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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二策

    正如祖约所言,对于裴该的前途将“伊于胡底”,“如荀太尉、梁司徒等,未必无虑,只是掩耳盗铃,佯作不知罢了”。而且就连祖纳本身,虽然入朝时间不久,对这一状况也自然有所察觉,并且不肯同样“掩耳盗铃”,所以才会在朝堂上挑明此事,以求群策群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倘若祖纳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层,他只会断然喝阻祖约的妄言,而不会讲那么一大套,特意警告祖约。

    要说祖纳祖士言,也可以算是晋朝的忠臣,但忠臣不等于直臣,直臣会不顾身家性命,蒙着头朝前冲——比方说晁错,最终自然没有好下场——而儒家所谓忠臣,则讲究“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有可能退缩的。

    比方说“八王之乱”的时候,祖逖先后效力于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豫章王司马炽(即后来的晋怀帝)等,长期掺和在动乱的第一线;其后若非因母丧归家,估计他必应东海王司马越之召,说不定会跟裴该在苦县宁平城内就初次会面了……祖纳却追随司马睿南渡,直接跳出了是非圈子,并且从此只理庶务,不参大事,把主要精力全都花费在了围棋上。

    好友王隐劝告他,说:“禹惜寸阴,不闻数棋。”祖纳回答道:“我弈忘忧耳。”

    虽说历史已经改变了,随着朝局的复兴,祖士言也重履官场,比原本历史上要稍微振作一些,但骨子里的天性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他此番应征北上,主要是被梅陶、钟雅说动,来臂助祖逖,防止祖约胡作非为,得罪人太多,以致于危害到整个祖氏家族。在原本历史上,他也曾经秘密劝说晋元帝,说祖约“怀陵上之性”,不可大用,在遭到否决,甚至攻讦——说他因为并非一母所生,所以才妒忌祖约——后,干脆回家闲居,也是怕将来遭了小兄弟的连累。

    因而在祖纳身上,明哲保身的气味是比较浓郁的,今日亦因此而警告祖约——你可千万别胡来啊,以防蹈了毌丘俭、诸葛诞等人的前车之鉴!

    然而祖约听了这番话,心中倒略略定了一些——对于裴该可能成操、莽之势,阿兄也有所察觉啊,他只是怕事不敢管罢了。于是摆手道:“阿兄太过小觑愚弟了,弟早非昔日吴下阿蒙。”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

    随即略略朝前探身,说道:“防微杜渐,预作筹谋,其实容易。弟有二策献上——昔日裴文约行台关中,为防胡寇,如今胡寇已灭,平阳规复,则还有行台的必要吗?阿兄何不上奏,恭请大司马返朝,善辅天子?”

    祖纳闻言,身子略略一震,随即垂下头去,捻须沉吟不语。

    祖约一瞧有门儿,就又说了:“其二,即便仍旧行台关中,河东、平阳,须不是关中土地,理当交还朝廷,由尚书拟定诸吏,不当由裴文约执掌其事也。”

    祖约是有备而来,所言二策,全都出乎祖纳的意料之外,发他从前所未想。祖士言沉吟少顷,不禁问道:“如此,即可防微杜渐么?”

    祖约点头说是,随即解释道:“裴文约名为留台关中,其实等若裂土分茅,若使其徐徐积聚,或许将会成为朝廷腹心之患,亦未可知。即便不虑其已生操、莽之心,也要防其成就操、莽之势——既为友朋,岂忍将来生出祸端,甚至于裴、祖必须分裂、交锋啊?

    “则若召其还朝,再无裂土之虞,且有群臣监护、制约,或可遏阻其势之生。且如阿兄所言,大司马三军甚强,则若裴文约还洛,三军半数留关中为外军,半数入洛为中军,俱在朝廷掌控之中,或免生乱也。”

    祖约又沉吟少顷,突然间问道:“士少,在卿看来,大司马因何不肯奉天子还洛,而特要行台关中啊?”

    对于裴该为什么留台关中,朝野上下存在着多种揣测,最常见是往好的一方面想:因为胡寇主力在平阳、河东,直接威胁关中,则若不使重臣镇守关西,极易遭受胡寇侵扰,倘若雍州有失,河南就会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了……

    当然也有特意往阴暗里琢磨的,说裴该是为了割据关中,称王称霸。对于这种论调,最强有力的反击就是:“汝以大司马为袁本初乎?然而刘伯安何在啊?”

    想那汉末之时,献帝刘协为李傕、郭汜等关西军头所挟,而关东诸侯,自讨董后便无一兵一卒西进,光顾着自家一亩三分地,没人再把皇帝放在心上。其后献帝逃出长安,落难洛阳,召会关东诸侯来救,结果伸出援手的只有一个曹操,一个张杨。当时雄踞河北,势力最大的袁绍袁本初动也不动,意在割据,毫无奉迎天子之意。

    袁绍最初的谋算,是拥戴宗室、幽州牧刘虞刘伯安登基,做自己的傀儡,但却被刘虞严辞拒绝了。倘若裴该也是袁绍一般考量,那他能够拥戴谁?他应该留台后就去讨好司马保啊,又岂能应朝命而反讨司马保呢?再者说了,袁绍要拥戴刘虞,是因为刘协不在手中,裴该可是一度捏着天子哪,又何必再还之于洛阳?

    而且汉末之时,等曹操将献帝迎至许昌,袁绍不也反悔了吗?不是伸手问曹操讨要献帝吗?复因不得,发兵南下与曹操在官渡争雄……

    自从曹孟德“奉天子以讨不臣”以来,手捏皇帝,就成为绝大多数士人所认定的擅权的唯一途径。那么裴该不把天子留在身边,不操控天子,就不能怀疑他有什么野心吧。割据关中,岂如拥戴天子而操弄天下来得风光啊?裴大司马何必取此下策?

    除非你硬要把裴该想得太短视、太无谋,那我也无可反驳。

    对此,祖纳本人是比较倾向前一种说法的,在他的观感中,裴该基本上属于正面角色——当然无可否认,在初奉天子之时,曹孟德也是正面角色;在才发动“高平陵”之变的时候,司马懿也是正面角色——但此外还隐约抱持着一种特殊的观点,故而今日特意提出来问祖约——你又是怎么看待此事的呢?

    祖约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复道:“在弟看来,裴文约之所以归天子于洛,而自留关中,是为变制也……”

    祖纳闻言,双眼略略一眯,心说这小兄弟果然日益成熟起来了,竟有这般见识,不容易啊……倘若他的秉性也能更成熟一些,那我就无忧了。

    他故意不说话,等着祖纳详加解释——

    “裴文约实欲操弄国柄……或者退一步说,彼欲光复社稷,成就不世之功。然而有我祖氏的牵制,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且旧臣亦将掣肘。是故归天子于洛,自留关中,令不二出,更变旧制,以强其军也……”

    晋朝最初的政治体制,虽然不如后世成熟,却也非汉初时相权足可拮抗君权的状况,朝命八公,而政出尚书省,且有中书、门下略加制约,理论上只要不封拜丞相,就不可能真正的一言堂。虽说拜相确有前例,但基本上全都是宗室藩王,以裴该的身份,还并不够格。

    倘若裴该挟天子于长安,自然有机会拜相,但其时他羽翼尚且不够丰满,恐怕会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或者起码是侧目而视。而若不为丞相,他就必须将权力分予诸公,分予诸尚书,更重要的,要将权力与并肩作战的祖氏分润。如此一来,掣肘必多,对于尽快富国强兵,实无益处。

    祖约曾任尚书,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官僚体系的运作是多么烦冗、迟钝,各派系之间的利益交换和妥协,是多么使人头大且恶心。裴该为了保持在洛阳朝堂上的影响力,特使其岳丈荀崧入主尚书省,梁芬为首的关西士人更是遍布朝堂,使得祖约即便有祖逖和祖家军作为后盾,行事亦不能畅意,很多施政措施无法顺利通过。

    那么倘若裴、祖共居一朝呢?裴该若有啥举措,他祖士少肯轻易从命吗?以己度人,必然矛盾频生,甚至于最终会导致双方决裂啊!

    这就是祖约所说的“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

    “裴文约镇守长安,西事一以操之,虽云行台,不过幕府属吏而已。则其自筹兵马、变更制度,可以丝毫无阻——大司马三军之强,以弟想来,亦为此因。”

    国家制度是因时而变的,不可能永远维持。自晋武帝司马炎建国定制以来,已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即便没有天下大乱,很多规章制度也到了需要修改的地步。祖约既然做过尚书,统筹全局,对此再明晰不过了。然而朝中大老多数无进取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他提出的各种建议,往往都当耳旁风,即便在尚书省内部,也以因循之辈为多,祖士少拉不齐足够的拥护者,实感烦闷。

    他有时候就在想,三兄你为啥只关注军事啊?岂不知唯国富才可兵强?岂不知唯制度应时顺人,才可使国富饶?倘若你肯事事为我撑腰,使我在尚书省内可以一言九鼎,早就把这个国家给搞好了……到时候足食足用,你再训练兵马,必不逊色于关中的大司马三军也。

    结果你瞧,裴该在关中先伐司马保,复败刘粲,继而复收平阳,打了好几场大仗;而咱家在黄河南北才打了一场而已,且未能全得河内郡……

    当然啦,虽然也期望变革,但倘若裴该身在洛阳,主持革新、变制,祖约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阻挠的,因为他跟裴该的治国理念不尽相同,裴该在关中搞得那一套,以祖士少之见,多数都是乱来。

    祖约说完这番话,注目祖纳,看他是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祖士言注意到了兄弟的目光,于是手捋胡须,嘴角微微一撇,说:“卿言也有道理。则大司马于关中变旧制、布新政,虽云暂行,其实试也,倘若有效,必欲总施于国。则今若应命归朝,则于河南等地亦用关中之政,诸臣肯服否?”别说诸臣了,我瞧士少你就头一个不肯答应——

    “而若不行其政,行台既罢,关中也将复归旧制,则大司马数年辛苦,俱化烟云,其肯应从否?我料他必不肯于此时还朝也。

    “且平阳虽复,刘曜尚且遁去无踪,石虎还在晋阳,国家必须两方用兵。则多半仍为我祖氏当东,而裴氏当西,大司马又岂肯将三军尽归朝廷,统一调动啊?卿言虽佳,奈何无用。

    “卿又云使大司马交还河东、平阳两郡,则朝廷更将以王师独当并、冀,中隔太行,千里调动,难免捉襟见肘,疲于奔命,反使大司马于关中可安稳积聚——此计更不可行,且与卿之所欲,南辕北辙矣。”

    祖约两个建议,全都被二哥给否了,但他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道:“阿兄,河东、平阳,素来富庶,若归从行台,裴文约之势更盛,若归朝廷,国家之力则强。且弟献二策,正如阿兄建言招抚河北石勒一般,明知其不肯从,朝廷不可不做此态度。若仍留行台,或将河东、平阳归属行台,不知裴文约又何以为辞啊?则其是忠是奸,有无擅权或割据之意,将大白于天下矣!”

    祖纳心说原来如此,你是设个圈套,想让裴该去钻,从而败坏他的名声……特么的这事儿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了?!

    “卿既有此良谋,何不与士稚言之?”

    祖约无奈地一摊双手:“三兄为裴文约所惑,岂肯听我之言?且三兄素来不管民事,即大政亦一以委之荀太尉、梁司徒等辈。二兄见为尚书,燮理国政,是以弟才敢来,与二兄共同谋划也。”

    祖纳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卿言二策,未必可行,但未必不可言——对国家来说,倒也算是正论。只是……不当由为兄言之啊。”

第六章、交易

    祖氏兄弟商议良久,最终决定不由祖纳出面,而先通过几名中层官吏,奏请召还大司马,及将平阳、河东二郡收归朝廷。奏入尚书省,很“巧”地落到了尚书邓攸手中……

    邓伯道虽然是平阳襄陵人,却并非裴该一党,他曾入祖逖幕府,又与祖约关系良好,则由其主张此事,比起祖纳来,较容易撇清祖氏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起码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按照祖约的本意,是想让裴该去想理由推拒二事,如此则可明其擅权之心——起码你对朝廷不够忠诚——而且裴该既不肯行,多少都要吐点儿利益给祖氏,以做交换吧。

    然而祖约刚强凌上,做事也太过想当然;祖纳倒是老成得多,但终究入朝时日尚浅,对于朝中各派系之间的勾心斗角,认识不够深刻。因而虽有邓攸的推动,但此奏并未能够通过,荀崧直接就找理由给驳回去了。

    当然啦,利益交换在所难免,只是通过此前的倒祖(约)行动,梁芬尝到了甜头,派人去跟荀组商议,让渡部分利益,却根本不理祖家的茬儿。

    其结果是晋荀崧为尚书令,华恒升为左仆射,荀邃升为右仆射,空出来一个尚书位置,给了荀组一党的褚翜。

    褚翜字谋远,河南阳翟人也,本为冠军参军,后因世乱,受荐暂署本县之事。洛阳城破后,他与荥阳太守郭秀一起保守万氏台,招抚流亡,数万人因之得活。永嘉六年,褚翜欲南渡江左,行至密县,因胡骑纵横而不能前,遂被荀组任命为参军、广威将军,督新城、梁、阳城三郡诸营事,不久后又单骑往谒荀藩,受任振威将军,行梁国内史。

    在原本历史上,褚谋远最终还是逃到江左去了,在东晋朝一直做到尚书左仆射。不过这条历史线上,他跟随荀组,在江北打了个晃便又返回了河南,可以说是荀太尉的心腹之心腹。

    此事既定,祖纳也无计可施,祖约更是气恨了个半死。他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倘若不把梁芬、荀崧搞垮,则自己根本别想动裴该一根汗毛。更重要的是,关西党与河南党似有联手的趋势,则祖氏很可能会被逐渐边缘化啊……

    思前想后,即过府往拜屯骑校尉阮孚。

    阮孚字遥集,源出陈留郡尉集县的名门阮氏,“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是其叔公,另一位阮咸是其生父。就当时的朝中派系来说,阮遥集天然属于荀党,但他在江左为司马睿属吏之时,与祖约相交甚厚,因此祖约特意跑去见他,想要通过他,重寻与荀党联手的可能性。

    因为是至交好友,所以祖约没等阮孚出迎,直接就跟着仆役登堂入室了,不出所料,阮孚正在擦拭他心爱的木屐,并且仔仔细细地上蜡。

    凡人各有所好,而阮遥集的爱好很特别,就是喜欢木屐,什么尖头的、圆头的、方头的,什么柱齿的、平齿的、板齿的,家里攒了一大堆,每天穿着都不重样,而且闲来无事,喜欢亲自擦拭和保养。他曾经对宾客慨叹过:“人生一世,不知能着几双屐啊!”

    ——后世因此还流传着一则典故,叫做“祖财阮屐”,就是说阮孚好屐,而与他齐名的祖约则爱财。时常有人见到阮遥集在家中蜡屐,也时常有人见到祖士少在家里点算财物……

    见是祖约来访,因为是熟客,阮孚并不停下手里的工作,只是略一颔首,示意祖约自己找地方坐。祖约随手从墙边拖过一张枰来,坐在阮孚对面,先寒暄几句,渐入正题,说:“闻有奏请大司马归朝者,此为正论啊,不知荀景猷因何而阻?荀太尉对此又作何看法?”

    阮孚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彼等大老自筹措,我又如何得知?”

    祖约轻叹一声,说:“荀景猷擅权,阻断言路,岂不可畏么?”

    阮孚这才抬起头来,瞥了祖约一眼,随即放下手里的木屐和屐蜡,微微而笑道:“士少来此,是不满荀令所为,来向我倾诉呢,还是欲我传言于荀太尉,不可使西人独大呢?”

    祖约倒没想到阮孚这么敏,一口便道破了自家的来意,不禁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

    阮遥集便道:“士少不必忧烦,此梁司徒卖了荀令,恐怕荀令自身,亦尚不知也。”

    祖约不禁皱眉:“卿言何意啊?”

    阮孚提醒他说:“诚然,请大司马还朝,或归还平阳、河东二郡,本是正论,荀令不当遽阻,而其既阻,却又晋位,锋芒过露,其能久乎?”

    梁芬与荀组达成妥协,用按下二奏,替换禇谋远进入尚书省。但六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空缺,你总得先舍掉一个,褚翜才好加塞啊。那么舍掉谁才好呢?荀邃本来就是荀党,自然不能排除;祖纳、邓攸是祖氏一党,若去其一,恐怕会跟祖逖起正面冲突,梁芬无此胆量;梁允乃其同族,殷峤是裴该亲自塞进尚书省的,也不便动……

    无奈之下,只得晋荀崧为尚书令,华恒、荀邃依次提升,那才能够空出位子来给褚翜。

    可是荀崧执掌尚书省已久,难免会遭到各方势力的觊觎,如今他又强硬地按下了那两道奏疏,等于超支了自家的信用点,倘若原位不动,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却于此际高升为令,又怎可能不受攻讦啊?他这个尚书令的位子究竟能坐多久呢?

    以梁芬的老奸巨猾,未必看不到这一点,唯荀崧政治智慧中平而已,如今又无其女荀灌娘辅佐,所以才会被梁芬卖了,尚不自知。且荀崧即便倒台,也不大可能下野,按照惯例,很可能做一两年的尚书令,就晋升为三公或者仪同三司,则实权虽减,名分增高,裴该也不可能因此而怨怼梁芬。

    阮孚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比局中人祖约更为清楚明白,当下一言惊醒梦中人。祖士少急忙避席,深深一揖,说:“遥集大才,某实不如也!”心说本以为此公不过善清谈而已,平素只知蓬发饮酒,或者给木屐上蜡,就不怎么在意政事,不想竟有如此见识啊,我能不能利用友情把他拉到祖党来呢?

    请大司马还朝,以及归还平阳、河东二郡的奏书,荀崧虽然按下,却当然会写信去通报裴该知晓。但裴该在此之前就已经通过裴诜的密报,得知了其情,并且在其后不久,他又接到了梁芬的手书。

    梁司徒书中之意:既擒诸刘,大司马因何不肯亲自归洛献俘啊?

    裴该独自垂足坐在榻上,一手拿着荀崧的书信,一手拿着梁芬的书信,这边看一眼,那边瞧一瞧,然后全都撇下,手捻胡须,久久沉吟。

    他自然是不可能认可那两道奏疏所议的。想当初行台关中,很大一个原因,正如祖氏兄弟所料,是为了排除掉旧官僚,而独掌关中军政,可以进行一系列的制度革新。就目前而言,新政施行了还不到两年,其间又被刘粲来侵一度打断了进程,成效未著,关中军民也尚未彻底接受。若在此时回朝,必然很难将新政维持下去,继而推广到全晋——起码长江以北地区——那就等于半途而废了。

    譬如当年曹操迎汉献帝于洛,虽说自为司空,执掌权柄,终究拦不住汉之旧臣络绎来归,什么杨彪、孔融、董承等辈,不知道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力尚不足之时,这点点掣肘,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巨大利益面前,尚属可以忍受;但当既平河北,天下独强之后,矛盾就会越来越尖锐,政令施行也会越来越艰难,曹操因此才干脆自国于邺,把小朝廷只当个吉祥物给撇在了一边……

    当初裴该在长安,就是因为所欲革新,即便梁芬、荀崧都会本能地加以阻挠,这才把整个朝廷打包发去了洛阳。倘若此刻还朝,不但要面对那些旧派官僚,甚至在对手中还得加上荀党和祖党,那革新还有可能卓有成效地推行下去吗?所以行台撤废是迟早的事,还朝也不可免,但必须多拖几年再说。

    至于交还河东、平阳,那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了。此皆膏腴之地,人口也繁密,大可补关中之不足,且将势力向东伸过黄河,也便于掌控中原大局。再者说了,石虎还在晋阳,倘若大司马三军离开河东,则以祖逖为首的王师,真能东西两线作战,而不落下风么?他裴大司马率军东救,要多走多少路程,浪费多少粮秣啊!

    然而此二奏所言,都是正论,倘若荀崧不给硬压下来,诏旨下达,裴该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理由推搪为好。推拒之间,很有可能破坏他一向伟光正的形象啊。

    真到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干脆跟洛阳翻脸为好啊?

    石勒在河北,石虎在晋阳,蘷安在上党,大敌未灭,裴该是雅不愿主动去破坏统一战线的,说不定一个不慎,自己就会成为民族的大罪人。他自然对司马家没什么好感,来自后世的灵魂,也不会乐意做一家一姓的忠臣,但此时别说脱离晋朝了,就算在晋朝内部制造出巨大的罅隙来,也非其时也。

    想到这里,裴该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尚早,尚早……”

    自家老丈人荀崧来信,竟有表功之意,确实他此举对裴该帮助甚大,但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归谤于自身而已。裴该已经预料到了,荀景猷这个尚书令,恐怕做不长啊……反倒是梁芬果然老奸巨猾,所言甚是有理——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归洛献俘呢?

    这是归洛,不是还朝,属于临时性举措,完事了还回我的长安,不必要长久跟那票旧官僚打交道。此举的好处,一是更加彰显自身的威势、哄抬名望,可以吓阻朝中某些妄人;二是直接去跟祖逖、荀组当面交易,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看起来,近期跑一趟洛阳,很有必要啊。只是既然丧失了献俘的机会,要找什么借口回去才好呢?

    裴该的运气确实不错,很快就得着了返洛的借口,那就是——

    司马炽的遗骨终于找到了!

