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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归师勿遏

    裴该跌落马下,眼看就要一个跟头,摔得难看无比,形象也可能被彻底破坏,却突然间有两只大手从后方伸过来,在他肋下轻轻一托,裴该便得以稳稳站定。他转过头去一瞧,竟然是裴熊——裴该心说你丫不仅力气大,跑得还那么快!可惜你是胡人的眼线,否则若能为我所用,就可以加快逃跑计划的制定了呀,必然事半而功倍!

    旁边有胡兵过来,拦下裴熊,然后引领裴该入帐。帐内只有支屈六和程遐两个人,一见裴该到来,支屈六高兴得连连搓手:“裴先生总算来了——今日之事,必须要听听先生的见解。”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数刻之前,突然有一骑快马从颍阴驰至许昌,带来了孔苌的信物和求援口信。据骑士说,他们这些天抄掠四乡,探马回报,说有大批晋军聚集在颍水东岸,观其行军路线,很可能要来攻打颍阴,希望支屈六能够派兵前去协防。支屈六才跟程遐商量,说我们出不出兵呢?许昌城内的兵数也不多,若然往救颍阴,而晋军明攻颍阴,实取许昌,却又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孔苌的第二名使者又来了——这回带来的不是口信,而是正式公文,还盖上了图章。公文上写,支将军你赶紧派兵过来,跟我会合一处,咱们先发制人,出城去击破这股晋军,到时候颍阴、许昌两城皆安。

    孔苌骤然探听到大股晋军欲图东进,而他城小兵少,多少有点儿慌神,所以急匆匆就派人来向许昌求援。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了,明白支屈六有很大可能性不会派发援军,因为许昌比颍阴更重要,绝不可有失啊。所以才又派来第二批使者,用意有二:一是提出主动出击的方略,可以一举而解两城之危;二是——你是不是怕将来出了问题,我会甩锅啊?没关系,我找人白版黑字给你写下来,倘若许昌有失,这个责任我来扛好了。

    支屈六素来瞧不起晋军的野战战斗力,故此深以为孔苌先发制人之计为然,当即就打算点兵出征,却被程遐给拦了下来。程遐说主公交给我等留后之重任,只要保证许昌不失,无过便是有功,而你这先发去打晋军,万一不胜,许昌危矣!千万别听孔苌瞎出主意,咱们还是固守城防为是。

    二人争论不下,最后程遐说了,你不是一直称赞裴文约是当世的诸葛亮吗?虽然我不知道诸葛亮究竟有多大能为了,但你既然那么瞧得起他,干嘛不找他来一起商量呢?支屈六听得此言,连连点头,这才赶紧派人去找裴该过来。

    裴该听了他们的话,当即皱眉摇头,说:“我当日与主公约定三事,想来主公未曾与二位说起过……”支屈六忙问:“哪三事?”裴该回答道:“第一……”话才出口,突然间一顿。因为他想到了,当初跟石勒约定的第一事就是释放裴氏,自己若再强调这一点,支屈六还则罢了,程遐狡诈,肯定会立刻意识到裴氏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他若是将矛头指向裴氏,自己必然被动啊……于是当即改口:“我与主公约定,此来降石不降汉,专为主公谋身固势,而不会助他与晋家交兵。我终究曾为晋官,又岂能二三其德,反戈相击?”

    支屈六和程遐听了这话,脸色都变得很奇怪——在支屈六,自然是彻底的疑惑不解,程遐却意味深长地一挑眉毛,捋捋胡须。裴该一瞧,支屈六没懂,你懂了,那好,你跟他解释吧,当即转过身便待离去。

    “文约且慢,”程遐赶紧叫住他,“今日请文约来商议,不为出击晋师,而为守住许昌——难道这不是为主公谋身固势之举么?”

    程遐心里话,你这小人装的什么腔,作的什么势啊?!你若真的心存晋室,即便因势所逼,也不会归从我家明公,而且前日听闻晋帝被俘,更不会那般云淡风清了。你若是个傻的,那就是因家世所累,拉不下面子来降顺,所以才假装什么“降石不降汉”;你若是个精明的,或许正是以此来自贵身份,涂抹忠臣孝子的油彩,好让明公更加看重你!如今洛阳都丢了,皇帝都做了阶下囚,晋室旦夕灭亡,你还有必要跟这儿装腔吗?

    不过这样也好,你说不会出主意帮忙我等与晋军交战,那正好跟我的想法殊途同归啊,我本来就不打算出战哪——劳驾你多说几句,赶紧劝得支屈六回头吧,别跟着孔苌出城去冒险。

    他原本建议请裴该过来商议,就是因为自己说不服支屈六,希望裴该能够往自己这边多少加点儿砝码。虽然无法判定裴该究竟是何种想法,但支屈六此去是要以寡击众的,想来也只有他们那种不要命的胡将才会做此鲁莽打算吧,裴该终究是中国士人,又从来没上过阵,未见得会赞成这等轻率之举。

    裴该听得程遐呼唤,不禁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身,注目支屈六,想了一想,问他:“敌军几何?”支屈六说根据孔苌的探察,起码有两三万之众。裴该又问:“我军几何?”支屈六说颍阴号称五六千兵,估计能打的也就一千上下;许昌城内有战、辅兵过万,我打算就带三千战兵过去,合起来四千精骑,足破晋师!

    他是跟晋军打老了仗的,认定野外浪战,胡兵起码以一敌三,说不定还能以一敌五,所以两三万晋军真未必禁打啊。再说了,此去是以攻代守,不求将敌人全歼,只要能挫其锐气,不让他们再敢产生觊觎许昌的妄念就成。

    裴该面沉似水,又问:“从来战无必胜之理,如我对将军所说,诸葛亮天纵奇才,蜀兵又耐苦战,然终不能击破司马,据有陇上,为何?主客之势在也。今晋师集结在颍水岸边,虚实尚不分明,我军贸然前往,能有几成胜算?即便九胜一败,一旦遇挫,晋师蹑踵而至,恐许昌也不可守。许昌有失,主公后路断绝,将何所归?将军可有考虑过吗?”

    支屈六一摆手:“正如先生所言,从来战无必胜之理,若然不敢冒险,那干脆什么仗都不打好了,休说十胜九败,即便六胜四败,亦值得去搏一把。若不能先挫敌军锋锐,就怕他们来攻颍阴、许昌,那又如何是好?我等可只惯于野战,不惯于守城哪。”

    裴该点点头,说你这么想也有道理,然而——“倘若晋师只是路过,并不会来攻许昌,将军还会主动往攻吗?”

    支屈六说我吃饱了撑的,我的主要责任是留守,敌人若是不来招我,我干嘛要去惹他……只是这事儿可保不齐啊。

    裴该说怎么保不齐?“计点时日,此必洛阳丧败之师,或者勤王兵马未及洛中,便闻噩耗,因此急于返归原防。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我等若前往攻,彼作困兽之斗,恐怕胜负之数未必能有六四;我若固守城防,彼又焉有胆量敢来攻打?我不知敌虚实,敌亦未必知我虚实,若然顿兵于坚城之下,待主公南归时前后夹击,彼等恐无孑遗矣!将若不癫,必不来攻;即将领疯癫,岂一军皆疯癫者?则谁敢来挠许昌?”

    支屈六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裴先生所言有理……”他们连皇帝都给逮住了,哪还有立刻发起反攻的力量和心气呢?若是一心逃亡,我倒不觉得肯定打不过啦,但说不定己方损失会挺大……“许昌城高堞密,固不敢来攻,若攻颍阴,又当如何?”

    程遐在旁边儿帮腔说颍阴又不归你管,你理孔苌的死活干嘛?难道他对你很好吗?

    支屈六一甩衣袖,说程子远你这就不对了——“私忿不能害公事。况且,若孔苌战败弃守,在主公面前告我不救之过,又当如何处?”

    裴该微微一笑:“可即行文孔苌,使其放弃颍阴,聚兵共守许昌。孔苌前既不肯来,此番亦必不肯从也。则其曲在彼,即便战败,那也无以怪责将军了。”

    支屈六一拍手,说这个主意好!赶紧转过头去对程遐说:“有劳子远行文,我也盖上留后大印。”

    程遐躬身领命,却忍不住斜眼去瞥裴该。他心说那小人刚才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啊,他是真的腹有良谋,料事若神呢,还是仅仅不想跟晋军交锋,所以拼命找理由来说服支屈六,纯粹耍的嘴皮功夫?对于这路能言善辩之辈,我还真是看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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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那支晋军并没有前来攻打颍阴和许昌,前锋略略向东机动了十几里地,就转身会合本军,渡过颍水,往西南方向去了。支屈六闻报自然更加敬佩裴该,就连程遐也拿不准裴该究竟是撞上大运了,还是真的对形势洞若观火。

    其实裴该既非撞大运,也不是真有谋略。虽然他估摸着这支晋军不会来打许昌,但也期盼着万一自己所料不准呢,那不是更好吗?若晋师来至城下,自己就有机会在城内呼应,寻机带着裴氏逃出去了呀!所以听闻晋军南下,见到支屈六跑来相贺,他表面上笑颜相对,其实内心多少还有点儿遗憾。

    那么为什么他估摸着晋军不会前来攻打呢?因为计算时日,他怀疑这支晋军的主帅是秦王司马邺。根据史书记载,司马邺在洛阳城破之前,就已经逃到了荥阳密县避难,会合他的舅父荀藩、荀组等人,南走许、颍。但是史书上并没有这支晋军和胡汉军遭遇、交锋的记录,只说经过一系列的内部变乱,最终经宛县而奔武关,绕一个大圈子跑到关中去了——目的地是长安城。

    司马邺就是西晋末帝,史称晋愍帝,当他抵达蓝田的时候,士卒奔散,十不存一,好在雍州刺史贾疋及时遣人来迎,他才得以进入长安城。翌年四月,听说晋怀帝司马炽被胡汉主刘聪所杀,司马邺就在群臣拥戴下登基称帝——这西晋最后的政权又抵抗了胡汉军整整两年,才始城破灭亡,司马邺也跟他伯父一样先做了俘虏,旋即遇害。

第三十二章、浩劫

    裴该曾经帮支屈六分析,这支晋军不敢来打许昌:“……我不知敌虚实,敌亦未必知我虚实,若然顿兵于坚城之下,待主公南归时前后夹击,彼等恐无孑遗矣……”他说石勒将会南归,而不是召唤支屈六他们北上,合军一处,这也是通过前世阅读史书,从而“先知先觉”了。支屈六当时并没有在意,程遐却留了一个心眼儿,因此当石勒遣使传报,说我已然离开洛阳,过几天就回来啦,你们赶紧准备好迎接事宜的时候,程遐心里就不禁又是一“咯噔”——

    不幸而被那小人再次言中了……

    石勒是在七月中旬返回的许昌城,支屈六、程遐等人都去城外迎接,裴该也只得被迫从行。在等待的时候,程遐悄悄靠近裴该,压低声音说道:“文约,我已将卿之功绩,具文禀报主公,相信主公归来,必有重赏——文约其勉之!”

    裴该付之以淡淡一笑。他知道对于自己审核账目、喝退孔蒉,以及阻止支屈六出城去攻打晋军这些事儿,程遐是绝对不敢隐瞒的——因为就算他不说,支屈六也会说啊。你与其隐瞒,还不如提早说,以免落于支屈六之后,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你有必要主动跟我提起来吗?啥意思,表功啊?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等候时间不长,便见旌旗招展,大军凯旋。留守将吏纷纷向前,朝石勒道贺,全都一口一个“主公”,石勒听得甚喜,那张丑脸上就跟开了花儿似的,连嘴都老半天合不大拢。

    裴该则趁隙揪住张宾,开口便问:“此番入洛,张君可曾为萧相国乎?”张宾要愣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即苦笑道:“明公终非刘季,未获首登之功……”

    那么裴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萧相国自然是指的兴汉名臣萧何。据说当年刘邦攻入咸阳,诸将全都大肆抢掠各府库的财物,刘邦则直接住进了秦宫,把宫女们陆续扯上自己的卧榻。只有萧何一人,匆匆忙忙跑去搜集相府所藏的各种典籍、公文、地图,从而使刘邦能够准确地掌握第一手的地理和户籍资料,为他最终攻灭项羽、取得天下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所以裴该的问题虽然拐了个弯儿,特意用史事来做譬喻,张宾还是能够听得懂的。裴该是在问,张先生你是中国士人,跟那票胡人大老粗不同,你既然进入洛阳,破灭晋室,那有没有仿效当年的萧何,把那些官方典籍都从战火中拯救出来呢?

    张宾听明白了他的问话后,不禁摇头苦笑——我们不是第一拨进的洛阳城啊,首先入城的是王弥,哪儿轮得到我去搜集典册?裴该略略一皱眉头,旋即探问道:“王弥虽不学,亦宦门之后也,非刘曜可比……”

    王弥本是汝南太守王颀之孙,出身不能算很低,但他并没有跟祖父似的仕晋为官,而是打小任侠游荡,后来跟着惤县县令刘柏根发动叛乱,刘柏根死后独自领军纵横青、徐两州,旋即跑去投靠了老朋友刘渊。刘渊当时已经建号称尊,当即拜王弥为镇东大将军、领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并封东莱公。

    因此虽为宦门之后,但当时普遍认为王弥几乎没啥家学渊源,也就粗通文墨而已——所以你瞧,他就连字都无人知晓,若不称以胡汉国中官位,那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裴该话说半段,意思是你说先进洛阳的是王弥,想那王弥虽然没啥学问,终究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他总跟刘曜那种胡人不同吧,他应该想到保存下晋室的书籍、典册吧?

    张宾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即有学,又能如何?始安王(刘曜)亦通经史,擅书法、文章……”你别当刘曜是个大老粗,他跟他养父刘渊一样,那也是有学问的胡人啊,然而——“因怒王征东(王弥)先入洛阳,遂尽杀太子、诸王,及公卿百官,并士民三万余人,发掘晋室诸陵,焚宫庙、官府皆尽……”

    裴该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瞠目道:“然则彼与项羽何异?国家典册,各府珍藏,难道全都付之一炬了吗?是知胡人不可信也,非止杀戮中国士民,且欲毁荡中国文化,断圣人之言教……”

    张宾赶紧伸手去捂住裴该的嘴巴:“裴朗慎言!”咱们如今全都身处胡营之中啊,你怎么敢开口胡人不可信,闭口胡人多混蛋……你不要命啦!

    裴该去扯张宾的手,却当不得张宾力气大,竟然一时间没能掰开。他们这么一肢体冲突,附近的人全都察觉到了,就连石勒也探头朝这里望,问说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在说什么呢?

    张宾朝石勒使个眼色,二人君臣相得,心意相通,石勒竟然当场就大致明白了,于是笑一笑:“裴郎,我知卿所怒者何也,且先入城,再向卿详细分说。”

    张宾凑到裴该的耳边,低声说道:“裴郎稍安勿躁,我虽非萧相国,终也抢得十之一二矣。”晋室所藏图书,没被刘曜一把火全都烧光喽,我抢救出来了一些,所以你别太光火啊,咱们先进城吧,进城再详细谈。眼瞧着裴该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这才敢松开捂着对方嘴巴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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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城之后,石勒便立起大帐,分派诸将各归屯所,安置军兵——现在还早,等晚上咱们再大排宴席,庆贺此次攻洛的胜利。然后他就把张宾和裴该召进帐内,请二人分左右落座。

    石勒一开口就是:“裴郎,卿为我照管留后事,程子远已具文告知,我得信后不胜之喜。”随即躬身朝裴该一揖:“有劳裴郎了。”

    裴该面无表情地还了一礼。

    石勒看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倒也不以为忤,便即正色道:“此番焚晋宫室,不肯迁都洛阳,非我不愿……”

    张宾听到这里,赶紧伸手朝石勒摆一摆,插嘴说:“裴郎恼怒,非为此事,而为府库所藏图书典籍,多为始安王付之一炬耳。”

    石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我还是理解岔了……原来裴该你是为了这事儿生气啊——“户籍账册、舆地图谱,始安王已先搜去……”

    裴该两眼一翻,毫不客气地咆哮道:“彼等胡儿只知户籍账册、舆地图谱,而不知华夏千古传承,在于圣人之教、先贤著述!古来朝代更迭、九鼎易主,然而中国仍为中国者,只因不失典章制度,薪火可以代代相传也。昔始皇收天下书藏咸阳宫,项羽入咸阳,焚尽故典,使汉之初立,制度不完,叔孙因而重制汉礼;汉季董卓西迁长安,亦焚典籍、毁图谱,使三国簸荡,历五十年始得一统。与今而三,并为浩劫!圣贤言教在,学人传承在,则中国在;圣贤言教灭,学人传承绝,则中国亡!汝等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只为晋室残虐百姓而不得不竖义旗,复兴前汉么?分明欲灭绝我中国,使中国人都做蛮夷、犬马,世世代代做汝等的奴隶耳!”

    他越说越气,一开始还说“彼等胡儿”,仿佛只是在咒骂刘曜,而把正对面的石勒给隔过去了,后来干脆直言“汝等”——你们这些胡人都是一路货色,不管是纯胡还是杂胡,根本就想要灭绝我中国的文化,还打什么“吊民伐罪”的幌子,还扯什么“汉”字大旗?你们就是打着灭亡中国的目的来的!

    只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他的话文白夹杂,还引经据典,石勒学问有限,起码一半儿有听没有懂,当下只好把目光移向张宾——张先生你给解释一下呗,裴郎这说的都是啥啊?他干嘛那么光火啊?

    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就对石勒解释:“我曾经对明公说过,孔子有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石勒点点头,说对你是说过,还详细跟我解释过其中含义,那么然后呢?

    “那么何谓中国?继承先世的典章制度,遵从圣贤之教诲,上下各安其序,敬天法祖,是谓中国。可是那些典章制度、圣贤教诲,又是怎么传承的呢?靠的是书籍啊。裴郎不恨晋室覆亡——司马氏有罪,合丧社稷——独恨始安王焚烧宫室,使得典籍尽化劫灰。典籍若丧,断了传承,则中国就不能再算是中国了,夷狄也只好永远都是夷狄……”

    石勒伸手一扶额头,不禁瞪大了双眼,盯视着张宾,提高声音问道:“竟然有这么严重吗?!”随即眉头一拧:“张先生何不早早与我言说,我必要阻止始安王,不使他铸成此等大错!”

    张宾又叹一口气:“非我不肯向明公言说,奈何始安王恼恨王征东,下手实在太快……我费尽辛苦,也不过才抢出来三车书籍而已。若然说于明公,则明公必与始安王相争,徒惹其恶,于事也并无补益啊……来不及了呀!”

    石勒转向仍然气哼哼的裴该,欠身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字,更不读书,书上的道理,都是张先生对我口述的……故此不识书籍之珍贵,不能及早进言始安王,请他打消烧宫的念头……或者先把书籍都搬出来再烧。确实是我的错,在此诚心向裴郎致歉。”说着话,竟然伏下身来,朝着裴该就大礼叩拜。

    裴该貌似吃了一惊,赶紧口称不敢,也伏身下去:“我既从主公,君臣名分已定,哪有君向臣谢罪的道理呢?是裴某一时气恼,口不择言,得罪了主公……适才听张先生说起,才知道错都在王弥、刘曜,而不在主公……”

    石勒推开几案,膝行几步,来到裴该面前,伸手搀扶:“裴郎请起。想那王弥,本来无学,而始安王学问比我大,我还以为他是懂得天下大义的,不想一时气恼,竟然酿此大错。我生而为胡,但始终仰慕中国文化,希望能做个中国人,故此当日听张先生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欢欣鼓舞,感觉圣人之言,就如同天上日光一般,照亮了我的前路!那么要如何才能入中国而中国之呢?怎么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呢?还请裴郎和张先生辅佐我,教导我,导我以正途,休犯始安王一般的错误。”

    裴该眼含热泪,点头道:“敢不从命?如主公真欲做中国人,传承圣人言教,该愿附骥尾!”

    石勒脸上终于展露出了笑颜,其实心里在说:“‘愿附骥尾’又是啥意思了?你们这些中国的读书人啊,就是喜欢掉书袋……”

    一天乌云,貌似就此散去。石勒重新归座,又再寒暄几句,就问了,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张先生、裴郎,你们可有以教我吗?

    张宾先注目裴该,裴该想了一想,回答道:“向东。”

    “为何向东?”

