机,且使秦州寄望于明公者犹疑也;然若趁胜直进,粮秣又恐不足……”

    长安城内粮草物资本就有限,虽得祖逖从司州多少供输了一些,并掳掠所得刘曜不少辎重,仍属杯水车薪,难以持久。故此裴该才要赶在秋收前扩充地盘,以便全取雍州秋粮——若不发兵,长安之粮勉强可以熬到入冬,但明年府库将同样空虚,一旦胡寇的势力有所恢复,再来侵扰,形势就会变得很凶险了。如今大军出征将近一个月,粮秣消耗过半,只可能收兵回去等待秋赋,实在无力再发动总攻秦州的大战役啦。

    再者说了,北边儿还在打着呢,咱们把粮食都吃完了,你让郭默、北宫纯喝西北风去吗?倘若北路大败,无论卢水胡还是焦嵩势力陡增,则此前一系列的胜利果实都很有可能化作泡影啊。

    故此裴嶷建议,不可用险,还是暂且放过张春一马吧——至于攻张春而不克,这种可能性他压根儿就不会去考虑。

    甄随反驳道:“今虽号称收取始平,蒯城却在张春手中,这个叫啥来着……为德不终?总须将张春赶出雍州去,才好收兵。”

    韦鸿是赞成裴嶷之议的,他说:“南阳王终为国家藩王,官拜相国,若无诏旨,岂可相攻?总须先上奏天子,明正其罪,才能使天下人心服——实不宜仓促往攻蒯城也……”

    司马保此前攻杀秦州刺史、不救长安、断绝陇道,如今又派兵杀入雍州,欲袭长安,真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问题朝廷还并没有正式下诏讨伐他呀——索綝执政时虽然忿恚,却也始终不敢请诏宣其罪状——若是普通官吏还则罢了,既为藩王,又是相国,打他必须得亮明堂堂正正的大义之旗,切不可孟浪从事。

    “明公当世英雄,麾下龙虎貔貅,岂惧南阳王耶?彼乃冢中枯骨,难以复肉,则先请诏,期以来年再攻,又有何伤?”

    武将中高乐、熊悌之等也皆附和退兵之议,于是裴该沉吟半晌,最终认可了裴嶷、韦鸿所言,便留下熊悌之守备陈仓,监视张春,自率大军凯旋长安。

    大军浩浩荡荡,自西门而入长安城,裴该策马行进在队列之中,身披金甲、系大红色斗篷,上张青罗伞盖,当真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遵照其命,长安城内将吏兵丁都各守其职,不必前来迎接,但为数不多的老百姓却全都蜂拥而出,一起来观军容,其中还有不少人设摆香案,于道旁拜伏稽首。

    人群中鹤立鸡群,站着几名士人,多数是才刚由各方流亡处返回关中祖籍地来的,也都想提前先瞧一眼这位裴大将军,观其风采,料其为人,以便权衡利弊,考虑是不是有投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其中独有一人,年过四旬,单衣幅巾,面容冷峻,虽然打扮一如处士,其实也是在职的官员,正乃——

    丞相司马睿幕中司直刘隗刘大连是也。

    刘隗奉命出使,是前几天才刚抵达长安的,然而听说裴该领兵出外,便不急往拜谒当道诸公,而在友朋家中暂时居停,专等裴该返回。今日听闻大军凯旋,他就出门来站立街角,远远地观望。

    只是刘隗并非自己独自来瞧的,身旁还跟着一人,打扮与其相若,但容貌则显得年轻很多,尤其隆准厚颐,白面细髯,风仪极佳,远非一张死人脸不亚庾亮的刘大连可比。但此人明显位份比刘隗为低,刻意落后于刘隗半个身体,并且一直毕恭毕敬地拱着手。

    刘隗瞧了会儿裴该,便即转过头来问身旁之人:“景纯,卿看裴公如何?”

