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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病倒

    裴该究竟说错了什么话,才收获了众人的奇特表情,并且徐光还对张宾指斥他是“谄媚小人”呢?其实很简单,正是“主公”二字。

    这称呼后世很常见,而且通过《三国演义》等小说的普及,会被人误以为是古已有之,然而事实上在这两晋交替之际,这还不是一个惯用的称呼。张宾、徐光等人无论当面还是背后,大多称呼石勒为“明公”,这里的“公”并非指石勒汲郡公的爵位,只是一种尊称,而“明”是对公字的修饰,组成一个双音节词汇,很顺口,无论当面还是私下,第二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全都可以用——这才是当时士人君臣间常用的称谓模式。

    至于蘷安、支雄之类胡人,原本没那么多规矩,跟着石勒起兵时,经常就你啊我的,或者直接叫名字。等到石勒的身份提高一些了,他们也觉得这样不大合适,一开始想用胡人部族长的名号来称呼石勒,也就是“大人”,但随即就遭到了中原士人的嘲笑——中国人叫直系长辈才用“大人”一词啊,你们这是打算做他干儿子么?后来还用官职称呼石勒,感觉不大顺嘴,干脆也跟张宾他们学,直接称呼“明公”了。

    胡人间惯说主从,士人间则惯说君臣——主从,主从,感觉我是你家佣人甚至奴婢,不是有身份的下位者。所以在中原士人口中,“主”这个字并不常用,将主字和公字合并起来,组成一个尊称,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所以他们才会怀疑是裴该临时编造的,以此不伦不类的称呼,特意向石勒表忠心——我是你的忠仆,你是我一家之主啊!

    然而当徐光在背后嘲讽裴该的时候,张宾却不附和,反倒念了几句史书,以证明这词儿并非裴该生造,而是有所本的。“主公”的称呼始见于陈寿《三国志》,而且仅见于《蜀书》部分,考虑到陈寿就是蜀人,容易获得第一手材料,那应该不是他的编造或者讹误。大约在刘备入蜀,直到自称汉中王,这一段时期内,包括诸葛亮、法正等文臣,甚至于马超这个北地武夫,他们的好几处言辞当中都可以看到这个新名词。

    在此前不这么叫,诸葛亮《隆中对》的时候只称呼刘备为“将军”(刘备曾任左将军);而至于称汉中王之后,当然大家伙儿就得叫他“大王”了。

    由此可见,那是刘备集团在特定时期单独给刘备加上的尊称,就好比有一段时间,江东臣僚喜欢称呼孙权为“至尊”——始作俑者是鲁肃。“主公”的称呼后来随着《三国志》的布散,逐渐风行起来,但在这个年月,读过《三国志》的人却还并不太多。

    晋惠帝元康七年,也就距离此时仅仅十四年前,陈寿去世,尚书郎、梁州大中正范頵上奏,说:“按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希望能够官方收藏他所写的史书,朝廷这才下旨,派人去陈寿家里抄录下《三国志》来,藏于府库——所以说从十四年前开始,这套书才真正开始面向大众。

    然而这年月还没有印刷术,书籍全靠手抄,传播速度很慢,再加上政局动荡,肯于和能够安安稳稳坐下来抄书、读书的士人那就更加寥寥无几。徐光是听说过这套《三国志》的,但他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所以不明白“主公”一词的来由;张宾因缘巧合,有幸读过,当即将相关语句缓缓道出。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徐光自然能够读得出来他的潜台词——“傻X,自己读书少还有脸指责别人!”

    徐光又是羞惭,又是尴尬,心中既恼张宾,更恨裴该——你说你耍的什么宝,卖弄自己读过的书多吗?是,我承认你世家子弟,书籍资源肯定比我们这些普通士人要丰富多啦,但初来乍到的,就敢这么炫耀?你是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啊!

    至于裴该,在他的灵魂当中,受《三国演义》等小说的影响,本以为“主公”就该是这年月很普遍也很普通的称呼,故此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直到瞧见旁人的表情都很奇怪,他在返回途中反复搜索旧裴该残存的记忆,这才恍然大悟——我靠,还真说错话了!

    “明公”和“主公”这两个词汇相比起来,前者貌似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且自重身份,后者就显得亲昵多了,君臣之礼再加主仆之亲。怪不得那些家伙用如此怪异的眼光瞧我,他们不会以为是我生造出这个词儿来,故意谄媚石勒的吧?!特么的石勒本人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瞬间雀跃,还攥住我手腕子说等他回来咱们再深谈……

    完蛋了,完蛋了,从此要被当作谄媚小人,这丢脸可丢大发了!裴该真是懊悔无地,但是想来想去,大错已然铸成,时间不会倒流……该怎么办?干脆,将错就错,我从此就叫石勒“主公”算了,直接一条道儿走到黑!这词儿又真不是我现编的,它有所本啊,不过汝等读书太少罢了。我叫石勒主公,不是把他当成刘备,而是自诩为诸葛亮——怎么着,不服气啊?!

    论出身门第,如今胡营中自然以我为最高,难道我连文化方面的这点发言权都没有吗?只要我梗着脖子坚决不认错,并且表现得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似的,那……那肯定我就是没错,错的是你们,是这个社会!

    裴该抬起胳膊来,在胸前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头,同时双眼一瞪,想要坚定自己的信心。可是突然之间,就觉得一股酸痒之气直冲鼻窍,忍不住就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当即把气势就全都给泻了……

    ——————————

    裴该病倒了。

    估计是那天逃亡途中涉渡洧水,在夜风中穿着湿衣裳倚树而眠,那会儿就已经感染了风寒,此后几天他虽然一直觉得身上有点儿乏力,但因为心中有事,精神高度紧张,本能地调动身体机能压住了疾病,貌似尚无大碍。一直等到石勒和张宾全都离开了许昌城,裴该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下来,病气趁虚而入,结果连打几个喷嚏,才回到寄住的院落门前,就觉得脑袋有点儿发晕。

    老仆人给拉开了门,迎他进院。这老仆人是昨天张宾离开后不久,简道亲自给送过来的,包括这老头儿在内,一共四名奴婢,另外还额外派了四个胡兵守护——分明是看管裴氏姑侄,防备他们落跑。

    四名奴婢三男一女,男的一老二少,女的是老仆之妻,也已经四十多岁了。根据简道所说,这都是本城居民,现买来的,但裴该冷眼观察,起码那俩年轻的不似老实百姓——年纪轻轻,也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竟然没被胡军拉了伕,还能够熬到今天才始卖身为奴,鬼才信他啊!你还不如说是新从洧仓掳得的呢——这肯定都是派来监视自己的。

    且说他昏昏沉沉地进了院子,芸儿远远瞧见,转过身就回正房去向裴氏禀报,说小郎面色赤红,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跟人置气。裴氏闻言,小小吃了一惊,便唤裴该来见,越瞧侄子的眼神越不对,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好热,文约恐是病矣!”

    她坚持要芸儿和奴婢们伺候裴该躺下。裴该一开始还没太明显的感觉,但是等躺到席上,一盖上被子,忽觉遍体生寒,忍不住就打起哆嗦来。裴氏赶紧派人请简道过来诊治,简道搭了搭裴该的脉博,捻须点头:“风寒入体,确乎病矣。”当场提笔开了张方子,不过随即又把方子自己揣怀里了,哂笑道:“我疏忽了,城内已无药铺,军中倒有存药,等我合好了派人送来。”

    裴该暗自叫苦。他知道这年月的医疗水平很次,说不定一场普通感冒就能要了人的小命去,而且那些草药也未必靠谱,庸医杀人本是寻常之事……自己不会就这样一病不起吧?本想暂且在胡营栖身,找机会逃往江东的,若是直接就跟这儿病死了,盖棺定论,投胡的污点从此再难洗清……

    说不定将来的《晋书》上还会记上一笔,附在“裴頠传”后面,写:“頠生二子,长名嵩,次名该。裴该字文约,从司马越东征,兵败降于石勒……”

    而且更重要的是:倘若自己就此撒手而去,裴氏又该怎么办?她在胡营中将何以自处?

    裴该想到这里,赶紧从被子里朝简道伸出手来,说:“请取方来我看。”

    简道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裴先生也懂医术么?”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你将来不会抢了我的饭碗吧?心中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拒绝,只好把药方双手呈上。

    裴该上一世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中医药的,但此世残存的记忆中,倒多少还有点儿相关知识——当时的文人中也有不少闲来会读读医书,因为医疗资源实在太过缺乏了,自己多少懂得一些,可备急需,总不至于家人有病却临时找不到医生登门,只好眼睁睁地瞧着病情恶化吧。

    大致瞧了眼药方,都是些柴胡、防风之类寻常药材,起清热解表的功效。裴该也不是什么专家,瞧不出好赖,但见没有什么虎狼之药,也就多少放了点儿心。于是递回药方,朝简道点头致意:“多承施治。”没办法,只能暂且相信这家伙吧。

    简道怀揣着药方往外走,才刚出院门,就见一骑快马呼啸而至,来到面前陡然勒停。简至繁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没让马蹄子踢着,匆忙避到一旁。但马上骑士却不肯放过他,挥起鞭子来打个鞭花,劲风几乎要把简道的巾帻给卷飞喽。简道赶紧伸手按着巾帻,抬起头来细细一瞧,立刻堆下满脸的笑来:“支将军。”

    马上骑士正是留守胡将支屈六,就见他板着一张黑脸,大声喝问道:“汝如何在此?裴郎可在屋中么?”

    简道回答说我是来给裴郎看病的……支屈六一皱眉头:“病可重么?”简道点头说不轻啊……不过将军放心,我这就回去合好了药给送过来,保证三五日内,他的病情便有起色。

    看支屈六脸上表情,似有遗憾之色,想了一想,便即拨转马头。他关照简道:“待裴郎大好了,速来报我。”说着话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简道心说想不到啊,不但张先生看重裴该,命我好生关照他,就连这胡将也上赶着来见,也不知道想跟裴该说些什么……我可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赶紧给他把病治好了,卖他个人情才成,对于我将来的前途,必然大有好处。

    其实简道想左了,支屈六这回不是特意来拜望裴该的,而是想来收拾裴该的。

第十七章、诸葛孔明

    支屈六本名就叫做屈六,和石勒另一员大将支雄一样,都是月支人,因族为姓。月支在汉代写作“月氏”,本是游牧于河西走廊和祁连山地的古老民族,后来为匈奴所逐,逐步西迁去了中亚,曾一度建立起强盛的贵霜王朝。不过也有部分月氏人并未西徙,先附匈奴,后又附汉,在凉州与羌、汉杂居。

    石勒初起家的时候,身边只有八骑,即王阳、蘷安、支雄、桃豹等人,后来增加到十八骑,新面孔里就有孔苌和支屈六,所以支屈六也算是元从老将了,这才能够肩负留守重任。今天一起去送别石勒,裴该口称石勒为“主公”,支屈六只是听着新鲜,没当一回事儿,结果转眼就瞥见参谋程遐跟人笑谈,说明公这回招揽来一个谄媚小人啊,我还以为他们这种世家子弟会有多骄傲,多自重身份呢,没想到是这种不要脸的软骨头……

    支屈六当场就怒了。他为人单纯,对于人员判定只有三个标准:忠诚的是君子,反复无常必是小人;勇敢的是君子,临阵怯懦必是小人;直言的是君子,说话绕圈儿还拍马屁的必是小人!我看明公貌似挺看重这个裴该啊,还打算让他做“君子营”副督,难道是明公这回看走了眼吗?不行,我得去好好问问裴该,他若真是无耻小人,那就先暴捶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别以后坏了明公的大事!

    于是打马扬鞭,匆匆而来,可是一打问,裴该病了……我堂堂七尺汉子,总不能动手教训一个病弱之人。罢了,算他走运,且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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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道离去以后,裴该让仆人把葛巾浸透凉水,敷在自己额头上——感冒是小病,但得赶紧把体温先降下来。至于支屈六曾经来过门外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啊,更不知道因病得福,暂时逃过了一顿暴打……

    他这一病,时间不短,足足三天三夜方始退烧,又多吃了三天简道合的药,这才终于能够起身行走。就觉得身体软绵绵的,精神也仍然疲倦,挣扎着步出房门去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想一想这样不成啊,我得赶紧好起来。于是命仆人打来凉水,擦了把脸,回想前世的广播体操,还记得几个动作,于是就在院中演练起来,活动活动四肢筋骨。

    正巧简道又亲自来送药,进门一看裴该的动作,双睛当即就亮了,追问道:“这莫非是华元化的‘五禽戏’么?”

    裴该心说你这什么眼神儿啊,固然广播体操的作用和华佗“五禽戏”差不太多,但“五禽戏”那是模仿五种鸟兽的动作,你看我跟这儿伸胳膊挰腿,哪有一点儿象动物啊?当下笑着摇头:“非也,只是寻常疏散筋骨而已。”

    看简道的表情,多少有点儿失望。他问裴该:“据说‘五禽戏’可以消除俗气、流动血脉,使人不得病且能长寿,裴先生可知道,果然如此神妙吗?”你们世家子弟懂得多,你不会恰巧听说过吧?裴该摇头道:“或许确实可以强身,然是否能够长寿,我不知也。”简道仍不罢休,又问:“传说‘五禽戏’是模仿猿、鹿、熊、虎、鸟的动作,其中只有一禽,为何不叫‘五兽’而偏要叫‘五禽’呢?”

    裴该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心说这真是个好问题,只可惜我回答不了——“我确实并不会‘五禽戏’,甚至从未见人演练过。”

    简道扁扁嘴,倖倖而退,去吩咐仆人煎药了。裴该活动完筋骨,就去问候裴氏起居,然后命人搬一张胡床放在院中,他踞床望天,筹思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才好。简道从厨房出来,正好又见到裴该,就再上前施了礼,顺便多问几句他目下的感觉。

    裴该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既能下地活动,只要多补充点儿营养,病体自能痊愈。简道说好啊,近日常有胡兵出城去狩猎,我明天让他们送点儿野味到府上来,给裴先生改善伙食。裴该点点头:“有劳了。”随即命人再取一张胡床来给简道坐:“至繁若无要事,且陪我说说话吧。”

    简道受宠若惊,连连作揖,然后就在裴该侧面坐下。裴该问他:“我新附石……主公……”我就叫主公了,并且在离开前还会一直这么叫下去,你们怎么着吧!“我新附主公,于军中将吏多不稔熟,至繁可能教我?”

    简道虽然并不受石勒重用,好在投靠得比较早,在军中时日比张宾还长久,又负责杂务,基本上每名将吏都能混个脸熟,就没谁他不认识的。当下是侃侃而谈,不但把每个人的姓名、出身、年龄、履历,就连脾气、秉性,平常负责什么事务,全都向裴该合盘托出。这一番交谈,足足一个多时辰,裴该倒是获益良多。

    而且受裴该的影响,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简道也开始满嘴跑“主公”了。他后来觉出来不对劲儿,就大着胆子问裴该:“先生称‘主公’,可有典故么?”这些天大家伙儿都在议论啊,说是你现编的,但我总觉得你那么高出身、那么大学问,必然有讲儿——能不能告诉我,我好去向旁人炫耀。

    裴该正要他把“主公”一词的来源散布出去,于是假装毫不在意地笑笑,简洁而言——说太多就刻意了——简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蜀书》确乎未曾读过……裴先生真正博学!”其实别说《三国志·蜀书》了,就连传播甚广的《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他其实也都无缘得见,这辈子读过的字书就不超过二十卷,还有一半儿都是医书、药典。

    等到告辞的时候,简道顺口说:“当日裴先生病倒,支将军曾经想来拜访,闻讯黯然而去。如今先生即将痊愈,我这便去通知支将军,他必然再来求见啊。”

    裴该闻言,略略一皱眉头,心说支屈六想见我,为的什么呀?照理说既为同僚,见上一面谈天说地也很正常,问题这些天里除简道外就没见有第二个人登门。程遐也留在许昌,他跟我都是读书人,倘若他想来拜访,倒还比较有理由——可是他不但没有亲身前来,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候一下病情,很可能是想对自己施加冷暴力。自己如今算是闲居,石勒又没有分派职司、任务,支屈六有什么理由来找自己呢?

    真正想不通。

    ——————————

    支屈六是两日后登门的。

    他先是把门扇拍得震天响,老仆人才刚拔开门闩,他一脚就踹了进来,踹得那老头儿一个跟斗翻出去四五尺远。这时候裴该正在屋中写字——笔墨工具自然是简道送来的,裴该闲来无事,本打算读读书,但简道本人身边没有,说去向程遐等人商借,却一去再不回头了,因此裴该就只好靠写字来打发时间。

    他前世只在小学时期练过几天毛笔字,好在这具寄身的躯体对此技非常娴熟,无论楷、隶都写能得四平八稳。裴该想把脑袋里还存着的书默写出来,以免将来忘了,然后发现自己记忆最深刻的,竟然是亡父裴頠的《崇有论》。

    裴頠基于时代环境,同样崇拜和研习老、庄,但因为本人还算比较注重实务,不是王衍之流只会谈虚论玄之辈,所以在“正始之音”重思辩的基础上,提出了与“崇无”时流针锋相对的“崇有”思想,有一定的原始唯物主义气味,倒是颇对现在这个裴该的胃口。于是提笔就写:“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

    结果“嘭”的一声巨响,大门被人踹开,导致那第二个“也”字最后一钩挑出去老长,彻底破坏了文字的美感。裴该心中恼怒,放下笔出门来看,只见一个虬须胡人大咧咧地迈步而入院中。

    这胡人看五官可能是个白种,但皮肤晒得很黑,深棕色的头发胡子都打着卷儿;身量比自己约高半头,科头穿一件葛布短衫,衣襟还敞着,露出胸口浓密的护心毛;足登皮靴,左手提着一支马鞭。裴该认得,这正是留守大将支屈六——欢送石勒的时候见过面啊。

    他一拱手:“支将军……”正打算责问支屈六为什么踹门而入,就见支屈六提起鞭子来朝自己遥遥一指:“汝可是裴该么?”

    “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支屈六狞笑道,“我正是不知,故而才来问汝!”他的中国话说得有点儿别扭,口音很重,好在基本上还能够听得懂——几步来到裴该面前,瞪着一对铜铃大眼喝问道:“汝既归附明公,不思竭诚尽忠报效,反而谄言媚上,究竟是何道理?今日若不能给我一个好理由,便要以军法来惩治汝!”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他是来找麻烦的,根源应该还在那“主公”二字上。正待反问:“我哪里谄媚了?”又觉得纯是招架,未必气虚。面对这般粗蛮武夫,一旦被对方气势压倒,恐怕就再无还手之力了,说不定话才说到一半儿,对方马鞭子就会往自己身上招呼……

    好在他脑筋转得够快,当下冷笑一声:“诸葛孔明如何会谄言媚上?”

    支屈六表情愕然:“诸葛孔明又是谁了?汝不是唤作裴该么?”

    裴该唇边寒意不散:“诸葛亮字孔明,将军未曾听说过么?”

    支屈六更迷糊了:“汝说的是蜀汉丞相诸葛亮?那与汝又有何关联?我是在问汝啊!”

