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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传国玉玺

    裴该率领三千精锐骑兵,离开长安城,沿着渭水南岸向东方疾驰,两日夜即行三百里地,进入华阴县城暂歇。翌晨正待启程,突然裴熊来报,说甄随遣使往长安去谒见主公,恰好也从东面抵达了华阴。

    裴该笑道:“此必甄随已将兵北上,故来报我。”即命使者进谒。

    这来使自然便是汾阴豪族薛宁了,他这还是头一回面见裴该,内心多少有些忐忑,战战兢兢地报名而入,自称是:“大司马中军第一旅第一营中尉薛宁……”

    甄随署薛宁中尉衔,自然即时行文长安,裴该也是知道的,兵部正在走流程,核准、批复,应无问题。于是他便摆摆手,命薛宁无须跪拜,说:“卿为平阳之事来么?我正将前往河东,以督第一旅往袭平阳,卿可随之,具体情事,路上再说。”

    薛宁忙道:“甄将军有书信及礼物,要末将上呈大都督。”

    裴该闻言,不禁略略一皱眉头,心说甄随找人写下书信,通报情况,这很正常,可是为啥要命薛宁带礼物来呢?难道他无命而出师,怕我怪罪,所以搜罗了什么宝物呈献么?如此未免太轻看我了,而且也不符合甄随惯常的为人。

    便道:“礼物且不论,先将书信呈上来我看。”

    薛宁双手呈上甄随的书信,裴熊接过来递给裴该,裴该展开来一瞧,就不禁有些疑惑——这字儿写得跟狗爬似的,不是惯常军中司马的笔迹啊。一目十行瞥过,即便如今的裴该位高权重,心思更深邃、情绪更稳定,喜怒不便形之于色,也不禁“呀”的一声,竟然当场惊呼起来。

    郭默在旁,深感诧异,心说难道是甄随已经吃了败仗不成么?什么事儿让大都督如此惊诧?他这种表情我自投效以来,还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呢……

    裴该急命薛宁:“卿可暂退,但将礼物呈将上来。”

    薛宁领命,即唤从人捧上来一堆木匣,把裴该面前几案几乎摆满,然后躬身而退。裴该又命闲杂人等也皆退下,堂中只留下了郭思道、郭景纯,还有裴熊。

    随即注目案上木匣——这些木匣也是有分别的,左边四个不过白木无漆,形质很简陋,但从军者都能一眼瞧出来,那是惯常用来盛放首级的;右边七个木匣,体积略微小一些,但以锦缎装饰,镶金嵌银,都极其的华贵。

    裴该先命裴熊把左边四个木匣全都打开,逐一把人头提将出来,再合上木匣,置于盖上——因为几案上已经没地方了。郭默定睛观瞧,第一个,不认识……第二个,有点儿眼熟啊……第三个——“得非刘粲乎?!”果然他也震惊了。

    四个脑袋摆成一行,裴该瞧了瞧,命令裴熊调换一下次序,把貌似刘粲那个换至最右,后面三个里面挑出来胡子最长的,摆第二位。随即指点着对郭默说:“一是刘粲,二是靳准,其后为靳准从弟靳康与靳明……”然后忍不住骂道:“甄随是特意消遣我么?竟然不在匣上书写姓名!”

    郭思道震惊过后,不由得一股酸水从胸中翻涌上来——刘粲竟然让甄随给砍了?怎么越是蛮子莽夫,运气就越好啊,老天忒也不公!急忙问道:“难道甄随已入平阳了么?如何能够斩下刘粲、靳准的首级?”

    裴该笑一笑,这才把书信递给郭默:“卿且看来。”

    甄随授意姚弋仲所写的这封信,内容很简单,先大致通报了一下刘聪的死讯,以及刘恒和刘粲各自登基——这点一定要说清楚,我献上的可不是伪皇太子的首级,是颗皇帝……啊呸,僭主的脑袋哪!

    随即说两刘相争,军心紊乱,靳氏兄弟遂起异心,刺杀刘粲,取其首级,并乔泰从平阳城往献的七枚国玺,想要去投刘曜。正巧我才克安邑,闻讯北上,想要趁机收复河东全郡,遂于途中截杀靳氏,夺下了首级和七玺,特命薛宁上呈大都督……

    郭默读完书信,当即一针见血的指出:“甄随此乃诓言也!”

    他说根据信中所说,刘粲已然放弃了临汾和绛邑,北上以攻平阳,途中得到乔泰带来刘聪的死讯,以及七枚玉玺,就此于野外僭号称帝。那么靳准杀刘粲而欲投刘曜,必然往北走啊,甄随还没有进入平阳郡,他怎么就能在闻喜附近截杀到靳氏呢?

    郭璞接过信来,略略瞥过,乃揣测道:“此必靳氏执首级与玉玺南下,为投洛阳,途中为甄将军所获,双方冲突,乃斩杀之。”

    裴该笑笑:“靳氏既欲投洛阳,则见甄随旗号,岂有会即起冲突的道理啊?此必甄随明知而故杀也。”

    郭默大怒道:“甄随无状,目中还有无王法了!”

    郭璞倒是在旁边儿帮忙甄随说好话——因为文武分隔,他跟甄随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甄将军虽有妄杀以贪墨功劳之嫌,但其不遣人往献洛阳,而先进呈明公,足见对明公的忠心了。”

    郭默一想也对,倘若甄随贪图功劳,把这四颗首级、七枚玉玺,直接送去洛阳,那我就能挑唆大都督,治他重罪;可他如今命薛宁把东西献往长安……这狗头真敏,我还真拿他没招了!

    裴该命裴熊将四颗首级重新装回匣内,他则轻轻婆娑着一个盛着玉玺的锦匣,闭目凝思,好一会儿才睁眼而问左右:“卿等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啊?”

    郭默道:“自然应以大都督的名义,进献长安天子,天子必有重赏。”

    “上奏中,如何说法?”

    郭璞凑近两步,低声说道:“靳氏兄弟既死,不必再奏称彼等欲降洛阳之事——且此言亦是臣之揣测,未必为真。或许靳氏所欲往者,也是长安……”

    裴该和郭默闻言,都先是微微一愕,随即毛骨悚然。

    这种可能性,确实也不能彻底排除啊,既然靳氏兄弟都已经被甄随给砍了,则不能起之于地下,或者招回魂儿来,质询他们究竟想往哪儿跑。倘若靳氏南逃,其目的地不是洛阳,而是长安,则有两种可能性:一,因为裴该实执晋政,实力又强,故靳氏认为往投裴该,有可能达成利益最大化;二,他们实欲怂恿裴该于关中称尊,从而离间洛阳和长安之间的关系,两分晋国,以拖延胡汉之亡……

    倘真如此,那甄随杀靳氏,还真是杀得好,杀得妙!否则若被他们顺利抵达长安,则裴该无私也有私了,洛阳不忌也必忌了!

    二人面面相觑,却都缄口无言,由得郭景纯继续说下去——“……乃可如甄将军书中所云,但不提靳氏究欲何往,且须含糊截杀彼兄弟的地点……”

    靳准究竟想往哪儿跑,没人知道,除了洛阳,长安之外,也说不定他是想要返归临汾、绛邑,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手持玉玺,自己僭号称尊呢。而且他们有可能迷路或者特意绕远啊,甄随也大有可能把哨骑一直往北撒,即于平阳境内,不期然而截杀了靳氏……相信朝廷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过多质问,只要坐实了得此重宝,都是在裴大司马的领导下,部将甄随所立的功劳即可。

    郭默听了,面有不豫之色,却也无计可施。

    裴该略略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可惜未能枭首刘聪……”

    刘粲虽然僭号,他这僭主终究才当了不足一天的时间,晋方基本上是仍旧把他当成伪皇太子来看的;不似刘聪,伪帝做了整整八年,并且此前还谋害了晋怀帝司马炽,则晋方对于他的脑袋——不管是活取的,还是死割的——必然兴趣更大。若能悬之篙杆,以示皇威,警示天下,效果也自然更好。

    不过裴该估摸着,因为刘粲是在野外登基,政府草创于军营之中,难免人手稀缺,部门不足,再加上将有战事,则他不会放心将七玺置于别处,而必然随于同帐。所以靳氏既杀刘粲,兼得玉玺,或者不如说为得玉玺,而必杀刘粲。至于刘聪的灵柩,必然停在别帐,则靳氏兄弟不可能有胆量一晚上连闯二帐,去割两颗重要的人头,也在情理之中。

    实在可惜,只能等我到了平阳之后,再刨开刘聪的坟墓,自行割取吧……也不对,刘粲既死,其军必崩,则刘聪的遗骸究竟流落何处,也尚在未知之数。

    裴该想了想,即命郭璞:“卿可下去,书成上奏我看。”随即又命郭默去整备兵马,等我把上奏发出去,咱们就继续启程。就此把二郭全都轰出去了,空旷的大堂中只剩下了裴该,还有一个裴熊。

    裴该闭目凝思,倘若他还以为甄随是莽夫,那这封书信中的诸多漏洞,也自然可以轻松放过吧。但他其实早就已经察觉到了,甄随貌粗而心细,花花肠子其实不少,则以那厮的智商,不至于写出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出来……除非,那厮压根儿就没打算瞒着自己,但相信自己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会把功劳算在他的头上。

    如此想来,这蛮子实在是可恶啊,其心可诛!简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一把他外放,必然会出事端!

    但他的运气也是真好……特么的究竟谁才是穿越者哪?还是说,他实为“天命之子”,就跟当年的光武帝刘秀似的?呸,怎么可能!

    裴该相信,“运气”这种瞧不见、摸不着,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确实是存在的,譬如前世,怎么就有人连续着彩票中大奖,他则买了好几年,连末奖都没得一票呢?他有个朋友,夫妻俩一起摇车号,头期便全中,他自己则连摇七期,还得继续排队……直至穿越,都只能借别人的车开!

    运气其实是一个概率问题,测试次数越多,越接近其数,而短短人生百年,所逢机遇寥寥无几,那就很可能有人直接撞上,有人一辈子都遭逢霉运了……好比六面骰的任一面,理论上都有六分之一的机会,但连续十二把没有六,或者连续三把皆六的可能性,亦皆同样存在。

    甄随,就是那个连续三把皆六的命数……

    罢了,罢了,无谓多想。裴该好不容易才把思路给扯回来,随即注目于手边的锦匣,最终一咬牙关,还是把放着传国玉玺的匣子给打开了——这玩意儿究竟长啥样?他实在是太好奇啦。

    根据史书记载,传国玉玺自秦传汉,既而魏、晋、前赵、后赵,冉魏时为晋将骗走而献建康,从此与南朝相始终,直至入隋。隋亡,萧后与炀帝孙杨政道携玉玺遁入突厥,要到贞观四年,李靖于漠北大破突厥,杨政道降唐,玉玺方才复归中原。

    唐后面是后梁和后唐,后唐覆灭之时,末帝李从珂抱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就此失踪。宋哲宗时有农夫号称于耕田时所得,进献朝廷,虽然朝廷认可了,时人却多疑其为伪。北宋灭亡,金人虽然夺玺北归,但此后再无宣称过……

    一直到元代,玉玺才据说又出现在了大都街头,遂为元廷所得——是真货还是假货,没人能够说清。明灭元,玉玺为元顺帝携往漠北,明廷遍访不得,其间也曾经多次出现过献玺之事,都被鉴定为假。逮女真崛起,皇太极灭蒙古林丹汗,得所谓元朝“传国玺”,然而玺文有异,连仿品都谈不上。

    总而言之,后唐以后的所谓传国玉玺,多半不真。

    所以裴该在后世是没见过这玩意儿的,无论故宫还是其它博物馆,都不可能有哪怕疑真的传国玉玺供展,乃至于真正的玺文为何,后世都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

    裴该凝神屏息,轻轻打开锦匣,双手捧出传国玉玺来,仔细端详。他是识货的,无论玉质、刀工,都为绝品,加上印文古朴,果然这玩意儿目前还是真货——即便不是秦制,也当为前汉所制。略略摩娑,轻叹一声,便又放回匣内,并且重新合上了匣盖。

    裴熊突然在旁开口:“主公若是喜爱,不必往献洛阳,自己留下吧。”

    裴该瞥了裴熊一眼,心说我也想啊,好东西谁不垂涎?但我若留下此物,后果可太严重啦,等于在长安僭号,分裂国家。大敌未灭,社稷未复,我怎么能干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呢?我又不是袁公路!

    当下笑笑:“是非汝所能知也。”

    裴熊又问:“那几个又如何?”

    裴该心说对那几枚印我倒没啥兴趣,天子六玺,后世几乎每朝都新刻,唐代还增加到八颗——既非唯一之物,谁有兴趣去看?便即摆手:“加以封泥,盖我印章,待书奏成后,都妥送洛阳去吧。”

第五十二章、裴硕与薛涛

    游遐游子远衔命而西,抵达冀城的时候,欣慰地看到戎乱并未过炽,基本上还维持着此前向长安通报时候的局面。他入城与裴粹相见,便即宣读行台制书,接任秦州刺史,改任裴粹为雍州刺史。

    裴公演心里很不舒服,固然此等事并不出其意料之外,但此前总难免还抱有一定幻想:戎乱既不甚烈,我又就任时间不长,文约应当能够容我自行收拾吧。因而接诏之后,颇感烦闷,便即表态道:“我既不德,有负朝廷之托,遂致陇上氐羌为乱,哪里还有面目转任别州啊?不如就此乞骸骨,觅地归隐的为好。”

    游遐露出公式性的笑容,安慰他说:“裴公何必颓唐?前司马保在冀城,颟顸无德,刑政不修,一州人心,泰半悖离;而国家初复秦州不久,裴公履任,不过匆匆数月,则此番戎乱,乃司马保所遗留,必非裴公之过也。”随即命人取来一封书信,双手递给裴粹:“此长安裴司马命我交于裴公,公先阅过,再作打算不迟。”

    裴嶷早就料到了裴粹受命后,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因而在书信中反复劝解,说此次戎乱,兄长你固然有责任,但还不至于褫夺刺史之职;只是大敌当前,对于秦州要镇之以静,倡乱者当杀,附逆者或可暂缓处置,为此才特派通晓戎情的游遐前来接任。弟以为兄之大才,实当守牧一州,因而上奏大司马,虚位以待——大司马若不信兄,也不会让你转任雍州刺史啦。

    最后写道:“匆匆数言,辞难达意,还望兄急归长安,使弟更为兄譬解。兄之子、侄虽然见任行台,终是后辈,难免疏失,则我辈岂可不相提携,以光我闻喜家门呢?”

    裴粹见其意甚诚,这才暂寝了告退之心——我怎么着也得去长安跟文冀见上一面,谈上一回,然后再作打算,才不会被后辈耻笑只念个人荣辱,而不顾家族之业啊。于是即与游遐办交接,最后更将一片文牍递与游遐,游子远接过来一瞧,只见上面开列了一大串的人名,基本上都是天水、略阳两郡的显姓,什么姓姜的姓杨的姓狄的姓段的……

    裴粹对他说:“此皆倡乱之徒也,卿若不来,我平戎之后,当咸杀之。而卿既接秦州之任,乃皆由卿——然而当知彼辈凶狡,今若不杀,必为后日之患。”

    游遐躬身受教,把木牍揣入怀中,以示记下了——当然会不会照办,一概杀戮,得他亲自调查和权衡过后再说。

    裴粹随即束装上道,直向长安,正巧在裴该东征三日后抵达。裴嶷闻讯,亲自出城相迎,把裴粹请进自家宅邸,小辈们如裴诜、裴通等皆来拜见。

    当天晚上,二裴于书房中对座相谈,裴嶷再次不厌其烦地劝说裴粹,不过语气不象书信中那么绵软了。既然当面,有些话就不妨说得更开一些,比如说:秦州之事,确实是你做岔了啊——

    “兄之心意,弟亦裴姓,岂有不知?然而秦州初复,地方不靖,则对于彼辈土豪小人,亦当徐徐图之,兄之手段,未免操切、狠辣了一些啊。今胡虽孱弱,羯势正强,文约要面东对敌,于其后方,自然不喜闻警,则阿兄之施政,实在令他失望……”

    眼瞧着裴粹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裴嶷也知道言不可尽,急忙将话锋一转,改为劝慰裴粹,说咱们终究是同姓,是一家人嘛,即便裴该对你有啥不满意,也不会轻易责罚自家叔父,是以才在我的建议下,改任你为雍州刺史,希望在没有秦州土豪的刺激下,你可以真正展示出自己的才能来。

    “阿兄,而今洛阳、长安,裴姓虽多,皆为小儿辈,年不惑以上者,唯我与兄二人而已。文约固然荣显,更甚乃父,裴氏群贤,却不如往昔远矣。

    “世云‘八裴方八王’,其实裴过王多矣,如王夷甫辈,空谈误国,岂可目之为杰士啊?惜乎所仕不明,乃陆续陨落……倘若景声、道期在此,共辅文约,则君与我大可息肩矣。”

    “八裴”和“八王”都不是同一辈人,“八裴“中老辈儿的裴徽、裴楷等自不必论,期望他们能够活长一点儿,相助裴该,那是笑谈——即便是跟裴嶷、裴粹同辈的裴頠,他要是还活着,能有儿子裴该什么事儿啊?

    但是比裴该长一辈的除其父裴頠外,还有裴遐和裴邈,以及不在“八裴”中,但名声直逼裴頠的裴邵。裴嶷说只可惜他们“所仕不明”,没有遇见好上级,遂至陨落——这个“不明”,就是指的东海武王司马越。

    想当年司马越和王衍结盟,王衍乃援引诸裴入越幕府,而把自己的兄弟子侄,大多派去辅佐集团中第三号人物、琅琊王司马睿——主要是为了方便往江南跑。其中裴遐虽然是王衍的女婿,却为司马越世子司马毗所忌,竟然下毒手谋害了。裴邈裴景声与裴邵裴道期共参司马越军事,却皆因劳累过度,加上忧心国事,在司马越出屯项城前后,陆续辞世。

    时至今日,还有人认为,倘若裴景声或裴道期有一人尚存,必能阻止王衍的逆行,即便不胜,也不会把十万大军全都扔在苦县宁平城中吧。

    在原本的历史上,东晋建立后,以王导为司空,王茂弘便慨叹说:“裴道期、刘王乔(刘畴)在,吾不得独登此位。”

    ——当然啦,裴该并不这么看,事实上对他名义上的老爹裴頠,亦难免腹诽。终究时论品评人物,主要看家世,继而看风仪,第三看学问,至于是否真能任事,基本上不在考量范围之内。要不然怎么就连垃圾王夷甫,都能被哄抬得很高呢?即便王导、王敦,也并非真正定国安邦之才,则与他们齐名的裴頠、裴邈、裴遐,乃至裴邵,又能强到哪儿去啊?

    裴嶷则不同,他对于那几位同宗兄弟,向来是敬佩的——主要他久在辽东,对兄弟们中年以后的才情、能力、秉性,其实并不怎么了解——因此才对裴粹说,老裴家咱们这一辈儿的才杰之士,全都死得差不多啦,裴宪还被逼无奈从了羯奴,如今能够提得起来的,只有你我二人。即便是滥竽充数吧,倘若我兄弟再不相佐文约,他的事业又怎么可能稳固,我裴氏又怎么可能重光哪?

    终究文约还年轻,别看如今贵为朝廷执政,留台关中,这大厦搭建困难,一旦稍有疏失,垮塌起来却很迅速啊,我等又岂能不常留左右,为他保驾护航呢?

    裴粹听了这话,心情虽感沉重,但辞官的念头却无形中淡了一些。他沉吟少顷,突然问裴嶷:“听闻宏德叔父见在闻喜,执掌族内之事,未知可能召来用否?”

    裴嶷面色略略一沉,摇头道:“勿提宏德,文约恨彼久矣……”

    裴硕裴宏德,既掌闻喜族事,却刻意不与裴该联络,裴该屡次遣人东去,也皆不得其门而入,而且最近听说,刘粲西犯时,裴硕实在军中……那他又怎么可能不疑裴硕有附胡之心,而深恨之呢?

    且说刘粲既然遇刺,四万胡军乃瞬时而崩,诸将也皆进退无路,手足无措。武牙将军李景年即于刘粲残尸前拔剑自刎,乔泰也想自刎,却被荡晋将军呼延实扯住,劝说道:“天子首级尚未寻获,尸身也未殡殓,先帝灵柩停在野外,乔公岂可就此撒手不理啊?事既如此,我等不如奉天子灵柩返归平阳,代王虽然僭号,终究是先帝骨血,即奉其为君,也无不可……”

    乔泰说天子的首级,估计是找不回来了——“靳氏谋逆,弑君而去,既不北投平阳,必然南向洛阳,晋人深恨天子,必悬其首于篙竿之上……”至于尸体,劳驾你给埋葬了吧,先帝的灵柩,也由你护送回平阳去吧——

    “我奉先帝梓宫及七玺而出平阳,雍王必然恨我入骨;即便宽宏不论,若问七玺何处,我当如何回复啊?”我哪儿还有脸回去见刘恒、刘曜呢?

    呼延实反复解劝,说:“国家如此,我等深受先帝宏恩,自当善辅其孤,或者翌日死于阵上,总好过畏罪而自刭。譬如赵氏孤儿事,李景年已先为公孙杵臼矣,我等又岂能不为程婴啊?”

    乔泰最终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但说平阳我是不能回去的——“君可护送先帝灵柩,返回平阳,我则南下以守临汾、绛邑。晋人闻我国乱,必然北犯,则我若能守住两城,亦可稍减罪愆;若不能守,乃与城池携亡,不负先帝之恩!”

    于是召集残兵数千人,先找个风光秀丽的地方,秘密把刘粲给掩埋了,其后两员胡将便洒泪而别,呼延实护着刘聪灵柩返归平阳,乔泰则直向临汾、绛邑而来。

    临汾、绛邑城内,尚有留守兵马两三千人,但此前靳氏经过,匆匆接走了家眷,城内人心就开始不稳,导致流言满天飞。随即便有逃兵复归——因为不少都是刘粲临时在两郡征募的兵卒——于是咸闻刘粲已死的消息,“呼啦”一声,守军逃了个精光,就连城中百姓,也纷纷扶老携幼,出城躲到乡下去了。

    薛涛、裴硕并未被刘粲裹挟着北上,而是拘押在了绛邑城中。薛涛忽见典守者纷纷逃散,就此打探清楚消息,急忙逃将出来,去寻裴硕。裴硕尚且懵懂,听了薛涛的解释,这才肯跟着他一起落跑。

    薛涛本有勇力,即趁乱在城中抢夺到了一乘马车,以安置裴硕,急出绛邑城,一口气便逃归了河东郡内。裴硕在岔路前欲与薛涛告别,薛涛却道:“先生老矣,若不能护之返乡,途中若有差池,我岂非为德不终么?”执意要把裴硕送回闻喜家中去。

    其实送裴硕是假,借机避祸是真。薛涛也不傻,就当日薛强壁前所见薛宁的态度,所闻其言语,他就知道这个兄弟已然起了异心了,自己离家既久,消息闭塞,实在不清楚薛宁是否已然掌握了全族之政。一旦薛宁大权在握,自己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孤身逃回,那可能沦落到什么下场,真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因而他打算先逃往裴家去避祸,请裴硕帮忙打探汾阴薛氏族内的情况。倘若薛宁尚未彻底得手,那就让仍然拥戴自己的薛氏族人到裴家来,接自己回去;倘若薛宁已掌大权,则可以利用裴家的势力跟他讲讲条件——最不济,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我暂且客居裴家,人身安全是能够得到保证的。

    终究自己娶的是裴氏女啊,我是裴家的女婿,裴家在我兄弟之间,又岂能不倾向于我呢?