    那人微微一皱眉头,回复道:“我看裴公眉间带自然之彩,目中有胜景之色——怪哉,此非搏杀疆场之相,倒象是……游山赏花而回……”

    刘隗笑道:“此去名为征讨卢水胡,其实取始平、扶风二国而归……”新平郡也已拿下的消息,倒是还没有传至长安城内——“据云并无恶战,杨国图、竺由哲便皆拱手降伏,自然与游山赏花无异也。”随即正色问道:“我所问卿的,并非旬月间事,而更期乎长远。”接着重新发问:“卿看裴公如何?”

    受问之人又再抬起头来,手搭凉蓬,远远地眺望了片刻,这才摇一摇头:“亦寻常人也。裴公清华显贵,自当有五彩云气环绕,天地间气运加身,本不为奇。若见凡人如此,我必云可预国政,位至卿相,既是裴公,原当如此……”他一边看一边说,可是话还没说完,却突然间“咦”了一声。

    刘隗忙问:“可是又瞧出什么不同来了么?”

    这时候裴该都已经策马经过其侧,越到他们前面去了,就光能见着一个背影而已。那人“咦”过之后,不禁捻须沉吟,随即朝刘隗深深一揖:“我今所见,一如蒯彻之见韩信也……”

    刘隗闻言,不禁双眼大睁,悚然而惊,急忙追问道:“果然否?”

    “天意渺茫,人不可知,管见一端,必不及其余,”那人拐弯抹角地说道,“如我昔日所筮,知黎庶将湮于异类,桑梓其沦为龙荒,于是南渡而避,然亦止数岁之事罢了,以今日形势观之,则胡氛必不能久,河东无久荒之理——今见裴公是如此,焉知日后是否会有所不同啊?”言下之意,我看得肯定没错,但人的一生何其漫长,世道的变迁又何其曲折,将来如何,我也说不大准——信与不信的,你自己判断吧。

    刘隗怫然不悦道:“卿身怀秘技,见事如神,江南士庶咸知,是故琅琊大王使卿随我来长安,专为看裴公何如人也。今卿文辞闪烁,得非不欲明言么?”

    那人当即反问道:“司直可知龙么?”

    “自然知道,但未曾见过。”

    那人笑笑:“又有几人曾见过龙呢?但皆知龙因云气而生,散章合体,能见其首者不能见其尾,能摹其鳞者不能摹其爪,我亦凡俗,安能睹龙之全貌?人而执一国之政者,夭矫若龙,其一怒则千军辟易,其一惊则天下翻覆,其一喜则士庶得安,其一哀则天能为雨,时势皆因其奋力而变,如何可测?此前所谓见事如神,不过见一人而及其亲朋所有、权势所覆,大不过一州一郡罢了。而今裴公亲信居位、权势覆载,非止长安,或雍州而已——东起徐方,直抵海隅,西入关中,且图谋秦、凉,威逼冀、并,即大江以南,亦受其扰,是故琅琊大王才遣司直前来——种种因缘纠葛,乱如旧丝,孰可洞见?

    “且不过我才粗观耳,并未筮过,故此不敢妄言。”

    刘隗说那好,你赶紧跟我回去,咱们先卜筮一回,再去往谒裴公不迟。扯了这人的袖子,掉头就走……

第二十三章、筮占

    刘隗从建康带来的这个人,其实还是裴该的同乡呢——他是河东郡闻喜县人,姓郭名璞字景纯,乃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和训诂学者。

    不过郭璞最有名的还不在于这些正道学问,他同时也是两晋之交闻名遐迩的方士、风水家,在《晋书》中与葛洪并传。《晋书》芜秽驳杂,什么神神鬼鬼的不经之谈都往里记,对于郭璞的记载更是有若玄幻小说一般,倘若剥除掉那些明显迷信的玩意儿,则郭景纯的经历大致如下:

