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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参谋本部的计划

    历史因为裴该小蝴蝶翅膀的煽动而改变。

    其实在原本历史上,郁律之遇害还得晚上几年,贺兰氏继而又为其生下三子拓跋屈和四子拓跋孤,皆因藏匿于贺兰部中而得免于难,并最终卷土重来。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那俩小子自然化作烟云了,裴该更是记不了那么详细。

    他原本问起郁律子嗣的问题,是想试探一下,拓跋内部还有什么人物有继嗣的资格,有跟祁氏、贺较量的手腕,将来或许可用。终究拓跋鲜卑雄踞草原大漠,其势甚强,虽然目前是盟友,将来中原一统之后,却有可能转化为外患,乃不可不预作防范。若是能够扶持其他势力,分裂其部族,或许将来解决起漠北问题来,便要简单得多了。

    本想从郁律是否还有子嗣这个问题入手,渐次问到部内其他支系,因为在裴该想来,祁氏多半会把郁律的儿子全都杀光的,所以这个问题本无意义,只是投石问路罢了。谁想到意外之喜,竟然听说了翳槐和什翼犍。

    当下便有主张,等到拓跋头辞去后,他便吩咐裴熊:“我若遣汝前往贺兰部,去迎接翳槐和什翼犍,汝肯往么?”

    裴熊也不傻,当即明白了裴该的用意,就问:“主公欲恩养郁律之子,将来好制约祁氏母子,以免拓跋为中国之患,确实是妙招。但既为主公之命,最好明遣使者,驰向贺兰山,小人只是奴婢,如何能够担此重任啊?”

    裴该回复道:“我自会派遣部曲相随,并与汝信物,使可取信于贺兰部。然若正经遣使,难免消息泄露,更恐迟缓汝舅父既想起此事来,但归盛乐,汝以为,他会否禀报祁氏,前往贺兰部中去搜杀二子呢?”

    裴熊想了一想,点头道:“阿舅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

    裴该说对啊,就怕他在离开长安之前,就先派手下人疾驰返回盛乐,那咱们这里一旦动作迟缓,很可能棋差一着“汝与我部曲十数人,皆骑快马而去,汝尝在北地,于周边地理及贺兰部必然熟稔,或许可以抢先一步……”

    至于贺兰部是否答应交人,裴该倒并不担心。就形势而论,贺兰蔼头捏着这俩小子就是烫手的山芋,巴不得赶紧抛出去;而论亲情,他若不应我晋朝裴大司马之命,估计将来祁氏派人前往,也是不肯交出来的,二子性命自可保全,以待我将来再加利用。

    交代完了裴熊之后,裴该便急召裴嶷、陶侃二人共往枢部,讨论应对并州石虎的问题。

    郭默让杨清将枢部意见汇总,向大都督详细奏上杨清已经和猫儿成了婚,又受拜扬威将军,在大司马三军中风头一时无两,郭思道特意把他顶在前面,也有向裴该献媚之意。

    之所以前往枢部,而不会商于大司马府中,是因为长安城内最精细的一具沙盘就收藏在枢部,而且搬运不便。这具沙盘涵盖范围很广,东到海隅,西至秦州,北抵幽、并,南至江、湘至于凉、交、广、宁等州,实在偏远,资料不全,还在逐步完善当中。

    整具沙盘铺开来,长宽都超过了三丈,一般房间还摆它不下。好在裴该早有筹划,于制作之初,便下令将沙盘等分为十六块,一般情况下单独搬出一二块来即可,不必要全码上实话说若摆齐了,人在外侧,都未必能够看清楚最中部的兖、豫等腹心之地。

    所以这回单论并州之事,尤其是其西部的西河、太原等郡,就光摆上一块沙盘即可。杨清手执长杖,指点着沙盘,对裴该等人讲解道:

    “此前拓跋南下,于九原以南受挫于羯贼,传闻石虎掳得牛羊十数万,马匹上万,其势骤然雄大,乃成为我当面的强敌……

    “原本计划于秋收后大军两道齐出,杀向太原、上党,然石虎既势雄,或将于秋收之前,即主动南下来攻平阳即不能胜,亦可蹂躏我领内,使我不能安然收割也。

    “好在并州多山,南北唯一道平地,尤其西河、平阳交界处,有霍山余脉堵塞道路,则羯军之来,主力唯取此道,不可能做大范围的迂回。我当于彼处山上层层筑垒,以防堵羯贼,使不能轻易下平。”

    “然石虎所部,原不下两万,既得鲜卑马羊,或许更能就地料兵,增至三四万。倘若上党支屈六再率部来合,料敌从宽,可有五六万众。我平阳驻军尚不足万,恐怕难御……”

    裴该双手按着沙盘的边缘,一边注目山川形势,一边凝神细思,听到这里,突然间开口,打断了杨清的话:“其时河北石勒,会有何种动向哪?”

    杨清与郭默对视一眼,郭思道颔首以资鼓励,杨清便继续禀报道:“在末将等研判,去岁羯贼西守而东攻,今岁石虎得胜,则很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改为东守西攻。”

    随即手中长杖一抖,指向沙盘之外:“石勒或将调派部分兵马,入于上党,替换支屈六全师以援太原,而在河上,则采守势。只是去岁大都督与贼对峙于河内,大损耗其粮秣,王从事等来报,襄国府库空虚,乃不可能大举以应西线战事。

    “羯奴必将西事一以托付石虎,妄图一举突破重关,复入平阳,以调动我军旅,消耗我物资。即不能胜,亦可使我关中兵马无暇东顾。至于东线,既破段氏,乃可调幽州兵南下护守襄国,河北兵之一部,或直向乐陵,以攻邵将军。虽然曹嶷俯首,青州全境收复,终究相隔大河,恐怕苏将军等难以全力应援,则中军必将东向以救厌次。

    “如此一来,王师两分,相隔千里,相互间难以策应。且厌次距离襄国,比距离洛阳近便,与去岁形势正好相逆,反倒是我军远出以御敌,则敌耗粮一钟,我须两钟……”

    裴该点点头,补充道:“并州之势亦是如此,我恐怕须从河东甚至关内运粮,以支应并州战事,则损耗必巨啊……卿等有何对策?”

    杨清用长杖指点平阳、河东二郡内的数个位置,禀报道:“末将等以为,当先将平阳各县之粮,聚于平阳;河东各县之粮,聚于闻喜;若须关中赢粮,则先期运至安邑,预为大战准备。我三军亦当稍稍前出,即以整训为名,先入夏阳、梁山,则随时可经采桑津渡向平阳……”

    陶侃蹙眉问道:“既欲将兵前出,以备增援,何不自渭渡向河东,北上平阳,而要前抵冯翊北部啊?彼处多山,道路难行,即便渡过采桑津,百余里内也多山路,怕不易行……”

    杨清注目郭默,郭思道就解释说:“倘若先期涉渡前往河东,只恐为羯贼侦知,若止步以河西,便不易为敌察觉了。不过我等尚有一番考量,即援军自夏阳涉渡,可以直下平原,缘山而北,路程要好走得多。只不知大都督最终肯发多少援军,倘若超过两万,恐怕夏阳一邑难以尽纳,被迫要分散而至梁山,便不如齐聚以渡采桑津了。

    “此外,若石虎大举而来,我军却自山间杀出,或可收促起不意之效,甚至形成合围之势……”说到这里,瞥一眼杨清:“杨将军更以为,并州之战,徒守无益,若能前破贼众,则或可复转为攻势,直下晋阳……”

    说白了,咱们先打一轮防守仗,然后等到秋收之后,粮食有了保障,就继行两道进兵攻取并州之策!

    “而并州平地狭窄,多处山岭,正面抗敌须由平处,唯攀山越岭可建奇功!只是我军未必擅长山岭战,故须先于梁山等处演习之。”

    陶侃手捻胡须,不禁微笑起来:“年轻人好大胃口,守之不足,尚欲前出攻敌果然锐气迫人。”

    裴该歪过头去问他:“陶君不赞成趁机收取并州么?”

    陶侃摇头道:“若能顺利击败石虎,且于阵上大杀伤敌,自可转守为攻,一切都须看战事发展枢部预作筹划,并无不妥。”

    裴该点点头,再度把目光转向沙盘,缓缓问道:“倘若石虎果然秋收前来犯,关中及二郡粮秣,可资多少将士一月之需啊?”

    裴嶷接口道:“游子远亦知大战在即,前输一万斛谷入于长安,此外核计各郡国府库存数,若于秋收前动兵,最多不过资供两万正兵远出。”顿了顿,又补充说:“此亦计算了粮运的沿途损耗;且这两万正兵,平阳守军也包括在内。”

    裴该不禁蹙眉道:“如此说来,我只能再遣一万军于夏阳待机,随时增援平阳了……”特么的郁律真是废物点心,白白把十数万牛羊让给石虎,他倒是吃饱了,我这儿可还饿着肚子哪!

    想了一想,转过头去对裴嶷说:“可命游子远向凉州商借部分粮秣……亦可向汉中周士达借粮,许收后归还。”

    裴嶷点点头,随即问道:“听闻拓跋的使者,已至长安,可是前来约定今秋夹攻并州之事么?可否请拓跋先期动兵?”

    裴该一撇嘴,摇头道:“拓跋不可恃!”

    随即就把拓跋头所提供的情报,大致向在座诸人介绍了一番,然后解说道:“既损牛羊十数万,想必今冬拓跋必受饥馑,故此秋季必将南下,以劫掠新兴、太原。且祁氏、贺方执政,也亟须一场胜仗来确立其威望。

    “只是郁律此前丧师,败得实在太惨,拓跋力,多半是会多道并出,纯以劫掠为务,而不敢直撄羯军之锋的。彼等欲以我先牵制羯军主力,好方便其南下,故而遣使来长安约期。则我若遭逢石虎之攻,必不能说动拓跋先应;我若已败石虎,北向太原,也无望拓跋来合……”

    说白了,今秋拓跋鲜卑就只有劫掠之力,毫无正面对敌的打算,无论咱们是守还是攻,这个盟友都基本指望不上啊忘记拓跋吧。

    裴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郁律果然该……当死!”

    就听裴该又问郭默:“平阳、河东二郡粮秣,总数多少?我若将万军应援平阳战事,长安是否还需要输粮前往安邑啊?”

    郭默转身从案上抽出一卷纸来,双手呈献给裴该,说:“二郡存粮之数,我等已向长史府行文求问……”其实长史只是单独职位,并无官署,更没有开府的资格除了“西域长史府”一家以外但如今长安行台设十二部,隶属于长史、司马二职,则裴嶷、陶侃单独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只得大募僚属,人一多了,自然需要有专门的办公场所,故而内部说起来,才有了“府”名。

    郭默说我们已经从长史府得着详细数字了,经过反复核算,根据援军数量而统计出了几个数字“大都督请看。”

    裴该接过纸来,展开来一瞧,果然其上明确标示二郡内各县存粮数,以及运至平阳、闻喜两城,再从平阳、闻喜运至永安、介休之间可能的损耗数,须用力夫数……最终得出几个数字:倘若关中调五千军往援,则不必多发粮秣;若调万军往援,需先向安邑运送一万三千斛谷;调一万五千军往援,则须先运两万八千斛谷……

    运粮越多,需要力夫数量也越多,途中吃用,损耗比率将会增大。

    裴该心说这才对嘛,参谋部就应该多跟数字打交道,把粮食账尽量做细这正是他建枢部的主要缘由之一。从前计点力夫、粮草,都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只是由几名参谋笼统核算,自然难免疏漏。如今的枢部,以郭默为掾、杨清为副,其下各级属吏近百人,既有士人也有武夫,既能算数也会用兵,群策群力,做出的方案自然与从前不同。

    就听杨清插嘴说:“末将还有一策,后方粮运,可由途中各县戍卒接力完成,尽量少用屯民乃至编户,则既可避免耽误农事,损耗也小。”

    倘若从关中直接运粮去安邑,完了空着手回来,总不能不让人带足回程的口粮吧?而若一段段接力运送,交接后返归所属城邑,路途较短,则需要支付的口粮也少多了。

    裴该想了一想,就说:“若自始至终,皆用同一批人运送,方便管理;若分多段,核算为难……”注目杨清:“卿既有此议,可敢负起全责来么?”