    想当年司马炽为刘聪所杀,并未依郡公的礼仪落葬——他至平阳后,被刘聪封为会稽郡公,仪同三司——而是裹张草席,就草草埋在城外了,所以裴该进入平阳城后,才会遍寻不见。但在郭璞等人的努力下,最终还是找到了几名当年随同司马炽北上,后来担任会稽郡公属吏的晋人,指出了司马炽的葬处。

    司马炽遗骸已坏,烂得几乎只剩骨头了,实话说很难分辨真假,但裴该本人并不在乎真伪,只要寻找的过程无懈可击便可。于是打造棺椁,纳其遗骨,然后亲自扶柩,率两千兵马返回洛阳。临行前他还特意送信去长安,命裴诜急来相合。

    司马邺闻报,亲率百官素服出城,迎接先帝梓宫,随即百官列拜恸哭,做足了哀悼之态,也不必细说。因为陵寝尚未完工——其实是才开工——梓宫暂时停在宫内,荀邃、邓攸等人东挪西凑,好不容易才搭建起了合乎礼仪的灵堂,以便祭拜。

    与前代悼祭大行皇帝不同,因荀组等人上奏,特意请来高僧帛尸梨蜜多罗(吉友),为司马炽做七七斋戒——也即七日一斋僧,一诵经,要一直持续四十九天。

    其间荀邃作为荀党的代表,祖纳作为祖党的代表,再加上一个梁允,与裴诜私下相会,询问他:“大司马立破敌、复土、擒贼、还灵之大功,朝廷几不知当如何酬赏才是——未知卿有何教我啊?”

    在朝廷正式下诏之前,先私下做试探,看看裴大司马究竟何所欲也,这就正如同裴该初入长安之时,索綝、梁芬设宴款待是同样的道理。只是当初的长安小朝廷还是个草台班子,索巨秀一半大老粗,他也不讲究,如今则不同,身为大老的裴该和荀组都不便直接出面,而要派次一等的人物作为代理。

    就好比此前梁芬与荀组的交易,就是派代理人谈妥的,倘若司徒直接前去拜访太尉,怕是会引起朝野上下无尽的遐想……

    裴该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特意把裴诜唤来身边。一则裴诜既是同族,又是亲信,二则裴子羽脑筋灵光,口才便给,做代理人最合适不过了。

    当下裴诜听问,不禁微微而笑,便即压低声音说道:“大司马既立如此大功,则封王、拜相与加九锡,恐不可免啊……”

第七章、进退之间

    裴诜说朝廷想怎么酬赏大司马的功劳?简单啊,封王、拜相、加九锡就行了。

    荀邃等人闻言,无不大吃一惊,心说没想到裴该的胃口竟然这么大!祖纳注目梁允,那意思:你们算是一伙儿的,你都没想到会得着这种答案吧?那你拦是不拦哪?

    梁允也自惊骇,忙道:“子羽得非戏言乎?封王大干制度,加九锡恐罹人讥,唯拜相尚可商议……”

    裴诜摇一摇头,说:“君等误会我所言了。大司马所求,并非三事之一,而是封王、拜相,再加九锡。”

    祖纳实在憋不住了,站起身来,愤然道:“子羽此言,果然是大司马真意么?得非欲陷大司马于不忠不义乎?!”

    裴诜双眉一拧,也站将起来,说:“大司马有定国复土之功,然而爵已郡公、位至上公,除非更改旧制,以王、相及九锡加之,何以酬其重勋,而使天下人心服啊?倘若赏不配功,朝廷威望何在?天子信义何存?!”

    眼瞧着两人就要呛起来,荀邃赶紧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坐下,说:“可再商议,何必口角?口角终不能成事啊。”随即望向裴诜,说:“子羽可否退一步呢?”

    裴诜笑道:“此非商贾交易作价,何言退步。”不等对方再劝,他面容却又一肃,说:“君等以为大司马何如人也?清华贵冑、世代重臣,且已执国柄,行台长安,难道在乎那些虚名么?大司马所欲,不过复我旧土,杀逐胡、羯,导君尧舜,以致太平而已。辛苦逃于缧绁之间,击楫渡江,百战功成,难道是为了谋求前代罕有之封赏不成么?!”

    众人闻听此言,尽皆愕然——唉,狮子大开口的是你啊,难道不是裴该的授意吗?你究竟是啥意思?

    就听裴诜继续说道:“大司马尝与我等云,曩昔逃死于苦县宁平城中,但求得生,别无他望;既归江左,见诸贤因循苟且,不思匡复社稷,乃振袂而起,渡江北伐。本欲直前破胡,即便身死,亦可鼓舞后来之人,不想祖宗庇佑,连战连胜,复迎天子于长安,得为执政重臣,则自身名位已足,所思唯有国家,岂敢复生妄念?

    “胡寇虽平,羯奴在东,巴贼在南,大司马每常愤愤,亦自虑不得息肩。若待天下大定,诸逆授首,马放南方,铸剑为犁,乃可辞官而归闻喜,与族人共享太平,诗酒已尽天年。即襁褓中小儿,能得带砺山河,永受朝廷世爵,衣食无忧,亦当知足矣……”

    祖纳等人不禁面面相觑,不过心里都说:裴该想等平定天下后就辞官返乡?这话听听就算了,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故大司马实无私欲,仆此前所言,不过为朝廷计。若朝廷不封大司马王,拜大司马相,更加九锡,何以酬其功啊?昔刘越石在晋阳,王彭祖在蓟城,一兵一卒不能南救,尚拜大司空、大司马;索巨秀、麴忠克连战皆败,困守长安,而能开府为公;司马保断绝陇道,坑陷天子,能得相国之任;即拓跋别种,破胡一阵,可受代王之封。难道如今大司马之功不如刘、王么?其德不如司马保么?家世不如猗卢么?因何不能为王为相,并加九锡?

    “则朝廷若不如此封赏,尚有何爵、何位,可酬大司马?朝廷威望何存,如何统驭天下?”

    耳听着裴诜的侃侃而谈,荀邃突然间一恍惚,仿佛妻子的语声在耳畔响起——

    “妾非爱财之人也,唯愿夫君尊贵,儿女康健,于愿已足。然君已晋位仆射,则仆射夫人,岂可无好头面?妾若荆钗布裙,与诸官夫人相见,岂非有损夫君与荀氏的脸面么?妾索财帛,所为夫君也,非为自身也……”

    如今裴诜前后矛盾的话,与夫人之言,何其相似乃尔——大司马并非贪恋封赏之人啦,但若赏不配功,丢的是朝廷的脸面啊,这全都是为了朝廷啊,不是为了大司马本人……

    然而这种话出自女子之口尚可,出自亲近之人尚可,在相关朝廷大事的谈判桌上提出来,就显得很怪异了。荀道玄本来妙解音律,擅长言谈,又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尚书,方晋尚书仆射,在座之人,他的政治经验或许仅次于梁允,但政治智慧却在梁允之上,可即便如此,仍然猜不透裴诜,或者说裴大司马的真实用意,究竟为何。

    无奈之下,只得开口道:“吾不敏,子羽所言,大司马之意,还望坦诚相告吧。”我认输了,我嘴皮子耍不过你,但事关重大,还是请你直言吧,别再大兜圈子啦。

    裴诜环视三人,莫测高深地一笑:“君等实不悟也。我意甚明,朝廷当封大司马王,并拜相,且加九锡,唯此才是酬功之道,处事公平,声威不墮……”说到这里,他特意顿了一下,见没人当场拍案呵斥,都伸长了脖子在等后话,这才终于翻出底牌:“唯大司马固辞即可矣。”

    为了朝廷考虑,刚赏的功要赏,该酬的劳要酬,但我也明白你们的顾虑,一怕更改旧制,引发朝野异言,二怕裴该名位、声望继增,权臣之势就此牢固不拔——说不定下一步就要篡位咧!所以你们不敢给他封王、拜相,加九锡。但没关系啊,我们要的只是朝廷的态度而已,并非实授,只要裴该竭力推辞,难道朝廷还能硬把王冠啥的按在他脑袋上不成么?

    这个主意,本是裴该和裴嶷、裴诜等人书信往来,商讨所得的结果,其最主要的倡议人,则是裴嶷裴文冀。按照裴该的本意,并不求朝廷封赏——反正我已经是人臣之极了,只要权柄在手,名位不堕,足矣。封王、拜相又有啥意义了?加九锡更是除了使朝野侧目,部属野心更炽外,没有丁点儿的好处。

    “慕虚名而处实祸”之事,我不为也。

    “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这句话本来是曹操说的,有人建议他慕“忠臣”之虚名,解兵还乡,曹操说那样必处实祸,对国家对自身都没好处。就好比攀崖都快见顶了,必须贾勇而前,这会儿若求抽身退步,多半会摔个尸骨无存。

    但即便只差最后一步,倘若力不能及,那也只可暂歇,不能冒险,否则同样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好比说两千年间,上下辉映,那俩姓袁的货……

    但是裴嶷提出来,你想不想更进一步是一回事儿,让不让朝廷表态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关键不在于裴诜今天明面上说的,朝廷的威信是否会受到影响,立功不赏,会不会导致将吏们的懈怠,而在于你的功劳必须因朝廷之赏而宣示天下,不可就此无声无息,继而为世人所遗忘啊!

    裴该在仔细考虑过后,也认可了裴嶷的建议,于是就命裴诜去跟朝廷的代表,如此这般地谈判。

    裴诜翻开底牌之后,众人一瞧,原来是耍诈啊,梁允和荀邃当即定下心来。只有祖纳,微微冷笑,说:“原来君之意,是用朝廷的威望,换大司马的声名啊。”

    朝廷有功不赏,或者赏不配功,固然会有损威信,但主动破坏祖制,欲封异姓为王、为相,并加九锡,也会从另一个方面降低威望啊。只有裴该,得厚赐而不骄,上表推却,反倒会厚厚地涂上一层忠臣油彩,从而声望更隆。

    裴诜一撇嘴:“若非如此,祖君尚有何良策么?”

    朝中重臣为了如何封赏大司马之事,争执不下,拿不出合适的方案来,这自然瞒不了人,裴诜早有耳目遍布都中,打听得一清二楚。实话说倘若祖纳他们能有什么更稳妥的方案,裴诜也就不敢来兜售裴嶷之策了。

    祖纳闻言,不禁有些气馁,但他瞟一眼身旁两人,却总觉得此事不妥,应当再多争取一下——谈判嘛,有来有往,总不可能对方开出条件来,咱们就全盘照收啊。于是竭力将语气放缓,说:“遽更旧制,实难服人,即便大司马固辞,朝廷也不当下诏……子羽,还请稍稍退步……”

    裴诜面含微笑,倾听祖纳所言——这才对嘛,我本来就是狮子大开口,你们自然可以还价。实事上裴该给出的方案,不过封王、拜相两者之一罢了,加九锡,甚至于要三事俱备,纯属裴诜本人的漫天要价。

    因为前两者是有先例的,即便更改旧制,那也不是从司马邺为始——异姓封王有拓跋猗卢,即便这个封赏外族的王号含金量很低;丞相乃至相国,则已有多位,虽然都是司马家人,但并没有明确规定,外姓不得拜相吧。

    至于加九锡,则裴该对那些花架子并不感兴趣,再加上他灵魂来自后世,深知除此前的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司马伦、司马冏等被加九锡外,后世本还有刘曜加石勒九锡、石弘加石虎九锡、司马德宗加桓玄九锡、萧栋加侯景九锡……宋、齐、梁、陈的开国君主全都被加过九锡,这个惯例一直延续到杨坚、李渊和王世充……

    裴该本能地觉得,你若加了九锡而不在三五年内篡位或者造反,你出门儿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但事实上这一待遇,当今之世虽然也臭,却还并没有后世那么臭,好比说曹操就曾经以汉政府的名义,加交州牧士燮九锡、六佾,士燮可是别说篡位了,连跟孙权似的自家称帝,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哪。因而裴诜对此没啥忌讳,直接就给提出来了。

    裴该对更高一步的名位并不感兴趣——都已经人臣之极了,再一步不就天子了么?中间那么多小阶段是干啥使的?有意义么?但其麾下将吏却并不作如是想,因为只有裴该更进一步,哪怕半步,他们才会有更多升官发财的机会。

    好比说裴该是郡公,那么除了继承父祖旧爵的少数人外,其他裴氏之吏,谁敢新受公命啊?就好比石勒当赵郡公的时候,刘粲许诺升石虎为上党郡公,石虎直接就给骂回去了——这不是逼着我叔削我呢么?唯裴该晋位为王,其麾下才有望为县公、郡公;而唯裴该做丞相甚至相国,裴嶷等人才有仪同三司之份。

    当然啦,裴文冀本人是没啥野心的,但他必须为亡兄的两个儿子裴开、裴湛考虑。裴该既已有子,则钜鹿郡公之爵与别宗无份,那只有把裴该拱上王位,裴辑的子孙们才有机会别开一家公爵呀。

    裴诜亦然,作为裴徽一系,他在家族排位中要高过裴开、裴湛(裴徽为裴辑之兄),但却不如裴轸、裴丕。倘若裴该为王,而裴开、裴轸、裴诜能够各开一家公爵,岂非大好啊?

    至于更高,暂时他还不敢想。

    只是裴该终究年轻,执政时间也不长,虽然坐拥十万雄师,可惜关中初定,这个时候硬要朝上拱,恐怕朝野间会有异言,起码会增加很多不必要的敌视目光,就裴嶷、裴粹等老辈人看来,非其时也。祖纳等人也是这么想的,听裴诜初开口,就琢磨着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倘若裴文冀在此,必然不敢口出此等妄言!

    但是裴嶷的谋划之深,却是祖纳等人想不到的。裴嶷此计的主要目的,实际是先逼着朝廷表态,好给裴该将来上位扫清障碍。王、相之封,裴该自然会推辞,但这只是今日罢了!

    天下未定,社稷初安,难道裴该此后再也不打胜仗,再也不立功勋了么?一旦大环境许可,自然可以逼着朝廷将王、相之封做实——此前辞位,是因为觉得我的功劳还差那么一小点儿,如今或复一城,或斩一寇,劳绩圆满,朝廷你从前表过的态,肯不肯再表一次?这回我绝不辞了!

    于是裴诜和祖纳等人就此展开了长时间唇枪舌剑的谈判。其后数日,朝廷下诏,因大司马之功,拜为丞相,加九锡,朝野间舆论一时哗然。随即裴该上表固辞,朝廷再命,裴该二辞,朝廷三命……

第八章、小人哉!

    “三辞”,又称“三让”,本是汉代以来帝王继位和重臣就职的谦让之礼。

    根据《文心雕龙·章表》中说:“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也就是说,想当年晋之群臣拥戴文公重耳继位,重耳一连推让了三次,然后才肯接受,可能是这一习惯的源头。其后刘邦从汉王进位皇帝,同样假模假式推让了三次,因而有汉一代,朝命三公,多数也都要这样装一回谦退。

    不过一般情况下,虽云“三让”,其实只有两让,朝命下、朝命再,等到朝命三,那该接受的就接受了,若再上奏推辞,那是你真不打算就职啊,朝命不会四下。只有季汉禅魏,曹丕这文艺青年觉得既然要做皇帝么,终究与做三公不同,得仿效传说中的尧舜禅代和舜禹禅代,以及汉高祖刘邦,把三让戏文做足了,所以才有朝命四颁。

    这当然不是通例,而且《文心雕龙·章表》也说:“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曹操最瞧不起这些官场套路了,颁令纠正,因此魏晋以来,即命三公乃至丞相,别说三让了,做全两让的都不多。

    因此晋命裴该为丞相,加九锡,裴该连续二辞,然后朝命三下,大家伙儿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目光全都汇聚到了大司马在洛阳的府邸。直到见裴诜捧着奏疏,出门乘车,直向禁中而去,当即纷纷找人打听消息:“大司马是受还是让啊?”

    不久后便有讯息扩散开来,大司马三辞,并且朝命也不再四颁。多数官僚都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互谓:“大司马果然知道轻重啊。”但也有人说:“大司马尚在青春,若其年长,或者受也。”有人当即反驳:“曩昔曹丕三让之时,也不过年长大司马三四岁……”然后当场就被人把嘴给堵上了……

    翌日,朝命再下,首先肯定了裴该不矜功、辞拜相之德,然后诏加其食邑三千户,将河东、平阳二郡及整个并州,也都划归长安行台管辖,希望裴大司马可以再接再厉,为国家扫尽秽氛。裴该不再推辞,上表谢恩。

    反正三千户食邑是虚的,裴该一粒粮食都收不到;河东、平阳本就在其治下;至于并州,还捏在羯贼手里呢。这样的封赏,实话说太不配功了,但在裴该固辞丞相和九锡之后再出台,朝廷也不算丢脸。而裴该若连这样的赏赐都要推辞,则未免太过矫情啦。

    裴该在洛阳城内呆了半个月的时间,主要是跟梁芬、荀崧协调步骤,并与祖逖仔细研讨下一步的军事计划,同时,他还特意前往拜访荀组,尝试拉拢关东士人。半个月后,裴该陛辞,司马邺亲自送出洛阳西门,目视裴该远去。

    裴该不再前往平阳,而直接返回了长安。可是才进长安城,便有密报送至——河北石勒有僭号称帝之意!裴该不禁冷笑:“此意料中事也。”

    平阳事发,旬月间形势数变,就连近在关中的裴该都几乎措手不及,遑论远在襄国的石勒,他一时间脑袋也几乎蒙掉了。

    首先是石虎命王修匆匆归报,说刘曜与刘聪在平阳城内大战,石勒闻言,不禁瞠目结舌,随即顿足道:“天子为何不能忍啊?未免太过操切了!”

    石勒心说我要是刘聪,那就暂时踏下心来跟刘曜合作,先把不成器的笨蛋儿子刘粲撇在一边——哪怕另立皇太子呢,不都是你的骨肉吗?起码得等局面稳定了,把晋寇逐出河东,那才好找机会跟刘曜翻脸吧。而且倘若时机不到,便当静如处子,时机一到,即施雷霆辣手,怎么能搞到平阳城内大乱的地步呢?

    刘曜若不能第一时间授首,那你就等于输了啊!

    即与张宾等商议,遣快马送信给石虎,说你赶紧带兵南下,去为两家解斗。

    石虎倒是也把自己南下平阳的想法通报了石勒,还询问说:阿叔,我应该帮谁为好啊?你赶紧给拿个稳主意呗。石勒回书之意:你谁都别帮,尽量做和事佬,倘若实在无可奈何,那就帮忙天子!

    然而程遐私下里却对石勒说:“季龙将军若助天子,得入平阳,恐是刘曜第二也。”言下之意,你就不怕石虎把持朝政,想要爬到你头上去吗?石勒对此淡然一笑:“孺子安有此心?即有此心,安有此力啊?子远不必……汲人忧天。”时无杞国,但有汲郡,石勒还曾一度受封为汲郡公,所以他把成语给记岔了。

    可是信使才刚撒出去,估计还没走出广平郡呢,就又接到急报,说刘聪挂了,而且刘粲正在挥师北上途中。石勒闻报,不禁拍案道:“晋人必踵刘粲之后,如之奈何?!”

    张敬宽慰他说:“裴该才退皇太子不久,祖逖方与我大战于河内,必然粮匮兵疲,不克北上,赵王勿忧。”石勒摇头道:“即裴、祖不能轻动,甄随见在河东,可发数千军赢粮而北,夺取临汾、绛邑不难,则即便二刘分出胜负来,也难有回天之力了……”赶紧下令给石虎,说你若有机会,就给我把平阳城拿下,把不管哪个天子,押……不,恭送到我襄国来。

    半月后接报,刘粲已死,裴该兵逼平阳城下,石虎也即将抵达平阳,大战一触即发。

    程遐表现得大喜过望,拱手对石勒说:“裴该不顾兵疲,强攻平阳,若季龙将军与雍王合兵,破之必矣。若能生擒裴某,关西不足定也!臣为赵王贺!”

    石勒却摇头,说:“裴文约既敢北上,所率必为精锐,即便不胜,逃之不难——彼其是容易捉的?且我恐刘永明必不敢纳石虎入于平阳,将于壁上观望……”

    果然不出石勒所料,石虎战败,退返晋阳,随即刘曜遁逃,裴该大摇大摆地进了平阳城。石勒尚在慨叹,却报天使到来,以新帝刘恒之命,正式册封石勒为赵王……

    这是刘恒才刚即位之时,刘曜派出来的侍中和苞,一路山高水险,自命已经走得够快了,结果人还没到襄国,都城先没了,皇帝都跑了……

    羯将纷纷指点和苞,哂笑议论。和苞一开始还懵懂,等听说了前情,当即亲笔写文一道,恭请石勒践祚称帝。

    其实在此之前,诸将吏就已经有多人上书,说汉国至此基本上就算是完了啊,则大王您不更进一步,要待何时啊?石勒也在犹豫,终究他称王才不过数月,若再遽加至尊之冠,唯恐不合乎天意人心。此番见了和苞的劝进表章,就召集群臣商议。

    程遐第一个发言,但他所说的话却大大出乎同僚的意料之外——

    “汉既倾覆,赵王合当顺天应人,践皇帝位,然而……臣方思汉帝蹿去,平阳多胡及羌、氐,必不服晋寇统驭,却又茫然无统属。若大王能继为皇汉之臣,或可招揽之,使投归晋阳等地,以实并州,以弱晋寇。”随即目视张宾:“张公以为如何啊?”