    裴该抬起一只手来,比划动作,以加重自己的语气:“昔日刘备困居荆州,亲往隆去中招揽诸葛孔明,孔明初时不见,后又不允,刘备凡三顾,才终于请得孔明出山,为他规划王业。主公同样数次三番招揽于我,我虽两次拒绝,他也不肯罢休——这与刘备、孔明之事,何其相似乃耳?将军的意思,难道是主公识人不明,犯了错么?!”

第十八章、弹琴退敌

    支屈六责问裴该,为什么要当面拍石勒马屁,裴该不作正面回答,却云:“诸葛孔明如何会谄言媚上?”随即把话题是越扯越远——对付这种大老粗,你不能顺着他的思路走,得想尽办法把话题引偏,只要自己始终掌握着对谈的主动权,这气势自然就不会弱喽。

    三言两语过后,裴该就反问支屈六,说石勒当我是诸葛亮,你认为他这是识人不明,犯了错误吗?本意喝阻支屈六,谁想支屈六却一撇嘴:“是人皆会犯错,也不奇怪。”

    裴该及时转圜:“然而如主公这般有大能、怀大志的人杰,即便有错,识人用人,是断不会失误的。用人若误,满盘皆输——好比刘备能识马幼常,诸葛孔明不识,以致于一出祁山,兵败街亭,劳而无功……”

    支屈六又迷糊了:“刘备我知道,那马幼常又是何人?”

    裴该双手在腹前一交叠,就此住口:“我不惯站着谈史论古。”

    支屈六这会儿的表情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换言之,他完全落进了裴该的谈话节奏中去。当下不但不恼,反而左右扫视,随即大步迈到院落一侧,把靠在墙边的一张胡床给端了过来,就在裴该身前摆好,然后一扬手:“坐。”

    裴该屈膝在胡床上坐下,但还是不说话,只是仰着头,凝视着支屈六的面孔。支屈六又再左右瞟瞟,暂时没见到第二张胡床,干脆就在土地上盘膝坐下,正当裴该对面——“好了,请讲。”

    裴该心中暗笑。他前两天才刚向简道探问过石勒军中情况,固然简道这人学识浅薄,也未必真会看人,但接触久了,对于胡营将吏浮面上的性格、喜好,还是能够掌握个八九不离十的。比方说他就随口谈起,说支屈六将军最喜欢听人说古。

    石勒军中两级分化非常严重,绝大多数将领都是胡人,或者生长边陲、胡化了的晋人,全都粗鄙不文,大字不识一箩筐。至于文事、政务,则仰赖张宾的“君子营”,营中都是中原士人,除了他简道垫底外,全都是读过不少书,知道很多事的。这两个集团分工明确,但也正因为如此,相互间并不相容——因为有石勒镇在上头,不至于起什么太大的矛盾,但起龃龉、搞摩擦总是免不了的,互相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

    所以支屈六喜欢听古,到处找人给讲故事,最终却只有张宾肯敷衍他。其实喜欢听古的并非仅仅他一个人而已,石勒本人闲的时候,就经常找张宾、徐光、程遐等人前来,询问前代之事。这几位认为此乃导引胡将军成为中国君主的正途,因而非常热心,还建议石勒读书学字,石勒却以军务倥偬,没时间为理由给婉拒了。

    张宾给支屈六讲过不少古事,支屈六因此非常尊敬张宾,他甚至有段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中国人称“子”就是老师的意思——好比说孔子、孙子——于是见面就尊称“张子”,好在张宾及时把他这老掉牙的称呼给扭转了过来。只可惜张宾政务繁忙,时间有限,所以很多时候都只得绕着支屈六走,以免被他给纠缠上。

    简道还曾经笑着说:“此番大军北行,支将军便极烦闷,说:‘何以命我留守,却携张先生同行?我将数月不得聆听张先生的教诲了。’”

    故此支、裴二人今日对谈,裴该一问说你知道诸葛亮,不知道诸葛孔明,知道刘玄德,不知道马幼常,那好,我就来给你讲讲这其中的故事。你一好奇,自然气消;等你听了我的故事,难道还好意思再找我麻烦吗?

    当下先一杆子支出老远去,从头讲起:“且说蜀汉先主刘备为曹操所逼,被迫逃奔荆州牧刘表,暂且栖身。刘表也恐曹操率军南下,侵扰荆州地界,因此便将刘备安置在新野县城,为其北方屏藩……刘备因而感叹髀肉复生……”

    支屈六听到这儿,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大腿:“久不骑马,髀肉会生?这我倒不清楚……我自懂事以来,便从未离开过马鞍哪。”

    裴该微微一笑,不去理他的捧场,继续说下去:“……有水镜先生司马徽指引刘备,说:‘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他说的并不纯是史事,还掺杂了不少演义内容,细节更为完善,情节也更加迭宕起伏,听得支屈六是如醉如痴。要知道这年月虽然去汉末三国未久,终究并非同时,相关史料非常零散,陈寿虽然完成了《三国志》,如前所述,传播的范围还不太广,张宾走运,偶尔读到过,徐光、程遐等人也自命当世才杰之士,却全都无缘得见。

    而且这年月的《三国志》还并没有裴松之的疏,陈寿笔法很简练,内容有些单薄,若非精研者,很难把主线给捋清楚喽,把相关事件全都严密编织起来。所以张宾虽然读过《三国志》,但日常向石勒,偶尔跟支屈六讲古,主要内容也都来自于《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这三部史书,就很少涉及三国时代——要不然支屈六怎么会不知道诸葛亮字孔明呢?

    裴该舌灿莲花,一路讲说下去——他前世是很喜欢听评书的,知道该怎么吸引听众,怎么卖关子,怎么留扣子,这跟张宾等学究一板一眼,几乎是用时语翻译古书,等对方听不懂了问起来才加以注解的说古方式截然不同,支屈六就好比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听得是抓耳挠腮,欣悦不已。至于自己原本来找裴该是什么用意?那谁还记得啊!

    从水镜指引到三顾茅庐,然后孔明出山,火烧博望、火烧新野,接着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南下……支屈六吓了一大跳:“曹操竟然如此雄强,拥有八十三万大军么?”裴该笑一笑:“请问贵……我军几何?”支屈六扳扳手指头:“战兵囊括骑步,大约五万之数,辅兵、伕役,也有五六万,总之十万有余。”裴该就说了:“我来投之前,听闻各处都说,石将军有众二十万,或三十万,这是为什么呢?不过虚张声势,以威慑敌人,号称而已。”

    “那么曹操实际有多少兵马?”

    “二十万顶天了。”

    支屈六长舒一口气:“如此尚堪与之一战。”随即想起来:“那马幼常究竟是何人了?”

    裴该心说好吧,我都快把这碴儿给忘了,你竟然还记得——只得再把话题扯回去:“刘备在新野时,得了孔明之后,声望日隆,荆襄九郡的士人皆来投靠,其中便有宜城人马氏兄弟。时有谚语,说:‘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他终究大病初愈,本来精神头就不大足,又说了那么多话,当下觉得嗓子有点儿发干,说到这里,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支屈六当即挺起腰来,梗着脖子大叫道:“水!人都死绝了么,怎么不端碗水来?”

    旁边有仆役战战兢兢的,赶紧去倒了一碗温水——裴该坚持要把井水煮熟了才肯喝,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仆人们也都习惯了——双手奉给支屈六,支屈六却又恭恭敬敬递给了裴该。裴该接过来喝一口,润了润喉咙,吩咐下人:“再给支将军倾一碗来。”

    支屈六笑道:“我不是病人,天气又如此炎热——舀碗凉水来吧。”

    裴该讲完了马氏兄弟尤其是马谡的来历,心说要再这么讲下去,直接就是半套三分啦,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落到正题……因此就先不提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南了,直接跳到蜀汉建立以后——“诸葛亮甚为器重马谡,认定唯马幼常可绍继其谋略,日常待之,一如弟子。刘备临终之时,却对诸葛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诸葛亮并未深信,终于导致一出祁山,无功而返……”

    支屈六追问道:“可是马谡贻误了军机么?”

    裴该点点头,就此开始讲解一出祁山的战事。他对这段历史本来就很熟悉,也曾经做过一定的研究,当下随手从旁边捡来一枚枯枝,在二人中间的土地上勾画简易地形图——“……街亭要冲,谁人可守?马谡当即出班请令,说:‘末将愿往。’众将都疑马幼常从未统军实战,恐是纸上谈兵,规劝孔明另换别将。马谡急了,便道:‘某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胜时,甘受军法!’……”

    等说到马谡在街亭查看地势,见一土山,当道而立,便欲上山扎营,以阻魏军的时候,支屈六突然插嘴问道:“此山广狭如何?”

    裴该微微一挑眉毛,说你问这个干嘛啊?对于街亭之战,史书上记载得非常简略,光说马谡“违亮节度,舍水上山”,以致大败,至于具体过程如何,只能靠后世小说家脑补;而至于他究竟上的哪座山,也都众说纷纭,裴该怎么会知道?

    支屈六回答道:“山若广大,自可据守,魏军难以遽围之也;若其狭小,则恐被魏军围困。而且狭小山地,多数并无水源,强军一日不食,犹能苦战,但若半日不得饮水,便会彻底丧失斗志了……”

    裴该连连点头,虽然不大情愿,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支将军戎马半生,果然是知兵者也,若与马谡异地而处,必无败理……”

    说完了马谡在街亭的战败,消息传来,诸葛亮赶紧分派兵马,前去各城迁徙吏民、搬运粮草,准备退兵,结果司马懿率领大军突然间杀到,而西城中仅仅剩下一些文吏和数千老弱兵丁……支屈六忍不住大叫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裴该说走不得啊——“主帅若是弃军先逃,各部不得号令,必然崩溃星散,魏军从后追杀,只怕七CD再难归蜀。蜀中本来人口匮乏,若然去此数万胜兵,则国家亡无日矣!”

    支屈六狠狠拧着眉头:“那如何办?蜀汉难道就此灭亡了不成么?”

    裴该笑道:“诸葛亮一世之杰,偶尔用人不明,以致于败,但他自有退敌的妙策——主公交付支将军以留守重任,难道便没有他事可做了么?”突然间转换话题,就好比说书人说到一个肯节上,突然间用醒木一拍桌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支屈六这才抬头瞧一眼天色,不禁心急,身子扭了一扭,可是又舍不得走,只好说:“主公交付的重任,我自然不敢轻慢……”这一大段都是在说刘备集团、蜀汉政权,而且裴该用上了评书口,所以就连诸葛亮“隆中对”的时候都称呼刘备“主公”,支屈六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传染——“裴郎且将诸葛亮如何退去司马懿说明了,我便告辞!”正在紧要关头,你别卖关子啊!

    裴该说好吧,那我再多说几句——防务重要,你可别再跟我这儿多耽搁了——“孔明洞开西县城门,派四名老军在门前洒扫,自身登上城楼,葛衣幅巾,手摇羽扇,随二童子,捧一具琴……”

    支屈六一脸的茫然:“这是为何?难道他要降魏么?”

    “非也,孔明这是使的空城之计……”

    说到诸葛亮弹琴退兵,支屈六忍不住反驳道:“此事不可信。我听闻司马懿是晋国皇帝之祖,天纵英才,用兵如神,如何会为此等诡计吓阻?即便恐有埋伏,大军不入西城,遣一偏将率数千兵马往探,亦不为难啊。”

    裴该笑道:“卿也知道司马懿是皇帝祖先,晋人自然说他好话,即有短处,谁敢明言?司马懿之短,便是多疑,且诸葛孔明用兵素来谨慎,司马深知其人秉性,故此不认为他敢用险,孔明因而才能得手。是故用兵之道,首在知己知彼,孙子云……算了,时辰已不早了,支将军还是请回吧。”

    支屈六无奈之下,只得起身告辞,但是留下话:“明日待我军务毕了,还来听裴郎说古!”

    走出门外,喝令守门的兵丁:“汝等好生看管……看顾裴郎,若是放他走了,我定要砍下汝等的狗头,绝不宽赦!”

    兵士们一脸的茫然,心说我们原本接受的任务就是如此啊,还用得着你再跑来关照一遍么?而且这么凶……但也只能躬身领令:“必不敢有违将军之命!”

第十九章、说书人

    支屈六第一趟来找裴该是在大白天,然后翌日一直等到红日西坠,临近黄昏时分,这才领着两个胡兵过来。这回他没有亲自拍门,更没上脚,而是让手下的胡兵去敲开的大门。见面之后,他先向裴该致歉:“昨日冲撞了裴郎,深感恐惶和懊悔,故此今日带了酒来,向裴郎赔罪。”

    裴该看他态度挺诚恳,虽然不至于满脸堆笑来相迎,表情也自然而然地非常放松,当即一抬手:“将军请室内叙话。”

    两人进屋之后,脱鞋登席,仆役摆好两张矮几,支屈六带来的胡兵在上面摆满了各种吃食,还有酒水。支屈六说了:“我惯饮冷酒,裴郎可要先热来喝?”裴该说不必了,我也喝冷的吧——后世中国人也只对黄酒有热饮的习惯,这种醪糟一般的酒水(当然度数比普通醪糟要高),就跟啤酒似的冷着喝好啦。

    端起酒盏来朝支屈六遥遥一敬,入口香醇绵软,果然跟那天张宾带来的一天一地,迥然不同,只可惜说“冷酒”,其实还是室温,这要是加两块冰,肯定更好——然而这年月、季节,根本就没处掏摸去。

    支屈六一口便把盏中酒水吸干,旁边儿胡兵又给他满上了。他朝裴该一拱手:“日前我受妄人蛊惑,还以为裴郎并无本事,只会谄媚事上——裴郎说得对,诸葛孔明岂会谄言媚君呢?张先生是主公的张子房,卿便是主公的诸葛孔明啊!我会去喝止那些无知私议之人,好教他们得知,主公的识人之明,我辈是不能心存疑虑的。”

    裴该微笑着一摆手:“不必特意为我分辩。”

    支屈六不解问道:“却是为何?”

    裴该回答道:“人非生而知之者,见识、学问有所欠缺,本乃寻常之事。但若不知而不问,只会私下议论,这般妄人,还解释做什么?就让他们糊涂一辈子去好啦。”

    支屈六听了这话,一开始脸上有点儿发红,但是转念一想,我虽然不知,但是我主动来问了,而且现在明白了呀,我不是妄人啊——裴先生其实这是在称赞我吧?心中大快,忍不住就又是一碗米酒灌下去,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可惜,诸葛亮虽然为刘备重用,认为伏龙天下无对,看他识人用兵,终究有所欠缺。”

    裴该摇摇头:“人有驭人者,有为人所驭者,孔明人臣,识人之明不如其主,这也无须苛责的。至于用兵……孔明用兵,鬼神莫测,将军不可妄下断语。”

    支屈六双眼骤然一亮:“我未尝听人说起诸葛亮用兵,裴先生可能讲解一二么?”竟然连“裴郎”都不叫了,直接尊称为“裴先生”。

    要说诸葛亮的形象,后世被层累地逐渐美化甚至是神化,但此时却正处于最低谷之中——想也知道,这是晋朝啊,宣帝司马懿的敌人,谁敢说他好话哪?当时士人多以为诸葛亮“托身非所,劳困蜀民,力小谋大,不能度德量力”,他可能多少有点儿本事,但是眼光太差,怎么就去跟了刘备那个卖草鞋的了呢?而就算跟了刘备吧,刘备死后一封又一封劝降信入蜀,你要真有见识,就该马上倒戈来降啊,你压根儿就没有赢的机会哪!

    本来舆论环境就差,再加上诸葛亮前几次北伐确实犯了不少错误,所以或许有人称赞他治蜀还算合格,但没几个人敢说他是名将甚至大军事家。就连陈寿再怎么盛赞诸葛亮,最终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了个“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的模棱两可的评价。至于诸葛亮历史上那几次真怼上了司马懿的北伐战,更很少有人肯提及——怎么说?说诸葛亮完全不能打,那宣王时代怎么就不能灭蜀呢?说他其实很能打,你又将置宣王于何地?

    所以相关诸葛亮的作战,对于支屈六来说是个绝对盲点,昨晚想了半宿,越琢磨越觉得“弹琴退敌”虽然用险,但也不是没有丝毫成功可能性的——这家伙太敢想敢干了,对老子的脾气!今天特意跑过来,主要就是想听诸葛亮的故事,当下勾引得裴该引起话头,赶紧当面请教,而且——“我把汉中、陇上地图也带来啦,虽然不够详尽……”

    裴该心说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啊,眼见得胡兵在两人中间展开地图,他就只好继续顺着昨天的话头说下去:“且说孔明设空城之计,退却司马,便即草草撤兵,折返汉中。随即马谡、王平也率败兵逃回,诸葛亮流着眼泪,以军法处斩了马幼常……”

    他一边讲史……不对,说评书,一边指点案前的地图,还时不时询问支屈六,说我不懂打仗啊,只是复述史事,至于这一仗,将军您又作何看法?若让你来领兵,所部就是眼前这些胡卒,能有多强的战斗力?趁机探问胡军内情。

    支屈六对于军队和人事的了解,自然又比简道要深入一层,虽说他粗而不傻,始终谨守底线,对于军中绝密并无一字涉及,但光能够说的那些,也让裴该获益良多。本来裴该想尽快结束故事的,他实在没心情多跟胡将打交道,等到发现了这么个好机会,当即改变了主意,只想把这种说古活动拖得越长越好——最好能够拖到石勒归来,那我还不把他军中事务查个底儿掉么?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找到合适的机会逃跑,是不能不先洞悉胡军内情的。

    只可惜一部三国再怎么长,以裴该的口才——他又不是真说评书的——最多个把月肯定也就讲完了,这点点时间,石勒未必能够攻下洛阳,然后凯旋许昌。其实裴该一肚子的历史故事呢,问题很大一部分都是后事,不能拿出来说……他心说我若是穿越去了明朝,能讲的就足够多啦。

    再一琢磨也不成,到了明朝,市民文化大发展,到处都是说书人,而且云山雾罩的没有下限,我必然是比不过的……支屈六肯定见天儿钻茶馆,不会跑来找我。

    这一晚上讲了诸葛亮二出祁山,围困陈仓,退兵时设伏斩杀魏将王双;然后是三出祁山,接着曹真亲率二十万大军,诈称四十万,欲图一举平定蜀地,未知诸葛亮将如何应对?就中岔开去,引出一员蜀汉大将,姓魏名延字文长,义阳人也,时任汉中太守——“即在此人身上,亦可得见刘玄德识人之明……”裴该说到这里,故意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我靠这都多晚啦,搁后世得将近十一点了吧?固然后世自己也算半个夜猫子,经常夜半不睡,天亮不起,但这年月人们还都习惯早睡早起啊,自己这具身体可受不了经常性的熬夜……可是瞟一眼支屈六,仍然瞪俩大眼珠子等着听后话呢,裴该不禁暗中苦笑:对付这种大老粗,还是得直来直去,暗示是没用的——

    “天色已晚,我亦甚为困倦。来日方长,支将军且归去吧。”

    支屈六没有办法,只得悻悻然起身,裴该送他来到院中,支屈六突然说:“裴先生身体太差,似我等行军作战之时,往往天未明便须起身,夜间还要巡营,一日睡两个时辰,寻常事耳。”

    裴该一挑眉毛:“自不能与将军相比。然我也欲强健身体,或可免于得病……”

    支屈六说对啊,你前几天不就病过一场么?你看我,只可能负伤,就不可能生病——“裴先生是该多活动活动,强身健骨。”一扫视庭院:“此院颇大,空着可惜,不如我明日命人取些石墩、石锁来,裴先生好打磨气力。”

    裴该连连摇头,说我又不打算做武夫——而且都这岁数了,现练武也来不及啦——就你们日常的锻炼用具,我要能扛得起来才有鬼……“未知军中可有‘五禽戏’一类的健体之技?”

