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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得无惧怕朕么?

    且说裴该率郭默、裴熊二将,并禁卫三百骑,即于接诏的次日离开长安城,一路疾驰,不过六日,抵达了洛阳。

    司马邺听闻裴该到来,不禁大喜,对朝臣说:“裴公果然忧心国事,其来甚速啊……”本以为起码要半个月以后,裴该才能到的。

    而且在此期间,各方军情传报,石勒分兵踏过封冻的黄河,骚扰兖州,祖约率州郡兵马拦阻,堪堪将敌击退,本身却损失惨重——交换比几乎超过了三比一——乃十日间三次向洛阳请援。同时石勒命王阳统军进逼太行隘口,李矩来救,中伏而退,激战五日后,隘口终于失守……

    不过上党兵倒并没有因此而大踏步进入河内,因为支屈六在此之前就接到了石生的求救信,乃率主力西向应援。

    所以形势对晋方全面不利,羯军游骑也常在成皋关以北游弋,洛阳内外一日三惊。当此情势之下,别说梁芬、司马邺了,就连荀组都盼裴该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

    裴该先自入朝陛见了,然后便前往骠骑大将军府,去探望祖逖的病势。祖士稚仍然下不了榻,只得在儿子祖涣的扶持下,勉强抬起上半身来,与裴该相见。裴该定睛一瞧,就见祖逖原本一张黄中泛红的老脸,如今是惨白如纸,就连双唇都丝毫不见血色。终究相识已久,交情莫逆,他不禁眼圈一红,黯然垂下泪来。

    这倒并非演戏,确实是心中伤痛。裴该不由得就想起了一句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诗的原意暂且不论,但见昔日驰骋疆场、昂扬奋发之人,竟然僵卧于榻,病重若此,任谁都难免会鼻子发酸吧。

    于是一把抓住祖逖哆哆嗦嗦伸过来的手,落泪道:“祖君,数月不见,缘何如此啊?”

    祖逖叹息道:“是我自恃体健,不善加养护,乃至于此……已届知天命之年,确实不能不服老啊……文约,我若是去了,国家唯仰仗君。”

    裴该赶紧摇头:“祖君何出此言?君为一世之雄,国家重将,自当马革裹尸,岂可老于席箦?”他本脱口而出,再一琢磨,呀呸,我这话同样不吉利!

    祖逖嘴角略略一抽,说:“本欲东事我以身当之,不想有今日,有劳文约东来。未知于今日局势,文约可有腹案否?”别谈我的病了,我也没那么多精神头跟你聊闲篇,咱们还是说说国家大事吧。

    裴该点头道:“乃有两策,未定上下。”

    “请说。”

    “其一策,诱引羯贼过河,即于河南腹心之地,以坚城为凭,四面包抄,杀灭其主力;其二策,分兵护守,与之久持,待其自退。祖君以为何者为优啊?”

    祖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可使羯贼过河!”

    随即解释说:“倘若我不重病,此计或者可行;而我既病,文约初至河南,统驭中军,将吏不能无疑,疑则难以周全,一旦使羯骑迫近洛阳城下,朝议纷纷,必不能使文约继行其策啊。不如分兵守险,徐徐以迫羯贼,彼运路较我为远,不耐久持,最多二三月间,必然退去。”

    裴该说好——“自当依从祖君。”然后又问:“确如祖君所言,我初至洛阳,于河南将吏多不熟稔,运用未必应乎其才,将吏不能无疑。则若有不肯从命者,如何处置为宜哪?”

    他这其实是在向祖逖要权了。祖士稚闻弦歌而知雅意,即一指祖涣:“我当使犬子明告诸将,皆须听从大司马之命,若有不从,或杀或贬,一如文约之意。”

    裴该得到祖逖的承诺,便即辞出,随即在门外遇见了洛阳令蒋通。

    蒋通蒋子畅曾任太医令,不过他虽然师从挚虞,学得了皇甫谧的医术,却志不在行医,裴该也曾经答应过,只要他把太医署的架子重新搭起来,便可转授他职。于是在朝廷东归后不久,蒋通便得以出任洛阳令,执掌都畿。

    洛阳令虽仅千石,却名高而权重——就好比河南尹位尊,独在诸郡国守相之上,甚至可与州刺史乃至九卿并肩——就蒋子畅的出身和资历,本来是轮不到他的。一则在长安之时,上起天子司马邺,下到梁芬等显宦,自身或者家人,全都由蒋通给瞧过病,深受其惠;二则让蒋大夫看病都已经看习惯了,最好还把他留在都内,方便不时召来问诊,因此乃授此显职。

    这回也是如此,虽说司马邺派过多名太医来为祖逖诊治,祖涣还是请蒋通也拨冗登门——那些太医多是蒋通召来的,等若出其门下,则找弟子不如找老师来得稳妥啊。

    此际裴该遇见蒋通,就问他祖逖的病情如何,蒋通先是一大套医学术语,听得裴该一头雾水,好在很快便说到了重点:“大将军病入脏腑,确难调治,等闲不得瘳也。唯静置安养,若能过此一冬,明春或者有望渐愈。”

    裴该忙问:“在子畅看来,可有几成机会病愈啊?”蒋通心说这我可说不准,但眼瞧着裴该殷切的目光,乃宽慰道:“总有六七成机会。”裴该心说过百分之五十了,那就不错——“国家安危,在于祖君,而祖君安危,全赖子畅。若能使其病得愈,子畅功高,即九卿可致也!”

    蒋通得了承诺,不禁连声道谢。裴该也不跟他多说,急忙出府而去,当夜就密会了梁芬和殷峤。

    次日上奏,请复七军——荀太尉你不是一直有这个念想吗,我便如君所愿。

    但是裴该所谓的七军,基本上只是把祖家军换了一个更名正言顺的招牌而已。即命祖涣将前军,祖济将后军,张平将左军,樊雅将右军,卫策将左卫、冯铁将骁骑——最后一个右卫将军,则给了自己布置在河南县的从兄裴丕。

    随即将出节旄来,召聚诸将,并河南尹主薄周闳、骠骑大将军长史张敞等,商议用兵之策。席间先使祖涣复述自己与祖逖的对谈,一则说明固守久持,乃是祖士稚的主张,汝等不可再起异议;二则也警告诸将,祖逖已经把你们的生死黜陟之权,全都交给我了,都给我老实点儿,谁敢奓毛,必将严惩不贷!

    其实这警告多余,与会诸将吏大多数都是祖逖的原从班底,北伐之时跟裴该肩并肩作过战,至于那些可能心有不服的新附者——比方说徐龛——则多数放之于外,老熟人还可能阳奉阴违的祖约也不在其列。

    于是诸将齐声应诺,愿奉号令。裴该便命张平将左军往援兖州,让祖约赶紧组织人力,凿穿河冰,以阻羯军南渡——这招本来不难想到,也不知道祖士少脑袋抽了还是怎么的,竟未主动施行。

    使樊雅将右军驻守成皋关,祖济将后军驻守河阴,与裴丕一起拱卫京畿,祖涣将前军与五校留守洛阳。随即裴该自将其余两军,北上应援河内战事。

    七军原本各统万众,如今则不过五六千人而已,因此裴该渡河所部,在一万两三千之数。他觉得将此军会合甄随、李矩等,与赵军相持而不对攻,应该足够了;一旦遇险,则樊雅、祖济渡河北上应援,也不过数日功夫罢了。

    大军踏冰而过,声势浩大,赵军哨探自然不可能懵然不觉,当下急报石勒知道。石勒听说是裴该来了,多少吃了一惊,谓左右道:“若裴文约将关中兵马来援,或将倍于我,当如何应对啊?”

    张宾宽慰他说:“裴文约方遣军北扰西河,若再大发军东进,与我争雄,必非旦夕之功。我料此来的,仍是河南祖军,因祖士稚病重,不克统师,晋主乃召裴文约前来。则其军势,最多与我相当,陛下不必担忧。”

    石勒点点头:“太傅所言有理。”随即笑道:“我有何忧?与裴文约相别已久,正欲竞逐疆场,以定输赢强弱——若能于此击败裴某,而祖某病重,晋寇尚有何人能统领大军啊?即前进而围洛阳,亦不为难了。”

    再说裴该顺利抵达野王城南,先与甄随合兵。他训斥甄随道:“汝如何中了羯奴的诡计,竟致丧败?若汝不败,乃可与羯贼久持,也不必我亲到河内来了!”

    甄随心说我也没盼着你过来啊……河内形势虽然对我不利,但只要坚壁高垒,凭城而守,不再出什么差错,想那石勒短时间内也攻不下来。相持时间久了,他数万大军的粮秣、物资消耗甚巨,多半只能铩羽而归啊。

    总而言之,朝廷真讨厌!

    但这些话当然不可能直接跟裴该言讲,加上败了就是败了,无谓粉饰,于是臊眉搭眼地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裴该按察营垒,倒是构筑得颇为严整——多为周晋、王堂之功——怪不得能在平原之上抵挡羯军半月有余。要知道赵军虽然兵力甚雄,而且士气高昂,但面对如此坚垒——况且还有野王坚城与之呈犄角之势——也是没有足够胜算的;石勒担心祖逖数万大军尚在洛阳附近,则一旦自己攻垒受挫,晋军增援到来,胜负之势怕会瞬间逆转……

    因此他用张宾、张敬等参谋之计,多次分兵,尝试去攻掠兖州等地,既希望能够调动晋军,也希望能在别的方向打开局面。北上的一路,倒确实攻破太行隘口,打通了和上党郡的联络,只可惜上党兵无暇南下;南下的一路,虽然小胜,却最终还是被祖约给挡了回来,未能夺占寸土。

    关键问题是黄河虽然封冻,终究不比平坦大道,一旦南下深入敌境,却被晋军游骑抄出其后,凿穿河冰,那就彻底成为一支孤军啦。因而南扰兖州的部队既不敢深入,也无力战决心,自然难建奇功。

    因而裴该的策略就是凿冰,先使得兖州方向不受敌袭,然后再巩固从洛阳直到河内的多层防御,以静制动,消耗赵军的粮秣、物资,使其自退。且期间若是别处形势还有所变化——比方说苏峻、冯龙攻克临淄,彻底把曹嶷压缩进广固那弹丸之地,乃有余力会合邵续北进——甚至有可能发起全面反攻。

    所以石勒等着裴该前来主力决战,但裴该既与甄随合兵,即全力扩建营垒,一连三日,毫无前出的迹象。石勒不禁有些着急,询问左右,张敬就说:“不如再使计诱其出战……”

    石勒摇头道:“裴文约心机深沉,并非容易诱出啊……”随即微微一笑:“相别既久,不如朕前去探望裴文约,观其今日是如何相貌、威势,言语之间,或能约战。”于是遣人去请裴该出营一叙。

    裴该被人叫到阵前打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对于保障自身安全方面,已有了丰富的经验,自然不惧。于是翌日一早,赵营首先大开辕门,无数仪仗簇拥着石勒策马而出。但是依照事先的商定,最终石勒只带了张敬、张宾二人,并三百禁军精锐,前出至双方中线位置。

    裴该一见石勒出来,他也下令开门,身旁有甄随、裴熊护卫,手提竹杖,率同来的三百部曲骑兵,策马而前。双方距离一箭之地停下,随即石勒与张宾等三骑缓缓带缰而前,裴该见状,也率甄随、裴熊前出。

    石勒未穿甲着胄,只是一身黑袍,身边的张宾、张敬亦然——当然啦,其实里面衬着软甲呢;裴该却是全副鱼鳞甲,只是将头盔摘下,挂在鞍侧。六匹马逐渐靠近,最终相隔三丈远停下,石勒定睛打量裴该,不禁笑道:“文约,相别数载,不想风采仍然如此之盛啊。”

    裴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石公却老了,鬓边已生华发。”

    石勒闻言,不禁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的鬓边,随即微微苦笑:“人生苦短,天下却大,则欲以一人之力底定乾坤,何其劳累啊?白发自然而生。”

    裴该嘴角略略一撇:“原来石公只是一人努力,却不似我晋百万臣民,敌忾同仇,誓灭逆寇,则我之忧烦,自然要远远少过石公了。”

    石勒双眉一挑:“文约词锋,仍是如此锐利啊。但不知今日相见,我未着甲,文约却甲具皆全,且须我先发,卿才肯出——得无惧怕朕么?”

第五十章、舌灿莲花

    石勒嘲笑裴该胆怯,竟然甲胄俱全而出,全不似我潇潇洒洒,止着绨袍前来;而且我不动你也不动,要我先开营门,你才肯出来,要我先向前迈步,你才肯催马——你其实是很怕我的是吧?

    裴该闻言,微微而笑,双手合拢,朝着南方一拱,回答道:“某受天子诏命,率师出征,军旅之中,自须着甲,石公有何不解啊?且我乃国家重臣,位至大司马、大都督,石公不过并州牧奴而已,敬汝年长,乃称一声‘公’罢了;则尊卑有序,位卑者不动,岂有尊者先发之理?”

    张敬厉声呵斥道:“一派妄言!我主乃皇赵天子,贵为人君,汝不过一国执政而已,终为人臣,岂有人臣比人君尊贵之理?!”

    裴该冷笑道:“天无二日,世无二君,唯我中国天子,始可称尊,僭号胡羯,岂敢自命为人主?!”不等张敬反驳,便又一口气说道:“唯汝等背祖忘宗之辈,贪享非份之荣,乃僭造个什么走肖之国出来。国既以走为旁,势必蹿逃云散,一朝苟且,终将殄灭,尚敢直面国家上卿么?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张敬气得一张面孔涨得通红,正待反唇相讥,却被石勒摆摆手给拦住了。石勒心说算了吧,张先生你本不以言辞为长才,想跟裴该辩论,肯定辩不赢啊。而且你说你正牌,我说我尊贵,这种各自立场的空话有啥意义?

    随即眼角一斜,瞟向张宾。张孟孙会意,便即在马上朝裴该拱手:“文约,卿与我亦契阔多年了。”

    裴该略略还礼,随即注目张宾,长叹一声:“可惜啊,张先生本为当世才杰之士,惜乎所侍非主。范增从项,终不能挽回败局,乃终发疽而死……希望张先生将来的死法,会比范增好一些吧。”

    张宾倒是也不着恼,反而朝裴该笑笑:“文约,徒逞口舌,甚是无益。古来天子,皆为有德有力者居之,项羽有力而无德,乃终丧败,为汉高德与力兼具也。而今司马氏扰乱天下,其有何德?晋虽有复振之意,其兵皆在文约与祖士稚手中,洛阳晋主,何力之有啊?无德无力,必然倾颓,我皇赵乃承天意人心,应运而起,孰曰不宜?”

    裴该提竹杖一指石勒:“石世龙之力,可与昔日项羽相比么?至于其德,呵呵,不说也罢。”

    张宾不理他的话茬儿,只是自顾自说道:“今天下二分,逐鹿中原,尚未知鹿死谁手。我与文约,各为其主,自无请卿相让之理,乃可点集兵马,在此地大战一场,以定输赢,败者俯首,则天下百姓也可少受几日兵燹之苦,岂不是好?”

    裴该笑道:“张君无谓相激,有必战之时,也有必守之势,汝等远来,势不能久,我但高垒相持即可,不必伤损士卒性命。倘若易地而处,凭我舌灿莲花,难道张君便肯使石公出战么?”

    又指石勒:“且石公为僭主,一旦俯首,必无生理,即首级亦将悬之篙杆。则张君果能为天下生灵免于涂炭,而请石公自蹈死地么?”

    张宾不禁语塞。石勒在旁边听了,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是张宾邀请裴该决战,结果被对方给断然否决了。于是他一捋虬须,表情诚挚地问裴该:“文约,二位张先生乃我谋主,而卿身旁,一为甄将军,二者不识,想来也是心腹之人,有些话,不妨说得明白一些……我有一事请问。”

    裴该心说裴熊你不认得?当初不是你派他来我身边儿卧底的么?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就问:“大丈夫无不可对人明言之事,未知石公想问些什么?”你不可能要我背晋从赵吧?我跟晋朝一人之下,到了你赵家,难道还能开出更好的条件来?即便不考虑理念,纯任利益,你也不至于说出那么白痴的话来吧。

    石勒乃道:“昔日苦县宁平城之战,晋之将吏,我一概杀却,唯留文约,其待文约,不可谓不薄,则文约因何必要弃我而去啊?倘若有文约相辅,朕早定天下矣!是朕有何不德之处,乃使英才不肯久留?此事每常耿耿于怀,还望文约实言相告。”

    裴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乃因石公为羯人也。”

    石勒就问了:“难道羯人便不是人么?我等入中国亦数世矣,习俗相近,言语相通,为何不可为中国之主?”

    裴该轻轻摇头:“倘若石公果能纯用中国之政,保爱黎庶,善辅百姓,晋之才士,必然望风景从。奈何羯人终是羯人,闻石公于襄国,禁官民言‘胡’字,且名羯为国人,而名故晋百姓为赵人,分别对待。则石公扪心自问,公纯然自命为中国人么?公之施治,纯所用中国之政么?

    “且自兴师以来,所过残破,杀戮甚惨,已失中国之人心,则舍一二鼠窃之辈,中国人谁肯归从于汝?!我实言相告,石公不如刘元海远矣,而刘元海尚不能为中国之主,且终究尸骨发掘,曝露荒野,遑论石公!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奔涌若潮,顺之则生,逆之必死。今中国复振,胡羯将绝,石公果有智慧者,昔日胡汉覆灭之际,便当自缚请降,或可逃于显戮。今既僭号,再无生理,若非看在昔日不杀之惠上,我又何必与一枯骨在此久谈啊?”

    石勒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不禁双眉一挑,怒喝道:“天意如何,人谁能知?且即便天心在晋,朕也要将之翻覆过来!文约且谨守垒,看我皇赵大军,十万之众,是否能逆天破晋吧!”说完话,也不等裴该回应,当即驳过马头来,转身就走。

    裴该便也返回自家营垒,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张孟孙怎么还不肯死呢?”至于石勒,归营之后,不禁苦笑,说:“看起来裴文约固守之意甚坚,难以撼动,未知如何调动晋人,才使我能有隙可趁啊……”

    转过头去,就见张宾垂首沉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石勒就问了:“太傅有何妙计?”张孟孙双眉微蹙,回答道:“方才听得裴文约于阵前一语,甚是奇怪啊……”

    “是何言语?”

    “裴文约口出‘舌灿莲花’四字……”

    石勒就问了:“此言我亦不解,不知有何典故哪?”

    张宾提醒道:“陛下可曾记得,郭黑略将军此前荐佛图澄大师于陛下,陛下试其道行,大师乃于钵中生青莲花……”

    佛图澄是西域高僧,于永嘉四年东行,来到洛阳讲学,士民信奉者颇多。但很快就撞上了“永嘉之乱”,被迫潜居草野,遭遇石勒部将郭黑略,郭黑略深敬爱之,执弟子礼,随即就把他推荐给了石勒。

    石勒这种粗人,当然是听不懂佛图澄深奥的释家道理的,按照当时的普遍认知,既识真理,必有道行,于是便于襄国召见佛图澄,试其本事——你要真能呼风唤雨啥的,那我自然肯耐心听你说法。于是佛图澄便命取来钵盂,盛满水,烧香持咒,不多时,钵中竟然生出了青莲花来,光彩耀日……

    石勒先大惊,复大喜,当即待为上宾,恭聆教诲。佛图澄趁机就以“莲花”为切入点,为石勒解说佛法——“我佛降生之时,御苑中生八种瑞相,其一即为莲花……”

    张宾提起这件往事来,对石勒说:“中国无‘舌灿莲花’之语,也无其它与莲花相关的典故,而裴文约脱口云莲,得非也敬慕释教么?倘真如此,可请佛图澄大师来,或能体察其心志……

    “陛下自知,裴文约善矫饰,其心深不可测,昔在营中,百般狡诡,即臣亦为其所惑。而今两军阵前,若不能知其所欲,明其勇怯,又如何设谋以摧破之?是故若使大师往觇其意,或者能出奇计而败之,亦未可知啊。”

    其实在裴该抵达河内之前,张宾就已经劝说过石勒,暂且退兵了。因为目前几乎是在别人家门口对阵,晋方的粮秣运输颇为便利,赵方则须千里赢粮,损耗必巨,则若不能尽快击破甄随所部晋垒,或者攻克野王,使形势有大的逆转,总体而言,拖得时间越长,则对赵方愈是不利。

    只是多番挑战,甄随、李矩都坚守不出,尝试别出以调动晋军,也都难以见效。故此张宾建议暂且退兵,继续积聚,再尝试从并州或者青徐方向,去发现晋方的破绽为好。

    然而他的建议却遭到了张敬的坚决反对,再加上石勒也觉得自己以天王之尊,御驾亲征,倘若仅仅胜了甄随一场就自退的话,或将有损威望,故而赵军才仍然逡巡不去。继而裴该抵达河内,石勒与二张便都希望能够靠着一场主力决战,彻底扭转战局——既然兵力相若,那对方就没必要枯守了吧——孰料裴该却仍无出战之意……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仅在河内方寸之地周旋,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连张宾都拿不出什么破局的良策来;他只能寄望长远,希望可以通过释教徒的试探,进一步了解裴该之为人,知己知彼,将来或有胜算。

    如张孟孙一般,但凡擅长战略布局之人,也必能把握人心,只看他肯花费多少精力去做调研罢了。张宾的目光,从来对外,否则也不会在与程遐的暗斗中,数次遇挫了;但其于敌方主要统帅裴该却是颇花心思的,只是始终如堕五里雾中,难明究竟。

    因为就裴该的出身和宁平城之战前的经历来看,他就不应该有这般宏才远志、运筹之能啊,甚至于就连性格都不会如此刚强,同时又不失弹性。倘若张宾是个唯物论者,认定唯有环境才会养育一个人的能力和性情,他必将一语道破:裴文约一定隐瞒了自己人生中的某一段重要经历!只可惜他虽然多智,终究只是公元四世纪的一个古人罢了,还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天才,甚至于不学而知的圣贤存在……

    既然张宾不能把握裴该之心胸,则其进行战略谋划之时,便常感束手缚脚,力不从心。故而此番阵前相会,张宾是当作一次重要调研活动来对待的,极其的重视,乃至于揪住了裴该话语中一个小小的漏洞——

    什么“舌灿莲花”,难道真与释教有关么?这小子啥时候又去信了佛教了?佛图澄慧眼如炬,能够洞彻人心,倘若请其往见裴文约,或许能够给自己提供更为详细、真实的情报吧……

    就此向石勒提出建言,石勒不禁蹙眉道:“大师远在襄国,且年已七十许,恐怕难耐跋涉之苦啊……”

    张敬便建议:“闻其弟子法雅在汲郡传教,建寺院,不如请法雅来?”