    张孟孙心说程子远难得懂事一回啊,所言颇有远见。于是起身附和,说:“诚如司马所言,晋之与胡,仇深似海,裴文约虽得平阳,镇定尚须时日,赵王诚能继张汉帜,或可使诸胡络绎来投。且天子虽遁,料应在生,若遣人探知其所在,或可迎至襄国,使其禅位于赵王,则更为名正言顺一些。”

    这意思,我也赞成您称帝,但是不必着急,还是再观望一段时间为好。

    长史掾傅畅摇头道:“大执法所言虽有其理,臣却以为,未免见一斑而不窥全豹。胡晋有仇,于我赵家则为同袍,无论大王是否践皇帝位,料想胡与氐、羌,皆会来投,又何必拖延啊?闻汉先帝崩时,乔车骑携传国玉玺南下以依皇太子,继而皇太子为靳氏所刺,则玉玺或已落入晋主手中。倘有玉玺在,使汉帝禅位于赵王,固然大好,既无玉玺,则继奉汉主,又有何用啊?赵王当自称天子,如昔汉光文皇帝故事。”

    司马掾续咸也说:“夫唯正名号,始能御臣民,复可定天下。今汉主播迁,诸胡无主,大王自当急正号以收用之,倘若拖延,恐怕彼等虽心未定,也将归于晋室,乃使晋更强而我稍弱也。当断不断,必受其患,大王不可犹疑。”

    傅畅字世道,北地人,乃是曹魏太常傅嘏之孙、晋司徒傅祗之子;续咸字孝宗,上党人,师事京兆杜预,曾任刘琨从事。这俩本是正牌的晋人,而且家世不低,但自归羯之后,却比胡臣羯将更加热心地推动石勒僭号——先称王,继而又要称帝。因为他们有韦忠做榜样,深恐一旦为晋师所俘,也会遭受车裂之惨,而即便主动归晋,得全首级,仕宦之门也将从此关闭……还不如继续拥戴石勒,哪怕割据一方呢,也总比死或者穷要好吧。

    石勒麾下,晋臣很多,部分是自起兵以来,征战四方,于路挟裹的,更多则是底定幽、冀和并州以后,生拉硬拽扯归旗下的。晋臣习惯性地抱团,但并不拥戴名位最高的张宾,或者次一等的程遐、徐光、张敬,而奉名门之后裴宪、崔绰为首领。不仅如此,他们还天然地瞧不起张宾等人,时常阳奉阴违,阻挠彼等施政。

    理由也很简单,我等多出世家,你张宾又算个屁了?不过其父一代做过两千石而已。至于程遐、徐光,家世还不如张宾呢。其次,汝等都是主动叛晋投羯的,属于铁杆儿的“汉奸”,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二字!我等终究是被迫无耐,犹抱琵琶半遮面才上的贼船,目的是安保百姓,曲线救国,非为个人之私也……总而言之,咱们就不是一路人。

    所以正牌胡臣羯将还没发言呢,晋人臣僚倒一个一个跳将出来,驳斥张宾所言。石生和呼延莫等人相互瞧瞧,心说也好,反正咱们嘴皮子不灵光,肯定说不过张孟孙啊,就让这些晋臣顶在前头好了。

    张宾条分缕析,详言暂缓称帝的好处,与傅畅、续咸等人唇枪舌剑,争论良久。石勒难以决断,又被他们吵得脑仁儿疼,就说先散会吧——他打算逐一召唤臣僚,从各方面倾听不同的意见。

    不过这回他没先召张宾,而是叫来了程遐——暂缓称帝的话是你先说的,但自右侯开口之后,你就一直叉着手,缄默不言,是觉得右侯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尽了么?来来来,此时无人打扰,你再把你的理由好好说说吧。

    程遐朝上一拱手:“臣恭请赵王早正大位!”

    石勒闻言一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跟刚才开会之时,口径完全相反嘛。

    程遐以手指心,说:“臣之衷曲,难道大王不知么?即称王之前,臣等便曾联名上奏,恭请主公称尊,实为大执法所阻,才暂取王号。曩昔刘聪尚在,平阳未曾易手,臣等便有此意,岂会因形势遽改,而变更前言呢?

    “臣知晋羯臣僚,多愿赵王更为赵帝,唯大执法等一二人始终不肯允可。则若今日臣亦于大庭广众之间,恭请大王称帝,大执法必难当悠悠之口,倘若言之不尽,大王恐有偏听之忧。是故臣暂引话头,以使大执法可以尽言,大王亦可兼听,不至于有所失误也。

    “而臣本心,实欲大王急上尊号。司马氏诸藩作乱,大失人心,汉光文始能开基平阳,十年间即破洛阳,俘虏晋主。而今汉已倾覆,晋亦稍稍振作,倘若大王不急竖旗帜,以召普天下恶晋之人,诚恐人心又将向晋,不可不虑啊。”

    石勒闻言,沉吟不语,旋命程遐出去,然后私下慨叹道:“程子远,小人哉!”

    随即把张宾叫进来,恭敬咨询,但是不提程遐的态度。张孟孙还以为程遐这回不再故意跟自己顶牛了,则由此可以拉拢到更多的人,加入自家战线,因而反复劝说,最好先打听清楚刘恒的消息,再定是否称帝不迟。当今最紧要的,是高张勤王之旗,以招揽各处胡与氐、羌。

    石勒还是不表态,继而又请裴宪,然后是荀绰,然后是张敬……众口一词,都劝石勒尽早称帝——咱们就当刘恒死了,你要真打听到了他的确切消息,反为不美。

第九章、二鸟落,一日升

    程遐、张敬、裴宪、荀绰等人私下商议,赵王之践祚称帝,万事俱备,只欠“祥瑞”了。

    《吕氏春秋·应同篇》云:“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这本来是春秋战国时代阴阳家和方士的主张,其后经董仲舒、刘歆等人引入儒学,合乎“天人感应”之义,就成为了新朝肇建的惯例。所以石勒既然要称帝,自然也得“祥瑞”先行,并由此而定下来新朝的“德性”。

    然而祥瑞何在呢?某些人自然是完全不信的——比方说裴该——认为举凡祥瑞,多由人造;程遐等人自然不这么想,但是祥瑞并未主动降临,那就需要他们去仔细发掘啦。于是程遐关照裴、荀去翻查典籍,并在各方汇聚的上奏中寻找蛛丝马迹,而他则与张敬巡行襄国城内外,瞧瞧有什么事儿可以附会……啊不,隐含着上天之意。

    商议既定,各自分散,程子远乘车先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打算出门前往郊外。可是才到西门前,忽见一骑驰来,说是茌平县令有异物贡献给赵王。

    听到“异物”二字,程遐当即便上了心,乃将使者唤至面前,问他:“所献何物啊?”使者禀报说:“乃是茌平令近日射得一只黑兔,其色纯玄,无一毫杂毛,实在难得……”

    茌平县属于平原国,就在黄河北岸,其县令名叫师欢。师欢就是茌平本地人,富有田产,佃客、奴婢无数,想当年石勒被从老家上党武乡绳捆索绑地卖出来,买下他的就是师欢。

    石世龙是白种,长相本就膈应,再加体格魁伟,与其他胡奴不同,师欢觉得此非寻常农奴也,一高兴就把他给放了。

    ——当然,后世史书里则说,有一个老头突然出现,说石勒“鱼龙发际上四道已成,当贵为人主。甲戌之岁,王彭祖可图。”说完话就消失不见了。其后石勒种地时常闻鼓角之声,诸奴亦闻,石勒说我打小就常听这种声音(大概是几十年耳鸣的老毛病),诸奴以告师欢,师欢乃将石勒解放。

    师家的田产,毗邻着汲家的牧场,于是石勒就自称能相马,投往牧场干活儿,得到了牧场主汲桑的赏识。石勒乃召聚“十八骑”,盗取苑马,以赂汲桑,不久后又跟随汲桑起兵,这才迈出了他争雄天下的第一步。

    故此石勒颇德师欢——那老主人待我不错啊,还主动把我给放为平民——等到占据冀州,直至茌平,就亲自登门去请师欢出来做官。然而师欢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能力也中平,不敢驰骋于乱世之中,婉拒不受。石勒无奈之下,最终决定:那我就把茌平赏赐给你,让你在本籍做县令得了。

    且说师欢偶尔猎得一只黑兔,觉得很新奇——难得见到毛色那么纯的兔子啊——即遣人进献给石勒。程遐得知此事后,眼珠一转,即有主意,赶紧跑去向石勒说:“此乃上天所降的祥瑞也。”随即解释道:“晋为金德,胜者为水;而兔是**之兽,其玄皮亦为水色。此示大王将以水德,取金德而兴。”

    石勒听得迷迷糊糊,半信半疑,但还是命人将黑兔剥了,硝制其皮,给自己围在腰上。

    很快,张敬那边也有了收获,据说他于襄国街巷之间,听有小儿歌唱,词云:“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张敬学问有限,解不出来,乃问程遐,程子远却也迷糊,二人便相携去拜访裴宪。

    裴宪裴景思出于名门——当然是闻喜裴氏了——少小轻侠,弱冠后却一改素行,遍访名师,折节向学,儒学底子是很深的,为如今石赵政权之冠。他在听说了那则谶谣后,捻须略一思忖,便得其意,于是详细解释给程、张二人听:

    “二鸟一日,乃是一个晋字(晋字的古体,上为二“至”,下为一“日”,而“至”乃鸟落之象,)这是说晋将衰弱,而别有红日升起。那么此日为何呢?上夭下止,是个走字,骨肉相似者,肖也,走肖为赵(趙)——这正是说晋将败而赵将兴啊!”

    程、张二人大喜,急忙跑去禀报石勒。石勒就问了:“我但知汉为火德,却不知晋为金德,以何为证啊?”

    张敬心说坏了,应该把裴宪揪过来一起向赵王禀报的,我听说过晋为金德,但如何考证而得出这一结论,却压根儿就没琢磨过啊!赶紧侧头,注目程遐。还好程子远因为黑兔子的事情,预先做过功课,当即似模似样地解释说:

    “汉为火德,火生土,故魏为土德;土复生金,故晋为金德。且臣闻江南有童谣,云:‘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甊。’金色为白,故所指即为晋祚也,是言晋当破败,将坑(一种陶器)之残片做成甒,复延之于扬州吴兴——所言得非司马睿乎?

    “由此可知,晋终当破,起码长江以北,将为水德者所有——五行相生,金即生水。今城内谶谣,即云赵将代晋,而赵氏本出天水,天水自当为水德——昔汉高祖于上邽立祠,以祭黑帝,复改上邽郡为天水郡,即为应合水相也。

    “如大王所言,刘汉本为火德,则光文皇帝欲复兴火德,而火克金,却不能生而胜之,故此唯能残躏晋,终不能取代也。能代晋者,唯我水德之赵!”

    ——话说“訇如白坑破”那则谶谣,远出千里之外,还是王贡此前密书中透露给程遐知道的。

    程遐虽然用心解释了,石勒听着却还是迷糊,就问:“天意如此,则人心又如何啊?”程、张二人会意而退。于是此后数日,襄国臣僚纷纷上奏,就石勒是否要尽快称帝之事,发表意见,奏牍、上书,堆满了石勒的案头。

    石勒当然不会瞧——他不认识字啊——乃命侍从逐一诵读。那些胡臣羯将请人代写的还则罢了,晋臣之表,多数骈四骊六,堆砌典故,石勒连三成都听不懂,更觉头昏脑涨。于是摆手说都别念了,你们把奏章分一分,劝我赶紧称帝的放一边儿,反对急于称帝的放另一边儿。

    结果案左累起了厚厚一摞,案右却只有一篇而已——也就这一篇反对称帝。

    石勒便命人诵读,并且详细解说这篇独帜别裁的文章。

    此文乃一名中级晋吏所作,洋洋洒洒,写了小三千字,但是并不分析局势,而只申以大义,说当日刘渊对石勒如何有恩,则既然他的儿孙还没死绝,石勒实不当贪图名位,僭号称尊也。继而又说,张孟孙天下杰士,即便他的意见与众人不同,赵王也应依从之,方为“从善”……

    石勒听完了,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此官吏绑缚起来,以不敬之罪,断其首级。还是张敬跑来好说歹劝,说此人虽然狂悖,但正当收拢人心之时,不宜因言杀人啊,请石勒刀下留情,把他发配军中为卒即可。

    程遐等人到处搜集祥瑞,张孟孙听说后只是摇头哂笑,但等这事儿一出来,他终于觉察出来不对了,继而又通过特殊渠道,打听到了程遐当日跟石勒的奏对,不禁喟叹道:“小人弄权,蒙蔽君听,我竟堕入其陷阱而不自知……难道我真的老了不成么?!”

    很明显,包括张宾在内的重臣,都已经直接在石勒面前表过态了,未必上表,暂且不论,即便在中层将吏当中,反对石勒称帝的也绝对不会仅仅这么孤零零的一篇表章。但文臣奏表都是由长史整理、传递的——理论上有那不合规范,或者空言无物的,长史直接就能给驳回去——而左、右长史分别是张敬、裴宪;武将奏表,则要经过右、左司马程遐、张屈六。那些人都是主张石勒称帝的,完全可以设法将反对意见给压制下去。

    而至于递到石勒面前的那一篇,言辞确实狂悖,仿佛是故意为了激怒石勒,而且其后张敬又死活拦着不让石勒遽杀此人……说不定本就是受到那票人的指使呢!

    张孟孙不禁口诵屈子《离骚》之句:“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群臣俱都目光短浅,看不清天下大势,只望石勒早践帝位,他们好鸡犬升天,我的正确意见根本就难以得到他们的谅解啊!如此下去,即便石勒再怎么信任我,也难免千夫所指……算了,算了,我还是暂退一步,缄口不言为好。

    于是声称得病,一连数日不再出而理事。

    恰在此时,晋使也从洛阳前来,劝说石勒放弃已经日薄西山的胡汉政权,归附王化。洛阳方面开出来的条件是,封石勒为赵公、车骑大将军,都督冀、幽、并三州军事——但你得把本属司州的河内、汲、魏、广平等六个郡给吐出来。

    关键这些地区临近河南腹心之地,一直捏在石勒手里,晋室是断然不能够放心的。

    石勒尚未表态,麾下将吏先就大怒——别说六郡地广,且多膏腴了,如今咱的大本营襄国就在广平郡内啊,怎么可能搬家?!石生暴怒之下,拔刀就要去砍晋使,却被石勒当场喝止住了。随即石勒详细询问晋朝方面的情况,在得知七玺皆已归晋,且刘氏诸王泰半为俘,即将处刑之后,便笑笑说:“我知之亦,汝可暂退,容我筹思之。”

    等到晋使退下去,程遐等人想要开口,却被石勒摆摆手制止了。随即他命人前去探视张宾的病情,传言问问右侯:“今传国玺已入于晋,则我尚不可称尊么?”

    使者不多时便回来禀报,说大执法病不甚重,然而嗓子哑了,难以说话,对于赵王的问题,他只是摆手比划,然后提笔写下了“唯从尊意”四个字。

    石勒“哈哈”大笑,也不说散会,转身就返回了内室。程遐、张敬等人会意,下去后就到处串联,联名上了一道劝进表章。晋羯臣僚,几乎全都署名,就连出镇在外的石虎、蘷安、王阳等,既然先前就有所表态,程遐也直接把他们的名字给填上了。表章既就,正待上呈,就见张宾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伸手就问程遐索要笔墨。

    程子远心中暗骂,却也无可阻挠,只好让张宾把自家姓名插在了自己的名字前面……于是石虎领衔,其后石生、石斌、石堪,再后面张宾、蘷安、裴宪、荀绰、程遐、张敬、张屈六……总共三百二十四人,联名恳请石勒登基。

    石勒接表,终于不再推辞,即于次月登基,僭号赵天王,行皇帝事,定年号为建平。立其妻刘氏为天王后,程氏为妃,世子石弘为太子,并加大单于号。

    封石虎为太尉、太原王、都督并州诸军事;石生为河间王,石斌为中山王,石堪为常山王。以蘷安为尚书左仆射,程遐为右仆射并领吏部尚书,郭敖、郭殷、李凤、裴宪、荀绰等为尚书;张敬为中书令,徐光为秘书监。论功封爵,开国郡公共十二人、侯二十三人,县公二十一人、侯二十六人,其余文武各有差。

    复因侍中任播等所请,以赵承金为水德,旗帜尚玄,牲牡尚白,子社丑腊。

    至于张宾,拜为太傅,加都督司州六郡军事,封开国燕郡公,其位在百僚之上,并许其赞礼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这一任命看似尊贵,其实是剥夺了张宾对国家大事和民政方面的发言权,命其专司东线对晋战事。张孟孙心说也好——我本欲效汉之留侯,萧丞相之任,交于他人亦无不可;只是蘷安、程遐等,恐怕担不起那份重任来啊……我当为陛下留心人才,使可统筹政事。

    可惜啊,裴文约跑了,倘其在此,或可拟为萧丞相。而且我若跟裴该联手,肯定能够制约程遐那小人,不至于让他猖狂至此……

    而观如今裴文约之势,于晋几乎留侯、萧相之任一肩挑啊,祖逖于其亦不过韩信而已……就不知道裴该真能有留侯之智么?异日战阵之上,我倒要好好瞧瞧,跟他确确实实分个输赢上下出来。但破祖逖,迫近洛阳,则自可与裴该相较量!

第十章、试探

    七月流火,暑气消退,早晚之间,已然渐生凉意。

    王贡得到裴该的召唤,离开青州,策马前往长安。在进入京兆地界后,但见道路两旁,阡陌纵横,麦穗已抽,正待扬花,青绿一片,长势颇为喜人。

    王子赐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初随裴该进入关中之时,虽然已是腊月,田谷早收,但从四野田垄的长度、范围来看,耕土多荒,便远不可与今日相比了。

    利用下马歇脚的功夫,他询问了几名田间农夫,得知今岁既无兵燹,复无征役——裴该已经在制度上把生产者和战斗者粗略地区分了开来,屯丁虽然也要接受军事训练,但基本上并没有什么戍守的任务,更不会轻易耽误农时——加上风雨尚算顺调,应该可望得着个好年成。

    “但开镰后五日无雨,则一亩可收谷几三百斤,官家必喜,我等或可得赏,吃些干的了。”

    这些农夫都属于屯民——一般情况下,若非屯所,是很难占据渭水河谷膏腴之地垦殖的——屯所统一供给口粮,基本上保证屯民饿不死,但能否偶尔饱食,就全得瞧屯官的心情好坏了。好在这年月倘若与人为佃,甚至做庄园奴,待遇还未必能有屯所好,再加上官家许诺,勤耕三到五年后即可分田——虽然八成是山地瘠田了——屯民普遍来说,情绪还算稳定。

    当然也难免有不满之处,在王贡的诱使下,一名屯民就结结巴巴地开始倾倒苦水。他家本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此前流亡途中,一儿一女饿毙,只剩下了年仅八岁的小儿子。倘在普通庄户人家,即便这么大的孩子也是要帮忙干活的,或者拾柴,或者拾穗,甚至于帮忙喂养些小鸡小鸭。但屯所中都是集中饲喂鸡鸭和大牲畜,也不鼓励小孩子出外拾柴,即便秋后所拾谷穗,都要系数上缴……

    孩子闲了一些,难免打闹生事,这名农夫就曾经受其子的连累,被勒逼当着全屯之面,鞭笞自家小孩儿,然后还罚做苦役四日——具体孩子闯了什么祸,他不肯说,估摸着事情不小。

    而且不久前长安行文,要求把未成丁的无论男女,全都召集起来,利用每日黄昏,天未尽黑的短暂时间,教他们识字。那农夫由此撇嘴道:“我等天生穷命,但能得活便满足了,难道还有为官做宰的好运么?为啥要识字呢?小儿自从听了学,整日说些我不明白的话,日益不将老子放在眼中了……”

    王贡四处探问,终于惊动了屯兵,挺着刀矛跑过来查问。王子赐未着官服,只穿白衣,被迫从马背衣囊里翻出印绶来,亮了一亮,那几名兵才赶紧拜伏下去,口称“上官”。

    ——好家伙,竟然是黑绶,起码县长一级,比本屯司马的黄绶要高贵多了……

    数日后,王贡终于抵达长安城,即于城门前出示印绶、公文,由门吏引他前往大司马府,去拜谒裴该。裴该正在前堂处理公文,即命:“不必报名,唤王子赐进来。”

    王贡此际已然换穿上了官服,当即脱了鞋,迈至堂上,疾趋而前,叩拜道:“臣王贡祝大司马康健。”裴该笑着摆摆手:“子赐不必多礼——请坐。”

    随即就问:“子赐是几时入城的?”

    王贡在侧面坐下,拱手回复道:“臣方入城,征尘未洗,即来拜谒明公。”

    裴该点点头:“足见子赐忠勤之意,其实正不必如此。”顿了一顿,又说:“既然来了,我乃暂问几事,其后子赐便可下去休歇,免伤贵体。”

    王贡问道:“明公所欲问者,得非石勒僭位之事么?”随即笑笑:“此非三言二语,所可述明者也。”

    对于石勒僭称赵天王之号的事儿,裴该自然已经得到消息,但具体情况,石赵所定典章、所封百官,甚至于此前此后,其集团内部的各种博弈,所知就很有限了。王贡自恃于晋家之中,唯自己所打探到的消息最为翔实,那么倘若裴该不问此事还则罢了,既然问起此事,我就回答你三言两语,怎么能够显出自己的能为来呢?

    裴该听问,点点头:“正要请教。”

    王贡说何言请教啊——于是即从襄国百僚劝进开始,备悉靡遗,从头道起。裴该凝神倾听,当听到师欢献黑兔,程遐言水德的时候,不禁撇一撇嘴,哂笑起来。继而王贡又说到那则谶谣——“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裴该当即摆手,阻止他详细解释。

    想了一想,乃笑道:“此谶前所言为‘晋’也,后所言为‘赵’也,不知然否?”