第十二章、新空气

    青州西北部有乐安国,因其国除,今改乐安郡,境内纯为平原地形,但却被漯、济、时、淄、渑等河及其支流切割得支离破碎。其中郡治高苑东北方八十里外,济水之南、时水北岸,存在着一座古城遗迹,名为“蒲姑”。

    最近几天,陆续有队伍开入蒲姑城,即依其旧垒,建造营房,而郡内也常有小吏押送着粮秣、菜蔬过来,以供军需。当军营基本搭建完毕之后,甚至于郡守也亲自从高苑驰车而来,拜访驻守蒲姑的军将。

    这位郡守并非他人,乃是才从北海转任过来的王贡王子赐。

    得到禀报后,营门打开,二人并肩而出,迎接王贡。虽然未着铠甲,但很明显两个都是武将打扮,身穿时下流行的戎服其实就是胡服足蹬马靴,头戴皮弁。王贡下车,拱手致意:“苏将军、卫都督。”

    所谓苏将军,自然是新晋四品游击将军、都督青州军事的苏峻苏子高了;而卫都督,则是指淮海都督卫循卫因之。加上王贡,可以说长安行台于东方仅存的将吏,都已齐聚于此。

    其实苏峻、卫循向来对王贡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有谁会喜欢那个“毒士”才有鬼了即便苏、卫二人之间,虽有合作,交情也未见得有多深厚。如今齐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纯属抱团取暖……

    裴该此前对洛中的祖党,尤其是荀党,做了很大程度让步,承诺将逐渐把青、徐之政交还给朝廷主要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好管理于是一等时机成熟,太尉、录尚书事荀组即召徐州刺史卞入朝,担任尚书,并将青州刺史郗鉴平调去了豫州。新任徐州刺史乃是阮孚阮遥集,新任青州刺史则是蔡谟蔡道明同为陈留大姓。

    具体青州内部,总共七郡,其中东莱郡守王栋、长广郡守王兖虽为裴该所命,却都是琅琊王氏的庶流,本非西党,荀组一伸出手,二人当即一把抓住,就此得以留任。此外,北海命之以袁勖,济南命之以陈,齐国命之以阮放,城阳命之以郑略,皆出陈留、陈国、荥阳等中州高门,抑且素有令名。

    论门第,表出身,只有王贡以寒微入仕,倘在太平时节,估计连那几家的大门都不敢靠近。只是裴该将王贡安插在东方,实有大用,故此跟荀组讨价还价,最终王子赐仍留青州为守,只是由北海平调到了乐安。

    之所以调他到乐安,是因为此郡邻接黄河,一水之隔即为乐陵,为了援护厌次城内的邵续,乃命苏峻将大营由东莱前进至乐安境内。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卫循谋划在济水入海口附近营建新的港口从龙口过来实在太远。那么既然属于大司马系统的水陆两军齐集,则以王贡守牧乐安,为军队供输粮秣物资,无论裴该还是荀组都会比较放心一些。

    荀泰章也知道,他所任命的青州诸守,多为文学之士,相信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但若供输物资,为军队后盾,从前都没啥经验可言……而且一旦战事不利,被赵军克陷厌次,继而杀过黄河来,郡守也可能要参加战斗啊!那些汝南袁、陈留阮、荥阳郑,会打仗吗?

    苏峻移营蒲姑城既毕,而卫循也大致确定了开港的地点,于是王贡便离开郡治高苑,亲自前来与二人商讨军事问题。见礼之后,苏、卫二人即请王贡入营,王子赐左右瞧瞧,笑问道:“二君可知,此蒲姑城是何来历啊?”

    苏峻不过是掖县土豪出身,卫循则是会稽寒门,两人读书都很有限,又是初来乐安,哪里知道当地典故呢?听问全都摇头。王贡便说了:“此城又名薄姑。《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婴奉齐景公来此,说:‘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昭公九年》亦云:‘及武王克商,薄姑、商奄,吾东土也。’

    “可见此城原为殷代诸侯所居,后入于周,封之于齐。想不到千余年后,其故垒仍有残存……”

    说着话,笑吟吟地注目苏峻。苏子高尚且懵懂,使王贡有卞玉不为人识之叹,好在卫循及时反应过来了,便笑着说:“则王君请苏将军驻军于此,是祝他将来如齐太公一般,有平夷之功,裂土之封吧。”苏峻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拱手:“多谢王太守,诚如君言,没齿不望。”

    王贡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一见苏峻,就感觉对方笑容很僵硬,二人之间颇显疏离,于是说说故典,果然使得苏子高的态度逐渐热络起来。他这才跟随二人入营,随即苏峻便命摆设酒晏,款待宾朋。

    席间感谢王贡粮秣、物资的资供,卫循就问:“王君新至乐安,须理郡事,却又关照我等,千万保重,不可太过劳乏了。”王贡笑笑,说“还好”其实他主要精力都扑在情报工作上,于郡内政事,还真没什么时间管“高苑县令谢幼舆,颇有理政之才,我乃将郡事一以付之了。”

    苏峻不知道“谢幼舆”是什么人,只得敷衍地点点头,卫循却不禁微微一惊,忙问:“得非‘投梭折齿’之谢鲲么?”

    苏峻插嘴问道:“何谓‘投梭折齿’啊?”

    王贡解释说:“幼舆少年时,见邻家高氏之女美貌,乃隔墙挑之,女方织锦,即投其梭,打折幼舆两齿。乡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幼舆却不以为意,傲然道:‘犹不废我啸歌。’”

    苏峻不禁莞尔:“听着似是个有趣之人哪。”

    卫循却皱眉道:“谢鲲曾入王夷甫(王衍)门下,与王处仲、庾子嵩(庾)、阮宣子(阮修)号为‘四友’。王君当知,大司马深恶王夷甫,昔在宁平城,因王夷甫无谋而致军败,大司马几乎殒难……则用谢鲲,不怕大司马怪责么?且彼辈唯好清谈,如何可用啊?!”

    王贡摆手道:“无妨。谢幼舆高苑令之任,本出洛阳,非我自命,则大司马何由怪罪?至于用其理政……此一时,彼一时也。”

    就此向苏、卫二人详细地介绍起这位谢鲲谢幼舆来。

    谢鲲是陈留阳夏人,出身儒学世家,但陈留谢氏的家门并不高,其祖父谢缵仕魏为典农中郎将,不过秩比太守而已,其父谢衡官至国子祭酒,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后世所谓的“王谢高门”,要等到谢鲲之侄谢安时代,家名始得显拔,这年月则还排不上号。

    所以谢鲲才任达放诞,或挑逗邻女,或啸歌抚琴,装足了名士派头,甚至于南渡之后,还逐渐由儒入玄,主要是应和时代潮流,尽力想挤进世家圈子里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同样满嘴不着调的王衍看上,收归门下。乃至于后来卞说他:“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

    当然啦,西晋之亡,不能算是谢鲲的罪过他还没那资格卞是指南渡后以王澄、谢鲲为代表的那种腐朽风气,实覆中朝。

    只是历史进程已经改变了,偏偏谢鲲、谢裒兄弟又不肯继续依附着王敦吃闲饭,一听说旧都光复,就巴巴地跑回了陈留老家。就籍贯和素行论,他是天然的荀党,只可惜荀组虽然也不能尽脱清谈习气,终究比王衍要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再加上痛恨王衍当世除了琅琊王氏族人外,有谁不痛恨王夷甫的么左右瞧谢鲲不大顺眼。

    而且谢氏终究家门低啊,不能跟荥阳郑、陈留阮之流相提并论,于是最终只给了谢幼舆一个小小的高苑县令做。

    王贡初至乐安,听说首县是谢鲲,当时的反应跟卫循没啥两样清谈之辈,如何可用?然而墨授长吏向来都由朝廷直接任命,加上如今青、徐二州已定,他王子赐也不可能随便换人,无奈之下,只得召见谢鲲,想要好好敲打一番你起码别扯我后腿吧。

    谁想见面却不似闻名,谢鲲竟然穿戴整齐来拜传说中他可是习惯于披发赤背的而且王贡询以政事,竟然条分缕析,件件分明。王子赐真是不胜之喜,这才将郡事也一以委之于他。

    王贡对苏峻、卫循等人分析说:“从来上行而下效,清谈之风,始于中朝。如今执政者非王夷甫也,即荀太尉亦有事功之志,况且大司马最忌清谈,无能且无功者,不能于关中立足。则谢幼舆欲兴其家,必从时流,时流夸诞,彼亦放纵;时流严谨,彼乃任事……”

    说白了,你不跟着长官的指挥棒走,是永远别想朝上爬升的,唯有长官好清谈,谢鲲才会由儒入玄。如今朝廷执政是裴该、祖逖、荀组,前两个不用说了,即便荀泰章也不是纯好清谈,唯知垂拱之辈啊,谢鲲要还是从前那德性,别说升官了,就连这县令能当多久都不好说。其实出身儒学世家,他本质上还是聪明的,只要肯实心任事,则结果不会太差。

    魏晋以来的清谈之风,从某种程度而言,直接导致了“五胡乱华”即便没有司马家诸藩乱战,就王衍等人的德性来看,国家亦迟早衰败、动荡。究其根由,一是曹氏和司马氏得国不正,对士人采取高压政策,就此逐渐打折了汉儒的脊梁骨,不敢再妄议朝政,只能或者装疯任诞放纵,或者装傻信口雌黄。

    再则是“九品中正制”出台以后,很快便悖离了选拔人才的初衷,成为世族把持高官的重要工具,就此沽名钓誉之辈得以陆续迈入中枢,掌控朝局。好比说琅琊王氏崛起之祖,那个“卧冰求鲤”的王祥

    这事儿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不靠谱,王祥之祖王仁官至青州刺史,则到他这代再怎么落魄,也不可能需要大公子亲自下水去捕鱼《搜神记》和《晋书》皆云“祥解衣,将剖冰求之”,至于卧冰,纯出后世附会难道就连一个奴仆都不趁么?而即便此事是真,毫无必要地表孝心,亦绝非真孝心,估计是怕后娘会弄死自己……

    是故王鸣盛云:“祥庸贪小人……昭、炎佯敬之,明知如傀儡,相与为伪而已。”

    吕思勉在《两晋南北朝史》中也评价说:“此外晋初元老,如石苞、郑冲、王祥、荀、何曾、陈骞之徒,非乡愿之徒,则苟合之士。此等人而可以托孤寄命哉?”

    那么被这些奸佞之徒窃据了高位,上行下效,无怪乎朝野间的风气会日益变得浮夸、荒诞、虚伪、矫饰了,则国家焉有不败之理啊?其间虽张华有王佐之才,裴作崇有之论,终究不能尽脱陋习,且最终与世沉浮……

    此风逮东晋亦不能改,反倒愈演愈烈,全靠着诸胡在中原自相残杀,这票腐朽官僚才能勉强维持住江南半壁河山。即王导、谢安等虽号名相,唯知保安一隅,实怀苟且之志,屡次北伐乃终成泡影。

    比起所处形势相近,但一心恢复中原、复兴炎汉的诸葛亮来,晋之诸公,恐怕连武侯的脚后跟都摸不着!

    “永嘉之乱”后,虽亦不乏有识之士指出这般清颓之风,实为祸国之由比如说卞望之终究无拳无勇,无兵无势,更不可能跟整个垮掉的贵族阶层作对裴该深感自己倘若久居江左,跟王导他们再继续敷衍、打屁下去,于扭转时风毫无裨益,故此才振旅而北,谋图自己去打一片天下出来。

    裴该用人,先是布衣、庶族,进而稍稍吸纳高门,然亦以关西的二流家族为主,相比起来,这些家族虽然地位较低,反倒于陋习沾染不深即便再如谢鲲一般伪装所谓“名士”,也还是会遭到关东豪门的打压啊,则既逢战乱,不如转求事功。就此由关西逐渐向中原辐射,刮起来了一股相对清新的西风。

    受此影响,中原乃至江左,不论才能高低,但凡难以得志之徒,多半都会仰而慕之,想呼吸几口这种新空气,试试在新的风气下,自己能不能找到晋身之阶谢鲲即是如此,昔日殉国的桓宣亦同此理。

第十三章、自外于大司马

    王贡、苏峻、卫循三人说了一阵闲话,渐次提及时局和军事。

    王子赐就说了:“以我之估算,今秋羯贼或将会兵于并州,大举南下,以谋平阳。其于东方,未必大兴师,但将全力以攻厌次……”

    按照他所获得的情报,去岁出兵之前,襄国君臣计议,张宾、张敬等都以为厌次不过癣疥之祸罢了,只要发一支偏师监视之,不使邵续趁着大军远出司、兖的机会,趁机扩张即可。然而如今的情势不同,曹嶷既降,则青、徐、兖、豫连成一片,晋方随时可以渡河增援邵续,更能以厌次为桥头堡,掩袭石赵腹心之地癣疥之患,瞬间就变成了心腹大患,岂可不除?!