    石勒点头,便命人快马前去召唤法雅。

    法雅,全名竺法雅——因为释教是从天竺传来的,故而当时僧侣多以“竺”或“释”为出家后姓氏——河间人,本来就是佛教信徒,当佛图澄随石勒东行后,他便正式剃度,拜在门下,就目前而言,可以说是佛图澄最为看重的弟子了。

    竺法雅正在汲郡营建寺庙——根据后世记载,因为受到石勒、石虎两代的礼敬,佛图澄乃于赵国境内,各郡国修建佛寺达八百九十三所,佛教在北中国盛极一时——突然接诏,不敢怠慢,急忙策马来到河内,谒见石勒。

    而在竺法雅抵达之前,石虎也到了。石季龙于乐陵国内击败邵续之后,便即赶往河内——那是主战场,他堂堂国家太尉,岂能只将数千军在远方游走呢——本欲与甄随对阵,用那蛮子的失败来彰显自家的武勇,谁想到了河内一打听——

    裴先生竟然也来了!

    石虎不禁心惊,急忙亲往阵前,探查晋军状况,随即归报石勒,说:“裴先生实善用兵,晋人又向来善守,营垒布置周全,环环相扣,实在难破啊……”

    石勒道:“若季龙亦不能破敌,则久居无益……”方才有了退兵之心。恰在此时,传报竺法雅奉诏前来。

第五十一章、十八层地狱

    竺法雅不敢怠慢赵国天王之诏,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两军正在河内对阵,有什么必要召唤自己前往啊?

    天王想听讲法?不能。按照老师佛图澄的说法,天王实无慧根,加上学问很糟糕,基本上就理解不了佛家的要旨,对他讲法,一如对牛弹琴;同时石勒本身也没有浪费治军理国的宝贵时间和精力,三不五时往听和尚们讲法的兴趣。

    那么难道是军中死人太多,戾气太重,所以召自己前往诵经超度?就不能等班师后再说吗?有这么着急吗?

    于是满头雾水,来见石勒,石勒当即命他前往晋营,去对裴该宣讲佛法。竺法雅茫然道:“即便晋将好佛,两军对垒,乃国家大事,怕是也不会听从小僧之言,罢兵退去吧……”

    张宾在旁边儿解释道:“和尚此去,所为二事。其一,探查其人是否好佛,及通佛理;其二,觇看其人志向如何,性情如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洞彻敌将之心胸,我军便有胜算了。”

    对于裴该曾经陷身羯营之事,当世知道的人很多;但具体当时是何等情状,他跟石勒、张宾有多少互动,竺法雅就不明晰了。否则一定会反问啊,你们跟他相处过那么长时间,都搞不明白其志向、性情,则我去跑这么一趟,怎可能会有新的收获啊?

    不敢抗旨,只得领命而行,前往晋营求见裴该。

    裴该正在营中规划阵势,打算把这道防线构筑得极为牢靠,即便自己离开了,而祖逖仍然不起,单凭祖家数军,亦能拮抗赵寇,不至于骤呈败相。突然得报,说有一个和尚从羯营来,求见自己,不禁茫然。

    竺法雅还怕裴该不肯接见自己,直接把老师佛图澄的名头也报出来了。裴该果然不知其人,但知道佛图澄,心说那老和尚的高足前来,难道是劝说我退兵的么?这么荒诞的计策究竟是哪个混蛋想出来的啊?!

    本欲不见,却又难免好奇,于是斟酌过后,最终还是下令,请那和尚入帐一叙。竺法雅进帐施礼,裴该命其坐下,就问:“和尚西来见我,所为何事啊?难道是令师有书信与我么?”

    竺法雅双手合什,回答道:“小僧智拙能薄,于佛法亦不过略窥门径而已,唯天性好此,乃拜在家师门下,日求精进。今闻大司马所言,有‘舌灿莲花’之语,仿佛世尊故事,不禁心痒,故而冒昧前来求教。”

    裴该闻言,不禁莞尔,心说果然是我说错话了……

    他的灵魂既然来自于两千年后,则日常言谈,总会难免漏出一两句后世成语来——尤其某些成语因为文辞浅显,后人用得相当频繁,反倒不会刻意去探究其来历。

    从前倒也无事,一则明确来历的那些成语,他会注意用本时代的言辞去替换,漏出来的多半浅显且无特定典故,对方应该能明白其含意,不会追问;二则跟士人对谈,你出一言,而我不识其来由,那多丢脸啊……人家多半也就假装明白,主动含糊过去了。

    但是随着地位逐渐提升,身边儿跟上了一群文学侍从之士,比如郭璞、胡飞等,就经常忍不住会刨根问底。终究大司马英才天纵,所言必有深意,而我等既为其下属,那下属有啥不明白的,直接求教于长官,绝不丢脸啊。都是有志向学之人,学海无涯,谁能全知全能?不懂要问,乃是圣人之教。

    这就迫使裴该经常性地要给自己擦屁股,有些假装乡谈俗语,不知来源,有些干脆生造些来源,以便糊弄过关。其实前几天那句“舌灿莲花”一出口,他就觉出不对来了——貌似那是佛图澄的典故吧?张宾会不会因此意识到我有不少暗探伏于襄国,回去就搞大清查,大清洗呢?

    谁想到某些成语,并非因其典故而遽生,往往要等后人见到记载,才归纳总结为具体的言辞。今天裴该一听竺法雅的问话,他就明白了——目前估计就连佛图澄自己,都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词儿……

    于是笑道:“和尚误矣,此言与释教无关。难道普天之下,唯天竺才有莲花么?此花于我中国,也是遍地皆生——我看和尚是中国人,非天竺人,或西域人,必知此理。”

    他直接就把话给堵死了,竺法雅几乎无言以对。好在这些惯于传教的僧侣,多半口舌便给,于是顺势下坡,合什道:“原来如此。为世尊初生,即有莲花滋生,复于佛典中,多以莲花为譬喻,故而小僧一闻莲花,便以为与我佛有关。今大司马虽云无关,但既发此言,想来亦与我佛有缘了……”

    趁机就打算向裴该宣讲佛理。终究佛图澄东来,是想把释教遍传中国的,谁想遭逢中原大乱,自己莫名其妙地只好跟着羯人走,导致在赵地影响力大增,于晋土却数年而无寸功。竺法雅既是中国士人出身,又深知乃师之憾,心说我若能趁此机会,说动晋国大司马向佛,这也是一桩大功德啊!

    既然来了,岂可空手而归?再者说了,石天王和张太傅要我觇看裴大司马的为人,若不能与其多谈片刻,光照照面,我能瞧出什么来啊?我回去怎么复命哪?

    裴该倒是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拨冗片刻,听听和尚讲经,权当是休息了,因而面带笑容,由得竺法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听不移时,便不耐烦——这跟我所理解的佛学,貌似不是一码事儿啊。

    因为释教传入中土之后,有一大变,结合本土风俗和儒、道等理念,逐渐形成了与天竺本土,以及西域等处都迥然不同的单独流派。但这一变化是逐渐形成并且完善的,就目前而言,尚在变革之初,且竺法雅所宣都是佛图澄那一套,九成九还是西域货色。

    裴该于后世接触过的一些什么天台、净土,乃至律宗、禅宗,这年月全都没有——多数中土宗派,其根源都来自于鸠摩罗什的译经,而鸠摩罗什尚未出生——则听了竺法雅所言那些近乎原教旨的佛理,常有隔靴搔痒之叹。

    倘若自己不是身份贵重,一言一行为千万人所瞻望,裴该都忍不住要拿些后世的佛教理论去跟竺法雅抬杠了,但他终究不愿意自己脑袋上再顶什么“方外大德”,或者仅仅只是“好释道者”的帽子。只是愈不便开口,就愈是难受,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摆手打断了竺法雅的滔滔不绝,说:“和尚可矣。我方军务倥偬,实无暇聆听佛理。”

    随即问道:“和尚既自赵营来,则羯主遣汝,应非仅仅向我阐发佛理的吧?真实来意,不妨明言。”

    竺法雅听问,内心大有挫败感……他当然不能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人的,略一斟酌,便道:“我释家讲求护生,家师此前即明谏赵天王,请少行杀戮,因而救下了数千万生命。则今两军交锋,难免涂炭生灵,即兵卒将吏,得非人乎?岂忍喋血疆场,尸骨不得返乡啊?赵天王亦有诚意,望能与大司马言和,各安疆界,以免杀戮。”

    裴该笑道:“此为诓言,和尚当面扯谎,便不怕身堕拔舌地狱么?”

    他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十八层地狱之说虽然始于佛经,这年月相关内容还没有翻译成中文,和尚们平素宣讲之时,全是用的梵语对音。故而竺法雅听到“拔舌地狱”的说法,不禁愕然,忙问:“大司马所言,不知出于何经啊?”

    裴该心说我哪知道出于哪部佛经……当即含糊其辞,只说:“今我护守河内,是羯寇来扰,非我往攻也。则欲罢兵言和,赵军可自退去,又何必遣和尚来说我?”为免再露破绽,干脆三言两语之后,他就把竺法雅给轰出去了。

    竺法雅无奈而返归赵营,把前后言谈向石勒、张宾等人复述一遍,完了说:“闻裴大司马语,实于我佛有缘,似亦稍通佛理,奈何不肯承认。或者身居尊位,日诵儒圣之教,不欲使人知其好佛也。”

    张宾反复咀嚼裴该与竺法雅对谈时之语,随即问道:“则和尚见其人,如何啊?”

    竺法雅返回时已有腹稿,便即答道:“翩翩然君子也,待人有礼,无倨傲之态,全不似手握重兵之将帅。然既居尊位,自有其威,一旦逐客,我亦不敢久留……”

    张敬在旁边冷笑道:“裴某大奸似忠,大谲似贤,心深难测,最善伪饰。和尚此去,终究无用!”意思是张孟孙你就多此一举,根本是无谋破敌,只好搞些莫名所以的花样来蛊惑人君。

    张宾懒得理他,只是转身对石勒说:“臣探查裴文约言辞之意,实无决战之欲望,我军唯有先退,免伤士卒锐气,并徒自消耗粮秣。还望陛下允准。”

    石勒也无奈,说那好吧,咱们只有先退兵再说——“若裴该追来,则以谁人断后为宜啊?”

    张宾说裴该必然不追,他若胆敢追来,咱们正好在沁水岸边,与之决战——“自然以太尉断后,最为稳妥。”

    即命石虎断后,赵军拔营而归。消息传到晋营,裴该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竺法雅才刚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作出过断言了:“张孟孙无计破我,乃使僧侣前来,以为羯奴之去寻理由也。”其实他也没搞明白竺法雅究竟为啥来的,还以为是石勒面子上下不去,所以张宾才找个和尚来诡言为全士卒性命,免于杀戮,给石勒一个台阶下——“则最多五日,羯寇必退。”

    等到赵军真的撤营而去,诸将皆服裴该先见之明。甄随、冯铁等将当即请命追击,裴该斜睨着甄随道:“汝前此追击,便中敌圈套,还不悔悟么?羯奴尚无败相,便即退兵,则必留重将断后,甚至于还有埋伏,我若往追,多半挫败,岂非画蛇添足?”

    甄随努着嘴道:“即有断后,有埋伏,我等谨慎前行便是了。若贼去不追,任由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岂非大挫我军……大都督的威风?”

    裴该冷笑道:“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有这般容易!”当即下令,命甄随继续守垒,他则率卫策、冯铁二军,入野王城去与李矩会合,随即北向太行隘口,作势去攻上党。

    石勒未出河内,听闻此报,不禁大吃一惊。他不久前刚得到消息,上党支屈六率兵去增援西河,如今郡内空虚,倘若真被裴该突破重重关隘,直入上党,到时候整个并州都会不稳啊!

    关键是裴军尚有一支正在介休城下,这分明是两道并进,全图并州的战略部署……

    张敬建议说:“若晋师向上党,我当急回军横于野王、太行之间,以断其归路,则裴该必为我所擒也!”

    张宾说这道理你懂,裴该难道不懂得吗?他劝石勒:“裴文约是欲以此牵绊于我,使进不敢进,而退不敢退,继续于河内逡巡,以消耗我军粮秣、物资。臣料此为虚兵也,彼必不敢遽入上党,陛下勿为所惑啊。”

    张敬瞪眼道:“太傅可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晋人必不入上党么?我若仍留河内,彼自不敢全师北向,我若退归襄国,则彼必召甄随,甚至李矩,数万大军,北逾太行,到那时难以救援,又该如何是好啊?!”

    张宾道:“太行险塞,岂容易破?且河间王前虽遇挫,固守介休,应不为难,我料晋人不敢深入。乃可急召小支将军返回,护守上党,与晋寇久持。裴该若不退,是徒自消耗粮秣,我反能返归襄国,养精蓄锐,以图别举。”

    二人争论不休,石勒一时间也难下决断,被迫即于怀县、武德之间,停留观望。就这样,匆匆迎来了翌年的元旦。

    一直到元月中旬,裴该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多消耗羯军半个月的粮草,亦至极限,再对耗下去,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才下令全军退还野王,随即在确定羯军主力离开河内郡后,率兵渡过黄河,返归洛阳复命。

第五十二章、秦当雄

    石勒自河内先退往汲郡,然后在北归襄国之前,别遣大将郭黑略率一支兵马东进,不但把蠢蠢欲动的邵续再次逼回了厌次城中,同时还威胁河南地区,迫使苏峻、冯龙解了临淄之围。

    不过广固以北的土地虽然得以保全,西方以历城为中心的大半个济南郡却落入了晋人之手,东面苏峻、郗鉴也将战线正式从潍水推进到了巨泽水曹嶷所辖领地缩水了一半儿还多。

    去冬连番大战,相对而言,赵方的损失是比较大的,虽然一度攻陷卢子城,逼死桓宣,又于沁北击败甄随,但石虎所部在兖州大败,损兵近万,大将呼延莫降敌,所得并不能填补所失。晋方的情况则要好得多,当然最倒霉的还是曹嶷。

    石勒为此不由得耿耿于怀,乃命张宾、张敬筹划再举之策。张敬建议应当先攻厌次,彻底割除邵续那颗附骨之疽,并一定程度上资助曹嶷;张宾却说:“臣本不愿施此下作之策,然而时势使然,亦不得不为了……”

    石勒问他:“太傅勿打哑谜,究竟有何妙策教我啊?”

    张宾还没回答,张敬忍不住插嘴说:“太傅是欲效秦相范雎之所为了吧?”

    张孟孙不禁暗叹,心说张敬实亦智谋之士也,为啥偏要党同程遐搞内斗,不肯与我同心协力,善辅天王呢?他忌惮我的权势吗?终究年纪比我轻那么多,我可能过不几年就要挂啦,则我去后,他必能力压程子远,为天王之谋主,又着的什么急哪?

    被迫点头,说:“张中书所言是也。所谓‘秦相范雎’之事,乃昔年秦赵争雄,激战上党,王百计不能摧破廉颇,于是范雎献计,于邯郸收买赵臣,散布流言,云秦人之所惧,不是廉颇,而是赵括,促使赵王阵前易帅……”

    石勒颔首道:“其后之事,朕亦曾闻,赵易赵括,而秦易白起,即于长平大破赵军,坑杀四十万众,赵国因此而衰……”说到这里,不禁叹息道:“我若有白起那般名将,又何惧裴该、祖逖啊?”

    张宾摇头道:“不然。昔廉颇于上党层层设垒,以抵拒秦军,倘若易以白起即能破赵,范雎又何必散布流言,使赵命赵括啊?则白起虽强于廉颇,逢其有备,攻其坚垒,亦无胜算,明矣如陛下虽亲征,且有太尉等能将相佐,终不能全得河内。为此,才不得不用范雎之故智了。”

    石勒是个聪明人,当即捻须反问道:“太傅之意,我亦当遣人于洛阳散布谣言,以离间晋之君臣,甚至于使晋主不用裴文约,如昔赵王不用廉颇么?然若欲使晋易帅,易以谁人为好?”

    张宾拱手答道:“不便易以他人。昔赵括之父赵奢与廉颇齐名,且惯于进击,少有固守事,因而范雎属意于赵括。而今裴文约威震数州之地,为晋之执政,即便祖士稚论名位、功绩亦难与之拮抗,遑论他人?我等散布流言,当说裴文约有不臣之心……”

    石勒蹙眉问道:“然而裴文约之心,究竟如何啊?朕亦常思,若汉之犹在,虽然刘永明(刘曜)为辅,其主却是一孺子,朕是否肯应从诸位所请,践阼称尊呢?其事易之于晋,裴文约所执权柄,在我之上,祖士稚论声名,不若刘永明,而晋主孱弱,与刘桓何异?裴文约实有自立之势,何以仍执著于腐儒之论,一秉忠心于晋呢?”

    张宾回答说:“裴文约之不背晋,为有陛下在也;正如昔日臣劝陛下,汉在之时,不可轻易践祚。然不论其有无此心,如陛下所言,其势已成,则晋主岂有不忌之理啊?如昔刘士光(刘粲)、刘永明之忌陛下也。乃可散布谣言,云其将于关中僭号,以离间晋之君臣。

    “如彼因其言而自立,则晋亦两分,我可先破洛阳,再与裴文约逐鹿中原,事必容易。如彼不自立,则上受晋主之忌,下失诸将之望,亦只能割据关中,不克东向勤王,于我赵为有利。且祖士稚若一病不起,灭晋不为难;若其复起,或将率军以讨关中,或因裴文约之遭际而有鸟尽弓藏之恨,岂能再东向,全力以御王师雷霆之击呢?”

    石勒闻言,不禁大喜道:“太傅实有良谋,必可削弱晋人之力!”但是随即就又说:“可归襄国后,与程子远细细商议,该当如何筹划……”

    再说裴该率军折返洛阳,觐见司马邺。司马邺就问了:“羯贼既然退去,大司马为何不肯追击,以大杀伤之啊?”

    裴该捧笏解释说:“羯贼势未穷,粮未尽,乃因进无所得而退,非败退也。既然如此,其军必整,随时可以返身杀回,倘若往追,未必能胜,反倒正中羯贼下怀。臣因此不逐,全师归谒陛下。且待明岁,我益强而羯益弱,且祖公沉疴已瘳,乃可大发军以全取河内。到那时,臣将大军北上并州,祖公则直向襄国,自然羯贼可平,社稷大定。”

    司马邺听得迷迷糊糊的,乃不置可否,只是嘉勉了裴该几句。裴该趁机上奏,首先因甄随丧师之过,虽仍保留其镇西将军之职,却请朝廷免其仪同三司的头衔;同时李矩、郭诵等将悍战河内,各有功劳,恳请朝廷嘉奖。

    退朝之后,殷峤特意凑近来向裴该致意,随即低声说道:“司徒有要事与裴公商议,还望裴公拨冗往访。”

    裴该心说梁芬要见我,为啥不肯亲自跟我说,而要派你过来悄悄递话啊?这必然是想要掩人耳目了。于是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遂于当夜更易服色,秘密往访梁芬。

    二人于书斋见面之后,寒暄几句,便入正题,梁芬面色凝重地说道:“近日都中颇有些流言于裴公不利,裴公且仔细了。”

    裴该闻言,微微一愕,随即拱手道:“我方归洛阳,于市井之言并无所闻,则究竟有何流言于我不利,还望司徒教诲。”

    梁芬说了,天子脚下,都邑之地,士人繁多,城内百姓也多得温饱,这人一温饱,闲得没事儿干,就喜欢传流言,本非奇怪之事。自从天子归洛之后,这民间陆陆续续各种谣言就从来都没停过,包括说裴该有割据之意,说他梁芬和荀崧都是裴该的传声筒;乃至于说司马家无德,导致天下大乱,所以天子就不可能有儿子,多半要绝后……

    有识之士,对此不过付之一笑而已,谁都不会当真,也没必要特意去追究传谣之人。

    但最近大半个月,这些流言却突然间甚嚣尘上,并且还增添了很多让人不得不起疑的新内容。

    比方说:“云裴公昔日陷身羯营,实惧石勒,故而才勒兵河内,不敢相攻,唯望羯贼自退也。倘若祖君不起,羯贼恐怕终无对手,晋之社稷,怕会再覆……”

    裴该闻言笑道:“战有必进之势,亦有必守之时,乡愚无知,妄加揣测,亦寻常事,何必在意。”类似键盘政治家他后世可是见得多了,总觉得国家任何时候都应该保持强硬的进击态势,否则就是领导胆怯,是政府无能……若是听了那些人的话,说不定又将出现慈禧向全体列强宣战的荒唐事儿了。

    梁芬却不笑,略略凑近一些,对裴该说:“此外,尚有一谶,亦已遍传都畿。”

    “何谶?”

    “谶云:‘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相背者违,著衣者乖。’”

    裴该闻言,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这则谶谣并不难解,当然更难不倒拆字小能手裴文约了。所谓“日堕、日升”,当然是指不久前红日落而复升之异象,由此谶语便因应天象作解构;“易车驾”是指换一乘马车或者驭手,说白了,“司马”者其位将要更替;而“秦当雄”,秦指关中……

    “相背者违”,是个“非”字,加上下一句里的“衣”字,就是“裴”;这又“背”,又“违”,又“乖”……裴该心说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你就不知道多加点儿无用信息来略加掩饰么?

    梁芬注目裴该,一字一顿地提醒道:“我疑此谶,必为人造!”

    裴该心说当然是人造的,老先生你还真信谶谣是上天的意旨么?然而究竟是谁人所造,剑指自身,意欲何为呢?于是反问梁芬:“司徒以为,是谁胆大为此啊?”

    梁芬略略一顿,便即回复道:“得无羯贼自知于战阵之上,难敌裴公,是以假造谶言,以离间我君臣?或者祸在萧墙之内,亦未可知。”

    他这话说明白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则含糊其辞。所谓“祸在萧墙之内”,是指朝中有奸臣散布流言,以中伤裴该,那多半不是荀氏,就是祖氏了。不过最后梁芬又补充了一句:“祖士少已放于外,士言忠厚人,必不为此。”排除掉祖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荀组及其河南党人了吧。

    裴该笑一笑:“或我更祖军为七军之事,惹恼了荀太尉,亦未可知……”

    梁芬劝裴该对于这些流言,绝不可等闲视之,最好能够派遣奇人异士,暗中访察,尝试揪出幕后主使来。裴该却摆摆手,似乎不以为意,说:“权当为羯贼所造流言可也,倘若疑忌同僚,反使朝廷动荡我不为此。大丈夫光明磊落,何惧谣言?若加访察,反易坐实,唯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

    其后又交谈了几句,裴该见梁芬没别的要说了,便即告辞离去。梁芬送至门内因为是秘密来见的,所以不方便送到门外去然后返回书斋,就见又有一人正在裴该刚才坐过的地方,端坐凝思。

    此人非他,正乃尚书梁允,是梁芬的从侄。见到梁芬回来,梁允当即起身行礼,随即就问了:“闻大司马之意,不肯去除荀党,如之奈何啊?”其实刚才梁芬、裴该对谈之时,梁允就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呢。

    梁芬颓然坐倒,苦笑道:“裴文约是恐朝局波荡,不便全力以攻羯贼,是以相忍为安惜乎荀太尉不作此想。”随即改正坐为箕坐,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膝盖骨:“老夫风湿日重,行走日难,既已久任国家三公,也当抽身而退了……”

    梁允闻言大惊,急忙劝说道:“荀太尉欲执权柄久矣,祖大将军既病,彼等益发肆无忌惮,唯司徒可以拮抗之。荀景猷方去,倘若司徒再辞位,则我等又将如何啊?我乌氏梁又将如何啊?恳请司徒,万勿出此颓唐之语!”