    裴硕被拘胡营,物质上尚且能够得到供给,精神上却受到很大打击,导致短短数月之间,须发皆白,就仿佛老了七八岁似的,原本还算精明的头脑,也逐渐不那么灵光了,根本看不穿薛涛心中所想。他还挺感念薛涛的护送,途中一直说:不管时局如何动荡,只须贵我两家同心戮力,再艰难的日子都能够顺利度过啊……

    谁想到才刚接近闻喜县城,便逢晋军,即将薛涛绑缚起来,簇拥着马车来见甄随。

    主要薛涛终究与裴硕不同,他是被刘粲授过讨晋将军之衔,并拜汾阴县侯的,不但日常供奉比裴老头儿要高级,还赐甲具——但是轻易不给武器——故而此番逃亡,薛涛就把铠甲穿上了,途中还抢到了一柄长刀。那么既然有兵有甲,晋军撞见,自然认作是非我方的武装人员,岂可轻易放过啊?

    便即押来禀报甄随——甄随正扎营城外,在谋攻闻喜县城——说怀疑裴硕是从闻喜县逃出来的胡官,因为分明有员银甲大将给他驾车……甄随大喜,说我正欲打探城中情况,不想就有人送上门来——速速押来老爷审问。

    裴、薛二人尚且懵懂,即被搡至甄随的面前——其中薛涛是被扒了铠甲,还上了绑绳,裴硕倒是未受缚,主要瞧着老头儿风烛残年,不怕他跑,且晋兵反倒担心下手略重一些,老头儿就死了,难以跟甄将军交待。

    裴硕抬眼观瞧,乃是晋家旗号——话说这年月区分敌我全看旗号,根本没有军服的差别——便即朝甄随一拱手:“请教将军如何称呼?老夫裴硕是也……”一指薛涛:“此乃汾阴薛涛,实非汉吏汉将……”

    甄随不听二人之名还则罢了,一听之下,不禁勃然大怒,即命将薛涛斩首报来,将裴硕押上囚车,送往长安去!

第五十三章、五道杠

    薛涛一听裴硕直接道出自家姓名,就知道事情不妙,赶紧“扑通”一声跪下了,随即连连磕头,哀告饶命。

    裴硕挣扎着道:“我等无罪,且是晋民,将军岂可妄杀?”

    甄随冷笑一声:“汝等是晋民?”一指薛涛:“彼早受胡贼之官,且曾袭我渡口,攻打夏阳,分明是我晋之叛逆、逆胡的将军!”

    裴硕急忙分辩道:“将军,薛涛实为胡人所挟,不得已为其向导,彼实深怀归晋之心久矣,还望将军明察。且老夫虽为胡人所拘,不曾受胡职禄,方才趁乱逃归,又有何罪,要入我槛车哪?”

    甄随摆手道:“既为胡贼做向导,我哪管是真心是被挟,皆当死罪!至于汝这老匹夫,若非姓裴,老爷我今日也一并砍了,幸亏汝姓得好,乃当押去长安,候大都督发落。”赶紧动手,别那么多废话。

    裴硕眼瞧着晋兵明晃晃的刀子已经比在薛涛脖子上了,不禁大叫道:“刀下留人!明告将军,彼亦裴氏之婿也,将军不可擅杀!”随即脑海中精光一闪,赶紧又说:“将军驻军在此,得无欲攻闻喜乎?若释老朽入城,不必至夜,必可为将军打开城门!”

    甄随闻言,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尚在犹豫,旁边儿姚弋仲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既是裴氏之婿,确乎不宜擅杀,还当禀报大都督裁处。至于裴硕,闻彼实掌裴氏族政,则其于闻喜县中,必有势力,若真能打开城门,可省我等多少气力。我当趁着胡乱,急向临汾、绛邑,无谓在闻喜城下多作耽搁啊。”

    甄随点一点头,便道:“如此,暂允老匹夫之请,这便入城去叫彼等投降。倘若入夜之时,城门不开,老爷便先杀薛涛,再攻入城中,鸡犬不留!”

    裴硕朝甄随深深一揖,随即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就往县城方向走。甄随看他这步伐,估计直到天黑,都未必能够抵达城下……而且说不定中途就直接倒下去,挂了。于是便命将马车归还,找一名当地向导为裴硕驾车,直奔闻喜县城。

    裴硕果然在县中颇有威望,加上县城里也有不少裴姓子弟,或者依附农户,见是老族长归来,赶紧缒下竹筐,接他上城。随即裴硕便求见守将,并且当着众多军兵之面,把刘聪、刘粲皆死的消息一说,城中一片哗然,于是不到天黑,守将便主动打开城门,捧着印绶到甄随军前请降。

    甄随进城之后,即命将裴硕、薛涛都暂时拘押起来,以待日后发落。他暂时没心情和精神头管那么多,正如姚弋仲所言,他得赶紧去攻打临汾和绛邑,并且尝试着继续北进,长驱直入而向平阳。

    大军在城内休歇一夜,翌日再登征程,过董池陂而临浍水——绛邑就在浍水北岸。

    哨探掳得浍南的民众,押着来见甄随,百姓们都说,临汾、绛邑的官吏、守兵,皆于前日奔散,不过今天一大早,貌似又有一支胡军进了城,紧闭四门——那自然就是乔泰所部了。

    甄随不禁深感遗憾——我要早一天来,直接就能拿下两座空城了,岂不省心?急忙挥师渡浍,还巧加布置,以防胡军半渡而击,谁想一直进抵城下,都没有遭遇到丝毫的抵抗。

    关键是乔泰也没料到晋军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刚入临汾不久,遣部将来守绛邑。此刻绛邑城内,兵不满千,而且就连居民都跑散了大半,想逼迫青壮助守,都揪不出几个人来……那胡将还有什么胆量,敢出城来逆晋师啊?

    甄随到了城下一瞧,守兵寥寥无几,而且明显的精神萎靡、旗帜不整。他虽然并不擅长攻城,终究见识日增,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不必要浪费时间,玩儿什么花样。即命姚弋仲挑选精锐,蚁附而登,果然一举攻克了绛邑。

    捉住胡将,打听清楚了临汾城内情况,甄随便与姚弋仲商议,说:“乔泰也是胡中宿将,虽然兵微将寡,倘若得知我来,谨守不战,恐怕临汾不如绛邑这般好打。既然如此,不如我亲将一军,趁夜疾行,直向临汾,或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临汾、绛邑两城之间,也不过四十里路,中隔汾水。甄随说是趁夜疾行,其实午后申时启程,未至半夜,即抵临汾城下。

    这个时候,乔泰连日疲累,正在酣睡。临睡前就听说晋人已至浍水南岸了,他估计着绛邑守不住,故而最早明日午后,晋军便会来攻临汾,于是安排士卒好生歇息,以待来日苦战。可是没想到甄随大半夜的就到了,直接派遣擅长攀爬的锐卒以钩索援城而上,瞬间便杀散了守军,打开城门。

    乔泰从梦中惊醒,连外衣都来不及穿,赤脚提刀,出门来看,随即便被晋兵团团围住。他又惊又怒,气得目眦尽裂,手挺长刀奋战不休,其势有若疯虎一般,数百晋军,竟然难以近身。甄随接到禀报,策马来看,见状即命士卒后退——“这一个光膀子胡贼,困什么斗的……如野猪入陷阱,垂死挣扎之时,其力最大,其状最凶,上去白白送死——可唤弓手来,射他几箭,他便老实了。”

    说是射他几箭,其实百箭齐发,乔泰身无片甲,手中只有一刀,如何遮护得住?尤其城内搏杀,距离既近,方便取准,箭簇力道还足,当即一声惨呼,便被射得如同豪猪一般,仰天而倒。

    晋兵冲上去砍下首级,献与甄随。甄随命唤被俘的胡兵前来辨认——“看是乔泰不是?”

    乔泰待下素来宽厚,其卒多肯为其效死——当然啦,逢此大乱之际,两代皇帝先后辞世,四万兵马瞬间崩散,军心既丧,直接放弃抵抗,跪地求降的也不在少数——见了主将首级,无不放声大哭。甄随说是了,确实是伪左车骑将军乔泰,即命将首级用石灰抹了,装入匣中,以备向长安请功。

    他身上带着一支炭条,即取出来,左手大把握持,往右臂赭红色军衔臂章上重重地划了一道——其上本已有四条横杠,以分别标识刘粲、靳准、靳康和靳明,如今再加上标示乔泰的一条,那就是五道杠了。

    甄随就火光下拧过右臂来,瞥一眼臂章上的五道杠,不禁懊恼——我就应该竖着划,不应该横着划,倘若再杀一员胡军大将,估计第六道就没地方标啦……

    裴该离开华阴之后,即从潼关以北渡河——就是后世的风陵渡——随即经河北县,过盐池、绕吴山,三百余里地,又是两天两夜即至安邑。李容出城相迎——他也是才到的安邑,因为安邑是河东郡治,故而匆匆移镇至此——禀报说甄将军已然北上闻喜了,于是裴该便又急趋闻喜。

    等他进入闻喜县城之时,又得禀报,说甄随已然夺占了临汾和绛邑。裴该心说这蛮子速度倒快,我紧追慢赶,还是落后一步——由此可见,平阳以南,估计很难遭遇到胡军的有力抵抗了,不管是与刘曜决战,还是跟石虎放对,战场都将会布设于平阳城下、平野之中。

    实话说裴该这一辈子,还从没有如此着急地跑过路,几乎一路不歇地打马扬鞭,饶是他近年来每日不放松地锻炼筋骨,仍旧觉得腿脚发麻,进入闻喜县城之时,就是被裴熊从马背上给搀扶下来的。

    再看身后那两千骑兵,七成都是凉州人,还有少数降胡,这些家伙也如裴熊一般,依旧精神旺盛,能够纵跃下马;剩下的虽亦是中州或关中健儿,比起同僚来就要差得多啦,或者面泛潮红,或者脸色青灰,很明显的气息不匀,并且甫一下马,便反复跺脚,或者躬腰以拍打大腿内侧,疏散骨血。

    唯一中原出身,骑术亦颇精湛,不在“凉州大马”之下的,大概就只有薛宁了——薛宁的从属,乃至于大将郭默,也多半都在打晃。

    当然啦,精神头最糟糕的,还得算是书记郭璞,郭景纯这辈子就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可既在裴该身边,便也只能咬紧牙关,硬撑着不倒。裴该是被搀扶下马的,郭璞则是直接被拖下马背的,而且根本就站不住。

    故此裴该入城之后,便下令暂歇半日、一宿,再继续启程——否则说不定郭景纯会给活活跑死。

    其于县署歇息之时,留守军将前来禀报,说甄将军前日曾在城外拿获了裴硕和薛涛,下令暂拘,以待将来槛送长安,由大都督处置。裴该还有点儿奇怪,就问:“裴硕还则罢了,既擒薛涛,以甄某之性情,如何不即时杀了,要留于我发落?”

    军将禀报说:“一则裴硕所言,薛涛亦为裴氏之婿;二来裴硕自请叫开闻喜城门,以此恳求暂缓薛涛之死……”

    裴该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与李容的对谈。因为急着赶路,所以其于安邑城中,不过停顿了片刻而已,李容简明扼要地将郡内情势汇报了一番,待提及汾阴薛氏,便道:“薛宁实为可用之才,明公当助其成为薛氏之长。然而,薛氏本强,因武力而雄长一郡,倘若薛宁上受明公器重,下得父老拥戴,则恐将来难制啊……”

    李容奉命守牧河东,主要一个任务就是寻机削弱郡内大族,那么裴氏他不敢管,薛家就是最难啃,但也必须着重去啃的一根硬骨头了,因此建议道:“倘若明公能于阵上擒获薛涛,千万勿杀,请交于末吏,以为挟制。”

    故而裴该听说闻喜城内拘押着薛涛,当即下令,说你们赶紧将此人押往安邑去,交与李府君发落——且最好别让他跟薛宁照面。随即命把裴硕押将上来,我要好好问问这老头儿,既知我在长安,为何不肯遣人来联络哪?

    裴硕被押至县署,推搡而入内室,定睛一瞧,上坐一人,相貌隐约便似裴頠——他自然是见过裴頠的,但没见过裴嵩、裴该兄弟——而且方才军士也说了,是大都督要见你,则如今晋之大都督,自然便是大司马、录尚书事,行台关中的裴该了。于是老头儿便立定了,叉着手,上下打量裴该,越瞧就越是皱眉头。

    只见这位名闻遐迩的裴大司马,竟然身穿胡服,而且不戴冠,只以巾帻裹头。他坐在榻上,斜靠着凭几,正在闭目养神,双腿垂在榻下,裤管卷得老高,两只光脚探在一个铜盆里,还时不时地相互交叉,搓上两搓……

    裴硕心说这是什么意思?故意以此倨傲之态来羞辱我么?须知汝非汉高祖,我也不是郦食其!

    其实裴硕冤枉裴该了,他还真不是故意摆架子给谁瞧。所谓身着胡服,其实是戎服,短衣皮裤,窄袖圆领,方便骑马——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中原王朝的戎服,即多以胡服为模板制成;不戴冠而裹帻,那是方便逢有急事,可以立刻着盔;闭目养神,纯粹是长途行进后精神倦怠;而且裴该不是在洗脚,而是在用热水泡脚,以舒缓肌肉紧张的双腿。

    不过这姿势确实不怎么合乎礼仪,倘若正常见客,是断然不能如此穿着打扮,且还泡脚假寐的。问题裴该就没把裴硕当自家长辈,而是阶下之囚,那我又何必肃仪以待呢?再者说了,我忙得很,得赶紧歇过了,好继续登程,哪有空闲时间换身衣服,专为见你啊。

    裴硕深感愠怒,因而端立不跪。晋兵从后推搡,说:“老儿好无礼,既见大都督,如何不拜?”裴硕硬挺着踉跄一下,仍不肯跪,却冷冷地道:“彼非人君,岂有祖父见孙儿要先行礼的道理啊?!”

    裴该泡脚泡得舒适,遍体通泰,几乎就要睡着了,闻得话语之声,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来,随即将腰一挺,同样上下打量裴硕。裴硕与之傲然相对,一脸不屈之色,裴该见状,反倒笑了起来,先摆摆手,示意兵卒退下,然后才说:“凡背晋之徒,我都不当其为亲,则此处只有晋臣与罪民,哪有什么祖孙啊?”

第五十四章、破裴氏而伐裴柏!

    裴该嘲笑裴硕是“背晋之徒”,裴硕不禁怒道:“我在胡营,实为刘粲所挟,从未受其名爵,则汝既为晋之执政,又兵进河东,于此事岂能不知啊?焉能凭空污人清白?!”

    裴该一边抄起块麻布来擦脚,一边反问道:“汝固为刘粲所挟,但若不入胡营,刘粲又何以挟汝啊?河东诸多大族,怎么只有汝与薛涛二人,陷身于胡呢?”

    ——关于薛涛、裴硕如何为刘粲所挟持之事,薛宁于来途中自然早有详细禀报。

    裴硕闻言,多少有些气沮,不禁苦笑道:“老夫也知一入胡营,污秽难洗……曩昔乃薛涛先被执,作书来邀老夫,且刘粲方陈大军于河上,为全一族性命,无奈而往,遂为拘留……然而夷、齐虽曾入周,后终不食周粟,岂能目二贤为商之叛逆呢?”

    裴该心说我最讨厌有人拿伯夷、叔齐那俩呆子说事儿啦,当即哂笑道:“原来夷、齐入周之时,周武便已然起兵伐殷了么?此论倒是发古史之未见。且汝实为神仙之体,不食胡粟,而竟能苟活至今,也属奇谈了。”

    不等裴硕再开口,他便将双眉一轩,质问道:“既云不背晋,何以知我在长安,而不遣人来相约,收复故土啊?!”

    裴硕反诘道:“也不见汝遣人来闻喜……”

    裴该道:“闻喜深陷胡手,使命难通,然薛氏曾与我约,则裴与薛既为姻亲,汝与薛涛又相熟,难道不会假其手而报信于我么?!”

    ——裴家为什么不肯跟裴该联络,薛涛在最初的沟通书信中,就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当然啦,他多多少少为裴硕解释和粉饰了几句。

    裴硕答道:“文约,卿亦知我暂掌族内事,一族数千户、上万人,性命皆操我手,唯恐若有异动,为胡寇侦知,将使家门罹难、裴柏为伐。我亦不得已,只能每日于内室默祷,社稷可复,裴氏可兴……”

    裴该冷笑道:“这不过是首鼠两端,庸人之所为。乡间野老,如此见识还则罢了,汝亦曾仕晋为两千石,不知忠诚于国,但谋私家之安,独不知国家、国家,国在家先,若国不存,覆巢之下,私家亦难保全之理么?!”

    裴硕辩驳道:“若无裴氏,安得有卿今日?!”

    裴该怒斥一声:“我自苦县宁平城尸山中爬出,及被拘羯营之时,不知裴氏与我何干?!”

    其实他心里说,老头儿说得也有道理,倘若我不是裴氏子弟,没有一个百年家族作为靠山,估计当日就被石勒给砍了,其后被缚马厩,也不会有姑母裴氏来救我……即便逃归建康,估计也只能在城外结庐而居,连乌衣巷的门儿都摸不着,遑论结识王导乃至祖逖……

    好在估计这老头儿对我往日的经历,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却不知,裴硕听闻此言,心中却是另外一种想法——原来如此,文约因为家族所累,导致跟随东海王出屯于项,几乎死在宁平城中,由此而迁怒于家族……所以他今天才把对整个家族的怨气,全都发泄在我头上了吧。

    老头儿被裴该怼了几句,本来最初的气就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语气也逐渐地放软,对裴该的称呼,从“汝”变成了“卿”,由此而更进一步,改为尊称。他苦口婆心地教育裴该说:“大司马当知,千家万户,乃成其国,故亦有‘家国’之称,其实无分高下。往事已矣,则大司马欲固根基,岂可自外于裴氏啊?唯裴氏茁壮,更及其姻亲薛氏、王氏等,才能善保大司马,使成伟业,功名不堕啊。”

    裴该摇头道:“我若不提兵北伐,继而挺进河东,则裴氏是否繁盛,于我何损何益啊?倘若家族真能为我之助力,汝又因何禁诸人不得与我相通?”

    裴硕不禁叹了口气,说:“我固知罪不可逭,然罪不在背晋,在不急助大司马。我亦知大司马幼从君先公于洛阳,与族人本便疏远,乃望以我之死,可消大司马的积怨吧。”说着话,把脖子一梗,腰一塌,朝着附近一根立柱便即直撞过去。

    裴该正在穿袜子,根本来不及阻拦,而且押裴硕进来的军兵也已经暂退出去了……好在裴熊还在,一迈步就是丈多远,随即一伸手,就把裴硕跟只小鸡崽儿似的给提了回来。

    裴该心说这老头儿虽然可恶,终究并没有明确的罪名,倘若被他跟我面前自杀,倒仿佛我以小辈逼死长辈一般,说不定会在世家中掀起什么波澜来。从前他确实深恨裴硕,还琢磨着要兵入闻喜后,把这老头儿捉来,在族人面前斩杀,以祭裴柏,以诫天下首鼠之辈,但真当对面之后,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才好。

    终究是一白发苍苍的老朽,杀之恐污我刀,也没什么太大意义……

    当下一摆手,说:“罢了,罢了。我释汝归家,汝可命族中供输粮秣到临汾去,倘能资供军需,使王师胜绩,或者可赎前愆——休要求死,汝若自裁,我便破裴氏而伐裴柏!”

    裴硕闻言,不禁怒道:“汝是裴家人,岂可如胡寇一般,口出破族伐柏之语啊?大是不孝!”

    裴该冷笑道:“忠臣难为孝子。且天下裴姓正多,岂独缺闻喜一支?如今洛阳有裴、长安有裴,可以自立家门。至于裴柏,我曾与刘粲有言:‘但我在处,即为裴柏!’”便命裴熊,把老头儿给我搡出去啵。

    裴该尚未离开闻喜,便有军兵来报,说洛阳方面遣郭诵将兵来合。

    郭诵原本奉河内太守李矩之命,率军西出,攻取了河东郡最东面的东垣县,便即驻军于彼处。其实甄随北进之初,就已经行文东垣,去请郭诵发兵相助啦——因为他也觉得光自己手里这五六千人,实在太不够用。然而在没有野王或者洛阳的命令下达之前,郭声节又岂敢应命出师呢?

    郭诵乃遣快马,将消息分别通报野王的李世回和洛阳朝廷。司马邺听闻胡中大乱,便命群臣商议,是否可以趁机进兵,直下平阳。祖逖一力主战,但却被梁芬、荀崧等人给拦住了,说如今都中粮秣空虚,士卒才经大战,尚且疲惫,岂有余力北进哪?

    而且你还得防着河北的石勒呢,就不可能把守护都城的兵马,撒出去那么远。

    其实梁、祖的真实用意,是想把这场大功劳让给裴该,希望祖逖不要插手——你说啥,关中也兵疲粮寡,恐怕独立难胜?那就谁都别胜呗,宁可把机会凭空放过,也不能便宜了裴该以外的某人。

    荀组也说:“既是甄随已无命而动兵,乃可赦其擅行之罪,命之试攻平阳。至于洛阳、长安,距离皆远,若大发军,准备必久,恐怕王师尚未进入平阳郡内,而胡乱已定了,岂非空耗粮秣?

    “今胡势日蹙,却又内斗,则必早晚殄灭。我但安生积聚一二岁,羯奴可敌,逆胡可平,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祖逖顿足道:“我也知道大军不易遽发,只是如此良机,错失难再,实在可惜啊!”

    祖约时已转任平北将军,还挂着散骑常侍的空头衔,既然并非尚书省内部会议,而是天子驾前朝会,他自然也有资格出席,便即建议道:“时不可失,失不再来,故当命甄随急进,试攻平阳,或可逼迫胡寇,使其乱不能速平也。然而朝廷不可无尺兵相援,郭声节见在东垣,甄随亦向彼求兵,乃可命郭声节衔命而出,与甄随相合……”

    最终祖逖定计,也得到了司马邺的首肯,急下诏命于东垣,命郭诵发兵以助甄随。在祖氏兄弟的催促下,天使加鞭疾行,不数日已至东垣,然而这个时候,郭诵已然整备好了兵马物资,率兵离开城池西进了……

    因为郭诵同时向洛阳和野王汇报胡情,洛阳方面还要开会商议,然后走正规程序,李矩在野王,则于览书后直接提笔,在书信末尾批复了几句,便命来使折返。批复大意:你赶紧全师而北,勿使甄随独得功劳——放心大胆地去做,出什么事儿有阿舅我给你兜着!

    故而不待朝命颁下,郭诵便即点齐两千兵马,出城西向,天使被迫跟后面紧追了小半天,方才赶上郭诵,宣读诏旨。

    然而郭诵终究没能追上甄随,倒是恰好与裴该在闻喜县内相会,就此自然而然地归为大司马指挥。随即裴该过董池陂,踏入平阳境内,进入绛邑暂歇。

    自然早就遣麾下骑术精湛、体力充沛的凉州骑士,跨脚力强健的双马先行,赶上甄随所部,下达指令。按照薛宁的建议,裴该命甄随先在崇山西麓设营——也就是当日刘曜欲图设伏以阻刘粲之处——以备一旦遇袭,可以退而据守——然后再谨慎地杀向平阳,并且随时将探马撒出十里以外,以觇胡军动静。

    终究这是外线作战,地理、人和都对我不利,岂可不一慎而再慎啊?