    支屈六疑惑地问道:“何谓‘五禽戏’?”裴该心说不好,又把这厮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天色晚矣,且待明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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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昌原为颍川郡治,此刻在郡衙之内,大堂之上,正有一位文士在伏案判写公文。此人三十颇有余,四十略不足,生得一张长长的马脸,一对扫帚眉、两只丹凤眼,鼻侧法令纹很深——根据迷信的说法,乃主刑杀之相也——胡须却并不浓密。他左手握笔,就着昏暗的烛光在竹简上书判,横竖撇捺是一丝不苟。

    此人非他,乃是“君子营”的核心人物、石勒重要参谋、冀州人程遐程子远是也。他正在埋头工作,忽然又一名文士捧着一厚摞公文进来,轻轻放置在案尾,程遐微微抬起头来,斜眼一瞧,隐约认得,于是点点头:“有劳季堪了。”

    对方才刚放下公文,闻言一愣,随即尴尬地笑笑:“司马看岔了,下官曲彬。”

    程遐愣了一下,又再仔细瞧瞧,也不禁笑起来:“原来是墨封……烛火昏昏,以致看岔了——墨封休怪。”其实烛火虽暗,外面天光可已然逐渐放亮了,总不至于连人都瞧错;程遐本是个脸盲,再加上态度虽然和蔼,其实从骨子里就并不怎么瞧得起那些手下,所以——我干嘛要记清楚你的长相啊?

    他这个手下,也是“君子营”中一名中原士人,但地位要低得多了,就是邻郡汝南北宜春人氏,姓曲名彬字墨封。当下曲彬毕恭毕敬地朝程遐施了一礼:“司马又是一夜未眠么?都因夙夜不懈,操劳军务,才会眼花——还请多注意身体才是。”转过身要走,可是突然间又想起了一件事来,便即扭头说道:“司马,昨夜支将军又往那小人处去了。”

    程遐正打算继续工作,闻言不禁“呃”了一声,仍然一手提笔,一手扶简,却侧过脸来问道:“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曲彬摇摇头:“不得而知也。”

    程遐双眉一拧,两道眉心几乎连成了一线,随即“啪”的一声就把笔给撂下了:“那小人病可痊愈了么?”

    “据简至繁说,前几日便已无碍。”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肯来拜我?每与武夫夤夜密谈,他究竟想做什么?!”

    “或许是……”曲彬倒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下便将自己的推测向程遐合盘托出,“张公临行前,曾请支将军好生看管那小人,据说他并非真心降附,可能会想要遁逃……那小人倒也识相,这几日只偶尔出院,也不过在兵卒监视之下,于门前街上游散而已,绝不超出五十步。或许因此而不敢远出,以致于疏忽了前来拜见司马吧?”

    程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果真如此乎?”随手一指:“墨封,卿去传我之命,速唤他前来相见。”

    曲彬赶紧拱手领命,正要出去,就听身后又是“啪”的一声,原来是程遐把才刚写完的竹简狠狠地拍在了案上——“此物如此难用……吾今已不惯书简写牍矣。可恨纸张本便不足,简道却又领去与那小人!墨封,卿往那小人居处,看有未曾用过的纸张,一并与我搜检来!”

    “末吏领命。”

第二十章、裴氏之熊

    支屈六一连好几天晚上都来找裴该听故事,这一夜又蹭到月上中天才肯告辞,裴该打着哈欠正打算去洗洗睡了,芸儿却跑来传话,说裴氏召他入见。

    裴该赶紧整顿衣冠,步入正房,作揖问道:“夜已深矣,姑母因何还不安歇?召唤小侄有何教诲?”

    裴氏端端正正坐在席上,沉声问道:“文约,汝这几日一直与那胡将说前朝故事……”裴该心说我们关起门来说书,这你都知道内容啊?你是派了芸儿跟外面偷听来着吧——“是欲笼络他,好使他放我等逃亡么?”

    裴该苦笑摇头:“非也。彼为胡虏,我是中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何能笼络得住?”他跪下来,膝行靠近裴氏,压低声音说道:“还请姑母少安勿躁。许昌距离江东千里之遥,间又胡骑纵横、盗匪肆虐,即便得隙逃出,恐轻易也不能到。况且我新附,胡人尚不信我,监视必严,一旦逃亡失败,恐怕再无机会……”

    “那要等到何时?”

    “我曾与张宾言,说石勒欲建基业,当取河北,然而王弥在青、徐,若不能铲除之,石勒焉敢放心渡河?且待石勒归来,侄儿再奉劝他,使其东进,与王弥相争,那时距离江东便稍微近便些。侄儿这数日与胡将支屈六语,是为探查胡军内情,以便将来从中取事耳。”

    裴氏虽然聪明,对于天下大势终究搞不大明白,也不知道裴该是不是在敷衍她,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既如此,我不再多问了,文约且小心从事。胡营不可久居,然亦不可轻冒风险——叔父只得汝兄弟两子,今胡军合围洛阳,只恐汝兄不免,若汝再有闪失,那可如何是好?”说着话,略偏过头去,腮边不禁有清泪垂下。

    裴该心说虽然对于相关历史我记得不大清楚,但估计裴嵩是没能逃去江东的,若非降了胡,必然殉了国,或者不知道逃亡何方,死于何处了。因为河东裴氏在西晋也算是第一等的世家门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王、谢之流还要高贵,但最终把持江东政局的只有王、谢,却并没有一个姓裴的……裴嵩是裴氏正支,又为名臣裴頠之子,他要是真能逃至江东,不可能无声无息,小浪花也搅不起一朵,起码史书上多少会记上一笔吧。

    不过搜检记忆,越是亲近之人,记忆反而越是零散,不成系统,他实在也无法真把裴嵩当骨肉至亲来看待。当下见了裴氏的表情,只好以袖遮面,假装悲戚:“若兄长在,必不使姑母罹此险地也!”

    其实在他印象里裴嵩就是个平庸的官僚,顶多比原本的裴该略微成熟一点罢了——终究年纪摆在那里——根本就指望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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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别裴妃之后,裴该回房,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日已三竿。梳洗罢步出屋门,却见好好的庭院正当间竟然立着六七块大青石,最小的一块也超过一尺见方。一瞥眼,看见一名年轻仆人正在旁边儿把着笤帚扫地,便即手指着那些石块问道:“此乃何物?”

    那仆人赶紧撇下笤帚,近前来鞠一个躬:“禀报家主,这是支将军才遣人搬来的,说是请家主每日肩扛手运,必能强健体魄。”

    裴该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我推了好几夜了,你最终还是给搬来了呀……这就是你说的石锁?连把手都没一个,让我可该怎么拿着锻炼?当下撸起两袖,上前去试搬一方青石,努了半天的力,也就将将离开地面而已——估计不超过一毫米。他直起腰来,一边大喘气一边摆手:“罢了,挪去角落吧。”这摆在院子正当间,出出进进的肯定会不小心踢着啊,到时候趾骨必然倒霉。

    那仆人答应一声,走过来轻轻松松便扛起那方青石,然后貌似不过瘾,先把石头摞在另外一块稍大些的青石上……他一连摞了三块,这才两膀一发力,“嘿”的一声,抱将起来,脚步轻快地便往院落一侧走去。

    裴该是瞧得目瞪口呆……你告诉我说这是城里找不到活儿干,所以能够轻易花钱买来的奴仆?简至繁你撒谎也劳驾先打个草稿好吗?虽然早就猜到两名年轻仆役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没想到这一个力气会那么大,若在军中,必为亲兵、健卒,你们倒舍得派来监视我!

    一共六方青石,尺寸大小不一,裴该刚才试搬的还是最小的那块,结果可耻地失败了……那仆人却只走了两趟,便把六块石头全都挪去了庭院角落。裴该忍不住就问他:“汝唤何名?”肯定简道送来的时候是报过名字的,但裴该当时没怎么往心里去。

    那仆人叉着手,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小人裴文。”

    这年月奴仆往往习惯跟从主姓,所以这家伙才会叫裴文,裴该随即就又问了,你原本姓什么?裴文老实答道:“小人原本姓孙。”

    孙……我靠孙文!裴该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老远去——“久仰久仰,原来您就是那位‘铁拳无敌’孙中山是吧?!”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吐槽的欲望,他上下打量对方几眼,轻轻痰咳一声,才能够再次张开嘴:“汝气力却大,可识得字么?”

    “小人不识字。”

    “既不识字,如何名文?还是叫孙武……”想一想也不合适,“看汝体健有若熊罴,不如便改名为熊,叫裴熊吧。”

    孙文……从此以后就叫裴熊了,急忙又再作揖:“感念主人赐名。”

    “听汝的口音,却不似本地人氏?”裴该伸手一指,裴熊赶紧去把胡床端过来,当面展开——最近裴该总在院中,坐着胡床望天,这一则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二则因为他实在不习惯这年月的跪坐习俗,胡床虽矮,好歹可以放松一下小腿——然后回禀道:“小人老家在范阳国,七年前为了逃避征兵,跟随叔父一路南下,最终在许昌落脚。上月叔父过世了,这才卖身为奴,以安葬叔父。”

    裴该心说卖身葬亲啊,这桥段也太老套了吧,谁会信你!缓缓屈膝,在胡床上坐下,继续问裴熊道:“汝今为我家之奴,又有气力,若逢我有危难,可能舍身相护么?”

    裴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小人打不过支将军。”

    裴该心说我没让你去打支屈六啊……哦,你是以为我想笼络你,然后寻机逃跑,所以预先作此声明吧,这家伙貌似人如其形,果然没什么心眼儿——“我何曾命汝去与支将军较量?然若是旁人欺我,汝肯听令搏杀么?”

    “小人既为裴家之奴,自当遵从主人号令。”

    正这儿说着话呢,忽然又听得拍门声山响。原本倚靠在墙角打盹儿的那个老仆人一激灵站起身来,可是瞧瞧大门,又转过头去瞧瞧主人,哆哆嗦嗦的却不敢上前……上回有人这么拍门,还是支屈六初次“来访”,老仆急匆匆过去,才刚拉开门闩,就被支屈六一脚踹翻,连扭了好几天的腰,到这会儿都还没好利索哪。这又是谁啊?不会再踹门吧?

    裴该仍然端坐在胡床上不动,随即抬头瞥一眼裴熊。裴熊倒也并不是太傻,当即明白,于是扯着嗓子高声问道:“何人拍门?”他嗓门儿可是真不小,裴该离得近,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赶紧侧身、捂耳……门外的拍击声也就此嘎然而止,然后停顿了少顷,才听人回答说:“裴该在否?曲录事特来访汝。”

    裴该闻言,不禁翻一翻白眼——上来直呼其名,还以“汝”作为称呼,你这算什么态度?则来意也不问可知了。他听简道提起过一个姓曲的,大致能够猜到来者何人。

    ——————————

    汉国才刚建立不久,典章制度还很粗疏。照理说刘元海不是个没学问的人,但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官职的设立上,再加上汉、匈两套制度并行,那就搞得更为混乱。麾下各军的状况也与此大同小异,好比说石勒军中,各级武将等级森严、职权分明,但称呼起来很简便,都可以被叫做“将军”。

    文吏系统与此相反,全都一股脑塞入“君子营”中,除了一个张宾被任命为“左长史”、“君子营督”外,旁人全无名位。然而越是中国士人,越是讲究个等级次序,所以他们干脆自己拟定职司,挂个空头衔瞧着也好看,称呼起来也倍儿有面子。

    但是按理说石勒的地位可比晋朝二品将军,幕府中当置长史、司马各一人,秩千石,然后是主簿、功曹、门下都督,再然后是录事、各曹、刺奸吏、帐下都督等职。然而石勒只任命了两个长史——右长史为刁膺——偏偏其余职务全都不设,于是徐光和程遐干脆全都自称司马,往下轮资排辈,就连曲彬曲墨封都混了个录事的虚衔——至于简道简至繁,那就是普通门下书吏了。

    这回曲彬奉了司马程遐之命来唤裴该,一到地方先命从人拍门,等到门开之后,他就挺着胸脯、梗着脖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结果一瞧,裴该不但没过来迎他,反而端坐胡床不动,还仰头望天,仿佛根本没瞧见有人进来似的。

    其实这家伙才刚进门,裴该就看清楚他的相貌了。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三十多岁年纪,肩宽身长,虽然略显消瘦,却颇有清隽之态,一部长须飘洒胸前,黑漆漆的无有一点杂色。但瞟过这一眼后,裴该就故意把眼神给移走了。

    曲彬倒并非头一回见到裴该,因为当日送别石勒,裴该“主公”二字一出口,大家伙儿的目光全都往他那里瞟,自然能够得见风仪——曲彬在人群里,裴该却没理由单独注意到他。此番再见,裴该并非记忆中(其实是想象中)的谄媚神情,反倒一副倨傲之色,竟然把曲彬先前硬撑起来的架子给消弭于无形之中——就仿佛鹤立鸡群,自以为尊,转眼却见着了一只凤凰……

    当然这不是说裴该容貌比曲彬漂亮太多,他仅仅占了年轻的便宜罢了。关键是曲彬这骄傲是虚的,裴该虽然也纯然是表演,终究曾经是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在曲彬看来,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感……所以他的气势当即就被压下去了一头。

    曲彬虽然心中恼恨,却也莫可奈何,也不敢再直呼其名了,只得略拱一拱手:“裴郎……”裴该两眼一翻:“‘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唤得的?”

第二十一章、人品贵重

    当面称呼某男子为“某郎”,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妻子昵称丈夫,二就是长辈对于比较亲近(比方说通家之好),自己也比较瞧得上眼的晚辈,可以这么叫。所以裴该上来就不给曲彬好脸色看——“‘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唤得的?”

    就算你瞧上去比我大几岁吧,那也没排过资、论过辈啊,你硬充的什么大辈儿?咱们很熟吗?石勒地位摆在那儿呢,他想怎么称呼我,没人敢拦;至于张宾,我敬他是老人家,而且他也是在得到我允许之后才敢这么叫的;你又算哪根葱,哪头蒜了?背后怎么叫,我也管不了,当面口出“裴郎”二字,你丫白戴着头巾了,怎么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啊?!

    曲彬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当场被裴该噎得是无话可说。他强压胸中怒气,轻轻冷哼一声,干脆不搭理对方的话茬儿——“程司马召唤于卿,可即随我前往。”

    裴该斜斜地瞥他一眼:“程遐么?他为何不亲来见我?”

    “程司马身份尊贵,岂能……”

    “身份尊贵?”裴该就象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般,突然间狂笑起来,倒搞得曲彬满头的雾水——“汝……卿笑的什么?”裴该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又再以白眼相对曲彬:“倒要请教,程遐可有入中正评定,得第几品?”

    曲彬闻听此言,当场就傻了——“我、我不知也……”

    曹魏时代,陈群在两汉察举制的基础上,新创设了“九品中正制”,作为朝廷考察士人优劣,决定起家官途的重要凭据。简单来说,各州设大中正,各郡设小中正,负责品评辖区内的士人,综合家世、品德、能力高低,从上上到下下,一共分为九个等级——是为“九品中正”。

    因为各级中正官逐渐为世家大族所垄断,因此品评越来越看重门第、家世,而不重实际,到了东晋南朝的时候,就产生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说法——也即是说,你家里若没有地位,是绝不可能被评为上品的,而你家若有权有势,肯定也落不到下品去。而因为各朝政权大多被掌握在王、谢、桓等世家名门手中,所以后世也把“下品无势族”写成“下品无世族”。

    其实这一趋势在西晋就出现了,虽然尚未真正成型,但朝中若没有背景就很难被评为上品的情况已很普遍。冀州程氏,本身就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而且在裴该的记忆中,近年来也没有什么一二品的高官姓程——那你程遐撑死也就一个中品吧。

    当下冷笑一声:“且去问来,若得上上,我便亲往相拜。”

    “上品无寒门”的上品,最初是指二、三品,也即上中和上下——上上品从来放空,因为在儒生们的认知中,古往今来,只有孔子可列第一,旁人谁敢跟孔子比肩?裴该家世烜赫,河东裴氏从汉末就开始发迹,世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所以他是肯定不会落到中品去的。而且其兄裴嵩被评为上下,他运气比较好,因为生得晚,轮到品评之时,正好是朝廷拨乱反正,把他兄弟二人从流放途中赦回来的时候,为了表彰和抚恤其父裴頠,特意给他评了个上中。

    那么也就只有上上品才能压过他这个上中品了,所以他才会说,除非程遐是上上,跟孔子一样伟大,否则就让他来见我吧,没道理要我先去拜他。

    他这口儿放得有点儿大,若说程遐上品,他就会前往拜见,说不定曲彬一迷糊,真跑回去问了;但说要上上品才能压得住他,曲彬再傻也知道不可能啊——难道还真能起孔子于地下么?当下双眉一竖:“程子远贵为军中司马,合当卿前往拜会。”咱们不论中正品行吗?既在军中,咱们得论官职。

    裴该把嘴一撇:“我为散骑常侍、南昌县侯——彼若官居二品,我合当往拜。”

    散骑常侍是三品官,按照晋制,比他高的就只有一品的三公和各级公爵,以及二品的特进,骠骑、车骑等诸大将军、持节都督,以及各开国爵位了。想也知道,军中也就石勒有这资格,难道程遐还能盖过石勒去吗?

    曲彬还在挣扎:“这……汝已非晋官,如何还以晋品以论高下?今在城中,支将军以下即以程司马为最大……”

    “主公置我于‘君子营’中,除非营督、副督,余皆同僚也,何有高下之别?”你们那些名号都是自己瞎起的,正经石勒认可的只有“君子营”督张宾——就连张宾都得自己摸过来见我,程遐当上副督了没有?他有什么资格唤我前去相见?

    曲彬闻言,不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不但初时拍门的气焰不在,而且脸色铁青,双手还微微颤抖,心中有一股当即抱头鼠蹿而去,以免再受屈辱的冲动。虽然裴该句句话都是在拿自己跟程遐分别高下,本来不关他曲墨封啥事儿,问题他是帮程遐传话和跑腿来的呀,对方连程遐都不放在眼中,那又如何看待自己?恐怕在裴该看来,程遐是微末小吏,自己连街边的乞丐都算不上吧。

    本来嘛,在世家子弟心目中,也就只有天子略高一头,同侪可以结交而已,其余的从下吏到农夫、乞丐,你们全都是垃圾,又有什么分别了?