    梁芬斜睨着梁允,压低声音说道:“我即去位,皇后仍是我梁姓,裴公又雄踞关中,则于我梁氏何伤啊?卿岂不读《老子》?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也。且……”

    顿了一顿,双眉微蹙,说:“如此,亦未必不合裴公之意。”

    裴该留洛五日,其间还前往拜祭了其父裴,以及新造的其兄裴嵩的坟墓,然后才率领甄随等部,启程西归。

    本年按照去岁的规划,正式改元为晏平。然后这晏平元年的春季,洛阳朝局发生了外人意想不到,并且难以理解的重大人事变迁。

    首先是司徒梁芬以年老体病而上表辞位,司马邺两次下诏挽留,梁司徒则三次请辞,最终免其司徒、录尚书事的头衔,但因前功,晋位宣城郡公。随即便命太尉荀组录尚书事。

    其实荀太尉的年岁比梁司徒还大,都已经六十多了,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康健,但既然他没有主动辞位,则目前以朝中名位论,既然祖逖病重,不克理事,则录尚书事的头衔也只能落到荀组头上了,无人能有异言。

    荀氏党羽,纷纷前往恭贺,最后荀组摒退众人,独留右仆射荀邃和治书侍御史荀二人皆为荀藩之子,是荀组的亲侄子。

    荀组问两个侄子:“近日都中所传谶谣,卿等可听闻了么?”

    二荀点头,荀邃就说:“此言大司马有背晋自立之意也,必为羯贼所布,意图离间我晋君臣。”

    荀组苦笑道:“但恐梁司徒、裴大司马不作如此想啊,或者疑心我荀氏……”

第五十三章、胡,马

    荀组担心裴该、梁芬会把伪造谶谣之事算在自家头上,荀当即开言劝慰,叔父您未免多虑了

    “彼等西人,与我争权非止一日,前有祖氏为鼎足之势,尚不至于冲突。今祖公病重,士少出外,士言独木难支,渐有依附于我之意,大司马乃入洛,更祖军为七军,以阻叔父遽掌兵权。则若彼等疑忌叔父行此下作之策,必将报复,岂能再使梁司徒辞位啊?

    “司徒辞位,叔父合当录尚书事,祖公方病,朝政全在掌握,此岂西人所欲见者?故此侄儿以为,是大司马前收兵权,后特以此来笼络叔父,进退之间,既示以威,又告以当相忍为国。倘若疑虑谶谣之事,他又岂能为此啊?”

    荀组摇摇头,说:“卿等尚且稚嫩,岂不闻老子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么?”

    随即就警告侄子们说:“此必裴、梁以退为进,欲观我等行止也,我若不知餍足,则双方罅隙必深,将来恐我颍川荀氏,或难免于大祸!”

    二荀还是有些不大以为然,但也不敢反驳乃叔所言,只得喏喏称是。荀邃随即就问了:“既如此,前日与叔父谋划之事,难道便不可行了么?”

    荀组说当然要“行”啊,为啥不“行”呢?

    “前日谋划之事,本与裴某有约,非我等跋扈自专也。然梁芬既退,我亦当辞,唯恐卿等不能把握分寸,得陇而望蜀,最终大恶裴某,乃不得不鞭策老骨,再送卿等一程。卿等当知,自古无累世显贵之家,宦途起落,本是常事,唯仕而不骄,黜而不馁,斯可长保家门安泰。

    “如今我为天子舅父,任三公,复录尚书事,道玄(荀邃)仆射,而道明(荀)御史,一门三职,位列冲要,亦已极矣。从来月盈则亏,倘若不知进退,悖逆天时,必受其祸,卿等不可不虑啊……

    “且天子圣寿已近,将届二十,理当选名宦宿儒充侧近以引导之,然后徐徐归政,不可使人以为我荀氏有擅权之心也。”

    叔侄三人商议既定,于是数日后,尚书左仆射华恒便转为侍中,而以荀邃进位左仆射,祖纳进位右仆射在荀组的强力支持下,司马邺不过橡皮图章而已,当即准奏。就此空出一名尚书位置来,则自徐州征召卞入京充任这是早就跟裴该商量好的事儿。

    很快,又有朝命下达,正式任命祖约为兖州刺史,转青州刺史郗鉴为豫州刺史青、徐二州,则全都改命荀氏一党守牧。

    此外,荀氏党羽迭有升晋,如荀就同时进位为御史中丞,实掌御史台。

    随着梁芬的致仕,荀组之录尚书事,荀党鸡犬升天,倘若别无大功,这自然是难以服众的。好在荀泰章、荀道玄等早有谋划就在这一年的二月份,广固曹嶷来降。

    曹嶷其实早就有归晋之心了,但他此前总还抱持着一定的幻想,以为靠着手上半个青州,数万兵马,乃至广固坚城,可以跟洛阳讨价还价,仍旧实际上割据一方。祖逖、祖约兄弟当时就提出来,曹嶷罪不可逭,除非他交出兵权,亲自到洛阳来请罪,否则绝无受降之理!曹嶷自然不肯答应啦,这才被迫投靠了石赵。

    然而如今冯龙在东,苏峻在西,两路夹击,再度杀得曹兵丢盔卸甲,领地日蹙;再加上因为有邵续横亘其间,故此石赵难以全力救援而且看状况,也基本上没有伸手挽救的强烈意愿曹嶷困守广固,已至日暮途穷之势了。

    荀氏趁机遣使往说,以保全其身家性命作为前提条件,最终说得曹嶷离开广固,孤身前来洛阳陛见。随即赦其前罪,改任为襄城太守,准其带一族、亲信五百人赴任。其余曹兵半充禁军,以实五校,半数解散;广固城暂且不堕,用来积屯粮草,以策应河北的邵续。

    虽然谁都知道曹嶷难有复振之力,迟早都要完蛋,但能够使其主动来归,省去了朝廷许多气力,这自然是大功一件了。荀氏即挟此大功,党羽多加升授,而朝野间责难之言反倒渐息。

    祖逖在病中听闻此事,不禁慨叹道:“惜乎,不能将曹嶷正国法……然为国家计,暂时亦不得不如此了……”

    苏峻得知此事,却是勃然大怒,深恨荀氏因为他原本想靠着打曹嶷刷功劳的,如此一来,就只能去跟石赵硬磕了;改易为难,都在荀氏一语之间有没有想过事先听取他苏子高的意见啊?!

    洛阳城内外纷传的那则“一日堕,易车驾”的谶言,其实在梁芬提醒裴该之前,关中的裴诜就提前得到了秘密传报他就是管情报工作的呀。裴子羽愕然之下,先去拜见其父、雍州刺史裴粹,密报此事。裴粹说这事儿可不小“必乃羯贼欲离间我晋君臣也!”吩咐裴诜慎勿外传,他去跟裴嶷商议应对之策。

    就此当夜密访裴嶷,被让进了书斋。裴粹将那则谶谣一说,裴文冀玲珑心窍,自然片刻间便即明了其意。裴粹就说了:“此谶分明欲离间我晋君臣,大坏文约声名,恐是羯贼于战阵上不能取胜,故而施行诡道。然而……文约所处极高,侧目者多,木秀于林,必受人忌,倘若……此谶实出洛中诸公授意,恐怕凶险了……”

    裴嶷却貌似并不象裴粹初闻此谶时那般吃惊,略一沉吟,便从案上抽出一卷纸来,递给裴粹,缓缓说道:“此乃文约历年所作诗歌,我命胡飞等逐一笔录,以便将来付印刊行阿兄请看。”

    裴粹满头的雾水,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何用意,但也只得双手接过来,稍稍展读。裴嶷随即就压低声音问他:“阿兄所见,文约诗作中以何言为最常用啊?”

    裴粹的学问说不上有多高深,终究是积年官吏,对于文字是相当敏感的,一目十行之下,便即明晰裴嶷所指关键裴该“写”的诗并不多,也就十来首而已,还不包括才穿越之时脱口而出的“国破山河在”

    诗中有“胡马窥亭障”句,有“弓劲胡马骄”句,有“不教胡马度阴山”句,有“胡马当秋肥”句……

    裴粹乃道:“文约诗中,常用‘胡马’二字,抒其逐胡灭寇,扫尽烟尘之伟志也壮哉!”

    裴嶷点头道:“不错,其常用之言,正是‘胡马’二字。”随即用右手中指关节轻叩书案,又再配合着节奏,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胡,马。”

    裴粹骤闻此言,双手不禁一个哆嗦,差点儿把那卷纸给扔了。他瞪大双眼,低头瞧瞧文卷,又再抬头注视裴嶷,愕然良久,这才神情紧张地问道:“此……纯属文冀之妄测吧?难免有深文周纳之嫌……”

    裴嶷反问道:“是否弟之妄测,阿兄自知。且文约即无此心……难道,此心便不能有么?”

    他见裴粹的神情仍然仓惶、狼狈,不能遽作反应,便又补充道:“阿兄与文约相处时日尚浅,不似愚弟,从之于徐方,复北伐、西征,直至长安,内定雍、秦而外逐胡寇。亲眷间私谈之际,文约于天家,每出不敬之语称宣皇帝之智,而以为不若诸葛;云文皇帝之才,而不讳曹髦之事;道武皇帝之功,而恨其封建诸侯。且即文约不言,天下丧乱,乱在惠皇帝无能,而诸藩阋墙,即昔汉、魏之德衰,不若司马家之甚也。有识之士,无不明此,难道阿兄独独不悟么?”

    裴粹摇头道:“文约即有不恭之语,我亦未尝听闻。唯观其志向,在于恢复社稷;察其为人,谦恭温厚,无专断之意,则即便有怨怼于天家,亦未必别生异心也。且今天子唯垂拱而已,荀氏虽欲揽政,尚且不见跋扈,执臣道而无身危之虞,谋非份反恐身名俱裂,又何必要行此下策啊?”

    裴嶷劝说道:“阿兄,若无其势而妄行其事,斯为下策;既成其势而顺行其事,千秋万岁,何来下策之说啊?天子垂拱,其权必移;荀氏揽政,必有党附之而以文约,及我等为寇仇者,岂云久执臣道而身可以不危哪?

    “至于文约是否有此心,我等为其尊长,何不稍稍引导之……”

    反复怂恿之下,他终于说服了裴粹,于是二人密商良久,随即各自通过隐秘的渠道,把那则谶谣的前两句“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暗中于长安内外传布……

    再说石勒返归襄国之后,果然召见程遐,命其尽快设谋,遣人于洛阳散布谣言,说裴该有背晋自立之心。程子远领命而去,但是过不多久,他就收到了眼线的密报,说最近几个月,洛阳城内外出现了这么一则谶谣……

    程遐不禁大怒,在反复思忖了整整一晚后,翌日便来密报石勒。他把谶谣的含义向石勒详细解说了一番,石勒捻须而笑:“此言甚佳,不想短短数日间,卿便有此良谋。”

    程子远拱手道:“臣不敢居功,明报陛下,此谶非臣所制也!”

    石勒闻言,不禁微微一愣,就问了:“若非子远所制,那是谁人所为啊?难道还有什么人欲离间晋之君臣,谋害裴文约么?除非是……曹嶷?”

    程遐摇头道:“曹嶷粗鲁无文之辈,麾下也无才杰之士,如何能设此谋,又如何能作此谶呢?臣计算时日,此谶在陛下于河内与裴文约对峙之时,便已传布洛阳,乃疑为张孟孙所制也。”

    石勒不禁疑惑,说:“此计确乎是太傅所献,但若已造此谶,为何不肯明告于朕哪?”

    程遐突然间后退半步,俯身叩头。石勒赶紧伸手搀扶,说话讲得好好的,你这是做啥咧?程子远便道:“臣与太傅素不相得,陛下深知也,故而虽有所揣测,恐怕陛下疑心臣欲进谗,诽谤太傅,故而不敢明言;然若不言,又非为臣之道,故而唯有叩首谢罪而已……”

    石勒双眼微微一眯,随即一摆手,把侍从全都轰了出去,然后才压低声音对程遐说:“此处唯我君臣二人,但有所虑,不必讳言,朕亦不罪究竟太傅为何要造此谶言,却又不肯明告于朕啊?”

    程遐这才根据自家的揣测,详细对石勒解说道:

    “太傅造此谶言……”他就一口咬定这是张宾所制的了“其意非止离间晋之君臣而已,实欲迫使裴文约自立。即便裴某本无妄心,晋主闻此,岂能不忌?且谶谣传布,关中亦必有所闻知,则裴氏将吏,谁不望应此谶而得附骥尾啊?裴某若不顺势而为,则是上失主心,下逆臣意,进退无据,唯死而已!

    “陛下深知裴文约,彼岂是因循苟且,冀望无虞,而不肯奋斗以求活者?然而若即向洛阳篡夺晋祚,祖士稚虽病,麾下貔貅尚有数万,两相争斗,得利者唯我赵也。是故裴某但有于关中自立一途了。”

    石勒点头道:“此乃必然之理。”随即笑笑:“曩昔朕亦感念刘元海之恩,不忍背汉,唯卿等苦谏,朕又岂能罔顾忠臣之心,而失卿等所望啊?裴文约想亦如是,即其不肯背晋,形势所迫,将吏拥戴,亦不得不裂土于关中了。

    “此亦太傅向朕献计之由,倘若晋、秦两分,赵为雄长,再欲逐鹿中原,底定天下,必容易也。然而若实为太傅造此谶,乃大功一件,何以不肯对朕明言哪?即便太傅向来谦冲,不愿居功,亦可密告朕也,何以特隐其事?”

    程遐斟酌了一下言辞,拱手道:“臣恐是太傅欲自留后路也!”

    “此言何意?”

    “臣不揣冒昧,直陈君前,陛下勿罪。倘若晋人上下一心,地兼宛、洛、关、陇、青、徐,以及荆、扬,复南取巴、蜀,北和鲜卑,天下三分,实得其二,而我赵仅以冀、幽、并三州与之拮抗,恐无必胜之策……”

    石勒颔首道:“卿言是也,若我实能兼并段氏、宇文等,复徐徐积聚二三年,自不畏晋;唯以今日之势,小大有差,朕亦深知卿忠言直陈,朕自不怪罪。然此与张太傅设谶,又有何关联了?”

    石勒这份心急啊,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喜欢绕圈子,还先铺陈一整套的背景、条件,就不能一两句话直接点明了么?

    程子远倒是已经把背景、条件全都铺陈得差不多了,于是便一口气说道:“倘若天不向赵,导致挫败,则我等为陛下重臣,必如诸刘一般,押赴洛阳市上,妻孥并戮,举族俱诛张太傅自也难逃其死!是故太傅善辅陛下,绝无向晋之意,因知晋人必无宽赦之理也。

    “然而裴文约在营中时,便甚礼敬太傅,几执弟子礼,则若太傅落于其手,或可免于一死。陛下且思,倘若裴文约为晋臣,不能救太傅性命,若为人主,生杀黜陟,俱在一心是故太傅才欲促使裴某自立也。此计非独有利于陛下,抑且有利于裴文约!

    “或者裴某本有此心,奈无契机晋主不疑,将吏无望,骤行险计,声名必败。因而太傅故造此谶,散布天下,以促成之;也因此不敢明告陛下也!”

    石勒越听,脸色便愈是阴沉,有如乌云笼罩……

    (第十卷“白刃洒赤血”终)

第一章、江东之乱

    晋晏平元年,也即石赵建平二年,春正月,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荆、湘、交、广五州诸军事、江州刺史、汉安侯王敦,于武昌起兵,以扬威将军、豫章太守甘卓为先锋,战船二百、选士三万,沿江而下,直向建康开去。

    王敦这是用了钱凤之谋,以刁协建议恢复诸郡僮客良人身份为契机,打算铲除刁协、刘隗,复夺江南之政。

    不过一开始筹划得好好的,命参谋沈充秘密返回吴兴老家,去煽动周氏作乱,到时候王敦好应司马睿之召,率兵进入建康城;可谁想到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尽如人意,颇多波折。

    首先是刁协虽然反复上奏,说江南豪门过巨,而建康几无尺寸之兵,只有释放僮客,才能够稳定财政,进而整训兵马,司马睿丹阳王、江南大都督的权威才不会凌替;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不但王导、纪瞻等人明确表示反对,就连同盟刘隗也有些举棋不定。

    最终在刘隗的劝说下,司马睿下诏,先于其所封丹阳国内点检户口,释放僮客。刁协乃与刘隈商议,说咱们一步步来,由内及外,逐渐施行此善政也无不可,但应当把吴兴国也包括在内吧。

    吴兴王司马冲,乃是司马睿的第三子,再加上其养祖母裴氏又是裴大将军的姑母,刁玄亮觉得这也是司马睿的基本盘,必须同样第一批施行释僮的善政啊。

    刘隗连连摆手,表示反对,说:“吴兴王尚在幼冲,且未归藩之国,而仍养育于建康城内,则安能遥制其国,使善政得行啊?况且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周、沈两家,都在吴兴国内,倘若遽释僮客,逼其揭竿谋反,恐怕局面难以收拾……”

    刁协对此却表示:“所谓‘江东之豪’,实亦江东之痈疮,若敢背反,正可趁此时机,将之割去!”

    刘隗说我也想这么办,问题是咱们手里没兵啊,拿什么去割这颗痈疮?刁协就说了:“兵在江上,旦夕可至,何忧也?”刘大连当场就急了,说:“刁公,于丹阳、吴兴二国释放僮客,固然不涉王氏,但王氏岂无兔死狐悲之惊啊?倘若王镇南不肯兴师来救,难道公亲将王府侍卫及健康守卒数千人,便可以抵御周、沈之强兵么?!”

    刁玄亮微微一笑,说:“我倒不惧王处仲不肯应召发兵,但恐其趁机呼应周、沈,胁迫大王收回成命……”不等刘大连惊愕出声,他就又摆手说:“正不必忧惧,我料王处仲虽然跋扈,未必为此。况今沈士居(沈充)见在武昌,沈氏无主,岂敢轻动?而周宣季(周札)老成,曩昔便止其侄周勰谋叛,只需我等致书于他,陈说厉害,亦必无背反之事也。”

    说到这里,双眉一轩:“某建议施政于吴兴,正为机会难得。倘若拖延,一旦沈士居返归吴兴,或周宣季有不讳,而继承者轻佻恣行,恐彼等与王处仲相呼应,事便难成了!”

    反复劝说,刘隗却不为所动,仍执持重之论,再加上司马睿自然也没有刁协的胆量和信心,于是最终还是仅在丹阳国内施行了释僮之政。

    刁玄亮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点,即王敦早就想拿这事儿大做文章啦,并且沈充也已秘密潜回了吴兴老家。只是因为释僮之政并未正式波及吴兴国,故而沈充游说周氏族长、吴兴内史周札的努力就几乎泡汤。况且周札也不傻,他说士居你若身在武昌还则罢了,既归吴兴,那你们沈家干嘛不先动手啊,而要把我周家顶在前面?

    王敦、钱凤几乎是三天一封信,催促沈充因为目前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王师方与羯赵对峙于河内,根本无暇南顾;而若这仗打完了,王师未受重挫,到时候就有可能腾出手来。一旦建康面对乱事,不向他王处仲求救,却向徐、豫请兵,而朝廷也应允了,那咱们不就白折腾这一道,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沈充无奈之下,只得跑去向周札亮明底牌,说我愿意先起兵,恳请周公你继踵于后,别使我孤掌难鸣啊。周札慨然允诺了。

    于是正旦前不久,沈充即在吴兴国内起兵,打出诛伐奸贼的旗号,声讨刁协、刘隗十二款大罪。随即周札也起而呼应,两家聚兵近万,北上直取建康。

    司马睿闻报大惊失色,急问刁协、刘隗,当如何应对才是,刁、刘二人也皆束手无策。终究这二位都是文职,从未踏足过战场,更没想到行事操切之下,竟然生乱咱们还没向吴兴下手哪,周、沈两家怎敢便悍然起兵呢?

    刘隗建议急召王敦率兵来救建康,刁协连连摆手说不可:“沈士居本为王处仲参军,则彼返乡作乱,其后得无王处仲之教唆乎?倘真如此,召江上兵来,无异于开门揖盗,万万不可啊!”

    刁协建议,派人去向徐州刺史卞请援“徐方兵虽不多,终为裴大司马亲自选练,既能北破胡寇,又岂惧江南蛮貉啊?虽其不在大王治下,既然相邻,岂有坐视不救之理?”

    司马睿当时不置可否,等到刁、刘二人退出去之后,他正在扶案凝思,反复盘算,忽报王导、纪瞻、戴邈、陆玩等诸臣联袂来拜。

    拜见之后,周伯仁开口就问:“吴兴乱起,建康兵寡,大王何不急召王镇南自武昌发兵来援啊?倘若迟疑,只恐贼近城矣!”

    司马睿说我正在研究这事儿“卿等以为,是召王处仲来,还是向徐方请卞望之来,何者为宜哪?”

    王导、周等人对视一眼,心说什么玩意儿,去向卞求徐州兵来救?这么荒诞的主意一定是刁、刘二贼所献!纪瞻仗着曾经领过兵,打过仗,就先摆手,劝说道:“大王误矣。大王总督江南,王镇南在大王麾下,欲其来救,片纸可也。徐方非大王所辖,卞望之即肯来援,也理当先请示朝廷,诚恐来往之间,贼已克建康矣!

    “况且王镇南见在武昌,治舟师,沿江而下,顺风顺水,数日间便可抵达建康;徐州虽近,其卒须自陆上来,道路难行,反倒迟缓大王切勿以远近计算里程啊!”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司马睿不禁捻须无语。王导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方有北方来客,云朝廷将召卞望之入为尚书,而以阮遥集(阮孚)代之。”

    这就等于彻底断了向徐州请援之路了恰逢人家换班的时候,卞可能正忙着收拾行李要进京呢,逮阮孚初至,情况都还没摸熟,那谁敢轻易对外用兵啊?

    司马睿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命王敦急率兵来援建康,剿灭吴兴叛军。同时他还请王导、周等人各自写信,催促王敦尽快上路。

    再说刘隗返回自家府邸,越想越是担心害怕。

    他同样觉得向徐方求援,不大靠谱,然而若命王敦东来,会不会象刁协所担心的那样,王敦与周、沈叛军暗中勾结,反倒逼迫司马睿收回前命,放弃对江南政治的刷新呢?

    正当此时,门客贺隰求见,问他今日拜谒丹阳王,有没有商定什么办法来抵御吴兴叛军哪?