    王贡恭维说:“明公高才,果然一语中的。程子远等却不识解,还要去请教裴景思……”

    裴该所寄魂的这具躯体,系出名门,而且父祖都是天下知名的博学之士,家学渊源,家教也甚严,裴嵩、裴该兄弟虽然少不更事,在学问方面,基础却是打得相当牢固的。不过裴该自从穿越以来,一门心思都扑在复定社稷上,就把那些文字小道,甚至于儒家经典,全都抛去了脑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认真温习过了。

    只是要解谶谣,多半跟经典其实没太大关联,尤其裴该穿越前就有拆字、猜谜的爱好——否则昔日在胡营之中,也不会用什么“处子”、“非今”的字谜隐语去提醒裴氏了——故而对于这四句谶语,略一思索,便明其意。

    他心说这谶语其实不难啊,只是拆字而已,全在《说文》里可以找到,程遐果然是无学俗吏,竟然还要去找裴宪讨教……

    对于谶谣为天所授,裴该自然是不信的,于是思维发散,揣测说:“此谶既程遐等不能解,必为饱学之士所制……难道,其解者,便是其造者么?”言下之意,是不是裴宪自己编的这则谶谣,故意散布出去,再等程遐、张敬上门来请教啊?

    王贡也怀疑此谶是人为假造的——他倒不是跟裴该一样不迷信,而是不相信石赵政权实有苍天庇佑,真能为其降下祥瑞来——但此前并未疑心裴宪。听了裴该的话,便道:“襄国颇有宿儒,除裴景思外,尚有荀彦舒(荀绰)、续孝宗(续咸)、傅世道(傅畅)等……”说到这里,突然间愣了一下,随即沉吟不语。

    裴该便问:“子赐何所思也?”

    王贡急忙拱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但言无妨。”

    “倘若此谶真为裴景思所造,则其用意,或许别有所解……明公爵任钜鹿,不也属于赵地么?”王贡一边说,一边斜眼观察裴该的表情。

    裴该听了这话,也不禁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子赐多心了,裴景思岂会有此意啊?且钜鹿终非赵也,难道我一言周事,普天下皆可相应不成么?”

    今之钜鹿郡,战国时代确实属于赵国所有,但这只是广义的赵地啊,一般说起赵来,多取其狭义,也即钜鹿西面的赵郡,甚至于仅仅指邯郸城及其周边地区,则造谶之人,会故意混淆两者的差别么?裴该说那我若是制个谜语,指代周地,范围最广,也不过说三河(河东、河内、河南)罢了,若论广义,长江以北、秦州以西,当年莫非周天子所有,难道全中原的人全都能跳出来以应此言么?岂有此理啊。

    你是怀疑裴宪假意拥戴石勒,其实心向自己……我不觉得那个背祖投羯之人,能够跟当年自己似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再者说了,他若有反正之意,向晋犹有可说,岂会向我啊?我终究还是晋臣哪嘛,则虽为同宗,也没有先暗示我能得天下之理吧。

    只是这些话,裴该就不便宣之于口了,想必王子赐那么敏的人,也一定能够体会得到。

    至于王贡,其临时有所感悟,特意在裴该面前表述出来,确实是有试探之意。

    终究裴该之势,大致已成,权倾当朝,威震天下,则其麾下将吏,未必不起异心。王子赐初附裴该,本是为了洗清从前的污点,给自己找一个立足之处,他心中的国家、朝廷,仍然为司马氏所有。但当日跟随进入长安,得裴嶷提起“豆田壁”来,探听谶言得实,就不禁悚然而惊;随即东向青州,以觇羯势,使他对裴该的能力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因为原本在他想来,张孟孙不过一世二千石而已,乡下俗儒,有何能为啊?以我之才,袖中出一二条妙计,必能使其身首异处,从而为大都督建一大功。谁想与程遐之间密信往来,百般筹谋,虽然略略动摇了张宾的根基,却始终不能彻底离间他和石勒的关系。加上石勒出乎王贡,以及普天下人所预料的,短期之内,即杀王浚,又败刘琨,遂使王贡慨叹:“果然一世之杰,大都督实不我欺也!”

    通过和程遐的接触,王贡颇打探出了一些当年裴该在羯营中的经历,则思以如此强势之石勒,再加多智之张宾,竟一度被大都督玩弄于股掌之上,伪降半岁,顺利逃归——还带上一姑母一婢女两个女子——则大都督之能,实可畏也。

    王子赐就此起了别样心思,这才尝试着出言试探,但看裴该云淡风轻,既无愠怒之色,又无欣悦之容,也不便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了,只好笑笑:“臣只是在想,倘若裴景思、荀彦舒等肯幡然改悔,或者可资利用。”

    裴该摇头道:“彼等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依赖。而程子远虽为小人,今之于我,小人反倒更加有用。”

    随即一抬手,示意王贡把打断了的话头继续下去。

    于是王贡便再详述石勒僭号的经过,不知不觉,说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暗。裴该一方面命人燃上烛来,一方面挽留王贡跟自己一起用餐。裴该的伙食相对简单——因为他并不喜欢排开数十道菜,钟鸣鼎食的贵族习惯——但用料考究,烹制精良,倒也足以彰显其身份。王子赐心说我真是来着了,大司马席上颇有珍味,别处不易寻啊。

    其实所谓“珍味”,也不过天上鸿雁、山间狐兔,以及渭水、黄河中的鲜鱼而已,在这个食品保鲜手法相当落后的年代,如此等新鲜食材,普通官僚、地主家是轻易搞不到,甚至于置办不起的。

    裴该在关中稳定之后,颇费心思找了几名擅长烹饪的大厨入府,以饱口腹之欲。原本虽为高官,其妻妾也是不能远离庖厨的,但荀灌娘的手艺实在是……他乃不能寄望于枕边之人。

    王贡食毕,便即辞去,裴该送至堂外,心中反复思忖这石赵政权的架构和体系。看起来,石勒虽曾一度模仿自己,军政分开,最终却还是遵照传统的中原王朝的模式来厘定官制,程遐位居中枢,其权不堕,张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等于靠边儿站了。此事大好,但看情况,将来在战场之上,很可能会要直面张孟孙。

    石勒既然僭位,天王岂可轻动?一般情况下,他将不再会“御驾亲征”,则遇战事,张宾很可能会代其领军,或者起码是监军。自家大敌,唯石、张二人而已,石勒还则罢了,张宾也已经五十多了,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啊?在原本历史上,张宾终于大执法之位,也就是说,他在石勒僭号前就已经挂了……

    原本石勒一直称赵王,要到攻灭前赵刘曜,方才僭履至尊之位……大概是在公元330年吧。还有十来年,则张孟孙的寿数,必在十年之内……

    正在筹思,忽报少将旅佐、龙舒侯董彪请谒,裴该便命召见。然而董彪进来后,也不肯坐,也不说话,只是面红耳赤,绞着双手,一脸的羞赧之色。裴该反复催促,董彪才嗫嚅着道:

    “本乃小事,不当劳烦大都督,但……末将得大都督简拔,随从百战,始有今日之荣耀,则……不得已,还须请大都督相助啊……”

    裴该略略蹙眉,问他:“究竟是何事啊?若不干军纪、国法,卿等所请,我岂有不允之理?但言无妨。”

    董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来,提高声音恳求道:“还请大都督为末将向董老先生说情,请他勿拒末将于千里之外……”

第十一章、联宗

    裴该此前跑了一趟洛阳,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推辞丞相之任和九锡之加,他也得为自家集团捞取足够的好处,同时让渡一部分好处给荀党和祖党,以维持朝廷的和睦。

    首先,他迫使朝廷下诏,正式承认了自己对河东、平阳二郡的掌控权,作为交换条件的则是青、徐。

    徐方虽然是裴该的起家根基,但自从关中初定,并取秦州后,其重要性就逐渐降低了。关键是距离太远,中间又隔着祖氏掌控的兖、豫和司州,物资调送困难,也不可能再从徐州征兵募卒了。

    因此裴该承诺,可以逐步放开徐州的官吏任免权,让渡一些职务给荀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彭城郡守。

    彭城富产铜、铁,裴该当年即利用彼处的铜矿,铸造了不少“吉钱”,因之顺利渡过了最为艰难的起步期,则此铜矿,自然是各方势力全都垂涎觊觎的。但即便铜钱比较便于携带,千里迢迢从徐州运到关中,仍属靡费之举;再加上裴该通过凉州张氏,开始从西来商贾手中搜集金银,则对于铜钱的热衷程度也开始下降了。

    关键是关中目前多建屯所,主要是“计划经济”,还真用不上太多的钱啊。

    但即便如此,矿产资源亦不可全操于人手,好在通过虞部掾柳习等人的勘察,已知夏阳、绛邑产铁,解县、闻喜有铜,长安骊山有银,正打算秋后便即召集人手,进行大规模的开采。

    因而裴该答应召彭城相熊远熊孝文入关,任职行台,而把彭城的矿产资源让渡给荀氏党羽。此举不但可以拉拢荀党,还可以壮大荀党,以制约祖党——虽说在裴该的意识里,所谓祖党,是指祖纳和祖约,祖士稚则似并无结党之意。

    因为荀党纯靠名望支撑,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经济和军事实力,太平时节还则罢了,当此动乱之世,必属随风之草,左右偃伏。荀组之所以在裴、祖之间走钢丝,先助倒李(容),复又倒祖(约),就是因为本身实力不足之故。那么把几个肥缺让渡给荀党,就很容易把他们拉到自己一边儿来。

    卞壸的徐州刺史,暂时不可动,但裴该也承诺,一两年后,可召卞望之入朝担任尚书,或者同等重要的职务,从而把全州都奉献给“朝廷”。但同时他也要求,朝廷在半年之内,重赏州淮海从事卫循,并加其官为淮海都督,使其掌控东海商运和盐政,乃至海上军事——淮南都督由大都督直辖。

    至于青州,则拿来跟祖逖做了交易——其实也不能说是交易,祖逖正当石勒,要求统一东方的军事指挥权,裴该在考虑过利弊得失后,当即允准。此前不久,即已进郗鉴郗道徽为青州刺史,苏峻苏子高不再担任城阳郡守,而专任青州都督。裴该答应,苏峻的“公来营”仍旧从属于大司马三军系统,但可直接受骠骑大将军祖逖的调动。

    于此同时,裴该虽然推辞了对自家的重赏,却以此前悍拒刘粲,以及其后收复河东、平阳为辞,要求朝廷嘉奖行台有功之臣,一口气给自家文武将吏,要下来二十多个侯爵。郭默、刘夜堂、甄随以下不少大老粗都得侯爵之封,个个乐得合不拢嘴。

    其中,原本的“厉风营右副督”董彪,也就此当上了“龙舒侯”——虽然本人并不清楚这龙舒县么,究竟在哪州哪郡……

    董彪乃河间人士,若按后世的分类法,属于“富农”出身,天生高大魁伟,也练过几天拳脚。冀州屡经战火蔓烧之后,他存身不住,被迫携妻带儿,一路南逃到了长江北岸,旋为李矩李茂约招募为兵——属于第一批徐州军。

    董彪老实木讷,平常少言寡语,但不怕苦、不怕累,肯一板一眼地完成上官所交付的训练任务,由此被刘夜堂看中,“厉风营”组建后,即被任命为右副督。此后跟随裴该南征北战,颇立功勋,此番封侯之赏,他排在了名单的第十位,还算比较靠前的。

    董彪若无大事,不会来麻烦裴该,不象甄随整天跳得欢,或者文朗、谢风等辈,已然隐生溜须拍马之才。故而他今晚来见裴该,却又嗫嚅着不敢明言,倒不禁勾起了裴该的好奇心来。反复追问之下,董彪才说:“还请大都督为末将向董老先生说情,请他勿拒末将于千里之外……”

    裴军将佐,除了陶侃、郭默等少数人外,泰半出身很低,连士族的门儿都摸不上。原本从军之时,寻思能得温饱,复一刀一枪,搏个督护出来,于愿已足。但是随着功勋积累,名位渐高——裴该才执政便赐诸将将军号,甚至还有加郡守衔的——人心的欲望也难免逐渐膨胀。此番诸将多得侯爵之封,私下里商议,就说也不知道咱这侯能不能传承下去,即能传承,子弟凭此出身,能得几品啊?

    郭思道当头就是一盆凉水浇下,说汝等休想!“汝等但知大都督所赐品,而不知朝廷授官之例,高品皆由世家做,我等寒门,入仕能得八九品,已属难得。因官品皆由中正品而来,中正品评操于士人之手,汝等皆不学,今虽识得几个字,可能通一经否?即便入评,中正亦必给下下!”

    谢风就指董彪,说:“老董之子已然十二,恐是来不及了,我等尚未有子,若得子,使其就学,将来可能评得高些么?”

    郭默摇头道:“除非学成大儒,起码一州知名,否则中正品评,要看家世,汝等一代为侯,谁会放在眼中啊?”

    文朗说家世我有啊——“吾乃文次骞(文鸯)之孙也!”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家心里清楚,但估摸着文家都已经死绝了,无可对证。

    郭默笑道:“是否文次蹇之孙,谁肯认汝,暂且不论。文氏本出谯郡,谯亦显姓无数,哪里轮得到一家灭门之族啊?”

    文朗闻言,不禁气沮。还是旁边儿的王泽比较有头脑——主要他出身相对高一点儿,本是下邳郡内乡绅——突出奇思妙想:“倘若我等去找大族攀附,请其允我等联宗,是否将来子弟可得高评呢?”

    郭默闻言,不禁双眼一亮,连连点头:“卿言大是有理,此策可行。”他心说我是河内怀县人,出身寒门,但平阳不就有个名门郭氏吗?倘若能够与之联宗,老子的身价也就高啦——《姓氏志》中,太原郭可是排在前五十名以内哪!

    于是诸将急寻《百家姓》来——《姓氏志》太深奥了,翻检起来不方便——逐一寻找与自家相同的姓氏。然后刘夜堂找到了中山刘……可惜刘琨已然逃到辽东去了,肯定联络不上;周晋找到了汝南周,寻思请人写信去汉中央告周访;陆和、陆衍找到了吴郡陆,惜乎太远,沟通不易;王泽、王堂找到太原王和琅琊王,但两家家门都实在太高了,不便攀附……他们哥儿俩干脆自己先联了宗了,此后便以兄弟相称。

    最后发现最方便的,反倒是一直没开口说话的董彪,因为裴该特意把弘农董氏哄抬起来,而董景道老先生就正在长安城内做“校长”呢。于是怂恿董彪,你先去央告董老先生,给咱们开一个好头,做个榜样吧。

    董彪原本对此事并不热心,但架不住同僚一再催促,也觉得若办不下此事来,多少有些丢脸。再者说了,既长子年已十二,现求学也来不及了,则若能攀附董老先生之名,将来出仕时起步高一些,也未免不是一桩好事啊。

    就此写了名刺,请求拜谒董老先生,然而却被董景道打了回票,连面都不肯见。董彪三顾文博大师于学校之中——老先生一门心思都扑在教学上,干脆就住在学校里了——却三顾皆不得见。董景道只是命人回复说,我等文武殊途,实在没有面会的必要,有事儿你写信来吧。

    董彪无奈之下,只得请人写成一封书信,备述其事,传递给董景道。然而董景道却原信奉还,只批了两个字——“不通”。于是董彪去找到了郭璞——如今幕府之中,论学问定然以郭景纯为第一啊,他若能为我做书,董先生还能再说“不通”么?但郭景纯在听说了来意后,却苦笑摇头,说:“文博先生之名,岂是将军可以攀附得上的?还请打消此念,不必去撞南墙……”

    郭默等人两天一问,你跟董老先生联宗之事,究竟谈得怎么样啦?董彪万般无奈,这才只好来打扰裴该,请裴该帮忙跟董景道说说好话——“允与不允,还望亲见董先生,聆听教诲,否则……也无法向同僚们交待啊。”

    裴该听了董彪的讲述,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但细一琢磨,这些武夫既立功,复望名,更欲大其家门,荫及子孙,也在情理之中啊。只是欲与大族联宗,此事甚为不易也。

    这年月并不如后世那般文贵武贱,但门户之别却已经相当严重了,自家诸将大多出身寒微,是必然不被世家放在眼中的,即便做到国家上将,仍会被人瞧不起。别的先不说,自家与祖逖敛袂北上,但梁芬乃至荀组等人却都明显倾向于自己,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裴氏尊贵而祖氏寒微之故么?

    即便自己编纂《姓氏志》,特意哄抬了某些家族的名声,但通过裴诜等人调查所得,关中世家对于关西新贵,仍然多数白眼相向。世族尚且如此,遑论一批不学的武人?

    他不禁由此想起一桩事来:在原本历史上,郭默做到后将军、屯骑校尉的高位,往见平南将军刘胤,而刘胤的参佐张满竟敢光着膀子跟郭默相见,其轻视郭默一致于此!此事直接导致了郭默后来火并刘胤,继而为陶侃所剿灭。

    张是大姓,分布很广,但在这魏晋之际,并无显姓,即便张华张茂先做到壮武郡公,范阳张氏仍旧属于三流家族;至于刘胤刘承胤,东莱掖县人也,也不过二流家族吊车尾的。就这么两个货,便敢欺侮朝廷重将,郭默尚且如此,自家麾下多半出身还不如郭默,又怎么可能轻易得到士人的认同呢?

    董景道终究是世之大儒,又被自己把家世炒到了前五十名,则他怎么可能瞧得起董彪哪?别说董彪了,恐怕即便陇西董氏这种地方豪族遣人往谒,老先生也是懒得见的。

    说不定董景道在董彪书信上批复“不通”二字,不是说文辞不通,是说此事不通——我念你为大司马麾下重将,给你面子,不说明白了,你还是赶紧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吧!

    眼看大都督捻须沉吟,良久不语,董彪不禁有些慌了,忙道:“倘若此事为难,便当末将未曾说过……”

    裴该摆摆手,说:“此事确乎为难,但卿等既为我之重将,自当筹谋良策,以解卿等之忧。且容我筹思一二日,必予卿等答复。”说完这句话,想了一想,又道:“卿等所欲,不过高其家门,荫及子孙而已——闻卿子年已十二,我还未曾见过,明日可带来见吾。”

    董彪忙道:“犬子顽劣,深恐冲撞了大都督……既是大都督欲见,臣明日领他来便了。”

    送走董彪之后,裴该便直奔书斋而来。还没进门,先见到猫儿等在门首,说:“夫人请郎君归寝,今宵不必再睡书斋。”裴该便问:“夫人身体如何?”猫儿答道:“只是厌食、欲呕——小郎君比之大公子,更不安稳。”

    荀灌娘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肚皮渐显,而且她果如裴该所言,去洛阳把老娘接了过来。母女二人每日依偎在一起,让裴该觉得很不方便。再加上此际也不便解决生理问题,于是时常借口公务繁忙,宿于书斋——就让他们娘儿俩一起睡得了。

    荀灌娘也理解丈夫的难处,但仍然希望丈夫能够常伴身边。本来今天就说好了丈母别居,夫妻俩一起用了晚膳,再一起归内就寝的,谁想王贡突然间到来,跟裴该一直说到吃饭的点儿……荀灌娘因此特遣猫儿来书斋门前堵人——饭不一起吃,觉总得一起睡吧?

    裴该一想也好,我正在琢磨董彪等人之事,不知不觉,本能地就走来了书斋……不如去跟夫人聊聊吧,以荀氏之智,即便在孕中,说不定也能给出点儿主意。

第十二章、股肱与爪牙

    荀灌娘正在寝室中生闷气——自然是为了夫妻二人未能一起用晚膳之故。本来这种小事,她生性大度,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女子既有身孕,日常情绪波动很大,往往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钻牛角尖。甚至于某些原本乐观的女人,育儿之后,还竟会染上抑郁症咧。

    因为后世资讯的发达,所以裴该是听说过类似事情的,对此有所了解,更肯理解,急忙放下大司马的架子,上前搂住妻子,好言抚慰。

    荀灌娘恨声道:“那王贡好不晓事!本是奸恶小人,昔日党附第五猗、杜曾,压逼我父,更几乎害了夫君性命,不知夫君为何要用他?难道以关中之广,就再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了么?”

    裴该笑道:“有一言不知夫人是否听说过——‘使功不如使过也’。”

    荀灌娘闻言愣了一下:“此语是何人所说的?”裴该皱一下眉头,说:“似乃后汉某人,记不清了……”

    其实此语出自《后汉书·独行传》,为索卢放之言。但《后汉书》本是南朝范晔所作,这年月还没有,故而细化到索卢放这类人物的言行,荀灌娘没听说过很正常。至于裴该,他读书也还到不了那么细,竟然能够记住《独行传》里人物的名字。

    荀灌娘乃道:“王贡哪里是过,彼乃罪臣,不显戮便罢了,夫君竟还重用,使与子羽同列!难道必要用此等奸恶小人才好么?”

    裴该眼瞧着荀灌娘把自家的闷气,先转到老公头上,继而又悉数喷向素来厌恶的王贡,他赶紧把话题扯开,以转移妻子的注意力——“本欲王子赐去后,便归来见夫人,可惜董彪拜谒,所言一事,踌躇难决,不知不觉便向书斋去了。夫人勿罪啊。”

    荀灌娘果然疑惑,就问:“平阳既复,石虎退去,秋收前想是不会再有战事了,则董彪所奏何事啊?平素常听夫君说,军中以此董彪最为老实木讷,为何其言,竟能使夫君踌躇不决?”

    于是裴该就把董彪所请,备悉明言。荀灌娘听了,终于破颜而笑,以袖掩口道:“王泽等人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恐怕董文博先生不会应允联宗,除非……”顿了一顿,说:“太原郭氏,残败已久,闻此前竟能与羯贼联宗(指郭敖等),则若郭思道奉书前往,多半是肯答应的。”

    裴该点头道:“也只有太原郭了,其他太原王、琅琊王、中山刘、汝南周等,即便吴郡陆,恐怕也不肯应我麾下诸将所请。则我必须筹一良策,以安诸将之心啊。”

    荀灌娘并未搭话,却说:“妾父前日有书信来,说朝臣有奏请大司马还朝者,因奏为其按下,归谤于己身,由此多方侧目,诚恐尚书令之位,坐不安稳……”

    裴该心说咱们不正在讨论董彪的问题吗,你怎么突然间扯去荀崧身上了?这转折也未免太生硬了吧。但他不便打断妻子的话,只好认真倾听,至此即云:“无妨,一两年间,大人未必去职。”

    荀灌娘问道:“则若妾父去职,可能来长安行台,辅佐夫君哪?”