    关键是对于这一突出部的争夺,就地势和距离而言,对石赵是相对有利的,除非晋朝先将大军汇聚于青州,乃以青、徐二州对敌赵之冀、幽。只是从前有曹嶷阻隔,晋、赵双方都没在东线布置重兵,就晋方来说,徐州只有些戍守之卒,而青州亦唯苏峻一营而已此际则还要加上历城的冯龙“复仇军”,也不过四五千数罢了。

    倘若晋人大举东援,则河洛必然空虚。况且裴该在长安,祖逖在洛阳,皆不可轻动,实在也挑不出可以尽付青、徐二州之任的方面统帅来了。即便原本的徐州刺史卞,亦只有理民之能,青州刺史郗鉴,勉强打打防守仗罢了,如今易以阮孚、蔡谟,则更加提不起来。

    故此石赵很可能在秋收前后,发兵攻打厌次,以期诱出青州晋军来加以歼灭,或者调动洛阳晋之中军,使不能应援西线战事,同时也不能在河内、汲郡方向给赵方施加太大压力。

    王贡说我的预判便是如此,不知道苏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啊?

    苏峻手端酒杯,沉吟不语。王贡乃继续问道:“今蒲姑城中,不知屯驻兵马几何哪?”

    苏峻倒是也不瞒他,回复说:“总计一万七千余,但战马甚少,不足两百匹……”王贡闻言,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如此数量,恐怕我乐安一郡难以供输……即便再向他郡求粮,所得亦未必足……”

    苏峻被任命为“都督青州诸军事”,就理论上而言,各郡戍守兵卒及府库之粮,他全能够调动,但实际上肯于不打折扣听命的,估计也就乐安一郡而已。其他各郡都有自家的小算盘,再加上太守多出高门,则谁把掖县小土豪苏峻放在眼中哪?苏峻也不能硬抢,顶多上奏弹劾,打打扯皮官司,但有荀组在朝为诸守的后台,估计这官司打不赢,更可能一直拖着,直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就这还依靠曹嶷既降,广固所屯粮秣,散给诸郡三成,七成则让苏峻和冯龙平分了,否则苏峻都未必有足够口粮走到蒲姑城来……但冯龙麾下兵马数量有限,凭此足可供食将近一岁,苏峻兵数多出他三倍有余,也就吃到年底……

    王贡建议道:“我方才见营中士卒,良莠不齐,队列不整,与关中大司马三军不尽相同……苏将军何不沙汰其劣,止留精锐,则可以少消耗一些物资啊?”

    苏峻摇头道:“彼等多为东莱子弟,与曹嶷仇深似海,乃欲相从。今朝廷宽赦曹某,部伍皆怨,倘若我再下令沙汰,彼等无处求食,怕是会酿出大祸来不可,不可!”

    卫循也不禁蹙眉,说:“如此一来,倘若厌次请援,恐怕无可调动大军往救……”

    军队屯扎不动,士卒体力消耗较少,自然对食粮的需求量可以打个折扣;而一旦远出,甚至与敌接战,这点儿粮食就完全不够吃了。况且卫循还担心,我手下人数虽然不多,日常也须耗粮,总不可能全都供给你“东莱营”吧?

    就问苏峻,你仔细核算过没有,秋后若是渡河往援厌次,计点粮秣,可以派发多少兵马呢?

    苏峻回答道:“最多四五千卒北渡我会尽量挑选精锐此外,再可请冯龙‘复仇军’亦同时北上策应。”

    王贡摇头道:“再加厌次邵将军所部,不足两万之数,恐怕对敌羯贼,难有胜算啊……”

    苏峻双手一摊:“此亦无法可想……谁教大都督弃了青、徐!”

    他原本的谋算,是通过对曹嶷的反复压逼,逐步扩张自己的实力,并渐次将青州的军政大权,都从郗鉴手中抢夺过来。等到自己确实可以调动起码青州一州的兵员、粮秣,便有望坐拥三四万大军,则待曹嶷一灭,即可挥师北上,吞并邵续所部,进而兵指襄国。到时候石勒被迫要将主力来防自己,则长安裴该、洛阳祖逖便可两道齐进,先定并州,再伐幽、冀羯贼不足平也!

    自己不必要打赢,只须牵制石赵主力于河北地区,则灭羯之功,便不在裴、祖二人之下。战后论功行赏,怎么着也得给自己封个三品重将,甚至于加什么“仪同三司”、“特进”之类名号吧?倘若打得稍微好点儿,多杀伤羯众,怕是连一个公爵都跑不了!

    关键苏峻叹息自己早早地离开关中,摆脱了裴该的直接掌控,倘若其功只在破曹嶷,则必不能与刘央、甄随,甚至于等而下之的周晋、高乐等辈相拮抗不过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倘若继续留在关中,终究投效晚,又不象返回青州这般如鱼得水,恐怕很难超越最初“风林火山”四部正副营督去。

    那么干脆转从中军系统?也不靠谱啊,即便冯龙都比自己投效为早,哪有希望出人头地呢?况且自家门第太低,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多半仍是世家高门起码按照《姓氏志》所列门第掌控枢要,自己仍然很难挤得进去。

    乱世之中,只有军队才是实打实的,唯望立下不世之功,再加强兵在手,才有望从高门席上分得一杯羹,太平之后,可以传诸子孙。

    然而计划得好好的,偏偏裴该将青、徐拱手让给了朝廷……不,简直是拱手让给了荀组!再加上荀氏说服曹嶷,倒戈而降,则自己在还没有准备好的阶段,就被迫要直面石赵大军……一万七千军多吗?苏峻感觉还远远不够啊,又岂能如王贡所言,加以沙汰?

    然而青州七郡,六个郡都在那些荀党的高门手中,对于自己调兵、调粮,必然阳奉阴违,则我养这一万七千之众都很困难了,又怎可能全军北渡,去救邵续?

    还是大都督聪明啊,知道要先占地盘儿,再练强兵。我跟别人的地盘儿上养兵,则难免多方掣肘,搞得焦头烂额……

    因此苏峻只能叫苦,完了对王贡、卫循说:“倘若羯贼果真大举往攻厌次,在我看来,唯有两策可用。”

    王、卫二人同声问道:“是何两策?愿闻其详。”

    苏峻答道:“其一,我先将四五千军,并冯龙所部北出,策应邵将军,当可牵制羯贼一段时日,以待洛阳发中军来援。其二,倘若战事不利,中军难以遽至,则不如请邵将军放弃厌次,退至乐安,我等凭河而守,或可无虞。”

    从前邵续不能全师退返,是因为后面有曹嶷堵着,如今曹嶷不在了,他继续呆在河北,就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对于总体战局而言,作用并不太大当然啦,若能够站稳脚跟,继续楔入敌方境内最好,问题不是守不大住嘛则不如撤至黄河以南,与“东莱营”、“复仇军”会师了。

    卫循眼界有限,听了苏峻所说两策,不禁点头:“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如此了。”王贡却沉吟道:“若将中军主力,牵制在厌次城下,则东方战局,于我不利啊……且邵将军艰难百战,固守厌次数载,恐怕不愿轻弃弃亦可惜。”

    苏峻忙道:“王君,但大都督能在西线击退石虎,则局势仍然于我晋有利哪且功在大都督,岂不是好?”

    王贡想了一想,突然间放下手中酒盏,朝着苏峻微微一揖,说:“苏将军,某有一言,未知将军肯听从否?”

    苏峻还礼道:“王君向来多智,既有良策,不妨说来我听。”

    王贡便道:“诚如君言,大司马实弃青、徐也。一则力聚则强,力分则弱,与其护守关中数千里之外的青、徐,不如召还旧吏,协力于西;二则大司马行台长安,今又兼得平阳、河东,实不宜再控扼东方,乃不得不归之于朝廷,以息擅权之讥……”

    苏峻急忙分辩道:“王君所言是也,此理我亦知道,自不敢怨怼于大都督。”我刚才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不是反对大都督的施政啦,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王贡微微一笑,便继续说道:“王某为何滞留东方,君等尽知,不必多言……”伸手一指卫循“卫君都督淮海,此职不可转授他人,亦不能归。其余旧吏,陆续皆向关中……”

    原本裴该留在徐州以辅佐卞的什么熊远、妫、周铸等等,都已经陆陆续续追从于长安了,东方就光剩了他们哥儿仨。

    “则苏将军为何不去啊?可留东莱兵于此,请朝廷更命青州都督,而苏将军率精锐西行,当能赶上平阳、西河之间的大战。如此一来,荀太尉可得青州军权,必德将军,虽去青州都督,转有好职相授;大司马深感将军之忠,亦必重用之;而将军趁机迁籍关中,董督健儿,建功立勋,还怕不能与关中诸将齐肩么?”

    王贡的意思,裴该原本把你放在这儿,是因为青、徐是他的基本盘,需要自家将领留守,如今青、徐都已上交了朝廷,卞、郗鉴等人也都调走了,那还留这么一支队伍,有啥意义?不如把青州都督也还给朝廷,则对于国家来说,青州军政事权可以归一,方便策应邵续。即便对你个人而言,以退为进,也是能够收获莫大利益的呀,何乐而不为呢?

    苏峻听了王贡的建议,不禁手捻胡须,沉吟良久,但最终却还是摇头道:“王君所言虽善,窃以为不可……我既受大都督之命,又岂能自弃而归哪?且东莱为我本籍所在,其卒追慕而来,委实不忍相离……”

    王贡微微点头:“将军所言,亦有其理。”既然对方不乐意,他也就不再提这事儿了,只请苏峻把青州的情况上报朝廷,希望可以预作准备,随时派中军东下,增援邵续“勿待羯贼发兵后再作筹划,恐怕缓不济急。”

    酒宴过后,王贡即留宿军中,第二天陪着卫循一起去探看开港的地址新建港口所需要的物资、民夫,也都得乐安郡提供,终究相关自家同僚之事,王贡不可能全都扔给谢鲲。

    二人共车而行,途中王贡问起舟师的情况,卫循便道:“今有大小海舟六十余,水手近两千众。相关物资、粮秣,还须劳烦王君了。”

    王贡笑笑,说:“这是自然,我即便不供输苏将军,也必供输于卫都督。”

    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卫循不禁微微蹙眉,注目而望。王贡同样紧盯着卫循,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说:“卫都督乃大司马元从旧吏,随从渡江,中流击楫,即便无功劳,但肯实心用事,大司马自然不会淡忘都督。如今此任虽然不过六品,将来平灭羯贼后,北起幽、平,南至扬、交,万里海疆,都将在都督掌控之中,我以为,非三品不能筹都督之功也!”

    卫循拱手道:“王君善祷善颂,循心领了。但方才所云……”

    王贡正色道:“王某之意,都督与苏将军不同,郡中自当优先供输。然其不同,并非因为都督久从大司马,而苏将军是其后投效的,而是……”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说:“我恐苏将军有自外于大司马之心!”

    卫循闻言,不禁悚然而惊,忙问:“君所谓‘自外于大司马’,究竟是何意啊?”

    王贡答道:“久任于外,而无约束,关中群吏,孰能不疑?时日愈久,而嫌隙愈深。我故说其沙汰冗余,精简兵马,彼却不听;再劝其西归,大祸可免,仍不肯从。此乃有拥兵自重,割据青州之意卫都督慎勿与此等人密切往来,且当引以为鉴啊!”

第十四章、饱汉不知饿汉饥

    裴该在关中与陶侃、郭默、杨清等人商议既定,便召甄随前来。

    最近一段时间,甄随整天板着张脸,瞧谁都不顺眼,也就在裴该面前不敢太过放肆罢了。不过觐见之时,他朝裴该左右瞅瞅,也颇感疑惑平常须臾不离的裴熊哪儿去了?我还想找机会跟他打一架,撒撒气呢……

    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啊,别说裴熊了,就连陈安都不在关中,整天只能操练我手下那些部曲,却没人能够扛过三个回合,实在无趣。

    裴该自然是明白甄随为何不爽的,便即安慰道:“我亦得一女,深为宝爱女儿有何不好啊?从来儿子悖逆者比比皆是,唯女儿才与父亲相亲呢。”

    没错,甄随之所以心情不愉,就是因为侍妾吕氏怀胎十月,没能生下儿子来,而只是一个闺女儿……当时甄随急得在院中转磨,梁氏夫人陪伴在侧,一听说此信,梁氏当即转忧为喜,甄随的脸却直接就拉下来了。然后他也不去看侍妾,也不去抱闺女儿,一把揽住梁氏就归了寝室这个失败了,还得赶紧造儿子去!