    郭璞家世不高,其父郭瑗终于建平太守。建平郡地属荆州,跨长江两岸,西临益州的巴东地区,属于人口稀少、土地贫瘠的偏远下郡,也就是说,郭瑗这个郡守身份和裴武、裴嶷兄弟相等,跟内地的郡守则判若云泥。即便如此,也属于超擢了,据说是因为郭瑗担任四百石尚书都令史的时候,对尚书杜预多有匡正,因此得到了杜元凯的举荐。

    郭璞的道术,相传得自于一位客居河东的高人“郭公”。他本人都三十岁了还没有出仕,正逢天下大乱,经过卜筮,得出结论:“黔黎将湮于异类,桑梓其翦为龙荒。”于是就拉上亲朋数十家离开河东,逃往江南。途中先后依附过赵固和庐江太守胡康、宣城太守殷祐,最后过江投入王导门下——这一路上到处算卦,言凶论吉,正不必细究。

    其后郭璞又靠着说祥道瑞得到了司马睿的重视,不过重视归重视,终究这人出身太低,因此只担任过著作佐郎的吏职,最高成就也不过跟王隐共撰了《晋史》而已——他是没赶上好时候,若在汉武帝时代,说不定就能受拜为将军并且尚主了……

    王敦谋逆之时,温峤、庾亮使郭璞占算,郭璞这回露馅,算不出来——当然会被时人认为是有意隐讳——只是恭维温、庾二人的前程“大吉”。那俩货一琢磨,既然咱们是大吉,当然王敦就不吉了,就此怂恿晋元帝下诏讨伐。

    谁想到王敦也来请郭璞卜筮,郭景纯趁机奉劝他不要举兵,说:“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王敦一怒之下,就把郭璞给宰了——据说郭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死地,这种荒唐事儿,听听也就算啦,不必当真。

    然而历史已经改变了,郭璞沉沦下僚,本来在江南就呆得很不开心,最近听说同乡裴该已入关中执政,估摸着不久后便会兵发河东,杀回老家去,郭景纯不禁心动。于是就趁着刘隗奉命北上的机会,暗示司马睿,我可以跟着去,帮大王您瞧瞧裴公究竟如何人也,是否可以和睦相处,司马睿当即允诺。

    因此今日刘隗便揪了郭璞来观望裴该,孰料郭景纯一见之下,竟然惊呼失声,随即解释说:“我今所见,一如蒯彻之见韩信也……”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根据《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载,齐人蒯彻(因避汉武帝讳,书中写作蒯通)以相术干谒韩信,看完了就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言下之意,是要韩信“背”汉,说你若不“背”,位不过封侯,且有厄难,若然一“背”,贵不可言——你能当皇帝啊!

    所以刘隗闻言,当场大惊失色,忙着追问郭璞,你瞧得准不准哪?难道说裴公命当背晋,且真有天子之份不成么?郭璞不敢打包票,说我只是简单瞧瞧,还没有卜筮呢,未必就做得了准。于是刘隗便扯着郭璞回去,要他筮占。

    郭璞自然并非汉武帝朝那位尚主的五利将军一样,纯粹江湖骗子,却也跟老前辈蒯彻不同——蒯彻是辩士,不是术士,相面云云,纯粹是用来蒙韩信的,目的就是要说韩信背汉自立。郭景纯幼习道术,他本人也信这套,但正因为如此,反倒不敢妄下断言。

    唯有正经学习过,才知晓道术深奥无比,天意渺茫难测,自己学艺不精,瞧错了那也很有可能啊。正如郭璞自己所说的:“此前所谓见事如神,不过见一人而及其亲朋所有、权势所覆,大不过一州一郡罢了……”我以前给人相面,那些相比裴该而言都是小人物——哪怕王导王茂弘——他们的影响范围有限,所以命数相对浅薄一些,也稳定一些,容易说准。裴该就不同啦,“其一怒则千军辟易,其一惊则天下翻覆,其一喜则士庶得安,其一哀则天能为雨,时势皆因其奋力而变,如何可测”?