    裴该心说别啊……荀崧是个老牌官僚,无胆识,无远见,水平也就在及格线上徘徊,让他在朝中配合梁芬、殷峤等人,作为东西沟通渠道,尚且勉强合格,真若来到长安,未必能起什么作用——自己又不是没跟荀崧合作过。再者说了,终究是妻子的生父,是老丈人,碍着荀氏之面,骂不得,轰不得,那自己该多难受啊……

    即便裴嶷,虽为叔父,终究血缘疏隔,自己在他面前都不如在荀崧面前那么束手缚脚。

    但却势必不能拒绝,起码此刻在妻子面前,裴该只能笑笑回复道:“若丈人肯屈尊,我又岂有不纳之理啊?”

    荀灌娘乃道:“前观夫君所搜集的《三国志》,云刘备得益州时,‘诸葛亮为股肱,法正为谋主,关羽、张飞、马超为爪牙’。则文冀叔父,与妾父,实为夫君之股肱,诸武臣则爪牙也。股肱与爪牙,自然不同。”

    裴该心说你倒是会讲话,竟然把话题又兜回来了,就问:“有何不同啊?”

    荀灌娘道:“股肱者,谋臣也;爪牙者,武夫也。君之待股肱,如宾如朋,如师如友;其待爪牙,则不过搏鸟之鹰、捕兔之犬而已。宾朋名高,足贵主人;鹰犬过强,即不反噬其主,亦难免飏去。

    “譬如夫君之待陶士行,不敢称之为卿,亦不便强其所行,而待郭思道等则不同。倘若郭思道等,尽为高门子弟,海内知名,则夫君驱策起来,还会这般从心所欲么?”

    裴该捻须沉吟,心说我之礼敬陶侃,还真不是因为他出身比别将要高——其实也高得有限——而乃他为一世名将,青史留名之故,当然啦,这话没法儿跟你明说。但老婆说得也有道理啊,倘若我手底下不是一群大老粗,而都是贵冑子弟、出身豪门,我真那么容易约束得住吗?

    就听荀灌娘又说:“虽然,裴氏名高,即便夫君微时,亦早冠绝海内。但夫君亦尝云,高门贵家,都重于家而轻于国,若亲戚友朋,乃至门生故吏,四方来聚,则难免自成势力,渐渐尾大不掉啊,夫君其慎思。”

    裴该点点头:“夫人所言有理。如夫人所言,倘若使董彪等各依豪门,难免受家族牵累,怕会影响国事……”

    荀灌娘笑道:“妾有一言,或者不恭——若非长兄先逝,族内乏人,夫君又岂能行事顺意哪?如祖士少避其兄士言,而被逐出尚书省;即便祖公,若与乃兄参商,亦不免要做些退步呢。”

    裴该不禁喟叹道:“天下事,都是这些豪门所坏,即诸藩作乱,又岂不是司马家过大之故啊?然而,人莫不有私,虑及家人、子嗣,本是常情,郭默、董彪等既生此心,我又实不便强行压制,以免众心悖离哪。”

    荀灌娘笑道:“此事却也不难。夫君此前请文博先生做《姓氏志》,如梁、祖等辈,竟得为士林之冠,则再高抬几姓,又有何不可?众将多孤身以从夫君,即有家眷,族不甚大,亲戚有限,便高其姓,也不能遽成大族,危害到夫君啊……”

    第二天,董彪果然把儿子带到了裴该面前——但不是一个,而是俩。

    董彪的长子名叫董郃——本名董颌,因为下巴大,后慕本郡出身的曹魏名将张郃,同音改成了郃字——十二岁;次子名叫董乂,年仅五岁,还是入了徐州军以后才生的。

    董乂年幼,啥都不懂,裴该拍拍他脑袋,给些赏赐,也就罢了。转过头来看董郃,倒是跟他爹生得挺象,虽然才十二岁,就已然身高接近六尺,是个颇为精壮的半大小子。裴该问他:“可识字否?”董郃回答说:“略略识得几个。”又问:“是何人所教啊?”回答说:“是家父所教。”

    裴该瞥一眼董彪,心说你也就初小水平,竟然还能教儿子哪。于是又问:“平素可读什么书?”董郃回复说:“正在读《百家姓》。”

    董彪苦着脸在旁边说:“犬子不好读书,我也曾召几名士人,想要教授他五经,却最多半月,都被他打将了出去……小儿只好骑马、舞刀,其母过于溺爱,我也禁止不住。”

    裴该“哈哈”大笑道:“将门虎子,喜欢骑马、舞刀,很正常啊。倘若文质彬彬,岂非不肖乃父?”

    董彪摇头道:“我也不要他肖我。我并非不好读书,只是少年时无处求学,年过三旬,再想读书也读不进去了。末将受大都督简拔,始能拜将封侯,否则若不于乱世中填于沟壑,也要在河间耕作终身,哪里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啊?

    “似大都督这般英雄,世所罕有,小儿长成后,未必还能遇得上。即便仍从大都督,只须末将等从命拼杀,必能底定天下,到时候骑马、舞刀,恐怕毫无用处了。故此望他能够向学,自笔头谋得一官半职……”

    说着话瞪了董郃一眼:“无奈此儿不听教,坚不肯学。末将也只得寄希望于乂儿了。”

    裴该心中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加申斥,只是望向董郃:“汝又如何说?”

    董郃一扁嘴,说:“我非不肯学,奈何一见了书便头痛,加上先生所教不得法,无论知与不知,先要我将书念过一遍,念岔了还要用戒尺打手心……这手心痛,便更读不进书去了。”

    裴该闻言,不禁莞尔,随即摆摆手阻止董彪呵斥董郃,又问他:“既不能读书,则如汝父所言,将来毫无用处,家业还要靠汝弟撑持,汝便不悔么?”

    董郃道:“家父未免自大,以为天下贼寇,他一人便能杀尽的。我虽不读书,也听军中司马讲古事,历朝历代,哪有不打仗的时候啊?即便天下太平,也要去打草原大漠,去打西域、南荒。我若学成了家父的本事,也做军将,自能光大家业,绝不会依赖兄弟!”

    裴该一挑大拇指:“好志气!”随即对董彪说:“小小孩童,见识却超过了成人。即便胡、羯俱灭,还有巴氐,有鲜卑,有西域,国家岂能无军将啊?”但是转过头来,又告诫董郃:“汝既好听古事,乃当知道,古来大将,无几人无学识,即便不通六经,也当能够读史明志,能够读孙、吴兵法——我之所以使汝父辈识字,正是为此啊。”

    董郃貌似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虽受宠溺,竟敢反驳老爹的话,面对裴该却终究无胆骄横,只能拱手道:“大都督的教诲,小子记下了。”

    裴该便对董彪说:“卿言卿妻溺爱,使董郃不肯向学,何不交于我,让我来教他。我搜罗各方孤儿,建‘孤儿营’,多数与董郃年岁相仿,一起读书、习武,将来必成栋梁之才,卿便可无虑矣。”

    董彪闻言愣了一下,看似有些舍不得,却又不敢违抗大都督之命。裴该乃道:“回去与卿妻好生商议吧,却也不急。”

    隔了几天,裴该尽召在长安的诸将,陶侃以下,皆至堂上列坐。裴该面对这大群的老粗——当然啦,陶士行不算——也不废话,直接便将董彪前日所言,合盘道出。

    众将皆望董彪,心说你最终还是搞不定啊,只能来求大都督。只有陶侃并未参与过他们的谋划,骤闻此事,不禁蹙眉。

    裴该乃道:“卿等欲高家门,本是好事,但为何要寄望于他人呢?我裴氏虽然繁盛,若非嫡流,也难有出头之地,则卿等攀附他家,能得正眼看顾否?”

    随即更深一步地解释:“即我裴氏,如裴文冀、裴公演等,若非身逢乱世,官止二千石而已,安有封侯之望?”又一指陶侃和郭默:“唯国家丧乱之际,寒门才有晋身之阶。如卿等得以封侯,非止我之力也,实乃应时乘运,自家奋战所致,我不过为卿等略启仕途之门罢了,而若自身不振作,焉能得有今日?

    “则卿等子嗣,若能绍继父业,为国建勋,还怕没有功成之日么?比及三代为将,自然家名雀起——儿孙自有其福,实不必过忧。然若自身不努力,即便承袭爵位,攀附名门,也终将沉沦下僚啊。自开国以来,凋零之世家不知凡几,重臣之后而为支系窃权者,又不知凡几。

    “同祖之人尚且如此,攀附他家,可得保子孙永禄否?”

    郭默不禁喟叹道:“大都督所言是也,我等确实是将此事想得简单了。然而……难道我等武夫的爵禄、家业,就不能子孙永继了么?”

    裴该笑道:“思道不必忧虑,只要我在,卿等家业自可传子;但生良才,自不会沉沦下僚。我知卿等所虑,不过中正品评罢了,然我今在关中设考试制度,不专以家世为起家任官之重,中正品评,自不足忧也。”

    众将面面相觑,直到今天,其中很多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考试制度还有这种好处哪,对我们家世不高的人来说,是更好的晋身门路。

    但是习惯成自然,还是放不下光大家门的念想,王泽便拱手道:“我等自当为大都督尽力,杀尽胡、羯,多立功勋,使大都督将来可将这考试制度,上奏朝廷,推广至全晋……”诸将多半不是关中人,则倘若只在关中施行考试制度,他们怕将来难以泽被自家子嗣。

    随即王泽话锋一转,道:“只是我等武夫,若是家名不显,终究为人轻视——董彪去访董景道老先生,却屡吃闭门羹,便是此因。我等未得好家世,无好父辈,还则罢了,倘若辛苦半世,浑身被创,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将来子孙仍要为人所轻,实在难忍哪。”

    裴该双眉一轩,说:“但我在,谁敢轻视卿等子孙?!”

第十三章、改籍作书

    裴该谆谆教导众将,说你们想靠着攀附他族来光大家门,泽被子孙,那是毫无意义的——大家族人口繁盛,往往连嫡流为了一个官职都要相互间打破头,怎么可能会考虑依附之家?

    而且他又说了:“举凡大族,必重经学,数世为宦,始能扬名。卿等因战功起家,即欲使子弟向学,哪有大儒肯来教他?不得大儒传授,闭门造车,则须几世,家名才能得高啊?

    “将门子弟,便当以武传家,世世为国效力,驰骋沙场,始有名高之望。”

    随即就把前天跟董郃的对话陈述一遍,说:“十二岁小儿,倒有见识,知道国家不可无军将。卿等却要子弟弃武习文,岂不可笑?倘若将门不传,皆自卒伍中起,乱世中多经战事,如卿等,或能学成名将,太平时节,战事稍息,则将才难得,国家必然日衰。

    “国家衰败,多少豪门因之破家,此事止在昨日,难道卿等未曾目睹么?难道卿等欲自家儿孙,仍生于战乱之世,然后又不学武,高冠博带,与走卒相混而逃,岂不凄惨?”

    一番话说得诸将莫不颓唐——只有陶侃微闭双目,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文朗领部曲,常在裴该身边,深知倘若一个问题大都督毫无对策,肯定会谋之于众,不会自己先“嘡嘡嘡”把各方面的难处都说到,则既然长篇大乱,必然已有筹谋。因而拱手道:“臣等愚鲁,还望大都督教以良策。”

    裴该点点头,便说:“前汉之盛,为有六郡良家子,世代从征,父子相继,武、宣因之而拓土万里。汉之名将,多少从中而来,卫、霍因此而名重天下,虽非经学之家,孰谓其门不贵啊?”

    其实这里他有点儿偷换概念,因为终西汉一朝,经学世家并未崛起,当权的多半都是武勋贵戚——不过对于这点,即便陶侃都未必能够认识得清,遑论别将了。

    “我今行台关中,亦当重造六郡良家子,使为国家武臣,内扫秽氛,外定诸夷!卿等何不助我,兼可使家门得高也。”

    裴该一直在考虑使用何种兵役制度,是征兵制,是募兵制,还是世兵制。几种制度各有其优劣,在现代社会中,因为军事科技的发展,需要哪怕最基层士兵都掌握相当程度的技术能力,则自然以募兵制,也就是所谓的“志愿兵”为佳——尤其对于人口众多的中国来说——但在农业社会,这一好处却要大打折扣了。

    大司马三军目前的制度,基本上属于募兵制和世兵制的结合体——正兵皆为招募所得,作为目前最重要补充兵来源的军屯和民屯,则有世兵的影子。募兵制对于提升士兵素质是相对有利的,但同时国家财政的负担也很大,而若一旦财力接济不上,导致士兵待遇下降,招募之卒的战斗力甚至还可能不如征召兵。

    ——北宋为了地方安定,把什么流民、饥民、流氓、草寇全都塞入兵营,遂至冗军,国家又不可能全都供养得起,结果军伍之弱,几为中原王朝之垫底。而后期唯一有战斗力的西军,其实属于世兵和募兵的结合体。

    征兵制的好处,确实以西汉反映得最为明显,国家随时可以征召大数量的军队参加战争,日常则散之归农,不会对财政造成太大压力——当然象汉武帝那样穷兵黩武,老打大仗也不成,但若采取募兵制,估计武帝壮年时就能把国家彻底搞破产喽。

    然而征兵制对农业生产是会造成一定影响的——尤其在战事频繁的时段——而且临时招募的农兵缺乏训练,战斗力也未必能有多高。因此西汉在普行征兵制的同时,也多募所谓“六郡良家子”,即在关中武风最盛的区域——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召募中产之家子弟,建成羽林、期门等军,作为军中主力。

    因为世代得入禁军,其实“六郡良家子”也有一定世兵的意味。

    纯任世兵是很不利的,一则容易产生军阀化倾向,二则随着战事渐稀,世兵逐渐腐败——龙未必生龙,凤未必生凤,老鼠生儿也未必会打洞——乃不堪用。明朝就是最好的例子,中晚期的军户多数沦为苦役和炮灰,真正能打的只有所谓将领家丁,则属于招募兵。

    因为三种制度各有优缺点,所以东汉以后的历朝历代,多数混杂使用——当然啦,肯定会以某种兵役制度为其主体。在裴该印象中,中原王朝最能打的时代,就是所谓“强汉盛唐”,汉代暂且不论,唐代武力之盛,其实也只表现在前期而已,即“府兵制”尚未崩溃之时,以及募兵制初起之日。

    所以他本人比较倾向于“府兵制”,也即带有一定前提条件的征兵制度。府兵之所以可用,最主要的就是保证分田到位,存在相当规模并且稳定的中富农阶层,这在大乱之后,土地重新分配,新的兼并潮流尚未激化之时,是最容易造成强兵,并不增加国家财政负担的好办法。

    当然啦,就目前而言,普遍征兵尚不能提上议事日程——关中流民多数屯垦,有多少财力富裕,可应国家征召的“义务兵”呢?自汉末三国以来,其实军队的主体都是募兵和世兵,至于裴该之崛起,也不能外。

    但是募兵实在太费钱了,裴该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十万强军”,回回都因为财政窘迫,被迫收手,再考虑到既然承诺三五年后便分田地,则募兵的补充兵源将会日蹙,普遍征兵必将提上议事日程。则为补将来征兵制之缺陷,就不得不考虑集募兵与世兵为一体的“六郡良家子”,以充作军队主力了。

    本来这事儿也不急,他不相信自己在一辈人的时间里,打不赢石赵——起码石勒用不了二十年就得先挂了——平定不了中原。且待中原大定,准备用武于异域之时,再考虑更改兵役制度的问题也未必为迟。但正好诸将提出恳请,裴该又得到荀灌娘的启发,乃将造成“六郡良家子”之策,先期提上议事日程。

    由此建议诸将,你们都改籍!

    什么河间人、河内人、南郡人、下邳人,举凡我军中将士,都可以更籍到关中,或者河东、平阳来。尤其是关中,本来一流高门就不甚多,那些二三流家族,你们还怕以自身的武勋,不能傲视他们吗?

    改籍之后,哪怕将来子弟从文,原籍的中正品评也管不到你们啦——虽说因为天下大乱,各处中正品评往往虚设,更易纯靠家门得官——都得走我行台的考试制度。而且我转头就请人做一部《勋将录》,将你们的家名全都开列其上,将来若世世从武,为国家屡立功勋,不但拜侯,拜公都非奢望,比及数世,还怕《勋将录》不能跟《姓氏志》合流,无论文武,平头齐尊么?

    对于诸将来说,改籍而归关中,是他们此前从未想过的好主意;而至于《勋将录》,不过暂时往脸上涂点儿粉彩罢了,能否真如大都督所言,将来其重要性不亚于《姓氏志》,甚至可以二书归并,纯属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且吃不到嘴呢。

    倘若有士人在此,尤其豪门世家子弟,对此自然会嗤之以鼻——做梦,一票大老粗,就算因战功爬得再高,也休想与我等并列。什么《勋将录》,也就你们自己关起门来乐呵罢了。

    即便裴该本人,对此策也并不抱太大期望,起码在可预见的一两代人内,都不能如其所愿——想那唐初的关西勋贵,也要一直到武后乃至玄宗朝,才勉强可与关东门阀平起平坐。好在诸将多半无学,泰半被大都督的长篇大论给带沟里去了,以为此事必成,莫不咧开大嘴,笑个不停。

    当然啦,你若当头一瓢冷水浇下去,他们也必然会说:“大都督既然筹划定了,岂能有办不成的事么?汝见不及此,只是自家目光太过短浅!”

    其实裴该此举的主要目的,是由此牢牢掌控住自己手下的这些军将,进而或可形成一票军人世家,组成一支可以作为军队核心层的世兵,以补征兵或者募兵的不足。

    于是诸将纷纷表态,说愿意改籍关中,席上只有陶侃和郭默沉吟不语。裴该注目二人,问道:“卿等对此,有何异议啊?”郭默急忙拱手:“大都督所言,确实是良策,末将只是在筹思,要改籍关中,还是河东、平阳……”

    其实他都已经写信去给平阳郭氏了,商量攀附之事,此际正在权衡两套策略,孰优孰劣。终究平阳郭与别家不同,此前其本家太原郭连羯将都肯联宗,那接纳自己也多半没问题啊。不过正如大都督所言,他们目前对自己可能低声下气,将来对待自己的子孙,却就未必了……而且诸将皆已改籍,且不再提攀附名门之事,若就自己一人例外,怕是会遭到排斥吧。

    所以他只是在平阳和关中之间做考量。倘若改籍平阳,即便不攀附,将来说起来也是“平阳郭氏”啊,甚至可望混淆太原郭氏,有几个人知道此郭非彼郭呢?

    至于陶侃,终于睁开双目,朝裴该拱一拱手,说:“明公所谋甚为深远……于国家或得百年之利,于诸将亦皆有益。然而,侃久居江南,实不惯北地气候,待得天下大定,终究还是要返归乡梓去的,不便改籍。至于儿孙,如明公所言,自有其福,实不必思虑过远也。”

    裴该心中暗骂陶侃老顽固,却也无法可想,只得由他。

    数日之后,董彪在跟老婆反复商量,甚至于几乎大打出手之后,终于还是再次把董郃领到了裴该面前,请裴该将其充入“孤儿营”,好生管教。

    而裴该在这段时间内,也说服了其他数十名子嗣渐长的中级武吏,让他们各自把孩子也都送了过来。

    于是领着一票半大小子,他便出了长安城,前往南郊外的“孤儿营”视察——原定是东郊外的豆田壁,但不知道为啥,裴嶷坚决不让,只好改地儿。

    所谓“孤儿营”,乃是裴该于大荔摧破刘曜,复挟大胜之势夺取长安权柄之后,抚恤存亡,把军中战殁将士那些父母双亡的孤儿,召集起来,编组成营,统一抚养和管教。其后不少民间孤儿,甚至于胡、戎少年也陆续加入,如今已经扩充到了一千多人的规模。

    孤儿入营之时,小的不过六七岁,大的约摸十三四——再小的孩子,不便管理,直接交给丧子之家抚养;而胡、戎入营者则一律不得大过八岁,因为只有白纸才便于描画。

    管理孤儿营的,乃是一些战伤退役的老兵,及其妻子,首脑也称“营督”,姓金名韬字伯起,吴郡人士。这个金韬,自称乃是前汉武陵太守金旋之后,久居江南,因为家业破败,遂在裴该北伐前不久,渡江投入军中,积功做到某部司马。但是他运气比较背,驻守大荔之时,中箭从城上跌落,摔坏了腿,只能退役。考虑到千里迢迢,难归江左,苦苦哀求留下,裴该便命其组建了“孤儿营”——目前为中尉军衔。

    金韬早就得到传信,大都督要来视察,赶紧把孩子们全都聚拢起来,整整齐齐排列在营内校场上。校场一侧高垒土台,裴该即携部曲及诸将之子,登垒而望。

    金韬一声令下,孤儿们全都拜伏在地,齐声高呼道:“小子等叩见大都督,大都督万寿康健!”

    裴该心说还好,没祝我“万寿无疆”……定睛一瞧,只见孤儿们矮小的排前,高大的列后,队伍整整齐齐,如同斧劈刀削的一般,而且就连跪拜动作全都整齐划一,简直比自己的精锐兵卒都不差多少了。

    他本来就要求以兵法部勒众儿——只是责罚力度要比真的军队宽松一些,终究只是些孩子嘛——金韬倒也心领神会,觉得大都督必是想养育这些小儿,将来充入部曲,由此一板一眼地遵命而行,丝毫不敢懈怠。裴该见状,非常满意,当即随手点了几名孤儿,唤至垒下,问他们日常衣食可有缺乏?平素都做些什么事啊?