    说实话,裴该对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是很瞧不惯的,但终究社会总体环境、风气摆在那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在短时间内加以扭转,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就连后世新中国建立以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照样满地都是老脑筋,甚至于就连新一代的年轻人里,都有很多陋习难革啊。

    裴该想要提高妇女的地位起码是为了解放生产力但终究碍于时俗,不能悖逆潮流而行。他自己不打算纳妾,却不能禁止部下纳妾,真若出台相关法令,估计分分钟被教做人……就连关中新定律法,也不可能让女儿得到和儿子相同的继承权,他只能规定,倘若无子,且无过继,女儿可以继承全部遗产侄子没份儿。就这,都已经顶着很大压力了。

    所以面对甄随的丑脸,因为郁闷而更加难看三分,裴该也只能循循诱导,而不可能直接斥责。甄随自然听不进去,一扁嘴说:“大都督已有一子了,自然饱汉不知饿汉饥!”

    裴该反问道:“倘若人人如汝一般,皆望得子,而不望得女,甚至于民间还有溺杀女婴之事,难以禁止,则将来男多女少,如何能协婚姻之事啊?”

    甄随一翻白眼:“我哪管得了他人?谁想生女儿谁自去生,我是不要的我只要儿子,可以传承我家香火!”

    裴该心说算了,这些道理跟有学问的人都说不通,遑论你一蛮子,反倒白白地拱起了自家的心火。于是面色一肃,转换话题,对甄随道:“卿既然心情不愉,乃可下去好生歇息,带兵之事,看来是用不上了……”

    甄随闻言,赶紧一振精神,朝上拱手道:“末将只要领兵打仗,这心情自然便好了大都督但有吩咐,尽管明言,切勿转命他人!”

    甄随武勇无双,冠绝三军,关中诸将,几无人敢与之相拮抗陶侃、郭默名位略高,那是靠资历撑着;陈安纵横陇上,与甄随较量也不能取胜,能胜甄随者,估计只有裴熊……然而裴熊终究只是一名勇士而已,并非能够将兵的统帅。再加上这位甄将军打仗上瘾,每每跳将出来主动请缨,甚至于威喝他将不得与自己争抢……导致派他出马的机会最多,所立功劳也最大。

    所以就连裴该也想抑压一下甄随,此前便因其沁水战败之事,上奏朝廷,褫夺了他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否则怕是诸将的不满越积越重,不仅会影响到国事,对甄随本人也不大好。这回若是再独派甄随任务,估计谁都不会心服。

    但这个任务,却又非甄随不可……好在不是出马打仗。

    枢部计议过后,便将自长安派发一万兵马,北上冯翊,屯驻在夏阳附近,随时准备涉渡黄河,去增援平阳之战,抵御石虎南侵。但这支兵马不是光摆在那儿就算完的,按照杨清的建议,还应该利用夏阳附近的塬地、山岭,训练山地行军、作战的技能。而论起山地战来,裴该麾下将吏虽多,却无人可比甄随啊。

    于是裴该便命甄随为将,王泽、莫怀忠辅佐之,率军北上,去进行训练。甄随不解,问道:“若欲操练山地作战之能,自长安北上,八十里外即有塬地,或者南下,百里外即是南山,何必千里迢迢,跑去夏阳哪?”

    裴该随口解释道:“为石虎既破鲜卑,颇得牛马、物资,恐其南侵平阳,是故先驻军夏阳,可以随时涉渡东援。”

    甄随点一点头,当即拱手道:“既然大都督有命,末将愿意接令!”他心说光练兵,做教官,我是不大乐意的,但既然有机会去平阳打石虎,则这趟非跑不可说不定到时候长安得信迟,我得信早,不待大都督反应过来,我就先领着兵马东渡呢,你总不好临阵换将吧。

    甄随既去,裴该又自各部调用善筹划、能计算的小吏数十人,齐聚枢部,以协助杨清,调派关中及河东、平阳二郡的物资,随时做好抵御石虎南下的准备。相关指令自然也快马送去了平阳,刘央便与陈安、姚弋仲等将离开平阳城北上,去勘探地形,以便设置防线,拦阻羯师。

    此前并州的羯军较弱,又有拓跋鲜卑牵制,所以平阳晋军基本上采取的是攻势,除了在边境线上设置几座堡垒预警外,并没有建造什么防御设施。如今强弱易势,很可能攻守也要易势,那光靠着几座县城来御敌,未免太过托大了。况且石虎若敢南侵,必将蹂躏晋土,影响到农业收成啊,岂可不设垒以拒之于境外?

    平阳、西河两郡的边界线,是在永安即后世的霍州市以北,也即临汾盆地和太原盆地的衔接点。这两个盆地,也可以算作是汾水河谷,西有吕梁山,东有霍大山(即后世太岳山),两面包夹,险峻难行。河谷在从介休到永安南三十里这一段,骤然收窄,只有两道可通一是沿着汾水,有曲折小径,二是汾水以东二三十里外,有条沟通两县的大路。

    说是大路,约摸两县正中位置,南北近四十里地,需要翻越高山,并且涉过两条沁水支流,大军仍然难行。

    所以晋军设置防线的地点,有三个选择:一是在这段山路的北段,直面一片开阔地带;二是山梁最高、最险之处;三是山路南段,背倚永安附近的狭窄平地。

    陈安建议在山路北段设垒,并且谋划道:“可于附近山上,设置伏兵,候贼近垒,则前出断其退路……”

    刘央摇头道:“不可。”随即朝陈安笑笑:“陈将军所言,自是好计,然而据闻此前石虎据山以破鲜卑,便是用了此计,则彼又岂能上我等之当啊?”

    对于九原之战的具体经过,刘央等人其时已知之甚详。情报一方面来自于长安的通传,另方面则是太原方面主动泄露的太原郭氏,暗遣奴仆逾山而南,向晋方禀报了石虎战胜的详细经过。

    阳曲郭氏,于魏晋间曾经显赫一时。曹魏大将郭淮,兄弟四人,其仲郭配生二女,一嫁裴秀为正室,一嫁贾充为继室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即为郭氏所生因此郭淮的侄辈郭奕、孙辈郭彰等,全都担任过尚书。但是随着贾氏覆灭,继而裴遇害,郭家也逐渐没落了,再加上陷胡已久,如今的族长郭殷竟被迫要接受郭敖等辈的联宗……

    只是大家族狡兔三窟本是常事,太原郭有分支,时居平阳,就也跟郭默联了宗,算是两头下注。如今晋势尤其是长安行台之势渐炽,郭殷琢磨着,本家不能于晋毫无功劳,这才密派奴仆南下,去跟刘央等人暗通消息。

    他也鬼,所遣之人身上并无片言只字,往来消息,全是口传,则就算被赵军逮着了,也搜不出来实证,他更可以直接指责送信人是“逃奴”,跟我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虽说以石虎的脾气,想杀谁就杀谁,根本用不到实证,终究郭氏乃郭敖同族,郭敖又是石虎正室郭氏本出,大家是亲戚,还不至于下太狠的手吧。

    因而如今刘央才婉拒了陈安的建议“彼处北广而南狭,若只设垒抵御,贼可汹涌直至垒前,恐怕于我不利啊。”姚弋仲乃建议在山路南侧寻找合适地点筑垒,那地方地形正好相反,北狭而南广,既方便晋方物资的输送,而赵军逾山而来,其力必疲,抵挡起来也相对轻松一些。

    至于山路正中位置,最险狭之处,其实对于御敌的作用是最佳的,但同时筑垒也极不方便,咱们这又不是长期工程,最短半个月,不定哪天石虎就要动兵了,恐怕缓不济急啊。

    于是在勘测好了合适的地点后,刘央便留姚弋仲统筹建垒事,自己和陈安返归平阳去了。

第十五章、香车美人

    晋阳方面,石虎在击败了拓跋鲜卑之后,便即遣使襄国献捷,同时向石勒奏报,说我打算主动南下,攻打平阳。石勒与张宾、张敬、程遐、安等人商议,确定了今秋的战略,就是命石虎先发,牵制关中晋军最好能够突破山地,直入平阳甚至河东河北则发兵去剿邵续,东西拉开战线,以使晋人首尾千里,难以相互策应。

    然而战略部署不可稍有外泄,所以石勒就不堂而皇之地明发诏旨啦,而只是由其口述,命程遐笔录,给石虎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除通告既定方针,并加勉励外,还反复说明,今岁河北府库空虚,粮秣不足,所以秋收前我是无法向并州派发增援的……

    程子远曾经建议,将今秋的赋税增加三到五成,如此即可缓解粮食危机反正就算加到八成,也比原本晋家的税率要低啊。然而此议却遭到了荀绰、裴宪等故晋官吏的强烈反对,说税额既已颁布,岂可随便更改?这必然会损害到天王和朝廷的威望和信誉啊!

    再者说了,历经兵燹之后,河北地区稍稍安定一些,倘若国家已定天下,就应该宽免几年赋税,方便百姓积聚;如今虽然免不了,你也不能随便加增吧?这个口子一开,将来贻害无穷!

    石勒最终也只得驳回了程遐的建议。但随即程子远却又秘密觐见石勒,以旧斗并不统一,不便于官府收取贡赋为由,请求新制标准量器就按照从前最大的那种来石勒首肯了。

    故而石勒在给石虎的信中就说,一待秋粮收获,我便可命孔苌调动部分幽州兵马押粮南下,协防襄国,而别将一支兵逾太行而入上党,去增援支屈六,那么支屈六即可腾出手来西进。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突入平阳郡内,两军合流,可以共下河东。

    书信封缄后,交给平夷将军陈川,命其率本部驰往晋阳,去助石虎。

    因为陈川就是并州土著,青年时代曾与其侄陈午一起投效当时的并州刺史司马腾,担任军将。其后司马腾因为饥荒,亲率吏民两万离开并州,就食冀州,逐渐形成了号为“乞活”的难民集团。逮司马腾于邺城为汲桑、李丰所杀,其部星散,“乞活”乃散处于司、冀、并、兖等州,其中陈午所部最为壮大,极盛时号称有十万之众。

    当然啦,其中战兵估计也就几千而已,其他多是将士家眷,以及各处挟裹来的流民百姓。

    陈川曾在蓬关谋害了裴该之兄裴嵩,因此当裴、祖联袂北伐之际,害怕遭到报复不仅仅裴该想杀他,部将李头亦为其所害,其部属冯宠往投祖逖,也时常向祖逖哭诉,望能复仇因而最终谋害了陈午,并挟持陈午子陈赤特,率部劫夺裴军粮草。

    然而裴该于粮道防范甚严,陈川没能抢到多少粮食,反倒由此引发内部分裂、火并,最终陈赤特被杀,他被迫率部曲十多人狼狈北逃,渡过了黄河。过河之后,即是汲郡地界,石勒夺占河北之时,先取了汲郡,陈川就此便干脆投入了石勒麾下。

    这人虽然卑鄙无耻,终究是沙场搏杀了十多年的老兵,在石赵军中虽受排挤,亦最终因功而得授将军之职可惜只是杂号,且若无石勒称帝、将吏并升的机会,估计就连这一职位都捞不着。陈川这回是走了程遐的门路,献上不少金珠,才得以让石勒想起他来,就利用送信的机会,把他拨隶于石虎麾下。

    陈川领命后,先前往太原王府,请人通报王妃郭氏,说我奉命前往晋阳去相助太尉,不知夫人可有书信要我送去啊?郭氏挺客气,使仆役传命,说陈将军您请在门口等一会儿吧,等我给夫君写信席子也无一张,阳伞也无一把,就让陈川背着手跟大太阳底下戳着。

    陈川虽感郁闷,却也不得不耐心等待要不是为了逢迎石虎,他今天都不会来,则既然来了,又怎敢不低头啊?好在时候不大,门内便即蹩出一名老仆来,朝着陈川深深一揖。

    对方施以重礼,陈川倒不禁吓了一大跳太尉之奴,竟然能对自己这么客气?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赶紧回礼,问道:“可是王妃书信已成么?”那老仆摇一摇头,凑近前来,压低声音说:“吾非王妃所遣,敝上乃郑夫人是也……”

    石虎年纪虽然不大,妻妾倒是一大群,想当年石勒为他迎娶郭荣之妹的时候,其实小伙子就已经开过好几年荤了,府中颇有不少女人,都是四处抢掠得来的。只是这些女人出身都比较低,所以他一直想从中挑选一个出来做正室,石勒却始终不肯同意。

    最终确定以郭氏女为其正室,石勒称帝后,封石虎太原王,郭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做了太原王妃。不过这位王妃并不受宠主要是相貌平平甚至石虎都很少与之同眠,所以一直都无所出。

    不仅仅郭王妃,石虎身边儿女人一大堆,迄今为止就光给他生过一个闺女而已。主要原因倒不是石虎无能,或者忙于军务,后院女人都只是摆设,而在于此獠极其的喜新厌旧,很少有女人能在他身边呆满一个月的,结局不是厌烦了送给部属,就是因犯小错,或者仅仅因为石虎心情不佳,生挑个错处,而给活活地打死了。

    一边杀,一边抢,他府里倒是始终都不缺侍妾,只是具体数量无人知晓估计他自己都没计算过。

    所以今日有老仆蹩出门来,朝陈川行礼,说“敝上乃郑夫人是也”,陈川就必须得问问清楚:“君所谓郑夫人,可是太尉之妾么?”老仆点头说对,随即低声说道:“郑夫人初入王府不久,深受大王保爱,可惜大王往守并州,留其枯居,且受王妃嫉恨、虐待。今若将军能助郑夫人出府,并护送前往晋阳,大王必德将军郑夫人亦当于大王面前,为将军美言。”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包裹来,朝陈川怀里一塞。

    陈川抢掠掼了的,经验丰富,伸手一捏,就知道必是些珠宝、头面,掂掂份量,貌似不轻啊。王府之物,应该都是好东西,倘若自己所料不差,这比我贿赂程仆射的价值只高不低……这可是笔好买卖啊!