    “此地不可久居,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

关于“五胡乱华”问题

    这个问题最近网上一直在吵吵,来源是有人发现新的历史课本中,提法是“少数民族内迁”而不是“五胡乱华”,为此而愤愤不平。其实“五胡乱华”这四个字,因应本朝的政治立场,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不公开提了,已经有很多朋友贴出了好几版历史教材的图片,都只有“五胡”而无“乱华”,现在大家印象里这个词,大多来自旧时代的历史读物,或者历史老师的扩展教学。

    那么究竟“孰是孰非”呢?首先要说明,这个词并非产生于当时,而是后人(唐人)总结经验教训时候的创造。“五胡”两字首出唐初所编《晋书》,说苻坚被姚苌索要玉玺时,咒骂道:“五胡次序,无汝名字。”专家考证,当时应该有五胡迭代而兴的某种谶语存在。但是苻坚说这话的时候,匈奴、鲜卑、羯、氐都有建国称号,唯独羌族,正是从姚苌才开始的。所以有一种可能性,即“无汝名字”指无姚氏,不是指无羌族;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即当时的谶语中,五胡的最后一个不是羌,而是别的什么族,要等姚氏建国后,后人倒推前言,才把羌给列进去。

    因为民族的划分并不是那么明晰的,好比慕容、拓跋虽然都号鲜卑,但风俗习惯和文化水平差得很远,完全可以当作两个民族来看待。而且中文中向来习惯以三、五、十等字来代表其多,“五”胡最初可能只是虚数,后人附会,才合上那么五个民族,或者说部族。“五胡”即诸胡也。

    “五胡”暂且不论,主要问题在“乱华”。私以为这个名词并无不妥,只是有所偏颇,仅言一端,不能作为对一个时代的概括性描述,所以在中小学课本中不提是可以理解的——小孩子本来就容易跑偏,你再不给他一个四平八稳的概念,必然会出问题。至于非教科书的各类历史读物,若再讳言此词,那就没有意思了。

    因为五胡乱华之前,其实是华先乱。司马家各藩王之间先厮杀不休,继而在本民族军队不敷使用的状况下,主动招引和运用外族兵马,遂导致诸胡的势力日益庞大,并且因应争霸的需要而纷纷内迁。当时各族间杀戮之惨,自不必讳言,但我们必须了解到,晋人自己屠杀起本民族和外民族来,同样是不手软的,刘渊掺和进乱世之前,司马家诸王间的残杀,便已然导致类似于汉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况了。所以民族仇杀是存在的,但并非当时的主流,当时的主流只是一个“杀”字,谁管你是晋人是汉人?是中国人是胡人?网上只将其归之于对汉人(其实是指中原华族)单方面的屠杀,还说什么北方汉人死亡殆尽云云,纯属扯淡。

    在这方面,其实旧史家用“五胡乱华”这个词,反倒比较公允一些,因为他们没说“五胡屠华”、“五胡覆华”,或者“五胡侵华”。当时除部分鲜卑族外,其余少数民族绝大多数都是晋朝的附庸势力,所以胡人的内迁,其性质属于分裂、叛乱,而非侵略。好比说汉初的汉匈战争,可以称之为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东汉之逐北匈奴,也可以这么归类,但对于南匈奴来说,已为汉之藩属,汉末呼厨泉、去卑等辈,与其它割据军阀的区别并不大。

    所以评价当时的历史人物,要看他具体的作为,而不能仅以华、胡来区分。华人中很多败类,比方说本书中提到过的司马越,以及即将提到的苟晞、王弥等等,所作所为比很多胡人更为不堪;若不考虑民族,仅以军阀视之,其实石勒比他们好得太多了。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首领倾向于本族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石勒看来,其实匈奴和晋人没有高下之分,在刘渊看来,氐、羌和晋人也没有高下之分,都只有本民族最高,其他都要低一等——“五胡”绝不是一个整体。

    观石勒毕生行事,他在北方各路军阀中,算是比较仁慈的,正如曹操之比袁绍尤其是后者那混蛋儿子袁谭——当然啦,五十步笑百步,真杀起人来同样不手软。但考虑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所谓“逆取顺守”,不能过于苛责,关键石勒逆取未终,顺守未成,他就挂了,结果政权落在了纯粹的杀人魔王石虎手中……刘氏亦然。刘渊勉强可算一个英雄,但他的继承者却全都是混蛋。

    私以为,这是游牧文化的劣根性,考究其后的蒙古,也是自窝阔台之后,几乎无代不争,无代不战。忽必烈建立元朝以后,十个元帝里几乎有九个都得位不正,几乎有七个都不得好死……“五胡”对“华”最大的乱不是晋人军阀同样会干的无差别杀戮,而是游牧文化对中原农耕文化的摧残,导致十六国时期北方反复动乱,几乎无日止息。苻坚曾欲扭转这一局面,但他一旦南征失败,立刻群胡纷起,又再恢复游牧本相。一直要到北魏中期,才算勉强安稳一点儿——北朝之乱,终于可以和南朝之乱持平了……

    要说刘渊本人的文化水平是很高的,史书上说他“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刘聪、刘曜也都不是大老粗。但问题这没蛋用,领袖个人的文化水平,代表不了整个集团的文化水平,即便刘渊冒姓刘,建国“汉”,他的政权依然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农耕政权,而是伪中国或者说仿中国半农耕、半游牧政权。

    评论区很多读者朋友对那段历史争论不休,我觉得很好,道理越辩越明。在这里就其中某几个问题说说自己的看法。首先,私以为不能拿“五胡乱华”和日本侵华相提并论,因为中华一直是一个文化概念而非血缘种族概念,五胡各政权都欲做中国人,本意是想要传承中华文化的(虽然往往摸不着门儿),所以他们只是糟糕的继承者和习惯性的破坏者。半个多世纪前的日本人不一样啊,他们是真要亡我国,灭我种的!日军占领了台湾和东三省以后,可是执行奴化教育,要求中国人学日语的。“五胡”何尝造过自己的语言?在这点上其实比契丹、党项、女真、满洲都要更中国化一些了。

    倘若当年日本真把中国给灭了,那咱们看待日本是不是会看如过去的“五胡”呢?会不会当是又一次民族融合呢?网上类似问题简直是扯淡。这问题是前提得是中国尚在,但日本侵华时根本就没有自命中国的意愿,天皇也不可能用中文,加中国皇帝号,上继清朝正统,真要被他们给吞了,中国就彻底亡啦,哪有什么民族融合一说?要融合也都融合成和族了吧……

    其次,关于为什么晋军战斗力那么糟的问题。其实晋军战斗力未见得糟糕,问题朝堂上的内斗一直延续到南渡之后。对于古代军队来说,好的、统一的指挥比本身的组织力、纪律性和武器装备都更加重要。在主将不靠谱的情况下,你不能指望一支古代军队可以维持最起码的军事素养,而即便主将靠谱,后面有朝廷掣肘照样不成。好比说司马邺继位前,关西晋军就能把刘曜打得跟狗一样,顺利复夺长安,但其后索綝之辈专权和擅杀异己,各路晋军竟然因为怕他势力继续壮大而观望不救……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赢?几乎每一次晋军大败的背后,你都能找得到足够充分的内斗因素存在……

    所以我才说:“关键在将,而不在兵。”纯靠士兵同仇敌忾,也不是不能打胜仗,问题只能是局部胜利而根本无助于大局。刘曜、石勒等人不还经常被些流民、乞活给击败吗?但仅靠流民、乞活就能把一支胡军彻底击垮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说白了,没有TG统一领导的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就算偶尔能够打赢日军一两仗,最终也肯定是“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然后不是灭了就是降了。

    东晋十六国时代,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一段大分裂、大动荡的黑暗时期,其祸之惨未必超越汉末乱世,但倒霉在持续时间太长上。往胡人尤其是胡族统治者身上抹粉固然无耻,全都归咎于胡人也不合适,更不能说什么汉族或者华族险些亡国灭种……要按那么说,中国早亡了,因为最终统一南北的乃是北方有胡人血统、典章制度与秦汉大相径庭的隋朝啊,那还有什么理由歌颂大唐盛世?唐朝的士人常服本身就是胡服啊。

    至于歌颂三姓家奴,纯粹为了固权才杀胡人,顺道连中国人都杀了不少,导致中原才刚有所恢复的社会生产再遭浩劫的冉闵之辈就更加脑残了。还怪东晋不救他……他都建国称帝了,古人说“天无二日”,那你一样是叛逆,谁肯来救?

第三十三章、向东

    当日王弥抢先攻进了洛阳城,刘曜地位最高,又身为主帅,竟然落后一步,心里面就很不爽。随即王弥建议,说洛阳在天下的正中,四周有山河之险,城池、宫殿也都完整,应该向汉主刘聪进言,从平阳迁都到洛阳来。刘曜却并不赞成,说天下尚未平定,洛阳四面受敌,很难防守,目前还不适宜迁都啊。

    到此为止,还都是正常的同僚间的政策争论,但刘曜因为恼恨王弥,心说你要是隔过我去上奏,完了刘聪那傻小子听了你的话,真迁都到洛阳来了,那我多没面子啊!干脆,我把洛阳宫殿放一把火烧了,让你们没得迁!

    于是纵火焚烧宫室,导致崇文院、东观、石渠阁等处所藏大量图书典籍也就此化为灰烬……王弥怒不可遏,咒骂道:“屠各子,岂有帝王之意邪?”——屠各是匈奴部族名,据说此部最贵重,历代单于都出于此部——然后干脆引兵东向,跑到项关去屯扎了,分裂之意极其明显。

    这些事裴该从前在史书上都读到过,他心伤西晋永嘉年间的这场文化大浩劫,使得很多古代典籍就此失传,后人只能从别书中搜到些零星篇章——比方说《竹书纪年》的原简,比方说《鲁诗》,以及很多汉儒对儒经和《汉书》的疏注……有一种观点,东晋南朝之所以清谈之风大盛,除了政治黑暗,动辄得疚,学者不敢妄言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前代典籍大多亡佚,导致学者缺乏学术积淀,那就只好空口白话去胡扯,或者专注于神神叨叨的老庄之学了……

    这事儿虽然很令人痛心,但以裴该目前所处的位置,他根本就阻止不了浩劫的发生,而且来自后世的灵魂也告诉他,再往后还有唐末之劫、宋末之劫、明末之劫……然而中华文化始终顽强地千古相传,并且逐步演进,真不至于刘曜放那一把火,就能把中国给烧没了——就连蒙古人都办不到的事情,他刘曜算老几啊?

    所以裴该根本就没考虑过张宾会从火场里抢出什么书来,之所以着急地当面询问,然后又跳脚大骂,完全是别有考虑……不过听张宾说他还真的抢出了三车典籍,倒真是意外之喜。等到进了石勒的大帐,仿佛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胡儿”,也纯粹是在演戏——他又不是不会白话,也知道石勒是什么文化水平,若真想让石勒听懂,哪会夹杂那么多典故和文言啊?即便貌似矛头不是专指石勒,你要真骂得他句句都懂,他也非当场蹿了不可;可他若是听不懂,还得去请张宾给解释,就不那么容易光火啦……

    再说了,你不正高兴我在许昌帮你做了不少事么?不会那么快便转喜为怒吧。

    裴该冷眼以向石勒,心说终究不是文化人,你这演技就差着档次呢。你瞧我做戏,就连张宾都瞧不出来,你这一做戏,还装模作样什么“竟然有这么严重吗”,就从骨子里透出个“假”字来。你又不是小鲜肉,表演水平这么拙劣,谁肯捧场啊?!不过呢,目前你是君,我等是臣,张宾肯定会捧你的场,还得接话碴儿帮你圆活儿,我也不得不假装热泪盈眶,好象从此真的对你心悦诚服了一般。

    石勒想做中国人,这裴该是相信的。这年月中国文化辐射四夷,恐怕除了远在北鄙的那些鲜卑蛮子,就没几个胡人不痛悔自己未生在中国的——就连最野蛮的拓跋鲜卑,后来入主中原没几代,北魏孝文帝不也上赶着施行汉化政策吗?可是石勒做中国人的心,绝对没有做君主的心来得大,倘若要在中国将军和夷狄君主里选一个,他肯定会选后者。张宾是想导石勒为中国之主的,问题这条道路太过艰难了,想做中国之主你能不识中国字吗?刘邦和朱元璋出身再寒微,后来也都虔心向学,粗通文墨了吧?

    然而根据史书所载,石勒一辈子全都是听说书,从来就不肯自己去学学认字……

    所以啊,你根本就做不成中国人,而我也不会辅佐一个自甘蛮夷,或者起码有机会向学却自甘文盲之辈!

    双方都是在演戏,区别是石勒和张宾以为裴该是真心光火,后来又真心臣服,裴该可知道,起码石勒对于典籍的烧失,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纯是装象。等到这出“君明臣贤”的戏文演完了,谈话才始进入正题,石勒问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裴该一开口就全都是废话:

    “此地不可久居,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

    他对石勒说完这番话后,转过身就恳求张宾,说你抢出来那三车典籍,能不能给我啊?我要好好整理一番。张宾连连点头:“论起学问来,我等必然都不如裴郎,那些典籍,自当归属裴郎。”裴该摇头道:“书籍传承学问,怎可属于一人?我不过暂时管理,期待将来有机会传抄、广布罢了。”

    石勒还打算说什么,却被张宾暗中使个眼色给阻止了,随即二人便向石勒告辞,退出帐外。张宾叫来部下,让他们把那三车典籍交付裴该,裴该神情貌似有些兴奋,忙不迭地就跟来人走了,张宾这才折返帐中。

    就见石勒还跟那儿皱着眉头,仰面朝天,在想事儿呢。见到张宾回来,石勒赶紧招手,让他靠近过来,就在案前坐下,然后低声问道:“我方才态度很诚挚吧?我看裴郎怒气也已尽消,还以为他真心臣服于我了呢,怎么问他前途,他却只说‘向东’二字?他仍然不肯为我谋划么?”

    张宾朝石勒一拱手,笑着说道:“臣为明公贺,明公已得裴郎之心矣!”

    石勒一挑眉毛:“哦,何以见得?”

    张宾说了:“人皆有欲,唯知其欲,然后可以得其心。臣之欲是什么?愿为张良、陈平,辅佐明君,做一番大事业,则明公气概恢弘、英武能断,自然便可使臣诚心辅佐。那么裴郎之欲又是什么呢?为救其姑母,只能使裴郎留下,却不能使裴郎真心为明公出谋建策,臣也一直在考虑,要怎样才能赢得裴郎之心。想不到始安王一把大火,却帮明公解决了这个难题……”

    石勒似懂非懂:“请张先生再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听裴郎从前的言辞,颇不值晋室,但也不喜欢胡人,这般心理,大概只有归乡隐居一途吧。但他却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以身为读书人为荣,绝不愿中国的典章、圣人的言教毁于一旦。因此始安王焚宫烧书,才会使他如此愤怒。但等明公一说欲为中国人,欲保全和传承典章、言教,裴郎之心,自然便与明公相贴近了……”

    “原来如此,”石勒不禁喜上眉梢,“这也多亏了张先生抢出那三车书来。”

    张宾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因为喜欢读书,而非世家出身,家中藏书本来不多,故而那日途经石渠阁,才临时起意,拉了三车书出来而已……不想倒因此而能为明公收拢裴郎之心。这难道是天意在关照明公吗?因此臣才为明公贺啊!”

    “既然如此,”石勒笑容突然间一敛,“裴郎又为何只说‘向东’二字呢?”

    “这是臣的过错,”张宾略一俯首,“出征前臣与裴郎相谈过天下大势,因为只是随口而言,故此并未详细禀报明公。裴郎曾说,许昌四战之地,抑且历经兵燹,难以久据;向西去道路险狭,而且关中尚在晋人手中,巴蜀又为李氏窃据,轻易难得;北上不用提了,都城所在,哪里还有发展的余地呢?至于南下,此前明公谋据襄汉失利,已经证明了此路不通。因此只有东进一途……”

    “那他为何不肯细说,只说什么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

    张宾笑道:“许昌不可久据,西、北、南之不可去,裴郎既已对臣说过,必然以为臣禀报了明公,故而不愿赘言——彼世家子,自然有些傲气。至于向东,如今王赞、苟晞拦路,都是晋将,他曾说‘降石不降汉’,不肯设谋与晋军交战,才刚归心明公,自然不便出尔反尔——假以时日,必肯明言。”

    石勒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世家子就是花花肠子多,我若没有张先生,哪里能领会他简单一句话中,便有那么多含义啊!”

    ——————————

    张宾向石勒侃侃而谈,貌似将裴该的心理摸了一个透。当然他也有所隐瞒,裴该曾说:“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也,依山凭险,是真正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这句重要的话,张宾就压根儿提都没有提。

    为什么呢?一则裴该这一“设想”,恰与张宾暗合,他不愿把建言的功劳全都被裴该获取,而想留待合适的机会,自己向石勒提出这一重要建议;其次,如今大军尚在许昌,河北所在遥远,当地形势不明,也不是提议的好时机。否则若石勒问起来:你说去邯郸、襄国,那该怎么去啊?咱们先打谁后打谁啊?张宾又该如何作答?

    当面之敌还有王赞、苟晞,此外王弥动向不明——此时还尚未抵达项关——很可能从侧翼威胁着石勒大军的东进之路,等到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开到河北,谁知道那会儿的形势是怎样的?即便张宾再如何老谋深算,他能算十步、二十步,那也算不到百步以外的棋局吧。

    当日裴该也只亮远景,而不愿具体谋划,张宾又岂肯自揽麻烦上身呢?

    然而,裴该之所以只说了“向东”二字,那还真不是如同张宾所想的,是不欲与晋军相敌对,所以不肯细说向东的步骤,以及最终要到哪里去,纯粹因为——他知道石勒最终是定都襄国,建基立业的,历史若沿着原本的轨迹走,他还能利用“先知先觉”,从中取事;若是因为自己多几句嘴,导致石勒的发展方向或途径变了样,那以后就彻底两眼一抹黑了呀!

    所以啊,故作高深,只言片语可也——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用意,你们自己脑补去吧。

    至于张宾和石勒究竟是怎么脑补的,裴该就不在意了,他跟着张宾的部下从军伍中找到了那三车书籍,大致扫了一眼,多少有点儿失望。本来一听说“三车”书,感觉还挺多的,然而这年月没有什么八轮大卡,普通载货的马车一般也就能拉三五百斤东西,再加上张宾“抢”出来的全都是简册、牍版,那所能承载的字数就更加可怜——估计两百卷顶天了。裴该前一世光手机里存的电子书,论起字数来都要比这三车典籍多过好几倍去。

    当然啦,这年月书籍的数量本来就不多,但根据史书记载,西晋洛阳城中的皇家藏书,总量大概在三万卷左右,经过“永嘉之乱”,泰半散佚,东晋初重新统计,不过存留下来十分之一二罢了。至于这回张宾送给裴该的,则还不到百分之一……

    聊胜于无吧,于是裴该便押着这三车书返回居处。果然才刚进门,芸儿便来传唤,裴该只好先撇下书,入正室去拜见裴氏。不出所料,裴氏向他详细打问了石勒召见的情况,听到裴该说自己跳脚大骂“胡儿”,不禁面色发青,急忙告诫他说:“文约,既在人幕下,岂可如此无礼、无状?若触胡……彼等之怒,只恐首级难以保全啊!”

    裴该知道裴氏在为自己担心,很想要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向对方合盘托出——一是劝慰裴氏,一切都在侄儿我计划之中,掌控之内,姑母无须惊怕;同时他刚刚才近乎完美地演了一场好戏,也颇产生了一些表现欲、炫耀欲。只可惜,如今隔墙有耳——那二老二少四名仆佣,不定谁就正趴在窗外窃听哪!

    往常裴该和裴氏对话,涉及到自己真实想法的时候,往往借用故典,或者话说一半,由得对方去猜,但这回的事情比较复杂,除非备悉说明,否则裴氏肯定听不懂……无奈之下,只好咬紧牙关,把满肚子的话全都给咽了。

    他只是笑一笑,对裴氏说:“侄儿一时气愤,导致口不择言,幸好主公宽宏,又有张孟孙从旁缓颊,乃得无事。姑母教训得是,侄儿今后当更谨言慎行,必不使姑母再为侄儿担忧。”说着话,悄悄向裴氏抛了一个眼色。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响起了裴熊的声音:“小支将军来拜。”

第三十四章、以柔克刚

    石勒军中,共有两员大将姓支,其实是都出身于月支族,同样指族名为氏:一是支雄,二是支屈六。其中支雄的资格比较老,是石勒最初八骑之一,而支屈六则是较后归附的,列名于“十八骑”中,再加上支雄年岁也长,故此军中习惯称呼他为“大支将军”,而叫支屈六“小支将军”。

    此前支雄追随石勒北攻洛阳,支屈六留守许昌,故而直接称呼他“支将军”可也;如今支雄回来了,那么就必须得区分一下大小支啦。

    裴熊既是裴该的跟班,也被交付了应门守户之责,所以他才跑到正室前禀报,说支屈六来访。裴该闻言,只得向裴氏告罪,然后起身步出,穿上鞋,踏入院中。抬头一瞧,门户大敞,支屈六早就已经进来了——终究常来常往的,无比熟稔,他也不必要跟门外头等着主人家来迎。

    支屈六这回过来,一是打探裴先生你刚才在城门口干嘛发那么大火啊?主公召你过去,可有责罚于你?二是请问裴该,你说主公将会南归,究竟是怎么猜着的呢?原因何在呢?