    其实前一个问题,裴该细细打量,便可得知端倪——孤儿们穿着都很简朴,但衣衫整洁,连补丁都不多;一个个面露红光,营养自然是不缺的。而对于后一个问题,不同年龄段的孤儿陆续回答,有说白昼列队、练武,晚上念书的,也有说还要打扫营房,帮忙拾柴、做饭的。

    裴该便问金韬:“可有玩耍时间么?”

    金韬闻言,不禁愕然,嗫嚅道:“既以军法布勒,怎么还能玩耍?”

第十四章、教育

    裴该问金韬,你有没有给孩子们留出玩耍的时间啊?金韬茫然不知所对。裴该当即将脸一板,说:“都是些少年,小者不过六七岁,岂能不使玩耍?少时不耍,长大了将灵性俱失!”

    金韬心说还有这么一说吗?我自己记忆中的玩耍,也就到五岁而已,过了五岁,家人就勒逼读书,过了七岁,还得帮忙去田间送饭,以及拾柴、喂鸡等事,终日皆不得闲——他家算是富农——难道说我如今毫无灵性了么?

    然而既然是大都督所言,想来必是有理的,即便无理,我也要当他有理。金韬急忙躬身应命:“是末将疏忽了,大都督既有此命,每日当与孩童们一个时辰玩耍。”

    裴该心说我就知道你把孩子们都管教得跟木偶似的,不给他们玩耍的时间。因为他一眼望去,这些孩子衣服都很干净,身上、脸上,也不见什么伤——衣服可能是刚换的,但半大男孩,打闹起来不知轻重,怎么可能不带伤呢?虽说他们还要参加军事训练,终究训练之伤是可控的,打闹之伤却控制不住啊。

    脑海中突然间灵光一现,心说前世看过的很多穿越小说里,主角都会“发明”足球,或者橄榄球,用来辅助练兵,我琢磨不清此事是否有弊,不敢遽行,不如先拿这些孩子来做个试验吧。只是这球要怎么做,弹性才好,还得找空跟徐渝麾下那些匠人们商量商量。

    于是便对金韬说:“我有一游戏,可强身健体,复可玩耍,过几日教授于汝,以娱众儿。”

    转过头来,即将诸将之子,一并托付给了金韬。本来他是想让这些孩子直接充入“孤儿营”的,还是荀灌娘提醒他:“诸将之子,终非孤儿,岂能久拘,不使与家人相见啊?而若使其常与家人相见,则真孤儿又会有何种想法?见人有我无,念及身世,岂不孤清?且由此不同,彼等或将排斥诸将之子……”

    裴该觉得妻子所言有理,于是就跟诸将说定,每半年使适龄孩童加入孤儿营,做为期一月的“集训”,吃用与孤儿相同,但一个月后,便准其返家,待下半年再来。此举虽然不可能彻底避免孤儿与诸将之子之间产生矛盾,或者可以稍稍消减之。

    视察完孤儿营之后,裴该返归长安城内,顺便再往“学校”而来。

    学校对外的宣传口径,是讲授经学,推广圣人之教,提高士人的儒学修养,而且倘若学有所成,能得校长举荐,还可直接在行台出仕为官。不过就目前的状况,裴该不认为学校里真能教出什么经世济民的大才来——儒家其实重于修身,对于治国的手法相对粗劣——若是董老先生真有所荐,也一律塞进秘书班底去,负责文书工作可也。

    根据裴该和董景道商议的结果,最终颁行了招生制度七条、考勤制度及校律三十二条,以及考核制度十三条。虽然是行台下属的学宫,却面对“全世界”召生,不限制学生的籍贯和民族——当然啦,外国人是不可能千里迢迢到长安来就学的,如今终非大唐盛世,但即便胡、羯、氐、羌,只要有一定的学术底子,也准其应试入学。

    倘若刘渊、刘聪仍在,相信以他们的学问,是足可以进入学校学习的。

    自然,若外族而入长安学校,自然等同于归化;同时,就目前为止,尚无外族前来报名——终究外族中中国化程度较深,少年即苦学经典的,估计也就屠各刘姓显贵,眼下差不多已经被裴该和洛阳政权杀光了……

    学校才刚开始招生,入学的多为雍州士人子弟——有世家,也有寒门。根据报上来的统计数字,已有学生三十七名,普遍而言,凡寒门出身者多数已经成年,世家子弟则以十六七岁者居多。

    因为即便关中的二三流家门,其族内师资力量、学习资源都比较充分,若非慕董老先生之名,未必肯让子弟去读这种寄宿学校。而且虽然裴该开始颁行考试制度,世家的仕宦门路仍比寒门为广——大不了由亲朋援引,去洛阳任官好了——且在祖纳的关注下,洛阳也已重开太学,距离虽远,终究是国家一流学府啊,岂是才开张的行台学宫可比?

    若为寒门,则往往书籍难寻,良师难觅,普遍三四十都不能通读一经的大有人在。且即便学富五车,也未必就能做官,一旦错过了上次考试,就只能先跑学校来寻求门路啦。

    董老先生不打算把行台学宫办成初等学校,他认为初级教育,那是各县各乡自己的事儿,岂可全都推诿给长安行台呢?裴该倒是有普及教育的意图,但因为经费局促,目前也只能暂依老先生所言。

    所以入学考试,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问经,不求有多么高深的见解,你起码得能通读一经,于其非繁难之处,可以大致讲解吧;二是试文,诗赋皆可,要求文通字顺,而且书法可观。两试通过,即可入学,然后按照水平的高低,分成上、中、下三舍。

    下舍而通晓一经者,可升中舍;中舍而能兼习两经者,可升上舍;上舍品学兼优,乃可望出仕。为了避免学生只是来学校混吃混喝的,学律定得很严,且若下舍三年不能升中舍,或中舍三年不能升上舍,或上舍三年不能得到校长推荐的,一律开革。

    讲课还是按照这年月官学或私学的习惯,只说五经——在裴该的一再要求下,多加了一门史学——分经授课。每日定下课程,午前或午后,由某师于某室说某经,学生不必报名,到时候揣着书籍,提着坐垫,抱着水杯去听讲就是了。坐席有规定,上舍生在前,中舍生在中,下舍生只能坐后排甚至于靠边儿站。

    古时授课,往往先生端坐于前,摇头晃脑,只是干讲,裴该特意“发明”了黑板和粉笔——用石灰加水制成,彩笔不易搞,白笔则易制——以授董老先生。不过先生既然是坐着讲课的,转身写板书实在麻烦,所以后来逐渐形成了几种不同的风格:

    一种先生干脆立而不坐,于黑板前往来踱步,方便板书,导致学生也必须站着听课——否则就是不敬先生啊;一种先生会预先把自己所要讲的重点写在黑板上,省得到时候再往起站;一种先生会指定某个自己赏识的上舍生,呆在边儿上,帮忙板书;当然也有几位先生仍旧按老规矩,教授竟日,不着一字……

    此外,先生当然也会给自己器重的学生上小课;学生若前去求教先生问题,先生多半会看人下菜碟——我不喜欢的学生就不教,你自己听大课,或者找同学问去。

    长安学校目前师资力量并不强,但先生数量足够,校长董景道以下,竟达十六名之多,基本上一天排六到八堂课——肯定在时间上会有冲突,好在学生有限,教室不缺。先生五日一休,其它时间,即便没排课也都要到校,等着学生上门好解答疑难——大部分情况下,则只是读书、假寐而已,倒也轻松愉悦。

    学生的食宿费全免,由学校统一安排,不过少数贵家子弟,还是习惯每日让家中送饭来,而且隔三岔五便离校别居。此外,裴该还印刷了一批经书——虽说他并不感冒儒学,但基于现状,前两年印刷工坊新开,就先刻的是五经之版,所印行销关中、河南等地,每套价至两千钱——分发给学生,但声明只是租借,离校要还,破损要赔。纸张、笔墨等物,学校也免费提供,但有定额,超出部分自己解决。

    所以很多穷学生,日常还是惯用简牍,虽说简牍本身比纸张价贵,终究拿刀削削,还能二遍甚至更多遍重复使用啊。

    裴该来到学校大门前,守吏赶紧跪下行礼,然后就要入内通报。裴该摆摆手,说你别打扰学生们听课,也不必让董校长出门来迎,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乃将部曲皆留于校外,自己光带着一个裴熊,负手而入。

    他在院中一站,侧耳倾听两侧厢房内的声音。左面传出来的声音颇为老成,应该是先生在授课——“既言兄弟,复言友朋,又云丧乱既定之后,兄弟反不如友朋,何也?树之有阴、阳,其果有甘、涩,即便一母同胞,贤与不肖,未必相同。而君子相交,性情投契,反有过于兄弟者也……”

    哦,这是《棠棣》,在说诗。

    右边传出来的,乃是多人齐声,大概是学生在先生督促下念书:“士师之职,掌国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罚,一曰宫禁,二曰官禁,三曰国禁,四曰野禁,五曰军禁……”

    《秋官司寇第五》,这是礼啊。

    裴该心说我自穿来此世,就基本上没复习过什么经书,想当年在羯营中搜集散佚文字,精神头也都放在诸子、杂家上了,没想到进了学校,尚能一听就懂,这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哦,不好贪天功为己有,应该是原本这具躯壳的主人,基础打得足够扎实。

    正琢磨着呢,忽见一名仆役扛着扫帚绕墙而来,抬眼见到裴该,不禁大惊,匆忙跪下。裴该急前一步,按住那人的肩膀,说:“勿放高声,免惊诸生。”随即问道:“董校长何在?”

    仆役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在后堂……”

    哦,老先生在校长室——对于学校的内部环境,裴该自然是清楚的,于是不必引领,便直向后堂而去。还没到,先听到董景道的呵斥声:“汝已入学一月有余,每日唯在舍内抄经,而不肯听讲——这难道算是向学之心么?!”

    随即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弟子报名入学,本为聆听先……校长教诲,余皆碌碌,所讲岂能入弟子之耳?但不知校长为何不肯开课哪?”

    董老先生一直没有开课授徒,一则因为诸事才上正轨,他杂务冗繁,没太多空闲时间;但更重要的,他打算先听听先生们的课,评定优劣,好分出薪资高下来。实话说裴该塞进学校来的这群先生,多数是各方所荐,不能不用,却又没有什么经世之才,所以学问是有,但多半是死的,没有自己的见解和阐发,董老先生其实并不满意。

    学校初建,也就只能这样了,但若让这票庸人全都拿一样的俸禄,他实在不甘心哪——还不如省下钱来,再多招点儿学生,或者提高好学生的待遇。

    所以那年轻学生说我之所以不去听课,是等着校长您开课哪,要不是您在,这儿我还不来呢。董老先生对此也无言以对,只好说:“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难道诸先生所讲,都不能入汝之耳么?”

    那学生挺愣,直接回答说:“有若群鸦噪鸣,确实不耐烦听。”

    董景道呵斥道:“休得胡言!既入学校,彼等皆为汝师,若不敬师,岂能名为儒者?!”

    那学生忙道:“校长教诲得是,弟子受教了。”

    董景道便待命其退下,那学生却突然间发问:“请教校长,校长以为,如今裴大司马,究竟何如人也?”

    裴该正打算迈步而入校长室,听到这一问,却不禁顿住了脚步。

    董景道说:“大司马上奉天子,下逐胡寇,朝廷重臣,国家栋梁,何必多言?”

    那学生笑道:“此皆众人皆知之事也,唯校长曾见过大司马,是故弟子请问,其人守礼否?好谈否?日常所言,出乎五经,还是兼杂老庄?”

    “汝此问何意啊?”

    “弟子以为,国家之所以丧乱,皆因士人多背儒而向老庄,如王夷甫辈,唯知谈空论玄,或逞口舌狡诡,而不明圣人真意。遂至上下失序,诸藩并乱,胡、羯纵横。倘若大司马能够刷新时弊,始可称之为国家栋梁也。

    “然观其行,与关中变制,不依先贤之教,不从祖宗成法。固然治乱世须行霸道,然而大司马所为,是无奈是本意啊?即以新设十二部,并无礼仪之部,留长安年许,而无祭祀之行,如此岂能致君尧舜,且使天下太平?先生于此,又如何看呢?”

第十五章、勋将录

    听了那个不知名的学生所言,裴该自然大不以为然。

    对于儒学到魏晋以后逐渐掺杂老庄,甚至佛教内容,一变而成为玄学,他本人也是相当反感的。不过究其根由,裴该倒并非反对老庄——至于佛理,基本上一无所知,也无从反对起——道家作为一门古代哲学,自有其可取之处,但玄学光捡了其中的思辨手法,用来粉饰自身的无能和逃避浑浊乱世,却实在于国于民,没有什么益处啊。

    只是这个学生彻底颠倒了因果,乃因为曹魏以来的高压政治,再加司马家诸王造乱,才把大票胆怯士人逼去了谈空论玄的道路,从而恶性循环,使得国家更为衰弱。倘若朝政清明,天下安定,世家子弟忙不迭地要去争权夺利,谁会想到避世?谁会从老庄哲学甚至于佛学中去寻求心灵寄托啊?

    至于自己在关中变制,确实“不依先贤之教,不从祖宗成法”,但祖宗哪有什么一成不变之法!时移世易,变法宜矣,孔子虽尊周礼,而自汉武崇儒以来,历朝历代都不过打着周礼的幌子,自搞一套罢了——即便口口声声“复古”的王莽,所行亦非周政。

    不过有一点这学生倒是并未说错,自己脑袋里压根儿就没有“祭祀”二字,顶多逢年过节,跟家里祭祭祖罢了——要是身边儿没有姑母裴氏,或者妻子荀氏,事先提醒,估计连祭祖都能给省了。

    终究后世的很多中国家庭,已经不重祭祀,最多清明节去上趟坟而已。但裴秀葬在闻喜,裴頠之坟在洛阳郊外,裴嵩甚至不知道埋骨何方,则裴该身处长安,又要去哪儿上坟哪?他大司马难道能够擅离职守,跑洛阳一趟就专为扫墓?

    哦,也对,此前既入河东,便当去闻喜裴柏下祭扫,既归洛阳,也该去瞧瞧裴頠的坟墓,这倒是我疏忽了。

    终究儒家最讲礼——倒未必讲理——则身为国家重臣,倘若被人认为自己无礼,可是会失去士人拥戴的呀,裴该终究并不是光靠着广大农民群众去打的天下。

    于是不等董老先生回答那学生的问题,他便痰咳一声,迈步而入。室内二人闻声,一起转首望向门边,随即那学生的脸就绿了……裴该虽然为了骑马方便,未着官服,只是戎服小冠,但金印紫绶是挂在腰上的,则如今长安城内,能佩紫绶者,又有几人?

    董景道原本坐着,想要离席而起,却被裴该伸手朝下一按,给阻止了:“董校长不必多礼。”正好他腿脚不便——已不复昔日亲执耒耜,躬耕种菜之能了——便只欠身而一长揖。那名学生原本站着,则依礼跪拜,伏首手背,说:“草民拜见大司马。”

    裴该示意他起来,问道:“汝是哪里人,何姓何名?”

    “陈留范宣。”

    裴该略略一回忆,脑子里貌似对这名字没啥印象,便道:“董校长曾云有学生远自陈留而来,品学兼优,所言便是卿么?”

    董景道点点头,那范宣却说:“宣原本便行旅关中,为向文博先生请益,听闻先生已入长安学校,担任校长,这才报名就学——并非闻讯才从陈留赶来的。”

    裴该表示嘉勉地笑笑:“千里求学,足见诚心。但不知卿求学所为者何,学成之后,又有何意愿哪?”

    范宣始终笼袖拱手,略躬着腰,半垂着头,仪态颇为恭敬,听问便答:“先贤之经、圣人之教,明天地之大道、人心之所欲,岂可不学?其学无涯,即夕死亦可朝闻道,哪有什么学成之后呢?宣唯愿继踵圣人之步伐,深究学理,而并无晋身之望。”我学习的目的只是明理,不是为了做官啥的。

    裴该笑笑:“闻卿适才所言,略识其理,但只见其一而不见其二。老庄之学,汉高、吕后,乃至文景皆用,汉未见衰也,可见其于治国,未必无用。唯今之人假谈玄理,或以为无为而真能无不为,或欲因无用而保全其身,本无治国平天下之念,则即便口诵皆圣人之教,也必然是一般的虚妄。

    “孔子不避世,周游列国;孟子不避世,说于齐、宋;荀子不避世,议兵于赵。则今之人诚能谋国而不惜身,即如诸贤终不能久仕,不能致某君尧舜,国家亦未必如此也。

    “至于卿所云从祖宗成法,岂不闻荀子‘法后王’之言乎?再如祭祀,祭在国家,某任行台,又岂敢擅专啊?”

    裴该本来是想好好跟这学生说道说道的,但一则他对自己的口才信心不足……

    真要道黑为白,甚至指鹿为马,其实简单,他在羯营之时,议论便不输张宾,遑论程、徐。但问题是相关士人已经成型的三观,相关儒学,就不是那么好跟人辩论的了,因为儒学其实重经验而轻逻辑,你即便能逞口舌把别人辩得哑口无言,人不信服照样不信服。王夷甫岂非善辩者乎?“信口雌黄”之讥流传千载。

    裴该就施政之道,还在徐州的时候就跟卞壸辩论过,入长安又与梁芬、荀崧等人多次交锋,那些还都是合作者,且更关注具体事务,尚且说不通,更何况跟一名年轻士人隔空放炮呢?有那精神头和唾沫星子,还不如去“灌输”麾下兵将,一张白纸,更方便描画。

    二则,既然这范宣只是一心钻研学问,并没有为官治国的欲望,那裴该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口舌?

    于是随便说了几句,便一摆手,命范宣退下了。范宣既去,董景道就说了:“此子天资聪敏,好学不倦,入学时便已通晓四经,尤精三礼,其实我本意要招之做先生的。但其坚决不肯,要从我学经……本待期以一年,便举荐给大司马,然观其志,却不欲为官,可惜啊……”

    那边范宣才出去,便见有数名同学敛袂而来,远远地朝他行礼——范宣既通多经,就时常有同学前来请益,他无不耐心讲解,且在很多学生看来,范生之见,比不少先生还要强……因而普遍对他都很敬重。

    范宣还了一礼,便问:“君等是来寻校长的么?可稍待,大司马方入,正在与董校长相谈也。”

    学生们闻言,都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其中几个双眼一亮,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宣子可曾拜谒了大司马?所见大司马,何如人也?”

    范宣皱着眉头,细细一想,最终只回答了四个字:“文质彬彬。”

    大司马三军诸将士,陆续将籍贯迁至关中——此事原本简单,反正这年月的户籍统计也很粗疏,且经丧乱,到处都是一笔糊涂账——当然人各有志,也有少部分并不肯从。

    不愿意的多为中下层将士,或者安土重迁,或者挂念亲族和祖宗坟墓,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新建进而光大家门的想法,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改籍啊?

    高层将领当中,则只有两人不肯,一个是陶侃,已经当面跟大司马解释过了,还有一个,则是时在河东的甄随。甄随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问传信人:“各军、旅之帅、佐,好几十人,都从了大都督所命,愿意迁籍么?”听对方说唯陶士行不肯,甄随就舒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也请回报大都督,感其好意,但甄某无此意愿。”

    随即笑笑,解释说:“我是蛮子,还想要杀回武陵,衣锦还乡去的,又何必要改籍北方呢?”

    迁籍工作大致完成之后,裴该即遵守承诺,任命书记胡飞编纂《勋将录》

    胡飞字子云,安定人氏,身得五短身材,相貌丑陋,但笔头甚为便给,尤擅作诗。裴该目前有近二十人的文书班子,首席自然是郭璞郭景纯,但郭璞的文才固为一时冠冕,所有上奏,以及大部分文令,皆出其手,但他管理庶务的能力却只是中平罢了。因而裴该颇有以貌似显得更精明些的胡飞执掌秘书诸事的意思,目前还在考察期。

    《勋将录》编纂起来,自然比《姓氏志》要简单得多,根本不用董景道之类大儒出手,一后生足矣。因为与世家散布天下不同,所列诸将,全在大司马军中,于其家世,多数只要叫过来问问情况就成,即便远戍在外的,其个人和家庭状况,也有很多渠道可以清楚打探;至于事迹就更容易,历年来战报、奖状,抽出来照抄就行了。

    尤其《姓氏志》务求精准,倘若就某家族源流、长辈官箴记录有讹,难免贻笑大方;《勋将录》则可肆意吹嘘,理论上不会有谁会特意跳出来揪错。

    因而胡子云忙活了半个月,也就把这部书给编成了,上呈裴该观览,大致无错,便命开版印制。书中先花四千多字详述了裴该自从击楫渡江、徐州成军以来,在军事上的丰功伟绩,其后便开列有功之将——不过是依从《姓氏志》的体例,以家族来统计的。

    第一家自然是鄱阳郡枭阳县的陶氏,一句话先介绍了陶侃之父、吴将陶丹,然后简述陶士行渡江前的战绩,再详述其跟从大司马之后的建树;后列陶瞻,及其辅周访、定汉中之功。

    列第二名的,则是平阳郡平阳县的郭氏;第三是冯翊郡大荔县的刘氏,其先刘某、刘某,务农而已,传至刘央(即刘夜堂,诸将为重身份,都请裴该为其起字,刘夜堂干脆即以本名为字,请裴该给他起了大号为“央”),初为骠骑大将军祖逖舍人(其实是部曲),旋从大司马,建号“厉风营”……

    第四为天门充县的甄氏;第五是京兆蓝田的陆氏(陆和);第六为河东闻喜裴氏——其实就是裴度、裴寂二人,皆为军司马。

    还有一位军司马胡焱,乃安定胡氏子弟,雅不愿名入《勋将录》,终也不便强人所难。

    接下去分别是:武威姑臧北宫(北宫纯)、始平蒯城陆(陆衍)、北地富平王(王泽、王堂)、谯郡谯县文(文朗终究还是不肯摘文俶之孙的帽子)、扶风雍县谢(谢风)、京兆灞上高(高乐)、武威宣威罗(罗尧)、天水成纪李(李义虽出大族,也请求列名《勋将录》,但籍贯不变)、扶风池阳董(董彪)、始平鄠县熊(熊悌之)、新平漆县莫(莫怀忠)……

    接下去则是东莱掖县苏(苏峻既在青州,也暂无改籍之意)、冯翊夏阳周(周晋)、平阳襄陵刘(刘光),以及南安赤亭姚(姚弋仲),等等,基本上中尉以上,曩而括之,总计一百二十三家。

    凡入书之将吏,人手发一册书,多数拱若珍宝,直接把书包裹整齐了,跟祖宗牌位摆在一起。而且诸将私下商议,都说《姓氏志》才开列一百家世族,咱们这《勋将录》竟还多了二十三家,真是光彩啊……只是,为什么瞧着这书虽比《百家姓》为厚,却比《姓氏志》要薄些呢?