    关键陈川不怕得罪郭王妃反正她不得宠,襄国尽人皆知啊却希望靠着护送这位郑夫人,顺利抵达并州以后,可以得到石虎的赏识。于是便即满口应承下来。

    那老仆归府后,过不多时,便又有一名仆役昂着脑袋、挺着胸脯出来,手捏着郭王妃的书信,向陈川公然索贿。陈川不敢不给,即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吉钱”奉上石勒建国后也没造钱,仍用魏、晋旧钱,当然也包括了裴该所铸“吉钱”,且“吉钱”因为品相上等,口彩也好,遂成为送礼、行贿的最佳选择换得了那封书信。

    可是他并不着急走,在襄国城内一直呆到晚上,这才从太原王府的角门处接到了一乘厢车,随即护送着厢车,用程遐所授符令叫开西门,一路向并州行去。

    陈川本部兵马不多,也就三百来人,多是冀州降羯“乞活”中的老弱,别部不愿要,全都硬塞给他了。带着这么一支“军队”,本来就走不快,倒也不至于让厢车中的贵人太受旅途之苦。

    从襄国前往太原,直线距离并不远,不到五百里地,但其中有太行山脉阻隔,道路曲折难行,兜兜绕绕,就有上千里之遥了。好在石勒吩咐陈川,只要一个月内能够赶到晋阳,便不为失期。

    因为石勒知道自家侄儿的脾气,主意既定,轻易是拉不回头的。石虎既然上奏攻打平阳,倘若赵廷反对,自当派遣快马前往拦阻;而既然赵廷首肯,就没必要着急下命令啦,石虎是定不会干等着批复而贻误战机的。

    而且估计石虎既破鲜卑兵,还须整顿兵马,一两个月内不会急于南下攻晋。

    也好在陈川麾下只有三百多人,方便管理,倘若这般素质的兵士有上千之数,恐怕一天走不到二十里地,打死他都不可能按期抵达晋阳当年“乞活”扶老携幼是什么行军速度,陈川再明晰不过了。

    于是保护着厢车,赶往晋阳,途中车内之人自然不可能一直闷着,也需要不时出来透透气,疏散疏散腿脚,至于夜间,更须扎营露宿。陈川挺懂规矩,但凡停车或者扎寨休歇之时,一定都把士卒们散得远远的,相隔数十步,拱卫着厢车,一应须索,也都让随车的仆役来跟自己交接。

    但他本人还是得着机会,远远地瞟了一眼车中出来的贵人。虽然只是遥遥一瞥,陈川却觉得眼前骤然一亮,脑袋一振眩晕我要死了!世间竟然有如此的美人,难道是天仙降凡不成么?!

    有那么一瞬间,陈川竟然起了歹心,就想扑上去侵犯那美人能得一亲芳泽,就算马上死了,也是值的!而且我若掳此美人,找个深山老林隐居到死,不信石虎还能够找到我!

第十六章、晋垒

    陈川天人交战良久,终究还是无胆,不敢劫夺石虎的婢妾。当然啦,他更不愿意放弃军将的前程,况且如今南面裴、祖欲杀自己而后快,倘若再得罪了石氏,那可躲的地方还真是不太多啊……只得强咽口水,低下头去,禁止自己再去想那美人的绝世容貌。

    转念一琢磨,如此国色,石虎必然保爱啊,那老仆所言非虚……倘若这一路上伺候好了,她能在石虎枕边为自己美言几句,将来的前程就有保障了。只要能够抱上石虎这条大粗腿,还担心羯军诸将歧视自己吗?

    一路无话,好不容易按期抵达晋阳,觐见石虎,并且呈上石勒的书信,完了陈川便将“郑夫人”与自己同来之事,当面禀报。石虎一开始都没拿正眼瞧他,听闻此语,也不忙拆石勒的书信了,直接往怀里一揣,就瞪大两眼问道:“汝所言不虚?果然姓郑么?见在何处?!”

    陈川本将厢车停在府前,当即引石虎去见。石虎远远地就叫:“樱桃,樱桃,果然是汝来了么?!”车帘一挑,一道香风扑将出来,直投入石虎怀抱,随即郑夫人便“嘤嘤嘤”地娇声哭泣了起来……

    这位郑夫人,小名就叫“樱桃”,本是晋朝冗从仆射郑世达的家妓,石勒据襄国而掳之。不过石勒这人并不好女色,瞧都没瞧就发去给老娘王氏当婢女了。其后王氏进位太后,设宴款待自家孙辈,席间命郑樱桃献舞,石虎、石生等几人眼睛当场就直了,纷纷恳请相让。

    就中石虎最会讨王太后的欢心,他说:“此女眉眼,颇类阿母,孩儿时常征战在外,每日思念阿母,夜不能寐,若得此女在旁,倒可稍解思虑之苦……”

    所谓“阿母”,就是指的王氏,她曾收石虎为养子,双方以母子相称。只不过后来被刘琨遣人送到葛陂,归还石勒之后,石勒明明白白地表示:“我没有兄弟,可以拉出去砍了!”石虎才只好按照正经辈分儿,跪下来叫石勒“伯父”。那么他跟王太后就不再是母子啦,而是祖孙,只是石勒不在场的时候,为示亲近,还是习惯混叫。

    王太后闻言,不禁仔细打量郑樱桃,心说这女人眉眼象我吗?瞧不出来……不过我年轻时候,倒也是个美人呢。她向来保爱石虎,又听了这番话,当即心花怒放,便把郑樱桃赐予石虎,作为婢妾。

    此事就发生在年初,石虎跟从石勒返归襄国之后。石虎真的非常宠爱郑樱桃,破天荒地一连大半个月,全都宿在郑氏房中。只可惜过不多久,石勒便命其称病谢客,其实潜向太原,乃被迫与郑氏洒泪而别。

    其实郑樱桃在王府中并未如那老仆所言,受到郭王妃的虐待,相反,郭王妃因为畏惧石虎,而石虎临行前要她好生看顾郑氏,故此日常体贴照顾,与其他婢妾不同,几乎把郑氏当成了自家姐妹一般。只是郑氏一方面思念石虎,另方面接触府中其他婢妾,加深了她对石虎的了解,生怕契阔既久,将会宠衰恩尽……倘若大王在晋阳再发现什么美人,会不会把我彻底抛诸脑后啊?他身边失宠的女人,除了王妃外,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因此才命老仆贿赂陈川,请陈川护送自己到晋阳来。

    一见了石虎的面,郑樱桃便即娇声哀哭,嘴里也不停歇,一长串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语喷涌而出,不外乎倾诉渴慕之诚、思念之苦,以及告状说郭王妃怎么虐待自己,自己如何可怜,亟待大王垂爱……听得堂堂石世龙连心都要化了。

    当下也不理会陈川,一把抱起郑氏便入后寝。陈川一直等到天黑,才终于有人出来,通告他驻军的地方。

    好在他的努力并未白费,也不知道郑樱桃究竟是怎么跟石虎说的,总之数日后再相见,太原王对自己的态度要亲近了许多,并且很快又将别部七百多人转拨到了陈川麾下。

    只是陈川还没能熟悉新领的士卒,石虎便即擂鼓聚将,下令兵发平阳了。

    此时石生已黯然返回了襄国,则并州诸将,除了新任刺史续咸续孝宗以外,俱为石虎故吏,包括:参军王续、张群、朱轨,部将郭太、郭荣、郭权、张貉、张豺、张熊、王华、尹农、陈川,等等。

    此前既然击败了拓跋鲜卑,掳获无数牛羊马匹当然也不少石虎乃大肆扩充军备,要求领内十八岁以上男丁都要服役,参加训练。刺史续咸反复劝告,说并州才得安稳,又当农忙之时,就不应该召集兵役啊秋后再服役行不行呢?石虎当即瞪眼:“若待秋后,平阳、河东粮秣也皆充足,说不定晋人要来攻我,何如我在秋收前,便主动发起进击啊?”

    续咸道:“则如此一来,田中无人力耕,秋后恐怕难收……”

    石虎撇嘴道:“田地哪年不可耕,何必担心今岁的收成?正当青黄不接之际,百姓难耐饥寒,不如来我军中吃肉至于庄稼,老人、妇孺自可伺候。”

    续咸苦笑道:“老弱如何能耐劳苦?农闲时或可应付,此际实难代耕。大王虽然掳获鲜卑牛羊无数,境内却无大片草场可以放牧,只是宰杀食肉,终有吃尽的一天。田土新辟,便即抛荒,恐怕明岁要从头再来大王三思啊!”

    石虎冷笑道:“我若能得晋地,平阳、河东,田土无尽,岂不比西河、太原更方便耕种么?我所处偏北,原本谷熟便比南方要迟,倘若晋人先收谷,大举攻我,被彼等突入境内,照样难得收获还不如我南下去抢!”

    就此驳回了续咸的谏言,续孝宗欲哭无泪,只得秘密上奏,弹劾石虎不过他也知道石勒寄望石虎甚殷,八成是不会准奏的,说不定还要怪自己多事……你怪我最好,赶紧把我调回襄国去,我才不要跟这般粗鄙武夫共事!

    就这样名为征役,其实四下拉因为没多少人愿意主动应征旬日间便召集起了数万大军,并合旧部,总计四万有余。石虎乃聚会诸将,对他们说:“我既得鲜卑牛羊,府库充盈,便当南下伐晋,复收平阳、河东。新卒方募,原计划再训练一个月,叵耐哨探来报,晋人将于介休、永安间筑垒若待其垒成防固,破之不易也。

    “是故当急南下,趁其虚弱,施以雷霆之击!且今秋粮未熟,据报关中储备也不丰足,裴先……裴文约必不能发大军东援,我复用朱参军之计……”说着话朝朱轨略略颔首“使人赍重金贿赂虚除权渠。虚除虽受晋封,其实首鼠两端,今受我所请,当南下侵扰北地、上郡,也可牵制关中晋军,使不能遽援平阳!”

    所以这就是咱们发兵的大好机会。石虎当即点将,命张豺为先行,郭荣为合后,多道并进,先南下介休,再谋入晋土。至于后勤输运“还须有劳续使君。”

    续咸满心懊丧,却也不不敢不应:“都在末吏身上。”

    四万大军,汹涌南下,四日之后,张豺便率部先期抵达介休县城。他遣人南下探查晋人的动向,逼近新筑之垒,然后被一顿乱箭给射了回来。两日后,石虎率主力亦至,便即手按地图,听取张豺的汇报。

    张豺说:“自介休南下永安,东西两道。西道汾水两岸,险峻难行,多处难以并马,晋人即于其最狭处,东西缘山立堡,并架飞桥以相勾连,控扼水面,委实难过……

    “东道略宽阔,却须逾山,晋人乃于其南端建寨,并立堡四处,夹道而守若有一二队人入驻,箭矢充裕,恐怕万军难越啊。”

    石虎微微蹙眉,便问:“我闻讯即来,则晋人的工事已完备否?”

    张豺说倒是还未完备“西路二堡已成,飞桥尚未合拢。至于东路,四堡皆只起基而已,但其当道之寨已成,正于其北掘壕。”

    石虎点点头,说:“西路不去管他,我又无舟船,无可经汾水逾越。只取东路,趁着晋寇堡垒未完之际,尝试一举以突破之!”