    贺隰乃是贺循之子,江东的青年才俊,同时也是裴该的债主想当初裴该北伐之前,曾经向顾、贺、纪等家子弟商借过不少的钱粮,事后仿佛没事儿人似的,再不提起……而这些家族,当然也没有胆量去向裴大司马索要了。

    不过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裴该虽然地盘儿大了,花费也更巨,暂时确实拿不出闲钱来偿还债务;而江东各家豪门倒也不在乎这点点儿钱粮,相反,利用债务使大司马常记其恩惠,反倒更为有利。

    也正因为如此,各家多头下注,乃遣纪友、贺隰等昔日与裴大司马同游覆舟山,有这么点儿交情的青年子弟,入刁协、刘隗门下因为很明显,刘大连跟裴大司马是有联络,有勾结的。只是释僮之令一下,纪友等人就主动闪了你刀子都动到咱们头上来了,咱还能帮你办事么?唯有贺氏,产业都在会稽,暂时还算安稳,于是贺隰继续留在刘隗府中,观望风色。

    当贺隰听刘隗说,刁协建议去请徐州军来援,当时就急了,连连顿足道:“刁公误矣!徐方非丹阳大王治下,且虽近邻,步行而来,必然迟缓,如何能救建康之急啊?如此进言,反显得二公束手无策,则大王必听王茂弘等人所言,召武昌兵来恐怕王镇南入建康之时,便是二公罹难之日!”

    刘隗双手一摊,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建康实在是没兵啊!

    贺隰便道:“近日于丹阳释放僮客,亦已得七八千编民,可即于其中挑选青壮为兵,彼等恐怕再入私门,必肯为大王与二公死战。同时再召扬州各郡兵马来援,即不能摧破叛军,固守建康,当不为难。而大王若有这数千兵在手,即便王镇南来援,料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刘大连抚掌道:“卿言是也,我当急往府中,向大王进言!”

    于是黑更半夜的,又再跑去丹阳王府,向司马睿献上此计。司马睿说你晚来了一步,我已然应王茂弘等人所请,召王处仲来援了……我也是没办法,因为刁玄亮的主意实在不靠谱啊。

    刘隗道:“即便无奈召王镇南来,大王亦当先于释僮中选士成军,助守建康。”

    司马睿点点头:“此计可行,只是当以谁为将啊?”

    你又不是武职,从前也没管过军事,倘若派你刘大连去选卒、练兵,相信连你自己都不敢接这活儿吧?

    丹阳王府里确实找不出什么将才来了,刘隗反复思忖,最后提出来:“虞承嗣可也。”

    虞承嗣就是虞胤,是司马睿亡妻虞氏之弟,他外放做过两任太守,多少有点儿领兵的经验。当然最重要的,虞胤是司马睿的姻亲,则他掌握了这支军队,肯定会稳稳站在司马睿一边,而不会倒向王氏。

    司马睿当即召来虞胤,付以重任。

    吴兴叛军进至秣陵、句容之间,就不动了,并没有即刻进逼建康城他们在等王敦呢。

    虞胤于才刚释放的僮仆、佃客中点选了三千多人,操练不过五日,他年轻气盛,竟然就领着这支兵马南下去寻找叛军主力决战,结果迎面正好撞见周札之侄周筵。

    周筵于周氏族内素号善战,所部五百,亦皆精选,谁成想战不多时,竟然不支而退正如贺隰所说,那些从佃客、奴仆中选出来的新兵,虽然缺乏训练,却皆恨这些大族入骨,更怕一旦战败,将会复为大族之奴,再无出头之日,故而人皆奋勇,悍不惧死。幸亏周札、沈充等急忙率军来援,这才救下周筵,击退了虞胤。

    虞胤就此也认识到吴兴叛军确实能战,我军数量尚且不到敌方的四成,正面对决,难有胜算。就此缩回了建康城中,巩固王府防御因为城墙多是篱笆扎的,根本不可能作为屏障以待王敦东来。

    数日后,王敦大军抵达建康城外,系舟石头。他本人并未出面,只命钱凤先率五千兵马入城勤王。钱世仪进城后,首先就以卫护丹阳王为辞,接管了虞胤的部分防区,然后别遣兵马去包围刁协和刘隗的府邸……

    王导趁机和钱凤一起进谒司马睿,呈上王敦的奏书,书中将此番动乱的罪责全都推到刁、刘二人头上,说只要罢免二人,收回释僮之命,叛军便会当即星散,不足平也。司马睿见状大惊失色,忙问王导:“茂弘,令兄此来,是救孤啊,还是要挟孤啊?”

    王导拱手道:“释僮之命,大伤国内人心,臣此前便屡次进言,以为不可,惜乎大王不听。今止吴兴乱起,而若此令不除,恐怕江南再无宁日,虽镇南手握重兵,也怕疲于奔命,难以全定啊。

    “大王,今国家方用兵于北,我江南唯坐守可也,还当镇之以静,免为朝廷拖累。大王今听臣等,罢刁玄亮、刘大连,尚可全二人性命,不过退居散职而已;收回释僮之政,此前所释放的奴婢、佃客,尚可为大王所有。倘若迁延,使动乱更甚,怕是最终反害刁、刘性命,且使已释之僮,亦不得不复归私家了。大王三思啊!”

第二章、刚硬的寡妇

    司马睿本人是很想奋发做一番事业的,对于江南尤其是扬州,大族盘踞,各自地连阡陌,僮客过于编民的局面,亦感深恶痛绝,故而用刁协、刘隗之计,欲图徐徐刷新政治。

    只可惜刘大连跑了一趟长安城,得到了裴该的支持之后,腰杆挺硬,很快便促使司马睿疏离王导且罢免庾亮而且貌似王、庾两家唯坐叹而已,并没有什么翻盘的谋划。第一步得以顺利迈出,刁玄亮遂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就此不管不顾地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当时的风气,高门世家唯好清谈,不重实务,甚至于鄙贱庶务,以为自己只要象泥菩萨一样被摆在高位,自然士民景从,四方静谧虽经“永嘉之乱”而始终不悟。于是象刁、刘之类中低层的士人就得以进入政府,掌握机要,并且他们的行动力,也天然比王、周等高门要来得强。

    只是愿意任事,不等于就会办事,尤其刁玄亮素行倨傲,一朝权在手,就连琅琊王氏他都敢侧目而对,简直是到处得罪人。至于刘隗,眼中亦无权贵,屡次弹劾王府重臣,因其落马之人也不在少数。

    比如数年前,因为庐江太守梁龛在为妻子服丧其间,宴请丞相长史周等人,刘隗就上奏请罢梁龛,削其侯爵,以明丧服之礼;而周等明知主人居丧而仍然赴会,同样遭到罚俸的惩处。不久之前,周之弟周嵩嫁女,其门生阻塞道路,甚至于斫伤行人以及维持秩序的官吏,刘大连再次弹劾周,迫其自请免职。

    周字伯仁,出身汝南周氏,于江左侨客中名位仅次于王敦、王导,且与王导相交莫逆。周去位,时人都说是剑指王导,估计刁、刘用事,王茂弘也蹦不了几天了……

    故此钱凤设谋,王敦起兵,事先便遣人密告王导,请他就中用事,好彻底扳倒刁、刘。王导深然其计,这才先与纪瞻等人游说司马睿急召武昌兵来,继而又偕同钱凤,前去“逼宫”。

    当然啦,王茂弘是个忠厚人,又与司马睿君臣多年,情深谊重,他是不肯指着对方鼻子放狠话的,而要剖陈利害,娓娓劝说并且还貌似把自己摆在跟王敦不同的立场上,只是……那王敦我也制约不住啊。

    司马睿虽欲振作,虽爱刁、刘,奈何这人骨子里便镂刻着“软弱”二字,否则也不会在“八王之乱”中,始终就是个打酱油的,然后一见形势不妙,撒丫子就往江南跑……在原本历史上,东晋主弱臣强的局面,其实在司马睿南渡之初就已然形成了,根由全在这位“元皇帝”本人身上。

    所以根本不用王导请钱凤将所部兵马陈列于前,司马睿本能地就怂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应允王敦所请,罢免刁协、刘隗,收回……不,是就此停止释放私家僮仆。

    然而司马睿也不傻,王导说只要及时罢免刁、刘,便可全二人性命的鬼话,他是根本不信的。于是转过头去,他便密令侍从去给刁、刘送信,说我保不住你们了,估计官职一除,王敦就会向你们下毒手你们还是赶紧逃吧!

    钱凤初至建康,还没能把刁、刘两家围牢,司马睿的口信乃得顺利传入。刘隗惊骇莫名虽然也在预料之中赶紧收拾东西就打算落跑,贺隰问他:“公将往何处去啊?”

    刘隗说:“唯今之计,只有急过江,去向朝廷申诉了。”

    贺隰说你确实应当去洛阳向朝廷,或者去长安向大司马申诉,问题是你出得了建康城,却未必过得了江“征东大军,樯橹遮天,系在石头,公若急过江,必然为其所擒也!”

    刘隗已然慌得六神无主了,急忙扯着贺隰的袖子哀告道:“卿既明此,料必有计卿其救我!”

    贺隰回答道:“闻钱世仪将兵入卫,且分兵来围府上,然其于一处却未设防今能救公者,非我,唯吴兴大王也!”

    刘隗闻言,恍然大悟,赶紧拜谢了贺隰,然后领着家眷潜出府邸,就急投吴兴王府而来。此时王府用事者,乃是裴嗣之子裴常,名为吴兴王文学,其实等同于大管家,闻讯急忙禀报太妃裴氏,请问咱们是不是放刘隗进来啊?

    裴氏颔首道:“放彼等入府,且唤刘大连来见我。”

    刘隗入觐后,当即双膝跪倒,就在裴氏面前放声痛哭,恳请相救。裴氏蹙眉道:“大连,卿与刁玄亮行事,未免太过操切了,建康尚无一旅之师,焉敢遽释各家僮客?卿等为国而不惜身,死亦无悔,然不怕因此而拖累了丹阳大王么?”

    刘隗连连磕头,说这都是刁协的主意,我已经想尽办法扯着他,别把步子迈得太大啦“然王氏素恨我,目刁、刘为一党,即诛玄亮,隗亦难免……还望太妃与大王救我性命!”

    裴氏想了一想,就问:“大连自可暂匿此府,但不知其后有何打算啊?”

    刘隗道:“臣当前往长安,向大司马申诉……”

    裴氏说既然如此,不如我派人护送你到江边去吧“唯闻王处仲军陈石头,不如过覆舟山,自下游涉渡,先向徐方,求卞望之援手。”

    即命裴常,等到天黑,便将刘氏一门装上马车,送去长江岸边,并且寻找船只,助其渡江。

    再说钱凤一得到罢免刁、刘二人的制令,当即亲往搜捕。先去刁协府上,却不见人早就跑了被迫再转向刘府,却也毫无所获。贺隰时在府中,钱凤倒也是不敢拿他怎么的终究是贺循之子,江东大户子弟啊只是请问,刘大连往哪儿跑了?我奉丹阳王之命,捕其下狱。

    贺隰摇头道:“但知偕家眷出府而去,吾实不知其所往也。”

    好在很快就有人跑来汇报因为江左世族,不分南北,恨刁、刘的人实在太多了说看见刘隗的马车进了吴兴王府。钱凤不禁顿足,说:“是我之失,理当先断其退路才是!”

    等跑到吴兴王府上,天都快要黑了,钱凤急命将王府团团围住。裴嗣出而探问,钱凤说是为了搜捕逆党刘隗,同时保护吴兴王不受彼等侵扰。

    两人正站在门口对话呢,突然之间,府门大开,藩王仪仗并举,随即裴氏牵着年方九岁的司马冲昂然而出。钱世仪急忙叩拜施礼,就听裴氏喝问道:“汝既从王镇南而来,不前去剿灭城南叛贼,如何倒在城内大搜?且今围我王府,得无欲谋逆么?!”

    钱凤叩首道:“臣不敢,臣此来,本为……”

    裴氏打断他的话,厉声道:“汝欲杀我便杀,欲害丹阳大王亦请便,但须留下吴兴王性命。若敢将一刀一矛指向王驾,异日大司马将关中十万雄师来,必车裂汝等于市!即王镇南,恐亦难逃西市之戮!”

    包括钱凤在内,武昌军士见其状而闻其言,莫不觳觫……

    裴氏出身显贵,且青春即有风骨,否则也不会身陷羯营之中,还敢大半夜的孤身一人跑马厩去救裴该了。其后与裴该受拘羯营半岁有余,虽然主要是裴该扛在前面,但她各种妖魔鬼怪一般的胡羯也见得多了,当时都没吓破胆,如今又岂会畏惧钱凤等人啊?就你们这小阵仗,压根儿不够瞧的!

    而至于钱凤,他自然不敢得罪裴氏,关键不在于裴氏拿吴兴王司马冲当挡箭牌,而是其身后还站着一位裴大司马呢……想王敦拥江南雄兵,驻在武昌,倘若不惧裴该,早就可以发兵沿江而下,去铲除刁、刘了,又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啊?

    在原本历史上,王敦就是无诏而起兵,以讨刁、刘的,那会儿建康城的防御力要强得多了,捡选上万流民为兵,且郗鉴正好率部南渡。如今的建康则几如空城,江北流民泰半被裴该、祖逖迁归原籍,或者塞进屯所了,郗道徽更是远在青州……

    王敦这么搞,钱凤这么谋划,就是为求一个大义名份丹阳王司马睿亲自下令,召我带兵到建康来,即便洛阳朝廷、长安行台,都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吧。而若无这一纸诏命,即便国家方用兵于北,无暇南顾,也绝不肯听之任之,必将号召诸郡起兵进讨。

    到了那个时候,甘卓还肯听命吗?你猜湘州刺史应詹、襄阳太守司马承等人站在哪一头?甚至于连老对头周访都很可能挥师东向,欲图复夺荆州了!他王处仲再怎么能征惯战,钱世仪再怎么足智多谋,恐怕都扛不住这群狼搏熊之势啊!

    钱凤本以为吴兴王府上不过数十名侍卫,寡妇孺子的,容易吓唬,只需稍稍将兵一围,自然恐惧,会拱手把刘隗给献出来,没想到这裴氏妇人如此的刚硬!钱世仪莫可奈何,只得连声谢罪,即领士卒撤去当然啦,他自然会派眼线监视王府各门,以防刘隗逸出。只要刘大连不走,等到王镇南进入建康,他必有多种手段可以逼得裴氏把人给交出来。

    裴氏也不理他,自命裴常以王府仪仗护送刘隗一家有胆量你动动吴兴王仪仗看看啊?

    钱凤自然无此胆量,只好远远缀在后面,然后黑更半夜的,很快就追丢了……正在郁闷,忽见一车迤逦而来,钱世仪便即迎上去打问,汝等可曾见过吴兴王的仪仗哪?

    车中并非他人,乃是庾亮庾元规,白昼前往城外友人处吃酒,回来得晚了一些,正好碰见钱凤。双方见面行礼,钱凤知道他是王导之友,也不敢无状,只是好言探问。庾亮就问了:“卿等往寻吴兴大王车马,欲图何为啊?”

    钱凤道:“恐怕刘大连藏匿其中,凤奉丹阳大王令旨,前往捕拿。”

    庾亮“哦”了一声,手捻胡须,略略一顿,便即笑道:“惜乎,未曾见也。”然后又问:“不知可擒住了刁玄亮不曾啊?”

    庾亮帮忙挡了一下,刘隗就此逃出生天。

    在钱凤想来,庾亮跟刁、刘是政敌,自然不会隐瞒其去向,他却不知道,其实庾元规的政治理念,与刁、刘实有共通之处只不过前者纯然站在司马睿一边,想要巩固江左政权,后者则更注重朝廷利益罢了。

    庾亮虽然下野,仍然关注着江左的局势,时常慨叹自不得用,却被刁、刘给占了先,而且……你们的手段太过粗糙啦!倘若是我用政,我将如此这般地先徐徐削弱南貉势力,然后再制约侨客大族,直到彻底归政于丹阳大王……

    当然啦,闭门造车是一回事儿,实际施行是另一回事儿,在原本的历史上,庾元规执政后的手段,比刁、刘只有更为粗糙因为他觉得自己手上有兵,且王敦已死,苏峻之流何足惧也?

    所以庾亮既盼望刁、刘垮台,却又不忍心见到他们的下场太惨,就此明明看见吴兴王车马过去,却假做不知,敷衍钱凤。

    刘大连就此得以逃出生天,刁玄亮却没他这么好运气了。关键是刁协根本就没想到去求吴兴太妃裴氏相助,他直接领着家眷、仆佣出城就直奔江边。途中听闻王敦大军驻在石头,被迫转道东北方向,图谋在江乘附近北渡。

    与刘隗不同,刁协本年已经快六十岁了,年老体弱,不能骑马,只能乘车,偏偏江左车乘多用牛拉……导致行动迟缓,数次差点儿就被追兵赶上,一路上是险象环生。再加上他为人刻薄,待下也素无恩情,仆役离心离德,途中就陆续跑散,结果尚未抵达江乘,左右便趁着天黑把他给谋害了,割下首级,以献王敦。

    王处仲这个高兴啊,不用我亲自动手,即可诛杀此獠。为了表示自己并无必杀刁、刘之心我只是想罢了你们的官而已啊,最多派人包围府邸,防止你们落跑恩准刁氏家眷将刁协遗骨收敛起来,以庶民之礼下葬。

    消息传入丹阳王府,司马睿不禁黯然垂泣。随即密令虞胤去访察到谋害刁协的几名仆役,将之构以他罪,统统逮捕诛杀了。

第三章、关于门下省

    裴该返回长安之时,江左变乱的消息尚未传来。

    他虽然离开时间不久,案头依然被摆上了厚厚的好几摞文卷,在在需要批复。虽然就理论上而言,留守之事委任长史裴嶷和司马陶侃,帮助处理了大部分的政务、军务,但因为新的架构才刚搭建,新的法规才刚颁行,有很多事情裴、陶也拿不准主意主要是不清楚大司马究竟执何种态度因此都暂且按下,要等裴该回来以后再作决断。

    所以裴该才跟老婆、孩子欢聚了一个晚上,就被迫要打点精神,亲往视事,忙得不可开交况且此番出征,虽然仅仅调动了甄随一军以及三百警卫,赏功罚过,也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啊。

    正在手不释卷,运笔如飞之际,忽报荀崧求见。

    倘是他人,裴该就命挡驾了有什么事儿书成奏上,我这儿正忙着哪但长安城内,只有三人求见他不便相阻,那就是裴嶷、陶侃和荀崧。于是只得暂且放下书卷和笔墨,亲往恭迎荀景猷。

    荀崧进来,三言两语寒暄过后,便问:“荆妻与灌娘催促我为猫儿举行婚事,故此特来相问。”

    裴该说这事儿大人您决定就好啦“吾方政务倥偬,实无闲暇除非,春末夏初再说。”

    荀崧点点头:“既然文约有此言,我便以猫儿仲父身份,一体规划了。然而,不知此番出征,杨清可有功绩?此后更做何等安排啊?”

    裴该说这回杨清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劳,于是大致将其凭沁水断后,阻遏羯师的经过一说。荀崧不禁沉吟道:“我亦向陶士行索取杨清履历,仔细按察,确乎忠勇之士,奈何……运数似不甚佳啊,每每全师尽没……”

    裴该笑道:“唯板荡始识纯臣,若非艰难之战,如何见其功勋啊?且彼每每能够独逃生天,怎说运数不佳?”

    荀崧摇头道:“则文约望卿麾下诸将,是虽无大获,而皆能全师归返呢,还是艰难苦战,陷军而独还呢?杨清此番,事出非常,否则岂有覆师而反得立功之理啊?”顿了一顿,又说:“且幸亏此事未为荆妻、灌娘与猫儿所知,否则不知如何担忧、惊骇,甚至有可能怨怼文约了!”

    裴该听了这话,不禁蹙眉不语。

    荀崧趁机就问了:“未知杨清可能适兵、枢二部之任否?”

    他的意思,同样是武职,不如把杨清调去坐办公室,别三天两头地往战场上跑,这样既能保证他的性命安泰,也不至于再动不动就一军尽覆了,岂不是好?

    裴该点点头,说:“据甄随等将所言,杨清非匹夫也,实有谋略,规划布局,颇有长才……既如此,我便如大人所请,因功而晋其一级,使代陈安为郭思道之辅。”

    荀崧闻言,颇感欣慰,说:“如此最好。”随即徐徐地从袖内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裴该,说:“此梁司徒方从洛阳致信来,有辞位之意……”

    裴该听了,不禁稍稍吃惊,心说这才是正事儿啊,你进来先跟我说什么杨清……赶紧双手接过,展读起来。

    他一边读,荀景猷一边在旁解释:“司徒去意甚坚,恐怕难以挽留。则若司徒去,朝议必使家叔父录尚书事,祖大将军方不起,则尚书省或尽为家叔父及道玄(荀邃)所掌控。是以司徒谋划,改华敬则(华恒)为侍中。

    “汉魏以来,尚书理政,而侍中、散骑二寺省其事(商讨、审核尚书奏议)。唯今上践祚于长安,其时阎鼎、索等用事,为谋专制擅权,于朝廷旧署乃多不置。朝臣虽亦有加号侍中、散骑者,其实备员罢了。

    “且二寺之职能,原本辅弼天子,以制尚书。今上虽已成年,尚未躬亲政事,侍中、散骑亦多不出入禁中,国政唯由尚书,则录尚书事者,不独为宰相,几乎为摄政矣!”

    裴该心说这就是我原先的布画啊,乱世之中,国家确实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行政机构的,但要不要天子……起码要不要天子实际上干涉政事,起作用,可以退一步再作考量。不过荀崧所言也有道理,原本尚书省基本上捏在我和祖逖的手中,所以根本没考虑过制约机构的复兴,如今既然有可能落到荀组手里,那……

    就听荀崧继续说道:“是故司徒乃欲使华敬则为侍中,领门下,内辅天子而外制尚书。华敬则朝暮摇摆,则若梁司徒去位,我等于尚书省内力衰,且祖大将军亦不起,多半是会倒向家叔父的。然若使其掌门下,省尚书事,则未必了……”

    晋代的门下省,其实就是汉魏的侍中寺(省),其后更要合并了散骑省和西省,才最终成为隋唐权威赫赫的三省之一。这年月的门下侍中、散骑常侍等职,都主要负责对上命(出于中书)和下奏(出于尚书)的审核,独就侍中而言,权柄虽不如后世,也已经有了一定的封驳权。所以尚书和门下是相互制约的,天然就不可能和睦,倘若华敬则一朝权在手,你看他会不会对尚书省的奏章全面开绿灯?即便只是表面文章,表示自己并非尸位素餐,也得时不常小打几架吧?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彻底倒向荀组了。

    裴该听了这话,不禁微微而笑,说:“梁司徒实老成谋国者也。”其实心里说,这老滑头,治国不行,搞政治斗争倒很内行嘛。

    他若在辞位前便即提出动议,改命华恒为侍中,相信荀组是断然不会拦阻的。因为华恒既去,荀邃理所当然进位左仆射,在不设尚书令的前提下,那就是尚书省内第一把手,怎可能不乐意啊?而华恒既出高门,又是外戚(其妻为晋武帝女荣阳公主),在诛除索的行动中立过功,于省内掌权多年,他怎么可能甘心去坐冷板凳呢?必然会重建门下省,甚至于可能连散骑寺都直接给合并了……

    目前的门下侍中还有梁浚、宋敞,散骑常侍则有华辑和严敦,情况都跟华恒类似,即便不是关西人氏,也都是从长安跟着司马邺东归的,天然的骑墙派。唯彼四人或者名望、资历不足,或者在诛除索的行动中也骑了墙,所以到洛阳后只能挂个空头衔吃白饭。然而一旦把华恒往其中一扔,必然产生强烈的催化反应,说不定这五人将会组成一家新的派阀,直至能跟荀党正面硬刚呢!