    甄随走得确实很快,这边裴该才入绛邑,他就已经过了崇山了,前距平阳城不到三十里地。正行间突然接到指令,知道裴该亲自率军来援,不禁大喜,继而探听到所部才止两千骑兵,又不禁摇头,说:“可惜,少了一些。”

    他的性情,说不上只进不退,但也基本上闻鼓则喜,闻金则怒,既已过了崇山,哪有返身折回的道理啊?然而裴该的军令不可违抗,况且所言有理,于是便命姚弋仲率一千军,南返崇山西麓设垒,恭迎大都督抵达。

    甄随关照姚弋仲说:“汝迎得大都督,便可暂驻崇山,使骑兵四出,以觇胡势,千万劝阻大都督,勿要轻动。则若我前进遇挫,大都督不致有损;我若见平阳可攻,自会遣人来禀报大都督,那时再挥师来援,也不为迟。”

    随即于野外休歇一晚,翌日渡过汾西,直抵平阳城下。

    胡马报入城中,刘曜不禁大惊失色,连道:“这蛮子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数日之前,刘曜拥戴刘恒登基,随即整顿兵马、点集青壮,严守城池,以待刘粲之来攻。他同时还遣使北上,去请石虎率军南下相助,明诏认可了石勒的赵王之爵,并且晋升石虎为上党郡公。

    谁想到两日后便有报来,说刘粲已于野外登基,并遣王腾率军,夺占了平阳东南方的襄陵县。刘曜不禁皱眉,问左右道:“我当日急离襄陵,于其府库未及清点,不知尚有多少存粮啊?倘若刘粲粮足,便不易抵御了。”急忙搜检尚书省内公文,得知襄陵县库纸面上的存粮也不过三四千斛而已,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然而随即又有急报,说靳氏兄弟谋乱,刘粲已为所弑!

    刘曜大喜过望,不禁望天而祷,说:“刘士光笃信靳氏,今反为靳氏所害,此非天意耶?!”下令搜检平阳城中,将与靳准沾亲带故的二十来家满门抄斩——虽说刘粲是僭主,是敌人,那也不是靳准弑杀他的理由,且靳准杀刘粲后并未北归平阳,则其罪自无可赦。

    刘粲既死,相信其军必溃,王腾在襄陵也不足忧,满天乌云,一朝尽散。在丞相刘景的提醒下,刘曜急忙再次遣使北上,去阻拦石虎军——大局定矣,将军不必轻动,但遣使来谒新君可也。

    又隔一日,呼延实护送着刘聪灵柩,来到了平阳城下。

    呼延实本为刘曜旧将,昔日刘曜兵败大荔城下,因为不及救援从弟呼延瑜,导致呼延实心生怨恨,直接率部东渡,逃归平阳去了,遂为刘粲所用。正是基于此因,呼延实不敢轻入平阳,而先派人入城向刘曜谢罪。

    刘曜勃然大怒道:“竖子尚有面目来见我么?!”

    参军台产等人急忙劝说:“先帝灵柩,终在呼延实手中,若不允其入城,恐再飏去,于明公声名有损……”虽说刘曜跟刘聪一度刀兵相见,终究他没能逼得刘聪即时退位,要等刘聪死后,方才拥立其子刘恒,则刘聪仍为“先皇帝”啊,梓宫既归,岂可不纳?

第五十五章、创意无限

    刘曜恼恨呼延实,本待不纳,却为群臣所阻,丞相刘景也说:“刘粲既死,再无人与今上及雍王相抗衡了。此际正当普赦从逆,收拾人心,则呼延实既然来归,非但不可拒之城外,反应酬其护送先帝梓宫的功劳。雍王切勿因前事小忿,而失旧臣之心哪。”

    刘曜也不愚蠢,只是一时愤恨罢了,闻言乃恭受其教,于是护卫着刘恒,亲与百官出城,去恭迎刘聪灵柩。并且拉着呼延实的手,好言抚慰,许以重赏,随即命他写信去招降王腾。

    即将刘聪棺木迎入城中,不急下葬——按照礼法,起码要停灵七日,举办盛大的葬礼,群臣凭吊,然后才能入土,而刘聪之死,尚不足七日,且未举行丧事。再者说了,刘聪虽然早早地便开始营建自己的陵寝,偏偏近年来国内物资匮乏,最近一段时间又战乱频发,工程早就已经彻底停顿了……

    只得在城中寻觅上好棺椁,重新装饰,先把刘聪的遗体从那口临时打造的薄棺里移出来。正当暑季,此前安置又很潦草,导致劈开薄棺的时候,一股臭气直涌出来——估计已然开始腐烂了……只好又取大批香料来,填入棺中,以拖延时间。

    可是灵堂还没立起来呢,就从临汾传来急报,说甄随率领晋军已然夺占了闻喜县,似有急袭平阳之意——这消息自然是乔泰那晚睡下之前发出的,然后他睡至半夜,即为晋兵所围……

    一连数日,各种消息不断传来,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胡汉君臣的神经都快给崩断了,没有当场便疯,已属侥幸。刘曜乃上奏刘恒,说陛下您别担心,晋人远来,其数必不甚多,我今收拢刘粲败军,尚有五六万众可用,凭坚而守,相信平阳城防牢固,晋人必然铩羽而归。

    但是退下来与亲信们商议,大家伙儿却都说,甄随近在河东,故此其来甚速,但若不能将之挫败于城下,就恐其后洛阳、长安大遣军来合,到时候平阳就未必好守啦。

    只是甄随恶名素著,目前又未能打探清楚他麾下究竟有多少兵将,是否真能一战而挫败之,真是谁都不敢打保票啊。

    无奈之下,只得第三次派员北上,再去向石虎请求援兵。

    再说石虎在晋阳,首先接到王修的急报,说刘曜谋逆,正与天子在平阳城内大战,目前胜负不明。石虎不禁撇嘴,说:“这般君臣,自寻死路,赵王因何还要恭奉之啊?”

    他觉得有机可乘,就打算亲自领兵南下,去掺和平阳之乱。参军徐光开口问道:“将军此去,不知是相助天子,还是相助雍王哪?”

    石虎闻言,不禁微微一愕,反问道:“先生此言,究竟是何意啊?”

    徐光乃道:“既云雍王谋叛,则将军为皇汉之臣,自当发兵以助天子,讨伐雍王,断无援救雍王之理。然而雍王若败,天子仍为天子,平阳仍属刘姓,于将军不过晋爵加赏而已,有何实利啊?且既无朝命相召,也实不宜轻离防地。

    “何如暂作壁上观,由得二刘相争。倘若天子胜,雍王丧败,则皇太子必归,彼与赵王实有嫌隙,乃可趁机说赵王自立矣。而若雍王胜,岂肯再戴天子?必生篡逆之心,将军便可大张讨逆勤王之旗,南下夺取平阳。且若平阳城内皇帝,不是今上,赵王尚有何理由,仍旧俯首于雍王或其所立傀儡之前哪?”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煽动石勒称帝的大好机会,您可千万别把机会给糟蹋了呀。

    石虎闻言,连连点头,说:“先生所言是也,是我操切了。然而,倘若平阳城中有诏来,命我往救,又当如何?”

    徐光笑道:“且看是谁人下诏,诚意如何(这其实是说‘价码如何’),再作区处不迟。”

    然后隔了没两天,刘虎率部来投,通报了刘聪驾崩的消息。徐光乃对石虎说:“可矣,将军可急发兵南下。”石虎犹疑道:“天子虽崩,刘粲尚在,难道我要与刘粲合兵,攻伐刘曜不成么?宁负骂名,我亦终不肯与刘粲为伍!”

    徐光摇头道:“皇太子安能成事啊,唯雍王才是大敌,且占据平阳,若不急灭,必生后患。将军若能先入平阳,到时候皇太子安敢归城?予求予取,都在将军。”

    石虎说好,便即召集众将,计点兵马物资。

    确如裴嶷所料,目前石虎还真拿不出太多兵马来,主要原因就是太原的晋人多数怀念刘琨——虽说刘琨在时,他们拖拖拉拉的,未必肯于应命——而敌视羯军;尤其石虎所经城邑,多数放开了大杀大掠,百姓乃多逃蹿乡间,拒坞而守。石虎分遣诸将,四处攻夺坞堡,劫掳民众、物资,此外还须防范拓跋鲜卑南下,真正能够用之于外的机动兵力,实在不足。

    此前受刘粲之邀,南下护守采桑津,他就仅仅出动一万余众而已,时隔数月,兵马日盛,粮草却反倒更加局促了,所以最终仅仅挑选了一万五千精兵,打算再到中阳去汇合晁赞所部,合并成两万人。

    不过对于本军的战斗力,石虎还是很有信心的,自恃只要刘曜、刘粲不肯合兵抵敌,单独哪一家,四五万大军都不在话下,我可轻易挫败之。

    但他没想到,一应出兵的准备工作还没搞完,就有天使自平阳而来,通报刘恒登基之事,并且封赏石虎,要他南下以援刘曜而敌刘粲。石虎乃问徐光:“刘曜先遣人来,当如何处啊?”徐光笑道:“彼近而皇太子远,自然其使先至,不为怪也。相信皇太子之使,不日亦当抵达。将军可佯应之,或可轻松诓开平阳城,一举而擒雍王。”

    果然,石虎点兵出城,未及一宿,就接到了刘粲的来使,通报说刘粲已然践祚了,下诏各地兵马勤王,讨伐叛逆刘曜、刘恒。石虎欣然应命,然后再行一日,又再接到刘曜方面的使者,说刘粲已然挂啦,上党郡公您可以不必南下了,还请返回晋阳去吧。

    石虎勃然大怒道:“方命出师,却又阻我,是何道理啊?朝令夕改,朝廷威仪何存?我今便率这两万众,亲往平阳去觐见新君,并奔先帝之丧,孰云不可?!”

    根本不加理踩,即入中阳,与晁赞会合。

    正在跟部属商议,咱们是打正讨逆的旗号去攻伐平阳呢,还是继续假奉刘恒,借机诓开平阳城门为好啊?徐光道:“刘粲既死,外无大敌,则将军率精兵南下,雍王又岂肯开城而纳?不如暂驻军于中阳,急遣使请赵王正位,便可名正言顺地攻伐之了。”

    石虎摇头道:“阿叔远在襄国,使命往来,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我固不信刘曜于数月间即可收拢人心,足以敌我,但恐晋人见在河东,倘若趁虚而入,平阳反落晋人手中,那便懊悔无及了。还是先佯奉命,继续南下,待至平阳城下再观刘曜动向,以决进退。”

    稍稍休歇两日,便即离开中阳,继续向南,然后就接到了刘曜的第三拨来使……

    石虎先是笑:“刘曜举措失常,亡无日矣。”随即皱眉道:“晋人来得倒快。常闻甄随为晋国第一勇将,惜乎未能相遇,我今即于平阳城下,大挫其锐,倘能生擒或斩杀甄随,则晋人胆丧,天下可尽归阿叔所有!”

    可是他终究没有甄随跑得快,这边羯军尚未离开西河郡界,那边甄随已抵平阳城下。甄随也鬼,知道自己带的兵不多,乃故意多张旌帜,并且挑选出最精锐的兵马来列在第一排,亲自跃马挺矛,来看城防状况。

    胡人分明已有准备,城门紧闭,将士多上城护守,仅仅正当晋军的南城,瞧上去就不下三千之众。

    甄随暗叫一声苦——这城可不容易攻啊。

    不禁暗恨靳准,心说你叛的什么乱,弑的什么主啊?若使刘粲和刘曜先打个两败俱伤,甚至于把平阳城壁敲得千疮百孔,那时老爷再来取此城与二刘的人头,何其便当——大都督就曾经跟我们说起过一个故事,一鸟一蚌相争,结果被个躲藏在侧的渔夫给捡了便宜,全逮回家炖汤了。

    那哥儿仨我真是杀得一点儿都不冤!

    他还在这里郁闷,城上胡人却只有更感惊骇恐惧,急报刘曜,说晋人来了,其势不下万数。刘岳请令,出城与战,却被台产、羊彝等人给死死拦住,说如今城内人心未定,军士疲惫,实在只宜坚守,不宜对阵哪。

    其实羊彝基本上已经被吓破了胆,即在刘曜面前连连搓手,说:“甄随已至,而上党公未到,这可如何是好啊?”刘岳冷笑道:“即便石虎将兵来,是与晋人对战,还是趁机袭夺平阳,恐怕也还在未知之数。”

    台产说了,咱们如今欠缺的就是稳定局势、徐徐积聚的时间,只要给咱们几个月的时间,以平阳郡的富庶、人口繁密——此前胡人便多次从河南、河内等地掳掠晋人,以充实平阳腹心——大可重整旗鼓,如今则……

    “还当谋划良策,先退晋人,再御羯军。”

    刘曜说我也希望如此啊,但计从何出呢?

    羊彝大着胆子建议道:“曩昔勾践有会稽之耻,汉高有平城之败,则含羞忍辱,未必不是英雄,卧薪尝胆,终有重振的一日……”

    刘岳说你这都是废话,以咱们如今的状况,又能够拿出什么条件来换取甄随退兵呢?难道说把平阳周边几个县,比方说襄陵、杨县、北屈等割让给他?那不是更增其势,而且晋人旦夕可至平阳城下吗?

    羊彝试探着说:“何妨暂时向晋称臣,以退晋师……”

    刘景一直跟旁边儿捻着胡须不说话——因为他也没啥好主意——闻言大怒道:“容叔住口!若想对晋称臣,除非自降为王爵,不但等同于抛弃了光文皇帝与先帝之伟业,抑且既去帝号,再难勒束石氏叔侄,岂非自蹈死地么?世间又岂有二帝相君臣之理啊?!”

    倘若裴该在此,闻听此言,一定会撇嘴吧——胡奴也未免太死板了,谁说皇帝不能向人称臣?殊不知后世有个姓石的,那才叫创意无限……

    正在计议不决,城上又来报,说那甄随于城壁前高声叫骂,笑我皇汉无人,说要么出城与战,要么开门投降,这数万之众闭城而不敢出,难道是……

    “甄随如何言讲,汝且老实复述,不必讳饰。”

    “甄随道:难道是城中男子全都死光了,只剩下一群妇人了不成么?妇人正好,老爷体格甚佳,可先送几名刘聪的妃子出来,睡给汝等看……”

    刘曜不禁冷笑道:“这蛮子徒逞口舌之利,必是不敢攻城。”

    ——甄随说错话了,他提什么刘聪的妃子啊,倘若提刘曜的老娘、媳妇儿,估计骂战效果要好得多。

    台产道:“甄随见我城高堞密,防备森严,本便不敢轻率来攻。但恐他只是前军,晋人增援将陆续抵达,尤其若等裴该自长安,或祖逖自洛阳来,则平阳城断然难守!”

    刘曜百般筹谋无策,最终只得遣快马前往襄陵,要右车骑将军王腾速速将兵来援。

    王腾自然早就已经收到了呼延实的书信,知道刘粲已死,不禁放声大哭。但他终究不象乔泰,未怀死志,只得上奏表态,愿意尊奉新君刘恒。等接到刘曜的指令,王腾不敢怠慢,急忙点集城中兵马,约三千之数,匆匆渡汾来援平阳。

    甄随如裴该所言,把探马撒出去很远,因而早便得报,当即转向汾水岸边,以堵截王腾。刘岳趁机开城杀出,与王腾前后夹击,甄随见不能敌,被迫且战且退。王腾渡过汾水后,率军急追,却被甄随杀了一个回马枪,即于阵前刺伤王腾,其军大溃。刘岳见状,急忙来救,保护着王腾逃回了平阳城中。

    这一场仗,厮杀了大概半天时间,胡军投入战场的超过万人,乃是晋军的两倍,但最终仍旧狼狈而归。王腾、刘岳禀报刘曜,说由今日之战可以看出几点问题:一,晋军实不足万;二,甄随非但悍勇,且其进退趋避,将兵亦颇有章法。

    但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两倍的兵马与晋人野战,竟然占不到丝毫便宜,最终计点伤亡数字,可能比晋人还要多得多……王腾乃道:“晋寇挟胜而来,其气甚锐,其势不可当,便我军极盛时,也不过将将拮抗而已。而今屡经丧败,又逢天子、皇……先帝驾崩、刘粲授首之时,军心动摇,士气靡沮,哪怕全师而出,恐怕都不是甄随的对手啊……”

第五十六章、条件优厚

    刘岳、王腾败归城内,王腾即对刘曜言讲,说以咱们如今的军心士气,再多兵马也没用,肯定不是晋人的对手。

    羊彝在旁边插嘴,道我怎么说来着,打不过啊,就不应该出城与战。

    王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道:“于今之计,唯有坚守不战,并催促四方勤王兵马来合了。”

    所说“四方勤王兵马”,其实平阳郡内残余几县,统共也凑不出五千装备低劣、素质堪虞的乡卒出来了;上党的蘷安隔着崇山峻岭,十天半月的肯定赶不到;因此平阳城能够寄予希望的,恐怕就只剩下了一个石虎。

    王腾对刘曜说,即便明知道是饮鸩止渴,无可奈何,亦只能去央告石虎。刘曜万般无耐,即请太尉范隆衔命而出,再去催促石虎,同时派尚书曹恂出城去与甄随相商——你要怎么才肯退兵,开个条件出来吧。

    当然啦,这边都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条件来,估计甄蛮子所开的口,胡汉君臣必然难以接受,此举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且慢晋人之心。

    曹恂乃是刘曜的故交,原本倚若股肱,言听计从,但自从刘均到来之后,嫉妒曹徇,多次在刘曜面前说他坏话,使得刘、曹之间日益疏远。到而今曹恂难免积薪之叹,刘均虽死,却连羊彝、台产都爬自己前头去了。

    乃欲逞三寸不烂之舌,劝退甄随,或起码大摇其心,以便重拾刘曜的信任——曹恂便即欣然领命,缒下城去,来见甄随。谁想甄随一开口便是:“要老爷退兵,也成啊,可先将刘聪的尸体送将出来,任老爷斩其首级,归报长安去。”

    甄随压根儿就不想退兵,哪怕你开出天高的价码来,甚至于真把刘聪的妃子送出来给他睡,那也没用。他原本还在踌躇平阳难攻,等到跟王腾、刘岳见过一仗,杀得胡兵遗尸上千,胆子立刻就壮了。曹恂未至之时,甄随便已遣快马将捷报送往崇山,请裴该即刻北上应援——

    “胡军虽众,却不经战,数万之众,末将视若草芥。唯独平阳城高堞密,末将不擅攻城,还须大都督亲来指挥,才好入城去取刘曜的人头,以及刘聪的烂骨。”

    所以当面对曹恂之时,他一张嘴,就是胡汉方面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把先帝的遗骨送给你,让你斩其首级?这特么比直接投降更为耻辱啊,谁肯答应!

    曹恂正色道:“将军此言,大是无礼。两国相争,胜负难料,今我上党公将勤王之师,二三日即能抵达城下,未知将军二三日间,可能登城否?今若退去,尚可保不败之绩,我国愿归还司马……贵国孝怀皇帝之骨殖,并割临汾、绛邑与将军……”

    甄随大笑道:“临汾、绛邑本便为我所夺,哪还需要汝等归还?至于先帝骨殖,在我看来,不如刘聪首级来得有用。汝等若如此重视死人,也罢,我便求几个活人——可将刘恒、刘曜绑缚了送出城来,老爷即时退兵。”

    曹恂见甄随不吃硬的,无可奈何,只得放低姿态,婉言哀恳。谁想到那蛮子软硬全都不吃,最终听得烦了,便下令将曹恂绑缚起来,用布塞了口,押至城下,再使士卒朝上高呼道:

    “城中遣此人出来,恳求我家将军退兵,但他不晓得说话,触怒了将军。汝等可别遣人来,品位当在此人之上——什么大丞相、大单于的皆可。”

    刘曜又羞又气,几乎当场厥倒,只得装聋作哑,不加理踩——当然啦,这必然会加重挫伤军心、士气。好不容易挨了两天,终于得报——石虎将至!

    石虎也是没料到甄随的进兵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主要是平阳以南的胡军基本上兵败如山倒——他才刚抵达永安城下,便接到了刘曜(自然名义上是刘恒)所下的第四道诏旨,生怕晋军先得平阳,急忙催促士卒,兼程赶路。

    晁赞献策,就利用被遣来宣诏的太尉范隆,叫开永安城门,羯军入城之后,即将府库及县内大户人家抢掠一空,以充军资,并且还掳掠了近千青壮,协助担负粮草。两日后进入杨县境内,又再如法炮制——不过杨县县城略微偏东一些,石虎乃遣部将郭太别率一军前往蹂躏。

    石虎本人则将主力继续南下,随即渡过汾水,抵达平阳城下。他请求入城暂歇,刘曜哪敢放他进来啊,只说晋军又有增援,貌似正在打造攻城器具,相信很快便会发起猛攻——上党公还是先前破晋寇,再入城进谒天子为好啊。

    这本在意料之中,石虎不禁冷笑,对左右说:“且待我先破晋人,看刘曜还有什么理由来敷衍我。倘若仍不肯纳我,我便伐其擅立天子之罪,攻夺平阳!”

    借口是很好找的,终究刘恒不是正牌的皇太子,则在刘聪驾崩之后,理论上且轮不到他继位呢。刘粲虽死,长幼有序,就应该拥立河间王刘易,或者稍小一二岁的彭城王刘翼、高平王刘悝、济南王刘骥等人,这有好几位成年皇子在呢,哪有直接隔过去立个小孩子的道理?若欲立幼,刘粲之子刘元公貌似也还在生,即便隔过叔叔们立他,都比立刘恒合理啊。

    于是率军绕至平阳城西——城东紧邻汾水,不便作为战场——扎下营垒,欲与甄随一较短长。然而侦骑先出,与晋之游骑在两垒之间搏杀,羯军却吃了不小的亏,残余者归来禀报说:“晋骑人皆高大,马皆雄壮,毡笠皮裘,似为凉州之属。其觇其营,中立‘大司马大都督’之锦旗……”

    石虎不禁愕然道:“裴先生也到平阳来了么?”左手不受控制地就是略略一哆嗦。

    旁边儿晁赞开言道:“裴该远在长安,如何急至平阳啊?恐怕是虚张声势,或彼只将数百精骑来援,未必能领大军……”

    石虎撇一撇嘴,道:“或彼欲先料到平阳大乱,于是早离长安,亦未可知……”

    妻兄郭荣问道:“将军得无有畏惧裴该之意么?”