    下令前逼山口立寨,然后明日一早,张豺先率三千兵去试攻晋寨。

    这个时候,晋军在姚弋仲的指挥下,正督促着千余辅兵赶修工事西道汾水两岸的堡垒是先修的,因为本来那条道路就极险狭,猜测赵军不会遣主力来攻,所以先修好工事,以策万全,就能够把精力全都放在东路了至于战兵,只有他本部亲兵百余人而已。不过两日前张豺的哨探逼近之时,姚弋仲就意识到大战将至,急忙遣快马前往平阳去催促援军。

    平阳到永安,道路平坦,一百三四十里地,轻骑两日可至,即便步卒,只要行动速度够快,有个三四天也总该赶到了。

    但是没想到赵军来得如此之快,他这边还没能迎到援军,便见山岭之上旌旗招展,无数赵军汹涌而至。只是将近四十里的山路不是那么好走的,真要是急跑猛进,固然可以一个白天便即杀到面前,但估计也剩不下什么战斗力了……

    故此张豺翻越山巅后,便即寻找稍为平缓处安营下寨,然后第二天一早起身,继续向前,当距离晋垒两里远近,又再停顿下来。

    晋方四座堡垒仍未完工,但已经堆起了半人多高的墙垣,再依靠山势之险,足以作为弓手有利的防御基地。姚弋仲将正兵布置于正面,护守道路、堑壕,而从辅兵中挑选出能射的三百人来,置于墙垣之后,以为策应。

    其实就当时的军队普遍编制来说,并无正兵、辅兵之号,只是后世分析史事给笼统地归类罢了。赵之辅兵,多是临时征召的农民,不但缺乏训练,而且往往连武器都不授予,只负责搬运粮草,协助扎营。裴军则严格区分了正兵和辅兵,按照后世的说法,所谓辅兵就是地方警察加预备役,农忙时屯田,农闲时接受训练,就算被调来建造营垒,也全都分给兵器。所以姚弋仲手下正兵虽然不多,辅兵仍堪一战,而且刀矛、弓矢齐备。

    严阵以待之下,果然正午时分,赵军便整列杀将过来。姚弋仲凭高而望晋营虽然扎在山路南侧,但非南麓,与身前两三里山道基本上齐平不禁点头:“其列颇整,此为羯贼之精锐也。”

    眼看敌军已入一箭之地,姚弋仲却并不下令射箭。对面张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旗帜挥动,赵卒便即小跑起来。等到其前锋即将迫近第一道堑壕,后续兵马半数进入弓箭射程因为山道狭窄,最多左右才能排开六七人姚弋仲方才擂响战鼓。

    鼓声第一通,左右垣墙后的晋卒纷纷探身拉弓,鼓声第二通,弓弦齐松数百支羽箭从两侧四垒射出,交叉覆盖了赵军前阵。赵军中弓手亦趁机还射,但终究有垣墙为遮护,对于晋方所造成的威胁相当轻微,己方却因为路狭而猬集一处,几乎每箭都不落空,当即便倒下了百余人。

    赵卒进迫之势为之一滞,晋营中正兵趁机前出,手挺长矛,将最前面正待越过壕沟的赵卒逐一点名刺杀。张豺见第一轮冲锋便损失颇重,被迫鸣金收兵,想要别谋良策。

    可是有啥良策可谋呢?晋人所占据的地形实在是太好了,工事虽然未完,也已经能够起到一定作用,我继续这么打就是白送人头,倘若散兵而前……以这年月军队普遍的组织力和训练度来说,阵列一散,军心便乱,更别想破其营垒了。

    张豺乃冀州土著,兄弟三人大哥张貉、三弟张熊都是盗贼出身,石勒入河北时投效麾下,所以他习惯于在大平原上作战,这山地战么……实在缺乏经验啊。

    正在冥思苦想,忽然有兵来报:“大王请将军归营叙话。”

    张豺闻言吃了一惊:“大王是何时遣汝来的?”从这儿到大营将近四十里地,难道是昨天半夜派你出来的么?要我回去叙话,那我还得走到今天后半夜啊……

    传令兵拱手回禀道:“大王即在山上,请将军归自营叙话。”

第十七章、抄他老窝!

    石虎发兵南下之时,裴该于长安城内,正抱着女儿在亲。

    安娘也就几个月大小,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襁褓之中,裴该见了就不禁皱眉,说:“正当暑热,休要把孩子捂出病来。”荀灌娘道:“若不掖紧些,怕她受风啊。”

    裴该不禁笑道:“赤日炎炎,室内也无风,哪可能受风呢?倒是捂得严了,恐怕热气难散,反易得病。”

    荀灌娘朝他一瞪眼:“卿是男儿,懂什么养育婴孩?此乃家母所教也,难道不比汝有见识?”

    裴该心说我就怕你把“家母”挂嘴边儿上!本来一个荀崧跑来长安,就够我闹心的了,偏偏你娘也跟着来了……本来你一抬出娘她老人家,我就该退避三舍,但伸手入于襁褓,摸摸闺女身上,确乎很热,他护女心切,乃不肯退步,说:

    “我家乡有俗谚,说:‘若欲小儿得安,常带三分饥寒。’岂非见识?!”

    其实这是后世流行的话,不过估计荀灌娘也不可能跑闻喜去找人打听裴服倒是从闻喜出来的,但他一大老爷儿们,没听说过类似言语也很正常啊。

    荀灌娘听得此言,果然疑惑:“实有此语么?”她倒不怀疑这是丈夫现编的瞎话,如此通俗,以裴该世家子弟的出身,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编得象的……裴该观其神情,倒不禁暗自惭愧就连枕边人也不能说真话,而要严守穿越的秘密,这活着实在太累啦。

    趁机就小心翼翼地解开安娘的襁褓,小家伙当即把两条粉妆玉琢的肉臂就伸出来了,挥舞小拳头,呀呀而叫,仿佛在说:“阿爹救我!”裴该不禁哈哈大笑,当即抱着女儿就又是一顿猛亲。

    荀灌娘似嗔实喜地说:“休教保大看见,否则怕会嫉妒其妹。”

    裴该一挑眉毛:“他才多大,如何能生嫉妒心?”

    荀灌娘冷哼一声:“我幼小时,家父但爱长兄,我亦难免嫉妒呢!”

    裴该疑惑地问道:“我还以为,丈人宝爱卿,更在卿兄之上……”

    “哼,那是因为阿兄长到十四五岁,忽然不肯遵从父命,每日顶嘴,我那时却乖巧,家父这才移爱于我……”

    裴该点点头,心说也对,男孩儿一进了青春期,首先不耐烦而想抗争的就是父权啊呀,我也有儿子,现下就很顽皮了,则再过十来年,会不会也跟自己顶牛呢?

    还是闺女好啊,闺女是爹的贴身小棉袄!

    就听荀灌娘问道:“夫君,近日是否又将有战事了?”

    裴该倒是也不瞒妻子,只是反问:“卿是如何猜到的?”

    荀灌娘道:“为猫儿这几日常来找我诉苦,说杨清既入枢部,公务便日益繁剧,这半月间更是难得归家……我暗遣裴服前去窥探,果然杨清整日操劳,倒不是有意疏远猫儿。想枢部是统筹战事的,则其事繁,想必大战将至了。”

    裴该一边哄着闺女儿,一边点头道:“诚如夫人所言……杨清此人,于统筹上倒有些才具,可惜经验尚且不足,故而劳累繁忙,待得大战过后,便可宽松些。教猫儿不必挂怀,其婿在长安再繁忙,总比领兵远征,夫妻数月间不得相见要好吧。”

    荀灌娘也不禁点头,说:“若止小别,还则罢了,却唯恐其战阵上有所闪失,使闺中人忧思难禁……此番大战,夫君是否也要亲临前阵啊?”

    裴该蹙眉道:“且看战事如何发展……如今,我却也说不准。”

    夫妇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室外裴服禀报说:“裴长史、陶司马求见。”

    裴该赶紧把女儿递还给妻子,然后整顿冠服,出至大堂与二人相见。裴嶷直截了当地禀报道:“游子远有急书来,云虚除部会集兵马,有南下侵扰之意……”

    裴该不禁冷哼一声:“杂胡无信,果然来了!”

    虚除部可能会骚扰晋地,对此长安行台早就有所预料。虽说虚除权渠接受了晋朝上郡太守的册封,终究不过是虚名羁縻而已,无论长安还是洛阳,都还不能牢牢地掌控这股势力。从来胡部明受中国之封,其实三天两头侵扰、抢掠,类似事情史不绝书,只要别太过份,乃至于破城屠邑,中原朝廷一般也就行文申斥一下罢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若有实力膺惩肇事胡部,也就不会仅仅授以名爵来羁縻之啦。而对于胡部来说,我把东西抢到手,然后找个理由,请人上书申辩一番比方说不是我干的,是盗贼所为;或者是地方官欺压我部牧民,所以牧民自发地反抗乃至于直接请罪,宣誓下不为例,这事儿自然而然也就过去了。

    从来羁縻统治,是不可能完全保证地方不受侵扰的,只是争取用最小的代价,把可能遭受的损害尽量减少而已。对于朝廷来说,这是无奈之举,对于当道官僚来说,这是最简便的方法,当然啦,具体到受害的老百姓……朝廷和官僚才不会在乎小民百姓的死活呢!

    只要死得别太多,不影响到国家征税就成。只要胡部别杀到世家大族头上,不戕害官吏,朝廷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人只记得陈汤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了,却不知道当陈汤、甘延寿献捷长安之时,丞相、御史皆“恶其矫制”你是无令发兵的,其罪莫大!郅支再怎么蹂躏西域,终非中国本土,又根本影响不到朝廷,加上他也通过都护表态了:“居困厄,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你们那么多事儿干嘛?幸亏是打赢了,倘若打输了,朝廷颜面何存哪?

    裴该对此自然是深恶痛绝的,然而具体到虚除部,他为了全力西攻石赵,也只得暂且容忍这颗毒瘤但若以为寻常事,甚至于不加警惕,那就不合适了。因此暗命行部、商部,通过往来上郡的商贾,详细探查虚除等部氐羌的动向,知道去冬河西地区气候寒冷,牛羊多死,则今岁诸胡南下抢掠的可能性就很高。

    同时石虎也有可能暗中联络和煽动虚除部,以便牵制关中晋军,方便他攻打平阳、河东两郡哪。

    只不过行部、商部,乃至裴诜都还没能得到确切情报,远在秦州的游遐倒先上报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裴嶷解释说:“游子远前定略阳诸杂胡,颇有逃至上郡者,子远乃趁机于杂胡中招募间者,以觇虚除权渠动向,因此先知。”

    顿了一顿,又说:“明公所料不差,晋阳确有使者密与权渠往来、计议。”

    裴该便问:“则虚除部将南下还是东进啊?”

    倘若南下侵扰,首当其冲就是安定郡和北地郡,其中北地距离长安很近,估计权渠不敢来,而安定前两年闹过卢水胡,郭默为此还曾经大开过杀戒,导致户口稀少,本地戍兵数量也不甚足,是很有可能遭到侵扰的。

    而若权渠东进,则多半想攻打新设置的高奴县了。只是高奴以屯守为主,半兵屯、半民屯,防御力不低,权渠若敢来,多半会碰得头破血流。

    然而高奴也属上郡,若攻高奴,方便权渠事后砌词狡辩,说自己是在境内剿贼,并没有超越自家职权范畴。而且以高奴之兵,固然会给权渠造成一定麻烦,但若无长安方面的增援,最终也还是守不住的则石虎牵制关中晋军的谋划就可能顺利实现。

    陶侃答道:“氐羌方聚,权渠也并未明宣其目标,究竟是南下还是东进,暂时无法预判。”

    裴该沉吟少顷,便问:“则以子远之计,卿等以为可行么?”