    梁芬果然老奸巨滑,明着看他放弃了尚书省,其实是想转进门下省啊……

    只是,这老家伙突然起意转进,究竟是什么契机促成的呢?是祖逖病重,荀党之势日盛;还是洛阳城内那则谶谣?或者,是我对那则谶谣的态度使然……

    荀崧见裴该先前尚且面露惊愕之色,听自己说着说着,很快就雨过天晴,甚至于笑起来了,知道他已然彻底明白了梁芬的用意,并且基本上认可。于是便略顿一顿,话题再度转开

    “中朝如此,即关中亦不可不为殷鉴。”说着话一指案上那厚厚的公文:“文约案牍劳形,难道无人可以帮忙审核一二么?”

    裴该闻言,笑意顿敛。

    荀崧赶紧撇清道:“我虽不如梁司徒年高,近日亦感疲乏困顿,既卸朝命,实无复起之意。唯望于关中倚靠文约,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罢了……”

    裴该不禁暗中吐槽:你所谓的“含饴弄孙”,其实是“含饴弄儿”吧?我才回洛阳就听说了,你新纳的小妾已有身孕……特么的将来我一儿一女,要比他们舅舅岁数大,这可怎么面对啊?!

    裴该记得荀崧当有二子,长荀蕤,次荀羡,于东晋并称“二玉”,如今荀蕤在啊,于朝为秘书郎,荀羡可还没见着,估计尚未诞生……说不定就是你侍妾肚子里那个!

    就听荀崧继续说道:“汉初萧何为相国,后命曹参,权柄极重,虽然惠、文时往往二相并置,且有御史大夫为宰相之亚,人主权柄,仍然难免偏移。是故汉武帝始建内朝,任尚书,命大司马,以分宰相之权。

    “汉武设内朝,乃因君主不躬亲政事,则相权必大,倘若躬亲政事,则无辅弼之人……”再指指让裴该头疼的那些公文“如文约今日。丞相、三公尚且开府,僚属罗列,则以一人之力,如何可以制之啊?其命尚书,初不过管理文档而已,如今之郭景纯、胡子云;然终不能协理人君,乃命录尚书事、平尚书事等,且尚书分曹,其署日繁。

    “逮不设丞相,而尚书实夺三公权柄,乃复设中书、门下,以出诏命及省尚书事。要在使人臣相互制约、监督,而其君可独操权柄于上也。今行台分部理事,一如尚书,而别无中书、门下,则与中朝状况何其相似啊?况且录尚书事,权也非职也,今行台之长史、司马,则职、权并重,比拟秦汉之二相,或一丞相一御史大夫,应无大异……”

    “大人,”裴该忍不住打断了荀崧的话头,说,“行台终不能与中朝相比。”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前世也曾多次梳理过历朝官制的演变,你不必要现给我上课。问题我这儿终究是个临时机构,不是真正的国家、朝廷啊。

    荀崧正色道:“虽为行台,置罢非旦夕之间……”你都归天子而自居长安快两年整了呀“所统四州两郡,事务繁杂,且既命诸部,一如尚书,则岂可不备门下?我自归长安后,不涉政务,唯冷眼旁观,行台虽较中朝为振作,因循苟且之事,亦不罕见。或正因为文约故意自弱于中朝,不敢事事比类,诸吏乃生浮躁之气……”

    尚书省自西汉始设以来,有一个逐渐发展和扩张的过程,如此到了隋唐之际,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国家最高行政机构。最初,尚书省是窃夺了丞相和三公的政令权,继而又插手九卿的行政权但在晋朝,仍设九卿,其职权与尚书诸曹往往重叠,遂导致责权不清,行政效率低下。

    先贤于此,早有规谏,一种意见是建议干脆罢九卿,而将行政权尽数收归尚书省;一种意见则是保留九卿的行政权,而尚书省仅仅作为其领导机构存在。裴该既然行台长安,详细规划和搭建类尚书省的班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不可能模仿朝廷,再创建九卿的外派机构,因而干脆一步到位,把十二部规划得极详细,所用人员也远远超过了中朝的尚书省,完全夺占卿权,大致等同于隋唐的行政机构。

    这在荀崧看来,那就是你不敢一板一眼照套中朝架构,而要刻意彰显长安行台的地方性和临时性照这个样子下去,官吏们还能有多少动力啊?目前在你督责之下,尚能实心办事,时间一长,必生怠惰啊!

    裴该不禁心说,还真是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出不同问题来,陈前不久还在夸长安行台的架构搭得完全,你这会儿倒说是草台班子……

    不过也对,关键不在于角度不同,而在于视野不同。陈延思终究只是名中级官僚而已,光看到了行政系统的单一化和职权明晰化;荀景猷却是做过执政的,能够站在更高角度观察我这一套新系统,所得结果必然是:政令方面,唯大司马与裴文冀、陶士行三人而已,你们就算千手观音也忙不过来啊!

    并且更重要的是,裴该你身边儿没啥人,只有一票文学侍从,帮忙整理文牍,以及代笔写文章而已。相比之下,裴长史和陶司马倒是门客众多,则时间一长,难免有太阿倒持之忧!

    荀崧生怕裴该误会,还紧着解释:“文冀为至亲,士行亦循规蹈矩,我非疑忌二君也,唯论制度,此非长远之计啊。”

    裴该就问了:“则请大人教我,该当如何更制啊?”

    荀崧建议道:“可即于大司马府内设一房,除郭景纯、胡子云等外,多选智谋之士以为辅弼。大司马政令,皆由此房宣出;长史、司马诸部所奏,亦由此房审核……”

    裴该笑道:“此与设门下省无异啊。我终究只是行台关中,若如此做,恐怕会引发朝廷的猜忌……”

    荀崧打断他的话,规劝道:“文约,朝廷猜忌与否,只看时势,与文约所行何关哪?即便不设门下,难道朝廷就不猜忌了么?岂不闻‘秦当雄’之谶……”

第四章、谶由谁造?

    荀崧所言不为无理,只要形势到了那一步,人臣权凌其君,自然会引发猜忌,不管你是王莽也好,是霍光也罢……且霍光之跋扈,其实更在王莽之上,王巨君进位摄皇帝之前,那可是礼贤下士,恭敬守礼,瞧上去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的。

    所以正如曹操所说,“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前顶啦,争取一辈子都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甚至于传诸子孙。一旦退步,绝无平安抽身之理!

    但是荀景猷接着就提到了“秦当雄”三字,倒不禁吓了裴该一大跳。他心说此言只有梁芬跟我提起过,我从来也未曾向外人透露过啊?究竟是谁把这条谶谣传到长安来的?这传播速度还挺快的嘛……

    询问荀崧,荀崧说此谶于文约你返归之前,便已然在关中地区布散开来了,但再深究,所传布的却只有前两句:“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至于后两句“相背者违,著衣者乖”,却连荀景猷都没有听说过。

    这就很明显啦,此谶是被人剪裁之后,方始传入关中的。

    裴该乃问荀崧:“在大人看来,此谶若为人造,究竟是何人所为哪?”

    荀崧双眼微微一眯,反问道:“得非家叔父或道玄之谋乎?”

    裴该摇摇头:“不会。”

    想当日梁芬也怀疑此谶为荀党所制,希望裴该委员彻查,被裴该婉拒了。其实倘若裴该本人也怀疑荀组、荀邃他们,是必定会一回长安,就吩咐裴诜去暗中探查谶谣源头的;但他本不作此想,所以为了朝廷的和睦,不别起纷争,便不宜多事啦。

    为什么呢?因为这则谶谣所指太过明显,其言又故意曲折,水平不高,就仿佛一个小孩子特意模仿大人笔迹似的。从来谶谣嘛,就是要云山雾罩,不明所指,唯有高人才能解得出来,而即便高人,那在事前也确定不了,如此方能为有心人所利用。

    好比说“代汉者,当涂高”,此谣后汉初年即有,但代汉的究竟是指公孙,还是指袁,没人能够说得清楚。直到曹操肇建魏国,才终于有“高人”恍然大悟“当涂高者,实为当途高也,所指魏阙也!”

    再好比说那则“天子何所在,近在豆田中”,王浚借此以杀霍原。在裴该想来,如果光从文意上去考究,若指姓名,说不定是指个姓窦的或者姓田的,更为靠谱;若指地名,可以应合的那就更多了。

    而且这两条谶谣含义虽然晦暗不明,文辞却都浅显,容易为愚夫所传唱,从而逐渐扩散开来。再如“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一听就知道非中原人语,是江左那票混蛋所制……

    但如今这则谶谣,前两句很浅显,点到即止,却偏偏莫名其妙地画蛇添了后两句,好象生怕人不明白,而非要直指“裴”姓不可。过犹不及,这水平就次了不是一星半点啦。

    荀党都是些什么人?多为中州大姓出身,要说治国之才可能挑不出几个来,若论文章诗赋,其才几占天下之半,他们怎么可能造出这么低水平的谶谣来呢?说出去都丢人啊!所以裴该从一开始,就从没有怀疑过荀组等人。

    至于是依附荀党的小人所制,那更不可能了,这么不流畅不通俗的段子,若无大v做推手,肯定是上不了热搜的。

    所以八成是石赵政权所造。张孟孙必定不屑于玩儿这种小花样,至于程子远、徐季武那票俗吏,倒估计就是这种水平了。只是考虑到此前那则“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来,裴该又有些难以确定……那则谶谣的水平要高得多啊,裴该曾疑是裴宪、荀绰等人所造,那为什么这回石勒或者程遐不去找那票文学之士,而偏要自己个儿瞎搞呢?

    当下即将自己的疑惑,向荀崧合盘道出。荀景猷不禁抚然,说:“文约心思甚密,我竟虑不及此……”想了一想,就问:“会不会是武昌所制啊?”

    可能敌视裴该,想要离间晋之君臣的,还有巴氐和江南。巴氐不用考虑,那全是一票大老粗,范长生又已经死了,估计他们连这造谶的计谋都想不出来;至于江左,司马睿是个忠厚人,刁协、刘隗又执其政,必不为此至于王导、庾亮等人,那也是有学问的,不至于拿出这么低水平的答卷来。

    那么就只有武昌的王敦了。王处仲本身也是个学问人,但在琅琊王氏内部却并还算不上佼佼者,属于有可能脑袋一昏就写错答案的。再者说了,其专任钱凤,那就是一无学俗吏啊,还喜欢炫耀,说不定就是钱凤出的主意,王敦一迷糊便通过了……

    裴该笑笑:“王处仲尚在壮年,不至于如此昏聩吧。”随即摆手,说多猜无益啊,咱们还是把话题拉回来“大人之教,该领受了,当如何做,且容我仔细思量。”

    新设机构之事,不是一拍脑门儿就能决定的。再者说了,你先得有人,才能设立机构,如今麾下杰才,多半都已经塞进十二部里去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丈人你所说的“智谋之士”哪?咱们只好先存着这个心,然后耐心访察和等待。

    再无别事,荀崧便又关照了几句相关猫儿的婚事后,辞了出去。裴该重新拾起案上文卷,却发现根本就读不进去,忍不住释卷而手按脑侧,凝神细思他还在想那则谶谣之事。

    这则谶谣传入关中,其用意恐怕与在洛阳传布大相径庭,必然是另外一票人所推动的多半就是裴嶷!不过叔父虽然不以学问见长,终究家学渊源,水平不低啊,知道把后面的蛇足给铲了去,光传前面两句。只是由此思路发散,裴该猛然间想到:原谶会不会也是自己人所造的呢?!

    谁能肯定,原谶一定是想构陷自己,与裴嶷传布新谶于关中,用意不同啊?倘真如此,那么其人也便呼之欲出了……

    裴该花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才终于把案上那些文卷消去了大半,剩下的按照一般进度,逐日处理便可。可是他才刚缓过一口气来,裴诜便来禀报,说江东乱起……

    最先传到长安的情报,是说丹阳王下令于丹阳国内释放僮客,随即吴兴周、沈两家豪门便即掀起反旗,丹阳王急召武昌的镇南将军王敦率兵往救建康。裴该得报,当即一语道破:“此必王处仲所设谋,欲要挟丹阳王也!”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王敦第一次起兵谋反,就是剑指刁协、刘隗,其契机也正是释僮之政;再加上沈充那不是王敦的亲信么?则其造反而无王敦授意?谁信哪!想不到历史进程虽然大改,该发生的还是一样会发生……

    只不过王处仲这回没有公然树起反旗,而是迫使司马睿下了调兵之令估计王导在其间起了不小的作用。如此一来,他所处的形势自然大好,后无陶侃、甘卓、司马承等人的牵制,前亦无戴渊、周札的拦阻,关键是师出有名啊,就连朝廷都拿他没招儿!

    估计王敦这回是能够顺利进入建康城的,而即便他事后凌迫司马睿,只要司马睿没有明确上奏弹劾,朝廷亦无可论罪……加上国家方有事于北,只要双方不彻底撕破脸皮,暂时是不会再向南方用兵的。

    就不知道刁协、刘隗,是不是仍旧落得个原本历史上一般的下场了……不过如今中原在晋,羯势不雄,估计刘大连就算落跑,也不会再往河北跑了。他会不会来找自己呢?此人是否可用啊?

    裴该便命裴诜密切关注江左态势,随时向自己汇报。然后他略有了些空闲的时间,便依照惯例,前往各部办公场所,前去巡查、督责,看看是否有荀崧所谓的“浮躁之气”出现当然啦,他尽量只看或者问,而不表态,更不便隔过裴嶷和陶侃直接对各部掾下命令。

    就此不禁想起一桩《三国志》上所载旧事来想当年魏明帝曾经前往尚书台,尚书令陈矫跪迎,问道:“陛下欲何之?”明帝说我打算“按行文书”,看看你们的工作状况。谁想陈矫却说:“此乃臣等职分,非陛下所宜驾临。倘若以为臣不能称职,则请陛下黜退,否则,陛下宜还。”明帝大惭,回车而返……

    汉魏以来,直至隋唐,君主的独裁权并不甚重,具体来说,则君主只有政令权,并以之分授宰相,对于具体行政事务是不应该干涉的根据儒家理念,上下有序,国家始安,而这有序既代表了人臣不能侵夺君主之权,也代表了君主不必躬亲琐碎之事。皇帝不应该亲临尚书台,即此理也。

    然而如今裴该在长安,却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视察哪个部门的工作,就视察哪个部门的工作,为其非人君也。但即便宰相关注细务,也是会遭到史家异言的,只有如邴吉那般“识大体”,如陈平但云“有主者”,才是真正的宰相职份。

    其实此前陈也曾经规劝过,说大司马你应当只关注大政,具体执行,不当亲理,甚至于都不应该直接跟小吏打交道,裴该全当耳旁风那不就上下隔绝了嘛。然而如今想起荀崧所言,又觉得有些道理我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抽空关注细务,不要搞得跟诸葛亮似的,最终活活累死啊……而且如此一来,中下层官吏会不会有不受信任之感呢?善待群下,甚至于跟他们打成一片,那是应该的,就好比我时常入军中与小卒相谈,但具体营务,确实不应干涉。

    而这,就需要有一个代替我宣导政令,并且监控执行部门的机构……魏晋以来三省之设,不为无益啊……

    既然想到这里,他也就逐渐减少了自己对各部的督责,基本上只是去恳谈几句,联络一下感情而已。其间在警部与其掾李矩李茂约交谈的时候,偶然间想起来,就问:“王、庾二子,可在从尊夫人习字么?”

    李矩说对啊,随即就从怀中抽出几张纸来,递给裴该,说这是那俩小子近日的习字,明公请观看起来他对自家老婆的这俩弟子也甚为喜爱,时常揣着他们的手书到各处去炫耀。

    裴该先展开王羲之的字来看了,不禁赞叹道:“右……”差点儿要说“右军”,好在及时改口“逸少此字,实不似少年人。”其实他对书法也没有太多研究,甚至瞧不出来这跟后世所传的王羲之壮年所作有多大区别,但肯定写得比自己好,这总归是能够瞧得出来的。

    然后再看庾翼所作,貌似也很不错啊……

    以问李矩李茂约本人也是位书法家李矩便道:“逸少人如其名,字势雄逸,飞扬有鸿雁翱翔之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至于稚恭,亦颇精奇,然笔触间每见事功之志,恐怕将来成就,不如逸少……”

    裴该心说啥意思?胸有事功则于书法上就不可能登顶?幸亏你生在晋代,颜鲁公才不会从地下跳起来跟你急啊。

    庾翼其人,他前世也是听说过的但没印象那也是一位书法家曾经领过兵,打过仗,虽然没怎么赢……总体而言,于文,庾亮未必如庾冰,于武,庾亮未必如庾翼,季坚、稚恭这俩兄弟合起来,才能、功绩在乃兄之上。

    于是问李矩:“二子可曾透露,有见我之意哪?”李矩摇头道:“不曾言欲觐见明公。”裴该就不禁纳闷儿了,心说你们俩过江到长安来,究竟所为何事?难道真是来一门心思学书法的?罢了,你们不提,我也不理,咱们就这么拖着好了。

    然后才从警部出来,返回大司马府邸,裴服就递上来一大摞的名刺这些都是想要求见裴该之人,按照过往的经验,多数是谋钻营、求进之辈。裴该自从确定了考试制度,对于这类货色泰半是挡驾的有本事等着重开科举,大司马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么?

    只是考虑到,一则要维持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二则其中难免有史书所载之人,或许不用考试,就知道有本事,那便不宜一概拒之于门外了。况且某些人本身未必有什么才能,却有名人的荐书,自也不得不敷衍一二。

    所以让裴服把那些实在不靠谱的全都直接推给郭璞、胡飞等秘书班底,剩下的汇总后再来向裴该禀报。裴该接过来,只见最上面一封写的是:“会稽余姚庶民虞喜仲宁。”

第五章、日心说

    济阳外黄的虞姓,也勉强算是世家名门,据称乃是东汉名将虞诩之后虞胤即出其族。这会稽余姚也有虞氏,裴该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再一想,东吴名臣虞翻是哪儿人来着?貌似就是会稽吧……

    这位虞仲宁既非大姓,又为庶民,理论上是应该挡驾的不是裴该瞧不起寒门,而是如今的寒门子弟大多水平有限,但数量却数倍于世家子,倘若都跑来求见,他实在应接不暇啊不知道为什么摆在最上面哪?

    以问裴服,裴服拱手禀报说:“为其身携王中郎之书信也。”

    裴该一听,哦,是王子赐推荐的人,那确实不便挡驾,即命召虞喜入堂相见。

    时候不大,虞仲宁躬身而入,裴该定睛一瞧,此人三四十岁年纪,穿着虽然蔽旧,却颇整洁,相貌虽然普通,倒也精神,尤其眸子甚正,一瞧就不似王贡那般奸猾之徒……先就有了几分好感。于是主动站起身来行礼,然后摆手请其坐下。

    裴该就是这脾气,不管对方身份有多低,只要不是绝对瞧不上眼的,那么既然肯与之相见,我就得和和气气的,不可展露倨傲之态关键前世鼻孔朝天的领导见得太多了,他乃时刻警醒自己,别一不小心也变成那路货色。

    虞喜自别王贡,一路从青州而至关中,一方面为了躲开兖州北部的战场,所以绕了远;另方面他也没有迫切会见裴该的想法,途中几乎每行三百里,就要停留几天观察星象,所以拖拖拉拉的,三日前方才抵达长安。先找地方安顿好了,便持名刺和王贡手书,来拜裴该。

    等到入了堂一瞧,大司马竟然主动站起身来,向自己行礼,倒吓了虞喜一大跳。他虽然曾被举为贤良,还被征召为博士,但因为不肯赴任,至今仍为布衣庶民,就从来没啥当官儿的当面执礼如此之恭过。诸葛恢为会稽郡守,强召其担任功曹,那也是派人登门,间接下的命令;虞仲宁有时候也在想,倘若诸葛道明亲驾草庐来辟,自己还会不会一口回绝他呢?我这人心肠终究很软啊……

    谁想到了长安大司马府上,王贡的书信还没递上去,大司马就能起身相迎难道曾经听说过我的名字吗?然我本无远名,又好天文而久弃经典,大司马北人也,听说过我的可能性本就很低,因为闻名遂导致态度有所不同,那就更不靠谱了。

    赶紧跪拜,施以大礼,然后侧身坐下,这才就袖中抽出王贡的书信来,双手呈递上去。裴熊恰在裴该身边,就充了侍从之任,接过书信,转交给裴该。裴该展开来一目十行,不禁暗惊。

    王贡信上把虞喜夸得跟朵花儿似的,说此人虽然醉心于观星,而不喜俗务,却于天下大势,每多真知灼见,就连我也经常要向他请教,受益良多。他希望裴该可以录用虞喜,必能有所补益;但同时也说了,虞喜无宦意,倘若坚决不允,明公可以请他在关中观星为辞,尽量挽留,作为布衣之交。

    王贡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重点说明虞喜观星的喜好,及其成就因为他自己也不懂啊裴该见了,却不禁略有所思。于是卷上书信,抬起头来,朝虞喜笑笑,问他:“仲宁自青州千里而至长安,为王子赐传书,辛苦了。”

    虞喜回答说:“吾好观星,乃望遍行天下,观各处星空之微差,此行虽行千里而所获颇丰,不敢言辛苦二字。”他这是特意说明,我不是为了见你而来的,即便为王贡送信,也属顺手之举,我一门心思都在天象上,实在无益于治国安邦,你可千万别起意录用我估计王贡信上,就是向你推荐我来着,你可别信。

    裴该便问:“子赐信中云,仲宁通经典,曾释《毛诗略》,注《孝经》,更为《志林》三十篇,不知何故而释儒经,转观天象啊?”你是纯粹的爱好呢,还是真打算钻研天文呢?