    估计只有陶士行,压根儿就没把这书当一回事儿,随手掷入书箧,都懒得翻看。

    裴该既取平阳,思得良吏守之,乃因陶侃、卫展等人的推荐,自洛阳召来越骑校尉刘璠,任之为平阳太守。

    刘璠是沛国相县人,其父刘弘,本乃武帝司马炎的少时好友,长成后又受张华器重,先守牧幽州,复转任荆州,曾经击斩张昌、悍拒陈敏,于惠帝永兴三年拜为车骑将军,旋即去世。作为能在《晋书》中与陶侃并传的名将,裴该自然也久闻其名。

    不过其子刘璠的名气就要弱得多了,虽曾一度得到司马越的赏识,又继承乃父新城郡公之爵,却只做到两千石的顺阳内史和越骑校尉而已。永嘉之乱,刘璠逃出洛阳城,四处辗转,最终抵达关中,却不为索綝等人所用,一直投闲置散。等到司马邺还洛,刘璠也随之而徙,却仍不得朝廷重用,越骑校尉的空头衔一直挂了十好几年,都没能更进一步。

    卫展曾任南阳太守,是刘弘的下属;陶侃则曾随刘弘讨陈敏,因为他跟陈敏既是同郡,又同岁举吏,乃遭到普遍的怀疑和攻讦,唯刘弘不疑,反任陶士行为前锋督护。故此二人皆德刘弘,便向裴该举荐其子刘璠。

    刘璠既受命履任,裴该便使王泽暂署平阳、河东二郡军事,而命甄随返归长安述职——姚弋仲仍统军于平阳城内,辅佐刘璠。

第十六章、吃醋

    甄随率亲信部曲,以及半部兵卒,离开平阳,经河东而返回长安。那半部兵卒之长,正是副督杨清,一路上鞍前马后,小心伺候,乃深得甄随的喜爱。

    甄随就说了,上次平阳之战,虽然你没立什么太大的功劳,但积累功勋,距离升职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啦。没关系,哪儿还找不出功劳来啊,只要我在大都督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相信等咱们再回平阳去的时候,你必能升任部督。

    杨清先躬身施礼,感谢甄随的恩德,随即就问:“大都督既召甄将军,还会再遣将军到平阳去么?”

    甄随一撇嘴,说当然啦,我是去长安述职,又非免职——否则的话,王泽又岂能只“署”两郡军事啊?

    此时已然渡过黄河,进入关中,甄随即在马背上一扬鞭子,指指两侧田地里金黄色的麦穗,对杨清解释说:“看此情状,今岁五谷丰登,是个好年,但积得粮秣、物资,今冬、明春,必然还有大仗要打。石虎在太原,对平阳虎视眈眈,我军倘有余力,又岂可不先发制人呢?”

    杨清鼓掌道:“将军说得好,‘虎视眈眈’、‘先发制人’,成语也用得好,末将拜服。”

    甄随“哈哈”大笑,然后继续说道:“平阳既复,胡寇遁逃,则我当面之敌,唯有石虎。我料秋后,石勒必然会发兵,或攻青徐,或向兖豫,也说不定还从河内下手。倘若祖公遣人来关中求救,路途遥远,大都督也最多只能发一二万兵往助。

    “则以某看来,还不如汇集大军于平阳,北上攻伐石虎,以断石勒的臂膀。而且石勒为救石虎,其在东方的攻势也必然减弱——这个便叫做围什么救什么来着……”

    杨清接口道:“末将无学,也记不清了,貌似是围魏救赵什么的。”

    甄随点头:“仿佛是这个词儿。此前平阳城下,只有郭默、刘光随大都督参战,则诸将不得功劳,岂能乐意?大都督故此召我回长安,倘若久镇平阳,势必又有小人说嘴。不过只须老爷反复求恳,大都督若再发兵,最终还是会带上我的——汝自然也能以部督之身,再上战场。”

    杨清心里说,能够升为部督,自为我所愿也,但“再上战场”就免了吧……最好找一块外无强敌,内部也只有些小股山贼的太平地方,派我去做守将……

    正说着话呢,忽见六七骑迎面而来,跟甄随所部正好堵上——他们抄的近道儿,不是大路,宽度也就两丈有余,实在不方便避道让人。

    前出的骑兵折返回来禀报,说:“乃是王从事才从长安来,经此欲往东方去。”

    甄随一皱眉头:“王贡?”随即把脑袋一昂,说:“可请他避道,我这里人多,不便让他。”

    骑兵得令,疾驰而去。甄随、杨清抬首眺望,果然时候不大,就见那六七骑各自下马,牵着坐骑便避入道旁田中去了。晋军得过,当经过王贡等人身边的时候,杨清下马行礼,甄随却只是在马背上略一拱手:“王从事,少见啊。”

    王贡还礼道:“甄将军是回长安述职的么?”

    二人随口寒暄几句,便即分手——甄随始终都不肯下马。等到所部过尽,王贡眺望着甄随的背影,不禁冷笑一声,低声对左右说:“此獠如此倨傲无礼,又岂能长久乎?!”

    甄随进入长安城后,乃命杨清率兵前往兵部,自寻安置之所,他自己领着部曲,以及一乘厢车,就先奔家中来。梁氏早已得了消息,欢喜无限,急至大门口相迎,但才跟甄随见过礼,却见甄随下了马,先一扭头——

    那乘厢车缓缓停下,车帘一撩,先跳出一名妙龄侍婢来,随即安置踏凳,搀扶下来一位锦衣少妇,而且这少妇腹部高高隆起,分明有孕在身……

    梁氏的脸当场就绿了,戟指怒问甄随:“这是何人?!”

    这名孕妇姓吕,本是河东蒲坂吕氏别支的庶女——想当初吕鹄请甄随到家中宴饮,不但献上两匣宝货,还奉送两名美婢,这吕氏便在其中。甄随本来想把二女一直养在蒲坂的,但才下平阳,便得到传信,说吕氏已有身孕……所以这回返归长安,途经蒲坂,就找辆车把她给载上了。

    按照甄随的本意,吕氏倘若生女还则罢了,若是生男,这是我长子啊,不可能一直瞒着梁氏夫人。还不如把吕氏带到长安去,让她在大城市生养,若得男就交给正室抚育——此乃当时的惯例,即便武陵蛮,也有类似风俗。

    当下听得梁氏问起,赶紧陪着笑脸,给二人作介绍。吕氏身怀六甲,难以弯腰,只得深深低头,口称:“拜见夫人。”梁氏瞪了她一小会儿,突然间大叫一声,也不理甄随,掉过头便即疾奔而入。

    甄随吃了一惊,赶紧拔腿追去。才入院中,就见前面的梁氏随手抄起一把笤帚,一拧腰,便朝着甄随当面掷来。甄随横臂一格,笤帚落地,但随即就见一个自家脑袋大小的瓦罐又呼啸而至。

    甄随心说这娘们儿疯了不成么?!横臂再挡,“嘭”的一声,瓦罐粉碎,内中盛物浇了他一胳膊——好在这是水罐,不是尿壶。

    甄随大喝道:“怎敢无状,还当不当我是汝夫?!老爷身为襄贲侯、武卫将军,难道纳个妾也不许么?”

    梁氏柳眉倒竖,反诘道:“便大司马位极人臣,也不见他纳妾,汝一个武卫将军,有何可说嘴的?!”

    甄随闻言一愣,随即叫道:“大都督夫人是荀氏,那是什么出身,自能禁大都督纳妾。汝以为梁氏家门很显么?倘若无我,汝兄早便落得个杨难敌一般的下场了!”

    梁氏骂道:“我梁氏家门虽低,总高过汝一个南蛮子!譬如贵家列鼎而食,汝这蛮子瞧了也要吃饭排一列瓦罐,岂不可笑?好的不学,竟然学人纳妾,还不肯先告知于我!”

    其实这年月别说贵族官宦了,就连家境宽裕些的平民也莫不三妻四妾,梁氏未必没有觉悟。但她气恨的是,我乃大妇,即便想纳妾,你也得先跟我知会一声啊,直到把人肚子搞大了才带回来,啥意思?生米煮成熟饭,造就既成事实,让我反对不了?

    甄随闻言,乃一撇嘴:“瓦罐又如何?老爷有兵,什么列鼎,我都能给砸喽!老爷有权,我说堂上瓦罐是尧舜传下,比夏禹九鼎还尊贵,哪个胆敢反对?!”

    这话倒把梁氏给说愣了:“汝还知道尧舜、夏禹……”

    甄随这气啊,你真当我啥事儿都不懂,是个纯蛮子吗?老爷在徐州时就见天儿听大都督说古啦,我甚至还知道秦始皇、汉武帝咧!当即一个箭步,扑上前去,一把就将梁氏给环搂住了,随即左手往下一抄,右手在上一抬,将妻子直接抱将起来。

    梁氏欲待挣扎,却当不起甄随力大,双膀跟铁箍一般,捉得她丝毫也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继续叫骂。甄随抱起妻子,三两步便即蹿入侧室,随即右腿反踢,阖上了房门。

    仆役、部曲,莫不瞧得胆战心惊。侧耳倾听时,但闻梁氏的骂声越来越低,很快“唔”的一声,象是连嘴都给堵上了,然后……

    几名婢女面孔涨得通红,纷纷走避。仆役们则大眼瞪小眼,心说这大白天的你们就搞这少儿不宜……门外还杵着一位如夫人呢,可该怎么办才好啊?

    还是部曲亲信,最懂甄随,赶紧让把吕氏搀扶进家,觅室安置,同时——“还不关门,要等别家来看笑话么?!”

    甄随好不容易才睡服了梁氏,不禁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于是换了身干净衣服,便来大司马府上拜谒裴该。

    裴该见了他先笑:“卿身上好大酸味。”

    甄随闻言,一皱眉头,赶紧抬起右臂到鼻端来嗅了一下,疑惑地问道:“确实淋了些水,却不是醋,如何有酸味啊?”

    裴该这才意识到,“吃醋”这典故是唐代才有的……于是便含混地解释说:“曾有一贵官,其妻不准纳妾,天子嘉其功绩,赐予二美,彼不敢受。天子便命人盛一壶醋,假称毒药,谓其妻云:‘若不准汝夫纳妾,汝可自裁。’其妻竟真将整壶醋涓滴不剩,一口饮下,天子无奈,只得收回二美。”

    甄随笑道:“原来如此。我妻甚贤,是断不肯吃醋的。”

    裴该也笑:“或将醋壶以掷其夫了……”

    甄随反诘道:“大都督身上并无醋味,却因何不肯纳妾啊?”

    裴该无言以对,心说这蛮子口舌竟日益犀利了……遂摆摆手,命甄随坐下,趁机转换话题,问道:“卿自平阳来,看刘守如何?”

    甄随答道:“我是不懂民事的,但见刘太守年过五旬,白发苍苍,平阳多胡于氐、羌,众心未服,且素剽悍,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统驭得住。好在小姚尚在城内,若有敢抗令的,便可都砍了,不致生乱。”

    随即拱手道:“来时听闻,拓跋已然南下攻掠太原,未知真假。”

    裴该点点头:“确实如此。”

    裴该在北上平阳之前,就先派人前往代地,去劝说拓跋郁律南下,攻打太原郡。目前晋势甚强,相信郁律或者敷衍,但绝不敢一口回绝。

    只可惜使节往来,再加郁律召集部众也需要时间,就不可能跟裴该配合默契——倘若平阳城下大战的时候,拓跋便即大举南下,石虎就有很大可能性守不住晋阳城。

    不过郁律行动虽然迟缓,终究还是动了,前数日才刚得报,拓跋鲜卑六七千骑,杀入九原、定襄境内——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秋收在即,可以抢割野外之麦。就目前而言,尚且不知石虎如何应对,是否肯出兵与拓跋交锋。

    裴该与甄随探讨平阳情势,相谈良久,直至黄昏时分,才命其还家休息。因为这天又说好要陪老婆吃晚饭啦,所以我就不留你了——裴该都听见屏风后面,隐有环佩之声响起……

    于是等甄随出去了,他便也起身返归内室,荀灌娘果然已命排列酒食,只待丈夫前来。这年月的普遍习惯都是分餐而食,人各有其食案,但裴该灵魂来自于后世,觉得夫妻之间,若也如此,未免生份,缺乏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于是特意命人打了一张方桌,好与妻子对面而食。

    丈母娘当然没来,她是荀家贵妇,素来讲礼,怎么可能跟女婿一桌吃饭呢?保大却依照裴该的吩咐,也被保姆抱将过来,就端坐在裴该身边。

    保大已经习惯自己吃饭了,也不必大人催促,便即右筷左匙,不住地把食物往自己嘴里猛塞,嘴角、下巴,甚至于衣襟之上,全都是汤水、饭粒,看得荀灌娘直皱眉头,忍不住就说:“此儿前世难道生于赤贫之家,未曾吃过饱饭么?吃相竟如此难看,也不知道象谁……”

    这话几乎每次全家人一起用餐的时候都会听到,裴该都习惯了,当即也不过脑子,便即随口撇清:“是卿生的,不干我事。”

    荀灌娘瞪眼道:“夫君是何言啊?怎说不关夫君之事?!”

    裴该赶紧解释:“夫人听岔了,我是说保大一直都由夫人抚育,则教成这样,自然不干我事……孩子尚小,何必苛求他的仪态?且并不甚胖,多吃些有何不好呢?”就手向保姆索要来手巾,帮忙保大擦拭嘴巴。

    荀灌娘不满丈夫推卸责任,忍不住就撇一撇嘴,问他:“适才听闻甄随与其妻相打,几乎将我笑杀——连那蛮子,竟然也学人纳妾,则丈夫为何不肯纳妾啊?白让蛮子说嘴!”

    裴该心说你究竟啥时候躲在屏风后面的,竟连那么古早的话都听见了……赶紧摆手:“有小儿在此,勿言此等事。”

    保大连连点头,告诫其母道:“阿爹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荀灌娘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喝斥道:“汝既知此,为何开口?我等都是空口说话,汝满嘴的肉汁,又全流出来啦——汝父白白为汝擦拭!”

第十七章、废物利用

    用罢晚膳,保姆便将保大抱走了。荀灌娘不依不饶,又再重提让裴该纳妾之事,并且说:“我今又有身孕,丈夫常宿书斋,难道不寂寞么?”

    裴该心说这寂寞么,多少总是有一些的,但终归不是纳妾的理由。我本近两千年后的人,既穿越来此世,被迫要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线,于官场、战场上拼杀,受到环境制约,逐渐的觉得就连心态都古人化了……倘若不能严守这最后一条婚姻道德底线,则我究竟是谁?是此世的裴该,还是后世的裴该,大概连自己都搞不明白啦……

    于是笑笑说:“即圣人亦无妾,我又何必有?”

    孔子十九岁时娶亓官氏,生一子伯鱼(孔鲤),至于他是否曾经纳妾,则史无所载——也说不定有,但即便圣人,谁会将其媵妾之名记录在案啊?

    夫妻既久,裴该的脾性,荀灌娘再清楚不过了,一听丈夫的语气,就知道是在敷衍自己,乃摇头道:“圣人是否有妾,我不知也。然即今朝堂之上,凡显贵者,谁人无妾?也便夫君一人而已了吧。”

    裴该好奇地问道:“丈人亦有妾么?”

    荀灌娘说当然有啦——“我尚未生,家父即纳妾二人,后其一死——家母来时即说,父在洛阳,方又纳一妾,十四岁……”

    裴该心说厉害啊,都快六十的人了,还娶一个十四岁少女……当真是老当益壮!他侧过身,拉着荀灌娘的手说:“即便他人咸皆三妻四妾,也未必我定要纳妾。我且问卿,男子纳妾,究竟有何理由啊?”

    荀灌娘闻言,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回复说:“乃是为了广延子嗣,且……夫妇之道,也是人之大欲……”

    裴该笑道:“若言人欲,难道独男子有欲,女子便无欲了么?为何偏男子可以多妻多妾,女子则不能多夫?”不等荀灌娘辩驳,又继续说:“至于子嗣,我已有保大,卿且又有身孕。卿年尚少,我也正当壮时,日后自能广育子嗣,何必求之于妾侍?儿女众多,家族未必荣盛,如武皇帝子嗣岂不繁么,如今都在何处啊?”

    荀灌娘道:“遭逢乱世,自多夭亡……”

    裴该摇摇头:“司……是天下大乱,乃至天家子嗣夭亡,还是因为子嗣过繁,遂至天下大乱的?卿以为,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荀灌娘微微蹙眉,沉吟不语。

    裴该又笑着问道:“且若不及时俗,不言旧礼,我真纳妾,难道卿之心中,能够快意么?甄随之妻尚且怨怼乃夫,何况于卿。”

    荀灌娘双眉一轩,怒道:“夫君之意,是我天生妒心,尚且不如梁氏?”

    裴该摇摇头:“我说过了,先将礼俗摒弃于外,再论本心——卿且扪心自问,难道不妒么?世间岂有女子而不妒的?非但女子,男儿亦每多妒心,恨人有,怨己无,何以唯独不许女子生妒?此岂合乎天理啊?

    “我独爱卿,乃愿与卿结缡,养育儿女;我不爱他女,又何必纳之为妾?”

    荀灌娘知道丈夫是好意,并非现找理由掩饰自己的欲望,表情就此变得柔和了起来。但她随即便又踯躅,说:“然则猫儿……”

    裴该点头说我知道——“猫儿从卿与归,本有为媵之意,然卿待之若妹,我亦视之若姨而已,岂有他意啊?”

    想了一想,又说:“我近日亦在筹思此事,猫儿年齿渐长,不可无婚姻。麾下众将,亦有未曾婚配者,乃可以猫儿许之。”

    荀灌娘苦笑道:“诸将再勇,虽得侯位,又岂能与夫君相提并论?只恐猫儿不肯。”

    裴该说肯不肯的,总得帮她谋划一下——伸手抚胸道:“我自然当世英雄,无人可比,奈何名草已经有主啦……我的意思,奈何此心,已许夫人,难容他女。堂堂大司马、大都督,岂是谁都能够嫁得的么?”

    荀灌娘倒是被他的表情给逗乐了,“噗嗤”一笑道:“我固知夫君国士无双,奈何自出‘当世英雄’之语,乃使我想如梁氏一般,与其夫以老拳……”

    裴该连连摆手:“梁氏粉拳,甄随大可受得;夫人若下毒手,为夫可无甄随那般武勇——万万不可!”

    随即正色与荀氏商议,说:“此前本欲将猫儿许配甄随,夫人却不乐意,且甄随既已娶亲,只得作罢。猫儿如卿妹,乃即我姨,岂可与人做小啊?则谢风、文朗、刘光等,咸在青春,尚且无偶,夫人以为……”

    荀灌娘当即回复道:“猫儿既如荀氏女,则不可嫁蛮夷,甄随尚且不可,遑论刘光?至于王泽等,不如寻机唤来相见,任由猫儿挑选。”

    裴该点头说也好。原本他还在琢磨,猫儿虽为蛮女,等若荀氏,将来自当以荀氏之名出嫁,那么跟她结婚那个,就要变成我的连襟了,我该挑选谁做连襟,才最为有利呢?既听荀灌娘所言,不禁深感惭愧,心说我原本的想法未免太过功利了,就没有考虑到猫儿自己的意愿。

    我本身讨厌包办婚姻,难道还要包办猫儿的婚姻不成么?即便这年月缺乏自由恋爱的土壤,也该让她掌握一定的选择权啊。拉拢某将,自然别有手段,何必要靠着联姻来笼络人心哪?

    再说杨清率兵来至兵部,早有小吏迎上前来,拱手道:“杨中尉请即入部,所部兵卒随我前去安置。”

    杨清跟这小吏交接毕了,便即独自一人,迈入兵部大堂。兵部掾辛攀并未接见,只命副手出来,核对了杨清的身份之后,指示他:“大司马早有安排,中尉既入长安,则当前往军校就学。”

    杨清闻言,不禁发愣:“军校又是何处啊?”