    石勒南归的消息自然好几天前便传入许昌城中了,当时支屈六并未在意,程遐却不禁大吃一惊,说当初裴该貌似便有此语,也不知道他是随口那么一说,还是真的料到了主公不会在洛阳久居啊。支屈六当时就想去问裴该,但因为留守事务繁杂,加上还要迎接大军凯旋,他一连忙得好几天都脚不沾地,就连每晚按例去听说书都被迫暂停了,所以才一直没能得着机会。

    等到今日接到了石勒,支屈六转过脸来就问支雄,说大哥你们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留在洛阳,而让我们过去会合呢?支雄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明公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等后至,受命攻略北城,尚在酣战,忽闻王征东(王弥)与呼延前军(呼延晏)已入宣阳门。约半日后,始安王(刘曜)亦入城,北门始开。本来洛阳各街便都已为他军所占,我等所获甚寡,明公又约束各部,不得因抢掠而与他军起冲突,诸将心中都有些不忿。随即明公入晋宫去拜见始安王,翌日归来,只索要了粮草十万石,及财物十数车,便令退出城外——王征东也有财货奉上。同日,始安王下令焚烧洛阳,城池化为焦土,已不可居人矣,明公即率我等南归……”

    大致经过是这样的,我们也不明白石勒为啥要这么干。事后请问,他只说这回攻破洛阳都是刘曜、王弥的功劳,他若是在洛阳附近久留,争功意味太过明显,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所以——咱们还是回许昌去吧。有人口出怨言,还被石勒挥起鞭子来抽了一顿,大家伙儿这才不敢说话了……

    于是支屈六就跑来找裴该,先探询裴该发火的事儿,很明显他是有听没有懂,但听说石勒并未怪罪裴该,多少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转述了支雄的话,问裴该:“主公因何不肯留居洛阳,而要南归许昌?裴先生早便有所预料,可能为我解惑么?”

    裴该微微而笑,先是摇头,说我怎么猜到的,你不必打听,随即反问支屈六道:“将军以为,此番攻陷洛阳,谁为首功?”支屈六说那当然不是王弥,就是呼延晏啦,是他们先攻进城去的嘛。裴该又问:“摧敌国之都,俘敌国之君,功莫大焉,可当封王么?”支屈六点点头:“应该啊。”“然则刘曜会如何想?”

    支屈六挠挠后脑勺:“始安王为三军主帅,部下之功,即他之功,还如何想?”

    “呼延晏、王弥本非刘曜部下,暂受其制而已,则酬功者非刘曜也,实汉主也,”裴该耐心地向这大老粗讲解,“譬如钟会受命,总督三军伐蜀,而先入蜀都者,实邓艾也,钟会非但不喜,反而设计陷害邓艾,为何故呢?二士本无统属,临时受命耳,则邓艾之功,不能算在钟会头上……”

    支屈六一拍大腿,说我明白了——二士争功的故事,你跟我讲过的啊——所以刘曜和王弥必然争功,然而——“与主公南归,又有何关联了?”

    裴该笑着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主公若附刘曜,必然得罪王弥;若附王弥,必然得罪刘曜;若也求分一份功劳,则必然同时得罪二人。与其如此,不如暂退,以示无意于此番破洛之功也。”

    支屈六拧着眉头,愤愤不平地道:“好生复杂……人心竟如此龌龊!是谁的功劳,本该一刀一枪搏杀出来,哪里是争能够争得到的?主公不争也好……只是此番北上,耗费粮草无数,多少也有折损人众,结果一无所获,着实令人气闷!”

    裴该说也不能说毫无所获啊,一来听你所言,他不是向刘曜索要了点儿粮草物资么?王弥不也主动送来些财物么?二则如此一来,汉主必然更加信任石勒——“老子有言:‘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支屈六说老子又是谁了?不是裴先生你自称吧……裴该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正待解释,忽听门外又有人呼唤:“裴郎在否?孔苌来拜。”

    ——————————

    石勒凯旋,附近暂时又没有什么警讯,所以孔苌也匆忙离开颍阴,巴巴地跑许昌来迎接了。他这回不但亲自上门来拜访裴该,还领来了那个孔蒉。支屈六一开始脸色很不好看,怀疑孔苌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看裴该神情澹然,毫无所惧,不知道怎么的受其影响,心也很快就定了下来。

    以孔苌在胡营中的地位,裴该本待亲自出门去迎接,但最终却还是仅仅口出一个“请”字——老子一惯假装倨傲嘛,那就倨傲到底吧。孔氏兄弟当即大踏步迈入院中,孔苌一见面先笑,遥遥拱手:“裴郎,宁平一别,匆匆已数月矣。”眼角一扫支屈六:“小支将军也在啊。”

    裴该对孔苌的印象相当糟糕,固然孔苌没怎么得罪过自己——当初自己谋刺石勒,孔苌差点儿一拳头直接擂碎了自己的脑袋,但终究石勒制止得及时,不是还没擂上嘛;不象蘷安,曾经拿绳子绑着自己跟马屁股后面拖行过——但孔苌可是曾向石勒进言,要尽杀晋之军卒、王公的!王衍见石勒那段史书,裴该上一世印象就挺深,所以蘷安之名他想不起来,孔苌的名字可是早就知道了。

    但那件惨事,终究石勒才是最终决策者,是真正的刽子手,自己如今暂且寄身胡营,连石勒都只好笑面相对,还能拉得下脸来呵斥孔苌吗?而且孔苌的态度貌似挺热络,“伸手不打笑面人”,裴该也就只好板着脸,随意还了一礼,口称:“孔将军。”

    孔苌又把孔蒉给叫过来,让他向裴该致歉,说:“此前我遣兄弟来索要粮秣,不想他无礼得罪了裴郎,还请裴郎海量宽宥。”孔蒉不情不愿地梗着脖子略略一揖,又鞠了一躬,然后就闪到一边儿去了。裴该也只得咧咧嘴,假装笑笑:“偶然言语冲突罢了,不为大过,孔将军无须在意。”

    孔苌为啥对裴该这么客气呢?因为石勒想要招揽裴该的念头,曾经多次向他讲述过,他知道此人若不入胡营还则罢了,一旦归附,必得重用。所以后来孔蒉从许昌空手而回,向他转述了裴该的话,孔苌就知道:特么的我这笔小财发不了了!不但发不了,若是过后裴该在石勒面前说我的坏话,固然我跟石勒恩义相结,他不会拿我怎么样,就怕孔蒉的前途堪忧啊。所以这才主动上门,拉着孔蒉来向裴该道歉。

    孔苌为人奸猾,很擅长在各方势力间游走,从来都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想尽办法让别人不对他有所防范。若非如此,他论战功远不如蘷安、支雄、桃豹等将领,又怎能腆着脸与诸将并列,深受石勒的器重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苌的想法和程遐有些类似。他是亲眼见过裴该怎么威武不屈的——石勒也正是看重了裴该这一点——后来又听孔蒉描述裴该怒斥他的场景,就觉得这小年轻实在硬气得很呀。从来柔才能够克刚,对付足够刚强的家伙,绝对不能去硬碰,哪怕想算计也得暗中算计,表面上还得表现得绝对的人畜无害,如此才有胜算。

    当然啦,就目前而言,是不是要算计裴该,还得再好好研究一下……

    ——————————

    当日晚间,石勒大排筵宴,庆祝洛阳克陷。因为参与者众多,宴席是摆在露天的,石勒背着自己大帐帐门而坐,身前两列食案,左文右武——军中本以右为上,所以这也表明了他最信任的,其实还是那些胡汉将领。

    武将头一位是蘷安,次孔苌,然后是支雄、桃豹、郭敖、逯明等等……支屈六排在第九位,至于孔蒉之流,根本没有入席的资格。文吏头一位是刁膺,次张宾,然后是徐光、程遐……裴该被安排在程遐之下。估计要是把他插在徐光前面,必然会起纷争,所以入座前张宾还特意去关照、抚慰过裴该,说你如今尚无职司,所以排位略略靠后,这是为了同僚间的和睦考虑,你可千万要理解明公的难处,不要恼火啊。

    裴该嘴角一撇,似有不忿之色,但是又强自按捺住了,然后酒过三巡,他就借口疲累,告罪后返回了自家居处。他是实在不想敷衍那些胡人——此前支屈六设宴,大家伙儿都捧着自己啊,那也不好意思早退,如今可不一样,不提桃豹、郭敖等人冷淡的目光,就光刁膺那副嘴脸,他就受不大了,还是早早逃席为是。

    论起胡营中文吏的地位,刁膺还在张宾之上,一则因为他来得比较早,二则是他允文允武,既能算账、草拟文告,也能骑劣马、挽强弓,所以在张宾投效前,他算是石勒的第一参谋,即便张宾得到信用后,也仍然没能把他给踹下来。刁膺目前的职位是右长史,张宾是左长史,右上为尊——但这个右长史只是空头参谋,不象张宾还督着个“君子营”呢。

    所以刁膺对“君子营”里的中原士人,乃至于对所有中国读书人,都本能地敌视,觉得他们统统都是张宾一党,是威胁自己地位的潜在对手,那自然也不会给裴该好脸色瞧了。不过根据裴该的观察,徐光、程遐等人在瞧刁膺的时候,也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因此当裴该逃席的时候,程遐匆匆追出来,装模作样挽留,裴该就老实不客气地回复道:“胡儿粗鄙还则罢了,刁长史亦甚无礼,我不惯与此等人共座!”他相信这必然是程遐愿意听到的话。果然程子远拊掌而笑,深感“于我心有戚戚焉”,然后当场就揭了刁膺的老底:“彼不过乡间小吏,从公师藩起兵,公师藩为苟晞斩杀后,始逃依主公耳。念是故识,才得优容,其实腹内皆草,毫无所长——我等又岂能久居此辈之下?”

    裴该心中暗笑,真是官场风云,各有筹谋,石勒这胡营看似兴旺,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嘛。那厮手下文武两个集团,本就难免龃龉。武将集团中以“十八骑”为一党,后附者又一党,此外也可划分为“羯将党”、“匈奴党”、“其他杂胡党”和“汉将党”,各自瞧对方不顺眼。至于文吏,相对单纯一点儿,粗分可为以张宾为首的“君子营党”和以刁膺为首的“非君子营党”,然后“君子营”里面还有张党、徐党和程党……

    老人家说得好啊——“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程遐你瞧不起刁膺?是不是就跟我假模假式瞧不起你似的?但你出身也不怎么高贵啊,又有什么资格鄙视“乡间小吏”起家的刁膺了?

    嗯,我是不是能够利用他们不同集团之间的矛盾,尝试着达成自己的目的呢?即便要走,也先把胡营搅上一搅,加大各集权之间的矛盾,方称吾心吧……

第三十五章、何以东向

    翌日晚间,张宾又上门来找裴该了。据后来裴熊禀报,本来支屈六也跑了来的,但恰巧前后脚,远远地望见张宾进门,他皱皱眉头,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拨马离去——裴熊正好去关门,所以瞧见了。

    裴该把张宾让进寝室。张宾进来一瞧,只见屋中堆满了简册和牍版,几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好不容易裴该清出一小片空场来,请他坐下,张宾开口便问:“裴郎,这些典籍整理得如何了?”

    裴该苦笑道:“都是散编,整理起来……谈何容易啊!”

    胡汉军进入洛阳之后,便撒开了欢儿似地四处抢掠,就连藏书的崇文院、东观、石渠阁等处也不得幸免,在刘曜下令焚烧洛阳宫室之前,就有不少典籍被他们搬出来当劈柴烧了……张宾恰好路过,顺便就派人在前院归置归置,搬出来三车书——后院已经起了火,他自然不肯过去冒险。所以送给裴该的这些,全都是零散书籍,也就能挑出来十几卷完整的竹简,还都属于不同典籍,至于那些牍片,更是东一榔头西一锤,根本统合不起来。

    裴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完全依仗着此世裴文约的学识和记忆,才勉强将之分类完成——因为很多文章后世并无所传,所以若纯粹靠着后世的能力,哪怕他学的是考古学加古文献学,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很难搞得定。

    这些文献不但零散,而且价值普遍不高,多为汉魏时代学者对儒经的解读、诠释,且其中并无大家,内容相对浅显。他倒是翻到了几部残缺的农书、历书,以及曹魏军医李当之所著《药方》……可那些玩意儿更是压根儿瞧不懂,也不知道是否真有保存的价值。

    本来心情就郁闷,如今面对张宾,裴该更忍不住长吁短叹。张宾好言抚慰一番,才终于得着机会转入正题:“裴郎既从明公,当有所芹献——明公使我来问,裴郎属意于何种职司啊?”

    裴该手里还捏着一张牍版,闻言略略一翻白眼:“请为文教。”

    张宾笑道:“裴郎心中尚有怨怼么?文教并非当前的急务。”

    裴该一撇嘴:“如何不是急务?如今诸将肆虐、胡马纵横,百姓膏于锋刃,士子毙于荒野……”一扬手中的牍版——“文献典籍,尽都化为薪柴,眼见圣贤之言将绝矣!若不急施教化,典章如何传承?黎庶如何抚育?!”

    说着话“啪”的一声,把那片牍版重重地拍在几案上:“非要等到学者死尽,书籍烧尽,那时候才来恢复文教么?并非我敢于不敬,但在裴某看来,君子营上下,即张君在内,都是无学之辈!而若以学者衡量之,裴某同样无学……”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张宾论实务能力可能是当世魁首,但若谈起这年月最流行的经学来,他大概连门儿都还没有入呢——终究出身摆在那里,属于单家寒门,学习资源非常有限。裴该说我本人算是入门了,但“学者”两字也还安不到我脑袋上——我年纪还轻,又能读过多少书了?

    所以张宾并不以为忤,而是笑一笑,继续安慰裴该:“诚如裴郎所言,教化是要务,也是大工程,即便交于裴郎,卿一人也担负不起来啊。且教化需有百姓,有士人,有稳固的疆土,如今我等不会久居许昌,行止尚且未定,又从何而谈教化呢?”

    裴该说那就赶紧找个地方稳定下来啊——随即伸手一指满屋子的简牍:“我欲将这些文章抄写下来,以免行军途中再次散佚,然若仍然施之于竹木,只恐不便运送。张君可能为我寻些纸张来么?”

    张宾摇摇头,说军中存纸实在不多了……听说上回简道给了你不少纸啊,你都用完了吗?

    裴该脸上略略一红:“当日不知纸之难得,又无远虑,都用来练字,以及默写先父的文章了……”远远地也不知道朝哪个角落里一指:“其实也没多少,都已用尽啦。”

    张宾双手一摊,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不可能再给你纸张了。

    裴该咬咬嘴唇,凑近一些,询问道:“纸固难得,但未必难制啊,何不盖建一所纸坊,我等自制?”张宾摇头说“难”——“造纸非但需要树皮、麻布之属,也要用到大量清水,一般都会建在水滨。即以许昌论,东则洧水,西则颍水,距城都有二三十里之遥,且须大量人工。先不说我等不可能在许昌久居,即便久居,常有盗匪出没城郊,又有晋之残军纵横,谁放心离城去动工啊?”

    裴该听他绕了一圈儿,又把话头给引回来了,心知肚明对方的想法,当即顺着话头就说:“既然如此,何不速走?”

    “正要请教裴郎,当往何处去?”

    “邯郸、襄国,我固与张君言之久矣。”

    “当如何去?”

    裴该唇边不禁露出淡淡的冷笑,心说这才是你此来的真正目的啊——“我前日听闻苟道将于仓垣置行台,立豫章王为皇太子,可有此事么?”

    张宾点点头,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但——“今苟晞已不在仓垣,而南下蒙城矣。”

    西晋的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东平郡公苟晞苟道将,此前与东海王司马越相争,司马越即矫诏以伐苟晞。但等到司马越薨逝的消息传到洛阳,晋怀帝当即加封苟晞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要他赶紧西上勤王。可是苟晞在仓垣按兵不动,反而上书,建议怀帝放弃洛阳,迁都到仓垣去。

    谁都知道洛阳已是死地——除非王衍能把大军给拉回来——所以怀帝倒也有所动心,但河南尹潘韬跟苟晞有仇,极言不可,还怒斥道:“难道苟道将想做曹孟德吗?!”当时洛中数量不多的兵马,有一半儿都捏在潘韬手上,故此怀帝不敢逆之而行。就这么着,最终洛阳陷落了,怀帝也做了俘虏,只有豫章王司马端等人提前一步逃出了洛阳,前往依附苟晞。于是苟晞就拥戴司马端为皇太子,号召天下兵马齐聚河南,来保护皇太子,进而收复洛阳。

    问题是当初皇帝呼吁勤王,包括你苟大将军在内,都没人真的敢于响应,如今一个新立的皇太子,别人还未必承认呢,谁又会听你苟晞的话了?其实苟晞在驻军仓垣之前,就已经被王弥部将曹嶷所败,士卒星散,五不存一,如今的实力更是小弱,所以他才着急上火地忙着立太子,召各部,与其说是叫他们来保护太子,不如说是叫他们来保护自己……

    而且他觉得仓垣城小堞低,不老靠谱的,干脆率军南下,改屯蒙城了。

    对于这些事儿,裴该自然是一清二楚,但他还得假装自己不清楚,要等张宾先说出来,苟晞已经不在仓垣了,现在在蒙城。然后裴该假意皱皱眉头,嘴里却说:“既如此,事更易耳。主公当速写表章一道,送往蒙城,表示愿意背汉从晋,奉豫章王为主,即可请苟道将让开通路,直取邯郸、襄国矣。”

    张宾面色一沉:“裴郎休要戏言!”你到这会儿了还想着劝说石勒归晋吗?这晋朝皇帝都已经让刘曜派人押到平阳去了呀!

    裴该一翻白眼:“既不愿降,自当厮杀过去,又何必来问我!”你问怎么前往邯郸、襄国,这不明摆着得一路杀过去吗?你提这问题有意义吗,还怪我口出戏言?

    张宾双眉一挑,不禁“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今苟晞在蒙城,遣王赞守阳夏,正当我等之东。裴郎曾与明公说‘向东’,然而若然向东,必与此二人交锋,未知胜算几何,故此明公尚在犹疑,也命我前来向裴郎探问,可识得此二人么?”

    裴该想了一想:“我昔日倒与王正长(王赞)有过一面之缘,至于苟道将,未曾得见……”随即嘴角一歪:“听闻苟道将昔日曾战败过公师藩、汲桑,以及主公,难道是因此而对他有所畏惧么?”

    石勒初从汲桑,依附成都王司马颖部将公师藩,但旋即公师藩就在白马为苟晞击杀;汲桑逃回老家茌平,一年后自称大将军,遣石勒等攻陷邺城,杀害新蔡王司马腾,但很快就被苟晞、王赞所败,逃亡途中为乞活所斩——乞活原本都是司马腾从并州带出来的,因此要为故主报仇。所以苟晞算是石勒的老对手了,石勒先后两个主子都折在他手里,若说没有丝毫心理阴影,那可能性是不大的……

    张宾摊摊手,说:“时移事易,如今晋室覆灭在即,我汉国如日中天,明公拥众二十万,士壮马腾,而苟晞军已残破,困守蒙城,外无救援,又何惧之有啊?”

    裴该点点头:“我虽不懂军事,但知若主帅气沮,则军必败,唯有怀着必胜之心,战阵之上方有成算。王正长一书生耳,料不难敌,王正长败则苟道将势必生惧,乃可一鼓而定之。且彼为将多年,所过残破,杀戮甚众,人称‘屠伯’,主公不是号称为的吊民伐罪才起兵反晋么?既然如此,则须先擒苟道将,然后方可完其素志,收拢人心——必攻蒙城!”

    张宾听了,不住点头,但似乎他还有话要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是。裴该注目他半晌,突然间笑了起来:“裴某私心揣度,主公与张君所虑者,并非苟道将,而是王弥吧?”

    张宾双眼骤然一亮:“裴郎果有深谋!”

    “王弥见在何处?”

    张宾摇摇头:“尚未侦知。”他随即告诉裴该,当日在洛中,王弥和刘曜闹得很不愉快,所以石勒为了避免被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干脆向汉主刘聪上奏,说破洛完全是刘、王二人之功——你们自己分功劳去——以此为条件,问刘曜讨要了一些粮秣物资,便即启程南归许昌了。此后听到消息,刘曜一方面将晋主押往平阳,同时整军秣马,打算进而西取关中,呼延晏表示愿意继续受他的节制,王弥却直接撩了挑子,同样率领所部离开了洛阳。

    王弥起家的根本是在青、徐之间,而且不久前他还派遣部将曹嶷进攻青州,打败了苟晞,所以很可能打算东归,去与曹嶷合兵。但他是一路往青州跑呢,还是有可能停留在途中呢?当石勒攻打苟晞、王赞的时候,王弥会不会突然间跳出来掺和呢?事情往小里说,他很可能抢摘石勒的胜利果实,收编苟晞的败兵;但若往大里说……

    张宾告诉裴该,刘曜已然上奏弹劾王弥,说他未得主帅号令便擅自离开洛阳,反形昭彰,相信汉主的处罚决定不日便将颁下。不管王弥是真要反,还是被逼反的,他很可能趁着石勒率军攻打苟晞、王赞的机会,从侧翼发动攻击——若然如此,别说取胜了,石勒能否全身而退都不好说——“是以乃问裴郎,将何以东向?”