    这一问倒是正搔到了虞喜的痒处,当即回复道:“吾读古志书,知汉初沿用古六历,以冬至起于牵牛初度,后制《太初历》,实测之,则以牵牛西斗宿之间建冬至。于此西移之事,刘子骏(刘歆)含糊其辞,不知其解。吾因此疑惑,乃自观星,求其根源,于今已十有四岁矣。”

    我都抛下儒经十四年之久了,你可千万别把我当颗菜啊!

    实话说虞喜的话,裴该根本就有听没有懂,只得假模假式捻捻胡须,若有所思,并且顺口问道:“然而,不知仲宁十四年观星,可得其缘由否?”

    虞喜回答说:“为天自为天,而岁自为岁也,冬至一周岁,实较日行一周天为短,是故冬至日才每岁西移吾乃名之为‘岁差’。”

    其实这就是虞喜发现了恒星年和回归年的不同,裴该虽然也明白其间差异,却并未能直接对应上虞喜这番话,他只是突然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词汇岁差。你说啥,“岁差”是你发明……不对,发现,这词儿是你生造的?那看起来这位虞仲宁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想了一想,便即问道:“今世沿用魏之《景初历》,其颁行至今,将近百年矣,而我于关中劝农,却觉四时未必俱准,难道是‘岁差’的原因吗?卿可有计算岁差大小呢?”

    虞喜点头道:“吾据《尧典》所记,知其时冬至日短星昴,而今实测,在东壁中,二千七百年间,其退五十余度,乃因此核算,应为五十岁余退一度也。”

    什么“日短星昴”,什么“在东壁中”,裴该完全的一头雾水,但他大致听明白了,虞喜是根据古书上对当时冬至日星象的记载,推算出来,“岁差”为五十年退一度,听起来蛮靠谱的。但问题是,先不提《尧典》是不是真是上古的资料,帝尧即有其人,具体生活在哪个年代,就连后世都没能考证出来,则今儒的话完全不可信啊!

    数式再对,这参数不靠谱,能够得出哪怕接近正确的答案来么?

    干脆先不理会星象了,乃笼而统之地问虞喜:“则卿以为,何者为地,何者为天,日月星辰,俱在何处啊?”你要是跟我说天圆地方,那马上就可以滚蛋了。

    虞喜闻言,略略愣了一下,便即回答道:“在我以为,汉张平子(张衡)之‘浑天说’,及秘书郄萌所传‘宣夜说’,近乎于善。盖天高而至于无穷,地深而不可测量,无所谓方圆。至于日月星辰,光耀布列于虚无之中,各自运行,犹如江海之有潮汐。”

    裴该笑问道:“按张平子‘浑天说’,云‘天如鸡子,而地如鸡中黄’既为鸡中黄,自当为卵形,我常有不解,大地如何类卵?卿可能为我解惑么?”

    虞喜想了一想,回答说:“按张平子所言,不过譬喻而已,未必是说大地如卵。固然,大地非平,舍山泽不论,即于旷野之上,极目而望,或不能得见远山之根;我籍于会稽,常眺望归航之舟,先见其帆,再见其橹由此可见,大地实有曲度。唯其是否如卵,是否如张平子所言,空悬于天表之水中,我尚不敢妄言……”

    裴该心说可惜啊,你都已经能够接受“浑天说”和“宣夜说”了,却不能更进一步……不过也对,根据王贡所言,此人一直在会稽闭门造车,前此为逃避诸葛恢的征召,才会跑去青州依附王贡,这回到长安来,大概是此生第一次跨越大经度……唯其居于海隅,倒是已经发现大地有弧度了。

    想要提示虞喜,大地实际上是个圆球……可是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论据来。沉吟少顷,玩心忽起,心说我干脆给你透露点儿更奥妙的内容吧!

    于是便问虞喜:“若如‘浑天说’,及卿所言,日月五星实悬于虚空之中,则其因何而动哪?”

    虞喜不禁哑然,心说大司马的思路真是出人意表……从前他也跟朋友讨论过自己的宇宙观后世名为“安天说”对方第一反应,就是:日月星辰怎么可能悬在虚空中,而不掉下来呢?本以为裴大司马也会这么问,却不料问起了日月和五星靠什么来运行……这可该怎么回答才好?

    于是拱手道:“我不知也,还望大司马教诲。”皮球踢回去,你也不明白吧?

    裴该笑笑,再度站起,虞喜也赶紧离席起身。就见裴该走下来,距离三尺之遥,直面虞仲宁,然后就保持这个距离,围着他转了一整圈。虞喜完全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打量人你上下瞧就得了呗,干嘛还想看我屁股……只得拱着手,跟随裴该转身终究以背朝向贵人,太不恭敬了。

    就听裴该说道:“譬如卿为大地,而我为日月,乃绕卿而转。”

    虞喜心说明白了,原来你是做动作来打比方点一点头,躬聆教诲。

    裴该突然间笑了起来:“倘若此处并非府中正堂,而空旷无一物,漆黑若星空;我也非自行,而随车马所转,乃不知是我在行啊,是卿在行啊?或者在我看来,其实是卿在绕我而行呢。”

    响鼓不用重捶,虞喜闻言,当场就愣住了。

    有些人是榆木脑袋,为固见所惑,根本不会去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但虞仲宁不同,他通过长期观察星空,逐渐接受了貌似荒诞不经的“浑天”和“宣夜”两种学说,思路一被打开,自然知道仅靠日常经验难以真正探究天地之理。所以裴该一打比方,他就明白了,物体是相向运动的,完全可以换一个角度去研究日月之行嘛。

    大司马的意思,是人们都认定了日月五星围绕大地而转,那么能不能反过来想,其实是大地在围绕日月五星而转呢其它星辰动静不大,暂可不论。这自然是异想天开,但在对于日月五星运行轨道的计算上,换一个相反思路,是不是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数值来啊?两相对照,或许能够发现从前总也算不对的那些公式,究竟疏漏在何处……

    愣怔少顷,便即朝裴该深深一揖:“多承大司马教诲,喜受益匪浅,便当告退。”

    裴该察言观色,一瞧虞喜抓耳挠腮的毛躁劲儿,就知道他忙着回去重新计算各种天文参数,不禁心说:去算吧,你要真能算准喽,说不定就能提前阐发“日心说”。

    但他却并未放虞喜就此离去,而是缓步归坐,虞仲宁没办法,也只得重新坐下。就听裴该开口问道:“王子赐实荐卿于长安,然又云卿无宦意,唯好观星不知我今日欲征辟仲宁,可肯应命否?”

    虞喜心说来了,果然问到这事儿了,赶紧拱手推拒:“正如王子赐所言,喜无宦意,且不治经典久矣,又无理民的经验,倘若滥竽充数,必然有负大司马所托……”

    裴该打断他的话,说:“然我今方有一要事,恐怕非仲宁不能任也。”

    虞喜闻言一愣,心说还有什么事儿必须要我去做的吗?大司马既然如此礼贤下士,倘若寄望甚殷,我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先听听是啥事儿再说吧“吾不敏,且实无才德,不知大司马所言要事是指……”

    裴该就说了:“如前所言,今用《景初历》已近百年,据卿所算,则冬至将偏两度,于农时未免有所妨碍。前人制历,不知‘岁差’,今既知之,岂可不因而改订啊?此事舍仲宁,其谁可任呢?”

    裴该是想让虞喜修订历法,这话一出口,虞仲宁不禁感觉有些心痒难耐。要知道那时候研究天文,主要目的是制定历法,以指导农业生产,也就是说天文学最主要的应用范畴,是在历法的制定。虞喜既好天文,必然不希望自己最终只拿出一篇没几个人瞧得懂的理论和算式来吧,若能根据自己新的演算尤其加上“岁差”的影响修订旧有历法,甚至于制定新的历法,这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啊。

    终究虞喜虽然没有做官的想法,于俗务并不感兴趣,纯粹是个学者,但既为开蒙就读儒经的士人,这事功之心,也是不可能彻底抹消掉的。

    但这事儿太大了,他不敢当场应承下来,只是反问裴该:“关中行台,应无权修历啊,大司马此命,期期以为不可……”

第六章、大司马之心

    裴该想命虞喜修订历法,虞喜却以此事并非行台所可擅为来推拒,对此,裴该笑笑说:“行台自无修历之权,但国家并不禁私人制历啊。倘若卿能修订旧历,甚至于更制新历,于关中指导农时,试之可用,我自然会奏明天子,用卿之历。”顿了一顿,又说:“况且我晋肇基之时,并未明改正朔……”

    所谓“正朔”就是“正统”的意思,用以彰显本王朝受命于天,根据儒家的研究其实是附会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都要改正朔,换言之,就是重订历法。

    据说,夏朝用夏历,建寅也就是说以一月为正月,作为一年的开端;商朝用殷历,建丑以十二月作为岁首;周朝用周历,建子以十一月作为岁首。

    其实改朝换代就要改正朔,这估计是战国时代阴阳家和方士的某些理论,被儒家吸纳后所得出的结果,所以第一个正式因此理论而改正朔的,实为秦朝。秦用颛顼历,建亥,即以十月作为岁首,名为端月(避始皇帝政讳)。

    西楚项羽没搞过类似花样或者搞了,但其事未传于世一直到汉朝统一天下之后,方才根据儒生们所请,明改正朔,重新建寅,也就是仿效夏朝之例。只是高祖刘邦和跟着他打天下的多为粗人,儒生初亦不得重用,更没有合适的天文历法人才,所以仍旧沿用的秦代的颛顼历。

    相关理论,儒生们也是逐渐完善的,逮董仲舒终于基本圆满,因此西汉到武帝太初年间,才新制《太初历》,颁行天下。其后的改朝换代,就该王莽登场了,王巨君本身就是大儒,身边儿又有一个学究天人的国师刘歆刘子骏,当然要把这禅让之事彻底做足了。因此王莽代汉后就“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仿效商朝,建丑至于有没有新制历法,史无所载。

    根据董仲舒的说法,古来正朔分黑、白、赤三统,于历则对应建寅、建丑和建子秦朝建亥,完全是瞎搞,所以才国祚不长。只是不用一月当岁首,怎么着也感觉怪怪的,是以中国自东汉复辟以降,大多数时间还是用的建寅历代历法,直到今天的农历,也才会被统称为“夏历”。

    故此曹魏汉后,仍然沿用东汉《四分历》和建寅,未改正朔。

    直到魏明帝曹登基后,小年轻突然间又想起此事来了,于是在与群臣反复磋商过后,便即放弃《四分历》,正式颁行《景初历》主要是《四分历》运行一百多年以后,偏差越来越大,已经影响到了农时并且改用建丑,也即以十一月为正月。

    还是那话,不以一月为岁首,实在麻烦,所以没过几年,便又改回了建寅。然而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学者们纷纷起而修改旧说,比如王肃就主张夏、殷、周三代互改正朔,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且夏代以前包括传说中的炎黄啊、颛顼啊、尧舜啊之类全是用的建寅。于是倾向于王学的司马家在篡魏以后,就并未更改正朔。

    因而裴该今日欲命虞喜制历,随口就说了:“我晋肇基之时,并未明改正朔。”本来不过拿改正朔之说来给自己编造理由罢了,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虞喜是聪明人,聪明人就难免脑补。在他想来,原来大司马是这个意思……晋朝肇建,未改正朔,所以才跟秦朝似的,多灾多难,还差点儿就断了根儿,可见正朔当改。再往深里琢磨,所谓改正朔乃权宜之计,最正统的还应该建寅云云,这是王肃的主张,而听说大司马在关中重用董景道,比较倾向于郑学……他这是打算通过改正朔来彻底打垮王学吗?

    以裴大司马如今的权柄,他一旦站出来说王肃所言不对,咱们就应当改正朔,相信多半朝臣是不会站出来坚决表示反对的尤其是国家几至倾覆,倘若把这责任推到已死的王肃身上,是他妄揣经典之故,而不是先君失德、群臣无谋,那多简单方便、喜闻乐见啊则我新制的历法不就能够颁行天下了么?“岁差”之说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秘藏,而将成为学者们的通论啊!

    想到这里,当即俯首,说:“倘若关中实无可修历法之人,喜愿领受大司马之命。”

    裴该终于说服了虞喜,不禁大感欣慰。

    其实他倒并不在乎改不改正朔,正月是哪一月,至于是否新制历法,也在两可之间终究《景初历》用了还不到一百年,偏差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估计起码还能再顺利运行个五六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只是好不容易在此世见到一名科学家,又怎么甘心放他野生,而不一把逮住,支持、资助甚至于指引其研究啊?

    然而晋朝对于天文历法的研究,职在太史,隶属于九卿之一的太常,关中行台却没有相对应的机构,也不方便新造一个机构来负责修历。于是裴该便命郭璞行文长史裴嶷,打算暂时把虞喜安插在民部之下,给他调拨资金、安排助手,钻研天象和历法。

    这纯属一拍脑袋,临时想出来的主意,裴嶷倒是不打磕巴,当即通过了。不过在裴嶷、裴粹,甚至于荀崧等人看来,大司马竟然想要更改历法……则其心不问可知也!

    荀崧忙着准备猫儿和杨清的婚事,而裴该也于不久后果然下令,以此前悍拒沁水断后之功,晋升杨清为上尉,命其接替陈安,为枢部掾郭默之副。荀崧还觉得不够,乃通过朝中旧吏请尚书制诏,拜杨清为扬威将军。

    眼看婚期将届,突然间刘隗跑到长安来了。

    刘大连原本计划先去洛阳的,可是再一琢磨,王敦手里捏着司马睿的召兵之令,以及罢免自己和刁协职司的书状,所行堂皇正大,估计这状未必能够告得赢……尤其他过江后先逃去开阳,依附徐州刺史卞,卞望之分析过后,也觉得就目前状况而言,这口苦水你只有自家生咽了……

    于是刘隗即请卞派人护送,把自己一路送到了长安,好来向裴该哭诉。

    裴该听说刘隗到了,当即召见,然后也不顾刘大连跪在面前哭天抹泪,他就先斥责道:“大连,汝等行事,太过操切,岂有手无尺兵,而欲夺人僮客之理啊?今日之祸,实属咎由自取!”

    刘隗急忙辩解道:“大司马在长安,于江左政事未必熟悉。今豪门日益坐大,丹阳大王政令几乎难出建康王府。且北侨南貉,肆意夺占田土,逼良为奴,建康几无可用之兵,府库亦空可罗雀,实在到了不下猛药,则痼疾难瘳的地步了!

    “当此之际,晚一日释僮,则江左之病愈重一分,唯恐将来朝廷底定北疆之后,难以于江南施政,国家名虽全而实两分……是故吾等乃甘冒风险,施此善政,以为朝廷收拢民心,整理田地、户口,安收赋税。倘若今日不为此事,或许将来大司马只有发兵渡江,始可收取江南了!”

    裴该听刘大连所言,也有一定道理。江南如何,他原本是不太关注的,只要你们别来扯我后腿就成,等我平定羯贼,一统中原之后,自可腾出手来,处理江南的问题。但如刘隗所言,如人染沉疴,其势日益凶险,就怕熬不到自己这慢郎中赶到府上,便要咽气……难道自己将来只能如其所言,调兵渡江南下,杀得人头滚滚,才能解决问题么?终究都是同胞,又怎么忍心下此狠手哪?

    略一沉吟,就听刘隗又说:“刁玄亮确乎操切,乃奏请于六州之内,遍行释僮之政,是我好不容易才将他劝阻住了。原希望先于丹阳国内施此善政,比及一年,可释僮客、奴婢数万之众,于其中选兵,五六千卒须臾可得。

    “且丹阳国内,豪族并不多,也就纪(瞻)、薛(兼)等三五家罢了,名望虽尊,武力不盛;其它王、周等南渡侨人于国中所置产业,于其亦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更加丹阳大王坐镇建康,则于国内释僮,阻力或许不大……

    “乃自丹阳始,先释僮而得兵,并增赋税,则于明岁可望推行至吴郡、吴兴国等处。如此徐徐进取,有望成功……谁想政令尚未下于吴兴,而周、沈竟悍然掀起反旗……”

    裴该轻轻摇头:“卿等既然杀鸡,则猴岂有不骇之理啊?”顿了一顿,又说:“且我以为,此必王处仲恶卿等执建康之政久矣,乃趁此机会,命沈充煽动周札,为其兵入建康创造机会!”

    刘隗垂涕道:“我近日反复筹思,亦已明此……谁能想到王处仲如此狂悖,竟敢出兵要挟丹阳大王!”

    裴该苦笑道:“卿等竟不识人间险恶,而仍以为王处仲是茂弘一般温厚之人么?且即王茂弘,卿等既然损其家利益,哪怕只占其产业的十之一二,彼也绝不肯与卿等善罢甘休!卿等误矣,本当敷衍、羁縻王茂弘等,而先下令释南人之僮客,则所受阻力必小,即便周、沈骤起叛心,王处仲未必能为其奥援……”

    刘隗无言可对,只是叩首道:“大司马所言是也,我等行事确乎不谨,乃至于连累了丹阳大王,且愧对于大司马所托……唯望大司马惩处王处仲,解丹阳大王之危厄,澄清江南之政。”

    裴该摇摇头:“大连,卿亦当知,此非其时也。国家方用兵于北,哪有余暇去膺惩琅琊王氏?且此番王处仲有丹阳王调兵之令,堂皇正大,即便朝廷也无从责难……”眼瞧刘隗眼泪鼻涕一大把,怪可怜的,便又婉言劝慰道:“不过,卿且放心,只待平灭羯贼,朝廷自会梳理江南之政,异日必为卿与刁玄亮平反。”

    刘隗连声道谢。裴该就问了:“则卿今后,有何打算哪?”

    刘隗道:“本欲前往洛阳,向朝廷申诉,但正如大司马所言,非其时也。我只能暂且栖身长安,留此残身,以待将来为刁玄亮复仇……还望大司马垂怜、收录。”

    其实裴该原本对刘隗并没有太好的印象,因为在历史上,司马睿父子本有振作之志,惜乎识人不明,先用刁、刘,后用庾亮,两次想搞中央集权都失败了,导致东晋就此彻底沦落为主弱臣强、世家用政的局面,直到刘寄奴跳出来杀得人头滚滚……他此前支持刘隗,其实主要目的是为了削弱琅琊王氏的权柄,最好江左政权两派内斗不休,那就不会再来掣肘自己于北方行事了。

    所以对于刘隗,纯是利用。但今日听对方所言,倒还并非刁协那般志大才疏,却又刚愎躁进之徒,胸中颇有丘壑。实话说这次失败,纯粹是被刁协扯了后腿,再加上王氏实力甚雄,凭几个书生之力,确实难以撼动啊。

    既然如此,则刘隗貌似还算有用起码有过执政地方的经验,比自己从关西新召上来一些无名士人要强得多了。于是好言抚慰,即将刘隗留在身边,并且尝试如裴嶷所言,创建类似门下省一般的行台机构。

    当然啦,其名既不能叫门下,其署也不能叫台或者省。按照旧例,诸公及开府位从公且加兵者,其幕下置长史一人、司马一人,从事中郎二人,主簿、记事督各一人……乃以主簿方门下侍郎,以记事督方秘书监,但使两者合并办公,后者主政令的草拟、宣出,前者则主上下政、奏的审核。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且说裴该在收录刘隗之时,还安慰他说:“王处仲自以为朝廷无暇南顾,彼乃可肆意妄为,我却绝不能如其所愿……”

    因为在得知事变之初,裴该便讽洛阳朝廷,下诏建康,给这件事定了性,说周、沈谋叛,罪不可赦,要王敦务必将周札、沈充明正典刑,传首洛阳。

    诏命下到建康的时候,事变已经基本上结束了。王敦既入建康,除去了刁、刘,便命钱凤前往叛军之中,宽赦周、沈,命其退兵。本来事情可以完美收尾,孰料朝廷竟要周札、沈充的脑袋……

第七章、谣言与真相

    朝命下至建康,沈充得知其事后,当场就急了,扯着钱凤的袖子,责怪道:“都是世仪之谋,我今将身首异处也!”

    钱凤也有点儿措手不及,但他终究是智谋之士,略一沉吟,便压低声音问沈充:“朝廷此诏,周氏可得知否?”就此附着沈充之耳,说我等不妨如此这般……

    晏平元年三月,吴兴之乱彻底平定,王敦遣使前往洛阳,献上周札和周筵等人的首级。

    此前不久,王敦依照承诺,不但放周札安全返回吴兴去,还录用周筵等周氏子弟为属吏。但随即便得到“告发”,说周氏反心复起,乃即于军中诛杀周筵等,然后利用大军尚未退返武昌的机会,突然间三道杀向吴兴国。

    沈氏为其内应,预先遮断消息,复引导武昌军往攻周氏。周札不知大军来攻,只听传报说有散民作乱,于是亲率麾下数百人往剿,结果当场被官军所围杀。

    王敦别立周氏族人为长,趁机侵吞了周氏近半的土地、奴婢。随即上奏朝廷,献上周札等人首级,并以沈充阵前倒戈,平定周氏为辞,请求赦免沈充之罪。

    对于他的这一要求,朝廷是不可能不答应的。此前周、沈为乱,故此严令要取二獠首级,但相隔千里,具体情况如何,身为前线指挥官的王敦实有临机专断之权况且王敦还扯上了司马睿为其背书。那么既然他们说沈充做了内应,已然将功赎罪,你再一定要沈某的脑袋就不合情理了……

    王敦在建康驻军月余后,便即辞别司马睿,返回武昌。但他在王导等人的协助下,耍尽各种手段,竟然篡夺了虞胤所部新军,交给沈充,使屯扎在朱雀门外,以“守护”建康城司马睿和虞胤自然玩儿不过这王氏两兄弟,再加没有刁、刘等人敢于力争,于是才到手几千兵,又皆拱手让人。

    就此,建康之政复归琅琊王氏,王导更代刁协为丹阳内史,内为谋主,外统都畿,权势比从前更盛当然啦,王敦算是捞了他一把,则在族中的发言权,王导正式落到了王敦之后。

    消息传入洛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此前“一日堕”的谶谣联系了起来,民间纷纷传说:今日王处仲胁逼丹阳王,异日裴大司马或也将胁逼天子……还有流言,说荀组擅权,逼退梁芬,裴大司马闻讯,乃于长安城内怒掷酒盏,扬言要率兵入洛,膺惩荀氏!

    好在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祖逖的病竟然大有起色,甚至能够起身理事了。祖士稚听其子祖涣说起洛中最近的流言,不禁怒道:“此必羯贼无能胜我,而欲离间我晋君臣也!”即请乃兄祖纳过府一叙,当面质问,说如今谣言满天飞,阿兄身为尚书,位在中枢,难道就束手无策吗?