    石虎“啪”地甩一个响鞭,喝斥道:“岂有此理,我何尝怕过谁来?然而裴先生之智,即便右侯也是忌惮的,且今又独掌关中,才败刘粲二十万兵,岂可不谨慎应对?”想了一想,说不如我亲至阵前,唤裴先生出来打话,趁机探查一下晋人的虚实吧。

    裴该也是刚到平阳不久。

    他此前得到甄随的捷报,说平阳城高而兵弱,只须大都督率军来合,大有机会攻而克之。于是便留五百兵驻守崇山西麓的大营,自将两千精骑及姚弋仲、郭诵所部,北上来与甄随会合。晋军就此膨胀到了将近一万之众。

    平阳附近的态势,对晋方绝对有利,一则兵强马壮,又挟战胜之势,而胡军龟缩在城内,四五万众竟不敢再出城一步,士气几乎降到了谷底。而且裴该才刚得报,河东郡内有粮秣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至临汾、绛邑,相信即便打长期围城战,自己也能比刘曜挺得更长久一些。

    这些物资,一部分是李容临时征调的,更多则是河东大族们的供输——尤其是距离平阳最近的汾阴薛和闻喜裴。

    薛宁虽然跟随甄随往取安邑,继而又陪伴裴该抵达崇山,但其于家中自然不可能毫无布置——起码得防着老哥逃回来啊。此前即遣亲信进入汾阴县城,散布流言,最终导致县令诱杀守城胡将,主动易帜。随即薛氏即取汾阴府库存粮,及自家历年积蓄,遵照指令,供输临汾。

    至于裴家,裴硕被释回族内,担心裴该真的如其所言“破裴氏而伐裴柏”——那小年轻说这话的时候,目若鹰隼,面无波澜,不象是戏言,或者虚声恫吓啊,说不定他心肠够狠,真能干得出来——乃不敢再自杀了,而命将族中粮草物资,急运绛邑。

    虽说自去岁冬季以来,两族的物资都消耗甚剧——裴家主要是被胡军反复索贡,薛家则是把钱粮都花在了养兵上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能轻松将出数万斛粮谷来。这时节先紧着逢迎大司马为要务,反正没几个月就秋收了嘛,大不了日常席间撤两个菜,佃户、依附们吃个把月的糠,总能熬得过去的。

    然而裴该也知道,自己不等把这些粮食都吃完,平阳之战就必须要分出胜负来。关键石虎即在晋阳,即便他对胡汉刘氏毫无忠悃之心,也必然不愿被晋人占据了平阳,而将率军来援。从甄随初至平阳城下算起,石虎动作再迟缓,有一个月也该赶到了,而临汾、绛邑之粮,自己怕是还没能吃完一半儿呢。

    况且,平阳城内四五万军,还有数万官吏、百姓,此前被刘粲西征,将府库几乎掏空,这还没隔一秋呢,是否尚有足够一月之需……裴该都有点儿可怜刘曜了,兵穷粮尽之际,除了投降,你还有啥法子可想啊?

    是以才与甄随合兵,甄随便将曹恂献至驾前。裴该就问曹恂:“刘曜肯降否?”曹恂道:“雍王受光文皇帝与先帝的厚恩,岂有投降之理啊?倘若凭坚而守,贵军即能破城,也必损失惨重,何不开出条件来,两家约和,共享太平?”

    裴该不禁笑道:“我今锦衣华服,所面不过一乞丐而已,则乞丐除了跪地求饶外,还有什么可以予我的?除非……我唯欲得刘曜首级也!”

    不等曹恂再说什么,他便摆摆手,命人解开绑缚,大声道:“汝且归告刘曜,速奉刘恒肉袒出城,我承诺不杀刘氏一门,槛送洛阳,交由天子处置——即天子欲族刘氏,我亦愿意求赦,为刘渊保存一两点骨血。刘氏宗祠必毁,但刘渊之墓,或可不发。倘若不允我所言,一旦破城,刘氏少长皆就显戮,且当破刘渊棺,及鞭刘聪尸,以为孝怀皇帝报仇!”

    我就这条件,你赶紧回去跟刘曜商量吧。

    曹恂狼狈逃回平阳城内,对刘曜转述了裴该所言,刘曜勃然大怒,戟指骂道:“竖子忒也倡狂!”

    实话说,裴该开出来的条件,其实对于积怨已深的晋汉两国而言,几乎能够当得上“优厚”二字了,想当年刘曜进入洛阳之后,他又是怎么干的?他倒是没有即时杀掉司马炽,但对于胡汉来说,晋是胜国,按照惯例优待亡国之君才是正理,刘聪却最终还是对司马炽下了毒手。就晋朝而言,刘氏是叛逆,这谋反从来就是三族夷灭的一等一重罪啊,裴该竟然许诺不杀刘氏,还不刨刘渊的坟,真是太“仁厚”了。

    但问题裴该终究不是天子,他做不了主,最终还得把刘氏族人槛送洛阳去,则死生全操于司马邺之手。焉知司马邺不会象刘聪对待司马炽一般,做得那么绝呢?即便刘渊的陵墓,八成也还是会刨吧。

    裴该作为人臣,能够开出这种条件来,已属难能可贵了——主要裴该是担心石虎增援到来,因而才故示大度。同理,倘若没听说石虎率领羯军已近平阳,刘曜还未必会破口大骂,而既然石虎将至,他当然会把裴该的话当耳旁风了——若不破口大骂,如何见我之忠?

    那边晋营之内,曹恂才去,便有探马来报,说羯军已至平阳郊外,不过半日路程而已。裴该深感遗憾,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还要笑一笑,说:“也好,待破石虎,则刘曜再无妄想矣。”

    随即晋、羯两军互相撒出游骑来,于营垒之间厮杀,羯骑归报石虎之时,“凉州大马”也返回来向裴该禀报,说羯军旌帜蔽日,貌似比我军为多,而且士气颇高,与城内坐守的胡寇大不相同。

    郭璞为此就劝裴该:“明公,来前裴司马等人便反复劝告,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勿见小利而轻用兵也。既然石虎已至,我军还当暂退为宜。”

    裴该摆摆手,说:“我若不来,可命甄将军暂退,今我既来,岂有不见阵便自退之理啊?天下人当嘲我为怯也,且反张胡贼声势。”

    他估摸着这回大概拿不下平阳城了——石虎倒是比自己预料的来得更快啊——但为了脸面计,更为了军心、士气,乃至于普天下晋之臣民的胆气考虑,总得先跟石虎见上一仗,才好言退吧。

第五十七章、无计屠熊罴,乃先谋豺狗

    裴该自忖,对面羯军数量比自军为多,而且士气颇为高昂,石虎又非无能之辈,这场仗看起来很难打啊。即便能够战败石虎,己军也必损失惨重,是否还有余力继攻平阳呢?

    但又势不可能不战即退,且不说会影响军心、士气,乃至天下臣民之心,而且倘若羯军毫无伤损,说不定石虎转过头去也会攻打平阳。设若平阳为羯人所得,与太原、西河联成一片,不但更难攻取,而且徒强贼势。

    因而必须迎难而上,不可只存持重保安之心。

    于是便与诸将商议对策,正说之间,忽报石虎来至营前,唤请大都督出营相谈。裴该不禁莞尔:“羯军既众,而石虎不急来攻我,反唤我对话,难道是有怯意了么?”旁边儿唯有裴熊明了前情,便插嘴道:“石虎必是怕了主公。”

    裴该摇摇头:“石虎凶狡,何言怕字?”随即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去会一会‘故人’吧。”

    乃将盔甲穿戴整齐,策马而出,去会石虎。二人于晋营前立马相对,上上下下的,目光如炬,互相打量对方。

    六年光阴,匆匆而过,如今的石虎,早已非昔日愣头青半大孩子了,他统军数万,屡经战阵,胜多败少,身上自然培养出一股悍将乃至于统帅的威势来。尤其是胡须留得老长,乍瞧就不似弱冠青年,说他比裴该年岁大都有人信。

    至于裴该,在石虎看来,还是那般莫测高深,面上虽然微露笑意,恐怕其实心生险计……也不知道为什么,裴该越是云淡风轻,石虎的心就越不踏实。

    于是主动在马上抱拳,称呼一声:“裴先生。”

    裴该也不回礼,只是略略点头,问:“季龙,别来无恙否?”

    石虎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喉咙,才说:“不想终有与先生疆场对面的一日……然我若不来,先生必得平阳,今我既来,先生自认还有胜算么?何以逡巡不去啊?”

    裴该笑道:“何言我无胜算?双方兵卒之勇怯、战阵之严散、将吏之智愚,皆待战了,才分优劣。汝之所恃,不过身侧的平阳城而已,但恐战时,平阳不会发一兵一卒相助,甚至无束草粒米支与。刘氏殄灭在即,汝又何必弃太原而来相救啊?拓跋在北,我已命郁律进军晋阳矣,汝巢穴尚且难保,还敢于此阵前,妄言胜负么?”

    嘡嘡嘡口若悬河,说得石虎哑口无言。石虎心道,比口才我肯定不是裴先生的对手啊……只得嗫嚅道:“我终是汉臣,国家有难,岂可不相救援呢?”

    裴该笑着一扬手中竹杖,说:“汝及汝叔,是否甘心而为汉臣,我亦心知肚明。汝若愿为汉臣,我便如汝所愿,使汝死节于此;若不愿为汉臣,可即退去,做赵臣尚可苟活些时日。汝年纪尚轻,何必浪掷性命呢?汝自思比刘曜如何?汝太原之军,比刘粲二十万众又如何?”

    其实裴该想说:小家伙你赶紧退回去吧,你救了刘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啊?还不如让我将平阳拿下,刘氏一举成擒,那你不就能煽乎你阿叔僭称皇帝了么?

    就裴该本人而言,多出一两个皇帝来不算什么大事儿,然而身为晋臣,他可不能轻易开这个口,鼓动他人称帝啊。

    石虎摇头道:“我既来此,未经一战,岂可遽退?”

    裴该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手下留些情面,使汝或可生还晋阳吧。”一拨马头,便待离去。

    石虎鼓足勇气,在背后叫唤道:“裴先生且慢,还有一言要问先生。”

    裴该略一侧身:“何事?”

    “昔日我初上阵,于巨灵口遇伏,几乎不免……本是先生怂恿我去的,难道欲杀我么?!”

    裴该转过身来,瞥了石虎一眼,不禁暗觉好笑。但他脸上却无笑意,只是点点头:“可惜,纪思远(纪瞻)庸碌之辈,竟然让汝逃脱,否则岂有今日之事?”

    石虎紧咬着牙关,问道:“昔日我待先生何其的恭敬,难道先生还念着打汝一丸之事,衔恨于我么?”

    裴该心说当日你把我脑袋打开花,那还真是小事儿,熊孩子只要肯管教,将来未必不能成才——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算是成才啦。纯粹是你在原本历史上凶名太盛,才使得我穿越以来,第一次想杀一个暂时无罪之人,但这话就不方便明说啦。

    于是回答道:“我岂衔小恨之人哉?汝叔侄实有枭獍之心,又兼盗跖之力,于中国为大患,凡人谁不欲除之而后快?我一时无计屠熊罴,只得先设谋杀豺狗,如此而已。”

    石虎气得目眦尽裂,怒喝道:“先生竟以我为豺狗乎?!”左手不自禁地就捏紧了缰绳,右手抄起丈八长矛来。

    裴该见其似有突袭之意,心道也好,我不妨诱汝深入,即石虎再勇,一二匹夫可缚也。当即扬声道:“我头在此,汝若有胆量,便来取吧。”说着话一抖马缰,缓驰归阵。

    要搁六年前,说不定石虎冲动之下,真的就策马直驰过来,欲待擒杀裴该了,但他终究屡经战阵,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尤其是裴该当日诓他去袭巨灵口,自己趁机落跑,给石虎好好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世间人心有多险恶,而眼前这位裴先生又是多么的诡诈……

    其实石虎并没有始终把目光定在裴该身上,作为战将的素质,使他早就用眼角余光,将敌我态势,对方的布置,尽收脑海,并且本能地加以分析。裴该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出营来的——石虎亦然——其身后尚有不少骑士卫护,石虎但见右侧一人,盔明甲亮,阔口虬须,虽然未曾照过面,但想来便是勇将甄随。再看裴该左侧之人,依稀认得——这不是裴熊么?

    想当初我跟随裴先生学习,数日间吃住都在其帐中,闲来无事,找人相斗,也曾经跟裴熊较过力,竟然战他不下……这厮自裴先生南逃后,便即踪影全无,原来也被他带过江去了么?据说此本我家所收降之鲜卑奴也,鲜卑就是不可信!

    其实也在意料之内,甚至在情理之中。倘若一军主将不是我叔父,且裴先生又明言要走,说不定当日我也跟着他去了……则裴熊随之,理所当然。

    一个甄随,一个裴熊,护卫左右,虎视眈眈,这会儿我脑袋一热,直冲裴先生?那不自己找死呢嘛!我又不是三尺顽童,岂肯为此不智之事啊?

    石虎因此不追裴该,也自拨转马头,高呼道:“如此,且容裴先生安睡一晚,明日战阵之上,自定优劣、输赢!”在部曲卫护下,策马而归羯营。

    裴该暗道可惜,即归自帐,继续开军事会议。应对双方军队的优劣,郭默就提出来:“羯骑似难当我骑,明日乃可恃骑破敌。”

    羯人究竟何属何种,乃是千古之谜,后世众说纷纭,即便裴该穿越到这个时代,哪怕他当面去问石勒,石勒肯定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根据中国史书记载,羯乃匈奴别部,也就是说是在匈奴帝国扩张过程中,所降服的某一民族或者部族。

    若以中国为比,夏时有万国,商时有千国,周建诸侯八百,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非其本族——甚至于不是如燕、鲁等以本国贵族统驭蛮夷——逮秦并天下,不分封而改郡县,进而汉武帝独尊儒术、统一了思想,才能说诞生了真正独立的中华民族。匈奴初亦不过草原一部而已,后并东胡、逐月氏、降西域,方才聚百族而为一,但还没等到产生统一的语言、风俗、文化——本来对于游牧行国而言,这便是难事——就被汉朝给击灭了。

    到了魏晋之际,匈奴内迁于并、冀等州,北方草原则为鲜卑所占,联系纽带不那么紧密的各族陆续剥离出去——其实鲜卑源于东胡,原本也曾受匈奴统治——剩下的乃皆可名为“别部”。羯人与匈奴本部(包括屠各)不同,深鼻高目,有白种的血统,后世便揣测是匈奴从西域乃至中亚掠来的,其先或为月氏,或为粟特,或为康居,但总而言之,同样属于游牧民族。

    只是羯人自随匈奴南迁以后,大多数都转而务农了——如石勒曾为牧奴,纯属偶然现象,不是有种族加成——其最大的一支就在上党。因此石勒军中之羯,还没有石虎军中之羯,数量为多,而即便石虎军中之羯,多数也早就抛弃了游牧秉赋,只能当步兵,不可为骑兵。

    与石勒所部相同,石虎的部属也是一支多民族混合军队,以归降的晋人和匈奴、杂胡居多,羯种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因而石虎所部骑兵,主要是匈奴、杂胡所领,就其兵员素质来说,并不比裴军为高。

    要知道裴该这回带出来的两千骑兵,泰半出自“骑兵旅”,也即由“骐骥营”改组而来,多“凉州大马”。凉州因为草原广阔,加上马种优秀,自汉末以来,就是出骁骑的圣地,而并州骑兵无论人员还是马匹素质,都远不如凉州。根据当时的普遍认为,天下第一骑为鲜卑——尤其是拓跋——的本部草原精骑,其次就是“凉州大马”了。

    故此双方立营前各派游骑前出,侦察的过程中难免遭遇和厮杀,晋方便占据了很大的优势。郭默因此提出来,我军当以步兵坚阵,而用精骑游击包抄,乃可望击败当面羯军也。

    裴该便将目光移向刘光——他本任骑兵旅第二营营督,裴该既攻平阳,也有以其为向导的意图,因此带同出征——问道:“卿可有谋算么?”

    刘光抱拳道:“平原对决,我军骑兵一可破百。只是东侧接近平阳城壁,不宜兜抄、袭扰,倘若石虎更邻城而阵,那便只有西侧可攻了。请将二百骑列于阵东以拱护之,余皆埋伏阵西,觑其破绽,出而败敌。”

    郭默却道:“正因为城壁在东,故石虎未必设防,则我若将骑兵多设于阵右,或可出其不意,直捣其侧。”

    刘光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说不妥,骑兵若没有足够的空间兜抄,就很难出敌不意,没有长距离可以提速,冲击力也要打个折扣——“列骑阵右,冀望侥幸,恐非兵法之正途也。”

    裴该最终采纳了刘光的建议,即命郭默总统全局,甄随在中、郭诵在左、姚弋仲在右,布设牢固的步兵军阵,刘光率骑兵主力,埋伏在步阵的左侧也就是西方,他本人则守备大营。

    翌晨双方各自擂鼓前出,石虎命郭荣在左、张斯在右,自将中军,以晁赞为参谋,同样列阵与晋人相对。晁赞先卫护着石虎前出数丈,以观晋阵,就提醒石虎说:“前日与晋骑较量,彼多‘凉州大马’,其势锐不可当,何以今日布阵,不过左右各二三百骑啊?此必有大股骑兵埋伏在侧,欲待两军激战之时,兜抄我也。”

    石虎笑道:“参军所言是也,我当命左右各设长矛坚阵,以谨防之。”随即抬起头来,左右望望,又说:“东面近城壁,晋骑不易突击,我料彼等多半会自西面而来。”

    羯军大营就在平阳城西,距离城壁大概里许,前出布阵后,队伍排开,阵列的最左侧离着城壁就很近了。晋营本在城南,自裴该抵达后,即命士卒在附近砍伐巨木,打造攻城器械,但因为石虎率军赶到,工程被迫暂停,并将营垒移至西侧,与羯营正面相对。

    这是为了距离平阳城略微远一些,否则的话,一在城南,一在城西,对面布阵,基本上就有一翼紧贴着城壕了,倘若刘曜策应石虎,开门杀出,无疑会对晋阵造成相当大的困扰——以胡军如今的士气,直接突破晋阵的可能性倒不是太大。

    然而虽已尽量把战场往西设,倘若胡军真的杀将出来,仍可能一定程度上从侧翼扰乱晋阵。故而裴该依从刘光所言,在阵右也布置了二百余骑,以备封堵胡军;而石虎自然会遣人入城,去请刘曜相机出城策应……

第五十八章、二犬争骨

    石虎请刘曜出城策应,刘曜乃与将吏们商议,刘岳、王腾、呼延实、呼延谟等将都说,这正是挫败晋寇的大好机会啊,绝不可放过。羊彝却拦阻道:“不可,即便摧破当面晋师,平阳之危未解,一旦石虎挥师攻城,又如何处啊?自当坐壁上观,寄望其两虎相争,即不能相向而毙,也皆无力摇撼平阳了。”

    台产问道:“若我与上党公并力挫败晋师,尚可应付后事;倘若我军不出,上党公自胜,乃因此事,兴师问罪,如何是好?”

    羊彝摇头道:“天子是在,岂有臣下问罪的道理?倘若石虎果为纯臣,或暂且不敢背汉,则自无虞;倘若彼起异心,哪在乎我是否与之合攻晋人啊?欲加之罪,必有辞焉。总而言之,天若佑汉,当使二贼对战而并弱,任其一方速胜,皆非国家之福啊。”

    刘曜不禁苦笑:“我自从光文皇帝起兵,平生百战,未尝将死生寄之于天,甚至交于人手……”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说咱们都上城观战去吧,刘岳、呼延实各挑选尚堪一战的精兵各三千人,列于城内,随时准备开城杀出去见仗。

    至于是跟晋人见仗,还是跟石虎见仗,且到时候再说。

    裴该虽然并未亲自上阵指挥,而暂且留守大营,但他自然不可能两眼一闭,凡事不理,但等捷报——营中早就搭建起了高橹,裴该携裴熊登高而望,视野颇为开阔。

    先望望羯阵,再瞧瞧近在咫尺的平阳城,裴该突然间大笑了起来。

    他平素面对将吏,基于上位者的尊严,多数情况下脸皮都紧绷着,笑亦不敢大笑,怒亦不肯过逾,倘真大喜大怒,那必定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而是故意演戏给人瞧的。唯独此际身旁只有一个裴熊,连郭璞都不在,裴该却无意识地彻底放松了下来,竟然手拍扶栏,“哈哈哈”仰天大笑。

    裴熊就问了:“主公因何事发笑啊,可是想到了破敌之策么?”

    裴该边笑边摇头,一直到笑声暂歇,他才解释说:“因我骤然想到,如今情状,仿佛两条狗子,在争一块骨头。赢者可得,输者无望还则罢了,就恐怕全都搏杀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欠奉,最终只得望骨兴叹……”

    裴熊乃道:“骨头终究是不会动的,即便暂时吃不到嘴,它也逃不掉,况且周边又无第三条狗会趁机来抢啊。只须使石虎拿不下平阳,我军暂退积聚,也总有歇过来的时候。”

    裴该点头道:“卿言是也,此战不求胜,但求大杀伤羯。只是贼势甚大,破之不易,况且……”瞟一眼平阳城,突然间问裴熊:“卿以为,刘曜肯开城杀出,以呼应石虎么?”

    裴熊摇头道:“军国重事,小人如何懂得?”

    裴该说无妨,你假装自己是刘曜,设身处地想想,肯不肯杀出城来吧。

    裴熊略一思索,便道:“如主公所言,石虎并非胡人的忠臣,说不定还有谋夺平阳之意。则我若是刘曜,是断不会助石虎以攻晋的;除非石虎败退,则必须出城,以遏阻我军之势。总之,晋羯相争不下,对于平阳最为有利。”

    裴该闻言颔首:“不错,刘曜如今也必处两难之地,若出助羯,又恐石虎战胜后谋夺平阳,若不出助,又恐我战胜后攻打平阳。这根骨头胆战心惊地瞧着二狗相斗,不知最终落于谁的齿关之中——念此岂不可笑么?”

    随即戟指平阳,又再大笑道:“刘永光,不想汝也会有今日!”随即转指向更加东北方向:“刘元海,汝墓中枯骨,可是在觳觫么?”

    刘渊的陵叫做永光陵,大概位置是在平阳东北方向的杨县境内,霍山南端余脉之中。不过据说因为天下未定,为防万一,这只是一个衣冠冢,实际遗骸则埋藏在深山之中,知者寥寥。裴该心说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我直接派几千兵马数百里疾驰,就能去刨了刘渊的坟,但若想要真找到其尸骨,以便司马家泄愤,估计非得先拿下平阳城来不可啊。

    其实裴该对刘渊的观感并不是太差,倘若那家伙能够多活几年,或者传位给一个靠谱点儿的继承人,说不定真有“重光”炎刘之望呢;而就刘渊本人的性情、素质而言,虽为胡君,却是汉化程度最深的一个,且勉强可以目之为英主。况且人既然已经死了,再刨出骨头来糟蹋,又有什么意义?只是以这年月的习惯而言,自己身为晋臣,是一定要掘墓鞭尸,以告天下的。

    他的思绪暂时飘远,随即一通鼓响,这才把目光重新移回了战场。

    两阵对列之际,弓箭手射定阵脚,同时“跳荡”前出,以争夺战场的主动权。

    作为“跳荡”,多为军中勇士,手执刀盾,呈小队散至阵前,以期打乱对方布阵的节奏。羯军跳荡约百余人,晋方则只出了约摸半数,但是甫一接触,便有多名羯兵被当场砍死,其气大沮。

    并不是因为晋兵的素质普遍比羯军为高,而在于甄随一时兴起,竟然亲率部曲前出,则又有几个羯兵能是他的对手啊?

    刘曜在城上观阵,身旁平先指点道:“我看那厮,貌似便是甄随。”

    刘曜撇嘴道:“身为大将,竟然恃勇先出,如此轻脱,这蛮子迟早死于小人之手!”

    平先有些跃跃欲试,请令道:“末将愿率百人出城,去战甄随,若能将其击杀,则晋寇必败哪——还望明公俯允。”

    刘曜摆手道:“不可,晋羯之战初兴,尚未分出胜负来,王师不宜遽然投入战场。再者说了,卿虽勇,于万马千军之中,未必有机会接近甄随啊。”

    平先听刘曜后一句话甚为有理,无可奈何,只得强自按捺住了炽烈的竞勇之心。

    刘曜面色凝重,悄悄扯了旁边的刘景一把,随即避开众人,低声对刘景说:“丞相,我观晋阵颇整,羯阵松垮,则或者裴该一战即能挫败石虎,亦未可知。即便两败俱伤,晋人也可暂退汾阴、绛邑,羯众可退至永安,徐徐积聚,不必秋后,便将再来。而我今唯平阳一城,乡野百姓尚不能全有,何谈卧薪尝胆啊?倘若坐困此城,终是死局……是该筹谋退路了。”

    刘景捻着白须问道:“老臣亦在筹思此事,然而我等将退往何处去哪?”