    游遐自从接替裴粹担任秦州刺史之后,很快便即扫清境内叛胡,又把暗中煽动胡乱的豪族给收拾了一批不过他的手段比裴粹要柔软得多,加上握住了大义名分,并没有因此而引发再次动乱。游遐也写信给裴该,说幸亏有前任裴使君玩了手硬的,否则我解决起豪门和氐羌问题来,估计还没这么顺手……

    然后他就把目光转向了秦州之外,关注起北方凉州和东北方上郡的状况这也是临行前,裴该特意关照过的。虚除权渠总合氐羌各部,号称控弦十万,虽受羁縻,仍属于边境线上的不安定因素,再加上裴该实有规复故汉旧疆之意,所以游子远才会这么上心。

    书信往来,与裴该商议虚除部的问题,预料一旦彼有侵犯之意,则不是南扰安定,就是东攻高奴。游子远认为,安定郡与上郡邻接,东西六七百里之遥,想要防堵胡扰,是很不现实的除非建起一道长城来。

    不过历代修筑长城,主要目的并不在于防堵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一堵墙抵得甚事啊?就连柏林墙都见天儿有人翻越呢而是利用烽火预警,并且及时发现胡军主力,以便中原的机动兵力前往剿杀。一般情况下,只要击败其主力,其它散部得讯,自然恐惧退去,就不敢再深入中土了。

    但是修造长城,一则费工,二则必须依靠有利地形,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马上建起来的。如今安定郡内倒是沿边修筑了不少的燧堡,但无墙垣遮护、连通,预警力和侦察力都要大打折扣。故此游遐建议,可将一支精锐骑兵设置在安定郡内,以便及时发现和捕捉到入寇的胡军主力。

    然而长安政权方致力于东线,要与石赵对战,未必有余力把主力骑兵派发到安定去。对此,游子远提出了更为大胆的想法:虚除南下,咱们防不住,彼若东向,也不好拦可是为啥要防要拦呢?从来用兵之道,要致敌而不致于敌,则管他去哪儿,咱们直接抄他老窝不就成了么?!

    是以建议自秦州的略阳、南安发兵,再邀请凉州张氏遣骑兵相助,直捣上郡腹心之地!你虚除权渠敢不回来,我就把你老巢彻底给端喽!

    所以今天裴该询问道:“则以子远之计,卿等以为可行么?”就是说的此议。裴嶷不置可否,转身以目相询陶侃,陶士行倒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可行!”

    随即分析道:“并州之战,若止固守,确乎不用骑兵,但如枢部所议,若能大破石虎,趁胜反攻太原,则非用骑兵不可‘骐骥’等营,不可远离长安而向安定。且即命北宫纯等北上,亦恐缓不济急,难遏虚除之扰,千里驰援,人马疲惫之下,反易为贼所破。故此用秦州之卒,并募境内羌胡从征,杀向上郡,是唯一可行之策。”

    顿了一顿,请问道:“唯秦州无大将,吕楼终究年少,不知当命何将驰往将兵哪?”

    吕楼本名吕婆楼,是略阳氐酋苻洪麾下小将,等到苻洪为苻突、苻光所弑,郭默以此借口进剿苻氏,吕婆楼为给故主复仇,便率其一族为王师前驱。战后郭思道向长安报捷,裴该就下令:把那个吕婆楼留下,设法吸纳进我军中来。

    从裴嶷、陶侃直到游遐,谁都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氐族小帅吕婆楼其时才刚满十八岁为何能入了大司马的青眼哪?郭默倒是见识过这小子打仗时不要命的悍勇之性,觉得裴该所言有理只是,大司马光看我的捷报,就能从一大堆立功的氐羌中扒拉出他来,如有天眼……

    于是即将吕婆楼纳入麾下。吕婆楼趁机就对郭默表白,说我本来是中国人“先祖为汉文帝时人,名讳文和,自沛迁徙于此,因与氐部杂处、联姻,乃渐化为氐……”

    姓吕,又是从沛县过来的……那肯定跟高后吕氏是一族啊,这牛皮吹的。不过相比原本历史上其子吕光僭号凉国,直接尊太公吕望为始祖,节操还不算掉到底线。

    对于吕婆楼的话,郭默压根儿就不带信的这年月妄攀祖宗的事儿多了去啦,况且汉文帝时候的事情,又在氐中,根本无可查考嘛。但是小子,你心向王化,愿意当中国人,这是值得赞扬的只是婆楼这名字怎么听都不中国嘛,你还是改个名字比较好啊。

    于是吕婆楼便即改名为吕楼,连其一族百余家,全都更晋名、穿晋服,装模作样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一般……

第十八章、各怀忧心

    裴该在军中明申华夷之辨,自然而然地造成了将兵们对外族出身同袍的鄙视。不过即便外族,也有做到刘光、姚弋仲这一等级的将校,更别说武陵蛮甄某了……故而根据军中司马统一口径的宣传,你只要心向王化,平常不口出鸟语,穿着、习俗与中国人无异,那就应当不分彼此,咱们还是好兄弟。

    所以吕楼既入大司马三军,体察到了这种状况,才要紧着向郭默表白,其实我祖上就是中国人哪!然后易服色、改言谈,一副老子如今终于认祖归宗了的德性。

    其实这年月中华文明因其先进性而广为周边戎夷所仰慕,人莫不以做中国人为荣当然啦,前提也要中原政权足够强势才行。比如说东北的段疾陆眷、段匹等,既受晋封,当即改穿中华衣冠。只是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中原传统服装不太便于行动,贵族乃不时穿,普通百姓乃不能穿而已。

    大部分游牧民族对于祖宗的敬畏远不如中国人,要他放弃祖宗而改以中国人为祖宗,并不存在太大心理障碍刘渊即以刘邦为祖,到后来刘曜是觉得蒙不了人,这才改祀的冒顿。那么为什么蒙不了人呢?因为假的终究是假的,不经几代人的努力,不大可能为中华所接受。且你融入可以,你想直接爬中国人头上去,却是千难万难,即畏汝势,也不会真把你当一家人看待。

    永嘉以后,留在北方的世族虽然多数臣服于外族政权,但一直到北魏时代才开始大规模出仕,其由也在于此若非东晋南朝提不起来,遗民泪洒胡尘而王师不至,但凡有点儿人心的,谁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来。

    然在大司马三军中,却宣扬只要改俗且遵从王化,你立码就是中国人了,给了外族兵将快速融入集体的方便通道,则在军队这个大熔炉中,摇身一变就会快捷得多。当然啦,以吕楼这般直接认中国祖宗,被接纳的可能性又再高上三分。

    当然啦,外族论个体而言,多愿为中国人,倘若抱团成群,则又另论,终究脑袋和想法是一回事儿,屁股和利益又是另一回事儿。只是吕氏原本就只是一个依附于苻氐的小家族而已,同姓男女加起来不过百余人,就很方便因吕楼的一句话而易俗了。

    如今,若论在秦州军衔最高的裴军将领,就是这个吕楼了,他方因助游遐平定略阳胡乱,荣升了中尉军衔。

    因为留屯秦州的正兵数量并不多,裴粹时代是两千余人,游遐后来又带去五百人,至于各部营督,此前就都为御刘粲,而陆陆续续地东归了京兆、冯翊。

    根据游遐的计算,陶侃的考量,秦州正兵两三千,再加辅兵、民兵三四千,召集附晋氐羌三四千骑,且有凉州骑兵为援,进袭虚除,基本上够用了。一则此战主要是“围魏救赵”,没必要跟虚除部展开主力决战,二则兵带多了,加上道路遥远,粮秣损耗必巨,反倒划不来。

    只是目前秦州守将是吕楼,虽然郭默和游遐都多次称赞于他,终究一是降氐,其二才刚成年,未必靠谱啊,陶侃就此才请问:是不是要别命一员上将前去领兵呢?

    裴该略一沉吟,便即摇头道:“不必委任子远可也。”

    要说投效裴该的士人当中,除陶、裴二人外,功劳最大的就是游遐游子远了,仅军功就有聚会氐羌以退彭夫护,以及前此平定略阳胡乱两事,则游子远知兵,人皆深信不疑。故而裴该发话说不用别派将领了,让游遐领兵前往上郡可也,陶士行也无异议。

    固然裴该惯于听取部下意见,每逢大事,必与群僚商议,但他轻易不表态,一旦表态,敢于硬顶的却也不多尤其是大司马主意不算太离经叛道,或者彻底荒谬的前提下这就叫“一言而决”了。终究当属吏的,除非必要,谁都不愿意跟上司顶牛,哪怕上司所命有误,只要别太过分,我们执行阶段稍加扭转即可。

    裴该最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乃深觉隋唐三省制确有其理。因为在三省制下,朝廷政令出于中书,而由门下审核,门下省不直接面对皇帝,就不必要明着顶牛。门下驳回中书之令,那是部门对部门,不是臣子对皇帝,腰杆自然硬挺得多了。不过因此也逐渐把皇权进一步神秘化和神圣化,逐渐的就连民间都反贪官而不反皇帝《水浒传》不就是这一套吗封建皇权乃得更加稳固……

    拉回来说,裴该之所以不别命将而专任游遐,自有他不便与长史、司马明言的理由在;此外,游遐不但是秦州刺史,还是西戎校尉,论职权可以插手上郡诸杂胡事虚除权渠你虽为郡守,也是戎啊,游子远越境伐你,名正言顺。

    商议既定,即命书记草拟军令。裴嶷、陶侃本应退下,陶士行却还不肯走,看表情竟然略有些羞赧之色。裴该反复询问之下,陶侃才鼓足勇气说:“侃子女繁多,大司马自然知晓……”

    根据后世记载,陶侃总计有子十七人当然啦,部分夭折,并未成年,其存名者,九或十人女儿也有十来个,此外亡兄陶操还给他留下来两个侄子陶臻和陶舆。目下除长子陶洪已殁,次子陶瞻在周访幕下,新生之儿胡奴在身边外,其他的都呆在老家鄱阳郡枭阳县种地。裴该曾经多次问过陶侃,说我这儿缺人手,陶君子侄,可有愿意出仕长安行台的吗?陶侃却总是砌词推诿,要么说孩子们都不成才,要么说离乡太远,担心他们水土不服……

    可谁想到这回陶士行却主动对裴该说,我已经派人去把妻儿乃至侄子全都接到关中来了,即将抵达长安,故此先告知大司马一声。裴该闻讯,真是不胜之喜。他一直在竭力拉拢陶侃,却总觉得双方感情有些疏隔,陶士行貌似是在竭力维持普通的上下级关系,而不肯真正融入到关中行台这个半独立体系中来。裴该因此颇感疑惑他今天怎么终于开窍了哪?

    难道是最近那些谶谣和流言闹的?

    当即拱手恭贺他满门团圆,并说陶君你家人多,我这就命人在长安给你起大府邸。只是当问起子侄中谁愿意出仕的问题的时候,陶侃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特意含糊了过去……

    陶侃的家小尚未抵达长安城,倒先有一人千里迢迢,跑来谒见裴该正乃淮海都督卫循卫因之是也。

    照道理来说,地方官员不得传召,是不能出境乱跑的去洛阳觐见皇帝都不成,遑论来长安拜望大司马呢?

    然而卫循得了王贡的建议,先上奏洛阳,说我虽统淮海,管不到黄河,但既然受调前往乐安开港屯扎,准备北援厌次,则我不可能不打黄河走啊。此前便有禀报,冀州沿岸少有可以泊船之处,则我只有通过黄河,才能向厌次城内输运物资乃至兵员。为此请求勘探黄河水文状况,并打造适合内河航行的船只。

    对此,洛阳朝廷自无不允之理,但卫循请求得很含混,朝廷下诏难免中其圈套你可没提让我勘探哪段黄河的水文!卫因之乃以此为借口,乘船逆流而上,一口气就从乐安郡之蓼城,跑到了河、渭交汇处的渭。

    随即便在渭遣使放船,经渭水,两昼夜抵达渭城,再从陆路前往长安,请求进谒大司马那意思,我在黄河上漂着不便下船,明公您赶紧下道公文来召我,那我就能跑去瞧您啦。

    裴该不明所以,便即下令。于是两日后,卫循顺利“应召”而入长安城,拜倒在裴该面前。裴该就问他因何而来,有什么事要见我哪?卫因之回答道:

    “臣受任淮海,统筹不力,使商贾开海道,而贸易多归私家;复与苏将军合兵北扰幽州,于贼亦无大损……”

    他两次骚扰燕国沿海地区,实在把孔苌恶心得不行,但实话实说,对于羯赵的打击并不算有力,于中原战局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是以惶惑,不知此任当如何为朝廷效力。因思羯贼于秋收前当不会进犯厌次,乃趁此空闲之际,特意前来,面受明公教诲。”

    裴该向其详细探问青州的情况,卫循趁机就说了:“苏将军屯兵乐安,所募多东莱乡人,良莠不齐,军纪涣散,即钟艾华亦无可约束。前日臣与王子赐同往营中,与之商议增援厌次事,彼却云兵多而粮不足,只愿遣十之二三北渡。我等劝其沙汰冗余,彼不肯应,又劝其归青州都督号于朝廷,而返归长安,听从明公调遣,亦不肯从……恐其已有自立割据之意也!”