    裴该心说我知道王弥在哪儿啊,他就在项关……但是这事儿不能直接告诉张宾,否则就变成能掐会算的妖人了。虽然说不准张宾乃至石勒都挺迷信,就吃这一套,但妖人不是好当的,十算九准都未必为功,剩下一次不准,或许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于是装模作样地想了一想,伸出两枚手指来,对张宾分析道:

    “我料王弥必归青、徐,以与曹嶷合兵。自洛阳向东,有三条道路:一是沿河而下,自许昌、蒙城的北方而过——或许苟道将正是听闻此讯,才匆忙自仓垣而南徙蒙城的;二是自豫州而东向徐州,在我等南方;三是取中道,则必然与我等并肩而行……

    “彼若南,若北,皆无可忧,独惧其取中道。倘若真的如此,则主公不妨按兵不动,以期王弥先与苟晞、王赞冲突,我等蹑于其后可也。要在尽快侦知王弥何往,然后才能谋划进退之策。”

    张宾抚掌大笑:“裴郎所言,与我暗合!我便将此言上陈主公吧。”说着话朝裴该略略一揖,站起身来就待告辞。裴该心说我所言自然与你暗合,以后碰到这种事儿你都没必要跑来问我,直接把自己心里想的加署上我的名字呈报石勒便是。当下起身相送,可是又实在忍不住炫耀之心,貌似随口问道:“张君以为,汉主将如何处置王弥?”

    张宾心说这事儿与你何干啊?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身问裴该:“我无定见,裴郎以为如何?”裴该淡淡一笑:“我料汉主不但不会怪罪王弥,相反,还会给他加官晋爵!”

第三十六章、观阵

    石勒返回许昌十多天后,陆续有消息从各方传来:消息之一:王弥自南道东归,暂且驻军在梁国项县,控扼要隘项关;消息之二,汉主刘聪以攻陷洛阳之功,拜王弥为大将军,加封齐公——也不知道他是还没收着刘曜的弹劾,还是收到了却干脆当作没瞧见。

    其实第一个消息并不出张宾所料,但当他听到第二个消息,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石勒说:“不幸而被裴郎言中了……”

    石勒皱着眉头问他:“难道主上尚未接获始安王的上奏?为何不罪王弥,反而给他加官进爵呢?”

    张宾苦笑道:“若未接到始安王上奏,又怎知王弥离开洛阳,率部东归?不知他东归,如何加封他为齐王?这分明是默认他去取青、徐之地。洛阳虽然克陷,河南却成焦土,各地晋军仍在负隅顽抗,当此际,朝廷是深恐逼反了王弥,才不得不装聋作哑啊。诚恐旦夕之间,便会祸起萧墙!”

    石勒气不打一处来,当场猛拍几案,说草,我在辛辛苦苦地征战,你们倒搞窝里斗,国家照这样下去,怎么可能好得了?!“设先帝仍在,始安王与王弥等人必不敢如此行事!”张宾心说国家好不了,你才有机会啊……顿了一顿,就问石勒:“既王弥所在尚远,我等可否离开洛阳,东取阳夏、蒙城?”

    石勒扯过地图来瞧了几眼,又心算了半天,喟然长叹道:“项关也不甚远……”从许昌到阳夏大概是两百里地,阳夏到蒙城近三百里,可是从许昌到项关同样也是三百里啊……项关距离蒙城比较远,可是距离阳夏,比许昌还近便哪。

    张宾忙道:“机不可失,时不在来。今王弥暂驻项关,不知几时才会动身前往青、徐,若其不走,难道我等便老死在这许昌么?河南、兖、豫之间,常被兵燹,田地荒芜、粮秣无着,若迁延日久,只怕师老兵疲……”你从晋军那里抢来的粮食,还有问刘曜讨要的,也就再够几个月而已,咱们不可能一直跟这儿呆着不挪窝啊,迟早会饿死的!“不如试攻阳夏,若其城坚难下,或者王弥有北上迹象,再退返许昌也不为难。倘若能够顺利攻克阳夏,获其存粮,即可继续东向蒙城。项关距蒙城颇远,不怕王弥掣肘。”

    石勒立召亲信部下前来商议,刁膺主张还是稳妥为上,多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但蘷安、孔苌等人却力主即刻发兵,去攻打阳夏——一则他们是武将,不怕吃败仗,只愁没仗打,自然闻战则喜;二来众将都与苟晞、王赞有仇,恨不能立刻将此二人擒获,献俘辕门。

    因为裴该还没有职司,所以这次小会他并没有参加,只是听说石勒受众将鼓舞,当即拍板——走,咱们打王赞去!

    而且张宾原本建议若阳夏难取,可以再折返许昌,石勒为了宣示自己的决心,干脆把许昌、颍阴等城的兵马全都拉空了,全军上道,东渡洧水。裴该就跟进在“君子营”的队列当中,他向支屈六要了一匹好马,跨之而前,身后跟着四辆大车——三辆车装的是那些简牍,还有一辆马车上坐着裴氏、芸儿,以及老仆夫妇,由年轻男仆裴仁驾驭。

    至于另外一名年轻男仆裴熊,那自然只能步行跟随了。

    ——————————

    两百多里地,仅仅三日便至——这还包括了涉渡洧水和阳夏附近蒗荡渠的时间。石勒把后军留在蒗荡渠附近,由徐光统筹其事,派逯明率军监护——逯明也是他初起兵的“十八骑”之一。

    裴该安置好了裴氏,主动跑去求见逯明,要求说:“请致语张孟孙,我欲观阵,未知可否?”逯明传出消息后不久,张宾就主动骑马来见裴该,问他:“裴郎不是说,不欲与晋军交锋么?如何又想阵前观战了?”

    裴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只见过主公在宁平城摧破晋师,但那不叫对战,只是屠杀罢了。今后既然随军而行,即便不通军事,也当多少作些了解,以免紧急时张惶无措。我又不去阵前厮杀,仅仅远观攻城之景而已,不算违背诺言。”

    张宾笑一笑,还以为裴该已经彻底归心于石勒,愿意为石勒谋划,只是还找不到合适的台阶下而已。便即问道:“阵前刀剑无眼,裴郎就不怕么?”话才出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裴该孤身一人就敢袭击石勒,他字典里可能会有个“怕”字吗?果然裴该把嘴一撇:“远观而已。若真有流矢加身,这是命啊——上天要我死于此处,自不会怨怼于张君。”

    张宾说既然如此,那好吧,你跟我来。二人策马离开营地,东行约十里,便抵达了阳夏城下,这里旌旗招展,刀枪耀眼,就中簇拥着山阜上一杆虎纹大纛——石勒就在大纛下赫然驻马而立。

    张宾催马靠近石勒,高声通报道:“裴郎来了。”裴该才要下马,却被石勒一扬鞭子制止了:“裴郎可来我身旁,立马观战——站得高,才能看得更远。”

    这时候的石勒,话语虽然仍很温和,但脸上却不再浮现以往面对裴该时候那种特意伪装出来的亲切的笑容了,他面沉似水,脸上隐含着重重煞气,裴该才跟他的双眼一对视,就不禁心脏狂跳不止——这就是一代胡人之杰、未来的后赵明帝石世龙之本相么?!

    他暗中长吸一口气,假装观看阳夏城,赶紧把脑袋偏过去了。这是一座千年古城,据说夏后太康曾经定都于此,故名“阳夏”,位处中州腹地,当兖、豫之要冲,是历来兵家必争之所在。此城北依㳡水,西、南两面多丘陵、低阜,东面则是一马平川,城壁土垒,看上去颇为雄壮。

    张宾介绍说:“探马来报,王赞才入阳夏两月而已,城壁基本修葺完成,但守兵数量却颇有限——胜兵不过两千余,能够驱之登城助守的百姓,也不足万。”裴该接口问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我军十倍于彼,可能顺利克陷么?”

    石勒略侧过头,对裴该说:“我已遣使入内,招降王赞,若彼不从,便命大军三面围攻。裴郎以为,王赞肯降么?”

    裴该摇头道:“王正长与苟道将相交莫逆,必然期待道将来援,不肯遽降。然若主公能够攻破城壁,彼乃不得不降耳。”张宾问道:“如何破城,裴郎可有计策?”裴该两眼一翻:“张君何必问道于盲!”

    张宾笑笑,不再发问。他和裴该数次长谈,发现那小年轻对形势的判断往往和自己暗中契合,甚至某些见解还在自己之上,他隐隐地已经把裴该当成可以共谋大计的并肩之人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裴该玩的很多小花样竟能瞒过他老谋深算的张孟孙。但此刻想想,判断形势是一回事儿,临阵设谋又是另外一码事,裴该终究没有领过兵,打过仗,这我问他怎么攻城,不是扯淡呢嘛?裴该若是真能当场设谋,克陷坚城,那他不是诸葛亮——这还是从支屈六嘴里听来的——他简直是吕望再世!真要有这种不学而能的天生圣人,自己是不是得马上跪下来磕头,拜他为师啊?焉有是理!

    ——————————

    劝降书信貌似是徐光徐季武预先草就的,据说此人文笔为“君子营”内魁首,那当然也就是石勒军中第一人了。虽说论出身裴该比徐光强得太多,就理论上而言,学习资源也要远远过之,但终究饱览群书是一回事儿,下笔千言又是另一回事儿,写文章是要讲求灵性的,裴该自知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两个人两具灵魂,这文学方面的灵性却全都欠奉。

    换言之,倘若天下太平,自己一辈子“无灾无难到公卿”……不,已经算是公卿了——一辈子当无能公卿、无耻官僚,也肯定不会留下片言只语值得后世传唱。

    拉回来说,石勒遣一员汉将,据说曾与王赞有过数面之缘的,持此信入城劝降,但是王赞根本没跟他多说话,信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就在膝盖上折断了,然后下令将此人乱棒赶出城外,以示自己不降之志。那汉将归来禀报,石勒歪着脑袋问他:“城内情形如何?”

    那汉将回复道:“百姓皆有菜色,士卒几无锐气,物资随意堆积,号令也颇混乱——唯独城壁修葺一新,貌似甚为坚固。”

    石勒笑一笑,转过头来注视裴该:“裴郎所言不差,王正长只是一书生耳。”随即摆正头颅,面朝阳夏城方向,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拳。

    石勒身后大纛当即朝上一扬,四周军士们望见,无不高声呐喊起来,一时间声震四野,倒吓得裴该不禁略略一个哆嗦,就连胯下坐骑也开始踩蹄躁动。不过他这匹问支屈六讨要来的“好马”,无论脚力还是负载力都仅仅中游而已,唯一的好处就只有“温驯”二字,所以估计不是临阵激动,而是跟自己一样,被惊着了……

    裴该一侧脸,就发现石勒的身型仿佛瞬间高大起来,并且映着正午的骄阳,身周似有光芒在跃动。他不禁从心底冒出来一句老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眼神略略下移,瞧见了石勒腰间佩系的长刀……裴该心说我若有刀在手,此际相距咫尺之遥,正所谓“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但是再瞧瞧石勒身上的铁甲,甲片层层相叠,映日生辉,不禁当即黯然地打消了这个无稽的念头。除非给我一支五四……不,AK,否则成功的几率永远是零……

    石勒一声令下,诸军列队而前,开始攻打阳夏城防。张宾与裴该并辔而立,不时低声向他介绍战局、战况。根据张宾所说,石勒命支雄布阵城西,蘷安布阵城南,桃豹布阵城东,三面围攻。

    石勒所在山阜位于城南,所以裴该也只能远远地大致观察到城南的战况。只见一个又一个步兵方阵在各色旗帜的指挥下,士气昂扬地缓步向城壁挺进,到了一定距离,城头开始有箭矢射下,于是大旗摩动,鼓声擂响,步卒分而为二:一部分开始提高速度,发足疾行,然后越来越快,直至狂奔;另一部分人数较少,当即原地立定,引弓搭箭,开始与城上互射。

    裴该一皱眉头:“看旗色,都是汉……中国之兵,胡人悍勇,何不驱以攻城?”攻城的不但全是汉兵,还有不少并非正规军而是辅兵,估计身上连铠甲都不完全,胡人呢,都跑哪儿去了?这是故意要拿汉人先去填命吗?

第三十七章、阳夏城下

    裴该怀疑蘷安等胡将故意驱使汉人当先,去消磨城守军的体力和锐气,但张宾却笑着解释说:“胡骑贵于冲锋裂阵耳,至于攀壁攻城,本非彼等所长。扬长避短,也是兵法之要啊。”

    裴该明白了,军中胡人多是骑兵,这不可能骑着马直冲城壁啊——又不是光荣游戏——若让他们舍骑就步,纯属浪费资源。况且胡人往往擅长骑射,而骑弓射程较近,也无法用来压制城头火力。倒并非石勒或者蘷安不把汉兵的命当命,随便浪掷,但……自己心里怎么就那么不舒服呢?

    不时有攻城士兵中箭倒下,原本尚算齐整的队列也就此涣散起来。但从城墙上放箭,虽然射程可以及于很远,靠着箭矢下坠之势,破坏力也足够,但几乎等同于盲射,准头非常之差,故此根本无法阻遏攻城方的冲锋之势。裴该压低声音说:“惜乎城上箭少,倘若万箭齐发,汝……我军必遭重创。”

    张宾笑道:“若彼一面城壁便有近万弓手,又何必凭坚而守,早便出城与我野战了。是知城内兵寡,才敢这般攻城。”

    阳光炽烈,裴该被迫要手搭凉篷,遮住额头,才能大致分辨出城墙边的状况来。只见已有不少兵卒抵近城壕,就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板架桥渡壕,汹涌冲向城壁。他心说我站在这儿,哪有什么风险?距离那么远,即便城上有这年月还并未普及的什么床弩啊,或者后世神臂弓,也压根儿射不到我这里来吧。

    左右瞧瞧,山阜上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都是石勒的亲信护兵,几百米内有些树木,也都尽数伐倒了,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说,暗派刺客抵近了搞斩首行动,成功几率同样为零。

    耳听张宾继续解说:“阳夏城壕原本甚宽,引㳡水注入,环城为防,但年深日久,早便淤塞,甚至于多处断流——虽说自王赞入驻以来,便驱使军民修缮,但偌大的阳夏,岂有一两月间便能修成金城汤池的道理?各处破绽甚多。裴郎且看,彼若能在城壕内侧增建羊马垣,使弓手暗伏其中,待我军渡壕时引弓攒射,则必能极大杀伤我军也。”

    裴该眯起眼睛来细细一瞧:“我也听说过羊马垣……壕内高耸处,难道不是么?”

    张宾笑道:“此前世所建,各处残损,几不可用——或许王赞以为所谓羊马垣,真是为了圈养羊马而设的,未当作城防设施,故此并未加以修复。不过城内兵数实在太少,若分在城外,缓急时恐怕很难退守城壁……”

    “张君之意,王正长未必不知,只是无能为也?只为兵少,是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张宾捋须而笑:“裴郎此喻,大是有趣……也甚是有理。即王正长为巧妇,家中只有一抔米,却等来了数十豪食之客,又哪里招待得过来?”

    攻城兵卒在抛下十数具尸体后,便顺利渡过城壕,来到城墙边,当即抛掷绳索,或者并力抬起肩负的木梯,打算要蚁附登城。裴该皱眉道:“蚁附伤损必大,何不造器械以攻城?”就算造不出来什么云梯、冲车,你砍根大木头撞城门总不为难吧?

    张宾轻轻摇头:“须时太久。我等不可久持于阳夏城下,一则恐苟晞来救,再则恐王弥北上……但也并不急于一两日间,今日初阵,为的是尝敌,探查其指挥是否灵动,士卒是否用命,以及城防上是否有漏洞,漏洞何在……”

    ——————————

    差不多正五时分发起的攻击,仅仅在南城方面,蘷安就先后组织起了三次猛攻,每次大概投入三到五千人,却全都铩羽而还。

    攻城方面冲锋、渡壕,往往都不困难,但一等正式攀登城墙,却往往被城上抛下滚木擂石来,打得是臂断腿折——那玩意儿可比弓箭威力大,也容易取准。结果一瞧带着的绳索大多被割断,架起的梯子大多被砸碎,攻城方也就只得发一声喊,狼狈而逃了。然后整理败兵,重组阵列,又得花费很长时间,几乎是攻一趟城的两到三倍……

    其它两个方向,裴该虽然未曾目见,想来也应该差不太多。战后他听到有人向石勒禀报,计点前后战死兵卒百五十人,重伤者倍之。

    裴该越瞧,便越觉得有些索然无聊。这因为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既不处于攻城一方,也不站在防守一侧,丝毫也没有紧张感,即便城上城下都有士卒残废乃至丧命,终究隔得太远,瞧不清楚,自然便对心灵产生不了任何的冲击力。更重要的是,他明知道此战的结果,这连悬念都没有了,就只能木呆呆地瞧着一群人冲上去,然后再退下来,还比各种球类比赛的攻防都要缓慢一百倍——游戏倘若做成这样,肯定没人肯玩儿。

    但裴该终究是见过宁平城内外那番惨况的,他知道这不是游戏,那一个个倒下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管汉人还是胡人,同样有皮肉骨血,也会感觉疼痛,也会陷于濒死的绝望之中……倘若统帅都和他此刻似的远离战场,比方说宁平城之战中的王衍,只在中军接受战报,或许那些倒下的,战死的,就只是些冰冷的数字而已吧。

    对于裴该来说,那种地狱般的惨况是他人生的开端,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生命的终点,即便有所悔悟,也已经来不及了。当然,也有很多至死不悟之人,比方说王衍……

    战后,张宾问他:“裴郎,今日观战,有何感想?”裴该不禁长叹一声:“故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之’……”张宾笑问道:“我军可还雄壮么?”裴该心说雄壮个屁啊,这封建时代的军队,尤其是乱世中靠着强拉和用食物引诱招拢起来的部队,也不过就一群武装暴民罢了,冠以“军”字,简直是对这个字最大的侮辱!

    当然啦,石勒麾下的精锐胡骑又不同了,那是武装暴民中的魁首……

    张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裴该:“我未曾亲随明公,从之于宁平城,未知司马越所部又是何等模样?”裴该从脑海中搜索前一位躯体主人的记忆,回复他说:“‘赳赳武夫,国之干城’……惜乎,统御既不得法,将领又无斗志,士气丧尽之下,也不过一群猪狗罢了……”

    “若能训练一支那样的军队,粮饷既足,器械又精,世代为国家精卒,皆以勇进为荣,退缩为耻,然后我等训导之,使知礼义,明公统御之,使纵横四方……”听张宾的语气,观其眼神,似乎充满了梦想和憧憬,“天下不足定,而我等此生亦不虚也!”

    裴该悄悄一撇嘴,心里话说:“做梦!”

    “明日攻城,裴郎还来看么?”

    裴该轻轻叹息道:“但我不死,自当来看。”

    ——————————

    裴该空着肚子,同时心情也空落落的,独自一人骑着马返回蒗荡渠附近的营地。这一路上,陆续有胡骑纵横来去,传递信息,守护通道,他根本是逃不了的——而且就算想逃,又要怎么接走裴氏?

    回营见过裴氏——按照礼仪,出而返之,必须先向长辈通报——裴氏问他攻城的情况,裴该随便敷衍两句。裴氏又问:“文约以为,王正长可能守得住阳夏么?”裴该摇摇头,连说了三个“难”字。

    “然而若阳夏城破,王正长可能幸免于难?”

    裴该抬起眼眉来瞟瞟裴氏,疑惑地问道:“姑母与王正长有旧么?”裴氏轻轻摇头,说我没见过王赞——“然其人博学有俊才,我曾读过他一首《杂诗》,文辞质朴,意味隽永,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随即便曼声吟诵起来:“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胡宁久分析,靡靡忽至今。王事离我志,殊隔过商参。昔往鸧鹒鸣,今来蟋蟀吟。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师涓久不奏,谁能宣我心?”最后说:“似此等人物,死了岂不可惜?”

    裴该忍不住撇嘴道:“人皆有父母,或者有妻儿,在其亲眷看来,死者全都可惜,何独王正长为然?彼虽有俊拔之才、逸群之志,奈何与苟道将相善,二人合兵,所过残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死于他刀下的又不知凡几!难道便不可惜么?”

    裴氏闻言,脸色不禁微微一变,随即压低声音问道:“外间都传言,是先夫掀起变乱,害了天下人,难道文约你也这么看吗?”裴该当场就想破口大骂司马家那票混蛋,但咬了咬牙关,终于还是忍住了,反问裴氏道:“姑母又作如何想法?”裴氏匆忙转过脸去:“天下事由男儿作主,我等妇人又如何得知……”

    帐内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静默之中。裴该愣了一会儿,正想告辞退出去,就听裴氏嗫嚅着说道:“都是我害了文约,若非为我,文约又何必身罹如此险境……”

    裴该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心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了?不会是突然间懊悔起来,萌生了死志吧?!赶紧偏过头去想要观察裴氏的表情,但天色已黑,帐内灯烛昏暗,裴氏故意把面孔隐藏在阴影里,怎么瞧也瞧不清楚。犹豫了一会儿,裴该这才开口问道:“帐中气闷,姑母可愿随侄儿出门外一叙?”我有话要跟你说,但这里太不安全,须防隔帐有耳。固然裴熊已经被我打发去洗马了,但另外仨货还在啊,谁知道他们猫在哪个角落里呢?