    若非担心就这么回去不好跟程司马交代,估计曲彬早就转身逃了。他正跟这儿发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身后跟着的家仆发话了——那就是刚才奉命拍门的家伙,不算“君子营”正式成员,只算是曲彬的眷属而已,也跟裴熊似的,大字不识一箩筐,根本就不明白主人跟那姓裴的小子在说些什么——将身子朝前略略一探,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曲彬受其提醒,当即一咬牙关,吩咐道:“去,先揪他起来。”说了那么半天的话,你还一直跟胡床上踏实坐着,我倒站立在前,就仿佛是来向你回禀奏事一般——在这种氛围下,你肯定气焰嚣张啊,语气也横啊,我怎么可能压得住你?不如我先派人把你揪将起来,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废话,你还狂不狂得起来!

    那家仆领命,便即一撸袖子,直奔裴该而来。眼瞧他醋钵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看情形不仅仅是想过来揪人起身,或许还会直接一拳头就当面擂上来。裴该心说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好在我身边儿也不是没有人。

    当即用眼角略略一瞥侍立在身旁的裴熊,貌似随口说道:“这须不是支将军。”支屈六你打不过,这种家伙应该不在话下吧。裴雄当即躬身抱拳:“小人遵命。”随即迈步上前,抬起右胳膊来,手掌立起,朝着那曲氏家仆肩膀上只是轻轻一搡——但听一声惨叫,那家伙一个跟斗栽出去一丈多远,直接就滚到大门外边去了!

    曲彬还没能反应过来,裴该又用嘴角朝他一努:“这位,应该也不姓支。”裴熊会意,一拧腰,侧过身来,那几乎比曲彬大腿都粗的胳膊就直奔着他胸膛凑过去了。曲彬大惊失色,急忙双手在胸前连摆,高声叫道:“不要来,我自会走!”随即真的抱着头——其实是扶着巾帻——落荒而逃。

    其实在裴该看来,以裴熊的实力,他若真想揍人,曲墨封这类文士连躲都没处躲,连逃都逃不了,但他朝着曲彬过去的时候,动作比先前推搡那家仆要慢了整整一拍。很明显,这是放了水的,估计曲墨封终究是衣冠中人,生长于这个时代,裴熊面对官吏和读书人有一种本能的自卑感,所以啊——吓一吓得了,他要能识相,自己闪人,那是最好。

    在裴该的以目示意中,裴熊快步过去关上大门,并且上了门闩。裴该吩咐道:“今后当门应户,便交给裴熊了。至于汝……”瞟一眼还在旁边儿一个劲儿揉腰的老仆人,实在想不好让他做些什么——轻活儿没意义,重活儿又不落忍——最终还是:“汝且歇着去吧。”

    裴熊关好门,又再返回裴该身边,貌似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崇敬之意,咧着大嘴赞道:“家主好生厉害。”

    裴该笑一笑:“哦,我厉害?汝能听得懂我等适才的谈话么?”

    裴熊连连摇头:“小人听不大懂,但见那厮先是张口结舌,继而恼羞成怒,想要动手,那肯定是落了下风了。”

    裴该先是得意地一笑,但很快笑容就凝结住了。他终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是以名位迫之罢了……以名位迫人,何如以势压人?以势压人,又何如以力杀人……”还是回屋吧,继续写我的毛笔字去。

第二十二章、账册

    曲彬抱头鼠蹿,狼狈返归郡衙回复程遐。当然啦,在入衙之前他就已经把双手放下来了,而且不但重新整理好了衣冠,还在不远处的井边临水照容,把原本狼狈惊惶的表情给调整了过来。

    只有恶奴狗腿子才会把受辱的痕迹留在脸上,跑去跟主家哭诉:“那厮他打我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曲彬虽然出身不高,终究是读过圣贤书的,士人风仪不可有失——尤其在上官面前。

    进得大堂一看,这回程遐不在写字,正满脸不耐烦地整理着案上的公文。曲彬远远地就施了一大礼:“回禀程司马。”程遐虽然并不怎么认脸,分辨语声倒没啥问题,于是头也不抬,便吩咐道:“墨封辛苦了。唤那小……裴郎进来吧。”

    曲彬嘴角略略一抽,但还是尽量保持表情的端庄、语气的平和,回答道:“那小人不肯随下官前来,且语多悖妄,轻视司马,还说……要司马亲去见他。”

    “哦?”程遐抬起头来,眉心一拧,两道扫帚眉又差点儿连在了一起,“他如何说?卿勿有所隐,可直言不讳。”

    曲彬心说直言不讳我就太丢脸啦,当下尽量隐瞒自己的话语,光把裴该的言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先说你人品肯定不如他,再说你官品也不如他,三说大家伙儿在“君子营”中份属同僚,并无高下之分,所以——“坚不肯来见。下官不便动粗,只得归来回禀司马。”

    他本以为程遐闻言会勃然大怒,谁想程遐听着听着,反倒双眉舒展,微微笑起来了:“果然不出某之所料也。”曲彬心说这啥意思?你明知道裴该会拒绝前来,还派我去传唤?你知不知道受辱的并不仅仅是你啊,我也跟着倒霉,差点儿被扔出门外哪!

    程遐伸手招招:“墨封,且近前来。”曲彬急忙小碎步趋近,就听程遐问道:“这数日,支将军逢人便言,‘主公’一词,并非那小人生造,实有所本也——墨封未曾听闻么?”

    曲彬愕然——这我还真是没听说,我后知后觉了。

    其实最早散布此言的还不是支屈六,而是简道,问题简至繁身份太低,又从来为同僚所轻视,说也白说,没人会当一回事儿——恐怕连笑话都算不得,根本不值得传扬。要等到支屈六到处为裴该辩诬,这消息才逐渐传布开来。其实在派曲彬前去召唤裴该之前,就已经有人向程遐汇报过了。

    程遐说了:“那小人独出机杼,特言我等所不言,乃是嘲讽我等不学,无如他博览群书耳。想是他欲得副督之职,却为百僚所阻,故以此来暗算我等——则其心胸,不问可知……”我就知道他是这样骄傲的人——出身摆在那里啊,世家大族的臭脸,咱们从前也可都是惯见的——而且不仅仅骄傲,对咱们还心怀怨念,想要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所以说他不肯自动来见我,那真不是你猜想的什么因为尚且不得信用,所以不敢乱跑乱动——“彼亲近武夫,而不与文士往来,想亦为此——故遣墨封前往相试一二。”

    曲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说我靠你这想得也太深了吧……你都没怎么见过裴该,起码没跟他说过话,就能把他的心理研究得那么透彻?“司马智深,末吏望尘莫及。”

    顿了一顿,又问:“然则如何处?不如调动兵马,将之捕来,司马好生训诫一番……”

    程遐摆摆手:“那小人新投军中,又无罪过,怎能擅自捕拿?”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貌似石勒招揽裴该之意甚诚,这还没对他失望呢,你怎么能对他动粗?就不怕石勒光火吗?再说了,他最近跟支屈六走得那么近,你想动粗,也得支屈六肯答应才成啊。

    曲彬问说那咱们就拿他没办法了吗?如今明公还没有授予职司,真等起用了他,就他目前这种非常无助于团结的心态,将来肯定要对我等不利啊!心里话说,起码我跟他的梁子是结下了,他或许不敢动你,但日后必然会收拾我啊!

    程遐笑一笑:“黄口孺子,随心而动,哪有什么远谋?我自有对付他的计策——墨封且退,不必再为他操心。”

    ——————————

    那日黄昏时分,支屈六按惯例又跑来听故事了。不过他这回带来了两个胡兵,一个捧着酒食,一个抱着一大摞的简牍。裴该指指那些简牍,问说这是什么意思?支屈六笑道:“这是程子远托我转交给裴先生的。”

    今日午后程遐找到支屈六,先是叫苦说公务太过冗繁,身边人手不足,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随即试探性地问道:“明公招揽裴郎,寄望甚深,虽然未曾分派职司,但我听说裴郎已然病愈,反正闲来无事,未知可肯伸手相助,分担一二啊?”

    支屈六晚间就对裴该说,程遐所言也很有道理,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伙儿既是同僚,都为了主公能够成就大业而努力,你帮他干点儿活那也是应该的。若是做出了什么成绩,主公归来后我肯定会为你美言的,你放心,绝不会被程子远把功劳全都抢走喽。

    而且——“若待主公归来,知道裴先生也为他照管留后事,必然欣喜。我会尽量劝说主公兑现承诺,与裴先生‘君子营’副督之职。”

    一边说着话,一边他就进了裴该的寝室了,熟门熟路的,也不跟主人客气。裴该让胡兵暂且把那些简牍都堆放在屋角,随手捡起上面一片木牍来瞧了一眼,不禁微微皱眉——这啥玩意儿?我看不懂啊!

    抬头望向支屈六,支屈六解释说:“据程子远所说,这些是‘匠器营’近半年来的出入账目,请裴先生协助审核,因为要得急,暂且期以三日。”他看看裴该的表情,不禁皱眉问道:“怎么,裴先生也不会么?却也无妨,人各有所长,亦必有所短,这种算账的事,本来便不是高官做的,都是下吏当为——我帮你退回去,换些军令、文章来草拟吧。”

    裴该轻轻摇头,随手把那片木牍给扔回去了——“不必。我只是奇怪,军中为何还用如此沉重的竹简、木牍,而不用纸?”在旧裴该存留的记忆当中,这年月纸张的使用应该已经很普遍了呀。

    造纸术古已有之,所谓东汉蔡伦造“蔡侯纸”,不过是一次重大的技术改良而已。从前的纸张过于脆、薄、粗,因此也很难制成较大的尺寸,下品只能用来包裹食物,即便上品,也就写几个字当“即时贴”用罢了;自从“蔡侯纸”问世后,纸张才开始大规模制造,并且逐渐代替简牍、绢帛作为书写的载体。

    所以迟至东汉末年,纸的使用就已经非常广泛了。至于晋代,虽说基于对纸张是否能够长期保存的怀疑,朝廷重要公文、档案仍用木牍,但士人日常书写,基本上全都换成了纸张——魏晋南朝书法之所以极大兴盛,亦由此而来。到了东晋后期,桓玄篡位的时候,明令此后政府公文也一律用纸,简牍之类就此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裴该才奇怪啊,军中没那么多规矩,这些也不算是重要公文,干嘛你们不用纸,而偏偏要用简牍呢?使着麻烦不麻烦啊。

    支屈六笑道:“裴郎有所不知,这颍川、襄城一带,纸坊本少,用纸都仰赖外郡甚至外州输入,近因兵燹,商路断绝,纸也日益难觅,故此只能用回简牍了。”他虽然不怎么认识字,平常更不会提笔写字,终究时常接触军令、公文,对于这点认知还是有的。

    裴该闻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兵连祸结,百姓流离,诸业凋敝,此谁人之过欤?”本来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谁想到支屈六立刻接茬儿:“都是司马家不修德,诸藩相争之过。且待攻克洛阳,彻底改天换地,自然便容易得到纸张了。”裴该瞥了他一眼,心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倒不觉得你们比司马家那些货强到哪里去呢,天下若能在你们手里迎来太平盛世,那真是老天无眼!

    诸葛亮北伐事早就已经讲完了,甚至连姜维北伐都接近了尾声,裴该搜肠刮肚,竭尽文思,貌似支屈六听得却并不过瘾。终究史实和演义差得太远,对于蜀汉的那十几次北攻曹魏,史书上记载得都很简略,演义虽然说得比较多,但也不能纯照演义来讲啊。动不动两阵列圆,大将单挑,支屈六是军伍出身,肯定不相信哪。所以裴该暂且放弃了最后二士灭蜀之战,重新跳回到东汉末年,开始逐一详细讲解几场最为重要的战役——界桥、官渡、赤壁、汉中、渭水、夷陵……这些大战他前世研究得比较透彻,说不定就算起陈寿于地下,都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果然这一讲起来,支屈六听得是眉飞色舞,大呼过瘾,就连酒都比平时多喝了十好几盏。一直等月上高天,送走了支屈六之后,裴该才返回来翻检那些简牍。他心说什么“匠器营”,匠就是匠,器就是器,不可一概而论,这名字起得好无道理。脑子里不自禁地就浮现出了裴頠《崇有论》里面的一句话:“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

    不不,现在不是背书的时候,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关该怎么过。很明显,程遐装模作样喊累,通过支屈六分派下这份工作来,绝非好意——他是想瞧自己笑话来的!

第二十三章、算术

    石勒军中,有很多独立于战斗部队之外的单位,各编为营,比方说可比参谋处、人事处、秘书处,再加民政局的“君子营”,负责后勤粮秣的“辎重营”,以及负责器械制造、修理、分派的“匠器营”,等等。

    “匠器营”所制造和修理的兵器、用具,以及从战场上搜集来,或者军队淘汰下来的旧货,理论上每一笔都该有记录,然后每月统计结果,上报给“君子营”,由程遐之类中原文士来审核、归档。如今程遐分派给裴该的就是这么一份工作,大概五六个月的“匠器营”统计结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而被延误下来,并未及时整理,希望能够一次性审定。

    裴该知道程遐对自己肯定是有意见,有看法的,任凭是谁,跟同僚争夺了好长时间副督之职,都未能如愿,突然发现一个新晋之辈竟有后来居上、独占鳌头的迹象,那心里肯定不舒服——石勒若是许诺让裴该和张宾平起平坐,相信就连张孟孙也不会乐意,必然敌视裴该。

    所以在石勒、张宾离开之后,对于自己是不是要去拜访“君子营”留守的同僚,裴该是颇为踌躇过一阵子的。照理来说,既为同事,相互间就该尽量搞好关系,即便想把对方踩在脚下,终究自己新来乍到,最好是暂且放低姿态,先混个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为好。但裴该考虑到自己并没有在胡营久呆的打算,又何必硬把热脸往人跟前贴呢?再者说了,人对于你的热脸,或许给的只是一张冷屁股……

    所以他正好趁着生病,对于程遐等人是不理不睬。倘若程遐有意示好,自会遣人过来探望,或者起码在自己病愈之后,写信致意。但是非但程遐,就连曲彬这一流的都毫无表示,一直要到他病愈数日后,曲彬才主动找上门来,但那家伙让家奴“乒乒乓乓”一拍门,裴该就知道来意不善了。

    既然不想在胡营久呆,那就没必要低声下气向人,反倒更应尽显倨傲之态,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雅不愿与这些“汉奸”为伍,将来离开之后,风评也不至于太差。否则肯定会有人想了,你本鞠躬向人,人若接纳,便可久留,之所以弃之而去,仅仅因为融不进这个团体里去,受到排挤之故,未必是真的不愿意为胡人效力啊!

    所以他当面顶撞曲彬,并且矛头直指程遐——谁叫曲彬是你派来的呢?他知道程遐必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会找机会收拾自己的。果然,事儿来了,程遐自己不出面,通过支屈六分派下工作来,基于裴该目前跟支屈六关系还算不错,更基于他想要麻痹石勒、张宾的想法,就不可能一口回绝掉。

    你既投入胡营,当然是要为人工作的,不可能真象演义所说的“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再说了,史实中徐元直仕魏而官至右中郎将、御史中丞,那也不是光靠吃闲饭就能混得出头的,他若真是毫无作为,即便演义里的曹操,也会将之一刀两断。

    裴该若真是对石勒没有用处,石勒必下毒手,才不会好心好意地把他姑侄给放了呢。只有先取得了石勒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使得自己的活动范围增大、自由度增强,身边儿不经常跟两三个监视之人,那才有机会落荒而逃。

    他当日约定“降石不降汉”,也不献谋以图晋朝,但这整理、审核军中文书,可不在约定范围内,那是可以做的。而且不但要做,还必须做好,如此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也才能戳破程遐的图谋,给他来个响亮的大耳光!

    可问题是,这古人都是怎么记账的?自己完全瞧不懂啊!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芸儿又跑过来了,果然是裴氏召唤。裴该心说这我不睡,你也不肯睡,究竟在操什么心?担心我真的从了胡了,从此你要一辈子生活在这腥臊之地?赶紧前往拜见,果然裴氏就问了:“我见那胡将以简册与文约,是要卿做什么?”

    裴该先把自己的大致想法说了一遍,说我既入胡营,不可能真什么都不做,那样也无助于咱们逃亡的谋划——当然啦,如今怕隔墙有耳,他言辞说得比较隐晦,相信裴氏是聪明人,应该能够听得懂。然后就面露苦笑:“可惜这账目之事,侄儿从未学习过,恐怕要被那程遐耻笑了。”

    他一贵介公子,没事儿学什么记账、算账啊,读好圣人书才是最重要的。在家自有管家,最不济也有大哥管账,至于做官以后……府中小吏都是吃白饭的么?这已经不是秦朝和汉初“以吏为师”,官员更重实务的时代了,自从儒生掌权以来,政客和公务员之间便日益脱节——而以裴该的家世、品位,那肯定是要当政客的啊,不可能去做下等的公务员。

    政客嘛,吟风弄月、寻章摘句可也,就算真想为国效力,那也要总揽大局,谁耐烦做琐碎小事?

    不过裴该也只是随便发句牢骚而已,主要为向裴氏表示,我陷身胡营,屈与委蛇,其实也很辛苦哪,你别以为我整天得意舒服,就会逐渐淡忘了自己的初心。他正在琢磨,是不是要通过支屈六的关系,悄悄找个懂行的来相助一二……或许不用支屈六,那简道就会算账呢——就听裴氏问道:“账目何在?我可试观。”

    裴该闻言,不禁双睛一亮:“难道姑母也懂得算账?”裴氏淡淡地笑道:“昔在王府主掌内事,也总要看看账册的,不然必为下人所欺。但这军中之账,与王府之账是否相同,我却也不知……先看看再说吧。”

    裴该赶紧命裴雄把那摞简牍抱进来,裴氏随手挑出几片来看了,笑意不盛反敛,眉头不舒反蹙。裴该心说完蛋,敢情连你也不会啊……我还是明天去问简道吧。就听裴氏缓缓地说道:“原来军中、府中,记账之法也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她想了一想,注目裴该:“裴郎明日寻些算筹来,我试为卿整理之。”

    裴该心中疑惑不解,就问裴氏,既然记账方法相同,姑母也会,那你皱什么眉头啊?这事儿很难办么?裴氏说了,记账方法虽然相同,但是数据太多,位数也不少,计算起来确实比较麻烦,我算术水平不高啊,手头又没有工具,怎么核对?等你弄来了算筹,我倒可以尝试一下。

    算筹裴该是接触过的——终究再怎么一心读圣贤书,你也不能是彻底的算术白痴,连普通加减乘除都不会,那别说难以治家,就连与人交往都可能出岔子——他知道那玩意儿倒不难弄,总共二三百根竹片、木棍而已,自己动手削都能削得出来。可是正如裴氏所说,这“匠器营”的出入数据太多太零碎,而且往往会涉及到比较大的数字——比方说制弓须用的胶、筋、角等物资——用算筹一点点摆,确乎是个大工程。

    裴该本想就此把活儿推给裴氏,可是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提出:“请姑母教给侄儿这记账之法。”

    “却是为何?”