    刘曜建议道:“从何处来,只得暂归何处去了。”

    刘景蹙眉道:“光文皇帝起兵之处,距此不过四百里,仍在晋、羯虎视之下,非可善居处也……”

    刘曜朝他努了努嘴:“我所言者,并非左国城。”

    刘渊本为匈奴左部帅,居于太原郡的兹氏——晋太康中,匈奴五部别置都尉,使分处于太原郡兹氏、大陵、祁县,平阳郡蒲子,以及新兴郡治九原——起兵后南下占据了西河的离石,旋在离石以北的左国城僭号。

    这座左国城,据称乃南单于徙庭之所——按照中国话来说,当过“行在”。

    刘曜建议放弃平阳而别走,还说“从何处来,暂归何处去”,刘景估摸着他说的不会是兹氏——今改名为隰城——因为那地方已经被石虎趁乱夺占了呀,咱们总不可能去跟石虎商借地方住吧?因此以为是指刘渊初立都的左国城。但若逃往左国城,虽说比隰城远着这么一二百里地,终究还在晋、羯两家伸手可及之处,又怎么可能站得住脚跟呢?

    直到刘曜说我所言并非左国城,随即努了努嘴,脸朝西北方向一偏,刘景这才明白过来,略一沉吟,便叹息道:“山高水长,且彼处太过荒凉……不过终究是祖宗建基之所在,或许能够佑护我等,不使族灭吧……”

    老头儿如今已然没有重振旗鼓的念想了,只希望能够跳出纷争之地,先躲到一旁去舔吮伤口,等着瞧晋羯两家,究竟谁能笑到最后。倘若祖宗护佑,中原纷争数十年不休,那说不定刘氏还有机会——我肯定是看不到啦,只能寄希望于少年天子长大成人了——倘若羯人获胜,只要及时去号称臣,尚可保全残族;而若晋人获胜……

    那只能一口气逃去草原大漠,去求昔日的奴仆鲜卑庇护了。

    二人立谈少时,刘曜即重归城头,继续观战,并且稳定人心;刘景则悄悄下得城去,自做准备不提。

    且说甄随亲自前出,手挺长刀,搏杀羯卒,羯将郭权大怒,不待号令,便即策马前出,来战甄随。

    郭权乃郭荣、郭太之弟,换言之是石虎的小舅子,年方弱冠,生得魁伟高壮,力大无穷。因为有父兄和姊夫的照抚,郭权向来倨傲,自恃为石虎麾下第一勇将,性情也颇急躁,那他又岂能容忍甄随在阵前放肆啊?双方相距不到一箭之地,马蹄甩起,顷刻便至,当即奋力拧矛,便朝甄随当胸刺去。

    甄随大叫一声:“来得好!”以刀相架,“啪”的一声,郭权的长矛便被顺利荡开。郭权大惊之下,就见甄随举起左手盾牌来,朝着自己坐骑的面门便是狠狠一撞。战马吃痛,不由自主地便朝侧面一拧脖子,一歪头,把郭权半个身体全都暴露了出来。

    甄随趁机一刀直进,正中郭权腰侧——因为对方骑在马上,他却步行,所以不可能刺得更高了——郭权大叫一声,急抖缰绳,伏鞍便逃。

    甄随撒开两腿,从后猛追。

    石虎初见郭权无令先出,不禁勃然大怒,旋见其被甄随所败,终究是姻亲,不能眼睁睁瞧着小舅子为人所杀,只得举起长刀,一声令下,羯军大队便即朝前压来,当先一队骑兵,急救郭权。

    他中军既动,左翼郭荣、右翼张斯,自然也不得不前,但其实阵列未完,仓促前进,反倒引发了多处混乱。晋阵中郭默见状,心知机不可失,于是也不顾自家阵列仍须调整,号令三军,一起并发。

    双方步阵既然徐徐接近,当中的“跳荡兵”便无用了,于是各归其阵,甄随心中懊恼——再差一步,我就砍下那羯将的首级啦!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小年轻嘴上还没几根毛呢,想必不是大将,犯不上老爷去砍他脑袋——罢了,罢了,我亦归阵指挥去吧。

    很快的,晋、羯两军便即撞至一处,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裴该在高橹上观阵,战场形势,几乎一览无余。但见羯众几乎是自军的两倍,因此前沿布列甚宽,晋军为防被敌人左右兜抄,自然也被迫拉长战线,遂导致阵伍相对单薄,纵深不足——倘若羯军有一支强力兵马,一点直入,是大有机会彻底打穿晋阵的。

    是以郭默留下几百生力军于阵后,随时准备补阙、堵漏。

    双方前阵犬牙交错,刀矛并举,血沃疆场。堪堪战至三刻钟时光,羯军右翼张斯首先吃不住劲儿了,被青年将军郭诵逼得节节败退。

    裴该颇感诧异,没想到东垣兵也如此能战啊……

    其实并非东垣兵——其主体乃是祖逖本部的兖州兵——素质比裴军更高,实在是郭诵曾在河内相助李矩,跟羯军见过仗。虽说他遇见的是石勒、蘷安,而非石虎,但石虎将兵之法,其实就是石勒一手带出来的,也深受虁安的影响,且石虎太原军的主力,亦与石勒、蘷安所部,来源相同。

    相比之下,裴军则是初次与羯军交锋,并不熟悉对方的路数,再加上郭默过于持重了一些,只求不败,而不望胜,要等刘光率骑兵来做雷霆一击,故而中央和右翼的裴军,反倒只有招架之力,不似郭诵,将当面羯军连破数口,张斯为了维持战线,乃被迫不断地朝后收缩。

    甄随闻报,不禁大怒:“小郭的本事我也知道,如何能抢先于老爷?必是当面羯将,太过无能所致!”再度身先士卒,直迫敌阵,还连声高呼,要石虎出来与他一对一地较量。

    石虎不禁手痒,但他终非甄随,反复地提醒自己:你如今是一军主将,不可妄逞匹夫之勇。于是不理甄随,只是娴熟地调动兵马,层层堵截,甄随杀得浑身是血——基本上不是他自己的血——却终不能透羯阵,不禁气得是哇哇暴叫。

    但是紧跟着,右翼姚弋仲也将郭荣迫退,导致石虎的中军突出在前,有被晋军左右包抄之虞。晁赞急忙提醒石虎:“我军也当暂退数十步,重整旗鼓,以期再战。”石虎苦笑道:“那甄随力气似乎无穷无尽,始终搏杀在前,他若不退,我又哪有机会后撤啊?”

第五十九章、小利和大局

    羯军虽众,就总体素质而言,是要略略逊色于裴军的。

    单论兵质,这年月就很少有能够超迈裴军的,主要原因是裴该只分所部为正、辅二军,此外不别三六九等,凡兵卒日常供奉相同,而且伙食也好。不似羯军,于本族是一等待遇,于别族精锐是一等待遇,于匈奴是一等待遇,于杂胡是一等待遇,于归附的晋人,则待遇最差……

    基本而言,羯军中的晋人,日常唯糙饭、咸菜而已,罕能见肉,而且若非战时,就连糙饭都未必管饱。

    这也是当时封建军队的常态,不象裴该,基本上是用后世养兵、练兵之法,来要求自家部属。裴嶷等人多次劝说,明公待士卒未免太厚,平常真没必要让他们吃饱饭,则可省下多少粮食……实话说若按照惯例提供军需,裴该十万大军之梦早就完成了,而且即便关中大战方罢,他也能有足够的军粮供应三五万人来攻平阳。

    但那样的三五万人,正面两万羯军,是否还能如今日一般,不过三刻钟时间便即占据主动权,那就谁都说不准啦……

    而且羯军兵将就心理上,原本颇为小觑晋军,这才导致了郭权无命而出,以及郭荣、张斯指挥失当,遂致阵前小挫。

    主要原因,是这支军队自从组建以来,所面晋军,基本上都能以少打多,罕逢敌手——唯一让他们曾经一度头疼的,大概就只有段氏鲜卑了。故而在羯军兵将看来,虽云关中晋军能战,曾大败刘粲二十万雄师,那估计是刘粲指挥不利,再加军中粮秣不足的缘故吧。晋军就算再强,又能强到哪儿去?况且就布阵情况来看,其数还远少于我。

    只有石虎不敢小觑裴该,但他为怕影响军心士气,却也不便于诸将面前反复宣扬裴先生的多智,要求褚将谨慎——那不代表着未战而主将先存怯意了吗?这仗还怎么打啊?

    因此羯军此前普遍的看法,“凉州大马”是厉害的,难以对攻,只能以长矛步阵谨防;甄随及其部曲是厉害的,好在估摸着也就几百人而已。则我两翼前出,只要能够趁着对方骑兵未动的机会,先破其阵,再包夹回来,协助石将军击败甄随,则敌大势已去,即便再撒骑兵出来,也就只能起到掩护撤退的效果啦。

    谁想甫一接触,便感压力甚大,晋军不但人人骁勇,而且体力充沛,配合默契,羯阵两翼反为所逼,被迫节节后退。

    郭默见状,知道时机到来,便即摇动旗帜,召唤刘光。

    刘光急率千余骑兵从侧翼杀来,本欲直破羯阵,却见对方早就朝着侧面排布好了长矛步阵,矛齐若林,几乎无隙可趁。于是刘光便将所部分割成十数个小队,轮流自羯阵前五十步外疾驰而过,同时拉弓放箭,尝试射杀长矛兵。

    实话说,虽然都是精锐骑兵,终究骑弓较软,驰射也难以取准,尤其面对密布长矛之阵,实际杀伤效果并不甚佳。但矛阵对骑,纯取守势,只要对方不蒙着头故意往自家矛尖上撞,则天然的气势便弱人一头——因为相隔五十步远,敌人射得着你,你够不到敌人啊,哪怕把长矛当标枪投,也没几个力士能够投出三十步以外去的。

    故此矛阵对骑,是需要其它兵种配合的,或者同样有骑兵将敌骑逼退,或者有步弓手趁机极大杀伤敌骑,或者别有步阵从左右兜抄,以压缩敌骑的活动空间,否则势不能久。问题是这一翼的羯军正在勉力对抗当面晋军,气沮力弱之时,哪有精力及时调兵去增援矛阵啊?

    是以刘光率领晋骑在矛阵前往来穿梭了仅仅两回,矛阵便乱。十数人中箭倒下,其余的怯者朝后缩,勇者欲前进,原本整齐的阵列当即涣散,一眼望去,矛尖若荆棘,朝向哪个方向的都有……

    一队晋骑即趁机前突,尝试摧破矛阵。好在这个时候,张斯终于反应过来了,及时遣一队弓手来援,一阵密雨般的羽箭,堪堪将晋骑迫退。但是眼瞧着混乱的矛阵短时间内不可能重整,此信报至阵中,张斯不禁慌张——倘被晋骑彻底击垮了侧翼的矛阵,便可直入我部,到时候没人能挡得住那些“凉州大马”啊!

    将心既乱,前线指挥更显滞拙,郭诵趁机组织了一次猛冲,将羯军又再迫退十数步,斩杀不下百人。就此羯之左翼彻底混乱,部分兵卒扭头就逃,张斯手刃数人,却也难阻败退之势。

    正面的石虎倒是在此之前,就召集精锐,直面甄随发起了一次反突击,竟然使得甄随本人身负两处矛伤,踉跄而退——终究从正式交锋开始,他就已经在阵前搏杀啦,歇不多久,便又前出,体力多少也有些衰退。

    石虎利用这个机会,勒束兵马,缓缓后撤,甚至还有余暇分数百生力西去,暂止了张斯的败势。郭默见状,号令三军勿追,就在原地重整,将疲惫之卒替换下来,生力军顶上第一线去。

    双方暂时脱离接触,却也不过半顿饭的时间,随即鼓声又起,重新战至一处。裴该在望橹上指点战场,问裴熊:“卿以为如何?”裴熊道:“羯军确乎能战,石虎也有大将之才,我军若非有精骑策应,恐怕难胜。”

    换言之,按照裴熊的见解,六千裴军加两千祖军,于平原之上,可以跟两倍的羯军打个平手。但若再加上以“凉州大马”为主力的精勇骑兵,这仗赢面颇大。

    至于石虎,他重新调整了部署,分派更多兵马去侧翼堵截晋骑,正面军阵也布置得更为严密,但求谨守,以待胜机出现。甄随、郭诵、姚弋仲等反复突击,都难破羯阵。反倒是郭诵一时轻慢,一部突出过前,几乎被羯军包围,郭声节亲自提矛上阵,好不容易才把部下救了出来。

    战至正酣,忽报又有一支羯军从东侧接近战场,即绕城而过,直向晋营扑来——那是前去杨县打劫的郭太所部。

    郭默闻报大惊,只怕是石虎预先设下的伏兵,急命诸军暂止前突之势,他亲自率一部兵马来迎郭太。郭太所部本就不多,又是长途跋涉,初至战场,竟然一触即溃,重又绕城而遁。郭默追杀郭太,抵近城壕,城上当即乱箭齐发,将两军隔开。

    闹了半天,不过虚惊一场,郭思道深感郁闷,归阵之后,便再命诸军齐攻。

    但这个时候,两军已然激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士卒多感疲惫,羯方仍采守势,晋军也攻他不动。只有刘光所部骑兵,与数百来护的羯骑对攻,杀伤甚众,随即连续破开两道矛阵,仍然威胁着羯军侧翼。

    石虎亲率部曲来到右翼,相助张斯,用强弓硬弩将刘光迫退,随即便下令鸣金收兵——这仗毫无胜算,再打下去也无意义,不如且罢。

    晋军一直追击到羯垒之前,被羯军突出守垒的生力军来,小挫晋势,也只得勒兵后退。此战从辰初开始,到午时就结束了,各自清点伤亡,晋人死伤近千,羯军则肯定过千了,而且战死和重伤的比例,也比晋兵为高。

    石虎归入帐中,越思越想便越是恼火,忍不住咆哮道:“郭权死了不曾?若未死,便押来我处置,必要斩其首级,以儆效尤!”

    诸将纷纷解劝,郭荣、郭太也急忙为郭权求情,说他负创甚重,性命尚且难保,实不堪当将军的雷霆之怒啊——其实小年轻皮糙肉厚,甄随那一刀也刺得并不深,理论上歇个十天半月的,便又能活蹦乱跳了,哪儿有什么性命之虞啊?

    晁赞也说:“臣观今日之战,晋军确实勇壮,即无小郭将军无令前出,亦终难胜……”言下之意,郭权虽然违抗军令,确实应当责罚,但今日全军遇挫跟他的轻举妄动之间,未必就有什么关系了……

    石虎不禁叹息道:“我素知裴先……裴文约多智也,即右侯亦忌惮于他,但却不知,他竟有如斯强兵为佐——果然是我家之大患!”

    晁赞解劝道:“将军慎勿颓唐。以某想来,甄随为晋人中第一猛将,则其所部必然骁勇,裴该又自长安千里来援,所率也当为精锐。我军则不同,强点两万兵马南下,未免勇懦不齐,则难以正面击破裴军,也属情理之常……”

    石虎摇头道:“卿言是也,然而……若以当面晋军素质来我军中甄选,可能得三千人否?”你说裴军全都是精锐,所以咱们打不赢,这话合理,但问题是同样的精锐,他能拿出近万之众,我又能拿出多少?三千人顶天了吧。

    郭荣乃道:“裴该得雍、秦二州之地,且有凉州张氏为其后援,前又摧破刘粲,士气正盛,则兵马强壮,自不待言。我止发并州半州之卒,又如何与之相提并论哪?”

    咱们归了包堆,也不过太原、新兴、乐平、西河四郡之地——西河郡还没拿全——而已,则欲点选精锐,自然不能比拟两州在手的裴该。倘若加上上党的虁将军所部,则出精锐可达裴军半数,再加上河北的赵王、幽州的孔将军,上万这般精锐也是选得出来的——明公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啊。

    石虎听了诸将的解劝,心才略定一些,随即却又叹息道:“可恨刘曜不肯开城呼应……即便胡军不能战,亦可牵制部分晋师,使我正面压力轻减。卿等所言,虽然有理,但如今我止半州之地,赵王与蘷将军旬月内不克来援,则此仗要如何才有转机哪?”

    诸将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他们自觉打不赢裴军,关键有两点:其一,平原对决,无险可恃,唯勇者胜,这是没有花巧可讨的;除非敌将实在颟顸,指挥不力,或者我军的数量足够多道并出,包夹敌军——可惜就今日之战来看,以上两点全是虚谈。

    其二,敌人有一支精锐骑兵,足以弥补步兵数量的不足,而且反倒制约我军,不可能进行大范围的兵力调动。

    所以这仗再打下去实在没意义,今日还算小挫,再多打两天会有什么结果,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啊。

    晁赞沉吟少顷,奉劝石虎道:“将军,某以为当退则退,勿因小利而失大局……”

    随即解释道:“所谓小利者,平阳也。我今来救平阳,而雍王尺兵、粒米不与,唯坐观我与晋人争胜,且即破晋人,彼亦未必肯纳我入城,欲得平阳,还需力攻。然而,即便能破当面晋寇,我军尚有余力攻伐平阳否?

    “至于大局,晋人与刘氏有血海深仇,裴该此来,必得平阳,绝不肯先退。而我若长期与之纠缠,如彼所言,拓跋或将发兵进袭晋阳,晋阳若失,上党也不可保,则太行以东,不复为赵国所有……

    “将军此番南下救援平阳,本无赵王之命,则若丧失弃地,赵王必不肯轻释将军也。将军三思。”

    石虎紧蹙双眉,思索良久,突然开言道:“平阳富郡,紧邻西河,若为晋人所得,于我大不利啊。”

    郭荣忙道:“倘若是我家土地,自然尺不可相让,然而平阳原本便是刘氏所有,于我虽号国家,其实等若敌国,则今日弃之,也未见得可惜啊。”

    晁赞瞥他一眼,随即深入地劝解石虎道:“平阳虽云富郡,但自刘……先帝在时,即涸泽而渔,刻剥百姓,导致田亩多荒,府库空虚,我便夺取,也未为有利。反倒是晋人若得平阳,非三五岁不能稳定民心、恢复生产,裴该自然止步与此,近日内不敢再北上西河、太原,方便我军整训、积聚。

    “再者,若我退去,而晋人终不能克平阳还则罢了,若克平阳,天子或为所擒,或为所逐,则刘氏江山,不复存也。我等正好劝说赵王正位,以堂堂正正之旗谋定天下!”

    众将闻得此言,都是又惊又喜,尽将目光汇聚在石虎面上。

    石虎咬一咬牙关,说:“我自然希望将如此颟顸的朝廷掀翻,使阿叔可正君位。然而我若退去,晋人尾追不舍,又如何是好?”

    晁赞笑道:“裴该欲得平阳,而非晋阳,且其兵力不足,又如何衔尾而追啊?将军勿虑。”随即建议道:“我等可将蒲子、永安等县百姓尽皆北徙,以充实太原。”

    石虎想了又想,终于还是一拍大腿,说:“也罢,待我归于晋阳,亲练出一两万精锐来,再与裴先生一竞短长!”

第六十章、夜袭晋垒

    战罢半日,晋军返归大营,裴该计点今日功勋,以郭诵为第一。

    甄随心中不忿,却又没理由反驳——终究先挫敌势的是郭诵啊,哪怕姚弋仲都能把郭荣逼得步步后退,反倒是他甄老爷被石虎死死顶住,战果最为寥寥。这倒霉撞上个硬碴儿,命数如此,无话可说。

    于是拍拍郭诵的肩膀,大声夸赞道:“小郭打得是好,不负我当日在河东,日日教导于汝,终究得了我用兵的三分神韵。”

    姚弋仲、刘光等将暗自撇嘴,郭诵正面甄随,倒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来,只得微笑拱手。

    随即商议次日再战之策,裴该就说:“来日可将骑兵改布阵右,或可起到出敌不意之效。”随即问郭默:“思道,以卿看来,明日能破羯否?”

    郭默回禀道:“臣以为,我军胜而更锐,羯则败而气馁,最多三日,必能破羯。然而……”话锋突然间一转:“倘若石虎知不能胜,深沟高垒,不与我战,则不易克了。”

    甄随笑道:“他不战便不战,可以对耗粮秣。近自河东输入临汾、绛邑之粮不在少数,我不信羯奴可以耗得过咱们。”

    郭默摇摇头:“倘若晋阳更发援军,或者上党蘷安来,则我军终寡,便难取胜了。”

    裴该道:“倘若晋阳更有余力,石虎不会止将此二万众来。至于上党虁安……”瞥一眼郭诵,说:“可请李府尊发兵逡巡于太行山前,以牵绊之。”

    郭诵急忙拱手道:“末将愿为大都督作书,请阿舅依命从事。”

    李矩本是祖逖的部属,所守又在关东,就理论上而言,他可以不遵从裴该的将令——除非裴该先得到了朝廷的允准。但一来一往,再等朝廷允可,未免迁延日久,恐怕会贻误战机,故而郭声节才主动表态,说我写信给舅父,请他听命吧。

    ——终究只是在太行山前虚张声势,河内军都不必要迈出郡界一步,就算没有裴该甚至于朝廷的指令,李矩专断自为,那也仍在其职衔范围之内,不算逾矩啊。

    裴该点头:“如此,有劳声节了。”随即沉吟少顷,对诸将说:“以此想来,石虎实无胜我之策,也唯战、守、走三道而已。彼出战,则如郭将军所言,三日内必为我所破;彼守垒,亦不可能持久;而彼若走……”

    甄随插嘴道:“他若想逃,我便追击,争取砍下那小子脑袋来!”

    裴该摇摇头,说:“不可,我军兵寡,尚有平阳坚城在侧,岂可绕过平阳,猛追羯军啊?则彼若退,我便返身攻打平阳。既然胡军士气已沮,乃可以粮谷召聚四方百姓来合,伪壮声势,使刘曜以为我自关中源源不断调来增援,趁其胆丧,或可一鼓而下也。”

    随即摆摆手,说罢了,这是日后之事,咱们还是先打垮了当面的石虎再说吧。

    结果当日午后,便有探马来报,说羯军已然拔营而起,朝北方遁去了,裴该急命刘光率精骑往追。石虎命郭荣领兵殿后,刘光无隙可趁,也便遵照临行前裴该的吩咐,远远地吊在羯军后面,一直到三日后,目送他们开进了永安城,这才收兵回来。

    此前自然不时派遣从骑归报,说羯军确实渐行渐远,不象是伪退。而且我把骑兵撒得满盆地都是,倘若发现敌人有所异动,必能第一时间侦知,并且禀报大都督知晓。

    裴该这才把营垒移回平阳城南,继续打造攻城器械,并且还如其先前所言,派人去四乡大张放粮之榜,用粮草来引诱百姓们聚拢过来,以助声势。

    凡循声而来的百姓,就都在兵士看管下,汇聚在营后喝稀粥,每齐百人,便立一面旗帜,告诫他们:汝等可以一直吃喝到平阳城破,但若离开此旗十丈范围,那下顿舍粥就没你的份儿啦。

    裴熊私底下问裴该:“若欲使百姓为虚兵,以吓胡胆,分兵四乡搜掳即可,何必还要舍粥啊?虽说目前粮谷尚丰,但若各乡百姓聚拢而来,数千上万,终究也难以支应哪。”

    裴该微笑着向他解释:“自刘渊叛乱以来,胡据平阳已近十岁,晋民日盼王师而王师不至,恐怕信心早堕,而甘心为胡汉之奴了,则我即得平阳,欲复收民心,大为不易。而今舍粥,是先安抚百姓之心,则即便我此番不能得平阳,被迫暂退,民心亦当稍稍归晋,不能尽为胡寇所用也。

    “刘聪父子近岁涸泽而渔,我来时便观平阳百姓,多数赤贫,甚至饥馁,则若不加以赈济,恐怕难以待秋,则若我取下平阳,百姓多数饿死,空得一郡,又有何益啊?”