    裴氏偏回头来,望望裴该,裴该赶紧以目视意。裴氏犹豫了一下,这才点点头:“出外透透气也好。”便即取了带纱帘的笠子来,戴在头上,遮住了面孔。

    二人出帐并不甚远——芸儿原本在帐外等着伺候,见状欲待跟随,却被裴氏摆摆手阻止了——裴该左右瞧瞧,月色之下,火炬的光芒与暗影交错,一如恐怖猛兽,但除非真能隐身吧,六七步内也很明显地并无第三人。他这才凑近裴氏,压低声音说道:“若非姑母相救,侄儿早便死了,如今暂栖胡营,乃是侄儿自愿搭救姑母,以报恩德。设姑母有不讳,侄儿唯死而已!则身上污秽,恐怕再也无可洗清……”

    裴氏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微微叹息道:“文约不必相劝,我明白的……如今我与文约同生共死,已难相离,自不会撇下文约,自寻死路。”随即伸手抓住裴该的手腕:“文约,不管外间如何议论先夫,他若仍然在生,我当生死相从。可见污名并不可怕,不值得用生命来清洗……卿千万,千万谨慎,切勿鲁莽从事,浪掷性命——如战阵之上,刀剑无眼,当远避为是!”

    裴该点头应诺:“侄儿理会得……”

第三十八章、千金马骨

    裴该答应裴氏要远离战场,诸事谨慎,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打算再跟着张宾去观看攻打阳夏城了——虽然节奏太缓慢,瞧着也实在无趣,终究是宝贵的经验啊。

    身当乱世,裴该可没想着一辈子都蜷缩在他人羽翼之下。

    于是翌日石勒继续挥师攻城,裴该也再次前往。他明显察觉到,蘷安的攻城力度比昨日增强了许多,并且终于扛出削尖的巨木,用来撞击城门。可惜因为并无冲车,扛着撞木的兵卒只能用大盾遮护,防御力很弱,城上箭矢、木石,乃至火把、沸水倾泻而下,攻城士兵损失惨重。

    裴该有点儿瞧不下去了,凑近一些对张宾说:“似此蛮攻,折损必大啊……”张宾笑一笑:“裴郎,所谓‘慈不掌兵’,些许伤亡,本在意料之中。卿且远观,毋须多言。”

    这一日从早晨便开始了进攻,到正午前,蘷安先后发起两次冲锋,第二次已经有士卒攀上了城头,但很快就被守兵砍翻,把尸体抛掷了下来。根据汇总、禀报,光南城这一侧,一上午就死伤了三百余人,但虁安亲率胡骑,张弓搭箭,在阵后督战,使得攻城的兵卒后无退路,被迫人人奋勇,对守兵也造成了相当数量的杀伤。

    午后开始了第三次猛攻,守兵明显加强了防护力度,再无一名攻城方士卒可以侥幸攀上城头,而用来撞击城门的巨木旁边也堆满了累累的尸体。裴该忍不住问张宾:“似这般情形,可知守方伤亡如何么?”张宾随口回答道:“两日之战,也总有二三百的伤亡吧,但恐怕死者、重伤者,应当较我为少。”裴该苦笑着问道:“城中近万人,似这般损伤,要几日才得杀尽?若等苟道将率军来救……”

    张宾不禁笑了起来:“裴郎,攻城之道,本不在杀尽守军,只须攀壁或破门而入,则守方自然士气靡沮,我方乃昂扬振奋,一可当十矣。”裴该又问:“几时能攀上城头?”张宾摆摆手:“且看,且看。”

    眼瞧着蘷安这回攻击又将无功而返,突然之间,裴该发现城头上的旗帜竟然开始散乱了。他正感到疑惑,就见一骑远远地奔到山阜下,马上骑士高声叫道:“桃将军已破东城!”群胡闻言,莫不高举右臂,啸叫起来。一直面无表情的石勒,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悦之色,随即吩咐:“传令蘷、支二将,全力投入,猛攻南、西两壁!”

    张宾就马背上朝石勒一拱手:“恭喜明公。”随即转过头来问裴该:“裴郎可知桃将军因何能破东城么?”裴该本来只以为桃豹够勇,或者是运气比较好,但听张宾这么一问,貌似这里面别有花样……难道说——“此乃声东击西之计么?”

    张宾抚掌笑道:“然也。”他详细对裴该解释,说城东纯是平地,毫无遮蔽物,对于攻城方来说,其实最容易遭受箭矢所伤,因此今天从一开始,桃豹就故意打得疲疲沓沓的,不肯使出全力来。而相反,蘷安在城南,支雄在城西,却卯足了力气,不计伤亡地猛攻,迫使守军抽调城东的兵马来增援这两个方向,然后趁此时机,桃豹突然间发力,这才能够一举攻破东城。

    “一则王正长书生耳,并不熟于军事,二则城内兵数太少,难以三面应付。裴郎须知,城广未必易守,越是广大,须兵越多,若不足数,反比一二里的小城更难布防。”

    裴该作揖道:“多谢张君解惑,受教了。”

    ——————————

    仅仅两天的时间,石勒便即攻陷了阳夏城,王赞妄图自北门渡㳡水而逃,却被石勒预先使支屈六在北岸设伏,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给俘虏了。

    当支屈六把王赞绳捆索绑押解到石勒面前来的时候,石勒还在刚攻破的南城大门口,没能进城呢。裴该位于石勒身后,定睛一瞧,只见这位王正长的形貌极其狼狈:甲胄已被剥去,光穿着一套白色的衷衣,多处沾染着血污;靴子掉了一只,布袜上沾满了湿泥;发髻散乱,面色灰败,额角上还有一块青肿……

    石勒也不下马,只是略略俯身,笑着问王赞道:“正长,昨日我遣使劝卿降顺,何以不肯展读书信,便直接折断了呢?”王赞垂头丧气地回复道:“总是愚氓不识将军虎威,自以为能够安守阳夏,太过狂妄了……将军恕罪。”

    石勒一挑眉毛:“罪不可恕,命却可饶——正长可肯归服于我么?”

    王赞叹息道:“既为所俘,全由将军处断……然赞实无经世之才,只恐难食将军俸禄……”口气挺软,但还是不愿意投降。

    石勒笑道:“我知之矣,此处非待客之所。且等入城后,我再重新来问过正长吧。”命令支屈六给王赞解开绑缚,换身衣服,再好好梳洗一番,等待传唤。随即右臂一挥:“进城!”

    身为主帅,石勒是比较晚进入阳夏城的,先让桃豹、蘷安、支雄等人把城内清理干净了——当然这“清理”不是指的洒扫街衢……裴该走在石勒身后,就见街道上满是死尸,两旁房屋大多倾塌,或者被烧得只剩一些焦土,状况非常凄惨。他知道这年月每破一城,攻方总要大加杀戮,别说胡兵了,当年跟随着司马越的时候,晋军对自己的同胞同样毫无怜悯之情。不过那时候往往要等把尸体全都处理完了,朝廷百官才会入城——倒不是有什么恻隐之心,纯粹因为官僚们爱干净……

    当下忍不住略催一催马,靠近石勒,低声劝说道:“主公须布信义仁德于天下,然后才能战必胜,攻必克,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且请少缓杀戮。尤其城内百姓无辜,不过为王赞所迫助守而已,还请宽宥。”

    石勒笑一笑,扭过头来对裴该说:“百姓是人,难道我的士兵就不是人么?既驱使他们冒矢攻城,死生旋踵之间,则既入城,必不能禁其杀掠——否则谁肯为汝卖命?我知裴郎不忍见此,且放宽心,早有号令,待我入城时,蘷安等便须封刀……”

    话音未落,忽见一名女子**着身子从街角猛蹿出来,随即被身后的一名胡兵挥起刀来,正好劈在脊梁上,鲜血当即喷涌而出,那女子都来不及叫唤,顺着刀势蹿伏到地上,打一个滚儿就不动了。

    随即那胡兵抬头望见石勒,匆忙后退两步,柱着刀单膝跪倒行礼。

    裴该心中愤懑,忍不住就冷哼一声:“好封刀!”石勒双眉一拧,怒视着那名胡兵,喝问道:“汝是谁的部下?!”胡兵结结巴巴地回复说:“支雄将军麾下……”石勒当即摆手:“拖下去,砍了!”

    胡兵大惊,急忙高叫:“郡公饶命——同为羯人,何故杀我?!”

    听说是羯人,石勒不禁“啧”了一声,他偷眼瞟瞟裴该——裴该面无表情——于是吩咐说:“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那胡兵被拖下去了,裴该冷冷地问道:“羯人的性命,果然比晋人……比军令重要么?”石勒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我羯族人少,岂忍害之……我的难处,希望裴郎能够理解——且命他待罪立功吧。”

    ——————————

    石勒等人进入县令衙署坐定,然后就命支屈六带王赞进来。王赞换了一身整洁的袍服,但是没戴冠,也不系印绶——就跟裴该一样——脸上也洗净了,可惜额角乌青难除。他进门后便即拱手趋近石勒,随即在案前屈膝跪下。仪态比方才在城门前端庄多了,但气势只有更加萎靡。

    石勒一摆手:“正长请坐。”王赞这才把屁股落在后脚跟上。

    “正长,昔在仓垣,我曾为卿所败,何以今日胜负易势啊?”

    王赞沮丧地回答道:“赞前从苟大将军攻青州曹嶷,不幸为其所败,健将锐卒,泰半丧没,此番守备阳夏,所部皆新募之兵,加之民、粮皆少,是以再难撄将军的锋芒……”

    张宾在旁边听见他这么说,赶紧插嘴问道:“城中尚有多少粮谷?”

    “不过千余斛耳。”

    石勒一皱眉头:“即我不来攻,亦不足两月存粮……”想一想,不对——“加之百姓,恐怕不敷半月之须。如此贫乏,还敢守备此城么?”

    王赞苦笑道:“正当青黄不接之时,城内百姓原本乏粮,我入城后,招募百姓修缮城防,粮草大多散尽……本没想到将军会来攻城,才刚遣使往蒙城去,请苟大将军接济……”

    “苟道将使汝设防阳夏,距离许昌不过三日路程,难道便没有想到我会来攻打么?”

    “此亦无奈之举……”王赞忍不住就开始大吐苦水。据他说苟晞自从青州一败,几乎一蹶不振,退军仓垣,都打算要向司马越服软认输了,谁想他主意还没拿定,却传来了司马越薨逝的消息。苟晞当即大宴三日,认为自己是有上天庇佑的,于是遣使洛阳,奉劝皇帝迁都仓垣,他好挟天子以令诸侯,重振声威——为此还特意派从事中郎刘会率船数十艘、宿卫五百人和粮食一千斛去接皇帝。谁想到期望落了空,皇帝不肯来,河南尹潘韬跟苟晞有仇,干脆把刘会连兵带船也全都给扣下了。

    好在皇帝虽然不肯来,豫章王司马端却跑来了,于是当晋怀帝被俘的消息传到仓垣后,苟晞当即拥戴司马端为太子,司马端承制命苟晞为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也接近于当年曹操在汉朝的地位了。苟晞原本出身寒微,不想竟能登上人臣的顶峰,得意之下,豢养了婢女千人、侍妾数十人,每天沉醉在温柔乡中。

    王赞名位虽然不高(时为陈留内史,加散骑侍郎),但与苟晞相交莫逆,多次当面劝说,要苟晞振作起来,整军备战,而且仓垣城小堞低,不如迁往它处。苟晞算是部分听从了王赞的建议,率部迁往蒙城,同时遥署舞阳叛民李洪为雍州刺史,遣冠军将军王兹屯驻谷阳,自以为李洪能够牵绊住许昌的石勒,王兹可以监视住项关的王弥,自己且能踏实过几天好日子呢。

    王赞说了:“苟道将施法素来严苛,此前屡战屡胜之时,人皆谓治军正当如此之严,尚无多少怨怼之心,待其战败,苟且于蒙城,部将乃多叛离,如温畿、傅宣等皆其亲信,然都率部远飏矣。我本文弱之士,亦不娴于军旅,因久从苟道将,竟以为能战者,加之屡进良言,惹得道将不喜,于是才遣我到阳夏来。说是以防将军东进,其实苟道将也料不到将军会来得如此之快……”

    听到这里,石勒不禁转过头去瞟一眼裴该,同时嘴角一咧。裴该要琢磨一下,这才明白石勒的意思,大概是在说:你瞧,这种说辞跟王衍当日何其相象啊?

    ——我本无能之人,不该担当此位,这是老天的误会,不是我的错啊……错误都是别人犯的呀,我要不是该上那些猪队友,何至于此?

    就听石勒终于打断了王赞的长篇大论,问他:“今苟道将麾下,尚有多少兵将,多少粮草?”

    王赞老实回答道:“蒙城中胜兵万余,丁壮在三万上下,此外散在周边各城邑的,还有三五千兵卒。粮秣为多年积蓄,倒还勉强丰足。”

    石勒又一偏头,和张宾四目相对,各自心中有数。随即石勒朝裴该一挥手:“裴郎,近前来——正长可识得此人否?”

    王赞眯眯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裴该,犹犹豫豫地说:“请恕眼拙,这位是……”裴该拱手道:“仆是裴该,先父在时,王君曾经造访,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否?不过当时该尚在冲龄,形貌自然大异了……”

    王赞闻言大吃了一惊,又再细细端详裴该,貌似确实五官有点儿裴頠的影子,赶紧施礼:“原来是裴公的公子!”表情又是惊讶,又有些哀伤,裴该一瞧他这模样,心说坏了……没想到我还真做了石勒的千金马骨!

第三十九章、无妄之灾

    世家门阀体系以东汉朝为其滥觞,到魏晋时始得成型,期间风云变幻,政权起落无常,但绝大多数源自汉季的头等门阀却始终屹立不倒,把家族显赫的政治声望一直延续到唐代乃至于北宋————比方说颍川荀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高平郗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等,河东裴氏自然也列名在内。

    这些第一等的门阀世家,必须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是在文化上,祖上出过经学名家,世代以儒经教育子弟,家中藏书甚丰,甚至独掌一家学说;二是在政治上,世代都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最好能有入朝任卿、拜相的;三是在经济上,家族繁茂,人口众多,广有田产,阡陌纵横,雄霸一方……

    当然啦,这三点其实是互为因果的:若不明经,则得不到出任高官的机会;若然不出高官,很难兼并巨量的田产;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也无法保证子弟世代学经,进而历朝出仕。然后因为基本上垄断了经学的学习权和解释权,又财雄势厚,才能任由政治风云动荡、朝代更迭,始终维持家族声势不倒。

    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从来眼高于顶,非清要显职不肯接任,非宦门之后不与交游,非门当户对者也不相婚姻,别说瞧不上次一等门第的士人、官僚了,就连皇帝都未必放在眼里。终究司马氏在汉季只属于次等门阀,虽以经学立身,却没出过什么大家——不象荀氏有荀爽、王氏有王经、郑氏有郑众、郗氏有郗虑、杨氏有杨震、崔氏有崔琰、卢氏有卢植……而琅琊王氏的王祥、王览兄弟,河东裴氏的裴茂、裴潜、裴秀、裴頠四代祖孙,虽然算不上经学魁首,亦皆可为一世之师矣。

    所以当听说这种顶尖门阀的嫡派子弟竟然降了石勒了,你说王赞能不吃惊吗?王赞虽然姓王,但祖籍义阳,跟琅琊王、太原王全都挨不上边儿,家系不入上品,天然地对头等门阀抱有高山仰止的崇拜心态。由此裴该就这样被石勒当做马骨给供起来了,还是具金灿灿的马骨,得空就亮出来给王赞之辈瞧瞧——连裴家都肯归顺于我,汝何人耶,而敢以不文胡儿目我乎?!

    于是王赞惊愕过后,当即俯伏在地,向石勒表态:“明公威武,气盖当世,至德亦感天地,赞不才,今愿降矣。”

    裴该看到这一幕先是苦笑不得,继而就仿佛跟吃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他只是暂时栖身胡营而已,压根儿就没打算帮石勒的忙,没想到仅仅投胡这一件事,就已经算是帮大忙啦……

    石勒“哈哈”大笑,忙伸双手把王赞搀扶起来,随即提出要求:“正长,可肯为我书一封信,奉劝苟道将也倒戈来投么?”

    ——————————

    石勒并没有如同攻打阳夏城那般,先派人拿着王赞的手书去蒙城劝苟晞投降。因为根据王赞所述,苟晞这会儿还在倚红偎翠,做着曹操再世的清秋大梦呢,换言之,他正狂着哪,哪肯因为一封老朋友的书信就降顺胡汉国呢?

    但也正因为如此,石勒猜想苟晞尚且无备,有机会将之一举成擒——据说蒙城粮秣还算充足,若等他回过味儿来,大肆扩军备战,那便很难快速攻取了。要知道南边儿还有个王弥,随时可能挥师北上来插一脚,石勒倒不怕王弥和苟晞夹击自己,怕的是王弥抢先一步灭了苟晞,并吞其部众,到时候实力蹿升,恐非自己所能拮抗了。

    于是他在和张宾商议过后,都没来得及询问刁膺、蘷安等人的意见,便匆匆集合主力,亲自领兵,连夜出了阳夏,直取蒙城。

    果然不出石勒、张宾所料,苟晞才刚接到阳夏失守的败报,当场慌了手脚。终究他也是当世宿将,头脑一时间混乱而已,相信很快便能恢复过来,筹谋应对之策——要么进攻,要么防守,要么干脆弃城遁往它处。可还没等他开始镇定下来谋划呢,胡汉大军就已然到了城下,二话不说便发起了猛攻——真正是“兵贵神速”。

    而且石勒还把多份箭书射入城内,内容很简单:“三日必克此城,破城后鸡犬不留,妇孺并杀!若三日内开城归降,则只罪苟晞一人,余党不论。”

    苟晞这阵子实力日蹙,心倒飞得比天高,他本来就施法严苛,这一抖起威风来,就更是细过必罚,小罪必诛,搞得是人心惶惶,终于众叛亲离。因此石勒才刚攻了半天城,就有人主动打开西门,引导胡汉军入内,随即数名亲信直接把苟晞及其弟苟纯捆上就给押过来了。

    石勒下得马来亲解二人之缚,这才递上王赞的书信。苟晞几乎是瞬间从天上跌落泥涂,巨大的心理落差彻底摧毁了他的抵抗意志,等见到好朋友的劝降信,不禁长叹一声,当即跪拜在地——堂堂苟大将军投降了!

    这一来他几名叛主的亲信全都傻了眼,连声问说不是只罪苟晞一人吗,怎么不怪罪他了呢?那将军您又打算如何处置我等?石勒一瞪眼:“汝等背主不忠,还奢求活命么?!”下令将这几人全都乱棍打死。随即安慰苟晞道:“将军无罪。天下皆司马氏所坏,将军何罪之有啊?”暗示苟晞把他才刚拥立的太子司马端斩首来献。

    苟晞这会儿为了活命,什么事儿不肯做啊?当场便亲手斩杀了司马端,割其首级,跪献石勒。石勒大喜,即拜苟晞为左司马——和张宾的名位一般高。

    ——————————

    裴该等人是三日后离开阳夏,前往蒙城的——这算石勒的后军,家属营加辎重队,仍由逯明护持,战兵五千,各类非战斗人员倒有近三万之众。“君子营”成员除张宾、徐光、程遐等十余人随军听用外,也大多都在队列之中,这会儿又多了一个王赞王正长。

    王赞这几天始终和裴该呆在一起。他先是请求拜见裴妃,然后就缠着裴该询问对方降胡的经过,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了宁平城之战上——王赞多方打问细节,询问某人某人当时可在军中,结果如何?裴该不好意思说全军尽没,就只有自己一个归降了石勒——什么石勒敬自己的志气、爱自己的才能,以及胡营约三事等事,太过曲折,也不容易取信于人哪。一个说不好,反倒显得王衍等辈全是节烈,就自己一人贪生怕死……

    只得含糊应对,赶紧把话题给扯远去了。一开始他不打算多搭理王赞的,但说着说着,就听王赞感时伤世,开始吟诗,裴该不禁心中微微一动——这或许派得上用场啊……

    东晋南朝,文采风流,士人基本断绝了汉儒的传承,因此被迫着不是去清谈了,就是去做诗了,于是上承建安风骨,开启文坛一段盛世——“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想想也实在悲摧到可笑。

    裴该是打算落跑去江东的,天下虽大,只有那里还勉强可算一片净土,即便自己还有恢复之志,也起码先得把裴氏安置在那么一个安全的地方吧。可是若赴江东,就免不了要跟一票酸腐文人打交道,在这方面,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学问是有,灵性绝欠,根本就没有吟诗作对的天赋。听裴氏说,这王正长倒算是个挺有水平的诗人哪,不如我先来向他请教一二吧。

    就这么着,两人一连腻了好几天,年龄虽然相差甚远,貌似还颇为投契——不过诗文之道并非一两日便能有所进益的,而文章灵气么,即便拜投了明师,自身又足够努力,该找不着仍然找不着……

    裴、王二人并辔而行,跟随大队进入蒙城。王赞多年担任地方官,也领过兵、打过仗,马术自然是娴熟的,还教了裴该不少速成的窍门儿——胡人打小骑马,反倒未必懂得。此时蒙城街道也已经真正“清理”干净了,再看不到多少遭逢兵燹后的惨状。

    石勒说“余党不论”,当然不是指进城之后不烧不杀、不抢不掠,跟“人民子弟兵”似的,而是指对于主动降顺的将吏不再施加惩处——那几个倒霉蛋和新太子司马端算是例外——降将他要任用,降卒他要收编,至于普通百姓,对于流动作战的胡汉军来说作用不大,则自然难逃厄运。不过总体而言,蒙城还算是“和平”接收的,前后杀伤兵丁、百姓也不过一两千人而已,在这年月就已经算是难得的慈悲为怀啦。

    即便如此,大军入驻,自然导致街面上冷冷清清,就没有什么百姓再敢露面,来来往往都是胡汉兵将。王赞还想跟裴该谈诗论赋,裴该看到萧条的市容,却压根儿提不其兴趣来,只得随口敷衍。正行之间,忽见几名胡兵拖着数人经过,那几个人全都满身脏污,加之道道鲜血淋漓的鞭痕,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要遭到如此严惩。

    裴该一开始并未在意,但眼角偶然间一扫,却见其中一人面相有些熟悉,不禁勒停了坐骑,又再俯身细瞧。果不其然,此人一张方面,五官虽然扭曲,还能看出原本应该颇为精致,胡须虽然沾了血被黏得如同毛笔一般,仍然留存有仔细梳理过的痕迹——唉,这不是曲墨封么?!