    裴该笑一笑:“既是有用的技能,自然应当学会。况且,若侄儿也会了,便不必姑母操劳,为我分担了。”

    裴氏想想也是,刨去记账方法,论起普通加减乘除来,裴该必然是学过的,到时候两个人一起计算,工作量可以减轻,速度可以加快,若是分开来计算,也更能保证准确性。于是就又拾起一支竹简,详细向裴该说明,这笔是入账,上面是入数,下面记余数,这笔是出账,下面也写明了用途……

    裴该仅仅听了不到半刻钟,便即忍不住朗声大笑:“侄儿会了,再不必烦劳姑母啦!”

    ——————————

    第二日黄昏时分,支屈六再来听书,裴该直接把那一厚摞简牍,连自己核算后的结果——他还有几张纸用,所以是写在纸上的——全都交还给他。支屈六不禁吃了一惊:“这么快?可确实否?”裴该说我都复算过三遍了,肯定没错啊,劳驾你去向程子远复命吧。

    要知道这年月的记账方法还非常原始,属于“单式会计记录法”,源于秦代,汉代有所增益,但变化真不算多大,一直要到隋唐,这种计账方法才始完善。说白了,一个根本没有学过会计学的现代成年人,日常记录家用,大概就是用的类似方法,对于裴该来说,毫无难度可言。只是因为他此前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加上简牍零碎,也没有清晰的表格来圈定,所以才瞧着云山雾罩,无从下手。等到裴氏大致讲解了一番,以他的智商,更重要是超前的见识,当场就彻底掌握了其中诀窍。

    其实程遐交给他这个工作,也并不是想在记账方法上难为他——谁知道那小人从前有没有碰巧学过呢?关键是计算量比较大,又容易出错,所以才“期以三日”,想让裴该吃一个瘪,从此再不敢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轻视自己——你家世好、人品高、书读得多有啥用?军中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明公还如何交付你重任?要是不想滚蛋,甚至于因为无用而被石勒所杀,那还是老实点儿,夹起尾巴来做人吧。

    但是对于裴该来说,这算个屁啊!有种你让我算圆周率啊?虽然你自己都未必会算,而我不用算就能给出你结果——还比当世所有人都精准,终究祖冲之都还没有出生呢!

    这年月数学水平普遍很低,普及率更差,计算方法原始,就连“九九乘法表”都尚未完善。因为对于人们日常生活来说,简单的加减乘除便已经足够用了,而且商品经济不够发达,一个人未必会经常用到算术,普遍的娴熟度也不高。但对于裴该而言,他前一世虽然不学理,那也是经历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毕业后也没有全都还给老师——实话说未来随便揪一个学理的高中生出来,穿越回去,或许就能做杨辉、祖冲之的老师!

    最重要的是裴该不用摆算筹,那东西用着实在太耗费时间了。他一开始打算在纸上计算的,后来想想既然纸张不多,那还是节省点儿用为好,于是就让裴熊去找了根炭条,在支屈六派人搬来的青石块上演算,随写随擦——用的当然是阿拉伯数字,比中文数字写起来方便,裴该也更熟悉。他仅仅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就把账目全都核算完毕,而且正如对支屈六所说的,复算了整整三遍,发现确实有几笔账目有误,很可能是程遐特意埋下的雷。

第二十四章、骑马大是凶险

    程遐很快就得到了裴该的演算结果,捧在手上连看了好几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对于裴该能够完成自己交代下去的任务,他也是有着一定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自己原本也只是读死书的人,自从石勒,入了“君子营”以后,纯靠自学,终于把相关物资管理、军中法度之类普通士人尤其是高品士人不屑于做的事情全都练得娴熟无比,自命统筹庶务,就连张宾都未必是自己的对手。真是没有料到,如今来了个裴该,竟然比自己还要能!

    其实这些简牍他早就核算完了,只是还没有正式归档而已,其中有些漏洞,也暂且尚未来得及责成“匠器营”整改,所以对于裴该所提交的结果是否正确,他是一见便即心中有数。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更使他羞恼,并且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高门显贵、世宦子弟,就真的这么厉害么?我若能托生得好一些,才学必然更在那小人之上啊,可惜……

    心中气恨,他当场就想把那张纸给撕了,但是想一想,最终还是放在案上,取过刀、尺,把边角空余处给裁了下来——这还能用,不可浪费。随即把裴该的文字就在烛火上付之一炬,心中却还在想:“那小人的字也写得不错,圆润遒劲,自然天成……真正可恶!”

    然后坐下来,手扶额头,冥思苦想。这一计不成,当生二计,可是二计从何而来呢?还有什么手段可以难住那个谄媚小人?文字工作不用想了,既为名门之后,文章必然写得不错,若是交付案牍公文,说不定倒正中对方的下怀……难道要让他参与自己对军法、军令的谋设制定么?终究是初来乍到,骤然付以重任,石勒未必乐意,而他若再一次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竟然做得好了,反倒事与愿违,成就了那小人的名声……

    正在筹思,正好曲彬又跑来奏事。程遐随口问道:“那小人仍然深居不出,只每晚与支将军私会么?”曲彬说我正要说这事儿呢——“适才见支将军引那小人往马场去了。”

    程遐一皱眉头:“却是为何?”

    ——————————

    去马场的事儿,裴该还是昨晚上和支屈六说定了的。

    他早就想要练习马术,但是知道事不可急,急必使人起疑,所以一直等了那么多天,才终于得着机会试探支屈六。当时支屈六正好问他这几日锻炼的成效如何,裴该苦笑道:“将军送来的石锁太过沉重,我又无人指点,试搬一次,险些伤了腰筋……”随口抱怨几句,接着就说:“想我既入军中,不可不熟习乘马,否则若大军调动,难道与辎重一般,乘车而行么?骑马亦有益于筋骨,将军可能教授于我?”

    支屈六闻言,双眉略略一皱,低头沉吟不语,那意思分明是不想答应,但是又不便明着回绝。裴该“哈哈”笑道:“将军以为我欲趁机乘马而逃么?卿是驰骋疆场之将,麾下多弓马娴熟之卒,难道还怕我一个初习骑术的文人遁逃不成?且将来若主公于军旅中有所咨问,难道我乘坐肩舆跟从吗?想那王衍,倒是惯乘肩舆、牛车,导致全军日行不过二十里,遂为主公率军追上——若其能够乘马,只恐主公望尘莫及矣。”

    随口讲几句笑话,嘲讽一下王衍那杂碎,缓和了气氛,接着他就提出来,说我又不是出城去练习,难道说这城内就没有可以跑马的地方吗?只在城中演练,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支屈六这才有所意动。他这些天听裴该说古,对这位先生是佩服得不得了,原本以为跟程遐一样都是刀笔之吏,可是裴该讲解古代战争,条理清晰、评述精当——那都是几千年来历代学者乃至军事专家评语的汇总啊,怎么可能不准确——分明在军事上也很有才能,几乎就不在张宾之下!

    支屈六在心目当中,早就把裴该当作诸葛亮之亚匹了,不过对裴该的判断,也是随着他对诸葛亮的了解而逐步提升的。最初只当裴该是个有一定见识的书生,就和时论对诸葛亮的评价相同;进而通过裴该的讲述,知道诸葛亮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且以一州之地、数万之卒,就能独抗强大的曹魏——因为东吴的配合每每不靠谱——他觉得裴先生也应该是类似人物;再进一步,知道诸葛亮率师北伐,对敌曹真、司马懿的时候,陇上精锐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这不仅仅是管仲,抑且是乐毅啊,而能够把其中缘由、道理分析得有若目见的裴先生,难道会比历史上的诸葛亮差太多吗?

    怪不得张先生临行时要我好生看管他,不能让他跑喽——他是卧龙啊,张先生是凤雏,主公二贤俱得,引为左膀右臂,则天下不足定也!关键支屈六认为石勒不会象刘备那么惨,最终只能偏处一隅,一是石勒起兵较早,势力膨胀得较快,非刘备早年间四处流蹿,几无立锥之地可比,二是……只有刘元海可比曹操,但他已然驾崩了,余者谁能拮抗刘先主?!

    所以他既不想一口回绝裴该的请求,又认为裴该所言,石勒将来在军事上会对他有所咨询,那是很有可能性的,到时候总不能真让裴该乘坐牛车甚至肩舆临阵啊,成何体统?继而听裴该说只是想在城内跑马,支屈六心说那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但条件是:“我须亲领裴先生前往。”

    ——————————

    于是第二天白天抽了个空,支屈六就带着裴该去了城西的马场——那是胡军入驻之后,特意圈出来,推倒房屋、清整地面,用来演练和检阅骑兵的。支屈六挑选了一匹比较温顺,当然也脚力不健的牡马,一步步指点裴该应当如何控驭。裴该仅仅操练了半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软,就连大腿都差点儿抽筋——他心说这没有镫的马可真难骑啊,我要不要试着“发明”马镫呢?那玩意儿又没有技术含量。再一琢磨,还是日后再说吧,胡人再用上了马镫,更将如虎添翼也,我可不能做这种资敌之事。

    支屈六白天的时间有限,不可能一直陪着裴该,但是又不想让骑马的裴该离开自己的视线,所以双方就说定了,三日做一次练习——且等三天后我再来接你。

    可是三天之后,他再来请裴该去跑马,裴该还没出门,就听身后有人叫唤:“文约哪里去?”支屈六转过身去一瞧,只见一名女子从正房翩翩而出——瞧不清容颜,因为头上戴着竹笠,垂着轻纱,遮住了面孔。裴该赶紧拜伏在地:“启禀姑母,侄儿正待前去习练骑术。”

    支屈六自然明白这女子的身份,敬她曾经是个王妃,又是裴该的长辈,于是也遥遥地拱了拱手。就听那女子呵斥道:“骑马大是凶险,若文约不慎失足,伤了筋骨,那可如何是好?不许去!”

    支屈六心说骑马有什么可凶险的?你们这些中国人啊,占着块好地方,所以人无斗志,就只想安安稳稳过一生;我们可是从草原大漠上来的,马是我们追逐猎物、放牧牲畜,获取食粮的重要伙伴啊,真要象你们中国人的想法,那我们早就都饿死了。自入中原以来,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晋军望风披靡,这就是你们柔弱、怯懦的必然结果!

    就听裴该跪在地上分辩道:“侄儿如今既入军中,岂可不会乘马?骑马并无太大风险,侄儿谨慎,又有支将军从旁照应,料必无虞,姑母不必担忧……”好说歹说,裴氏却总不肯松口,直到支屈六都觉得有点儿烦了,裴氏才提出来,你要去练习马术也成,我得去跟着瞧瞧,是不是真有风险。

    支屈六是无可无不可,他只怕裴该逃跑,又不会担心一个女人,而且据他估计,那女人是在屋里闷得太久了,所以才借机出门散心而已——什么骑马有风险,要在旁边儿瞧着,谁信哪?就算裴该真从马背上跌下来,我都未必来得及救,你在旁边看着又能做什么了?所以裴该一出声恳求,态度还挺诚恳,心情似又急切,支屈六不好驳他面子,想一想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果然风平浪静,裴该已经能够勉强放马疾驰了,裴氏就在旁边儿瞧着,时不时命侍女芸儿给侄子递块帕子擦汗,或者递碗水解渴,也没有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三日后又是三日,裴该继续练习骑乘之术,裴氏也一直要求跟着来瞧,瞧来瞧去的,裴该就说姑母你光跟旁边儿瞅着闷不闷啊,不如你也来学学吧。

    支屈六还没有发话,裴该就口若悬河地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奉劝裴氏,直到说得裴氏意动了,他也不征求支屈六的意见,却也没有完全忽视支屈六,只问:“似我姑母,先从哪匹马乘起,比较安全?”

    支屈六彻底被裴该牵着鼻子走,却也浑然不觉,不自禁地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匹小牝马。裴该说好,我来教姑母骑马,不劳支将军。支屈六点点头,他心里想的是,你们中国人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怕我碰到裴妃,有损她的名节吧?真是想太多啦……你教就你教吧,我才没心情去教一个女人骑马——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他却没有注意到裴氏在轻纱下的双睛陡然放亮,同时微微点头,深为侄子的聪颖而感到欣慰。

第二十五章、离间

    裴氏并非全然没有骑过马,但此前不过偶尔跨乘,由奴仆牵着缰绳,缓缓而行罢了,从来也没有自己亲自驾驭过。这回裴该先扶她上马,牵着走了半圈,看似还算稳当,可是等把缰绳一交到裴氏手中,她当即手足无措,连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裴该低声抚慰,说支屈六说了,这匹小牝马没什么脾气,姑母可放胆骑乘,随即瞥一眼支屈六,就见对方正侧着头跟一名小兵低语,貌似并没有关注自己,于是把声音继续压低,说:

    “若不能熟悉骑乘之术,如何得脱虎口?姑母勉之哉!”

    支屈六跟那名小兵说了没几句话,就一脸不耐烦地站起身,步出辕门之外。大概在裴该卫护下,裴氏七扭八歪地又绕场半圈以后,支屈六才始返回。裴该远远瞧着,就见那糙汉紧锁着眉头,一脸郁卒,抬起头来望向自己,似乎想要近前,又似乎还有点儿犹豫。

    裴该心说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貌似和自己有关啊。于是朝裴氏使个眼色,将之搀扶下马来歇息,自己转身走到支屈六面前,问他:“将军有话要对我说么?”

    支屈六撇撇嘴,嗫嚅少顷,突然间一抱拳:“确实有事,还请裴先生相助一臂。”

    “将军尽管直言。”

    “颍阴又遣人来了……”

    颍阴县就在许昌正西方五六十里外(其实颍阴才是后世的河南省许昌市市区所在地),不久前孔苌才刚率军入驻。此前石勒在宁平城击破晋师,随即凯旋许昌,留下孔苌收集和运送物资,等孔苌归来的时候,石勒早已经发兵北上,去攻打洛阳了。孔苌与支屈六相同,也是过往的十八骑之一,但论起受石勒的信用程度来说,又远远超过了支屈六,而可与蘷安、桃豹、支雄等并驾齐驱。所以他耻在支屈六之下,既然支屈六受命留后,镇守许昌,孔苌就只是把物资运送过来,自己不肯入城,转道去屯扎在了颍阴。

    问题石勒凯旋的时候,把粮草大多先期运走了,孔苌奉命搬运的都是些旗帜、绸缎、甲杖之类,饥不能食,所以他入驻颍阴之后,便遣人来许昌向支屈六索要粮饷。本来石勒军中粮食也不富裕,好不容易击败晋师,略有盈余,但随即北向洛阳,这一仗又不知道要打多久,所以程遐量入为出,只核算出了足够一千人马吃用一个月的粮秣,打算交给来人带回。但颍阴来使却一腆胸,一撇嘴,说你这啥意思,打发乞丐哪?这连个零头都不够啊!

    来人说了,孔将军本部确实只有一千人马,但为了运送物资,到各乡各村去搜罗民夫,临时又拉上来两三千人,等到了颍阴一琢磨,若放他们回去还需要给路费,军中正好缺人,干脆,全留下来得啦。再加上颍阴本来就驻扎有数百兵丁,这里外里加起来将近五千人哪,你光给这么点儿怎么够?!

    本来支付颍阴粮秣,在支屈六和程遐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因此二人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一名小吏前去支应。小吏听了来人的话,当即分辩,说对啊,我们确实知道颍阴本有守兵,可颍阴也本有粮草啊,我们只是给你们补上缺额罢了。好吧,既然将军您说又多招了两三千兵,那你给个确数吧,需要多少,我们再准备。

    来人当即伸出手掌来:“需粮五万斛,草一万石!”

    小吏当场就惊了:“此非一万军两月之需么?如何吃得了那么多?”

    来人把眼珠子一瞪,说俺们孔将军可不跟你们支将军似的,只知道躲在城里空耗粮食,颍川郡以及西面的襄城郡内,还有很多地方没能掌控住,那都得派兵去打,就算不攻城拔寨,宣喻农村,征召新兵,总得需要粮食啊。孔将军打算起码再多召五千人,以防郡公攻打洛阳不顺利,咱们还能给增派援军前往——所以十万斛粮、五万担草那都是少的,防着你们算不过来账,所以先要这个数而已。

    当然啦,这些都只是借口罢了。颍川、襄国两郡常被兵燹,田野荒芜,十室九空,哪儿那么容易拉出五千新兵来啊?百姓无食,泰半跑散,但凡没走的,必然身边多少还有点儿存粮——多为世家屯堡——先不说石勒就没让孔苌去征兵,而孔苌就这点点兵马是不是能够顺利打下屯堡来,他只要打下来,必有进项,哪里还用着得再向许昌讨要粮秣呢?

    孔苌纯粹想趁着石勒和张宾不在,而支屈六又压不住自己的机会,多吃多占,也趁机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已。

    就这样,一个强要,一个不肯给,两下当即产生了冲突,那名小吏竟然差点儿被孔苌的部下给活活打死,好说歹说,才在自己权限范围内多添了三成粮秣,说我看您带来的人也不多,先运这些走,以后再说吧……

    所以还不到半个月,颍阴就又派人来了。

    关于孔苌讨要粮秣之事,裴该早就听大嘴巴的简道提起过,但并不了解详细内情,当下听支屈六说颍阴又来人了,当即笑道:“孔将军要多少粮秣,按数支付即可,有何难处?”支屈六说难处就是咱们许昌也没多少余粮啊,还得防着前线战局拖延,要陆续往洛中运送,孔苌狮子大开口,怎么可能按数支付?他那个数就是虚的,稀得跟薄粥一样,全是水分,我受命留后,可不敢开这个口子。

    裴该闻言,略略皱眉,就问:“前日孔将军遣使来索要,听说险些殴伤人命,为何将军不肯出面回绝?”

    支屈六叹了口气,说当时我正忙着整备军器,这粮秣核算一直就不关我的事,所以事后才听说……

    “为何程子远也不肯露面?”

    支屈六说他当然也有理由,不过我估计——“彼畏惧孔将军也。”

    裴该说好吧,上回的事儿暂且不论,那么这次呢?既然有人向你禀报了,那你总可以出面拒绝对方了吧?支屈六原本黑黝黝的脸膛竟然难得地微微一红,随即低下头去,嗫嚅道:“据说此番来使,乃是孔蒉……”

    裴该听了这话,差点儿笑出声来,但他赶紧克制住了咧嘴的冲动,再次问道:“程子远呢?”

    “正巧出城去修葺道路了……”

    “那么是谁劝将军来请我相助的?”

    “是曲彬。他打恭作揖,说自己是不敢去回绝的,上回便有人被打了,故而手下吏目也都不敢从行。他说裴先生是大才,或许能够相助于我……”

    裴该微微一笑:“是欲害我也——将军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草船借箭的故事吗?”

    ——————————

    诸葛孔明草船借箭,这本是小说家语,汉末三国历史上压根儿就没这事儿,但此前裴该为了向支屈六吹嘘诸葛亮如何了得,就也把这子虚乌有的事情给讲述了一番——他连弹琴退兵都讲了,更何况草船借箭呢?

    裴该问支屈六,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周瑜假意缺乏箭支,请诸葛亮去督造,实际是想谋害诸葛亮——这回也是一样,分明程遐趁着颍阴来使的机会,设圈套想要我往里钻,难道你就瞧不出来么?

    支屈六愕然道:“程遐欲害裴先生?这是为何?”