    说白了,人定胜天,只要你的力量足够大,自能扭转乾坤,进而改变自己和相关人等的命数。

    再者说了,此前相人算命,说君旬日贵,道你月内亡,命数注定,你就算想改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而云裴该“背”晋则不同了,即便最终成真,谁晓得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啊?固然以裴该目前在长安的权柄,加有大军在手,他想要取天子而自代易如反掌,可是然后呢?首先祖逖就不可能跟从,必然与之兵戎相见,长安朝廷目前勉强能够掌握的地盘儿,将会瞬间缩小到关中数郡而已,且难免人心涣散,部伍离心,白痴才会行此下策哪!

    郭璞是从来不说类似于某某“脑后有反骨,日后必反”之类话的,因为短期内难以印证,却白白遭对方记恨。故此他一时惊惧,说出“一如蒯彻之见韩信”的话来,转过头去便无比的懊悔,这才赶紧跟刘隗解释:不一定啊,我可不打包票。

    然而刘隗强要其筮,郭璞无奈,只得取出筮草来,焚香礼拜,占上一回——其实他也挺好奇的,自己刚才瞧的是不是准呢?《易》又会如何论断?

    他当着刘隗之面筮占,这是搞不了鬼的,因为《易经》为“五经”之一,是儒者的必修课——虽说基于这年月的教育资源,多数儒者只通一经,其它四经知道大概就成——士人多数都懂筮占。但具体得卦后如何解释,那便郭景纯说啥是啥了。

    十有八变后,上艮下坤,得一“剥”卦,之卦在六三。郭璞解释说:“山附于地为剥,示居上者厚德,而使民安乐之意——岂裴公之谓乎?”

    刘隗皱眉问道:“本经云‘不利有攸往’,是云裴公当居于长安,不宜外出之意么?”

    郭璞心说你记得那么清楚干嘛?当即笑笑:“若天下定,宰臣自当居于都邑,燮理阴阳,然今乾坤板荡,岂有不出之理啊?我意是指裴公当居关中,不宜迁天子还洛。”

    刘隗捻须颔首,表示:你这解释说得通啊。

    晋朝的正牌都城是在洛阳,如今洛阳已然克复,而且刘隗自建康北渡,直到进入关中,自然途径河南,早就听说了祖逖正在重修洛阳城,甚至于旧日宫室,则其盼望还都之意甚明。那么对于裴该来说,就有一个是否在天下大定前,便拱卫天子还于旧都的重要问题需要决断。今日卦中之意,或许就是说:长居关中则可保境安民;若还旧都,恐大不利。

    至于是对朝廷不利,还是对裴该本人不利,郭璞没明说,刘隗也不便细问了。

    随即又问:“之卦在六三,‘剥之,无咎’,又如何解?”

    郭璞答道:“象云:‘剥之无咎,失上下也。’为敌失上下之序,乃可侵其土而无不胜。此乃云胡寇乎?云南阳大王乎?抑或……”注目刘隗:“云琅琊大王乎?”

    刘隗不禁皱眉,半晌不语。

    原本建康政权理论上的控制区域,并不仅仅江南之地,还包括了荆州的江北地区,以及徐、豫。如今裴、祖既已北伐,裴该复入长安执政,等于说把徐、豫都从建康“剥”离出来,直接从属于长安朝廷了,即便荆州的江北地区,也未必安稳——若再派一个第五猗过来,就没有裴该去攻他啦。

    因此刘隗本能地觉得,这个“剥之无咎,失上下也”,八成是指的建康政权,因为是从建康过来的自己求问,同样从建康过来的郭璞为贞啊。建康城内,以王导为首的侨姓大族总揽政务,司马睿不过垂拱而已,这怎么看都算是“失上下也”。筮占之意,是若江东不能改变这种上下失序的状况,则裴该将会逐步侵吞其地吧……

    果不其然,自己此番前来,肩上的担子确实很重啊!