    祖纳苦笑着一摊双手,说:“我虽忝列中枢,岂能禁止人言?倘若大加搜捕,或将使人心更为混乱……”顿了一顿,又说:“我亦曾往谒梁公,彼却云欲归乌氏,不再干预朝政。强请之,乃云:‘大司马曾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祖逖连番咳嗽,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摇着头对祖纳说:“阿兄误矣,倘无外敌,乃可由其自败,如今羯贼觊觎在侧,岂能任由流言恣肆啊?以弟之意,不若擒几个恶徒,诬以为羯贼传播谣言之罪,明正典刑,则不必大加搜捕,而谣言或将渐息也。”

    祖纳点点头,说:“此言有理,我当归与诸尚书商议。”其实心里说,这谣言背后若无推手,你的招数必定管用,既有推手,还能够起到多大效果就不好说了……

    与此同时,关中地区却又有另外的谣言四处流传,包括司马懿诱杀曹爽、司马昭弑害曹髦,等等等等,桩桩件件,凡是从前司马家讳言的那些丑事,全都莫名其妙地被掀了出来。别说士人了,就连普通百姓和小兵小卒,你若是不知道这些事儿,跟人对谈搭不上话,都会遭到鄙视……

    此事由裴诜、陈等人汇报给了裴该知道,但二人对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又不尽相同。裴子羽完全是应付差事他终究不敢隐瞒裴该啊而于应对之策,不肯有片言的表态;陈延思却说:“此言不知谁人散出,虽然非假,实不宜为贩夫走卒所议论,明公当下令严禁才是。”

    裴该问他:“延思,所谓‘防民之口,甚于访川’,我若下令严禁,恐怕知者更以其事为真了。且若有人犯令,又当如何惩处啊?”这谣言好禁,真相怎么能够防堵得住呢?贸然下令,不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

    陈本身也束手无策,只是请裴该“可与长史、司马等商议”。裴该心说这事儿八成就是长史裴嶷搞出来的,还怎么可能跟他商量?而且估计裴文冀也只能散播司马家丑事而已,若想把话再收回来,他也没啥招儿……

    其实正如裴嶷私下对裴粹所说,裴该对于司马家并没有什么忠诚心。来自后世的灵魂,但忠于国家、民族,而绝不会忠诚于一家一姓,更何况司马家作为国家的代表,又实在太不称职了。就好比后世有恨岳飞愚忠于赵宋的,此论固然无稽,却也因为赵氏德衰,根本不能够再作为国家、民族的代表,后人方始有此移恨。

    倘若君主口碑尚可,国家领袖的担子勉强还算能够挑得起来,则即便后世,忠于女王就基本上等同于忠于英帝国,有什么问题吗?

    裴该一心想要逐杀胡、羯,恢复社稷,使中国危而复安,百姓重见太平,在此基础上,是不是要让司马家继续作为封建国家的代表,完全可以事后再考虑不过基本而言,除非司马邺真有英主之相,否则他大概是不会赞成续延晋祚的。

    至于虚君制度,基本上不符合时代、环境的要求,虽然看似美好,却暂时还不能向那条道儿上走除非中国真出现了具备一定力量和规模的资产阶级。

    具体裴嶷、裴粹乃至裴诜、王贡等人在谋划些什么,裴该不必打听,自然心知肚明对于他穿越前来之世而言,有太多的前例可资参考啦。但其实他从前一直在尽量避免这种倾向,因为大敌当前,内部不宜再起纷争,否则必使人心散乱,国家动荡,倘若胡、羯趁虚而入,那自己就真成为国家、民族的大罪人了。

    估计此前,裴嶷等人也绝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只是胡汉既灭,关中静谧,裴该不但执了晋政,更行台于西方,俨然若一封国,其军势之盛,更居天下之冠。在这种新形势下,别说裴嶷了,就连裴该偶尔都不免有所动心……

    但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欲望,一是想把基础打得更牢靠一些,二是大敌石勒尚在,这抗羯的统一战线必须继续维持下去。因此他才会在洛阳让渡部分权力给荀氏,免得行台与中朝起不必要的龃龉。

    只是流言散布洛中,这事儿裴该管不了,也不便插手去管估计荀、祖等辈亦无良策消弭。除非他裴大司马当即撤行台而复归洛阳,甚至于交出手中的军权去,自然流言不攻可破但这种事儿,裴该又是绝不可能做的。

    那么既然洛中的流言不能消弭,则独于关中钳制言论,反倒有欲盖弥彰之意。裴该虽然雅不愿这种状况发生,但当形势真走到这一步了,他也只能冷眼旁观,由得流言慢慢发酵……只希望能够尽快扫平并、冀等州,到时候不管再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也都不怕了。

    于是急召陶侃、郭默等来,商议进军并州之策。此前已命刘央等于介休城下退兵,仍归平阳,而就陶侃的建议,若再发兵,当增刘央所部,直向西河、太原,同时遣另一军逾山去攻上党。只有两路齐进,才能够使赵军首尾难顾,可望一举而定并州。

    当然啦,动兵的时机必须精挑细选,最好在洛阳兴师牵制住了石赵主力后再动手希望祖逖的病真能够逐渐好起来吧。

    裴该在谋划北攻并州之时,石勒也想要彻底消弭身后之患,他好倾全力与晋人决战。

    至于身后的大敌,自然是鲜卑段氏了,至于刘琨,尚局促于平州西部,崔毖冢中枯骨,皆不足惧也。

    去岁石勒、张宾将大军前往河内,与晋人相持之时,晋淮海都督卫循就曾率舟师北上骚扰燕国海岸。孔苌一开始没当回事儿,遣数千人马往攻,结果反倒被晋军约合了段文鸯,导致土垠之败。这么一来,孔苌不敢再隐瞒其事了,被迫遣使向襄国禀报。

    安、程遐时任留守,拿出的应对之策是:你赶紧发兵把燕国南境那些坞堡全都给铲除了吧,将其民尽数迁入内地,勿使近海而居,则晋人不就无可骚扰海岸线了吗?若敢登陆深入,则破之不难也。

    孔苌就此发兵,攻打那些坞堡,可谁成想各家坞堡早用盐货从晋人手中易得了粮秣、兵器,其势渐强,孔苌亲将万众往攻,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才刚打下一座来而已。并且其它坞堡见势不妙,全都遣人去向段文鸯求救,段军每常逡巡于北平郡西,有掩袭蓟县之意,使得孔苌不敢全力进剿。

    更想不到的是,晋人船队竟然在开春后,再次扬帆北上了……

    想当日卫循集中海船五十余艘,用很低廉的价格从燕国沿海坞堡购取食盐,转卖三韩,其利五倍,凡肯跟从的商贾全都吃了个餍足。人心本就贪婪,遑论海商,很快就有更多人凑将上来,先是告罪“都督前番出师,恰巧蔽家舟船出航在外,不能跟从,实非有意抗拒都督之命也”然后就怂恿卫因之,说如今我家的船得空了,咱们要不要再去燕国跑一趟哪?

    卫循婉拒道:“其堡中盐货,几乎出尽,即便再往,也无可贸易。不妨等待明岁……”

    商贾们却说:“燕货非止鱼、盐而已,即彼坞堡之中,据闻亦多珍奇……”

    这是打算杀鸡取卵了。卫循本待不允,当不得商人们反复劝说“都督前此既然联合彼等坞堡,击破赵军,则孔苌岂肯坐视啊?必将发兵往攻,以断我等货贸之路。倘若燕南诸堡皆为赵军所破,我等明岁再往,必将一无所得。既然如此,何不趁赵军未取时,我等先取了,即便坞中无藏宝,能掳其人,贩至三韩或者江左,想来亦可得利。”

    卫循不禁心动,便即行文苏峻,请他调派更多兵马,协助自己北上骚扰上回五十条船,你发了我两千兵,如今再聚舟船不下三倍,你起码得借给我四千人吧。

    初次掩袭燕南,作为策划者之一,并且将出两千步卒来的苏峻,自然也收获了莫大利润,倘若仍然屯扎在掖县无所事事,相信肯定会应允卫循所请的。只可惜苏峻正在和冯龙东西对进,围攻临淄,实在分不出兵来相与。苏子高也鬼,即将此事通报司马钟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回信,婉拒了卫因之吧你是读书人,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别因此而坏了我跟卫某的交情,将来咱们还用得着他。

    钟艾华闻听此事,当场就急了,倚马作书,急阻卫循。

    他书信中大意是:以舟船载兵,北上骚扰石赵沿海地区,本是一条妙计;而通过这一手段,顺便贸易,充实军需,同样善莫大焉。但问题是你只能去跟羯贼见仗啊,怎可起意攻掠燕南坞堡呢?彼等虽在羯贼治下,实属不得已而俯首,本身还多是晋人啊。按照大司马的意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要是妄攻、滥杀晋人,必致大司马震怒!

    卫循读到这里,不禁撇嘴,心说这腐儒,大摇大摆地从长安而来,就以为自己懂得大司马的心意了……想当初大司马在徐方之时,率领我等不知道攻破了多少坞堡,杀掠了多少晋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不错,但得有个前提,就是对方也自命中国人,且肯受中国官府,尤其是裴大司马之命才成!

    不过再继续读下去,却觉得钟声所言,也未必全无可取之处……

第八章、伐段

    钟艾华在给卫因之的书信当中,总共说了两层意思,一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二则是

    “彼等虽被迫附胡,却肯与我贸易,且输入兵器,有自守之意。此辈可引之为援也,不可无罪而攻伐之。今羯贼所据王土中,每多晋人坞堡,王师至时,若肯起而相应,则破羯不难也。倘君无罪而伐,所破虽止燕南诸堡,消息传开,它堡必生疑忌,则恐将来不能策应王师。

    “大司马以忠义教我等,以信诺行天下,若君无信,所坏非止君之声名,更恐累及大司马也,岂可不虑?”

    卫循见此,不禁悚然而惊,心说这腐儒所言么,倒也有理……可是那么多海船已然聚集了起来,倘若不再跑一趟燕南,将来还想驱策他们就很困难了……被迫写信送去下密,向王贡问计。

    王贡回书道:“燕南诸堡,若使得存,将来于大司马收取并州后,君乃可直运青、徐之卒北上,约合段部及刘司空,尽取幽州,何必急于除去呢?然吾料孔苌必然率军往攻,君可趁机应援,施恩于诸堡,难道彼等敢不献出珍藏,以酬谢于君么?即便无取于燕南,也可东向三韩,若伐韩而掳韩人,想必大司马不会怪罪……”

    卫循得计,便再次驾船北上船中仍然只载了苏峻先前借给的那两千步卒,此外各家海商也聚集了千余亡命之徒来合。燕南坞堡得讯,莫不将出金珠来,恳请晋兵往援。然而晋兵登陆之后,却未能与段文鸯默契配合,导致被孔苌遣将所破,损失颇重。

    卫因之无奈之下,只能暂且停舟岸边,以接应燕南诸堡撤出家眷当然啦,船票不便宜孔苌率军往攻,晋人也不上岸,只以弓箭攒射,使赵军难以靠近。其间卫循还分出一半舟船,东航三韩。

    当然啦,前此既已为赵军所破,实在没有什么力量如王贡所说,前去劫掠三韩了,商人们只是把从燕南所得珍宝贩给马韩贵酋,交易了不少的晋人回来。这些晋人原本即为马韩驱之为奴,那么再转运到江南卖给豪族大户,稍稍填补释僮令所造成的空缺,包括卫循在内,谁都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也不怕裴大司马怪责。

    再说孔苌,前不能彻底驱逐晋舟,后又恐段氏进取燕国,搞得他是焦头烂额。好在很快,石勒返归襄国,就此事向张宾、张敬等人问计,乃推翻前命,要孔苌对于燕南坞堡,以招抚为主要手段。

    这些坞堡,只要肯交出子弟去蓟县当人质,表态服从赵政,即可暂且存留段氏大敌觊觎在侧,你跟这些小土豪身上浪费时间和兵力,实在划不来啊。至于与晋人贸易,亦可稍驰其禁,但咱得抽税!

    在新的方针指导下,燕南坞堡陆续复归于赵,卫循也只得启航撤返青州。这第二趟北上,所获远不如预期,倒也不算赔本儿,对追从的海商们勉强算是能够交代得过去了。

    只是他本人被迫要将出一笔财货来,填补苏峻的兵员损失……

    因为此事,张宾等人乃认为,只有先破段氏,才能保证幽州安泰倘若没有段文鸯的配合,即便晋船再来,也不敢深入内陆,不过癣疥之患罢了。于是襄国遣使宇文、慕容二部,,约期夹攻段部。

    宇文逊昵延与段末情同兄弟,向来痛恨段匹,加上他本就已经接受了石赵西单于、北平郡公之封,自然满口应承。至于慕容,仍奉晋朔,与石赵是敌非友,与宇文部也仇深似海,又怎么可能应允呢?

    然而石勒所遣使者、济阳人庾景却劝说慕容,说:“段匹于赵为敌,于晋也是叛臣啊此前囚禁刘越石,幽州晋人,莫不切齿痛恨之。则将军往攻段氏,并非佐赵而背晋,实乃为晋铲除叛逆也。倘若贵部南下,而刘越石遣使拦阻,自可退去,我主不怪;倘若刘越石无一言,则是默许将军伐段越石为晋之司空,实执并、幽军事,将军从其命,不失正道。

    “且既破段,则贵部所获人众,自可取去,所得田土、城邑,也可自据。我主唯恨段氏,欲灭之也,而无据其地、用其人之意。逮灭段之后,贵部但不逾界,我赵亦不东进,乃可为晋护守平州与刘越石。

    “越石东徙,其地蹙而兵寡,倘若段氏约同崔毖,再起逆谋,则越石危矣!将军何不南下,破段而遮道其间,以屏蔽刘越石啊?以贵部之力,自然难以摇撼我赵,若相征伐,虽为晋之忠臣,却自损部众,又有何益啊?若能护佐越石,保安平州,孰言于晋为不忠呢?”

    慕容召集部众商议,谋士鲁昌、阳耽等都说,石赵攻伐段氏,必是为了消除身后之患,好全力南抗晋师,我等倘若参与,难免有助纣为虐之嫌。然而慕容的长子慕容翰却说:“段氏前与刘司空失和,导致退出燕国,困守徐无,其势日蹙,即便我部不发兵,难道孔苌而加宇文,便不能摧破之么?

    “其地若为孔苌所得,羯势更盛;而若落入宇文手中,彼与我有深仇,必再东向图我,到那时,局势便岌岌可危了。不如南下攻段,取其土地,安抚晋人耕种,我乃可与刘司空连成一气,全力以图平州崔毖。若定辽东,再与刘司空共西伐羯赵,方于晋为大功也。”

    其三子慕容、四子慕容仁等,亦皆赞同长兄之言。慕容还说:“儿请将兵南伐段氏,大人则不必动,倘若朝廷责问起来,罪在孩儿,必无损大人忠悃之誉也。”

    慕容翰摇头道:“贤弟身份贵重,倘若朝廷责怪贤弟,则与责怪大人何异啊?此番出征,只能愚兄前往……”

    慕容翰虽为长子,却是小妾生的,慕容则在慕容嫡子中年龄最长,已被内定为了继承人。

    于是慕容最终决定,以慕容翰为大将,阳耽为参谋,点集兵马,只等孔苌与宇文部动兵,便即南下夹攻段部。

    是年四月间,宇文逊昵延、段末自濡水附近入塞,攻打段氏之北;孔苌调集燕国、范阳、上谷等地兵马,直向无终,攻打段氏之西;慕容得到确切消息后,即命慕容翰自昌黎入塞,指向辽西,以取段氏之东。

    三路夹攻南面则是海隅消息传来,段匹不禁手足无措,进退失据。他多次遣人去向宇文、慕容两部约合,却都遭到严辞拒绝前者说是奉了赵国天王之命,绝不可违,后者说是为刘琨和幽州晋人复仇……

    段叔军建议去请求刘琨发兵救援起码帮咱们牵制慕容军段文鸯苦笑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阿兄曾幽囚刘司空,则尚有脸面请援么?”段叔军面露惭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即便我等得罪刘司空,五弟与其有恩,不如遣五弟前往……”

    于是段匹就命人代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先向刘琨谢罪,完了说一旦我段氏覆灭,则整个幽州都将落入羯贼之手,且刘司空你也被迫要再度直面羯贼……此乃唇亡齿寒之义,希望你大人大量,可以不念旧恨,拉兄弟我一把吧。

    段秀即携带此信,沿着海岸线一路东行,最终抵达昌黎郡内的宾徒县,求见刘琨。

    此时刘琨之势也已稍稍复振,但终究蜷缩于弹丸之地,难以有大的发展。他正在跟部下商议,希望能够向慕容部商借兵马,东向以伐崔毖若能收取平州,便又有力量与羯贼相拮抗了。

    段秀携书前来,哭诉于刘琨驾前,刘越石急忙双手将其搀扶起来,说:“昔日若无贤弟,恐怕我等皆已落入羯奴之手了,则贤弟有难,又岂有不救之理啊?”

    但他本人的这种态度,却遭到了绝大多数部下的反对,尤其是侄子刘演蹿得最高,说若非段氏囚禁阿兄,导致人心不一,遂为羯贼所破,咱们如今还好好地呆在幽州呢,甚至于有可能趁着王师与羯奴恶战之际,谋复并州……你都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了,还信段匹哪?!

    “此非以德报怨之举么?然而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只有温峤温泰真主张伸手援助段氏,即在刘琨面前舌战群群僚,反复申以唇亡齿寒之义。最终刘琨决定,段秀是我恩人,咱得保护起来,至于发兵救援段氏,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就目前而言,咱们都没这力量……

    乃遣温峤前往慕容军中,说其退兵,或可稍稍减轻段氏的压力。

    温泰真领命之后,便即策马来至慕容军中,求见慕容翰。慕容翰以问阳耽,阳耽说这一定是来请咱们退兵的“我本不愿南攻段氏,但既已发兵,岂有空手而回之理啊?公子面会温泰真,若从其命,则有负君父之托,若不从其命,又伤君父忠于朝廷之志还是不见为好。”

    于是慕容翰就借口说军务倥偬,暂时无暇召见,只派人把温峤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温峤呆了两天,便已明识其意,想要干脆我去找慕容宣命吧,慕容翰却又以道路不靖,恐伤司空使者为辞,关着不放他走……

    于是三路兵马合围,城邑陆续陷落,部众泰半散去,段氏遭逢前所未有之大败。最终孔苌攻克了徐无,生擒段匹、段叔军兄弟,上了槛车,押往襄国只有段文鸯苦战得脱,随即领着部曲三百余人沿着海岸线南下,前往厌次投靠老朋友邵续去了。

    基本上北平、辽西两郡膏腴之地,皆落石赵之手。宇文逊昵延不敢与孔苌相争,乃一路东向追赶败逃的段氏族人和晋人,谁想到慕容翰在北平郡东张开大网,守株待兔,把这数万人丁全都给一口吞下了。

    宇文、慕容,本有龃龉,长年相攻,则两军遭遇之后,自然难免动起手来。宇文逊昵延还没有做好全面攻打慕容的准备,不打算在此处浪费兵力,可也不舍得就此退兵我们都追了好几百里地了,结果猎物被汝家垂手而得,焉有此理啊?你多少总得给我吐出点儿来吧?而且将来两家在故晋地的分界线,咱们也得好好商量商量。

    欲命其侄悉拔雄前往慕容军中商谈,悉拔雄却不敢去,反倒建议派段末前往,理由是:段末作为段部贵酋,他去索要部众名正言顺啊,至于那些晋人,便让给慕容家好了。

    段末论起武勇来,本为辽东三部之冠,人亦倨傲,于是不多加考虑便即驰向慕容军中。慕容翰听说是此人来了,不禁大喜,对阳耽说:“虽违刘司空之命,若能获此罪魁,亦足抵过了。”便于帐中暗伏刀手,等段末进帐之后,当即蜂拥而出,乱刀斫下……

    既杀段末,慕容翰复将段氏部众交还给宇文逊昵延,致书说:“我为晋事,必杀末;君为赵事,灭段可止。今将段氏一族相让,两家即以卢水为界,各自罢兵。君若不怿,自可来战,我有铁骑五百,严阵待君。”

    宇文逊昵延虽然大怒,却也无法可想关键宇文兵是被慕容军杀怕了的,就此见阵,实无胜算只得将段氏残部交给段末之弟段牙统领,使游牧于卢水以西,然后撤归塞外。

    至于慕容翰,等到确定宇文军退去之后,他才放出温峤来,鞠躬如也,反复致歉,并将段末的首级献上,请温泰真带给刘司空。同时他还拍胸脯保证,说只要有我慕容氏在幽州东部,必可保障大司空,不使其受羯贼之逼。

    温峤知道段氏多半是覆灭了,则事已至此,难以挽回,能够得到段末的首级,已属份外之喜……趁机就试探慕容翰,说贵部肯不肯应大司空之邀,合兵去讨伐辽东崔毖呢?慕容翰继续拍胸脯,说此事都在末将肩上,必会说动家父,将整个平州完完整整地奉献给大司空。

    大军凯旋而北,慕容得报大喜,便命慕容翰留守卢水以东地区,将收留的晋人安置在彼处,开荒垦种。慕容表面上诚心诚意向父兄恭贺,暗中却难免起了嫉恨之心……

第九章、九原之败

    宇文部原本游牧于幽州东北方,南当晋境,则是北平、燕国,以及平州的昌黎;段氏在其南,已深入北平、昌黎内地;慕容部在其东,牧、耕于昌黎郡西部。

    但是此前慕容大败宇文,半得其地,一口气把边界线推到了北平郡北,此番更是深入北平,尽得卢水以东土地,其势更雄。宇文逊昵延又失陷了同盟猛将段末,难免族中人心涣散,士气低落……他乃急遣其子乞得归西行,去向拓跋部求援,商借兵马,攻伐慕容。

    拓跋郁律以问群下,拓跋头就说了:“先君在时,应王彭祖所请,东伐段氏,结果损兵折将……我部距离辽东实在太远,长途奔袭,徒耗牛羊、马匹,却未必能胜。中国人怎么说来着?强弩之末,也穿不过鲁地的素缟。况且即便击败慕容,所得土地也当为宇文所有,我部能得多少利益啊?故此,乃可稍稍资助宇文,使拮抗慕容,但我部欲得土地、人口,还须得南下去索取啊。

    “听闻此前晋人北上,攻打介休,石生被送了女人衣裳、头面,都不敢出战,竟然怯懦到了此等地步晋人乃称呼他为石勒的‘女公子’。羯奴使这般无能之辈镇守太原,不正是上天赏赐给我部的肥肉么?今若不攻,等长安裴大司马发大军北上,我必一无所得;今若攻取,所得土地、人口,裴大司马也不便要我等吐将出去吧?”

    此时拓跋郁律已然西并乌孙故地,其势雄强无比,正在自满之际,听了拓跋头所言,不禁大喜道:“若真能攻克太原,我便封赐给阿兄,还要向朝廷讨一个太原郡守的头衔给阿兄!”当即点集兵马,南下侵扰。

    其伯母祁氏以下,各部大人尽皆规劝,说夏季南方炎热难耐,实在不是动兵的好时机,不如等到秋高马肥之时,且晋地粮食也将收获之际南下,哪怕夺占不了城邑,起码可以大抢一票啊。然而郁律一意孤行,对众人说:“待到秋后,恐怕羯奴会复遣石虎来守太原,此儿甚是骁勇,恐怕难胜。唯此际‘女公子’在,才是南下的良机,良机岂可错失啊?”