    随即面色一沉,又补充道:“且平阳郡内,多是我晋百姓,我为晋官,又岂能搜虏自家百姓,使泣离田亩呢?!”

    也不知道裴熊听明白了没有,只是诺诺而退。

    攻城器械在五日后大致打造完成——也就十几架云梯和两具撞车而已,终究裴该来得仓促,没带什么匠人——同时聚集百姓也有六七千之数,于营后新立起数十面大旗来。于是裴该吩咐众将,今夜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便要猛攻平阳城。

    谁想睡至半夜,忽闻金鼓之声。裴该一轱辘爬起来,大声问道:“是我营中惊扰,还是胡军出城来袭?!”

    “营啸”在这年月是常事,不过裴该很少碰见过,因为只有组织力松散,甚至于士卒惊慌恐惧的部队,才有可能因为一丁点儿风吹草动,而莫名其妙地掀起数营大乱。裴军训练有素,又挟战胜之威,各自信心满满,理论上就不可能营啸。

    但也要防着别的什么情况发生啊,比方说有部将作乱……极端一点,天象异变,什么日食、月食、彗星、流星、山崩、地震,谁都不能拍胸脯保证说我的兵马绝对稳如泰山,天地大碰撞都能一动不动。

    也就几息的功夫,就听裴熊在帐外禀报:“是胡寇来夜袭,已为守兵察觉,正在激战之中。”

    裴该不禁笑道:“刘曜这是想做垂死一搏了么?”于是披衣起身,出帐来看。裴熊赶紧迈前一步,遮挡在裴该身前,说:“战况尚不分明,主公还是穿戴整齐铠甲,再出来吧。”

    裴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无妨,有卿在此,胜过三重坚铠。”随即大声问道:“今夜是谁警护?”

    随即黑暗中传来一声回禀:“是末将杨清。”

    杨清原本是周晋的部下,周晋兵败夏阳,损兵折将,杨清大难不死,反倒因为始终跟随在侧,以及头上的几重领导先后战死之故,得以稳步攀升,从小小的排长飞跃而成部副。随即裴该在长安整军,为使将不专兵,对于周晋那种原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干脆打散,对于甄随这类出镇于外,暂时不可轻动的队伍,也部分加以改拨归属,杨清就这样又归入了甄随部下,两个月前才刚率本部抵达的河东。

    今夜营垒正面,本是他受命警护。杨清对于这工作本来挺满意的,虽说苦点儿累点儿,但既然一宵不睡,明天攻城时候必给补觉啊,我所领这半部肯定不必要去生撼坚城了。谁想才到半夜,他正在打哈欠,忽听营外有异响,乃命士卒严加戒备,竟然发现胡军大举来袭。

    裴该出帐喝问的时候,杨清就已经打退过一次胡军的进迫了,同时其它晋军也陆续来援,他的心踏实了些,便即退后略做歇息。正好听到裴该询问,急忙回禀:“是末将杨清。”随即疾奔而至裴该面前,单膝跪地,陈述道:“胡军甚众,然而其气却怯,末将使人放一轮箭,彼便退去了。虽仍逡巡数十丈外不走,郭将军已至垒前指挥,大都督可以无忧。”

    裴该侧耳倾听远处的喊叫、厮杀之声,以及箭矢破空之声,不禁疑惑道:“夜袭我营,自当使能将劲卒前来,岂有大部疲兵齐至之理啊?莫非别有诡计不成么?”

    然而营外漆黑一片,此际实在难以探查敌军动向,裴该也只好于营前静待郭默等将的消息了。

    约摸一刻多钟的功夫,刘光突然大步而来,远远地便朝裴该一拱手,说:“城北探马来报,城门急开,有大股胡军,并加车乘,举火把急往西北方向去了!”

    晋军数量有限,平阳城面积又广,故而不可能彻底封堵各门,只能布垒城南,而使游骑逡巡于北、西两个方向——东面是汾水,裴该没带舟船,无可远哨——随时探查城上的动静。于是正当胡军正面袭营的时候,突然间北门大开,有兵马乃至车乘逸出,晋骑匆匆归来向上官刘光禀报,刘光乃急来大帐前寻找裴该。

    裴该闻言,恍然大悟,于是狠狠地一捏拳头:“刘曜遁去了!”

    很明显正面袭营乃是虚兵,刘曜趁机弃城而走。要知道平阳城里还有小皇帝刘恒,还有刘曜的家眷哪,他是不可能轻易抛下的,因此队列之中,才会夹杂着有车乘……

    乃命刘光:“卿可急召骑兵,不拘多少,先追上去再说。”又使传令兵将此事通报郭默,要他整军出垒,直迫平阳城门!

    刘曜早有弃城别走之意,但为了隐秘其事,只跟丞相刘景商议过,并且即时定计。

    倘若当日晋、羯两军于城下大战,最终两败俱伤,各自退去,则刘曜或会将此事再谋之于众,即便有人表示反对——那是一定的——他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徐徐说服之,或者压制之,再将整个胡汉朝廷,和四五万兵马及其眷属,全都带出城去。

    因为晋、羯两军既然退去,估摸着秋收前是不会再来的,他起码有两个月的时间详细筹划。

    但既然晋胜而羯退,而且眼见得晋军伐木造梯,计划攻城,刘曜就不可能稍作拖延了。于是他只把消息透露给了自家亲信知道,即命刘景、刘岳、台产、羊彝等人暗中准备。

    晋军大概什么时候会将器械、物资准备妥当,正式对平阳城发起攻击,刘曜也是胡汉宿将,自然不难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得出预判。于是就在攻城的前一晚,他聚集众将,假称要夜袭晋营,做殊死一搏,乃命王腾、呼延实二将率两万多兵,潜出城去,直取敌垒,并且约定自将余部,也将随后杀出……

    其实刘曜压根儿就没打算出南门去跟王腾他们会合。这边前军才发不久,士卒来报,说南面传来喊杀之声,应该是跟晋人交上锋啦,于是刘曜便急奉刘恒及刘粲梓宫,率亲信将吏、部曲万众,打开北门,急匆匆地就往西北方向遁逃。

    刘光召集动作较快的骑兵约四百余,急出晋垒,往追刘曜。前行二十里地,堪堪追上,却见胡军络绎进入了西平城内——就差一步,未能企及。

    西平乃是拱护平阳的一座小军镇,常年屯扎三百胡兵。刘光乃至西平壁下,高声叫骂,忽见壁上有人探出头来问道:“听君之声,得非昔日大司马(刘丹)麾下骁将刘光么?”

    刘光闻言,不禁微微一愣,便问:“城上何人?”

    天色尚黑,影影绰绰的根本瞧不见人脸,虽然对方听声辨人,认出了刘光,刘光对于对方的声音却貌似没啥印象。

    就听那人道:“不想刘将军今亦降晋矣……此亦当日皇太弟不德,更加皇太子逼迫之故,大司马若见此,宁不愧杀!”

    刘光听着,满心疑惑,心说你究竟是哪拨儿的?既云刘乂不德,复言刘粲逼迫,分明对二人所为,全不满意;外加还说刘丹“若见此宁不愧杀”,这是责怪当日刘丹献上了“清君侧”之计啊。

    不禁提高声音喝问道:“汝究竟是何人?大……刘丹见在何处?”

    对方这才报上姓名:“我陈元达也。”然后又说:“大司马已故去多日矣。”

    想当年刘丹怂恿刘乂联合刘曜去“清君侧”,结果刘粲急归,刘曜见不能成事,实际上等于是出卖了刘乂。虽说其后刘曜以刘丹老臣、陈元达贤德之故,特意将二人留在自军中,没让他们跟范隆、王延等人一样,变成刘粲的阶下囚,但陈元达对此始终报有心结。他也曾一度为刘曜去游说虚除权渠发兵相助,但等刘曜进入平阳之后,却不肯从命官复原职,仍然在其幕府中吃着闲饭。

    此后二刘相争,陈元达也曾开言劝谏过刘曜,但刘曜方宠台产乃至羊彝,把他的话彻底当成耳旁风……

第六十一章、定胡

    陈元达虽然不再受刘曜信重,但作为幕府属吏,也得以跟随北遁,遂在西平城上听得刘光的声音,便即探出头来搭话……

    当下对刘光解释,刘丹是在去年秋季病逝的,就埋在了高奴。随即劝说道:“刘将军与某相同,咸出匈奴左部,又曾与大司马约同父子,虽因国事衰败,不得已而降晋,难道便不念丝毫故人情分么?我等即将远飏,为刘氏与匈奴保留一脉,又何必紧迫不舍呢?”

    刘光闻言,心中也不禁泛起了一丝悲怆之意……但他绝不能表露出来,终究身后那些骑兵,绝大多数都是晋人,并没有几个当日跟随自己一起投降的胡卒啊。于是怒斥道:“我乃中国人也,岂甘再居胡虏?刘氏不灭,中国终不得安,我奉大都督将令,必要将汝等一并扫除,以静秽氛!”

    陈元达道:“今天下能胁逼晋国者,唯有河北石赵,刘氏何足为论?汝家裴文约此来,专为谋夺平阳,而非诸刘首级。今我等既去,平阳有若裸身,汝等可予取予求,汝欲建功,何以不向平阳,反来逐我啊?

    “规劝将军,我等只是在西平城内暂歇,待天明后将更远飏,不再为汝晋之患。将军若紧逼,城中尚有万数汉军,倘若拼死杀出,试问将军可有胜算否?即便刘氏殄灭,将军既埋骨疆场,与汝又有何益啊?不如暂退,归告裴文约,且取平阳,并警惕石赵。一旦石赵殄灭,中原底定,即二三狱卒可缚诸刘,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刘光听了,不禁犹豫,于是转过身去,询问部下道:“汝等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喀喇”一声,随即马蹄声响起。

    刘光心道不好,急忙转身挥刀。

    他方才与陈元达对话,这西平城虽然很小,与普通村镇、坞堡差相仿佛,城墙也低矮,终究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城内还挤进了那么多人去,难免声音嘈杂,刘光为了听清话语,不自觉地便越走越近。当然啦,他也始终提防着城上胡兵射箭,不过黑夜之中,估计没啥准头……

    谁想到就趁着他似为陈元达说服,才一回头的机会,城门猛然间扯开一线,随即一骑疾突而出。刘光本能地横刀格挡,对方瞬间已至面前,一矛刺来,力气大得惊人,刘光竟然格架不住,矛尖正中其胸,不禁大叫一声,撞下马来。

    临被创之前,借着黯淡月光,隐约识得——特么的这不是平先么?!

    平先本欲率军出城,去驱散晋骑,却因陈元达先登了城,与对方搭话,乃不便擅行。但他命人借着人语掩盖声息,悄悄地将城门拉开一道缝隙,定睛观察晋骑的动向。眼见刘光似无防备,竟然还敢转头,当下再也按捺不住了,便即驰突而出,一矛建功。

    晋骑见状,急忙冲上来遮护。平先本欲复一矛,取了刘光的性命,但这一矛还没来得及扎下去,便被迫抽回,格挡来招。三名晋骑来得最快,人皆长矛,围战平先,却被平先将这条夺自甄随的铁矛挥舞起来,眨眼之间,一矛一个,将三骑尽皆捅翻。

    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其余晋骑已将刘光抢走,随即发一声喊,掉头便跑——主将生死不知,哪儿还敢继续跟城下停留啊。黑夜之中,平先却也不敢追击,于是冷笑一声,拨马而回。

    陈元达见状,即下城去禀报刘曜,并且建议说:“刘光虽退,晋人仍将追来,明公当奉天子急行,倘若迟缓,必为晋人所俘!”

    刘曜深以为然,于是不待天明,便又保着刘恒等人离开西平,匆匆急走而去了。

    部下救醒刘光——还好未死——刘光遣人急报裴该。信使至时,裴该已然攻入了平阳城,正在进行激烈的街巷战。

    且说王腾、呼延实二将率军往袭胡营,但因为所部并非精锐,良莠不齐,导致尚未近垒,即被晋兵发现,随即一派箭雨激射出来,当场甩下十数具尸体,便即狼狈后退。二将勒束部众,尚且逡巡不去——他们还盼着刘曜领兵来接应哪。

    刘曜当时说得好好的,如今生死一线,唯有发动夜袭,重挫晋寇,才能避免他们明日汹涌而来攻城。可是兵卒士气靡沮,实在挑不出多少能够执行夜袭任务的人来啊。为今之计,二卿且为我先率大部去攻晋垒,以吸引晋人,而我将率余部从旁门潜出,趁着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你们身上的机会,尝试侧翼突击……

    结果左等不见刘曜出城,右等不见刘曜侧击,当面的晋人反倒开始编组兵马,似有开壁杀出的迹象了。二将正在惶急,忽听对面晋人齐声大叫道:“刘曜已自北门出,开城而远遁矣!汝等皆为所弃,尚欲为刘氏殉死不成么?!”

    随即一声鼓响,营门打开,无数晋兵列队而出。胡军既知为刘曜所弃,稍一接触,便即彻底崩溃,黑夜中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多数都跪地请降,做了俘虏。呼延实当即为部下扯下马来,绑缚着以迎晋军;王腾见势不妙,仓惶而走,仅仅数日,便被晋骑追及,围于山上,于是他怒骂刘曜后自刭而死。

    晋军趁机披着夜色来攻平阳。城内兵马几乎半数跟随二将出阵,三成跟着刘曜北走,剩下那些,胆气既丧,又无统属,其中的晋人便临阵倒戈,打开了城门——晋军乃一涌而入。

    随即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因为晋胡之间,仇深似海,则胡人多数都担心晋兵入城之后,将会不分良莠,展开残酷的大屠杀——因为他们当初在洛阳、长安就是那么干的,难免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

    别部晋军也就罢了,裴军中军律森严,向来严禁屠城。甄随等将也曾经表示过异议,说:“大都督仁爱,宽以待晋人,也就罢了,如何连逆胡都杀不得啊?且攻城之时,折损必重,兵将各怀忿意,若不使彼等屠城发泄,以盛血气之勇,恐怕不能久驭啊。”

    裴该对此的解释是:

    “战阵之上,袍泽殒难,兵将自生忿意,但可将忿意发泄于敌军头上,如何使其屠戮城内士人、百姓?古语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凡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为将者当导其以杀心御寇、止侵、镇国、护民,而不可使其肆意屠戮。若使屠城,谁还管是晋人是胡人啊?若使屠城,士卒杀意弥盛,日后反倒更难驾驭了。”

    一支只知道杀戮的军队,士兵们都坚信只要兵刃在手,无不披靡,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怎么用军法、军律去约束他们呢?而缺乏约束的军队,将来还怎么可能保证打胜仗?

    自古以来,屠城之事屡见不鲜,但其实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让士卒发泄愤恨,而是为了便其抢掠。因为很多封建军队,对于底层的士卒都供奉不足,小兵经常被欠着薪饷,甚至半饿着肚子,即被驱策上阵,那么倘若不在破城时允其杀戮,从而也允其劫掠,他们还有什么动力继续跟着你干?

    城中财货,其实是吊在士兵眼前的一根胡萝卜,将领别无他法鼓舞士气,才只能出此下策。这样的军队,纯靠杀戮和抢掠来维持士气,则一旦遭遇挫折,必然轻易溃散。自汉末三国以来,史书中经常会有成千上万大军为精锐所袭,瞬间崩盘的记载,原因即在于此。

    裴该不打算延续这种恶性的将兵法,他希望自己麾下的大司马三军,即便练不成人民子弟兵,甚至做不成“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的岳家军,也必须要比同时期的那些暴卒强上一个层次。故而裴军的军律中,是严禁在破城之后肆意屠杀,或者擅入民家的,唯有遭到袭击或者抵抗——起码是严重怀疑对方藏械,图谋不轨——才准反击。

    因而晋军进城,原本只是控制街巷、官署,搜捕胡汉官吏、兵将而已,但很快便遭遇到了有组织的抵抗,那自然不能“打不还手”,而必须要反击回去了。

    胡人中有不少出于仇恨或者疑虑,或者欲为胡汉尽忠殉死,乃与晋军相斗,但终究属于很小一部分,而且势单力孤,不成气候。能够聚众以抗晋军的,主要都是刘聪诸子,那些王爷们。

    刘聪既死,刘曜扶保刘恒登基,就把诸王都软禁了起来。随即他出城遁逃,带上了刘恒那些未成年的兄弟们——大的不过十三四,小的也就四五岁,基本上自从刘聪酗酒烂醉之后,就没再生过儿子了——至于成年诸王,虑其难制,一概不带。

    于是刘翼、刘悝、刘骥等人,就只好召集家仆,分授武器,以抗晋人——因为他们知道,即便裴该再如何仁德,能够放过绝大多数胡人,也是绝对不会放过皇汉诸王的,或者一时不得死,将来槛送洛阳,仍难免餐那项上一刀。与其受辱,还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有机会突出城去,逃得生路……

    裴该进城之后,郭默前来禀报此事,裴该便道:“凡刘渊、刘聪诸子,及彼等近支,一概不必留,取首级来归献天子即可。”

    郭默得命,喜孜孜地拱手而去。

    于是加强了对诸王的攻杀,最终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平阳城,斩获彼等及党羽首级六百余颗,捡选出诸王、侯,以及王子、侯子等首共九十九级,腌渍了盛入木匣,以待奏捷。

    到了天色大明的时候,已然彻底镇定了平阳城,抄掠宫室,尽获刘聪宫人——刘恒尚小,还没有妻妾。这是基于刘曜对刘聪的愤恨,所以刘聪诸妻,他一个都不带走,就连通知都不肯通知一声。

    裴该即命将刘聪皇后、嫔妃及诸王侯妃等百余人,以及胡汉重臣三百余人,一并槛送洛阳。普通官吏暂且拘押,待逐一甄别后,再看是杀是囚,也说不定直接释放甚至留用;至于所破家门的其他女眷,也先拘押,将来好分与麾下将兵为妻。

    其实当刘聪诸后,什么靳氏、樊氏、王氏、宣氏等等,被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押至面前之时,裴该听得群雌哀哭之声,也不禁微微叹息,面露不忍之色,乃自言自语地道:“此亦可怜人也。”按其本意,深宫之中,女子本无罪过,直接放了或者许于他人皆可,但问题身为晋臣,此事不可擅专,还必须得押去洛阳,交给司马邺处置。

    咱中国人是讲君臣之礼的,不能跟胡寇似的,刘曜掳得晋惠帝羊皇后,竟然隐瞒不报,自己就收用了……

    随即前出骑兵舆回刘光,并且禀报说,刘曜等人又连夜离开西平,继续向西北方向遁去了。甄随大叫可惜,裴该却面色如常——可惜自然是可惜的,但胡虏宵遁,我急忙唤起熟睡的兵将来夺平阳,尚且厮杀半夜,哪儿还有余力往追呢?便问郭默等将:“卿等以为,刘曜欲逃往何处去啊?”

    郭默揣测说:“既向西北方向,想来不是蒲子,便是狐讘了……”这两个都是平阳郡西北部的县。裴该摇头道:“或于彼处暂息。然而我若急进,四日可至,则退守二县,何如固守平阳?”刘曜抛弃了一多半的人力,就为了舍大城而就小邑?这没道理呀。

    “且其地近于西河,而西河泰半已为石虎所据,难道刘曜欲往投石虎不成么?彼若有此心,何以昔日不肯开平阳城以纳羯军呢?”

    郭璞犹犹豫豫地说道:“难道……彼欲逃归高奴去?”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终究刘曜自从在大荔城下战败,便即遁往高奴,在彼处颇积聚了一段时日,然后才渡过采桑津,进兵平阳——高奴算是他的老窝啊。裴该就此冷笑道:“彼若归高奴,是自蹈死地也!”便命姚弋仲,率一部兵马前往采桑津——就在平阳城正西面——以防刘曜经此西蹿。

    很快分兵四向,旬日之间,先后收复了平阳北部各县,但可惜永安、杨县基本上已被羯军抢掠一空,县城里别说活人了,连活狗都找不出几条来。更可惜始终探听不到刘渊遗骨究竟埋藏何处,裴该只得命郭诵前往永光陵,踏平其地上建筑,再把刘渊的棺椁给掘出来——先勿打开,别管是不是空的,直接装车运往洛阳去。

    (第九卷“烽火起云间”终)

第一章、天子家事

    建兴六年六月间,刘粲、靳准等首级及七玺送至洛阳,城内当即掀起欢腾的狂澜,无论士庶,很多人家都于门前悬红挂彩,以志庆贺。红绸、红布,仅半日便即脱销,手慢一步的乃被迫将纸张染红,扎成彩带,或者用来糊灯笼——中国人节日贴红纸、挂红灯的风俗,即此为始。

    宫中的司马邺闻报,不禁搂着皇后梁氏,喜极而泣。于是冠冕堂皇,大排车驾,直出宫门去迎接传国玉玺。

    其实刘粲等人的首级,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唯七玺才是心心念念,而今日终于到手的宝物。究其根由,司马邺之得国,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正。

    晋武帝司马炎有子十八人,其中八子早夭(包括长子司马轨),次子司马衷乃得继位为君。惠帝司马衷所生愍怀太子司马遹,受皇后贾南风陷害,先废黜,后击杀;惠帝乃先后册封司马遹次子司马臧和三子司马尚为皇太孙,然皆早夭,致其只得传位庶弟司马炽。

    怀帝司马炽之所以能够践祚,完全因为其他兄弟全都死光了——包括掺和过“八王之乱”的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等——皇冠因此才会落到不过是才人所生,又年纪轻轻的他脑袋上。司马炽无子,过继其兄司马遐之子司马铨,封为皇太子,可怜洛阳城险,父子二人皆没于胡。

    司马炎的儿子们就此彻底死光死绝,就连孙子都剩不下几个了,司马邺这才能够在长安自称皇太子,旋即践祚。司马邺生父,本是李夫人所生吴王司马晏,但过继给了伯父秦王司马柬。司马柬与毗陵悼王司马轨、惠帝司马衷一母同胞,同为武元杨皇后所生,故此就理论上来说,在司马炎孙辈之中,司马邺的继承排位本是相当靠前的。

    但这没有用,他终究不是司马衷或者司马炽的儿子,也没被正经册封做过皇太子,倘若宗室元老(比方说司马睿)将出合适人选来,过继为司马衷或司马炽之子,乃至之孙,则只要这一举措得到普遍认可,继承顺位自然会超越司马邺。

    司马邺之所以能够在长安践祚,主要是靠着关东名门荀氏(乃其舅家)和关西实力派阎鼎、贾疋等人的拥戴,再加上挟着收复长安之功,动作够快,实力派的南阳王司马保和琅琊王司马睿才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即便如此,三家互不统属,甚至常生龃龉乃至争斗——当时还算司马睿一系的裴该俘获长安所署荆州刺史第五猗,以及司马保断绝陇道等事,皆可见其一斑。

    直到裴、祖北伐,收复洛阳,恭奉司马邺,等于将司马睿所属江北势力尽投天子,司马邺这皇位才算勉强坐稳。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一直不怎么踏实,则如今听说传国玉玺到手,岂有不大喜若狂之理啊?