    王赞见裴该勒马,也不禁停了下来,问他:“文约,何事?”裴该扬起鞭子来朝那些人一指,提高声音问道:“彼等所犯何事?受了谁的鞭笞?”

    小兵们只管拖人,理都不理。但王赞貌似认得其中一人,于是高声呼唤其名,那小兵抬头见了王赞,不禁大吃一惊:“王侍郎也降了……归顺了汉国么?”

    王赞略显尴尬地笑一笑,不接这个话头,只是重复裴该的问题:“彼等所犯何事?”那小兵随口答道:“都是冒犯了石……郡公的军令,因此受此鞭笞之刑。”裴该指指紧闭双眼,生死不明的曲彬:“此人违犯了什么军令?”

    那小兵回答道:“此人是得罪了苟将……司马,苟司马言于郡公,郡公勃然大怒,即命鞭笞三十……”

    详细情形,这小兵也不怎么明白,要等一行人都安置好了以后,裴该才从简道口中得知确信。当然啦,简至繁也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并没有亲眼得见,但架不住那家伙人头熟,又好打听啊,所以得到情报比裴该要早,而且相当的详细。

    曲墨封真正是流年不利,才遭逢此无妄之灾。且说“君子营”内众士人大多虽有职司,却无正式名位,因而他们就自己冠上头衔,只为的相互称呼时候好听一些,比方说徐光和程遐都自称司马——左右就不论了,谁都不肯排名在对方之下。但这理论上只能私底下叫,不可宣之于大庭广众之间,只是大家说顺嘴了,石勒、张宾等人貌似也并不怎么在意,故此就连奏事的时候也往往会忍不住带将出来。

    只是如今司马已有人选,石勒在收降苟晞以后,即任命他为左司马——空着个右司马的职位,众人私下传言,是给裴该留着呢。故此今日曲彬还不是正式奏事,只是在和徐光就公事交谈的时候,尊称对方为司马,偏偏被苟晞路过的时候听见了,苟晞深感恼恨,当场就跑去禀报了石勒。石勒闻言大怒——其实主要是做给苟晞看的——当即召徐光和曲彬过来,对徐季武仅仅申斥几句而已,对曲墨封就没那么客气了,当场下令责罚三十鞭,以儆效尤!

    简道将此事禀报裴该,裴该不禁冷笑道:“曲彬谄上而傲下,固当罹此难也!”他虽然觉得这小子就一废物,根本无须关注,但当日奉程遐之命大大咧咧来召唤自己的事儿可还一直记在心里呢,他裴文约肚量可没多大,很记仇的。只不过既然苟晞先帮忙收拾了那家伙,倒是省得自己费脑筋和动手了。

    随即恳请简道:“至繁,有劳卿为我收集城内公私图书……”

第四十章、积薪

    等进得蒙城,安顿好之后,裴该就和王赞一起来见石勒。石勒正好与苟晞共坐,急召二人近前来,王赞与苟晞对面,双方神色都难免有些尴尬,石勒倒赶紧帮忙打圆场:“道将、正长,卿二人本为至交,今又一同归从我汉国,将来建功立业、封侯拜爵,也算是一段佳话了。”二人赶紧拱手:“自当虔心辅佐明公,以成大业。”

    石勒又为苟晞介绍了裴该,苟晞赶紧行礼:“尝闻明公说起,裴文约深肖乃父,有不屈之志,有宰相之才,今日得见,真少年俊彦也!”裴该随便回了一礼,态度貌似有些倨傲——其实这不是装,他心里确实不大高兴。一是被石勒当马骨当得很不爽,二则苟晞的话里也还藏着钉子呢:啥叫“不屈之志”了?你是在讽刺我最终还是“屈”了么?是,我年岁是比较小,但不必直接称之为“少年俊彦”吧,你是倚老卖老,瞧不起我吗?

    苟晞瞧不起裴该也是正常的,虽说二人论家世一天一地,但苟道将终究与王正长不同,从司隶校尉石鉴的部从事起家,不到十年便累功而成为西晋大将,曾经战必胜、攻必克,纵横大河南北,就连司马越都对他深为忌惮。等他地位逐渐提升之后,就难免对世家子弟会从仰视一转为敌视甚至是鄙视了——汝等不过托生了一个好人家而已,怎比我天纵英才、傲啸当世啊?!

    这还是他被迫归降了胡汉,做石勒幕中司马,倘若还是横行一方的军阀,才不肯正眼瞧裴该呢。你老爹是挂了,即便他还活着,难道敢恃宰相之尊而小觑我么?我又何必对一孺子行礼?

    苟晞话里暗藏的钉子,石勒学问有限,没听出来,但裴该对苟晞不假辞色,而苟晞因此面色阴沉,他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传言无误,他本来是想任命裴该做右司马的——当日曾想命其为“君子营”副督,没人赞成,只得作罢;但这回的任命,事先可是得到了张宾的首肯,至于徐光、程遐等人,貌似也并没有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对情绪来——只是看到这种情形,生怕惹恼了苟晞,倒不方便当场提起此事来了。

    终究军中以右为尊,右司马可是比左司马还要高半头啊。

    当下只是随便寒暄几句,就说文约、正长你们远来疲乏,还是早点儿回去歇息吧。裴该和王赞才刚出去,苟晞就问了:“未知二子今在军中,是何职司?”石勒说他们跟你一样,降顺的时间还不长,再加上又没有道将你这般名满天下,所以还都没定——“以道将看来,当授何职?”

    苟晞回答道:“王正长与晞相交莫逆,我深知其才,亦明其所用,请明公将之拨隶在我的麾下,齐心协力,以为明公效犬马之劳。至于裴文约,虽称有才,终究年纪尚轻,明公慎用,不可付以方面之任也——这只是一点浅见,具体授何职司,都由明公决断。”

    石勒点点头:“道将老成之论,我会仔细考虑的。”

    ——————————

    当日晚间,张宾又来找裴该,转述石勒的意思:本待任裴郎为右司马,但苟道将似有不怿之色,只得暂且作罢……

    裴该心中暗笑,上回通报说当不成“君子营”副督的是你,这回说做不成右司马的也是你,你是专门负责给石勒擦屁股的么?脸上却表现得云淡风轻:“品位之于裴某,浮云罢了。”

    张宾心说品当然于你是浮云,你的品够高了……位于你也是浮云,在石勒幕府之中,哪有一个职务可以得比上你过去的散骑常侍、南昌侯呢?你要是在意什么营督、司马,不是徒惹他人耻笑么?但是想想裴该终究也来了好几个月了,到如今仍然无职无位,就怕他嘴里不说,其实心中对石勒暗藏怨怼之意,因此好言抚慰道:“苟道将倨傲,不欲裴郎位于其右也。然右司马虽不可得,主簿、功曹等却并不为难——不知裴郎属意何职?”

    裴该淡淡一笑:“程子远、徐季武等都无职,独我有职,怕是会变成众矢之的呀。”随即假装诚恳地对张宾说:“张君,我归主公,非为利禄,是张君说欲导主公为中国人,平定天下,我才勉从之耳。今驻蒙城,其势尚不如在许昌,不知须整备几时,才可继续东向?”

    他知道石勒才刚吞并了苟晞所部,是一定需要花费点儿时间整训的,不可能这就拉起队伍来继续朝东走,可是你们究竟打算跟这儿呆多久呢?石勒有没有跟你商量过今后的计划?

    张宾略略一皱眉头:“我也正为此事,前来与裴郎商议……一则王弥在项关,尚不知对我军吞并苟道将作何看法,有何举措;二则么……苟道将建议明公东取青州,明公似乎意动……”

    裴该笑笑:“东征青州也好。”

    张宾说什么叫“也好”——“昔裴郎不是说过,唯河北邯郸、襄国间是形胜之地,可以建基么?青州虽残破不如河北,户口尚繁,但偏处海滨,只可割据一隅,不能制压天下,非可立足之地也!”

    裴该一摆手:“设主公果然东征青、徐,背海而面中原,又远离平阳,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好做富家翁,保一世富贵不难矣。昔田齐在彼,秦最后灭之;臧霸在彼,成一世豪。主公不正好拿他们做榜样吗?怎么,主公有天下之志,难道欲图反汉不成么?!”你就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啦,你跟石勒究竟有多大志向,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张宾愣了一下,随即敷衍道:“人怀天下之志,或可割据——如同蜀之刘备;若止有割据心,怕是终究落得个公孙述一般的下场。臧宣高最终不也被迫离开青州,俯首入朝了么?”说完这几句没什么诚意的话,他赶紧转换话题:“未知明公何以如此看重苟道将,又不知苟道将何以寄望于青州?”

    裴该说关于这两点啊,我大致能够猜到缘由:“苟道将昔日曾领青州刺史、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结果为曹嶷所败,被迫退至仓垣,自然会对青州念念不忘。至于主公信重他……张君可知,当日曹操在下邳曾欲赦吕布而用之,又是什么缘故了?”

    张宾说因为吕布够勇啊,他说“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要不是刘备突然间提起丁原、董卓之事,估计曹操就留下吕布的性命了——“然苟道将安能与吕奉先相提并论?”

    裴该说此其一也,尚有其二——“主公初随公师藩,而公师藩为苟道将所杀;后从汲桑,而汲桑为苟道将所破;继而自身亦败,这才西投刘元海。是主公屡败,唯此一胜耳,因此必然敬畏于苟道将。今程子远、徐季武皆不服张君,异日若名位在张君之上,是杀张君以逞一时之快啊,还是驱张君若臂,使张君诚心拜服,可以每日得意——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更趁心呢?”他举了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是石勒正沉醉在昔日的大敌服服帖帖为自己谋划的快感之中,所以才会暂时对苟晞言听计从的。

    乃至于为了苟晞,石勒把徐光责骂一通,还抽了曲彬一顿鞭子;甚至于为了苟晞,他连自己都有些疏远了,在“君子营”副督的承诺背弃之后,又再第二次食言而肥。

    张宾摇头道:“听裴郎之言,仍有怨怼明公之意。”

    裴该说我才不怨呢,我高兴还来不及——“昔主公才收我,欲以为‘君子营’副督,程子远即欲设谋害我……”相信那些事儿瞒不过你张孟孙,你一定早就打听到了——“今若以为我右司马,张君又会做何感想?”长史、司马,品位相若,但问题张宾才是左长史,我要是做了右司马,那你能高兴吗?

    不等张宾辩解自己绝无嫉贤妒能之意,裴该继续说道:“今舍我而用苟道将,则徐季武、程子远,乃至张君之恨,必当齐集于苟某,皆有积薪之叹。我则可以隔岸观火——不亦乐乎?”

    所谓“积薪之叹”,这是一个典故,语出汉臣汲黯。汲黯曾经向汉武帝抱怨说:“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意思是你任用臣子,就跟堆柴火似的,先放下的柴火垫在底下,后来者反倒能够窃据高位,让我们这些老臣多寒心哪。裴该的意思,不管苟晞原本的禄位多高,名声多响,终究在石勒幕下他是后来者,这刚到就直接跳你们头上去了,你们能乐意喽?暗示张宾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些,也是心里不舒服,想给苟晞扎刺儿呢吧?

    完了又突然加上一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张君不必担忧。”

    张宾的心思被裴该一语道破,但他不但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倒“呵呵”一笑:“明公喜用昔日大敌,此亦人之常情。”随即就解释:“我并非嫉妒苟道将,但他论冲锋陷阵,或许可与蘷、孔、支、桃等将一较短长,分剖天下大势,未必高于我等,今乃劝主公征伐青州,窃以为并非上策。”裴该笑笑,说你着什么急啊——“若征青州,必与曹嶷起冲突,而王弥尚在身后,若两军前后夹击,我等危矣——主公未必看不到这一点,必然还在犹豫,而即便他看不到,张君也可及时进言……但不知王弥现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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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弥的消息很快就到了。他在听说石勒兼并了苟晞之后,也不禁大吃一惊,深感恐惧,当即写信给石勒,言辞相当恭顺,甚至还说:“公获苟晞而用之,何其神妙!使晞为公左,弥为公右,天下不足定也!”并且建议石勒跟自己一起东进,联合曹嶷去平定青州。

    石勒看到这封信,不禁一头的雾水,乃问群臣。包括苟晞在内,众人都向他道贺,说王弥这分明是服软了啊,以后可以尝试着驱策他、运用他,作为本军的侧翼保障。苟晞更是急切地怂恿石勒挥师东向,去取得青州作为根据地。

    唯独张宾和裴该两人始终不发一语,只是相互间以目相视。随即张宾私下里找到裴该,询问他的看法,裴该直接就把史书上所载的张宾劝谏石勒的话给说了——当然啦,不是原文,原文他记不住:“王弥之位本在主公之上……”

    ——汉主刘聪在加封王弥大将军、齐公的同时,也晋位石勒为征东大将军、幽州牧,虽说石勒上表辞去了将军的称号,但即便不辞,名位也仍然在王弥之下。

    “……即欲与主公共谋青州,言辞不当如此——卑辞下人,必有所图!况且他本便是青州人氏,必然记挂家乡,岂肯与他人共分青州?我看他此番离开洛阳,便是想往青州去的,之所以停留在项关迟迟不动,分明是害怕主公随后跟进,捣他的脊背。若是说动我军与之同赴青州,到时会合了曹嶷,两向夹击,恐怕形势不妙啊!”

    张宾鼓掌道:“裴郎说得好,正与我不谋而合。请裴郎即将此语去劝说明公吧。”裴该说你去吧,我不去——“张君既为长史,如此军国重事,合当进言。某则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张宾皱了一下眉头,便即转身去求见石勒,然后如此这般地一说,并且提到了裴该的态度。石勒有点儿不大高兴,问他:“裴郎不得右长史,竟如此怨怼于我吗?”张宾摇摇头,说:“臣以为,裴郎是既不愿处苟道将之下,又不敢居苟道将之上。而且前日他求文教的职司,主公未允,是以无位无职,才不敢妄言的。”

    石勒说现在哪有搞文教的精力啊?张宾笑道:“前赠裴郎三车书,他拱若珍宝。等到了阳夏,以及进入蒙城,也多次请简至繁为他搜集城内图书。人就怕无欲,若其有欲,则明公能满足之,必将忠悃之心奉献于明公。何不便命他搜集和管理图书,任一散职,则既不会和程子远、苟道将等人起冲突,又能竭诚为主公效劳——岂不两全?”

    石勒点点头,说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吧——“然张先生也须劝慰裴郎,使他有话,尽可对我明言,不必再通过张先生传达。我曾云出征洛阳归来,便与裴郎倾心相谈,可惜一直戎马倥偬,未得其便啊……”

    当简道把石勒的分派传达给裴该的时候,裴该面沉似水,微微点头,其实心里却在大笑:“汝等终于落我彀中矣!”

第四十一章、飘风不终朝

    裴该一直在琢磨自己暂栖胡营的存身之道,当然前提必须搞明白,石勒为什么会起意延揽自己呢?

    根据史书所载,宁平城之战后,石勒问孔苌该怎么对待王衍等人,孔苌说了:“彼皆晋之王公,终不为吾用。”于是石勒才下定决心,杀尽了晋官。

    其实孔苌的话和石勒的决断之间,很明显欠缺了一个环节,换言之,前者是后者的原因之一,但并非充要条件。石勒也不是天然就敌视晋官的——姓司马的则另说——他后来主动招揽或接受投降的晋官多了去了;并且也不怕对方不肯为己所用——王衍以下,一个个都怂成那样了,还有拒绝延揽的胆子吗?甚至于王衍本人,那已经明确表态愿意降顺了呀。

    关键是王衍这厮的态度过于恶心,相信他哪怕不似裴该一般铁骨铮铮,只要态度还算不卑不亢,石勒都肯捡起来做一副千金马骨。而且王衍还劝石勒称帝……这话你可以私底下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明宣于口啊,终究石勒那会儿还并没有独立的实力哪——本冀以此自免,结果反倒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说石勒在接纳张宾,且组建了“君子营”之后,深感中国士人用得挺顺手,他本人确实是有延揽晋官的意愿的。但你一个两个往他面前领还则罢了,一下子塞过来数百上千,多则不为贵,他反倒不怎么想要啦——好比一粒珍珠,看着实在璀璨,实足为宝,这要是直接提拉过来一大筐,人肯定会琢磨了,其实都是假货吧……

    石勒之所以看重裴该,也正是因为裴文约鹤立鸡群,表现得与他人迥然不同——而且独此一份。真要是泰半晋官全都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子,起码裴该就不显了,石勒也会认为此乃常态——不怕死、不肯降,光这点儿特性还不值得他礼贤下士。

    想通了这点以后,裴该就一直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以为石勒是真看中了你身上的闪光点,千万不要以为他就是吃硬不吃软的性子,否则必罹杀身之祸。

    想当年刘备得了诸葛亮,二人“情好日密”,导致老部下关羽、张飞都瞧不惯了,刘备却说:“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为了诸葛亮不惜驳关、张的面子。可是石勒得到了裴该呢?张宾、徐光等人一说裴文约年轻识浅,又是初来乍到,不能一步登天做“君子营”副督,石勒当即就收回了成命。由此可见,裴该虽入胡营,其实还没过试用期哪,并不能使石勒拿他如同张宾一般,或起码是当作张宾之亚匹来对待。

    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喽。裴该考虑到,倘若自己仍然跟约三事之前那般不给石勒好脸色瞧——即便是忠心直谏——或者表现得太过无用,估计过不了试用期,石勒直接就把他拋诸脑后了。但这并不是说自己可以辞职离开胡营,而是必遭群僚践踏,然后被迫背锅,最终身首异处……

    太低调不行,太高调也不成,因为“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徐光、程遐等人的目光全都会落到自己头上,即便再得石勒的信用,取得了相当大的活动自由,架不住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你想落跑,哪儿那么容易啊!

    所以他首先表现得对名位毫无兴趣,不去主动跟徐光、程遐他们争,其次又在与张宾的数次交谈中,不时口出惊人之语,相信张宾转过脸来一定会转述给石勒听——起码说明自己还是有用的。我只要踏踏实实过了试用期,你把我当个有一定潜力的普通员工看待,那我就能够找到机会啦,不求颠覆公司,但求全身而退。

    他知道自己是在高空走钢丝,错一步可能就会粉身碎骨,但走着走着,却不知怎么的,竟然逐渐喜欢上了这种危险的运动,于是忍不住还要翻两个跟头,玩一玩花。比方说,他就经常话里话外,不显山不露水的,向张宾揭示出石勒集团中将吏之间的矛盾——当然一定程度上也是张宾先提起的话茬儿——并且尝试把裂口撕大,因为只有敌人足够混乱,自己才有乱中取事的机会。

    好比说苟晞,裴该本来对这家伙就没啥好感,因为此人号称“屠伯”,杀戮甚重,真不在那些胡将胡帅之下,再加上初见面时苟晞就话里带刺,裴该自然冷面相对。后来发现这步无心之棋倒是下对了,因为很明显的张宾与苟晞不和——至于真是理念不合,还是因为“积薪”,那裴该就不管啦——所以他才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苟晞的日子长不了,张孟孙你别担心。

    苟晞最终是什么下场,实话说裴该记不清了,但他知道终张宾一世,在石勒面前可始终是宠遇不衰的啊,那么两者相斗,肯定是张宾笑到了最后,那还用问吗?