    裴该笑道:“无非妒嫉耳。当日主公许我‘君子营’副督之职,据说便为程子远、徐季武所阻……”支屈六说那倒不能只怪他们两人,终究裴先生您初来乍到,又寸功未立,谁都不清楚你可智比诸葛……就连张孟孙先生也是持反对意见的。

    裴该闻言,不禁暗笑,心说我就知道——张宾啊张宾,这笔账先给你记下,咱们日后再算。虽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在胡营久居,更不会觊觎那什么副督的职务,终究张宾当面扯谎,暗中给同僚扎针,这让裴该相当的不爽——你当我是傻的么?

    但是他轻轻摇头,暂将此事拋诸脑后,继续对支屈六解释说:“程子远前使曲彬来召我,态度倨傲,为我所逐,必然怀恨在心。此前他请将军交付我匠器营账目,期以三日核算完毕,其中多有漏洞,便是想看我的笑话。天幸裴某学过算账之术,未能使其得逞,因此颍阴遣孔蒉来,他便故意避去,却使曲彬恳求将军来向我问计……

    “我又能有何计?不过允之、拒之两道而已。其实以我的本意,是想要应允孔将军的——以我的估算,主公此番攻洛,最多三个月,必能成功,军中所携,不可能连三个月的粮草都没有,还需要从许昌再千里资运吧?”

    支屈六闻言,不禁双睛一亮:“果然吗?!”

    裴该说果然——我应该没有记错,而历史也不至于在这个节点上产生太大的变动——但这不重要啊,重要的是——“粮秣皆由程子远调度,他特意避开,必然只留下极少量以资供颍阴,其余的闭锁于府库之中,谁敢擅动?我若允了孔蒉,过后又拿不出来,当如何处?将军固然可以留守之权限,开府库取用粮秣,但等程子远归来,必然当面责备将军——曲在将军,如何应对?”

    支屈六一拧眉毛,说若真如此,确实其曲在我——我还能怎么办啊,他骂也只好忍着呗。

    裴该说对啊——“则是我的谋划,使将军受辱,即便将军再如何海量宽宏,其于裴某,难道便能毫无芥蒂么?是程子远见将军与我亲善,故欲离间之也。”

    支屈六说那倒也不至于,既然裴先生您判断主公三个月便可攻克洛阳,许昌不必再存留接济前线的粮草,那为了同僚间的和睦,就给足孔苌好了。

    裴该双眉微微一挑,笑着问道:“我说三月,将军便信?倘若我判断不确,半岁都攻不下洛阳,到时候主公遣使来要粮,将军是自刭赎罪啊,还是献出裴某的首级去哪?”

    支屈六“啧”了一声:“裴先生何出此语……”你要不补充这几句,我还真就信了你说的三月可破洛阳,你这一找补……那我还真没胆子照办哪——“非支某不信裴先生,但若坏了主公大事,即百死也恐难赎罪愆!”

第二十六章、接招

    裴该一直在敷衍着支屈六,每晚给他说古,最初不过是想要避免当面冲突而已,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举多得的妙策。

    首先,可以利用说古的机会来套支屈六的话,从而更广泛地了解石勒军中内情,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想逃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是;其次,通过曲彬的倨傲(当然啦,裴该比他更倨傲),以及此前那堆匠器营账册,裴该认识到程遐对自己未必怀有什么好意,那么支屈六就方便拿来做一面挡箭牌。

    其实程遐的心情,裴该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群虎正在山中竞食,三不知从天降下一条过江龙来,怎可能不起警惕之心?程遐倒未必想要谋害裴该——他也得有这个胆量才成,没有石勒发话,如今谁敢动裴该一根毫毛——但设谋陷害,尝试打压裴该的气焰,最好逼得裴该主动向自己低头,那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啊。

    裴该不想向任何人低头,这一来是本性如此,二来么——我若轻易就被你拿捏住,气势一泄,那还怎么有机会甚至是有胆量寻机落跑啊?况且即便直面张宾,我都有来言有去语,基本上不落下风,你程遐又是什么东西了,岂能屈我之志?!

    可是即便程遐跟曲彬似的,也是个大草包,终究他是副留后,手握民政大权,想要打压自己,机会一抓一大把,真正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之所以程遐没有直接分派自己任务,而要通过支屈六把账册送递到自己手中,分明是投鼠忌器,看自己跟支屈六走得比较近,怕压制自己的用意太过明显,反倒会破坏了他和支屈六之间表面上的和睦关系吧。由此可见,支屈六这面盾牌很好使啊,起码可以保证除非憋足了劲的大招,否则程遐不敢乱放——小轻拳你也打不到我,白浪费力气不是?

    当然还有第三点好处,那是裴该才刚意识到的,自己若想在许昌城中拥有更大的行动权限——终究很多情报不是光靠耳听就能搞清楚明白的,最好还是亲眼得见——也非得维持着跟支屈六的友好关系不可。否则的话,自己又哪有机会来学习这骑马之术呢?更别说把裴氏也一并带来练习啦。

    可是此前对于程遐的用心,裴该并没有明确知会过支屈六,因为其迹未彰,自己若急着说对方的坏话,未免显得太过心胸狭隘。如今眼瞧着程遐又放大招,裴该这才趁机谆谆引导,把支屈六套入囊中。当下他是捻须而笑,一副“皆在山人料算之中”的表情,随即便继续说道:“既然不能允之,那便只有拒之了。然而支将军不肯前往,程子远则远远避开,曲彬等无胆之辈,更不敢去冒犯孔蒉的虎须——拒之容易,其谁往拒?裴某若是请缨前往,难免受皮肉之苦;若然不敢请缨,彼等必云,我是纸上谈兵之辈……”

    支屈六茫然问道:“纸上谈兵又是何意了?”

    裴该说这个吧……现在没空给你讲古,咱们以后再说——“将军素来敬勇者而鄙怯者,若裴某口中万言,滔滔不绝,而实无做事之才,则将军又将如何看我?”

    支屈六突然间一翘大拇指,说:“裴先生果是大才,一切都在料算之中!”那曲彬还真就是这么说的,他道裴先生学问自然是好的,但不知实务能力如何,是否能够相助解决这个问题,还说什么“高门世家,惯于谈玄”——我也不知道‘谈玄’是啥意思了?

    裴该笑一笑:“将军也认为裴某口舌为长,实务为短,故此踯躅,不敢遽表求助之意么?”

    支屈六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既然裴该问到了,他当然不好意思承认,当下连连摆手道:“不敢,我只以为这般小事,求助于裴先生,是大材小用了……无妨,拒之可也。既然裴先生将就中内情分说得如此透彻,我也明白事有不可为者,必败之阵冲锋向前,并非勇敢,而是鲁莽,及时撤步,也非怯懦……”

    裴该“哈哈”大笑道:“将军虚言诓我!若果如此想,则不会以为宣皇怯懦也。”

    前几天裴该给支屈六讲诸葛亮最后两次出祁山,司马懿“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当时支屈六就撇嘴,说:“不想晋皇帝的祖先,竟是如此怯懦之辈!”裴该还帮忙司马懿说好话来着:“司马是知蜀军远来,粮运困难,必不能久,故此深沟高垒,欲不战而屈人之兵耳。”支屈六却继续撇嘴:“兵势既雄,战而不胜是智不足,不敢出战是无勇气。且诸葛亮送之以巾帼首饰,受此奇耻大辱而仍不敢战,孰云非怯懦之辈?”换了你你能忍吗?反正我是不能忍!

    所以裴该说了,这回我要是不出面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你心里肯定会留下疙瘩,即便不当我是怯懦之辈,也会觉得我不值得你如此尊敬——别辩解,你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想,其实你自己的好恶连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住!随即一挺胸脯:“将军真以为裴某无实务之能么?”

    ——————————

    裴该并非强要将这件麻烦事招揽上身,只是天性使然,不到山穷水尽——好比当日僵卧洧水岸边大树下——不肯言退。很明显这是程遐设谋,摆明车马邀自己过招呢,能不能赢的,总得先摆几步棋再说,若直接避至一旁,那不表明自己怕了他程子远么?

    裴文约若是未战先逃的性格,当日就不敢胡营约三事,也不敢几句话把曲彬骂出门去,进而又毫不拒绝那些当时完全看不懂的匠器营账册。好比说他就不会认为司马懿怯懦,因为司马仲达并非完全没胆气跟诸葛亮见仗,问题建兴九年上邽一战输了呀,还输得挺惨哪,打那以后才深沟高垒不肯与蜀军决战的。若是一上来就玩儿固守,那估计裴该对司马懿的看法会跟支屈六相同……

    司马对诸葛,那确实是智不侔——打不过,而非勇不足——不敢打。

    再说了,裴该也考虑到,倘若我如今都斗不过一个程遐,将来等张宾回来,还能有机会从他面前落跑吗?司马懿若连孟达都擒不了,还说什么陇上敌诸葛,直接洗干净了等宰吧。好,我今天就应了这招了,试一试老子是否有急智,自己的实务能力,在这乱世当中能不能派上用场!

    因此他在支屈六面前拍了胸脯,请支屈六先派人送裴氏回去,同时召裴熊过来相伴——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总得防着人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就暴捶吧——然后便骑着马前去见那孔蒉。

    等到了地方一瞧,果然,孔蒉正在跳脚发脾气呢。他这回奉了孔苌的军令过来,更是张嘴就报了个天文数字,然后程遐只给准备了不到五千斛粮食和几十石草料,让小兵运过来,却无人交割,只说唤人去了。孔蒉是左等不见负责的人来,右等不见负责的人到,若责打那些运粮的小兵又没啥意思。倘若给得略多点儿,他直接拉了就走,也省得跟你们浪费口舌,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本来就知道自己拿不到足额;但就这么点儿,回去没法向孔苌交代啊,还得等人来还价哪。

    他正跟这儿抬脚猛踹粮袋子,满嘴的污言秽语,声闻数里呢,裴该翩然跨马而至。双方相距大约十来步远,孔蒉才刚把脸扭过来,裴该就长吸一口气,猛地舌绽惊雷,暴喝一声:“咄,是何人在此喧哗!”

    喊过这一嗓子,裴该不禁暗中欣喜——成,这具身体的肺活量还算凑合。旧裴该终究是锦衣玉食的贵介公子,打小营养就好,宁平城之战以前,唯独受过的苦是老爹被杀后遭到流放,但因为家族庞大、名声煊赫,所以一路上常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士人紧赶着来献上衣食,几千里地走下来,愣是没有掉膘。虽说四体不勤,很缺乏锻炼吧,但相信只要自己持之以恒,练成武林高手是扯淡,有一两年时间练得可以策马狂奔数个时辰不至于掉下地来,那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他这一声暴喝,竟然把孔蒉的声量都给压下去了,而且吓得孔蒉眉头一拧,不禁发愣——这就叫“先声夺人”。

    其实这孔蒉的身量不高,大概比裴该还矮着半个头,比起孔苌来也远远不如,但是肩宽背厚,瞧着很是敦实。他生得一对吊梢眉,两只三角眼,口鼻的端正彻底被眉目的猥琐所掩盖,瞧上去便非良善之辈。

    裴该策马过来的时候,其实孔蒉远远地便瞟见了——若没有这点眼力,又如何上阵为将?你起码站在高处可以瞧明白敌方的阵势才成吧——但并没有着急回头。他看裴该虽然面孔陌生,但身穿绛绫袍衫,头戴黑介帻,应该是名身份不低的文士,这路货在石勒军中就没有充当走卒、小吏的先例——换言之,走卒、小吏也没资格这么穿——心说八成就是程遐派出来负责支应粮草之人了吧?

    你这货竟然让爷等了这么久,爷断不能跟你善罢甘休,今天这顿鞭子你是吃定了哪——话说如今的许昌城内,估计除了支屈六和程遐,还真没谁我不敢抽的!孔蒉肚子里本就憋着火呢,所以也不转头,也不理会裴该,那意思,我得假装没瞧见,要等你到了面前,先开口讲话,来跟我道歉——当然啦,我是肯定不接受道歉的。

    可是没想到裴该是先开口了,然而先声夺人,竟然厉声怒喝:“是何人在此喧哗!”孔蒉正好把脸扭过来——准备听对方道歉,他好发脾气啊——闻听此言,不禁一愕。就好比草丛里见到一只兔子,你这还没下手去逮呢,兔子倒主动蹿过来,朝着你脚踝就是“吭哧”一口,咬得鲜血四溅,那你会做何反应?恐怕第一时间不是光火,而是会感到无比的荒诞,从而瞠目结舌,且得发会儿愣吧。

    我靠这兔子成精了!这家伙谁啊?就算支屈六和程遐也不敢这么吼我呢吧?上回这么吼我的还是张孟孙张先生……

    就见来人也不下马,稳坐鞍桥是扬鞭一指,撇嘴问道:“孔蒉?”

    孔蒉惊愕过后,这怒火“噌”的就又蹿起来了,当即怒喝道:“汝是何人?!”

    “河东裴文约。”

    裴该的态度极其倨傲。首先,他见了面先吼人,然后直呼对方的名字,只尾音带拐弯,表示是不确定的疑问句;其次,孔蒉站在地上,裴该则骑在马上,而且根本没有下地的意思,特意高了对方半个身子;第三,当时士人皆有名有字,自称常用其名,字则显得比较尊贵,要等别人来叫,自称己字则是完全不把对方瞧在眼里的意思。

    好比汉末在当阳,张飞拒水断桥,一声怒喝:“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意思我完全没把你曹操的大军放在心上,我就这么牛了,有种你飞过来咬我啊!

    然而可惜的是,这第三点对没学问的粗人蛋用没有……孔蒉当即一皱眉头:“裴文约是谁?”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哪。

    裴该仿佛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原本硬撑起来的气势多少有点儿泄,只好正经报名:“某是裴该。”

    孔蒉听了这个名字,眼神当场就变了。

第二十七章、送汝去死!

    孔蒉自然是听说过裴该之名的,当初宁平城之战他就在孔苌麾下,对于战后那些晋官、晋兵都是什么下场,那是一清二楚啊。他知道有个裴该,竟敢当面顶撞石勒,石勒非但不怒,反倒颇为欣赏,还打算招揽此人。可是他随即就跟随孔苌留在了宁平城附近,收拢和搬运物资,其后孔苌直接驻军颍阴,与许昌之间并没有频密的信息交流,所以对于裴该“降石”之事,孔蒉此前却并未听闻。

    他一开始是满心的疑惑,心说这谁啊,那么大胆量敢吼我,他是仗着谁的势了?随即听说是裴该,当即无意识地就把脖子一梗,胸脯一挺,脸颊一扭,两眼上翻,用眼角的余光来打量对方——原来是你啊,还假模假式铁骨铮铮,最终不还是归降了我家郡公吗?这怯懦鼠辈……

    裴该一瞧对方的眼神,心说不好。他要对方疑他、惊他,才能实施下一步计划,这若对方轻他、贱他,如何再能鼓舞自己的气势,把主动权牢牢捏在手中?当下急忙冷笑一声,说:“孔蒉么,支屈六请我来为汝送行。”

    孔蒉撇嘴道:“粮秣足够,我便走了,粮秣不够,谁肯便行?”随即一瞪眼:“汝何物也,而敢高踞马上与乃公(你爹)说话?!”就待下令身边的兵卒,去,把那小子给我从马上扯下来。

    裴该就怕他动粗。虽说他身后跟着裴熊呢,但即便孔蒉身旁的小兵都顶盔贯甲,腰佩利刃,裴熊却是一身粗布衣衫,还空着两只手,就算力能拔山举鼎,能不能在兵戈环伺下保护得住自己的安全,尚在未知之数。这又不是武侠小说,飞花摘叶也能伤人的,而且往往使拳脚的要比使刀剑的武术境界更高……

    支屈六倒是派了几名小兵跟随于后,明为保护裴先生,实际上是派过来监视他的,因为裴该估计,一旦孔蒉亲自动手,这些小兵肯定都会朝后缩,没人敢来捋孔蒉的虎须——连支屈六都不敢来,更何况他们呢?

    那么支屈六为什么不敢来见孔蒉呢?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他怕这大舅子。

    据说还是石勒给指的婚,把孔蒉的妹子许嫁给支屈六为妻,而孔蒉本是孔苌的同族兄弟、心腹爱将,大概是想要以此来维持麾下将领之间的融洽关系吧。支屈六战阵之上毫无所惧,往往冲锋在先,但偏偏就害怕内帏中的孔氏,连带着在孔蒉面前都显得要矮一头。这若是孔蒉一开口,要多少粮、多少草,支屈六愿意不打折扣地双手奉上,那他肯定自己过来了;既然不敢来,不想当面跟大舅子起冲突,分明就是不愿答应孔苌的无理要求。所以裴该在帮他分析“允之”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很明白,最终结果肯定还得是“拒之”,自己八成必须出面去帮他扛事儿。

    当然啦,也有裴该料不到的,其实这根本就是程遐设下的圈套。是程遐先派人往颍阴散布流言,说孔将军要的粮草太多,支将军肯定不愿给,但若派遣孔蒉前往,估计支将军就不敢打回票啦。孔苌听到这种说法,深以为然,才会命令孔蒉跑这一趟。

    那边孔蒉才出颍阴城,程遐就得着消息了,所以赶紧地避出城去,同时指使曲彬去向支屈六求告,建议请裴该出马……

    在程遐看来,最好的结果是裴该被孔蒉暴打一顿,则从此那小人颜面扫地,别说想当“君子营”副督了,或许直接丧失了石勒对他的期望、信任,就此遭到冷藏也说不定。次一等结果呢,是裴该根本不敢掺和这件事,支屈六以之为怯,从而逐步地疏远他——起码不会每晚都跑那小人居处,让我想收拾那小人都难找机会吧。

    程遐心险,有若山川,裴该自然无从得知,但他明白自己必须得在气势上压倒孔蒉,才能迫使对方空手而回,若是一打起来,则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再想获胜……甚至安全脱身都是千难万难。所以他没等孔蒉真给部下下令——甚至是打个眼神——就先“哈哈”大笑道:“自然是送汝去死,孰云送汝返回颍阴了?”

    孔蒉闻言大惊,不自觉地就把身子略略一侧,右手扶住了左肋下的刀柄。他倒不认为裴该会来杀自己,怕的是此乃支屈六的授意,说不定附近已经设下了埋伏……本来胡军之间相互火并、仇杀就是常事,而孔苌又素来与支屈六不睦——否则石勒也不会指定两家结亲了——至于自己……我是不是从前对这个妹夫太过严厉了?还是说,那狗头又瞧上了别的女人,想抛弃自家妹子,顺道手宰了自己这个经常欺负他的大舅哥?

    “呼啦”一声,他眼神流转处,身旁都是跟老了的兵将,当即各执器械,就把孔蒉给围在了中间,严加卫护。裴该坐在马背上,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两只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心说自己这次冒险是不是有点儿过?要不然还是赶紧拨马逃走吧……你瞧,裴熊仍然面沉似水,毫无表情,垂手肃立在马鞍之侧,那几个跟着的兵丁可都在朝后缩哪。支屈六你让他们来“保护”我?扯什么蛋哪!