    要说这“军校”,还是在长安官学建成后不久,裴该与陶侃、郭默、辛攀等人商议,新设置的机构,其主要目的,一是便于诸将交换和总结战场经验,二是培养中下级将领。

    裴该原本就规定,凡队长以上,欲升迁者除上官推荐和计功外,还须识文断字,并且经过考核,不过无论习字还是考核,都在本营内部完成。等到三军大调整、大整训,复设定军衔制以后,裴该就又考虑,或许只有通过集中学习,使自己能够直接影响甚至于掌控中下级军官,才能够真正地避免诸军、旅军阀化倾向,本大都督也才能牢牢地把住统帅权吧。

    于是即在长安城内,辟地建立军校,不但有升迁希望的军官都须入校作短期培训,其他军官也都要轮流从学,总结和交流过往的经验,并且了解最新的军事技能。别的不说,如具装甲骑、虎蹲炮等新军种,都有什么特性,临战之时应当如何与之配合,这都不是将领临时一拍脑门儿就能琢磨出来的事儿啊。

    计划拟定后,便任命熊悌之担任军校“校长”。

    裴该这也是给了老熊一个合适的去处。大司马三军中,虽多百战良将,终究五指长短不齐,难免有几个拖后腿的——普遍认为,高乐、熊悌之与周晋最劣。不过三人的情况不尽相同,高乐和熊悌之俱都怯懦,但老熊因势所迫,尚能勉强建功;至于周晋,纯属运气不好……

    此前熊悌之自武都郡率部归来,裴该见其军,尚算严整——说明老熊于治军方面,还并不算太过懈怠——但观其人,就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是勇是怯,固然在脸上瞧不出来,但短短数月不见,熊悌之竟然又胖了一圈儿,若说甄随榔槺如熊,则熊悌之简直就是猪了……还不是野猪,是养足了膘待宰的家猪!

    裴该当时挠挠下巴,心说这老熊如今的形貌,却有些眼熟……再一琢磨,对了,是在平阳城内缚住的刘骥!三层下巴,腹大若怀四胎,这个样子可怎么上战场啊?

    固然真正的勇将,都得甄随那般肥满,后世身材匀称的健美先生,其实倒未必能打。但事不可极,腿比旁人粗两圈就算到顶了,这肚子比旁人整厚一围,两条腿怎么支撑得起?肯定在活动上,和精力上,都会受到严重影响啊。而且你瞧老熊的坐骑精疲力竭,垂头丧气的,多么可怜……

    诸将亦每言熊悌之不堪用,但裴该实不便将其彻底投闲置散——终究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且“徐州有一熊”的歌谣还在军中传唱,即便夺其兵权,也应该换个不重要的位置,让他可以继续发光发热。

    于是便命熊悌之担任军校校长,直属行台司马,负责军校庶务。他若是乐意,也可以挺着肚子去给军官们上上课,缅怀一下自家从前在阴沟水畔的“丰功伟绩”。

    裴该倒不怕熊校长将来桃李满天下,从而尾大不掉,终究老熊没有常公的野心,而他裴大都督也非孙医生,完全对军事一窍不通,即便去军校也只能空话连篇,只是宣讲主义。

    至于高乐,日益颓唐,尚且不如熊悌之,裴该正在考虑如何安置他,突然间便有机会从天而降——陶瞻又自汉中前来,为周访向长安请求增援。

    此际裴该已经彻底打通了与汉中和凉州的联络途径,三方假援助、赏赐之名,实际上大搞易物贸易,可以相当程度弥补关中的不足。不过陶道真此次来,并非请赐军器、马匹,而是希望行台可以派一员将领前往汉中,去协助周访练兵。

    此前周士达发兵西进之初,就听说裴该于河桥以寡击众,大破胡军主力二十万,不禁顾问陶瞻等人,说:“大司马三军,竟然如此精强乎?我若有此强军,何愁巴贼不破啊?且即王处仲,也不敢再来谋我矣。”等到夺占了汉中,遣陶瞻北上去联络裴该,以粮食交易军械,陶道真返回南郑后,备言大司马三军果然训练有素,士饱马腾。周访就又问了:“然则大司马究竟是如何练成此军的,卿可向乃父探问过了么?”

    陶瞻摇头,说我倒是问过了,但我爹不肯多说——而且我并不擅长军旅之事,就算我爹肯仔细讲解,也未必能得其精髓啊。他建议周访直接写信给陶侃,探问其情。

    周士达仔细想了一想,微微摇头,说:“不可也……”陶侃从前在江南,他的兵马跟我的部队,素质差不太多,他练兵、用兵的手法,我也都很清楚;故此大司马三军之精强,必非陶士行之力,而是裴大司马,或者他身边什么高人的指点。则练兵之道,既非陶士行的专利,他当然不方便向你我透露啦。

    你以为是个人,只要物资充裕,都能够练出强兵来的么?其中必有秘术,岂可轻易授人?

    因而仔细考虑过后,周访就派陶瞻再跑一趟长安城,向大司马请求,说我军中将吏不足,练兵无方,希望您能够派一两员战将,前来汉中督导。周访之意,大司马若是不藏私,自然会派人来授我练兵之法;其若藏私,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但请员将过来,也方便将来居中联络——多几张嘴吃饭而已,我又不是请不起。

    裴该本人倒并无藏私之意,而且实话说,他在练兵方面并没有什么秘辛,基础全都是跟祖逖和陶侃学的。但在军队组织建设、思想教育方面,倒是颇有所长,他也曾经详细对祖逖讲解过,只是以祖士稚的眼界和能力,只能部分吸收,用之于本部亲军而已。

    所以他真不担心自己的法子被周访给学了去,一则并未将周士达当作潜在的对手——汝若仍在江南,还则罢了,既入梁州,就在我眼皮底下,通过一段时间的互通有无,我不信你仍然死保司马睿,而不肯从我之命——二则汉中保障关中的南线,地位非常重要,他也希望周访可以长守此地,甚至于更能进取成都。

    因此当即便应允了陶瞻所请,顺势把没用的高乐给派到汉中去了。

    高乐虽然怯懦,终究是跟随自己的原从班底,自己治军都有些什么手法,他再明晰不过啦。周访若使高乐将兵出征,八成会坏事,但若只是请其练兵,甚至于只是求教,而并不让高乐亲自插手练兵事——这是大有可能的——则关系不大。只要安排妥当,废物也是可以利用的嘛。

关于主角的婚姻问题

    看到书评区很多读者在讨论主角娶妻和纳妾的问题,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首先要说明,贵族、官宦,乃至有钱的平民纳妾,是古代风俗,但既非律法,也不关道德,甚至就连广沿子嗣,说到底也只是男性为了满足欲望而打的幌子罢了。古代儿童夭折率确实居高不下,但只要夫妇二人没啥毛病,理论上基本可以延续人口繁衍,不至于灭种;而就个人来说,无后而过继亲眷子为嗣的事情同样是法律和习俗所认可的。袁绍即因过继而为袁氏大宗,他之所以被袁术瞧不起,不是因为过继,而只是妾侍所生罢了。

    不管怎么说,贵族和有钱人家能够得到相对良好的医疗保障,其子嗣的存活率是大大高过贫民百姓的,但贫者无力纳妾,也没见底层越活越少,终至绝灭啊?

    其次就本书来说,固然裴该若无合法继承人,必会影响到整个团体的凝聚力。有读者朋友指责主角二十多岁而不肯早婚、育子,认为不合理。但必须考虑到,一则即便贵族,因为把精力全都投放在事业上(读书、贡举、出仕),晚婚者亦比比皆是;二则裴该才自羯营逃出,南下江左不久又北渡徐州,事业初创之时,哪有什么凝聚小团体的必要啊?即便有子嗣,若在徐州阶段他便身死,小团体也不可能继续维持吧。今日尚且不知明日之事,哪有功夫去设想后天?

    一直要到入主长安,主角才可以说羽翼渐丰,裴氏集团逐渐成型,子嗣问题至此才需要纳上议事日程了。于是裴该娶于荀氏,复得一子,目前瞧着还挺健康,那他还有纳妾的必要么?即便保大现在就挂了吧,荀氏肚子里还有一个哪,也没有着急纳妾的理由吧。

    即以普通父母之心而论,谁瞧着眼前的小儿,心里会想他八成是要死的,所以我还得多生几个备着……即便准备备胎,二三子足矣,又何必求之于媵妾?儿子多家族就一定繁盛么?产业就这么大,一旦过了析分的临界点,反倒会越来越弱啊。

    我认为今人与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某些方面道德观的自然提升,并且很可能通过环境和教育,深深刻入骨髓之中。古人多认为人天生就分三六九等,此乃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更改,甚至于某些人连人权都不该有——蛮夷即等若禽兽,说什么人呢?但在今人看来,即便人生百态,基本人格都是平等的,在咱们这个国家、社会,男女平等的口号更是从建国前就在喊啊。

    所以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倘若仍旧认为男女在人格上是天生不平等的(别奇怪,微博上我见过不少类似言论),在我看来,必然是古老的僵尸还魂了。

    古代的小民百姓,视贵族、官宦为天,贵族、官宦则视皇权为天,今人不能说没有这种思想、这种人,但比例肯定要比古人少得多吧。就算咱们见到高官而自然紧张,那也是出于对权力的畏惧,和考虑利益的得失,不会觉得对方天生就比你高贵吧?

    所以在裴该看来,也在作者看来,虽然基于社会环境而使得女性普遍见识不足,地位卑下,男女之间的人格也是平等的,则既然平等,又怎能够纳妾?不要说什么这是男性的本能,纳妾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生理问题。

    就以我本人来说吧,我不假装圣人,在我看来,不考虑社会道德和家庭问题,确实绝大多数男人都幻想睡尽天下美女。但解决生理需要是一会事儿,将更多女性引入家庭则是另外一回事儿,家庭不仅仅是**和血缘所造成的,更是情感所造成的,要我同时对多名女性表示关爱,我确实做不到——哦,老娘和闺女另算。相信自有男性不但能够办到这一点,甚至还以之为乐,我朋友里就有这种人,但类似我的想法也同样普遍,不能算是太过另类吧。

    所以投射到我的作品当中,因应不同的社会环境,主角纳妾甚至于多妾更甚至于多妻,是很正常的事情,坚持一妻无妾也不能说不正常,主要看打算如何塑造这个人物。你可以说裴该矫情,嘲笑他的坚持,但不能因此就说这种设定不合情理吧。

第十八章、今苏武

    九月冬麦收,逮九月底则基本入库,各郡国上计吏齐集长安民部,报上税粮的数额。不过长安行台最大一部分收入则来自于屯部,此外将近二十分之一,来自于虞部和商部。其后以上各部再行文度部,度部统核全数后,直报裴该。

    自秦汉以来,国家财政即采用“量入为出”的方针,先确定大致能收多少赋税,再决定来年如何花销——即以十月,为一个财政年度的开始。于是部掾们便各自提交计划书,向度部请费。

    其中兵部、枢部和警部在经过协商后,提交出了一个天文数字,其额度几占本年赋税的七成。兵部掾辛攀想要完成裴该十万大军——且是正兵——的计划,而枢部掾郭默则以石赵僭位为辞,要求预留七到八万以上大军远征四到五个月的粮秣、物资。

    裴该直接就问他了:“卿将八万军而东,比及五月到半年,可能平灭石勒、石虎否?”你要有这个把握,我勒紧裤腰带支持你,否则的话……咱们后年不过啦?

    长安行台的赋税,主要来自于雍州各屯所,几占总额之半——如今雍州将近七成的人口全都被拘管在屯所之中——少量自耕农和大户佃客,所缴赋税数量相当有限。至于秦州,地广而人稀,且初定未久,在在需要用钱,本来赋税就不多,还将近半数都被提前预支出去了。

    河东、平阳相对富庶,但上半年才经兵燹,导致人口流散——平阳北方数县之民,就几乎全都被石虎给掳走了——田土也多抛荒,虽然勉强风雨调顺,本年度能够征收上来的粮食却寥寥无几。

    所以裴该治下,虽得丰年,但他的摊子也铺得更大了,一出一入,所获自然难以支撑郭默等人庞大的军事计划。

    且在裴该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够在短短数年间便即平定关西,并逐刘曜等而收复河东、平阳,纯属那群姓刘的作死,不能因此就高估了自家的实力。如今石赵占据三州有余之地,内部尚且和睦,且太行险塞,易守难攻,河北富庶,不亚河南,你再想靠一两场大决战便即彻底摧垮之,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吧。

    裴该预料到,秋冬之际,石勒必然会发起一轮猛攻,这是因为如今小大之势很明显——洛阳、长安相加,即强过石赵,何况还有江左政权,暂时不会强力使绊,起码不会给晋方减分——则如诸葛亮治蜀,若不赶紧扩张地盘、抢掠人口,势必敌愈强而我愈弱,终至再无回天之力……

    裴该与陶侃、裴嶷等人谋划,祖逖在东,直面石勒,主要目的是防守而不是对攻,关中可能还需要分出一两万兵马来,增援朝廷。而自己在西线,同样要防堵石虎南下,若有余力,则尝试进取太原或者上党,如此徐徐侵削石赵之势,才有可能在三五年之后,取得最终的胜利。

    因而驳回了辛攀、郭默等人的建议,正兵数量暂不扩大——除苏峻的“公来营”外,维持三军五旅总计十六个营,五万余众——但需要加强内部建设,提升组织度和训练度;物资暂按四万兵远征五个月来调拨。

    若再加上警部、屯部和行部的经费,这就已经占去赋税的将近五成啦,长史属下文事七部莫不叫苦连天……

    好在新得传报,拓跋鲜卑既南下侵扰,石虎不肯坐守,竟不待秋赋上缴,便亲将万余军北上抵敌,结果在九原城下吃了一个不小的败仗。旋即石虎退入九原城,不敢再出,鲜卑兵绕城而过,一直杀进太原郡内,抢掠了盂县城郊,这才凯旋而北。照此情形看来,石虎在半年之内,当无力再南下进攻平阳了。

    当然啦,也要防石勒千里迢迢调派物资乃至人马,增援石虎。

    裴该就趁着这个机会,继续陶侃昔日所献,从梁山、粟邑节节筑堡北推之策,当年十月,莫怀忠率后军第三营,终于杀到了高奴附近。高奴本是刘曜大荔战败后的落脚之处,他既向平阳,乃留彭夫护率部镇守高奴。如今晋军汹涌而至,彭夫护不敢抵挡,乃被迫弃城而向北方遁逃。

    莫怀忠进入高奴之后,不意竟得鲁凭,乃以安车送归长安。

    鲁凭鲁将德本是扶风内史竺爽的参军,昔日曾奉竺爽之命,来诣裴该军门请降,遂转任安定郡功曹。去岁彭卢侵扰安定,围鲁凭于都卢城中,他旋即便被彭夫护所诱擒。彭夫护劝说鲁凭降汉,鲁将德却道:“大司马麾下猛将若云、贤臣若雨,我因不才,忝居郡功曹,并无不当,又怎会贪图利禄,投身豺狼之间去呢?”坚不肯降,彭夫护乃挟其而东,走归高奴。

    到了高奴,刘曜同样劝诱鲁凭,鲁凭却始终不肯屈节,于是被贬为牧奴,为胡人放马。等到晋军杀到,彭夫护北遁,当时高奴城内人心惶惶,鲁凭乃藏匿于草垛之中,逃过了二度被裹胁的厄运——其实彭夫护这会儿也顾不上他了,只是命部曲去取鲁凭首级,可惜遍寻不见。

    裴嶷、裴粹等人因此都说:“鲁将德陷胡经年,其志不屈,理当旌表,以彰显其忠节啊。”

    裴该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他在琢磨什么呢?原本历史上的鲁凭,曾在刘曜攻陷长安后,即投身而入胡营,担任前赵大将呼延实的长史,其后陈安谋反,杀呼延实,他复归陈安,却又反对陈安彻底背反刘曜,终为陈安所杀。刘曜因此还悲恸慨叹,说:“贤人者,天下之望也,害贤人,是塞天下之情……陈安今于招贤采哲之秋,而害君子,绝当时之望,吾知其无能为也。”

    某些人的人生轨迹,起码所属阵营,并没有因为裴该的穿越而变更,比如说范隆、韦忠等,但鲁凭则彻彻底底地改变了。若说鲁凭是忠臣,则他在原本历史上,先背晋,复降陈,即便不算三姓家奴,两姓总有了;若说他不是忠臣,在这条时间线上,却为刘曜拘禁经年,始终不屈,仿佛小号的苏武……何以如此啊?

    一切都因天下大势而变。当晋已无望中原,胡势一时炽烈之时,那些并不识何为民族大义之辈,自然会陆续投入胡、羯的怀抱,甚至于鲁凭还会劝告陈安,勿与刘曜作对;但当晋帙复张之际,则以鲁凭这种执著于传统儒家道德,多少还要点儿脸的士人,就必不肯二三其德了。

    如此看来,鲁凭确实是一个值得宣传的好榜样,但效用正不在教人以忠,而是宣告天下,中国今已复振矣!

    裴嶷、裴粹等见裴该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反倒在沉吟,不禁疑惑。好在裴该想的时间并不长,便即笑笑:“卿等所言是也,我当亲往城外,迎候鲁将德。”同时命郭璞将鲁凭的事迹写成上奏,请求朝廷封其子、男之爵。

    秦以军功授爵,自公士而至彻侯,总计二十级;汉代则分封诸王,并将彻侯(后避武帝刘彻讳而改列侯)独列于二十等爵之外。则王、侯为封爵,有食邑,受租税,可世袭;关内侯以下为赐爵,不可世袭,但增其禄、免赋税而已。到东汉末年,赐爵逐渐消亡,唯保留关内侯一级(建安时更加关中侯和关外侯),同时列侯亦有县、乡、亭之分。

    曹魏末期,司马昭秉政,自称沿用周礼,设置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由此晋代的爵位系统就沿袭前朝,被分割为三个部分:其一为宗室,封王,有亲王、郡王之别;其二为异姓五等封爵,亦有郡公、县公,郡侯、县侯之别,且多加“开国”二字;其三为乡、亭侯和关内侯。

    其实伯爵以下,虽有其名,赐封人数却并不多,大概因为基于传统,唯公、侯二字荣显,为伯、为子、为男,受的人也未必能有多乐意吧。郡县公多于开国时册封,新爵则多数封侯——司马亮、司马伦等执政时,滥封侯爵,乃有“亮侯数千,伦侯数千”之语。

    所以此前裴该为其麾下将吏向朝廷求得的爵位,基本上都是县侯。如今他打算用封爵来嘉奖鲁凭,但若仍封其为侯,就怕诸将异言——我们浴血奋战,始得封侯,怎么养一年马也能封侯了?乃请朝廷下赐子爵或男爵给鲁凭。至于乡亭侯、关内侯等,不可世袭,恐怕无人以之为贵啊。

    奏至洛阳,朝廷不日便即下诏,册封鲁凭为褒信子。至于行台方面,裴该在亲迎并嘉勉鲁凭之后,以其熟悉高奴之事,乃命其为高奴县令。

    恢复汉代极盛时期的疆域,乃是裴该的宿志,故此才在刘曜主力离开高奴之后,仍然不遗余力地支持陶侃的北进策略,终于收复了高奴城。此城在秦代便是关中名邑,项羽曾封董翳为翟王,使都高奴,等到刘邦“暗渡陈仓”,攻灭三秦后,即设高奴县。魏、晋以来,上郡逐渐沦陷于氐、羌之手,其县乃不复置。

    裴该此前上奏,请求重置上郡,得到了朝廷的允可,随即便任命虚除权渠为上郡太守,都督上郡戎部诸军事。则上郡虽复其名,不过等同于后世的羁縻州,朝廷是根本管不到尺土寸地的。因而如今既得高奴,便须由行台直接命吏管理了——高奴小县,汉代也不过任命县长而已,裴该则直命鲁将德担任县令。

    根据莫怀忠的禀报,高奴城池虽小,刘曜既然在彼处经营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自然会加以修缮,城防颇为严整——实话说若是胡心不乱,彭氏不走,则莫怀忠欲以一营之兵而遽下高奴,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太大把握——周边可以辐射、控制的耕地,也有数千顷之多。只是人口太少,城内、城外,估算着总数也不过五六百户、两三千人罢了……

    裴该乃与屯部掾辛明商议,即下令将高奴县内农户全都降为屯民,于其城东、西、北总设民屯十座,复从冯翊、京兆迁军屯五、民屯三北上,别置于高奴城南。同时命工部召集民众,整修从梁山前往高奴的道路。

    裴该在策谋着北方之事,于此同时,荀灌娘则在筹划猫儿的“相亲会”。

    裴该原本跟她说:“谢风、文朗、刘光等,咸在青春,尚且无偶。”但是一打听,敢情文朗在不久前已然定下了亲事,商定来年迎娶。

    裴该麾下诸将,陶侃、郭默等暂且不论,则年岁最大的是刘央(刘夜堂),已过四旬,其他多半与裴该岁数相仿,三十上下。在这年月,有条件而三十多岁都不娶妻的,其实罕见,如董彪三十一岁,长子董郃都已经十二了,其他人自然多数也都有了家室。

    而只有谢风、文朗等寥寥无几之人,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原本是没条件——从军之前,多数家贫,凑不够彩礼,再加兵荒马乱,就此耽搁下来——其后则身份逐渐尊贵,乃与甄随相同,谋娶士人之女,但士人中又有谁能够看得上这些大老粗啊?

    即便文朗,几人真信他是文俶之孙?

    不过最近情况有所不同了,既得封侯,爵位可以世袭,关中很多二三流家族乃纷纷凑将上来,与谈婚姻之事——文朗就此才做了金城单氏的骄客。

    那就只剩下一个谢风了,关键他是扬州人氏,满嘴鸟语,官话始终说不利索,故而虽也有关中士人上门说亲,却往往见面而却步——听不明白他在说啥啊,条件不好谈哪。

    原本还有刘光可以凑数,偏偏荀灌娘瞧不起胡人;裴该还提起过裴熊,荀灌娘却总当他是自家家奴——裴寂、裴度也是自家家奴出身,则家奴岂可娶荀氏女?那就光剩一个谢风了,还用猫儿选吗?和直接指定婚姻,彻底包办,又有啥不同了?

    于是裴该与荀灌娘商议之后,便扩大了相亲范围,把军中中尉以上,年貌相当,尚未娶亲者,全都给摘出来了,其身在长安的,总计十七人,一并唤至大司马府。裴该设宴款待诸将,而使猫儿于屏风后窥看——你瞧瞧谁比较顺眼,可以跟你谈婚论嫁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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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