    群僚之间,他最忌惮张宾,初见时便觉得此人双目如电,仿佛要剜出自己五脏六腑来似的。所以和张宾敌对是很不明智的,不如尝试着与之并道而行,或许基于“灯下黑”的原理,张孟孙可以忽视自己的某些特异举动,从而逐渐放下警惕心来吧。

    等听说石勒果然交付给自己文教工作,裴该不禁暗中狂喜:“汝等终于落我彀中矣!”因为这首先说明自己已然通过试用期,成为了正式员工;其次说明张宾在石勒面前,大抵是说过自己好话的——因为想搞文教这事儿,自己也就跟他提起过;第三,负责这么一个清水衙门,也可以一定程度上消减来自于苟晞、徐光等人的敌视,或者起码让他们从自己身上移开警惕的目光。

    当然啦,其用意还有第四……他一直憋着这招,憋得很辛苦,极想向旁人倾吐,只可惜,即便对裴氏也不能明言,而若曲折道来,裴氏又未必听得懂……

    话说裴该初入蒙城的那几天里,石勒麾下将吏陆续来拜。当然啦,众人的用心不尽相同,某些只是听了支屈六的煽惑,说裴郎是有大才的,必得重用;某些只是普通的多一个熟人多一条道路;某些起意逢迎;某些是来探察虚实。裴该应对不同人的态度也各有差异,基本上对武将,尤其是胡将,保持一定距离,话不多说;对文吏则依其品位以定言辞,态度多少有些倨傲,但也不至于直接把人给羞走。只有支屈六直接带上门来那些,他才稍稍假以颜色。

    可是等到负责文教的任命一下来,再肯上门来的就不多啦,裴该也正好得其所哉,踏踏实实呆在家里整理典籍。日常仍然往他门上跑的,一是支屈六,后来支屈六还把支雄也揪过来了,一起听裴郎说古;二是简道,以他的身份,自然谁都得巴结着,不敢稍有懈怠;三是王赞,不时来跟裴该谈谈诗,或者帮忙整理典籍;程遐虽然自己不来,但也经常遣人致书问候,以保证联络不断;最后一个则是张宾。

    石勒时常召集将吏们议事,裴该自然不能不到,就跟当日宴会似的,座席在徐光、程遐之下。但是他很少发言,石勒直接问起来,也往往只是说:“张君所言,斯是正理,还望主公审思、依从。”要等会后和张宾私下交谈,他才详细说明,我为什么支持你,那还真不是没过脑子随口一说,确实有我自己的考量。张宾因而日益引裴该为知交,有时候甚至在想,不让裴该和自己同做石勒的左右手,而让他直接做自己的参谋,貌似会更合适一些……

    所以张宾也不再跟石勒面前为裴该求取官职了,他觉得目前这种状况,暂时就挺好的。

    ——————————

    裴该所料不差——或者说历史还并没有偏离它原本的轨迹——王弥非但不是真的服了石勒,而且还起意图谋之。

    根据史书记载,先是前司隶校尉刘暾进言,说你既然跟刘曜闹崩了,那就得跟石勒搞好关系,同时据守青州为根据地,以图自保。因此王弥还在洛阳的时候,就特意送了不少抢掠来的财货给石勒。可是等到石勒兼并了苟晞所部,势力瞬间膨胀,王弥却又不满了,刘暾就建议说,不如卑辞以邀石勒共同征伐青州,到时候好和曹嶷前后夹击,并吞石勒所部。

    王弥听从了,于是一方面写信给石勒,提出一起东进之意,另方面派刘暾带信给曹嶷。谁想到石勒听从张宾的建言,一直在防着王弥呢,时常派侦骑于两股势力之间游弋、探查,于是顺利缀上了刘暾,并最终在东阿附近将之擒获。

    石勒览信,勃然大怒,当即斩杀了刘暾。因为此事,他不再提东取青州,对曾建此言的苟晞也日渐疏远——苟道将最终就没能熬过试用期。本打算干脆南下讨伐王弥的,但刁膺和张宾都说部伍尚未整训完毕,此刻实不宜发动大规模征伐。石勒问那该怎么办?王弥邀我同往青州,我若不答应,那还不如主动翻脸;我若答应,不可能迟迟不动啊。

    张宾随便给石勒找个了理由,派遣桃豹前去接收仓垣的存粮,结果莫名其妙就跟蓬关的陈午接上了仗,由此而复信王弥,说我如今脱不开身,你且等一段时间,等我灭了陈午再说的。

    裴该听说了此事,就赶紧跑来找石勒。

    这还是他自归顺以来,首次主动求见,石勒闻报不禁大喜,连忙说了一个“请”字。原本出征洛阳前,石勒听得“主公”二字,大为欣悦,就曾经握着裴该的手,说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聊啊。然而话虽如此,其实他却一次都没有单独召见过裴该,一则事务倥偬,未得其便;同时“君子营”副督的承诺泡汤,石勒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右司马”不算,那并非当面许诺,而且要确定给不了了,才让张宾去通报一声,真实用意是加深裴该与苟晞二人之间的嫌隙——彼等都曾是晋臣,若然声气相通,拉帮结派,那就比较难驾驭啦。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裴该不肯索要显职,却打算去搞什么没蛋用的文教事业,这种态度让石勒相当不爽。若非张宾时常在耳旁提起,说某某事情,裴郎和我的见解一样,他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不肯跟你明说而已,石勒初时的热度过后,恐怕就要把裴该打入另册了。

    但此番裴该主动求见,石勒仍然笑脸相迎。见了面裴该先问:“听闻桃将军与蓬关陈午相攻,可有此事么?”石勒点点头,说有。裴该拱手请求道:“请主公允许我前往军中,相助桃将军一臂之力。”

    石勒眉头微微一皱,心说倘若我派的是支雄、支屈六,听说你跟他们交情不错,还则罢了,或者派的是蘷安,你要还报他送回姑母的恩惠,那也有讲儿,为什么会想着去帮桃豹呢?他也不直接问,却笑一笑:“裴郎曾与我约定,不与晋人交锋,何以今日食言啊?”

    裴该说我没有食言——“陈午非晋臣,不过一草寇耳。”随即老实说明:“前闻家兄往赴蓬关,游说陈午助守洛阳,未知结果如何。主公自洛中归来,我遍询诸将,亦都不知家兄下落,只恐仍在蓬关,故此欲往探访耳。”

    石勒说原来如此——“令兄何名,曾仕晋担任何职?”

    “家兄名嵩,字道文,袭父爵为钜鹿郡公,官至中书黄门侍郎。”

    石勒想了想:“洛中未曾见有此人。”不过裴嵩爵位虽尊,职务却很普通,类似官吏在洛阳城里一抓一大把,完了全都被刘曜宰了,很大可能性这家伙也早就身首分离,甚至被烧成飞灰了吧……当然他不能这么跟裴该说,只是顺势问道:“若得令兄,裴郎可能说其降顺于我么?”

    裴该说这个我可保不准——“然若得姑母往说,或可使家兄倒戈来投也。”

    石勒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疑云,于是摇摇头:“尚不知令兄是否在蓬关,若欲得其消息,遣一介使可也,裴郎不必亲往,令姑母女流,也不可接近战阵。”

    裴该偷眼观察石勒的神色,心说你果然还是不放心我啊——“既如此,该请修书一封,遣人送与桃将军,寻访家兄下落。若确实在蓬关,可劝家兄降顺,里应外合,或可战败陈午。”

    石勒点点头,说好吧,你就跟我这儿写信。话音才落,忽听门外禀报:“桃将军有求援书信送来。”石勒闻言,貌似吃了一惊:“陈午小竖,如何能使桃豹求救?!”赶紧的,把信递上来……对了,我不认识字,正好裴郎你帮忙给念念吧。

第四十二章、密谋

    石勒派桃豹去攻陈午,其实是麻痹王弥、拖延东进之计,但这事儿他只跟张宾商量过,向桃豹吩咐过,旁人全不清楚,还以为只是普通的遭遇战罢了。

    当初他派遣桃豹去假模假式收取苟晞留在仓垣的一些粮草、器械,发兵前便暗中嘱咐,说你想办法跟陈午起冲突,趁机猛攻蓬关,但是不要真打下来,并且还需要写信求援,说蓬关坚固,仓促难下,要我派发援军前往——咱们就这么着尽量耗时间,等着看王弥的动向。

    所以今天接到桃豹的求援书信,石勒那吃惊完全是装出来的。可是随即书信递送进来,裴该展开来一读——文辞很浅显,倒是不必解释——石勒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桃豹是真的吃了败仗啦!

    本来包括张宾在内,谁都没把陈午太当一回事儿,虽说侦骑得报,蓬关及其附近地区竟然簇拥着十多万人,但大多数都是诸将家眷和追随的百姓,胜兵恐怕还不到一成——“乞活贼”嘛,流民集团,就跟后汉黄巾军似的,人虽然多,战斗力可未见有多行。

    所以石勒才派桃豹领了三千胡骑过去,相信必然能够轻松战败陈午,但以骑攻关,那肯定就不成了,必须得请求增援。桃豹也因此而放松了警惕心,以为这趟就相当于武装游行一样,不会遭遇什么强力抵抗,谁知道双方甫一交锋,他就吃了一个大败仗。

    蓬关所在,是在荥阳郡的开封县(此开封非彼开封,位置大概是在后世的朱仙镇附近)境内,周边地势平坦,并无高山大河,原本没有建关的可能性。但此地本是兖、豫入司的交通要道,开封城西北又有蒗荡渠决口后形成的一大片沼泽,名叫蓬泽,故此才当道立关,以泽为护,定名为蓬关。

    桃豹驱逐陈午的哨骑,直接就深入了蓬泽。最近正好连下几天暴雨,蒗荡渠泛滥,蓬泽的范围比从前更为广大,一个不慎,胡骑就陷入了泥泞之中,根本跑不起来。陈午则利用这个机会设下埋伏,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四面围攻,桃豹大败,连退三十里才勉强勒束住队伍,计点折损,竟然超过了三成!

    桃豹在求救信里写得很清楚明白,陈午所部虽然大多装备很差,战斗技能也不行,但他独有一支亲卫部队,不足两千人,武器精良、阵形严整,就跟正规晋军没太大区别。再加上“乞活贼”全都深恨胡人——因为他们是从并州出来的,老家都被胡人给占了,自然不共戴天——冲锋起来跟不要命似的,自己因此才吃了败仗。

    石勒听裴该读完书信,不禁勃然大怒,当即一拍几案站起身来:“我当亲往,以取陈午小竖的首级!”随即朝裴该一摆手,走,我带你上战场去!

    裴该赶紧伸手拦阻:“主公且慢——陈午小敌耳,王弥才是心腹大患,主公岂能弃蒙城而亲自往攻陈午呢?遣一大将相助桃将军可也。”

    石勒斜瞥着裴该:“裴郎,桃豹西去之事,张孟孙可曾与你说过什么吗?”裴该摇摇头:“不曾说过。我还是从程子远处听闻此事的。”你啥意思啊?根据后事推断,难道这是你和张宾设下的什么计谋不成?这个张宾确实没有向我透露过啊。

    石勒“啧”了一声,心说我要去打陈午,裴该却要我当心王弥……这小家伙确实心思很敏啊,是可用的人才,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跟张孟孙似的对我真正一心一意……其实按照张宾的说法,裴该已然归心,但总是放不下门阀子弟的臭架子来,这事儿就比较难办,我可不会腆着脸去迎合那票读书人……还是最顶尖的读书人。

    本来还担心他借口去找哥哥,领着裴氏想落跑,不过看他那么快就答应只写信,不亲往,或许倒是我多疑了……好吧,那我就来问问他,对于目前的局势,他究竟有些什么看法吧。

    当下便缓缓地坐了下来,以手支颐,假装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问裴该:“若我不亲往,裴郎以为,当遣何将,率多少兵马,才可战败陈午哪?”

    裴该一咧嘴,一摊手:“我书生耳,不习战事,主公何必问道于盲?且召张孟孙来,自有主张。”石勒说这事儿我当然要请教张宾,但也想先听听你的意见——没关系,不管懂不懂的,随便说说,我不会怪罪的。

    裴该想了一想,回答道:“陈午在蓬关已期年矣,昔主公与刘曜、王弥等合攻洛阳,也不见他出兵以挠我军侧背,可见徒守成耳,无进取心。既然如此,不必急攻蓬关——主公欲东向,蓬关在西,何必在意?遣数千老卒前往,隔蓬泽与之相持即可。”

    “既不欲克蓬关,取陈午首级,何必再遣军前往?何不召桃豹归来?”

    裴该笑着问道:“主公果有意与王弥并进,以谋青州么?”石勒说刘暾带着的那封信你也不是没看到过,王弥分明设下圈套等着我钻,我怎么还可能跟他一起去打青州,自蹈险地?“既如此,是欲与王弥交锋了?兵贵神速,何不急往,而仍然滞留蒙城?”石勒说都是刁膺等人奉劝,说出兵的准备尚未万全,所以暂时还不能动。

    “既然如此,便当麻痹王弥,假意愿与他协力东向,同时拖延时间,待我军准备万全后,再施以雷霆一击!”裴该后果倒为前因,开始侃侃而谈,“那么如何拖延时间?窃以为桃将军此败,正其时也。主公可假意愠怒……”哦,其实也不能算假意,你刚才确实光火了——“即遣军相助桃将军,以此来释王弥之疑。”

    石勒心说厉害啊,倘若你没撒谎,真的张宾没有跟你通过声气,那这一步步地猜测、分析下去,竟然能够跟张宾不谋而合——我靠,老子若是身旁有俩张孟孙,那天下还不有若掌中之物么?!当下忙问:“既然如此,止遣数千卒前往,安能释王弥之疑?”

    裴该暗中吐吐舌头,心说这倒是我想左了,前言后语有点儿矛盾。当下微微愣了,决定还是说老实话为好,于是拱手俯身:“这是我思虑不周,还请主公原宥。然若主公亲率大军前攻蓬关,只恐王弥处有所缓急,不及应对。当如何处置,还请询问张孟孙先生。”

    裴该老实承认错误,倒使得石勒又不禁对他高瞧一眼,当下微微而笑,凑近一些说:“此正张孟孙之计也,使我假作牵绊于蓬关,乃可拖延时间,以观王弥举措。裴郎事先不知,导致言辞间出了些许疏漏,正不必在意。数千卒不足,增以万众,乃可释疑,但不知当以何人为将?”

    裴该说了:“我听闻主公麾下众将,以孔将军最知进退……”石勒“哈哈”大笑,说孔苌最油滑,你就明说了吧,还什么“知进退”,给他抹粉——“裴郎之意,孔苌狡猾,可率军与陈午相持,而不至于再中其计?”

    “诚如主公所言。”

    “裴郎仍欲相随,以打听令兄的消息么?”

    “请主公关照孔将军打听家兄消息,若确实在蓬关,到时再作区处。”

    裴该心说几个月前我确实是想过落跑去蓬关寻兄的,但如今你正发兵攻打蓬关,我再领着姑母去蹈那死地干嘛?我疯了吗?就算你没有必杀陈午的意思,若是我们逃去蓬关,说不定你一光火就真的增兵猛攻呢……我此来不过试探你的心意罢了——若要走,时机未到。

    ——————————

    石勒召集将吏,假装气哼哼地让裴该又读了一遍桃豹的求援信,然后拍拍几案,就打算亲自率军往援。右长史刁膺赶紧劝说道:“明公不可轻看蓬关,此关虽小,正当蓬泽,易守难攻——尤其不适合我军北地骑兵驰骋,桃将军之败,也正根由于此。陈午小寇耳,倘若明公亲往,胜不足喜,万一受些挫折,反倒有损声威。还请遣将派兵增援,明公则仍然坐镇蒙城,指挥大局为好。”

    于是左司马苟晞和从事中郎王赞都自请将兵前往,却被石勒摆摆手否决了:“陈午小竖,何劳道将、正长出马?”最终决定以孔苌为正将,支屈六为副将,率其本部骑兵,再增添五千步卒,到蓬关去增援桃豹。临行之前,石勒还装模作样地咬牙切齿发狠:“若不能取下陈午首级,卿等不必再归来见我!”

    当然啦,此次发兵的真实用意,他早就私下里和孔苌、支屈六等人分说明白了。

    当日晚上,苟晞邀请王赞来到他的居处,酒过三巡,不禁喟然长叹。王赞问他为什么不高兴,苟晞说道:“今日明公不使我等将兵,往攻蓬关,分明有疑我之意也。”

    王赞说咱们才刚降顺,他还不能寄托腹心,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吧。苟晞摇摇头:“明公才得晞时,数日间同食共寝,相谈天下大势,情好如汉高祖之遇张良也。然我说其东伐青州,却因为王弥的诡计而作罢,自此之后,他便开始疏远我……”

    王赞还想解劝,却被苟晞一摆手阻止了。随即苟晞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正长,卿甘心长久屈居于一牧奴之下么?”

    王赞闻言吃了一惊,赶紧端起酒杯来遮住了脸。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把酒杯放下,叹息道:“晋将亡矣,时势如此,徒唤奈何!”

    苟晞说正长你不要太过颓唐——“王彭祖(王浚)在幽州,刘越石(刘琨)在并州,贾彦度(贾疋)在关中,晋未必即灭。况且汉之众将,如刘曜、王弥等,以及明……那牧奴互不统属,又多龃龉。若我等脱离牧奴掌控,即便不能力挽天倾,也可割据一方,做刘玄德,且未必没有中原逐鹿的机会啊……”

    王赞低下头去不说话。苟晞长叹一声:“可惜啊,我劝那牧奴往攻青州,便是想使他与王弥起冲突,好从中取事。他倒确实与王弥刀兵相见在即,但却不肯使我等自领一军,似此情形,要如何才能成事呢?正长可有以教我?”

    王赞心说原来你早就憋着坏呢……沉吟半晌,缓缓摇头说道:“我等既已降服,晋卒胆气自丧,胡人又不能用,即便道将自领一军,恐亦难脱明……那人掌控。若果有不屈之志,只有孤身而走,觅地自守,再徐徐收拢部众,以图后事……”

    苟晞点头道:“正长所言,正合我意。”

    “然则道将欲往何处去?”

    苟晞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容来:“昔我曾任北军中候,随东海王征成都王(司马颍)于邺,于河北地理略知一二。今当逃往河北,以邺城,或邯郸、襄国为根据,北合王彭祖(王浚),西联刘越石(刘琨),阻河为堑。石勒自与王弥相争,二虎竞斗,必有一伤,即存者仓促间亦难追我。且待平定冀州,即可与王彭祖联军,渡河以攻石勒,或与刘越石联军,逾太行而挠平阳——此汉光武之业也!”

    王赞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他心说你当初有兵有将的时候,就没想着往河北去吗?如今孤身一人,想跑河北去成就“光武之业”,又能有几分胜算?不过罢了,我在胡人手下呆得也很不舒服,不如先跟你落跑了再说。

    “欲建基立业,亟须人才……”

    “我已密与舍弟(苟纯)言之,正长可愿相助一臂之力?”

    王赞表态说我当然跟着你走,否则你们兄弟一旦逃离,你以为石勒还会相信我吗?他能饶得了我吗?但——“将吏尚少。”

    “正长以为,还有谁可以笼络?”

    王赞想了一想,回答说:“裴文约故相之子,昔日为救东海王妃而被迫降于石勒,可说其幡然改图。且裴景思见在王彭祖处,若得文约往说,必能使幽州兵来迎我等……”

    裴景思名宪,乃是裴潜的三弟裴徽之孙、裴楷之子——裴楷是裴妃的亲叔叔——司马越署之为豫州刺史、北中郎将,不久前在与王弥的战斗中失利,被迫北投了幽州刺史王浚。王赞说咱们可以利用裴该的家族影响力,请裴宪帮忙说动王浚,协助咱们在冀州立足啊。

    苟晞一撇嘴:“只恐裴文约已真心降胡矣,安可得用?”

    王赞拱手道:“赞请前往探其心曲,或其降志不坚,也未可知……”

第四十三章、不出户庭

    其实王赞早就想要落跑了,但他一介书生,又向来没有主见,一直跟着苟晞南征北战,所以习惯性地想要看苟晞的脸色行事。原本瞧着石勒挺看重苟晞,苟晞似乎也彻底抛弃了梦幻般的前尘往事,诚心辅佐石勒,所以他只好把那点小心思给憋在心底。想不到今晚一席话,苟晞竟主动提出来要走,王赞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啦。

    苟晞不服石勒,纯粹野心使然,就算石勒再怎么重用他,终究苟道将是做过人臣之极的呀,你让他窝在胡汉国一员方面将领手底下做幕僚,这种心理落差可该怎么填补?除非汉主刘聪下诏封侯拜相,甚至酬以上公之爵,否则堂堂苟道将绝不肯屈身事胡!

    因此初时被俘的危机一过,苟晞很快便起了反心。

    至于王赞王正长,则是瞧不惯石勒军中那些粗鄙武夫——尤其是胡将。他出身虽然也不甚高,终究是文化人,怎能长久与那些老粗为伍呢?光见面打招呼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所以若得机会,也想要脱离胡营。

    然而若仅仅苟晞、苟纯兄弟和王赞三人,再加上数量不多部曲、家奴,未免势单力薄,就算能够顺利逃离石勒阵营,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重整旗鼓,难度也是相当大的,故此王赞建议要多扯几个人入伙。他首先向苟晞推荐了裴该——在这些天与裴该的交往当中,他隐约察觉到了那小年轻对胡人不文的鄙视,觉得对方的心意应该与己暗合,或许可以说而动之。

    裴氏终究是河东大族,世代卿相,除了裴宪见在幽州王浚处之外,裴宪的族兄弟裴武为玄菟太守,裴苞为秦州刺史,裴粹为武威太守,或在东北,或在西北,都还保有着一定程度的政治影响力甚至是军事实力。裴该是主支嫡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位东海王妃,若能以此二人为号召,相信对于将来觅地立足是大有好处啊。

    苟晞虽然不大喜欢裴该,但也不得不承认,王正长所言有理——那小年轻的家世还是能够起点儿作用的。但他和裴该之间接触甚少,怀疑裴该已经彻彻底底地投降了石勒了,因此特意嘱咐王赞,说你可以去探探那小子的口风,但是千万谨慎,别把咱们的底儿都给漏了——倘若他前去向石勒告密,则我等性命堪忧!