    他沉吟半晌,这才想起来问郭璞:“然于卿适才街上所言蒯彻之语,又有何示?”郭璞一摊手:“筮无明断,或某看错,或非数年间事,变数正多,故不得解也。”

    刘隗轻叹一声道:“也罢了。曩昔王莽克己礼贤之时,魏武初挟天子之日,何尝有篡汉之意啊?待等时移势至,终非人力所能挽回。且若天要灭晋,即不亡于裴,也将亡于胡,我等凡俗,何敢窥天?只能就目下情状,努力跋涉而已。”随即正色关照郭璞:“景纯,今日之事,出卿之口,入我之耳,慎勿再使第三人知道。”

    郭璞说那是当然的,我没那么大嘴巴。

    于是刘隗便道:“事不可延,时不可迟,我等今日便投刺往谒裴公去吧。”

    裴该初入长安之时,和梁芬就时局有过一次长谈。梁芬既然已经决定与裴该合作,也便不再玩儿虚的了,坦言对于长安朝廷来说,如今有三大敌。

    第一个自然是胡寇,也包括了河北的石勒——当时王浚被杀之事尚未传入关内,因而在梁芬看来,羯奴并不足惧,若破平阳,即便不能如刘琨所言加以招抚,也可轻松剿灭之,裴该倒也不跟他多辩——第二个是秦州的司马保,而第三个,就是建康的司马睿。

    梁芬说了:“我晋之所以颓败,皆因诸王纷扰,各欲执政,甚至于觊觎神器,乃相攻伐之故也。若诛杨骏后,贾后不讽楚王,使害汝南王,又何致如此?”

    裴该趁机就说了:“司徒以为,此皆贾后之过么?私以为,武皇帝使诸王出镇方面,使各拥强兵,是致乱之由也……”

    梁芬一抬右手,手掌向前,朝裴该一比划,那意思:可以了,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个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啊,但事涉武皇帝的施政,还是少说为妙。但他随即就接着裴该的话头说道:

    “是故雄藩坐大,必成朝廷之患,昔孝惠、孝怀皇帝时,因胡寇之扰,不得已使南阳王(指上一代的司马模)坐领关中,使琅琊王总统江南,而若胡寇既定,则必夺二王兵柄,社稷始可大安。”

    裴该沉吟道:“南阳王怙恶不悛,且断绝陇道,明与朝廷为敌,待我先收全雍,即可率得胜之师躬行天讨。然而……琅琊王阳奉阴为,貌似忠厚,其实狡诈,尚无可加之罪,且所在悬远,暂时不宜往征……”

    梁芬点头说是,然而——“琅琊王总督江南,有扬、荆、江、湘、交、广六州,几半天下。据闻南渡侨客与江东土著嫌隙甚深,烟尘遍地、盗匪纵横——文约曾住建康,自然明知其情。今若弃胡寇、南阳不攻,以朝命发大军自司、豫而南,再沿江而下,料侨客必箪食壶浆,土著亦拱手称臣,不旋踵可下建康。若先攻胡寇、南阳,待北方大定,再伐江东,则恐其人心已定、羽翼日丰,更胜于昔日的孙吴。我晋伐吴,固然势若破竹,多因孙晧残暴,不修德政之故,否则,即武皇帝亦深戒惧,不敢遽下决断……”

    裴该心说那是因为司马炎太怂,明明有足够的实力、很好的形势,早十年便可灭吴,他却始终犹犹豫豫的,不敢去打——你要换了司马懿父子试试?或许不等孙晧上台,晋军就进了建业城了。

    当然他也就腹诽而已,并未反驳梁芬,只是问:“以司徒之意,难道是要先讨伐江东不成么?”

    梁芬摇摇头,说:“我意江南虽然卑湿、贫瘠,终究地方广大,加之中原士人、百姓避难迁居者不下数十万,若使安稳积聚,恐将来势大难制啊。文约今既执政,则需慎重以对琅琊王,早谋良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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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