    自秦、汉以来,此玺世代相传,仿佛只有正牌天子才配拥有,且唯拥有者才是正牌天子——当然啦,只是仿佛而已,吴、蜀无此物,照样皇帝当得美滋滋的。司马邺天璜帝胄,自小养尊处优,且原本于帝位无份——直到长辈和同辈都死得剩不下几个了——加上如今也才弱冠之年而已,实话说并没有太大的雄心壮志,只想自己屁股下面这个宝座,可以坐得稳当一些。

    ——只须我为天子,群臣尊奉,则河东、河北复不复的,胡寇、羯虏灭不灭的,其实都不甚重要吧。

    但是回想起当日洛阳城破,颠沛流离而至关中,才勉强可得温饱,那段凄惨的经历仍不时在眼前闪回,甚至于还会入梦。梦境之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叫:“贾彦度死矣!”或者:“刘曜将至!”司马邺每每会悚然惊醒,汗透重衫。

    他觉得自己这般悲惨的天子,简直自古所无。汉献帝昔日也曾在长安为权奸所挟,继而逃亡洛阳,于废墟瓦砾间临朝,但人好歹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啊,即便一度被李傕劫入营中,终究性命并无大忧。而自己呢?倘若落在胡寇手中,叔父司马炽是什么下场?自己说不定会比叔父更惨吧……

    直至生还故都,同时河东、河内不断有捷报传来——直入敌境是小事,从此黄河天险,起码西段不再与贼共有,洛阳城日益牢固,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司马邺的荒梦才终于日趋稀少。同时群臣上奏,请纳侍中梁浚侄女入宫,册封为皇后,终于有个可望贴心之人陪着自己了,司马邺的精神也便日渐强过一日。

    倘若始终担惊受怕,即便是小年轻,也说不定会导致神经衰弱,甚至于天寿不永吧。更别说皇嗣了,司马邺曾经黯然地想过:我若辞世,这晋之天下还能传给谁呢?司马保、司马睿,终究都不是武皇帝的子孙啊……

    虽说结缡一整年,梁皇后尚无怀孕迹象,司马邺却并不着急,也不再象从前那般颓唐了。终究梁后年纪尚轻嘛——嫁过来的时候,才刚十三——迟几年生育也属寻常,况且我今精神振奋、雄风大盛,梁后不方便的时候,也曾经数次试御宫人,雨露所滋,相信很快就会得到继承人的,则无愧于武皇帝之子孙矣!

    司马邺却不知道,正当他出迎七玺的时候,大长秋梁芳入宫觐见梁皇后,屏众人而私语之曰:“前日与皇后之药,还当慎用,以防天子查知。且以药使宫人不能孕,终非长策,皇后当早怀帝嗣,诞下太子,则我祖孙才能安泰也。”

    梁芳是梁芬的从弟、梁浚的叔父,同时也是梁皇后的嫡亲祖父。此人少不好读书,唯飞鹰走马耳,故此家族不使出仕,只是分点儿产业给他管理。梁芳原本挺凄凉的,少年丧父、弱冠丧母,而立丧妻,不惑丧子……唯与孙女二人相依为命而已。谁想到天上突然间掉下偌大的馅饼来,朝臣商议天子娶亲之事,从兄梁芬尽搜族中,赫然发现——唉,这梁芳的孙女儿年貌正合适啊!

    遂将梁氏过继给梁浚的亡兄,且先入梁浚家中,教以礼仪,然后纳入宫中,请司马邺册立为皇后。梁氏既为皇后,当然不会眼睁睁瞧着亲祖父孤穷,遂恳请天子与梁芳官做。司马邺询问梁芬、梁浚,皆言这老儿无才无德,不可任职,只能备位。于是即拜梁芳为大长秋。

    大长秋为皇后卿,主要负责管理皇后的私人产业,位次九卿,则梁芳任此职最为合适不过了。

    梁芳心心念念,孙女儿可以产下帝嗣,立为太子,唯此自家的地位才能稳固。光一个皇后是靠不住的,终究自国朝肇建以来,除第一位武元杨皇后早逝外,后面的皇后就都没啥好下场:武悼杨皇后,在其父杨骏被杀后即遭废黜,旋即冻饿而死;惠帝贾皇后,因司马伦之乱,被灌金屑酒毒杀;惠帝羊皇后为胡人所掳,反成刘曜之妾;怀帝梁皇后更惨,洛阳城破之后,即不知流落何方去了……

    ——梁芬一口咬定其女梁兰璧已死,因为倘若不死,估计跟羊献容是一个下场,那未免太给家门招羞了。你瞧如今泰山羊氏在士林中还抬得起头来吗?

    所以说,皇后唯生子,并且被册立为皇太子,其位方稳;而只有孙女儿皇后当稳了,我这下半辈子才有依靠哪。

    因此梁芳是断然不肯让天子先得庶子的,说不定他哪天一高兴,立庶子为皇太子,则母以子贵,自家孙女儿就得靠边儿站啊。因此当听说少年天子私御宫人之后,他便四处寻访秘药,暗中进献给皇后,要皇后下在那些宫人的饮食之中……

    皇后管理六宫,皇帝睡过的女人,皇后赶紧派人给隔离了,等着看是否能结龙种,这很正常啊,则趁机下药,简单之极。

    但是这种事,可一可再而不可三,万一皇后始终无身,而被天子宠信过的宫人也没一个有怀孕的迹象,则天子必然寻医察问,事情就有可能败露。因而梁芳才跑来警告皇后,说这药须慎用,而且……孩子你啥时候才能怀孕呢?

    梁皇后苦笑道:“天子亦常宿吾宫中,然而结缡经年,未尝有身,得非吾有隐疾么?”

    梁芳赶紧摆手:“皇后慎言,断无此事。”随即安慰道:“当年臣娶皇后祖母,二年始孕,皇后父母合卺三岁,才有的皇后……此事本系之于天,是臣不当催促皇后。臣当遍访高人、搜求秘药,以使皇后早孕,皇后亦当求祷于神灵。”

    随即就从怀中掏出一卷素绢来,递给梁皇后,说:“臣听说西方释教,于妇人之诞育,实有密术,又闻吉友大师(帛尸梨蜜多罗)自建康来,因此往求。然而大师说,实无密术,唯佛陀关爱众生,只需日夕焚香敬祷,自然无所不应。”

    梁皇后接过素绢,展开来一瞧,只见上面栩栩如生地画着一位天竺神灵,圆脸而卷发,袒裼而跣足,不禁羞红了脸,赶紧合上。她问梁芳:“宫中唯拜祖宗,不得妄敬异域之神,吾若悬图而祷,不会招惹物议么?倘被目为巫蛊,恐怕祸在不测……”

    梁芳不读书,还没她孙女儿有学问呢,完全就不懂“巫蛊”是啥,有何害处。但他终究不傻,便笑笑说:“皇后若隐秘私行,或者罹祸,但此事正不必避讳天子。天子难道不望得男么?皇后只需将此图与求子之诚禀报天子,天子自然允许敬拜。天子既允,还怕旁人闲话不成?”

    梁皇后点点头,说:“祖父所言是也,孙女接下了。”便将佛像揣入怀内。

    梁芳又说:“为恐异域之神,不肯照管中国之事,臣又遍访高人,求取秘术。前闻吴中有道士葛稚川,精通术法,江左皆敬,可惜遣人探访,却不知往何处云游去了。又闻葛稚川有高足,见在长安裴大司马幕下为吏,为大司马造暴火飞丹,屡破胡寇,前几日便遣人赍重金往求,相信不日便有消息传回来——皇后勿忧。”

    梁皇后连连点头:“全赖祖父。”

    祖孙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宦者高声禀报道:“天子返驾!”梁皇后和梁芳赶紧起身,整顿衣冠,便欲往迎,谁想到司马邺“服袭大裘,綖纽五彩,平冕垂旒”,身着全套祭天的礼服,直接就冲进殿来了——梁氏祖孙赶紧伏跪在地。

    司马邺整张脸上都绽放着红光,即便十二旒都遮挡不住。他先叫一声:“好热。”卸下大裘,递给身旁的宦者,然后一抬手:“皇后免礼,大长秋免礼。”

    梁氏祖孙先说:“恭贺陛下,复得传国玉玺。”然后才一起站起身来。司马邺笑容满面地说道:“传国玺已至,正待与皇后共鉴,既然大长秋也在,那便一同来欣赏一下吧。”说着话,一转身,就从宦者手中接过来一个锦匣。

    梁皇后正色道:“陛下,传国玉玺为天子信物,唯天子可用,臣等皆不应目睹,遑论欣赏?”说着话,连给祖父使眼色。梁芳多少有点儿遗憾,可是不便反对自家孙女,于是长揖道:“皇后所言是也,臣请告退。”

    梁芳退出去之后,司马邺一手端着锦匣,一手搂过梁皇后来,并坐榻上,宽慰她道:“《汉书》有载,王莽篡汉之时,传国玺实藏长乐宫,莽使王舜往求,孝元皇太后泣云:‘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终不可得!’乃以传国玺投之于地。由此可见,皇后自然也是看得此玺的。”

    梁皇后摇头道:“此乃因孺子年幼,孝元皇太后临朝,始能有传国玺。皇太后与皇后,终究不同啊。”

    司马邺笑道:“朕在时,卿为皇后,朕若千秋,卿即为皇太后,有何差异啊?”也不管梁皇后反驳,直接当着其面就撕开封条,把锦匣给掀开了。

    梁皇后当即轻咳一声,游目四顾,宦者、宫人们会意,赶紧都把脑袋偏向扭转,以示不敢偷看传国玉玺。

    司马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出玉玺来,即与梁皇后一起把玩,不禁啧啧称奇。然后笑着笑着,他止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说:“不意此物,止隔五岁,又能再入晋家,且归朕手。”梁皇后再次恭贺,司马邺突然间问道:

    “卿言人臣不当得睹此物……胡贼暂且不论,然裴文约得玺之后,可曾发看过呢?若不发看,万一非真,岂不是欺君之罪么?”

第二章、谒陵与造陵

    司马邺自得七玺,翌晨登朝,群臣俱贺。但小皇帝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便陆续有大臣对他昨日的举动提出异议——

    “《周礼》六冕、五辂,其大裘冕最贵,用祀昊天上帝,即享先王,亦不过衮冕而已。则传国玉玺虽为重宝,终是死物,如何与昊天上帝,或者先王比类啊?陛下实不应着大裘冕往迎玉玺也。”

    也有大臣说:“周天子六冕,而汉以后归一,以衮冕为天子祭祀之服。逮魏明帝更制,用王景侯(王肃)之议,加大裘其上,为最尊贵。则天子若行大典,率百僚,往迎传国玺,着大裘冕亦无不可,唯后无所从,前唯出于宫门,又岂能着此华服呢?”

    说白了,你又没有正式举行迎玺的大典,又没有领着百官同往,怎么就能把祭祀之服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哪?

    群口粥粥,说得司马邺满面羞惭。实话说他昨日身着大裘冕去迎七玺,完全是因为着急把传国玺拿到手中,故此不及召聚朝臣,又想着玉玺那么重要的物事,总应该穿着礼服去迎吧……按照礼仪制度,究竟应该怎么做,他根本就不明白啊,因为此事并无先例,前朝即有玉玺失而复得之事,也根本没记录过究竟是怎么往迎的哪。

    于是先做自我批评:“是朕差矣。”然后就问了:“又当如何做才是啊?”

    一言既是,不同派系的学者就又吵起来了,吵着吵着,楼层一歪,竟然演变成了郑、王之争。

    因为对于《周礼》所载的冕服制度,历代本有不同解读,郑玄是一套说法,王肃自然又是另外一套说法。魏明帝变更汉代制度的时候,基本上采用了王肃之言,继而司马氏篡魏,晋家制度一如曹魏——谁敢轻易推翻王肃啊?然而郑学虽然被赶出了朝堂,却仍在士林中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并且最近裴大司马又在关中哄抬郑学,于是便有人趁此机会,攻讦王肃所定制度,想要变天。

    最终还是太尉荀组站出来呵斥道:“我晋制度,武皇帝所定,谁可擅改?!”郑学想变天我不管——反正也没多少人真喜欢王肃——但制度既定,那就是铁律——“至于天子冕服之着用,若逢前代所无之事,制度如何补定,当由尚书与太常拟议,上呈天子定夺。此岂朝会之上,一二言可决之事哪?!”

    就此喝止群臣,然后转身朝向司马邺,举笏道:“朝会当议军国重事——闻今已将刘粲、靳准等贼首级悬于街市示众,则朝廷亦当即颁诏命,以普示臣民。”

    司马邺连连点头:“自当如此,尚书为朕拟诏吧。”

    左右仆射荀崧、华恒尽皆躬身受命。随即荀崧又提建议,说逢此大喜,叛贼大酋授首,七玺复归洛阳,天子应当再次出城去谒陵、告庙,以感谢祖宗的护佑才是。

    大臣们多数附和,然而尚书祖纳却提出异议,他说:“臣入朝之前,闻陛下因关中之胜,即往北山谒陵。然而虽拒胡侵,河东未复,逆虏未灭,此胜乃人臣之胜,非陛下之胜也,实不当因此小事而扰祖宗。即今刘粲亦不过渠魁之一,虽得其首,非可明告先帝也,唯七玺复归,可以告庙。

    “然而贼仍未灭,国家日益强盛,正不知此后还有多少捷报传来。倘得刘聪尸骨,或收复平阳,或迎归孝怀皇帝梓宫,等等,难道陛下都将一一出城而往谒陵么?并且相隔不过数月,岂有天子一岁而频出之理啊?”

    平北将军、散骑常侍祖约也附和乃兄所言,出列奏道:“尚书所言是也。国家多年丧乱,唯有祸乱尽敉之时,陛下才当出而谒陵。”

    荀崧皱着眉头问他:“幽、冀、并州,仍陷贼手,若欲底定,不知需要几岁,难道便不往告先帝了么?”

    祖纳道:“今裴大司马及甄将军趁胡乱往取平阳,倘能收复平阳,则逆胡等若殄灭,即有孑遗,不为祸也。至于羯奴在河北、晋阳,必背胡而自立,乃是旧祸中所生新祸,非祖宗前所知也。故而臣以为,不必待天下大定,若能收复平阳,陛下便可出而谒陵。”

    司马邺小年轻,对于国家大事并不怎么太上心,再加上权臣当道,因此整天窝在宫里,近乎无所事事,实感烦闷,所以此前荀崧一奏,他才忙不迭地出城去谒陵,趁机散心。如今因为七玺复得,荀崧复奏,司马邺不禁再次兴奋起来,谁想却被祖氏兄弟所阻。

    他不得不承认,祖纳所言有理,身为天子,不可能三天两头往宫外乃至城外跑啊。倘若是去岁关中大胜,然后隔个起码半年,才有七玺复归之事,那么两出谒陵,犹有可说;而今才刚过了几个月,天子就又出城了……一会儿来一趟,那祖宗烦不烦啊?

    可若不趁此机会出城,我要去哪儿散心呢?终究自己还年轻,动乱也尚未平息,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华林园、芳林园野草孳蔓、兽寄鸟窠,既没钱修,自然更不可能去游猎宴饮……久居深宫,我迟早发霉啊!

    因此听祖约之言,说要等逆贼殄灭,天下大定了,才可出而谒陵,司马邺心里就很不高兴。他心说真若到了那一天,朕就要重修诸苑,甚至开辟新的皇家园林,那又何必借谒陵往城外跑呢?

    好在祖纳终究比他兄弟懂事,指出祸乱天下的乃是胡贼刘氏,则只要拿下刘氏的老巢平阳,天子便可出而谒陵——胡汉一灭,则石勒必然自立,可以算做一股新的叛乱势力,咱们下阶段再说。

    于是便满怀期待地问道:“卿等以为,大司马此番北征,可能收复平阳否?”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就理论上来说,大多数人并不认为此战必可成功,趁着胡贼内乱的机会,得以尽复河东一郡,那就颇可满足啦。只是瞧着皇帝那期盼的眼神,却谁都不好意思去泼凉水……

    最终众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骠骑大将军祖逖身上——你是负责军事的,这个问题,还是你来回答天子吧。

    祖逖略一思忖,便即起身奏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因前关中、河内二战,导致士卒疲惫、府库空虚,当此之际,实非大用兵的良机。唯因胡乱,机不可失,大司马乃亲率两千精骑往援甄随,朝廷亦遣郭诵应合。然而计点王师,不过万余而已,刘粲虽死,刘曜拒平阳,尚有兵马四五万,则以一当五,并无必胜之策。

    “固然,王师上下用命,气若虹霓,而胡贼方经变乱,气必靡沮,加之大司马之能,陛下素所知也,或能出奇奏功,亦未可知。然而石虎在晋阳,岂有不南救平阳之理啊?以臣度之,倘若石虎不来,大司马有六成胜算,若其南来,则胜算恐不足三成矣。

    “陛下亦不必焦虑,胡贼日薄西山,势难复振。即便大司马此去不能收复平阳,尽缚诸刘,亦能光复河东,甚至兵陈临汾、绛邑之间。则胡势止局促于平阳一郡,且各县晋人,亦当络绎反正,以迎王师;石氏久藏簒心,若王师急攻平阳,或者来救,若王师缓缓图之,反不肯来。

    “只待今秋收获,府库充实,最迟明春,大司马必大发兵以向平阳,取之不难。即或大司马有难处,臣亦当为陛下亲统一旅之众,取诸刘首级来献!”

    祖逖分析得很详细,最终结论就是:估摸着这回裴该拿不下平阳城,但最晚明年春季,或者他,或者我,一定能够奏凯,那皇帝你就有机会出城去谒陵啦。

    司马邺听了,多少有些失望,却也无法可想,于是有气无力地就宣布退朝了。

    群臣拜辞而出,祖约几步追上祖逖,压低声音说:“天子急于闻捷,阿兄为何不肯宽慰之,说大司马此去必能建功啊?”

    祖逖横了兄弟一眼,沉声道:“士少,汝是想要坑陷文约么?”

    这仗多半儿赢不了,我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你又不傻,难道还不明白吗?则我对天子实话实说,万一苍天庇佑,裴该竟得平阳,则是意外之喜,天子也不会因此就衔恨于我;但倘若我说此战必胜,结果裴该不得平阳即返,天子失望之余,又会对裴该抱持着怎样的看法?你这不是故意坑人呢吗?

    祖约的小心思被三哥一语道破,不禁有些尴尬,只得拱手说:“愚弟实无此意,只是……欲宽天子之心罢了。”

    出乎群臣意料之外的,仅仅一个月之后,裴该便即遣快马露布报捷,声称已然收复了平阳,并擒刘氏僭王、党羽数百名,唯刘恒、刘曜北蹿,不知所踪……

    这回不仅仅洛阳城了,捷报所经之处,城邑、乡野,无不喧腾,百姓们纷纷跪拜着感谢上苍。司马邺自然更是乐得手舞足蹈——并不仅仅因为自己可以出城谒陵去啦,正如祖纳前日所言,既复平阳,则逆胡等若殄灭,朕之江山,就此稳固了一半儿!

    小年轻也不傻,不会心急火燎地召集群臣,商议告庙、谒陵之事,只是闻奏裴该已将大群逆胡押来洛阳,便要朝臣们商议,该当如何处置才是。

    荀组代表群臣上奏,说罪分三六九等,可以详加甄别,但刘聪妻妾、诸子,那是一定要斩首弃市的,而且刘粲的脑袋不还没从高竿上摘下来嘛,咱们再把他兄弟们的脑袋也一并挂上去好了。

    司马邺不无遗憾地说道:“刘粲倒是好命,竟逃显戮。”

    华恒更加建议说:“臣请按韦忠前例,可将诸刘车裂,以儆效尤。”

    司马邺正待首肯,祖约站出来说:“韦忠不过附逆而已,即受车裂之刑,诸刘之罪,更甚韦氏,若止车裂其尸,难当其辜。臣建议,乃可生裂之!”

    祖士少就是这么喜欢拉仇恨,当场就有数名朝臣站将出来,言辞犀利,强烈地表示反对,说这般酷刑,非圣君所为也,乃是桀纣之行!此前你要车裂韦忠,还引史事做例证,那时候不是说车裂只是裂尸,所以不干天和吗?怎么如今又要搞生裂了?!

    终究这年月主政的还都是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不跟后世武夫暴恣的时代似的,直接连千刀万剐都能发明出来。

    祖约遭到全方位的炮轰,就连兄长祖纳、祖逖都无一言相助,势单力孤的他很快便即败下阵来。于是最终商定,将刘聪的直系子孙全都先斩首,再车裂,其妻妾及其他诸刘,以及胡逆重臣,则唯斩首弃市而已。

    随即祖纳站出来说:“比之处置诸刘,尚有三事,更为紧要。

    “其一,孝怀皇帝梓宫未得,大司马虽云正于平阳访查,但恐其地初定,大司马为政事所累,不能全力为之,朝廷乃当别遣重臣,专任此事……”

    司马邺颔首道:“卿言是也。”随即装模作样抬起衣袖来擦擦眼睛,说:“先帝梓宫未还,即杀诸胡,又有何喜啊?”

    祖纳等皇帝的情绪貌似略微稳定一些了,才继续说道:“大司马奏称,虽命人往发刘渊坟墓,恐未必能见真骸,则是胡人狡诈,秘葬其尸之故也。而孝怀皇帝遇难,刘聪必不会故隐其葬处,相信终究可获。则若梓宫归来,葬于何处为好啊?陛下当急遣人踏勘北山,起建陵寝才是。”

    司马邺说对对对,是应该赶紧为先帝建陵了。

    其实他在东归洛阳之后,就有臣子提出建议,说应当给司马炽造陵,但因为还不清楚哪年哪月才能迎回先帝遗骨,再加上人力、物资不足,所以当时只是随便找了块地方,假堆个小坟头,以便祭祀罢了。如今既然迎回梓宫已非妄想,那就应该正式开始造陵工程啦,即便再穷得叮当响,哪怕当了裤子,这桩大事儿也得干哪。

    负责财政的尚书梁允和荀邃不禁对视一眼,各自苦笑,却也不敢有丝毫的推诿。

    随即祖纳又说第二件大事:“七玺既归,平阳既复,则逆胡等若殄灭,朝廷当以此而尝试招安河北石勒……”

第三章、人生在世,譬若云烟

    祖纳提出来,说朝廷可以趁着收复平阳,擒获诸刘的机会,遣使前往河北去招降石勒。

    群臣闻言,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祖士言这所谓第二件大事,完全是异想天开嘛,难道他吃错什么药了不成么?祖逖脸上首先挂不大住——虽非同母,那终究是他哥啊——于是抢先问道:“尚书此言差矣,石勒亦罪在不赦,岂可招安哪?”

    祖纳微微而笑,一字一顿地解释说:“石勒故害诸王、公卿,然本附逆,且未弑天子……”司马炽终究是刘曜逮的,刘聪杀的,就理论上来说,石勒比他们的罪要轻一等——“今天下丧乱已久,百姓哀号于野,兵士辗转于道,城邑丘墟,仓廪成空而鼠雀死,田土荒芜,野草滋蔓而狐兔喜……斯是中国欤?一如蛮疆也!

    “倘若朝廷颁赦,而石勒肯拱手而降,幡然改悔,复从王化,则战乱可息,国家可安,民得逃死,士得释兵,‘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岂非善之上善么?”

    他这话说得倒也并非无理,而且列席多为文臣,那谁乐意打仗啊?倘若真能就此平息战乱,铸剑为犁,共享太平,自然是好,但问题是——

    祖约乃插嘴道:“虽刘氏殄灭,朝廷颁诏,然石勒坐拥三州,雄兵十万,野心素炽,又岂肯来朝啊?即便其暂藏祸心,愿受招抚,亦不过虚与委蛇,以防王师征伐,而欲将战和两策操之己手而已。则彼仍为国家之大患,战乱岂可止息哪?”