    王赞点点头,说你放心,相关身家性命,我一定会谨慎从事的。然后他就又说了:“‘君子营’曲彬曲墨封,似亦有怨怼胡人之意……”

    苟晞一皱眉头:“此人因我而遭鞭笞,恐彼怨我之心更深吧?”

    王赞说不是啊。当日他被石勒抽了那顿鞭子,我觉得你这事儿吧,做得不老地道的……初附于石勒,怎么就能欺凌他手下的老人呢?岂非招怨之举?于是我就特意跑去探望曲彬,向他说明,苟司马并无害他之意,本意不过请诸位谨慎言行而已,谁想到石勒会勃然大怒,竟然施以非刑……

    王赞说我的本意,只是想帮你调和一下跟“君子营”之间的矛盾,谁想到与曲彬一番恳谈之后,却发现他心中并不怨恨你,却极怨胡人。据说此前他也曾经多次遭到胡将的鞭笞——不仅仅石勒一个——经常切齿痛恨,说:“我衣冠华族,如何受辱于一杂胡?!”

    王赞凑近苟晞,低声说道:“曲彬地位虽不甚尊,终究身处胡营多年,各方情形尽皆稔熟,若得此人相助,我等逃离必将更有把握。”苟晞沉吟半晌,突然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沉声说道:“自古欲成大事者,岂有不冒风险的?正长可为我去说服此人,若得脱离牧奴,立基河北,我保他一个刺史做!”

    ——————————

    王赞离开苟晞之后,首先去找了曲彬——因为他觉得曲彬一条腿都已经踩在我们船上了,只须轻轻拉一把便可,不象裴该,终究其心何属,都还没来得及探问呢。

    果然略加试探、怂恿,曲彬就流露出愿意跟随苟、王等人逃脱的意愿,等听说苟晞许他一任刺史,当即不顾身上鞭伤未愈,咬着牙关翻身起来,伏地对王赞哭道:“若得苟公救拔,出此贼窟,彬敢不粉身以报?!”

    王赞好言抚慰,并加以鼓励,要曲彬好好养伤,以等待时机的到来。然后他又问了:“墨封与裴文约可稔熟否?未知文约可肯从吾等而行么?”

    听到“裴文约”三个字,曲彬双瞳不禁一暗,但他赶紧转过头去,避免被王赞发现自己表情中隐含的怨毒之意。顿了一顿,他终于回答说:“也不甚熟。然我听说明……石勒招揽其意甚诚,甚至欲以之为‘君子营’副督,因群僚反对而作罢……此等人,恐非言语所能动也。”

    王赞说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石勒曾经想任命裴该做右司马,但结果还是食言而肥——“于今不过与他些简册整理罢了,如此投闲置散,他心中难道便毫无怨望么?”

    曲彬嘴唇略略哆嗦了一下,眼珠子一转,回复道:“与其去说裴文约,不若去说东海王妃。王妃昔日锦衣玉食,今在军中,却只有一婢女侍奉,等若囚徒,必不甘久居欲,亟欲离去。若王妃有命,相信裴文约不敢不从,即便仍不相从,为怕连累王妃,他也不敢出首告发我等吧。”

    王赞一拍巴掌,说墨封你这条计策真是太妙了!好,我这就找机会再去觐见王妃。说完这番话,又和曲彬四手相握,殷殷嘱托,然后才告辞出门而去。

    那边王赞才刚出了曲家大门,就见曲彬卧席后的屏风一收,迈步而出一个人来。曲彬赶紧就在席上躬身施礼:“司马……”

    那人摆摆手:“墨封,卿还不肯接受教训么?此二字休再出口。”随即就在曲彬对面坐下,脑袋往前一凑,压低声音说:“我本安排香饵,欲钓吞舟之鲸,墨封又为何要多网罗一尾杂鱼进来呢?”

    曲彬脸上微微一红,嗫嚅着说道:“既然提到了裴文约……”

    那人淡淡一笑:“墨封为那小人所辱,且遭支屈六鞭笞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卿之心意,我能体会。但主要精神,还须放在那条大鲸上,区区杂鱼,得之固然可喜,失之却也无妨。”

    曲彬分辩道:“也正好趁此机会,试探那小人之心,是否真的归顺了明公……”

    对方若含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若王正长往说裴妃时,恰如墨封所料,裴妃不甘居此军旅之中……则将陷那小人于两难之境也——若其从命,也将堕入我等圈套;若不从命,必不敢告发苟晞、王赞,而异日杀苟、王之时,便可以此来牵扯裴妃,进而取那小人的首级。墨封好计谋!”

    曲彬赶紧躬身:“不敢,末吏这点点心思,又如何能够逃过司……徐公的眼睛呢?”

    ——————————

    裴该并非整天窝在屋中整理简册,搞文教……其实预备着是搞文教工作,他也时不时地跑出去,策马在蒙城街道上游荡,其目的自然还是为了窥探胡汉军的部署。固然没打算从这里落跑——距离江东还远,且东有曹嶷,南有王弥,就不怕才脱虎穴,又陷狼窝吗——但对比昔日在许昌、阳夏等地的布置,或许能够发现其中的规律,找出些习惯性的疏漏出来。

    既得职司,他在军中的自由度当然也增大了,日常可以骑马在街道上乱逛,即便靠近城门,也不会启人疑窦——当然啦,最好还是别提出城之事。跟在身后的,还是那几名看管……哦不,卫护他的兵丁,以及家仆裴熊。

    这一日裴该逛街回来——蒙城已然变成了一座大兵营,且城池深广、街道宽阔远不及许昌,加之市面萧条,其实也没啥可“逛”的——按惯例来拜见裴氏,打个招呼。裴氏却对他说:“适才王正长来访文约,见卿不在,乃与我坐谈少顷。”

    裴该“哦”了一声,一开始没怎么往心里去——想那王赞,也是他这儿的常客呀,那么访人不遇,拜见一下主人家的长辈,也算题中应有之意——但裴氏却突然将身子略略前倾,压低声音对他说:“正长与我语,大不寻常……”

    王赞当然是特意挑选裴该出门在外的时候跑过来拜访的,因为他的本意是先说动裴妃,再让裴妃去影响裴该,而若裴该还在家中,必然要陪着自己与裴妃相见,那就没有单独与裴妃恳谈的机会啦。双方见面,先问候一下起居,然后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引向了昔日在洛中的生活……

    裴妃之父裴康曾任太子左卫率,所以她很小就离开家乡——河东闻喜——跟随父亲入洛居住了;其后嫁与司马越为继室,但司马越绝大多数时间也都在朝中为官,很少前往封地东海国。因此裴妃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光,倒都是在洛阳城内度过的。

    说起洛中风物、四时游冶——仅仅春季就有元旦贺拜,爆竹燃草;人日登高,互赠华胜;正月十五祭祀蚕神;寒食禁火、清明传烛;以及上巳日士女同游洛滨……等等佳节,时时冶游,如今提起来,满满的全都是回忆呀!

    怀想往事,感伤如今,两人说着说着,都不禁眼眶有些发红,只觉恍恍惚惚,前尘若梦。王赞趁机就问了,王妃如今在军中生活可还习惯吗?日常供奉,有无欠缺?裴氏轻轻一叹,随口答道:“如何可与洛中时相比?”

    还在洛阳王府……不,哪怕还在娘家的时候,她出出进进的,都有大群仆妇侍奉,如今身边却只剩下了一个芸儿。那时候的生活先是锦衣玉食,继而钟鸣鼎食,真是要什么便有什么,无论父亲还是丈夫,都会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搞到手——当然啦,以一深帏女子的见识和想象力来说,也不可能提出什么太过荒诞的要求来;如今虽然饮食无缺,却都不够精致,衣裳和首饰头面也不可能每日换新……

    裴该姑侄日常所须,自然有人送来,待遇还是挺不错的。但军中物资有限,不可能还以王妃的规格来供养裴氏,以南昌侯的规格来供养裴该啊。你想多吃几口饭,甚至多吃几口肉都没问题,但你想见天儿穿新衣裳,就算存有足够的绢帛,那也没人帮你裁剪不是?很多衣衫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成衣,还得芸儿帮忙按照裴氏的身材来缝纫、修改;至于首饰头面,多是些街边摊上的大路货,精致者绝少,则更加难入裴氏的法眼了。

    听闻裴氏口出怨言,王赞当即打蛇随棍上,凑近一些说:“胡人粗鄙,如何能衬王妃的心意?倘若日后区区能够自领一军,镇守名城要隘,王妃可肯与文约同来相助么?赞必以国家礼仪,资供王妃。”

    他先不提想要落跑的事儿——因为还不清楚裴氏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说若能自领一军,则如何如何,又说要“以国家礼仪”来供养裴氏。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在胡汉国中,裴氏不过一寻常妇人耳,能给什么资供?只有返回晋朝,裴氏以王妃之尊,那才谈得上什么“国家礼仪”的奉养。此言一出,王正长之心便昭然若揭矣。

    但是他的话又并没有落在实处,甚至不怕与人当面对质——她终究是我故国王妃,我打算供养她,碍着谁的事儿了?“国家礼仪”云云,自然是指的故国啦,我才降顺,对汉国礼仪并不熟悉,自然只好拿故国礼仪来说事儿——岂可深文罗织,污人清白!

    但裴氏很聪明,听到这番话,当即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警告王赞说:“正长,‘不出户庭,无咎’。”她这是引用《周易》节卦初九的卦词,但本意并不在此,而是想要引申出古人托名孔子所作的《系辞》中对这一句的解释来——“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你可谨慎言行吧,我这里不安全,须防隔墙有耳!

第四十四章、小人构陷

    裴氏向裴该转述自己对王赞所说的话:“正长,‘不出户庭,无咎’。”裴该听得此言,不禁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抬头望一眼裴氏的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作为世家子弟,《易》那也是必读课程啊,而以这年月的时论来说,《易》近黄老,更为士人所喜爱;再加上姑侄二人相处既久,也多少有些心意相通处了。

    裴该眼神左右一扫,低声说:“姑母所言乃是正论——然不知王正长作何反应?”

    裴氏苦笑道:“恐其未必悟也。”她不但引经据典打哑谜,还接连给王赞使了好几个眼色,但看对方的表情,貌似非常的迷糊,茫然不知何解。裴氏心说是我哑谜设得太深了吗?还是王赞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有学问?如今跟裴该一复述——你瞧,我侄儿马上就明白其中用意了,那肯定还是王正长无学之故啊!

    她就没想到,自己和王赞互不了解,自然不容易猜到谜底,再加上王赞也不敢直视其面,这使眼色又有什么用了?好在王赞也算是个聪明人,听裴妃云山雾罩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多少有所警醒,于是只回复了一句:“我等拳拳之心,还请王妃体量——也请寄语文约吧。”裴妃问他:“卿言‘我等’,尚有何人耶?”王赞笑一笑也不回答,作个揖就告辞出去了。

    裴该听裴氏转述完王赞的话,不禁冷笑道:“尚有何人?必为苟……那人也!”

    他和裴氏四目相对,注视良久,各自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心中所想:王赞不是想造反,就是想落跑,还特意跑过来想拉咱们俩下水。一般情况下真正主事儿的人不会那么轻易露面,而且看王正长也不象是个能主事儿的,不用问啊,站在他背后的除了苟道将,还能有谁了?

    裴氏含含糊糊地问裴该:“文约,彼言可用么?”咱们能不能上这条贼船?若是借用他们的力量,得以离开胡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

    裴该摇一摇头:“侄儿不知……”苟晞和王赞究竟是什么下场,这回打算落跑之事史书上有无记载,结果如何,他偏偏完全想不起来了。

    裴氏又问:“须为之隐乎?”咱们有必要隐瞒他们的心意吗?还是出首告发为好?

    裴该双手一摊:“并无实据。”即便人真想落跑,那也只是一个设想罢了,尚未付诸实施,咱们手里又没有证据,即便告发了,石勒能信吗?王赞还则罢了,但终究他背后站着苟晞呢,如今担任左司马,深受石勒器重——哪儿那么容易扳得倒他。再说了,扳倒他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了?

    倘若苟晞和王赞真想落跑,并且付诸实施了,即便咱们没能赶上那趟船,此事也必然对石勒的势力和军中士气造成沉重打击,那对咱们同样有利啊。况且他们若是想要重归晋朝,我出首告发,那不是坐实了要当“汉奸”么?这种事情我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可是万一那俩家伙谋划失败,结果反口把裴氏也给咬出来,那可怎么好啊……相信王赞和裴氏的对谈,一定已经有人密报给了张宾或者石勒知道,就怕他们能够从中听出什么端倪来。这若是在未来,可以窃听、录音,然后找一群专业人士来开会甄别、分析,估计王赞连底儿都早叫人给抄光了;但在这年月,不但没有什么录音设备,而且搞窃听的大多不会有什么学问,某些话即便想要转达,都很难原封不动地复述下来。

    比方说那句“不出户庭,无咎”,这话就连王正长当时都没搞明白,一个趴门外偷听的家伙怎么可能记得住?

    ——好比说郭冲曾经为诸葛亮吹嘘,说过五桩轶事,后来裴松之将之记录在案,并且逐条分析,加以驳斥。其中第二事就说:曹操派了个刺客去暗杀刘备,见面的时候刺客为了麻痹刘备,就与其商谈伐魏之事,刘备深以为然,目为“奇士”——可惜后来被诸葛亮给瞧破了,刺客落荒而逃。于是裴松之就问了:能够被刘备看作“奇士”的人才,曹操会派出来做刺客,当死间?他中原奇才多得花不完可以随便往外扔是吗?

    倘若能够确定王赞和裴氏的交谈会被原封不动地传达到张宾耳中,那裴该也不至于犹豫了,当即会跑去向石勒告发——即便没有证据。因为反正阴谋已经泄露了呀,我要做的只是撇清自己而已,又不是主动把你们往火坑里推。问题这事儿还确定不了,天晓得靠偷听者传话能转达过去几分?他就不禁踯躅——此事该当如何应对才好呢?

    沉吟良久,最终决定:“侄儿须再见王正长一面。”我当面去试探王赞,看看他们的谋划是否真有成功的可能性再说。

    ——————————

    裴该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王赞,下人入内禀报,王正长赶紧整顿衣冠,亲自出迎,将裴该让进正室。出出进进的,仆佣不少,裴该以目示意,王赞笑笑说:“都是家中旧仆。”

    他和苟晞都不是孤身一人被逮着的,很多部曲、家奴仍然还都活着,主人家既然降了胡汉,得到宽放,也便陆续归来侍奉。裴该不禁心中暗叹:偏偏就我身边儿的人除了个芸儿外全不可靠,石勒、张宾,你们好瞧得起我呀!

    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并非石勒、张宾等人不想往王赞、苟晞身边儿安插眼线,问题他们佣人足够了呀,你要怎么往里掺沙子?若做得太过明显,就不怕弄巧成拙,反而引发君臣之间的猜忌和嫌隙么?至于收买王、苟二人的旧仆,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惜时日尚短,还未必能够起到什么效果。

    所以王赞才敢跟苟晞把酒密商,无须跟裴该和裴氏对谈似的,讲话都得先拐个弯儿,或者引用故典,以免被人窃听了上报。也正因为如此,王正长的保密意识就很淡薄,裴氏跟他说:“不出户庭,无咎。”他还真不是无学不懂,纯粹脑子里缺根弦儿,没往那方面去琢磨——要等回到家以后,他方才恍然大悟。

    入内落座之后,裴该先装模作样,说你今天来访我,我恰巧不在,故而特来回拜,然后寒暄几句,就逐渐切入了正题。他首先问道:“正长欲谋外镇么?相中了哪座名城大邑?”

    王赞笑一笑:“若得外放便可,哪还敢挑三拣四。”话锋突然间一转:“文约岂无意乎?”裴该摇头道:“我无正长之才,可付方面之任。且今受命整理典籍、教化黎庶,汇集数百卷图书,又岂忍抛弃之呢?”

    他这是在试探:你们究竟是打算造反啊,还是打算落跑啊?若打算造反,说不定一杀起来直接把我收藏的那些书籍都焚为灰烬了,但也有不小的可能性会保全下来;若仅仅想要落跑,那肯定不能再带上那些书啊——是生怕石勒马慢,追不上吗?

    王赞忙道:“文约这是舍本而逐末了——典章制度,有斯土、得斯人,方有意义,若胡骑纵横之处、腥臊恶臭之地,又传谁以文教?”反正在自己家里,他干脆把话亮更得明白一些——“今日弃此百卷书,乃为异日拯救千卷、万卷也,本固而枝叶自茂——文约熟思之。”

    裴该心说我明白了,你们是想落跑。也是啊,以你们如今的实力,还不大可能直接掀起叛乱来,先得逃去一个可以建基立业的地方,再徐图发展。沉吟少顷,又再问道:“正长果有出任方面的机会么?”

    王赞点点头:“今王弥欲图明公,文约知之,相信旬月之间,两军必起冲突。到那时便是我等建功立业的良机啦……”表面上说是想利用战争的机会搏取功名,好得到方面之任,实际的意思则是:等两家打起来,咱们便可趁乱溜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文约休得轻纵。”

    裴该多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他与裴氏二人想从石勒军中落跑,难度系数相当之高,但若利用苟晞、王赞他们,大家伙儿聚一起跑路,机会确实能够大上几分。但问题是苟晞、王赞真能成事吗?不要反倒被那几个货拖累了,导致功亏一篑……

    尤其王赞还则罢了,很明显这个落跑小集团的首脑是苟晞苟道将啊,裴该对此人的印象一直都很糟糕。苟晞杀戮之惨,不在胡兵之下,用法之苛,即便自己品高位显也未必能够幸免。不要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撇开了石勒,却落到比他更加不堪的苟晞手里……

    然而这种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想落跑总有风险,那么风险共担,总比重任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肩膀上要来得舒坦一些吧!

    王赞看出了裴该心中的犹豫,当下笑一笑:“文约熟思之。”咱不着急,你慢慢想——“毋泄于人可也,以免为人所嫉。”裴该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只好站起身来告辞,打算回去再详细筹谋一下。临别之际,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随口问道:“得无苟道将使正长先谒裴某姑母的么?”是不是苟晞给你出的主意,让你通过姑母来游说我的?你是怕我会跑去告密,所以才想把裴氏先扯下水来吧?

    好在裴氏够敏,我也几次三番跟她暗示过,想要落跑,必须严密筹划,绝对不可孟浪行事,加上她对我有所依赖,所以并没有即刻答应你们。否则的话,恐怕我就很难把自己给择出去,只好上了你们的贼船喽——苟晞这招可挺狠啊。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这个落跑集团并非小猫两三只,王赞特意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对裴该说:“此乃曲墨封所教也。”

    裴该闻言,双眼不禁微微一眯,当即拱手:“原来如此——暂且告辞。”

    ——————————

    从王赞家中出来,裴该并没有返回自家居处,而是直接就跑去见了张宾。

    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正是王赞那最后一句话:“此乃曲墨封所教也。”裴该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得出这么一个答案来,不禁双眼微微一眯,心里“咯噔”一下。

    曲彬这废物虽然谄上傲下,但他倒有一桩好处,就是脸皮还不算太厚,所以在得罪了自己之后,不能够象程遐那般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翻脸跟翻书似的——换言之,裴该和曲彬之间的心结,即便表面上都始终没有解开过。

    裴该还能回想起当日在许昌,曲彬逃宴之时投射过来那两道怨恨的目光,他相信在没有和解契机的前提下,这种怨恨绝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然淡化——我自己就是一记仇的人,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唾面自干,完全把所受屈辱不当一回事儿的家伙!

    那么曲彬既然对自己有怨无爱,他因为遭到石勒鞭笞,羞恼成怒而妄图落跑,从而上了苟晞、王赞的贼船,犹有可说,但他想把自己也扯上船去,那就比较奇怪啦。

    裴氏的声望和号召力——主要是东海王妃的号召力,还真不是他裴文约的——对于苟晞、王赞想要择地建基,东山再起,确实有一定的好处,所以他们才会想拉自己下水。但对于落跑这件事本身来说,自己却未必能够起什么正面作用啊——尤其是裴氏,很可能拖慢了逃跑的行程,导致功败垂成。因此曲彬既与自己有仇,理论上来说,就不大可能为王赞设谋,把自己也扯到船上去,除非——

    他心里很清楚,这条船肯定是要沉的,正好趁机把裴该也给抛水里去活活淹死!

    那么既然此船要沉,裴该不但不能迈步上船,还得尽量远离船舷——就算告密也说不得了!倘若起意者只是王赞,或许裴该还得多做一番心里斗争,但既以苟晞为主——那种混蛋弄死就弄死了,还真以为他能够战败胡人,恢复晋朝江山吗?他若得脱樊笼,只怕中原的兵祸还会更惨吧!

    所以他直接就去找到了张宾,直言不讳地说道:“苟道将、王正长似有叛意。”

    张宾闻言不禁一愣:“裴郎慎言——何所见而云然啊?”

    裴该心说张孟孙啊,我可把宝都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你正如我所想,对我还是善意的、维护的,那便可以帮我躲过这场很可能是小人构陷的飞来横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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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