    但是他没有想到,其实这个时候,石虎已然独骑进入了晋阳城中……

    石生被硬生生扣上了个“女公子”的污名,几次羞愤想要自杀,以他这种名望和心理状况而言,自然难以镇守并州,因而石勒早就派石虎复归并州,去替换石生回来了。然而石虎故请石勒不要外泄此事,他在襄国假装生病,不出府门,其实快马驰向晋阳,接替石生掌控并州军政大权。

    按石虎的本意,是想要麻痹晋人,他好找机会掩袭平阳,转守为攻。可谁成想才刚履任,忽报拓跋鲜卑自平城方向汹涌杀来……

    于是下令各城严密守备,无令不得出战。鲜卑军先至原平,连攻三日不克关键是不擅长攻城于是抢掠一番后,便即绕过城去,继续深入,先后又在晋昌、九原城下受挫。在这种情况下,就连力主出兵的拓跋头都不淡定了,建议郁律围城打援只有先消灭了羯赵在并州的主力,咱们才能够继续深入啊。

    然而郁律却说:“阿兄云‘女公子’怯懦,即逢晋人数千兵马亦不敢出战,则我大军来,即便久围某城,彼又岂敢来救啊?我意直向晋阳,再围其城,则羯贼各方兵马不敢不来援救,即可于平原之上,以我铁骑挫踏之!中国人用兵,不敢绕城而过,是恐怕后路被断,粮草难继。但粮食是需要人扛、车运的,我驱十数万牛羊而来,彼四足能走,足可吃用数月,又有何惧哪?”

    不听拓跋头的劝告,继续深入,结果在九原以南地区,终于遭逢了赵军的主力。

    按照后世的说法,此处乃是忻州盆地和太原盆地的衔接处,周边多山,地势相对复杂。赵军当道而守,仍然打着“河间王石生”的旗号,郁律乃不甚在意,挥师猛攻过去。谁想当面赵军稍却,突然间左右山中一通鼓响,无数伏兵汹涌杀出,并且高张“太原王、太尉石虎”的旗号。郁律大吃一惊,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急于进攻而导致几乎被拖成一字长蛇的部伍,瞬间即被割裂为好几段。

    郁律被迫朝后退却,且战且走,赵军却在石虎的指挥下四面围将上来,先将外侧的几个鲜卑小队逐一歼灭,渐次合拢。郁律不禁大叫道:“吾铁骑何在?!”

    所谓“铁骑”,自然就是指的重甲骑兵了,都由拓跋部贵酋子弟充任,自带装具和扈从,其战斗力不并逊色于郁律的亲卫。然而重骑兵因为装具沉重,在郁律闷着头猛冲的时候被落在了后面,遇敌才匆匆穿戴铠甲,上马挺槊而战,一时间且冲不过来呢。

    而且鲜卑重骑与裴该一手训练出来的“具装甲骑”不同,并没有严整的阵列,即便聚在一处,也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战。石虎站立高阜之上,遥遥望见这五六百重骑,当即便将出了自己的撒手锏。

    他此前曾经在拓跋重骑面前遭受过挫败,后来又听说石生为晋人的重骑所冲,竟然连营垒都难以守备,一口气逃回了介休城中……因此在襄国的时候,他就多次向张宾讨教,更与安、支雄等将研讨破敌之策,多少算是有了一点儿想法。

    此番才入晋阳,石虎便即拣选精锐五百,亲自训导,尝试着将来于战阵之上击败拓跋或者晋人的重骑。

    这五百兵都是勇壮之士,多半是善骑的胡、羯,然而装具却并不沉重石虎还拿不出足够装备来仿造重骑兵他们本在外侧严阵以待,一见山上旗幡摇动,主将令下,当即驱策战马,直向拓跋重骑杀来。

    此时拓跋部的重骑兵已然前进了两箭之地,先后击穿三队赵兵,遥遥的已然能够望见代王郁律的大纛了。只是“望山跑死马”,看着似乎不远,将领通过目测可知,少说还有将近两里地……因为装具沉重,导致马力衰退得很快,倘若继续不管不顾地朝前猛冲,估计还没等接应上郁律,多数重骑就得“趴窝”。

    于是下令暂缓奔驰,休歇马力,倘若有备马跟上来的,可以及时替换。正在此时,石虎新练的骑兵杀到了眼前。

    但是这些骑兵并未直冲拓跋重骑,而是距离两箭之地便即下马,聚集周边部伍,结阵以待。拓跋重骑见状,其中已然换上备马的百余骑便迎面撞将上来。

    就从前的经验来看,即便敌方步兵结起坚阵,若没有十倍以上兵力,阵不够厚,都有可能被重骑兵蹴散。拓跋重骑是怕以此为核心,赵军越聚越多,到时候难以突破去救代王,是以先发一部,要抢在对方仅仅千余人结阵的时候,抢先驱散之。

    然而这支赵军眼见重骑汹涌杀来,落蹄如同奔雷一般,却不退反进,正面迎将上去。比及双方接近,五百核心赵兵突然间矮下身,一半以大盾遮挡同僚,另一半各执长柄大刀,探出去砍斫拓跋重骑的马腿……

    马腿一折,重骑便倒,因为甲具沉重,倒下就没那么容易爬得起来……再加扈从还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尚且来不及近前遮护。其余赵兵乃奋勇冲上,按住倒地的拓跋重骑,掀开兜鍪来,陆续割断了喉咙。

    石虎在山上望见,不禁暗自点头,心说此法可用。只可惜我才训练了五百人,对战这五六百拓跋重骑,怕是最终会两败俱伤啊对战之时,赵方损失也颇惨重,基本上是二个换一个,虽然死的不全是新练之卒这些种子可不能浪掷!于是大旗摇动,传令此部暂退。

    虽然仅仅斩杀了百余拓跋重骑,但这些精锐的阵亡,对于其同袍,尤其是其他鲜卑兵,所造成的心理冲击是相当之大的。剩余重骑兵就此胆战心惊,不敢再贸然挺进了,急忙招呼周边散兵聚拢过来,好不容易凑齐了两三千数,这才敢继续向前去援救郁律。

    然而等到他们终于把郁律救出来的时候,郁律身边亲卫也已折损过半了。

    这一番恶战,从午后一直杀到天黑,最终鲜卑兵大败,拓跋头保着郁律狼狈而逃,石虎衔尾急追,杀伤颇众。尤其北蹿之时,各城邑内的赵军又不时杀出来骚扰、兜截,等逃归南都平城之时,带出去的三万大军只剩了不到半数,十数万牛羊更是抛弃殆尽……

    拓跋头跪在郁律面前请罪,郁律倒是气量挺大,摆摆手说:“这是我中了羯贼的诡计,并非阿兄之过……阿兄也曾劝我不要深入的啊。”随即顿足恨道:“羯奴竟又使石虎镇守太原,是儿果然难弄!看起来若无晋人的配合,轻易不能击败之……”

    当即要拓跋头为自己再跑一趟长安城,去跟裴该联络,相约今秋之后,南北夹击,共图并州到时候晋阳城晋人自可以拿去,至于盂县以北地区,则应当交给我拓跋。

    拓跋头领命,便即躬身出帐。

    他们这时候已经身在平城之内了。平城在雁门郡治广武东北方十五里外,本来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后来拓跋猗卢得据此城,嫌其逼仄,乃推翻旧日城壁,加以翻修,作为南都拓跋部单于一般秋冬才过来,方便发兵南下侵扰,春夏则返回北都盛乐去避暑。

    之所以嫌旧城逼仄,是因为鲜卑人住不惯屋子,遵从旧俗,仍居庐幕,尤其单于每年才来住俩仨月的,空着房子也太浪费要是破了,咱也不大会修。于是除城西还保留少量房屋,以供原本在此的晋人居住外,大半座城池全都搬空,并且夯实地面,方便扎帐。

    其中单于大帐,按例是扎在城中心偏北的位置,帐宽四十步,内外双层,以黄金饰顶,极其宏伟壮丽。只可惜这大帐是跟着单于走的,而郁律此番南下,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就连大帐都给跑丢了……只得别建王帐,规模还不到原本的一半儿大小。

    且说拓跋头退至帐外,正待返归自家营帐去,忽见大群将兵簇拥着一众贵人汹涌前来,当先一骑,正是代王的姑母祁氏。

    他打眼一扫,就见围绕在祁氏身旁的,多半是当日反对出兵的那些贵酋,心中不禁一凛,心说这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吗?此番南下,伤兵折将,各部追随者多多少少都有损失,更加十数万牛羊没敌,将来的日子,大家伙儿都不好过啊。

    倘若这些人只是把气撒在代王身上,要他给个说法,多少给点儿补偿,还则罢了;若指自家是罪魁祸首,要我给他们阵亡的子弟偿命,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啊?拓跋头想到这里,不禁后背涔涔汗出,赶紧趋前两步,然后一屈膝就跪倒在了祁氏的马前,哀告道:

    “么敦容禀,此番战败,并非侄儿之过啊,我也曾经劝说单于不可深入来着……”

    “么敦”是鲜卑语“母亲”之意,当然啦,祁氏并非拓跋头之母,论辈分是其婶娘,但草原民族于父、叔,或者母、姨往往并不严格区分,可以混叫混叫显得亲近些不是么?

    祁氏冷冷地瞥他一眼,问道:“单于可在帐中?”

    拓跋头应声道:“在帐中。”略一抬头,忽见祁氏双瞳一闪,竟然隐隐现出了杀意来……难道她想杀我?!

    不,貌似她瞥我一眼后,便将目光移向大帐,则很有可能,她想杀的并不是我……

    拓跋头本就善于摇摆,惯能左右逢源,在拓跋部中论起节操来,倒着数可居魁首。他当即反应过来,急忙拱手道:“么敦容禀,单于亲卫,如今都由小侄掌控,自当遵从么敦之命。且单于方命小侄前往长安,去联络晋之大司马,约期共伐石虎,好为今日之败报仇……”

    那意思,族内只有我跟裴大司马左右算是有点儿交情,我一个表外甥还在他帐下为奴,你们要是杀了我,恐怕很难找出能跟晋人方便联络的使者啦。我还有用哪,么敦您可千万留我一条小命!

第十章、代北风云

    拓跋鲜卑之祖,有名力微者,曾经统一西鲜卑各部,并遣其长子沙漠汗入于洛阳,作为曹魏政权的人质。其后司马晋代魏,幽州刺史卫见拓跋部实力渐强,恐怕将来成为中国之患,便设谋离间其父子关系,导致中国化程度相当之高的沙漠汗在力微默许下,竟被诸部贵酋所谋杀。

    力微旋薨,其子悉鹿继位为单于,悉鹿之后是幼弟拓跋绰,再传为沙漠汗的幼子拓跋弗。但是拓跋弗继位仅一年就去世了,单于之位乃落到了他的叔父、力微之子禄官手中。

    拓跋禄官分其部为三,自居其东,在上谷郡北,邻接宇文部;以长兄沙漠汗的长子猗统领中部,居住在代郡参合陂以北;以猗之弟猗卢统领西部,居住在定襄郡的盛乐。逮禄官和猗陆续辞世后,拓跋猗卢乃并合三部,其势复强,并通过刘琨接受晋朝的代王之封,定都盛乐。

    如前所述,猗卢后为其子六修所弑,六修又被普根所杀普根是猗的长子。然而普根继位不久便即去世,其母乃立普根的初生之子为单于,可惜,没等养大就也挂了,拓跋部单于、代王之位,就此才落到了拓跋郁律的手中。

    拓跋郁律乃是拓跋弗之子,同为沙漠汗之孙,跟普根是堂兄弟。

    那么普根之母又是谁呢?正是此番气势汹汹而来的这位祁氏!

    长子壮年薨逝,纯为天意,可是长孙那么小,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呢?祁氏心中,不能不疑郁律谁得益最大,谁最可能是幕后凶手啊,这个道理即便拓跋部一贵妇,天然也是懂得的。再加上她除普根外,还有两个儿子贺和纥那,因此整天疑神疑鬼,担心郁律会下毒手,斩草除根……

    祁氏为图自保,在拓跋部内暗中串联,非止一日,这事儿拓跋头也是知道的估计也就郁律本人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祁氏从前还没想着政变夺权,因为郁律自继位以来,几乎每战必胜,声望正隆,轻易摇撼不得。但这回郁律败得实在太惨了,多半贵酋皆有怨言,祁氏就此横下心来,直闯王帐,弑杀了郁律。

    拓跋部这番变乱,平城中杀得是人头滚滚,仍然忠心于郁律的十多名贵酋同日遇难,其部属尽被瓜分。主要是祁氏下手够快,先除郁律,进而在掌握单于亲卫的拓跋头的协助下,将仍然忠诚于郁律的各部一网打尽,并旋即驰还北都盛乐,屠尽了郁律的妻儿。

    随即各部即于盛乐拥戴祁氏的次子拓跋贺为单于,贺年纪还轻,乃由其母祁氏实掌政权,部中称为“女国使”。

    事定后,“女国使”便召拓跋头来,要他南下前往洛阳、长安,去联络晋人,秋后夹攻并州,并且请求晋廷承认贺继位,袭爵代王。

    她警告拓跋头说:“汝之妻儿、部众,皆在我掌控之中,此去若敢妄言,不忠于单于,我必将汝一门屠尽,不留孑遗!”

    拓跋头喏喏而退他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很满足啦,哪儿还敢妄想翻天呢?反正谁做单于都好,不管是六修、普根、郁律还是贺,我就一别支远族,永远都只有恭从上命的份儿……

    匆忙安顿好家眷,然后急渡黄河,从河西南下,半个多月后终于抵达了长安城。

    这时候裴该已经听说了拓跋部的九原之败,正在担心石虎因此胜而其势渐强,自己不但难以顺利攻取并州,恐怕石虎还可能主动对平阳郡发起进攻……听报拓跋头到来,赶紧召见,详细询问当日战况。

    拓跋头直接参与过这场战役,虽然身在局中,难以面面俱到,所能讲述的整个过程,还是给裴该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可资研讨。听完他的讲解之后,裴该不禁慨叹道:“代王误矣,即便所面并非石虎,而是石生,终为羯赵贵酋宿将,又岂能如此轻敌冒进呢?”

    后来蒙古西征之时,也往往携带大匹牛羊作为粮食补给,然后绕过城邑,长途奔袭,直取敌方腹心之地。但那终究是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而且西域各国并无中原这般坚城可恃啊。你如今深入晋地,也敢这么搞,那不是作死呢吗?

    况且九原以南地区,正当两大盆地的衔接处,道路狭窄、地势险要,即便赵军不设伏,只是简单地据垒而守,你轻易也打不过去啊,到时候身后各城出而抄掠,又该怎么办了?

    看起来郁律自从继位以来,先破刘虎,再定乌孙,多次南下并州,杀得石虎只敢守城,实在发展得过于顺利了,就此因胜而骄,而从来骄兵必败。

    想到这里,裴该就又问:“代王返回平城后,可有检讨此战之失么?今命卿来,是与我相约夹击石虎么?”

    拓跋头听问,面色略显尴尬,赶紧垂下头去,禀报说:“告大司马,代王今已薨逝,我部新单于继位,是故遣小人来……”

    裴该双眉略略一皱,当即打断拓跋头的话:“代王薨逝了?因何而殁?”

    拓跋头随口扯谎:“乃是在阵中负了伤,返归平城后不治身亡……”

    裴该紧盯着拓跋头,突然间嘴角略略一扯,似乎在笑,质问道:“郁律得非为人所弑么?!”

    拓跋头当场就慌了大司马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能掐会算不成么?

    裴该当然不会占卜、预言,而且对于《魏书》中所载拓跋部先世的记忆也很模糊,就光记得原本历史上,郁律貌似不是好死的了……关键他在乱世中拼搏既久,又身居显位,察言观色的能力愈发精进,瞧着拓跋头的神情就感觉不对啊一提到郁律之死,你为啥赶紧低头咧?面上不见哀戚之色,俩眼珠子反倒骨碌碌乱转……

    孟子云:“胸中正,则眸子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焉。”

    果然脱口质问:“郁律得非为人所弑么?!”则拓跋头的慌张之态,估计就连旁边儿的裴熊都能瞧得出来。裴该不等对方否认或者辩解,便又问:“今单于为谁?”

    “是……是贺……”

    裴该点点头:“那想来弑主者,乃是祁氏了。”

    在原本历史上,确实也是祁氏弑杀了郁律,只不过还要延后几年才发动,对此裴该自然是记不清的。然而他既然得到了裴熊,逢有余暇,自然会向其详细探问拓跋部中的情况目前拓跋鲜卑是强有力的盟友,将来也说不定会成为敌手,怎可能不预先探查其内情呢?就此得知贺的名字、来历,以及……这孩子年纪还小哪。

    谁受益最大,则谁为幕后凶手的可能性最大,既然贺还年轻,则多半是这一支的用事之人煽动发起的政变。用事之人是谁?祁氏虽为妇人,在族中实有权势,这是连裴熊都知道的事情啊。

    所以裴该直接就点名祁氏了,拓跋头闻言更加慌张,赶紧拱手躬身:“这都是大司马所言,小人并未曾道片言只字……”这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裴该的猜测啦。

    裴该倒也不再追问拓跋部中政权交替,跟他本人关系不大,而且既成事实,也无谓追责;虽说拓跋乃晋朝钦封的诸侯,但目前无论洛阳还是长安,真能够管得了这家诸侯么当即抬手招呼,说摆宴,我要好好款待来使。

    食案摆将上来,裴该西向坐主位,拓跋头东向坐宾位,还则罢了,裴该更使裴熊南向作陪。鲜卑人虽然不讲究,但拓跋头往来中原多次,他是懂得规矩的,心说我这表外甥不过是大司马家奴而已,即便是我亲戚,也没有陪座的道理……难道大司马已然开释其为部曲了么?

    其实裴该脑袋里压根儿就没有“释奴”这种词汇,因为他本没有蓄奴的习惯,家中奴婢,在他看来,跟自己只是雇主和打工仔的关系,想啥时候辞职都可以。啥,我还能掌握奴婢的生死?按道理没错啦,但我还真狠不起这个心来。

    至于裴熊,更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家奴看待过,是裴熊“自甘下流”,裴该也莫可奈何。但裴熊向来不识礼数这事儿连荀灌娘都已经跟裴该念叨过好多次了他虽然自居奴婢,裴该让他入座吃饭,他却也不懂得推却。

    其实裴该有时候公务繁忙,不能返回后院去跟家人聚食,被迫要一个人在前堂吃工作餐,就经常拉着裴熊一起吃一个人用饭未免太无趣了裴熊也算习惯成自然。

    酒席之间,拓跋头提起让贺继爵代王之事,裴该点点头:“我命书记作一奏表,卿可持之前往洛阳,料想朝廷不会不允。”顿了一顿,又说:“还需作一表告丧,云先代王因伤辞世,传位于其从弟。”

    拓跋头听了这话,不禁暗中长出一口气。

    继而又提起秋后夹攻并州石虎之事,裴该也满口应承。

    然后似有意,似无意的,裴该重提郁律之死“自初封代王后,历代继爵,似乎寿皆非永啊……”初封代王就是拓跋猗卢,他去世时才刚五十岁,但在这个年代,尤其在草原民族当中,并不算短命。猗卢之后是六修,不到三十岁即被普根所杀,普根三十多岁病死,其子继位,未满周岁便即夭折……接下来的郁律,遇害时同样是三十出头。

    这年月草原民族的平均寿命,估计也就三十来岁,但其中包括了大量夭折的婴儿,从而拉低了整体数值,具体到成年个体,尤其是贵酋,活五六十岁都算常事好比慕容部的吐谷浑,就得享七十三岁高龄。

    再说猗卢之后的几任拓跋部单于,即便不算并未正式得到晋朝承认的王爵,也有普根和郁律两位,都是壮年即殁一个病死,一个被杀。

    裴该因此就问了:“则恐贵族王家,实无长寿之……”想说“基因”,最终还是把这新潮的词儿给咽了,改成“实无长寿之天命。则试问之,倘若贺不讳,谁当继之?”

    拓跋头回答说:“尚有其幼弟纥那。”

    “则若纥那不讳,且兄弟二人皆无子嗣呢?”

    拓跋头听问,不禁哑然。裴该暗中给裴熊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相处既久,心意颇能相通,于是裴熊就问拓跋头:“阿舅,郁律虽死,难道就没有子嗣吗?”

    拓跋头心说有啊,就是我帮着祁氏他们杀的……终究裴熊离开拓跋部也不过年许而已,不可能随口敷衍,说郁律没儿子,更不可能说他儿子也全都跟老爹一起挂了……郁律不是负伤而死的么?儿子们怎么可能在短期内也尽数夭折啊?!

    正在琢磨该怎么回答才好,脑海中却猛然间精光一闪不好,郁律还有两个儿子活着呢!

    在裴该和裴熊四道目光的逼视下,拓跋头鬼使神差地就主动说出来了:“郁律确有两子,不过尚且年幼,在贺兰部中……”

    “何名啊?”

    “翳槐、什翼犍。”

    裴该听到“什翼犍”的名字,双眼不自觉地微微一眯。

    贺兰部虽然与鲜卑同源于东胡,但严格意义上说起来,并不是鲜卑,更非拓跋,目前游牧在贺兰山以北地区,算是拓跋部的依附部族,实力颇强。拓跋与贺兰,世通婚姻,比如郁律有个小妾就是贺兰部大人蔼头之妹,为其生下二子,一名翳槐,一名什翼犍。

    按照贺兰部的习俗,妇人当在娘家产子,并且居留一岁,方才抱子而归夫家。所以拓跋翳槐两岁以后,才被其母抱归盛乐;没过一年,贺兰氏又有身孕,考虑到翳槐尚幼,不能离开母亲,故此又抱着他,返回娘家待产去了。

    就在郁律此番出征前不久,消息传来,贺兰氏生了对龙凤胎。郁律大喜,当即给儿子起名为什翼犍,至于闺女儿……等我打赢了回来再想名字吧。

    因为贺兰氏在郁律诸妾中排位比较靠后,故而祁氏虽屠郁律诸子,竟然一时疏忽,没能想起翳槐;而至于什翼犍降生之事,估计也就当时在郁律身边的拓跋头等数人得知,祁氏是并不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得闻什翼犍之名,裴该会有所反应呢?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拓跋鲜卑极盛之时,一在猗卢,二在什翼犍;但什翼犍时代也是由盛转衰之时,他曾在石子岭与前秦军对战,大败而向北迁徙,随即为其子所弑,前秦趁机发兵灭代。要到什翼犍之孙拓跋时代,才趁着前秦内乱复国,最终打出了北魏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国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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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