    祖纳不但没有反驳祖约,反倒点一点头,说:“士少所言,我亦知之。然若石勒伪降,以谋积聚,难道朝廷便无须积聚么?彼虽三州,而我十分天下已复其六,假以时日,国家益强,而羯贼益弱,又何所惧哉?

    “即便石勒不降,且将趁机僭位,朝廷也不防试招抚之。须知平阳既复,胡寇殄灭,则襄国群丑,闻讯岂不觳觫?一旦朝廷微露宽赦之意,则必有惊惧惭愧,肯归王化者矣。”

    ——石勒不肯就抚又如何?要知道他手底下良莠不齐,多数不是原从班底,则未必人人都肯横下一条心来,跟朝廷作对到底啊。只要咱们露出招安的意思来,必定就会有人动摇,摇摆,甚至于倒戈来降,由此也可削弱石勒之势。

    梁芬首先明白了祖约的用意,不禁点头:“尚书所言,确有其理。则朝廷往抚石勒,即彼不应,亦不为朝廷之耻,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清楚司马邺究竟有没有真明白祖纳之言,既见梁芬首肯,继而荀组、祖逖等也纷纷表示可以考虑此议,他便顺水推舟地说:“既如此,如何招抚,遣何人往抚,尚书商议吧。”随即又问祖纳:“卿言第三件大事,又是何事哪?”

    祖纳捧着笏板奏道:“既复平阳,复擒诸刘,裴大司马之功莫大,则当如何酬赏,陛下不可不细忖啊。”

    群臣闻言,尽皆面面相觑,有些人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有些人却垂下脑袋,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既复平阳,诛逆讨叛,几立灭国之功,则对于裴该的赏赐自不能少,可是,又该赏他些什么呢?论职,裴该为八公之一的大司马,兼任大都督中外军事,行台关中,已至人臣之极,那真是一步都升不上去了呀。

    要知道晋武帝建国,设置八公,即周之三公:太宰、太傅、太保,汉魏以来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再加上大司马和大将军。但这八公并不是并肩齐平,一般儿高的,远在曹魏时代,大司马和大将军就位在三司之上。

    司马师曾为曹魏的大将军,同时其叔司马孚担任太尉,于是司马师就奏请使大将军位在太尉之下;等到晋朝建立,初沿此制,大将军低于三司,但很快便又调至三司之上;其后琅琊王司马伷任大将军,因为他辈分较低,又次三司,待司马伷薨逝后才恢复旧制。

    至于大司马,初任八公,大司马为石苞,位在三司之下;后由太尉、义阳王司马望迁转此职,就又调整了回来,大司马仍旧高于三司。

    所以说在这个年代,虽然八公并不足额,但按制度,次序应该是:大司马、大将军、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按人头算,次序则是:大司马裴该、太尉荀组、司徒梁芬、司空刘琨。

    所以在官职上,裴该已经升无可升了呀!

    至于爵位,裴该是继承了其祖裴秀、其父裴頠的钜鹿郡公之爵,食邑三千户,也达到了异姓爵的顶点。再高一步,那除非是封王了……

    群臣几乎全都想到了同一句话,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是为:“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大殿之中,一时静谧,呼吸可闻。

    荀崧不禁在心中大骂祖纳——就你事儿多,还一说就是三件!关于裴该“功高不赏”的问题,他自然也早就想到了,正打算先于朝上不言,糊弄过去,待退朝后跟梁芬等人仔细商议,且在得到了舆论的普遍认同之后,再上奏天子不迟。谁想到祖纳直接就在大殿之上,群臣面前,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给抛出来了……

    原本荀崧计划着,有三套方案,或许可行。第一套方案是加九锡,不过此举自王莽实行以来,次曹操、次司马昭,间中还夹杂着一个孙权,乃成为权臣篡位,或者地方割据的前奏。荀崧打算多找点儿学者来研究,看看是不是能把九锡拆分开来,先赐裴该个一锡两锡的,如此,或者不至于招惹物议吧。

    第二套方案,反正大将军之位也还空缺着,不如就让裴该兼了得了,就此身任二公,等于又迈进一步。然而汉代以外戚秉政,多加号大司马大将军——并非二职,实为一名——则如今再将此二职归于一人,连缀而读,也恐惹来擅权之讥,还得再仔细考虑考虑。

    第三套方案,是任命裴该为丞相。晋初本不置相国、丞相,其后升任此职者,不但都是同姓宗室,比方说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成都王司马颖、南阳王司马保、琅琊王司马睿,而且司马伦、司马颖、司马保都是叛逆,司马伦有附逆之嫌,曾一度被谥为“灵”,这职位的口采可实在不怎么佳哪。

    至于封王,大干制度,荀崧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压根儿就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所以说荀景猷还在筹划之中,祖纳之言,直接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不禁将目光移向梁芬,但梁司徒却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是在仔细思索呢,还是故意逃避问题。

    群臣良久不言,司马邺也终于明白过味儿来了,于是注目祖纳,问道:“应当如何赏赐裴大司马,祖尚书可有建言否?”既然问题是你提出来的,那你怎么着也该有所考量吧。

    祖纳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在臣拙见,可依前例。”

    “哦,不知有何前例可循哪?”

    “曩昔武皇帝宣命伐吴,以贾鲁公(贾充)为使持节、假黄钺、大都督,总统六师。建康既克,孙晧衔璧,乃赐鲁公帛八千匹,增邑八千户,其从孙贾畅、贾盖皆封亭侯,其余同族封侯者,亦皆加增食邑……”

    司马邺闻言大喜:“卿言是也,此例可循!”

    “陛下且慢,”尚书梁允赶紧出列奏道:“曩昔我晋方盛,国富民强,则帛八千匹之巨赐,足酬鲁公之功;而今大患初敉,府库尚虚,休说八千匹帛,即一千匹,恐亦难得,则如何以酬裴大司马哪?”

    梁允没有直接怼祖纳,而是提出很现实的难处——咱们没钱哪,物质奖励搞不起啊!可是既然他开了这个口子,群臣乃纷纷上奏——基本上都是梁芬、荀崧一党——说就这点点奖赏,即便真能兑现,那也不足以酬功,反倒会有损朝廷的威望哪。

    有人就说了:“昔朝廷窘迫之时,为求勤王兵马,乃滥酬官:刘越石不能逾太行一步,而命为大司空;司马保断绝陇道,而命为相国;丹阳王局促江淮,而命为丞相。逮裴公百战而复洛阳、长安,屡破胡寇,始得大司马之命,今又收复平阳,缚献诸刘,而止与些许赏赐,恐实不当也。”

    还有人说:“贾鲁公虽号总督六师,其实驻兵襄阳,未尝一步渡江,且其初不肯受命,复请腰斩张壮武(张华),临江而退。而今裴公亲历戎行,以万众摧破数倍之敌,鲁公何以比类?则赏赐鲁公之前例,未必可循,陛下三思。”

    继而有人指出,即便按照贾充的前例赏赐裴该,那也多是空头支票——“府库空虚,八千匹帛实不可得;而增邑云云,钜鹿仍为羯奴所据,岂有粒米能归裴公所有?且今裴氏流散,钜鹿郡公一系,唯余大司马,则又可封拜何人为侯哪?”

    祖约这回站将出来,支持他二哥,说:“大司马已育一子,自然可以封侯。”

    群臣闻言,都是一愣,随即纷纷喧嚷、反诘。虽说为酬某人之功,而荫封其至亲、子弟,乃至于几岁大的孩子都封列侯,并非没有前例,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加封嫡长子的。因为裴该的嫡长子将来很大可能性——理论上是唯一的可能性——那是要继承钜鹿郡公头衔的呀,则提前封他一个别的爵号,究竟有啥意义?

    祖约也不管旁人揪他错处,仍然提高嗓门道:“若钜鹿邑食,难入大司马私库,则可徙封它处啊——譬若关中。”

    声浪被他一时间盖下去了,但随即却又沸腾起来。因为就理论而言,钜鹿郡公的封号既是裴该祖、父所传,颇有感情,又得之于晋武帝司马炎,那可比当今天子的新封,含金量要高得多了。除非你把他徙封别处,同时晋爵,否则不是赏赐,反似侮辱了——然而又怎么可能再晋裴该的爵呢?外姓至郡公就已经到了顶点啦。

    这祖士少完全是跟这儿扯淡、搅浑水呢嘛!

    于是集火攻讦组约,终于把那家伙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了。司马邺见局面有些混乱,便即痰咳一声,暂止群臣,转向荀组、梁芬、祖逖这三位朝中大老,征求意见。但三人却都说此事还当仔细斟酌,不便遽下决断——而且诸刘不还没有抵达洛阳呢嘛,对于裴该的赏赐,暂且不必着急啊。

    由此祖纳所言三件大事,就这第三件没能商量出结果来,便即散朝了。司马邺返回后宫,不免紧蹙双眉,闷闷不乐。

    梁皇后奉上羹汤,婉言宽慰,司马邺也实在没啥亲信可以说说心里话了,便将今日朝上发生之事,简明扼要地向皇后陈述了一番。梁皇后一开始还推拒,说:“臣是内宫妇人,不当与闻国事。”司马邺却道:“朕欲与卿言者,虽因国事而起,实为自家心中烦闷。若舍卿,谁还能为朕分忧哪?”

    等到把事情说完,梁皇后却并不怎么明白——终究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又不象司马邺那般历经坎坷,智商和经验难免有所欠缺——只是说:“如何酬赏大司马,自当由群臣拟议,上奏天子,臣料必有博学、智谋之士,能献两全之策。陛下又何必烦恼呢?”

    司马邺长长地叹了口气,搂着梁皇后并坐,低声说道:“朕本无天子位份,生为帝冑,长于王室,钟鸣鼎食,足尽天寿。却不知诸叔王为何事争来夺去,导致兵燹大作,继而胡寇趁机谋逆……

    “人生在世,譬若云烟,虽云百岁,不过五六十年而已;即朕为天子,称万岁,古来又岂有百岁天子,遑论万岁呢?朕尝闻农夫力田,开垄而播,种子落于沟底,根基自厚,又易得水,自然丰茂,其穗累累;倘若落于垄上,则难得活,即活亦难抽穗,即抽穗亦难饱满,不如锄去。则朕如在沟底者,卿如在朕侧,而庶民百姓,则多在垄上耳。能生贵家,天福也,若仍不知餍足,则福终将转而为祸——此诸叔王之谓也……

    “昔朕逃离洛阳,辗转而得入关,征途之中,食不重味,且多粗粝,酒不能得,汲水亦不甚清澈……真正一言难尽。能够忠诚卫护朕者,唯贾彦度耳,惜乎罹难;其后阎鼎、索綝等辈,尽皆跋扈,阳奉而阴违,朕若芒刺在背。且胡寇不时侵逼,即朕首领,亦未必得保,每思至此,食不甘而寝不稳。唯念士卒战殁沙场,黎民填尸沟壑,朕与彼等相比,尚得苟活,聊可**罢了。

    “直至裴、祖二卿率师北伐,复洛阳而败刘粲,逐刘曜而除索綝,朕始略安。继而大驾归洛,复入旧宫,饮食无缺,声色不乏,始知为天子之贵……”

    长篇大论说到这里,司马邺却又不禁长叹一声,然后继续道:“然由此亦知,天子之贵,为得群臣协力也,臣若不贵君,则君与草芥无异。而今裴卿功高难赏,群臣粥粥,莫衷一是……若赏有缺,必伤臣下之心;若赏过厚,又恐使裴卿或生擅权乃至谋篡之心!”

第四章、伊于胡底

    司马邺之所以为了如何赏赐裴该之事发愁,是因为他预见到了,此事或将动摇自己的皇权根基——倘若功高不赏,必然会伤害到勋臣,导致人心背离;而若赏赐过厚,比方说真给裴该加九锡或者封王啥的,又怕对方权势日增,最终生出了谋篡之心来哪!

    梁皇后听到这里,不禁悚然而惊,赶紧为裴该分辩说:“裴公实忠于陛下,否则岂肯归陛下于洛,而自守关中啊?陛下切勿妄生疑忌,伤了忠臣之心哪!”

    她当然会帮忙裴该说好话,一则老家乌氏,如今在裴该治下,二则入宫之前,叔祖父梁芬也曾经特意叮嘱过……

    司马邺轻轻摇头,说:“卿其不悟也。朕今不过垂拱天子而已,政事归于尚书,而尚书仰承梁司徒旨意;军事则在裴、祖二卿手中。则即裴卿无异心,朕虽疑之,又能如何?若裴卿有异心,朕疑与不疑,亦皆无可奈何矣。”

    说到这里,突然间面色一肃,再次压低声音说:“皇后,朕实与卿言,朕只求安稳度日,与卿终老而已,倘若此国不是祖宗所传,无可轻弃,便与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梁皇后听闻此言,不禁面色大变,当即一扭腰,摆脱了司马邺的搂抱,然后踉跄着跪拜在地,叩头说:“陛下安得口出此等言语?臣妾实不敢与闻也。”

    司马邺伸手把梁皇后拉扯起来,宽慰道:“罢了,罢了,朕亦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说着话拍拍身下之榻,叹息道:“此座登之难,欲下更难……”

    照道理来说,司马邺本年才不过十九岁,风华正茂,青春大好,年轻人就该天不怕、地不怕,豪情无限,雄心万丈才对。但他终究锦衣玉食惯了的,洛阳城陷后又颠沛流离,受尽孤苦——更主要是精神上的无助——经的事多了,难免少年老成,壮志磋磨,对未来再没有太大的念想了。

    所以说他政治才能是欠奉的,日常临朝,不过垂拱而已,哪怕群臣把权力交还到他手上,他也根本拿捏不起来,反倒以之为苦。但若说人生经验、政治嗅觉,终究经的事儿多了,也自非寻常少年可比。

    司马邺预见到了,随着裴该的功劳越来越大,名望越来越高,迟早会对皇权发起冲击。往好了说,裴氏将总执朝廷权柄,自己要当终身傀儡;往坏了说,这个天下,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会易主。即便裴该本人不起篡意,也要考虑其党羽众多,会不会硬生生地把他给拱上台啊;而且若将裴该比拟为曹操,说不定如今还呀呀学语的裴俭就是未来的曹丕……

    关键是曹操势成之时,已入暮年,而裴文约青春鼎盛,说不定他活得会比自己还长呢。那么若多给曹操两年时间,再给他更好的天下形势,魏武帝会不会实至名归哪?自己是否会有必须退位的一天呢?还是说可以把包袱扔给还不知道跟哪儿的儿子?

    好在裴该终非叛逆,更非胡虏,作为世家大族子弟、世代显宦之后,多半是会走和平渠道来夺权的——也就是所谓的“禅让”。而自从新莽代汉以来,继而曹魏代汉、司马晋代魏,举凡禅让,必善待前朝之君。所以说司马邺倘若如其所言,“只求安稳度日”,以尽天寿,理论上是大可以办得到的。

    想当年孺子婴并未正式践祚,以皇太子的身份禅位给王莽,受封安定公,踏踏实实地从四岁活到了二十岁,最终杀他的并非王氏,反倒是刘玄。刘协四十岁禅位,受封山阳公,又活了整整十四年,死后以天子礼仪落葬,奉谥孝献皇帝。曹奂二十岁禅位,受封陈留王,得寿五十八岁,亦以天子礼仪落葬,奉谥元皇帝。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温文尔雅的传统是被刘裕打破的,登基仅一年,就遣人扼杀司马德文,然后装模作样给上谥号为恭皇帝……再往后宋顺帝刘准、齐和帝萧宝融、梁敬帝萧方智,乃至东魏孝敬帝元善见、西魏恭帝元廓,恶性循环,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因此,倘若司马邺知道后世之事,估计是断不肯轻易妥协的——妥协多半是死路一条啊——但他并不知道,则依前事类推,就算自己禅位于人,应当还能够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如同复归藩王身份而已。醉生梦死,对于胸怀大志之人而言,无异于死,甚至于比死更难受,然而对于视人生为云烟,只求衣食无忧的司马邺来说,却未必不能接受……

    所以他才会说:“倘若此国不是祖宗所传,无可轻弃,便与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这句话,是私底下悄声对梁皇后说的,宦者、宫人相隔都远,无人听闻。而梁皇后被一言便吓得便汗透重衫,急忙拜倒央告司马邺,天子金口,切莫失言。虽说司马邺在宫中有何特别举动,梁皇后都会寻机通报其祖父梁芳,而梁芳转而便禀报梁芬,但今日之言,给皇后所造成的心理冲击实在太大了,她实在不敢宣之于口,因而梁芳、梁芬,也尽皆无闻。

    最终司马邺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只有梁皇后一人得闻,且其心中所想,仍然也只有自家知道。

    当日晚间,祖约特意过府,去拜望二兄祖纳。

    祖氏兄弟分爨已久,尤其是祖纳和祖逖、祖约之间,还在本籍范阳之时便不常共居一宅,及至建康,祖纳住城内,祖逖、祖约却客居东篱门外农家,平素少相往来。还是祖逖北渡之时,本虑胡势正炽,前途凶险,因而特将幼弟祖约留在江南,怕他年轻气盛、暴躁无谋,就请祖纳多加关照。祖纳这才被迫担负起了兄长的责任,把祖约拘束得一如笼中之鸟……

    祖约过往便欲逃离祖纳身边,好不容易渡江至洛,祖纳却又如影随行,应征北上,遂使祖约被逐出了尚书省……故而祖纳抵达洛阳之后,祖约只是跟随着祖逖前去拜望过一回,此后不逢召唤,再不登门。没想到他今日主动来访祖纳,祖士言不禁微感诧异。

    双方对坐,仿佛初识之人一般寒暄,继而又东拉西扯,说些完全没有意义的闲话——祖约自然不会是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才特意上门来找二哥闲扯的,但他似乎并没有想好该怎样开口,或者是被祖纳兄长之威给震慑住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何开始为好。

    祖纳见此情状,反倒大致猜到了祖约的来意,于是先摆摆手,命仆役们都退下去,然后才压低声音问:“士少今来见我,可是为了朝上之事么?”

    祖约点一点头,趁势就问:“今日阿兄在天子驾前,提及三事……其第三事,如何封赏裴文约,其后尚书会议,可有结果么?”

    祖纳面色一沉:“士少,此非卿所可以与闻也。”

    祖约尴尬地笑一笑:“愚弟既已出省,确实不宜与闻……然而,阿兄对此,可有筹谋么?”

    祖纳还是摇头:“此事,亦非我兄弟所可以私下相谈者。”

    祖约又被噎了一下,不禁气沮。他低垂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重新开言道:“弟与裴文约,初会于建康城外。当时弟与三兄客居农舍,忽一日,裴文约与王茂弘、庾元规连袂来访……”

    祖约这是撒谎了,事实上他跟裴该相识,尚在祖逖之前,是头天晚上到南塘去行劫,返回途中,恰好被裴该的马车给堵住,旋即裴该口出“数典忘祖”一词,把祖士少给吓了一大跳……

    祖约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仿佛是在对祖纳诉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把他与祖逖二人如何与裴该结识、相交,继而定盟的经过,大致陈述了一遍,然后慨叹道:“初会时,不过一弱冠文士耳,丰仪虽佳,别不见奇。谁想匆匆数岁,裴文约竟能与三兄并驾,恢复洛阳,继而底定关中,得为国家栋梁之臣……

    “三兄年已五旬,去日无多,则能于暮年拜公开府,柱国立朝,相信其愿已足,且必能名垂青史。然而裴文约不过三十而已,已为人臣之极,前途灿烂,更不知将伊于胡底了……”

    祖纳听到这里,双眼不禁微微一眯,终于开口打断祖约的话:“士少,慎言!”

    祖约慨叹,祖逖年过五旬,才能得为朝廷重臣,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好活,估计仕途到此为止,难有大的发展啦——其实也足够了,相信即便祖士稚马上就闭眼,也不会对自己的仕宦生涯,留下什么遗憾。可是裴该才刚三十岁啊,就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真不知道他日后还能发展到哪一步去。

    然而意思是这个意思,祖约却或有意或无意的,用了一个老词儿,叫“伊于胡底”。此典出自《诗经·小雅·小旻》,说:“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前半句是慨叹小人争权夺利,导致朝政紊乱,最后说:“我看朝廷的谋划,不知道将会沦落到何种境地哪。”所以“伊于胡底”,虽然是“不知道将会到达何种程度”的意思,但却天然包含贬义。

    祖纳因此呵斥他,不得妄言,乱用成语!

    祖约微微苦笑,双手一摊,说:“愚弟之言,阿兄不以为然否?然而在阿兄看来,裴文约既复平阳,复擒诸刘,立此大功,朝廷将何以为赏?彼若更进一步,又将至于何处啊?”

    祖纳紧蹙双眉,沉声道:“然又如何,不然又如何?大司马虎踞关中,雄兵十万,刘粲发倾国之兵来侵,亦为所破,复以万众北进,即逐刘曜而复平阳。以某观之,即便士稚所部,亦未必能比大司马三军。则国家方孱弱,胡乱虽平,羯奴在东,岂可止大司马复立功么?

    “君臣有份,即人臣之极,也是人臣,谁敢觊觎非份?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不过蒯生欲说韩信反汉自立之诳语罢了,岂可真信?

    “今天子冲弱,非但大司马,及士稚,即荀太尉、梁司徒之勇略、功勋,谁不在天子之上?难道皆当‘身危’、‘不赏’么?晋室自高祖(司马懿)拨乱佐魏以来,太祖(司马昭)定蜀,世祖(司马炎)平吴,遂有天下,世代之功,加于嗣君,岂人臣所可比类啊?即有盖天之功,未必便能摇动根基。士少未免过虑。”

    祖约摇头道:“是否过虑,阿兄心中,恐怕未必如此设想。即于今日朝上,观群臣之意,如荀太尉、梁司徒等,未必无虑,只是掩耳盗铃,佯作不知罢了。阿兄,即便裴文约无操、莽之心,要防他成操、莽之势啊,我等皆为晋臣,岂可不防微杜渐,预作筹谋?”

    祖纳教训他:“卿言过矣!天意如何,非凡愚所可妄测;大势所向,非卿我所可逆睹,说什么防微杜渐,预作筹谋?即卿欲筹谋,又想如何作?效周勃、陈平之灭诛吕,还是汉桓五侯灭梁冀?大司马须不在洛阳城中!”

    顿了一顿,随即又道:“如昔淮南三叛,俱为殄灭,是何因由啊?世宗(司马师)、世祖仍为魏臣,有功而无罪,则欲讨之者,反为叛臣也——难道卿欲为叛臣么?!”

    祖约心说二哥你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偏偏我又不能驳……谁说司马师和司马昭当年“有功而无罪”?难道魏帝曹芳是自己退位的?难道高贵乡公曹髦是自然死亡的?只不过作为晋臣,是绝不敢轻易将司马师兄弟所为恶事宣之于口的罢了。

    他大致明白了祖纳的意思,祖纳是说,从来推翻权臣,都要靠宫廷政变——周、陈灭诛吕是如此,宦官五侯杀梁冀也是如此,还有祖纳没敢举例的,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搞掉曹爽,也是如此。但是可惜,裴该根本就不在都城,你怎么利用政变来搞掉他?

    至于高张旗帜,发兵讨伐,自古便无成事者,好比司马氏秉政时期的“淮南三叛”——令狐愚、王凌,文钦、毌丘俭,再加诸葛诞,全都是身死族灭的下场。而且祖纳事先就说过了,我瞧着就连士稚的兵马,都未必能够比得上大司马三军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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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