    就听孔蒉喝问道:“支屈六因何使汝来杀我?”

    裴该强努出得意的笑容:“谁说支屈六要杀汝?杀汝者,郡公也!”他先不提“主公”这词儿,省得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

    孔蒉这一下真是惊得面无人色——支屈六要杀自己,自己还敢反抗,未必就真死于此处,但若石勒想杀自己……那还能有活路吗?当场叫起撞天屈来:“孔某忠心耿耿,百战余生,并无丝毫悖逆不逊之举,明公因何要杀孔某?!”

    裴该怒喝道:“非止杀汝,还要杀孔苌!颍阴本无多少兵马,汝等却索要数万粮秣,难道是想拒城谋叛么?!许昌城中粮本不足,尚须供应前线军需,汝等欲将之搬尽,是欲陷郡公于险地么?!如此还敢说无悖逆不逊之举?分明叛逆,乃先诛汝,再挥师以平颍阴之乱!”

    这番话句句在理,当场就把孔蒉给打蒙了:“胡、胡言乱语……颍阴如何有乱?我等一片忠心,不过欲多积些粮草、财物耳……”好在他也不傻,脑子很快就转过来了:“汝、汝说是明公欲杀我等?明公前往洛中,如何知晓此事?”

    其实真要是支屈六和程遐派快马去追上石勒,通报说孔苌在颍阴如何无礼,索要过多的粮秣,石勒完全有时间知晓此事,甚至于发下公文来责备孔苌。但孔苌早就跟部下商量过这种可能性啦,认定石勒最多也就是斥骂几句罢了,他必然不会苛责自己——一则主从感情摆在那儿,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儿就大动干戈;二则悬师在外,他就不怕后方不稳么?等自己已经把粮草搬到了颍阴,难道还能再让自己吐出来不成?

    机会大好,不趁机多贪多要,那就太可惜啦。石勒若是在前线打赢了,一高兴,不会再记得这些小事;若是打输了,自己可以趁机相助资供粮秣、兵员,说不定立的功劳还能比支屈六大呢!

    你说石勒为了这么点事儿就怀疑我要造反,起兵讨伐,那完全不可能嘛。他又不是今天才认识的我,孔某是什么德性,有多大野心,他还能不清楚吗?

    所以孔苌才会有恃无恐,欺压许昌,孔蒉才会第一时间以为支屈六要谋害自己,压根儿没往石勒身上去想。等到裴该“嘡嘡嘡”一番话明宣其罪,孔蒉也知道自家这些事做得不大地道,气势当场就泄了,但他还要问清楚喽,真是石勒想对我们孔家兄弟动手吗?不至于的吧……

    裴该一瞧,嘿,还有点儿小聪明,没能唬住你——当即冷笑道:“支屈六不敢来见汝,故遣我来回绝汝,以汝性情,即便不杀我,也欲鞭我以泄愤——然否?”

    他完全不提石勒是不是真要杀孔氏兄弟,直接把话题给扯开了去,但孔蒉是不懂辩论的,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汝如何得知?”我确实想暴捶你一顿来着,这不还没动手吗,你是怎么猜到的?

    裴该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汝若敢伤裴某一根汗毛,郡公必取汝之首级!昔裴某欲刺郡公,郡公都不怪罪;夔安一时失我行踪,郡公当即鞭笞五十。汝比蘷安如何?还妄想鞭下逃生么?!”

    孔蒉茫然问道:“果有此事?”

    关于裴该拿白玉如意砸石勒的事情,孔苌是知道的,但他嘴比较严,没跟别人提;至于裴该走脱,石勒一怒之下鞭笞蘷安,当时孔苌不在,自然不清楚。裴该不给孔蒉有机会仔细琢磨,当即喝道:“何不归问孔苌,便知我言不虚。”挥舞起鞭子来朝马前一指:“汝即不取一粒谷,我便送汝出城返归颍阴,性命可全,一族可保;若还敢哓哓不休,甚而上前一步,冲冒于我,汝头必断!”

    随即一梗脖子:“来杀我啊!有汝一族之血相奠,我死而无憾矣!”

    孔蒉仍然保持着将要拔刀的姿势,游目四顾,一动不动。他心说若是杀了你,让我孔氏全族抵命是全无可能的,但光断我一人之头,那可能性还是挺大……别说杀你了,就算真抽你几鞭,倘若蘷安之事是真不假,石勒知道以后,也起码会把我绑起来一顿鞭子抽到半死……那还是最好的结果!我在石勒心目中如何可比蘷安?

    特么的你说我怎么就该上了这趟倒霉差事,撞上这么一个混蛋!听说这家伙是挺硬气啊,连死都不怕,也不知道郡公用了什么手段才招降了他,如今有郡公撑腰,看起来今天是一粒粮食都不打算给我。那我该怎么办?他不怕死,我不好吓他,若进前一步就只能动手了,然后把自己也给折进去……进不能进,退……要么退了吧,孔苌自家兄弟还比较好说话。我总不能继续留在许昌,撒泼打滚儿讨要粮食吧?

    可是这台阶不好下,所以他一直就跟这儿发愣,好半天了连姿势都不改变。

    裴该一瞧行了,震住这厮了……他这倒也不是纯粹的冒险,事先已经向支屈六探问过孔蒉的情况啦,知道这家伙论智谋比起孔苌来差得是一天一地,而论勇气……其实支屈六也挺瞧不起这个大舅哥的。他说孔蒉惯打顺风仗,一旦战局不利,就会手足无措,倒不至于临阵脱逃,消极防守是免不了的。你别瞧他表面上挺凶,其实这人多少有点儿怕死——与裴先生你迥然不同啊。

    因此裴该才敢摆足了姿态,上来就怒斥孔蒉。如今一瞧火候差不多了,是该给个台阶让他赶紧滚蛋了,便即略略放缓一些声音:“汝可速归,还报孔苌,要他固守颍阴,勿私抢掠、招买兵马。前日所取粮秣,亦未签字画押,可即补上,并颍阴城中兵、粮数目,备悉具册送来许昌,以便核实、调派。”

    说着话貌似很自然地一勒马缰,圈转坐骑,冷哼一声:“不送!”

    孔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当即松开佩刀,一抱拳:“告辞!”转过身,貌似气哼哼的,赶紧带着兵卒们走了。

第二十八章、衣冠华族

    裴该拨转马头,用后心朝着孔蒉,就觉得后背皮肤一阵细微的刺痛,心说原来这就叫“芒刺在背”啊,我还是头回感应到……对方若突然间暴起,一刀劈将过来,我真是躲都没法躲,必然喋血当场。直到他在自家马蹄声的间隔里,隐约听到背后杂沓的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靠好危险,可是为什么……也感觉挺刺激的?

    马行不远,突然间从路旁跳出一个人来,一把便按住了裴该的马头,连声道:“裴先生好威风,好煞气!”

    裴该定睛一瞧,原来并非旁人,而正是支屈六——原来你丫一直跟附近猫着偷窥偷听来着吧?想不到浓眉大眼一条糙汉,也能做出这种事儿来,你得多怕你媳妇儿,多不敢直面你大舅哥啊?当下故作镇定,微微一笑:“不过借主公之势,以恐吓之耳。”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儿哑——刚才喊太大声了啦。

    支屈六不等裴该下马,就朝跟在马后的裴熊和小兵都使个眼色,然后手带裴该的马缰,缓缓扯开一段距离,避至道旁。裴该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等马一停,就匆忙翻身而下——这不能跟面对孔蒉似的,始终高人一头讲话,我又不想羞辱支屈六,便不可行此等无礼之事也。

    就见支屈六双目炯炯,似乎有光芒要射出来,他凑近一些,低声问裴该道:“主公曾经因为裴先生之故,鞭笞蘷安,此事可实有么?”

    裴该说确实啊,我没编瞎话——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

    支屈六确实没有听说过,因为这事儿石勒没有对他们说,蘷安也不会主动跟人提,至于当时在旁边儿解劝的其他将领,身份全都不如蘷安,也不敢故意宣扬,以暴蘷安之丑。当然啦,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传得尽人皆知,问题无论石勒还是蘷安,以及当日在场的兵将,全都在许昌呆了没几天就又启程上路,奔洛阳去了,小道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布开来。

    支屈六连声询问裴该,说细节是怎样的,蘷安究竟挨了多少鞭子,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你跟我说说呗。裴该嘴唇略略一咧:“当时我在营外……”他没说自己是偷逃的,光说不在营中,但随即想到……蘷安因为找不见自己的踪迹,导致挨了石勒一顿鞭子,那支屈六有此前车之鉴,会不会从此不敢错眼地要紧盯着自己啊,那多难受哪,于是急忙补充道:“主公问起我的行踪,蘷将军难以回答,因此被鞭——我又未曾亲眼得见,如何知道细节?”

    放心吧,你不用一直盯着我,只要大致关注我的行踪,知道我具体呆在哪儿就成了,不会挨打的。

    他看支屈六的表情,眉毛吊着,嘴唇扁着,似乎显得有些遗憾,不由得问道:“支将军与蘷将军有怨乎?”我看你挺想知道蘷安挨打吃瘪的细节啊,为啥呢,你跟他有仇?

    支屈六“啧”了一声:“为彼是匈奴,向来轻贱我辈……”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你是杂胡嘛,当然会被人瞧不起。

    所谓“五胡乱华”的“五胡”,那是要到半个多世纪后才有这种说法,前秦天王苻坚曾经怒斥姚苌,说:“五胡次序,无尔羌名!”后人据此考证,当时可能存在着某种胡人代兴的图谶——因为苻坚向来信这个——从匈奴的胡汉开始,然后是羯赵、氐族的前秦、羌族的后秦,最后是鲜卑族的北魏。所以“五胡”就是指的匈奴、羯、氐、羌和鲜卑五族,至于苻坚说“无尔羌名”,大概意思是虽然羌人会代氐人而兴啦,但图谶上压根儿没有你姚苌的名字,你丫不配!

    所以说这年月还没有“五胡”一说,而可以称之为“诸胡”,并不仅仅五个。其实“胡”既可以作为北方各少数民族的统称,也可以仅仅指代匈奴族,匈奴之外的胡人则习惯上被称为“杂胡”,除了后来的“五胡”外,还包括了月氏、乌桓、羌渠等很多种群、族类,语言和生活习惯并不完全相同。匈奴人曾经雄踞大漠,后来内附被汉朝封为单于,刘渊又以匈奴族为本体建号称尊,所以匈奴人天生就觉得比其他胡种要高上一头——不卖他们面子的,大概也就只有新近称雄北地的鲜卑人了吧。

    其他什么羯、氐、羌之类就没有鲜卑人的傲气,也会觉得自家身份低于纯种的胡也即匈奴人。虁安就是这种纯种的胡,支屈六则是月支人,属于杂胡,虁安瞧不起他很正常。至于孔苌、孔蒉,乃是石勒本族的羯人,既在石勒军中,蘷安起码不敢对羯人****——虽说其实羯人即便在杂胡当中,也属于地位较低的小部族。

    怪不得呢,支屈六会对蘷安暗存怨怼,一心想瞧对方的笑话……

    裴该正这么想着,就听支屈六又问:“裴先生此番吓退孔蒉,但若孔苌再遣人来问罪,如何处?”裴该笑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将军无需担忧。”

    其实他不觉得孔苌还会有什么问罪之举,因为那家伙他是亲眼见过的,此外其人身为胡营大将,相关传言他从简道和支屈六口中也听过不少,深知孔苌奸狡贪婪,远非孔蒉之流可比。一方面孔苌知道石勒招揽自己的心意有多诚恳,不大可能愿意正面跟自己起冲突;另方面自己既已当面喝破其“悖逆之举”,那他再索要粮草,就是坐实了存有谋叛之心了吧。

    你索要、囤积那么多粮草,是打算造反吗?我说这话之前,你可以撇清说自己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层,我都已然把话撂这儿了,你还敢继续干,那不是明目张胆地扩充自家势力,想对石勒不利么?孔苌既然奸猾,必然不会上这种圈套,否则就连石勒都难免会对他起疑心。

    再者说了,孔苌再遣人来,遣谁来?派孔蒉过来,我赢过一回就不怕第二回;派别人过来——支屈六你这回不能再缩了吧,你还能有几个舅子?而倘若孔苌亲自前来,支屈六和程遐也都不好意思再不露面,不可能你们继续把我一无职之人顶在前头吧?况且孔苌若想来许昌,他早就来了,不就是怕被支屈六以留守之职压他一头,让他面子上下不来么?他真能气恨到理智全失,亲自跑来兴师问罪不成吗?

    所以裴该很坦然地表示:不用怕,再有什么事儿还是我帮忙扛着。支屈六连声致谢,裴该随口就问:“曲彬何在?”

    支屈六笑笑:“我已鞭之矣……”想要离间我和裴先生之间的关系,这事儿可忍不了啊。教唆犯程遐作为我的副手,负留后民政总责,不便下手,那实际的执行者,跑我耳朵边儿上来递小话的曲彬,就没那么容易让他过关啦——“可要拖来裴先生验看?”

    裴该摆摆手,说不必了——“无得污我眼目。”

    ——————————

    支屈六其实没抽曲彬几鞭子,终究份属同僚,又不是自己直属部下,就不便施以重罚。他并不怎么在乎程遐,,但正经“君子营”督是张宾啊,若自己没跟张孟孙通声气便将其属吏打个半死,张宾就真能毫无芥蒂吗?况且支屈六又一向敬重张宾先生。

    所以也就在裴该拍胸脯顶上之后,支屈六跟后面远远缀着,结果瞧见曲彬也背着手蹩过来了,当场是气不打一处来,抽出鞭子就给对方身上来了三道狠的:“滚,无耻小人,休让我再见到汝!”

    曲彬忍着痛是抱头鼠蹿啊,赶紧去找简道帮忙处理伤口。其实伤口不深,因为有衣服挡着呢,但他原本一件好好的绸衫却给抽破了好几道大口子,连补都不好补,这幅狼狈模样想必落在了不少人眼中。曲彬是又羞又气,但还是不敢疏忽了程遐的吩咐,赶紧派人去瞧瞧裴该的下场。

    谁料想裴该三言两语,竟然就把孔蒉给吓跑了,没能比他曲墨封更丢人,两相对比,曲彬更感觉脸上火烧一般,干脆就躲在家中,暂且不敢出门去见人了。等到当日晚间,程遐返回城内,亲自登门来瞧他的伤势,曲彬这才流着眼泪,得以一吐心中的怨愤——

    “想我堂堂衣冠华族,竟为一杂胡所辱!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这时代读书人往往会自称为“衣冠华族”,“华”代表中国人,“衣冠”则是缙绅之意,后来到了唐朝,孔颖达在《春秋正义》中解释得更加清楚:“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本来中国人就瞧不大起胡人,读书人又瞧不起大老粗,石勒军中文武之争也相当激烈,若不是还需要武夫帮忙打仗,估计那些“衣冠华族”早就把他们踩泥坑里去了。如今猪狗不如的杂胡武夫竟然敢殴打、羞辱衣冠华族,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不过曲彬说这话的时候就没想过,其实石勒也是“杂胡”,也是武夫,衣冠华族屈身而事之,又算不算蒙羞受辱呢?而石勒既然是杂胡武夫出身,他平常又会向着哪一方更多点儿呢?曲彬之流其实日常每受胡人之欺,只是若事情不大,他们就会本能地“宽宏大量”,原谅了那些自己暂时还动不了的没文化的下等人……

    从来汉奸心态就是:太君你可以辱我,但请别太过分。

    程遐拉着曲彬的手,连声致歉,说都是我谋划有失,致使墨封受辱……“杂胡云云,休再出口,待异日我等辅佐明公平定天下,衣冠自然荣升天宇,不文武夫践于泥涂。于今还当隐忍为是。”

    曲彬说这不用问啊,肯定是裴该说了我什么坏话,所以支屈六才会拿鞭子抽我——“今又使那小人侥幸逃脱,未知司马尚有何计?”

    程遐松开手,手捋胡须,眉头微微一皱:“其事我已知之——墨封以为,那小人是侥幸得脱的么?”不等曲彬回答,他又问了:“彼云曾谋刺明公,明公不之罪,后又连累虁将军为明公所鞭笞,果有其事否?”

    曲彬一摊双手,说我不清楚——“得无诓言,用以吓退孔蒉的么?”

    程遐微微摇头,随即就说了,那墨封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准你几天的假——至于对付那谄媚小人,且容我再深思熟虑,筹谋良策……

第二十九章、前倨而后恭

    那天裴该辞别了支屈六,带着裴熊返回住处,大门才刚阖上,芸儿便来传裴氏之命,要裴该前往正室相见。果然一见面,裴氏就问:“文约又为胡人做何事?我见支屈六神情踌躇,得无其事甚难么?如今事可终了了么?可有损伤?”

    裴该急忙拱手:“有劳姑母挂念——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然事已终了也,侄儿并无损伤。”

    他原本对裴氏并没有什么亲情,这不仅仅因为灵魂并不属于此世,即便躯壳中仍是旧日裴该,终究裴氏不是他的嫡亲姑母,又早早地便嫁去了司马家,双方往往经年也难得见一次面,哪来的亲情可言?维系二人关系的只有礼法,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感情。

    当日裴氏甘冒风险,来救裴该,她为什么肯这么做,裴该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或许古人对于家族、眷属的依恋要大大超过现代人吧?河东裴氏诸支,最煊赫的便是长房裴潜直至裴頠,以及三房的裴徽诸孙了(也包括东海王妃裴氏),但裴徽的孙儿如裴苞、裴盾、裴邵、裴宪等等,大多数担任地方官或入藩王幕府,偶有中朝官,也皆散职而已,裴頠可是做到门下侍中,担任过宰相的。裴頠位既尊,名复盛,加上为司马伦、孙秀所害,海内咸伤其冤,那么救援其遗孤或许就是至高的道德规范吧——况且他又是裴家的前任族长。

    倘若当日裴氏救下了裴该之后,希望能够与这个侄儿一起落跑,裴该还不会有多感动,但裴氏随即便隐去了,生怕自己一个妇人拖累了裴该逃亡的脚步,这真是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危难……甚至有比死更可怕的命运,留给了自己。裴该天生就受不了这个,受不了生受他人恩惠而无从答报,更受不了别人为救自己而陷身险境,所以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才会停下逃亡的脚步,假意投胡,专为保全裴氏的性命和名节。

    但是到此为止,他对裴氏也仅仅出于感恩之心罢了,别无他想。直到客居于许昌城内,裴氏几次三番召自己去问话,初时尚存些许愠怒之意——谁让你跑回来自污名节的——久之却只剩下了关心。虽然裴该考虑到,裴氏对自己的情感,可能还包含有一定的倚靠之意,但主体应该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同族亲情,裴该不是冷血动物,自然不会无感。

    好比说这次裴氏召唤他来,先问:“又为胡人做何事?”但随即就问了,支屈六要你做的事情很难吗?你能够完成吗,会不有危险?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裴该听了,不禁有些鼻酸,急忙打个哈哈遮掩过去了。

    她既如此待我,我必保其一生平安喜乐!只可惜双方虽不同辈,年龄相差其实也就十岁左右吧,按照此世的观感,裴氏已徐娘半老,放在后世可正当青春哪,裴该实在没法把她当长辈来看待……还是把她当成姐姐吧,内心庶几可以接受。

    他从裴氏面前退下,来到院中,坐在胡床上尝试梳理今日这场冒险,以总结经验教训。可是坐了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听见有人叫门——并非旁人,乃是支屈六又跑来了。

    裴该挺奇怪,这太阳还老高的,未至黄昏,你怎么来早了?有何要事啊?结果双方见了礼才刚让进室内,支屈六忙不迭地就问:“请教裴先生,日间所说‘纸上谈兵’,究竟是什么故事?”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微微苦笑,说好吧,还真不必担心你没有古事可听——咱们就先从列国争雄,秦、赵大战开始说起……怎么,你知道秦朝?那你知不知道,赵国本为秦之大敌?说起赵国,得先讲讲‘胡服骑射’的赵主父……

    ——————————

    石勒统率主力离开许昌北进,是在这一年的四月中旬,大约两个多以后,这一日裴氏姑侄又在马场练习骑术。裴该终究年轻,人也聪明,加上他这段时间虽然没去碰那些“石锁”,也利用前一世听来的锻炼方法,每天抽时间在院中做体操、跑步、仰卧起坐什么的,体力有所提升,所以骑术可以说已届小成。

    当然啦,这小成是指跨着马鞍,牵着缰绳,不但能够行走、缓奔,就算坐骑纵蹄疾驰,一两刻钟里他也不至于随便就掉下来。至于松脱缰绳,全靠双腿控驭坐骑,乃至于手执器械,马上搏杀之类,支屈六当是小儿科,目前的裴该却仍然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支屈六不再指点他——徒弟既已入门,最终能够达到多高成就,就全靠自己的勤学苦练了,师父不再帮得上忙——只是按照习惯仍然在旁边儿监视着,随便铺开一块毡垫,盘膝坐在上面,一边端着酒碗啜饮,一边听属下奏事。

    裴该和裴氏并骑奔驰,才刚跑了两圈,裴氏便已然骨软气粗了,被迫要下地歇息片刻,裴该仍然高踞在鞍上,正在琢磨是不是再继续跑几圈,忽然眼角一瞥,就见从场外施施然踱进来一名文士。

    裴该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此人,但常听简道和支屈六提起他的外貌,故而大致可以猜测得出——这就是程遐程子远了吧。只见程遐大摇大摆来到支屈六身旁,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牍版来,高声说道:“洛阳方面,有信使到……”

    裴该忍不住就勒停了坐骑,并且翻身下马,距离支屈六和程遐也不过一丈多远,声息可闻。就见支屈六一弹腿跳将起来,急切地问道:“难道是战事有变?”

    程遐斜斜地瞥了一眼裴该,随即将牍版递给支屈六。支屈六却并不伸手去接,略显尴尬地挠挠头:“我识不得几个字,子远直接复述内容可也。”随即朝裴该一招手:“裴先生,过来吧。”向程遐介绍说:“这位便是主公新近招揽的裴先生,二位是否尚未见过面?”

    程遐仍然斜瞥着裴该,却并不行礼,只是对支屈六说:“上月底,呼延前军(前军大将军呼延晏)便已率军抵达洛阳,晋军十二战皆北,丙戌日克平昌门,旋因后继未至而退。本月初各路大军皆至,丁酉日,王征东(征东大将军王弥)与呼延前军克宣阳门,入南宫,升太极前殿……”

    支屈六抚着双手,一边笑一边打岔道:“那么多话,子远只说已克洛阳,不就得了?可惜,是王弥和呼延晏先进的城么?主公还是未能抢到首功啊……”不等程遐回话,他忽然间朝向裴该,大叫了起来:“裴先生说三月内必克洛阳,果然神机妙算,无有不中!”

    裴该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话茬。程遐却不禁微微一惊。

    支屈六随即再转向程遐,急切地问道:“晋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声音说:“好教将军得知,晋主欲奔长安,途中为我军所执,已成阶下囚矣。”一边说着,一边又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

    听说终于攻入洛阳,擒获晋帝,支屈六不胜之喜,连连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庆贺一番!”裴该倒是波澜不惊,只是略偏转脸,远远地望了望正在马场角落里歇息的裴氏,心说她大概没有听到吧,若是知道西晋将亡,不知道会做何等表情?好在有轻纱遮着脸呢,即便再惶恐、哀恸,旁人也瞧不出来……

    正这么想着,就听侧面想起话语声:“卿为河东裴文约乎?久疏问候,还请恕罪。”转过头来,就见程遐面含微笑,正朝着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况且裴该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并没有当面撕过逼,所以见到对方以礼相待,裴该也自然而然地还了一揖:“子远是前辈,合当我前往拜会才是。”当然啦,这只是客套话而已,两个人全都口不应心。

    程遐迈前一步,竟然伸出手来,揽住了裴该的胳膊:“支将军既云今日排宴,文约自然也当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谢前日相助审理公文之劳,哈哈哈哈。”随即捻须大笑起来。

    裴该轻轻挣脱对方的手,也只得以淡淡的笑脸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回去安歇,再来讨扰子远的酒吧。”他心里奇怪啊,此人为何前踞而后恭?他究竟是憋着什么坏呢?

    程遐确实想憋坏来着,问题那么多天一直就没憋出来。他自视甚高,原本“君子营”中只佩服张宾一人,就连名位相若的徐光,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负副留后的重任,他是大事小情一把抓,几乎忙得都没时间睡觉——比起当年的诸葛孔明来,恐怕也不遑多让。所以了,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总去给裴该下套儿?

    既然已经失败过了两次,好比临阵尝敌,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的,那么除非经过长期筹谋,且有了必胜之机,否则程遐不会再轻易出手。等到这次接到洛阳传来的公文,来马场报给支屈六知道,他当然知道支屈六为何会呆在这里,知道裴该必然在场,于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晋室覆灭、晋主被擒,他又会做何等表情呢?

    所以在汇报的时候,程遐一直偷眼观察裴该的神情,希望能够洞察其颜色,进而窥探其内心。结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该那是彻底的云淡风轻啊,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情似的——喂,你数月前还是晋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难道就连一丝一毫的哀伤都没有吗?起码你也得露出点儿震惊的表情来吧?

    即便因应大势,这回胡汉军围攻洛阳胜算极高,就连裴该自己都推算说三月必克洛阳,但真能逮着晋帝,这是此前谁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晋帝若是跑了,大可遁入关中,那里还有数万兵马,则胡汉方面不能说竟了全功;而晋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晋军再拥戴一两位继承者出来,声望也难以复振,胡汉军接下来可能就只有一些犁庭扫闾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丝毫无感?这人是傻的吗?

    裴该终究年轻,可能不够成熟,但绝对不可能傻——否则石勒招揽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程遐虽然不了解裴该,但却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揽入“君子营”的,未必是什么大才,但也绝不会是白痴、花瓶。所以揣测裴该的这种表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他已经对晋室失望透了,他是真心降顺石勒,所以光关注石勒是否在此战中立下了首功。而既然石勒并未能抢先进入洛阳城,首功被王弥、呼延晏所得,那么是否拿住晋帝,又有什么区别了?一如清风之拂马耳也。

    先前裴该口出“主公”一词,程遐和众人一样,只当他是谄媚小人,没怎么太过关注;后来知道这词儿是有所本的,是自己少见多怪了,又听说张宾临行前关照支屈六,要好好看管裴该,就认定此人降意未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石勒所抛弃。所以他才敢压制裴该,想要杀杀对方的狂傲之气。但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岔了,裴该既是真心降顺,石勒回来后必然加以重用啊!

第三十章、欺之以方

    程遐曾经想要打压裴该,让他知道知道,这“君子营”副督不是好当的,我自己都巴望了多少年,始终未能到手,你一新来乍到的小年轻又何德何能了,竟然使石勒一度起意想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你?

    但是他先后两次设圈套,想要看裴该的笑话,却都被对方轻松化解——曲彬说什么“侥幸得脱”,但那真能是侥幸的事儿吗?程遐仔细研究过裴该对孔蒉的说辞,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此小人口舌便给,实有乃父之风也!

    名士清谈,始与汉季,后来这股歪风直接就刮朝堂上去了,但凡名列高位者,必出经学世家,并且擅长辩论,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象期期周昌,艾艾邓艾之辈,在这年月压根儿就别想得着显职。王衍便是如此,纯以清谈得取三公,而裴该的老爹裴頠,持崇有论,那也不是光写篇文章了事的,在朝野之间,跟人辩论非止一次啊。要说果然是家学渊源吗?这个裴该竟然也如此会说话!

    不过以言辞见长之人,往往实务为短,原不足论——胡汉国也不看重经学,更不崇尚清谈。问题他若得着了石勒的重用,到时候舌灿莲花,在石勒耳旁吹点儿什么风,说不定就有人要倒霉哪!

    那么这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这些天程遐也到处打探过,确定了裴该所说曾一度谋刺石勒而石勒不罪,以及因为落跑而导致蘷安被石勒鞭打等事,实实在在,并非生造。那这厮便益发可怕了,除非赶紧把他给弄死,否则他将来若进自己的谗言,自己必然落不着好!

    可是要害裴该,谈何容易啊,还有支屈六横在中间哪。即便支屈六并没有和裴该走得很近,终究张宾临行前命他看顾(或者可以解释成‘监管’)裴该,他或许不会阻挠自己收拾裴该,但绝不肯让裴该横死。

    再往深里想一层,石勒向来鄙薄那些清谈之辈,他绝不会是因为裴该能说,才将之招揽到幕中来的。裴该年纪轻轻,除了家传的学问、辩论手法来,他还可能有什么长处?据说宁平城之战后,王衍以下,晋之王公大臣人人觳觫,纷纷请降,就只有裴该一个坚决不降,还曾经起意要谋刺石勒。此番裴该怒斥孔蒉,也正说明了这小子胆子极大,且不怕死——真靠侥幸便能吓走孔蒉吗?或者纯靠口舌之利?曲墨封你说得好轻松,那你怎么不去试试看?!

    石勒的脾气,程遐多年相从,也多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综合起来说有两点:一是爱才,凡有本事之人,都想扒拉到自己身边儿来;二是最敬忠臣烈士,厌恶怯懦之辈,或者反复小人。倘若是想千金市马骨,王衍那骨头不是金灿灿的吗?他说宰就给宰了。唯有裴该,越是梗着脖子不肯降顺,石勒就越是想要招揽他,轻易不会死心。

    所以裴该帮忙审核匠器营账册还则罢了,他怒斥孔蒉,甚至连带孔苌都骂,将孔蒉数言喝退之事,一旦落到石勒耳中——那肯定是会有人去禀报石勒的,就算自己不说,支屈六也一定会说——石勒必然越发的敬重他、喜爱他。倒霉啊,本想压制裴该,不料反倒成就了他不畏强势的名声。你想弄死裴该?哪怕做得天衣无缝,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石勒都说不定会让你跟支屈六一起去给裴该陪葬——起码这算个渎职之罪啊。反正我们俩加一块儿在石勒的心目当中,都比不上一个蘷安……而石勒竟然会为了裴该责打蘷安……

    胆大,不怕死,能言善辩,再加上得了石勒的宠信,前途乃无可限量也。与之为友,可为奥援,与之为敌,后患无穷啊!此人只可欺之以方,不能正面放对。

    程遐脑筋转得很快,既然知道一时间踩不死裴该,当即就转换了自己过往的态度,主动过来向裴该示好。因为他考虑到,既然裴该在石勒心目中的地位很高,说不定还在自己和徐光之上,仅处于张宾之下,那么倘若自己可以笼络、利用裴该,是不是就有机会踩倒徐光,甚至于觊觎张宾的位子了呢?

    从他此前的试探来看,这小年轻最明显的缺点就是为人倨傲——估计因为门第、人品和过往的官职,所以不把同侪放在眼里——凡骄傲者必无深谋,无远虑,只要轻轻往马屁股上拍上几下,它就有可能抬起蹄子来为你去踢人……何必要放弃这么好一把刀呢?若等徐光从洛阳回来,他提前拾起来,那倒霉的就是我啦。

    再说了,张宾曾经奉石勒之命,主动去拜访过裴该,说不定这把刀子,张宾也想用呢……

    程遐的分析泰半有理,但他就不可能想得到,裴该之所以对于洛阳失陷、晋帝被擒之事毫无反应,原因根本不复杂,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早就知道啊!已经知道了的结果,又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的内心掀起任何波澜,进而表现在脸面上?

    ——————————

    当日午后,支屈六果然大排宴席,绝大多数留守将吏尽皆与会。裴该算是头一次现身于众人之前,一开始大家伙儿瞧在支屈六的面子上,对他都很敷衍式地客气,但随即见到程遐也站起身来向裴该敬酒,众人无不惊诧——我靠文武两位留后全都对他那么恭敬,这小子牛啊!咱们也赶紧去敬酒吧,休要落于人后。

    程遐前倨而后恭,裴该一时间有点儿蒙,并未能拒之于千里之外,过后想想——这样也不错吧。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固然我没想跟这票“汉奸”……倒还说不上,这票晋奸吧,并没有和他们深交的意愿,但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倒也有利于自身设法逃脱。否则总有人跟后面盯着你,也如芒刺在背,行事多有不便哪。

    所以他在禀明裴氏之后,还是来参加宴席了,并且虽然只接受敬酒,本身不敬他人,仍然保持着高门世家该当有的傲慢姿态,却在酒过三巡后,主动端起杯子来朝众人一让:“且让我等恭贺主公此番凯旋吧。”趁机敲死了“主公”二字。

    在座众人纷纷应和,只有曲彬曲墨封,眼珠子瞪得差点儿要掉出来。他一个劲儿地把疑惑和委屈的目光投向程遐,程遐却根本不予理会。这顿酒宴本为战胜而贺,众将吏都很畅意,尤其支屈六,几乎是杯到酒干,却也不醉;唯独曲彬,如坐针毡一般,在席子上反复扭来扭去的,没等终席就借故遁走了。

    程遐冷眼望着他的背影,心说:我若是你,就该赶紧向裴该赔罪——越是倨傲之人,越易为谄媚之言所欺,但凡你低下头来,或许前事都可不论——你瞧我是怎么敷衍他的?真正废物一个!

    他却不知道裴该心里是另外一种想法:程子远前倨而后恭,未必是真服气我了,他是想找空把我当枪使,为他谋“君子营”副督之位吧?这种嘴脸,老子前世在机关里见得多了!必须小心应对。至于曲墨封,纯粹杂碎一个,我才懒得搭理这种废物,反正他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

    ——————————

    在酒宴上和留守各将吏照过面之后,裴该逐渐尝试着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此前他最多只在家门前的大街上遛跶过,还不敢走远,否则必有守门的兵丁过来,好言好语地奉劝他回去。裴该明白他们的意思,必然是张宾临行前关照,害怕自己跑喽。他心说好生可笑,你们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即便我遛跶到城门口,又哪里跑得了?况且裴氏还在许昌,我又岂能抛弃她而孤身逃亡?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跟那些小兵说,他目前正需要博取胡营中人的信任,不便做出什么让旁人产生疑窦的事来,也就不再走远。但等到能够每三天在支屈六的伴护下去一趟马场,接着又为对方轰走了前来索要粮秣的孔蒉,可见作为留后的支屈六已对自己信任不疑;继而副留守程遐也表现出了有节制的善意……

    裴该就趁此机会越跑越远,虽然背后仍然会缀着兵丁,却已经不敢再阻挠他远出了。短短几天的功夫,裴该就把许昌城内大街小巷大致转了一个遍,唯独为避嫌疑,没有靠近过几座城门。

    许昌虽号中原大邑,终究跟后世的都市没法比,最繁盛时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多万,历经兵燹,如今所存者还不到五千,主要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石勒本部兵马多为并州胡、羯,约五万之数,诈称十万,去岁渡河南下,一度攻掠冀州,当地郡县平民被掳或主动跟从者九万余口,后来谋拒襄樊失败,损失不小——那些冀州平民大多被分给各军做辅兵、伕役,并没有用他们长期填充许昌、颍阴等城的打算。

    所以此番石勒北取洛阳,带走了主力部队和大多数辅兵,许昌城内加原有居民,也还不到两万之数,若是小邑,尚算繁盛,放在许昌,跟空城也没多大区别。裴该背着两只手,在街道上随心所欲地遛跶,所见胡兵凶蛮、晋民羸弱,房屋大多残破、空置,某些墙上还有火烧的痕迹,或者血迹未灭,不禁暗自喟叹。

    这一天他又出门去了,打算直接撞进几座衙署去,假意观览,其实窥探胡军机密。相信有了前日的宴会,绝大多数将吏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顶多警告一两句,轰出来完事儿。除非机缘巧合,竟然撞上了曲彬……不过没关系,他把裴熊带在了身边,若真口角起来,就让裴熊捶曲彬一顿好了。

    正行之间,突然有人快马追将上来,远远地便高声唤道:“前面莫非是裴先生么?”裴该原地立定,缓缓转过身来,就见马上骑士到得面前,翻身而下,拱手行礼道:“支将军有急务,遣小人来寻裴先生前往议事。”

    裴该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道是孔苌不依不饶,又再派人来了?那厮的贪婪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问那骑士究竟何事,对方也不肯说,只是把马缰交到裴该手中:“将军唤得急,小人已自裴先生下处一路访来,深恐将军怪责,还请裴先生速速前往。”

    裴该瞥了身后的裴熊一眼,那意思,你想办法跟上来啊,然后便接过缰绳。那骑士本能地伏身下去,给裴该当踏脚,裴该这些天总在马场跑马倒是也习惯了,并不诧异,踩着对方的脊背便翻身而上。

    ——这年月还并没有马镫,只有辅助上马的单边绳套,但绳套软软的不易借力,如裴该之流马术二把刀的,就使得相当不习惯——至于支屈六等胡人,根本不用绳套,只一纵身,就能跳上马背。但是胡人也有胡人的风俗,下位者伺候上位者上马,是要跪地作为踏脚的,这名骑士着急让裴该去见支屈六,又知道裴该深为支屈六、程遐两位留后敬重,所以很自然地就趴了下来。

    裴该坐稳鞍桥,一松缰绳,坐骑“唏溜”一声,便即纵蹄疾驰。裴该一开始还挺得意,自己这些天刻苦练习马术,终于可以跑起来啦,但很快他就开始叫苦——因为这是上阵的战马,但求速度,不重稳当,跑起来相当颠簸,与他平日练习所用、支屈六千挑万选的坐骑迥然不同;而且街道上到处都是障碍物,偶尔还有行人闪过,也非空旷的马场可比。裴该就觉得屁股被颠得生疼,连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差点儿就要一跟头滑落马下,他只好缓缓拉紧缰绳,把速度尽量放慢下来。

    好在路途也不甚远。支屈六的大帐就扎在许昌城的正中心位置,推倒几栋房屋,平出一片空场,裴该前几日也曾经遛跶着路过的,还不至于迷失方向。等他冲近大帐,早有胡兵过来一把扯住缰绳,坐骑把胸脯一挺,双蹄扬起,瞬间“刹车”,裴该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直接顺着马屁股就出溜了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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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