    其实相关这事儿,王贡早就已经秘密向裴该禀报过了,如今卫循又跑来说一遍,裴该心中不能无疑苏峻真的那么跋扈么?从前卞在徐州,而郗鉴在青州的时候,倒也是从来没怎么说过他的好话……

    当然啦,这事儿无需卫循亲自跑来跟自己打小报告,裴该略一思忖,便明其意:卫因之是担心自己把他归成苏峻同类,所以赶紧亲赴长安,以表示不外于大司马。至于告苏峻的刁状,言下之意:我对他这种行径完全瞧不惯,所以我是不可能与其为伍的,明公慎勿疑我……

    当下好言抚慰一番,并说你只要管理好海贸就行了,具体增援厌次之事,量力而行,我不会苛责我知道你那两把刷子,不会要求你去打海战,你暂时也还搞不了海军陆战队啊。

    卫循留宿一夜,便即匆匆东归。

    又过数日,陶侃的老妻龚氏领着一家老小连仆役百余人抵达长安城,裴该亲往相迎,给足了陶士行面子。当日晚间,陶侃召来几名已经成年的子侄陶夏、陶琦、陶旗、陶斌、陶称,以及陶臻、陶舆,问他们:“汝等可知,我因何召一家到关中来么?”

    陶夏道:“大人受大司马厚爱,任行台重任,总司戎事,以靖贼氛,则三五年间,恐怕难以返归乡梓。妻妾、儿女天涯悬隔,难免殷殷思念,是故召我等来也。”

    这就是片儿汤话,没啥营养,因此性情急躁的陶称当即隔过诸位兄长就说了:“大司马重用阿爹,官居三品,而子孙除道真兄(陶瞻)外,皆为布衣,如何绍继大人之业,且光大家门啊?今召我等来,是有荐于大司马之意了。”

    陶侃朝他一瞪眼:“住口!便汝这般轻佻急躁之性,岂能为官做宰?恐汝出仕之日,必为家门招祸!”

    陶称被老爹这一骂,不禁又羞又怒,却也不敢回口,只得悻悻然朝后一缩。陶臻就问了:“叔父谋划深远,随大司马数岁,从不召我等北上,今既见召,必有其因。小子愚钝,还请叔父明言。”

    陶侃手捻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近日长安内外的传言,我于家书中,亦有提及……大司马虽寄托腹心,而陶某只愿为国家逐寇灭贼,实不愿卷入政争浊流中去也……”

    几个儿子听了这话,都不禁微微吃惊,陶琦试探地问道:“大人之意,难道大司马……有应谶之心么?!”

    陶侃摇一摇头,说:“大司马之心,我不知也,然诸裴之心,不问可知。今大司马内控朝局,外总戎政,雄兵数万,强过中军,将吏千数,贤于中朝……时势如此,即不欲效仿武皇帝(司马炎),亦难免成一文皇帝(司马昭)。

    “我既受其恩德,自不能轻言背之,且羯贼未灭,社稷未复,国家未定,也不愿退归乡梓,优游林泉……”

    总体而言,陶士行的事功心是非常之重的,加上他寿命也长,原本历史上领军长达四十一载,高寿七十六岁,这才将兵权交还给东晋朝廷,然后交接返乡的翌日,就在途中挂了……也就是说,兵权一直捏到临终的前一天!

    则如今正在意气风发之时,你要他辞官卸任,打死他也不干哪!

    “若大司马成文皇帝之功,我必善辅始终,若其成武皇帝之业……”陶侃说到这里,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即便陛下肯禅位,丹阳、汝南、彭城诸王尚在,中国难免割裂。尤其丹阳王南渡多年,总江南之政,有王茂弘为辅,王处仲手握重兵,岂肯屈居人下啊?一旦南北分治,我在北地,汝等在南,恐怕为人所鱼肉……

    “儿孙众多,固是福祉,实亦拖累。我不禁想起所传大司空(刘琨)之事,因其子刘群为段末所俘,段匹疑之,遂囚大司空,几乎不幸……倘若将来汝等为江南所劫,而大司马因此疑我,我与胡奴等复殒命于北,则恐陶氏一门绝矣!即不绝,亦将沦为庶人,我半生辛苦,俱化烟云!”

    说到这里,又瞪一眼陶称,说:“我今召汝等来,是为全父子性命,岂是为汝等求仕啊?!”

第十九章、前驱

    平阳、西河之间,晋赵两军的战斗延续到了第二天。

    初日之战,赵将张豺率三千精锐来攻,却被姚弋仲利用地形之便,和尚未完工的工事为辅助,以百余正兵、三千辅兵,予敌以重创。赵军统共也就发起了一次猛攻而已,便即伏尸近百,受创者倍于此数,被迫狼狈而退。

    姚弋仲远远眺望敌旗欹斜而去,不禁轻叹道:“可惜,可惜。”

    为什么可惜呢?因为山道狭窄,攻方卒伍拥挤在一处,直接冲过来那就是天然的靶子啊,以晋方所携箭支,足够射光这三千敌兵有余。倘若张豺贾勇不退,反复冲击,必将死尸遍地;但他既然只冲了一次就退,说明想要改换攻击思路和方法数万赵军汹涌而南,受此小小挫折便即全师而还,那是绝不可能的到时候自己是否还能想出合适的应对之策,以及能够再给敌军造成多大杀伤,就都不好说了。

    当然姚弋仲并不知道,其实张豺本想继续再攻两轮试试,偏偏有传令兵来报,说石虎已到山上营盘,要他收兵回去谒见。张豺无奈之下,只得传令全军暂退,他自己更是急急忙忙跑着来见石虎。

    石虎派张豺先攻晋营,本人却也没闲着,稍稍整束兵马,便即踵迹而至,然后站在山上,居高临下,将这首日接阵、首轮冲锋的经过瞧得是一清二楚。随即没等赵军尽数退出晋方弓箭射程范围内,他便派人去召唤张豺回来。

    见面之后,石虎也不废话,直接问张豺:“晋人所据地势甚佳,又有壕沟、墙垣为助,正面突击,恐怕难克,反倒白白地损伤士卒性命汝有何良策啊?”

    张豺闻言略略一愣,便即苦笑道:“末将愚鲁,实无良策……”

    他还在河北的时候就被拨隶在石虎麾下了,其后又从之镇守并州,一直到去年石生接任……所以对石虎这位老长官的脾气再了解不过。在石虎面前,超拔逸群之才是没有好下场的起码在打仗方面,石虎绝不允许有人比他更强但相比起来,更恨大言炎炎之辈。你可以才具平庸,只要勉强适任加忠诚肯干就行,但若能做三分而吹嘘十分,一旦败露……石虎屠刀下本多冤魂,况乎不冤之人呢?

    对于应当如何攻打晋寨,张豺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有了点儿想法,但终究没经过深思熟虑,尚不完善,生怕一旦说出来却难以奏效,反触石虎之怒。所以还是说我没法子好了既然大王您亲自上来了,那战术还是由您来制定为好啊。

    石虎道:“我方探问军中,寻觅熟悉地理之人,看看可有小路,可以兜抄至晋人之后……”石勒、石虎叔侄虽然是并州人,但老家在上党武乡,于太原、西河两郡,也属客居。虽说石虎曾经被刘琨拘囚在晋阳,终究身为人质,是不大可能随意到处乱跑的。

    况且若是普通小路,晋人自然也会知道,必然事先加以防堵,而要寻那些少为人知的隐秘通道,就得大海捞针一般询问世代居于附近的乡人啦。

    结果石虎运气不错,还真被他给问出来了“不料陈川竟是介休土著!”

    根据陈川的禀报,从这条山路的正中位置也就是张豺扎营的北方六七里外有一条隐秘小道,西行二十五里,可以直接连通汾河,并且位于晋人在汾河上所筑碉堡的南侧!再由彼处沿着汾河南行三十里余,便可入平,抄至永安县城的西北方向。

    张豺闻言大喜,忙道:“既如此,请大王即刻分兵,缘路而南,然后南北夹击晋人营垒!”

    石虎却摇一摇头,说:“我已命陈川为向导,引麻秋所部,经此小道而向汾水。然而据陈川所说,其道极其险狭,马不能行,人亦须缘山攀崖,根本无可通过大军是以命之麻秋,及其麾下五百健儿。

    “且路既难行,则必迟缓,虽然只有五十余里地,却非三日三夜,不能下平。比及陈川、麻秋得至,晋人平阳之军,亦将开到……到那时说什么南北夹击?恐怕这五百人只有去时,而再无生还之日了!”

    张豺不禁嗒然,就问:“既然如此,大王又为何要遣陈川、麻秋啊?”

    石虎道:“此不过为日后之战,预作准备罢了。我料平阳若遣轻骑来,最晚后日便至;若刘央亲率大军来,也不过三五日罢了。我等须于此二三日间,先破当面晋垒,逼敌下平,退守永安。倘若当晋人归城之际,麻秋可以侧翼突击,必能极大杀伤晋卒,且摧破其将之胆!”

    张豺心说你白扯一大套,最终不还是绕回来了么?怎么攻打正面晋垒,还是啥都没说啊“大王容禀,晋垒虽不甚坚,其壕虽不甚深,却尽占地利,正面突击,二三日间恐怕难有胜算啊……除非不顾死伤,拼死往夺……”

    根据目测,守营的晋兵不会太多,也就两三千人罢了,还不到我军的十分之一。那么我军若是不计伤亡,白天黑夜地轮番往攻,就算杀不死晋人,也能把他们给累残喽。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二三日内,便即顺利突破大王您能够下这个决心吗?

    石虎闻言,突然间撇嘴一笑,说:“汝未免将战事,想得太过繁难了。”说着话伸手朝南面一指:“我看晋卒肉搏之兵不多,其壕三道,一道未成,轻跃可过,即其余两道,似也不太深……”

    张豺是实际经过战阵的,虽然没上第一线,但从抬下来的伤兵口中,也对晋人的防御工事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当即回禀道:“此二堑,不过深四五尺而已……”就是不到一人高“然其中埋有削尖的木桩,士卒跌落即死啊。”

    石虎点点头,继续说道:“壕不甚深,垒不甚高,也不过四五尺而已。则以汝的估算,若以人身将堑壕填平,复以人身堆至垒上,需要多少具尸体啊?”

    张豺骤闻此语,便感一股寒气直透脏腑,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末、末将不知……”

    石虎笑道:“昔日裴先……文约尚在我军中时,曾与我言,为将者不可不识数算之术,不但要核计粮秣、物资消耗,其于地方广狭,可排布多少兵马,亦当心中有数才是。而据某之估算,由一箭外铺尸而直登晋垒……”说着话张开五指“有四千人足矣!”

    虽然摄于石虎之威,张豺还是忍不住伏地劝谏道:“我军不过四万余,而大王将其十之一于此山之中……此事万万不可,大王三思啊!”

    石乎撇嘴一笑:“又无须动用汝之精锐,怕的什么?”

    敌众我寡之时,最怕遭逢夜袭因为敌人派出部分兵马来夜袭,哪怕仅仅搅扰得你睡不安稳觉,第二个白天他们仍有余力发起进攻啊姚弋仲乃命于营前、垒上,尽皆举火,将壕前数十尺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空等了整整一宿,羯军却并无动静。

    直到翌日黎明时分,才听得山上赵营中鼓声震响,很快大群赵军便即蜂拥而来只是山道狭窄,难以排布太多兵力,赵军前锋已然逼近了晋方弓箭射程范围,后军都还没能出营呢。

    姚弋仲也就只能望见山上赵营而已,至于赵营之后,尚有大军陆续逾山而来,他就瞧不见了不过也能料想得到。

    晋方正兵手握长矛,辅兵中的弓箭手端起步弓,严阵以待。可是再一细瞧,今日所来的赵军,却与昨日不同……

    昨日的赵军一望可知是精锐,全都身穿皮甲,将近半数还有兜鍪,或挺短矛,或执刀盾,队列说不上有多齐整,也是能够勉强瞧出阵形来的。

    而今日杀来的赵军,却乱哄哄的全无队列可言,抑且多数身上无甲、头上无盔,就连衣衫也皆褴褛;手中兵器更是简陋、驳杂,只偶尔能够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刀、盾,其余多是木棒、锄头,或者削尖的竹枪……

    这些是兵么?就算当年的“乞活”,也没这么邋遢吧?

    姚弋仲终究见多识广,略一诧异,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此必羯贼于两郡所掳的晋人百姓也!”

    他猜的大致不错,但也有少许偏差。

    这次被石虎驱赶上前线的,确实是才从西河、太原二郡中强拉来充役的百姓,但其中只有七成是晋人,还有两成则是氐羌等杂胡。终究这些杂胡久在并州,与晋人混居,其中不少也都转行农业生产了仍旧以放牧为业的,石虎暂时还舍不得往前顶,得靠那些杂胡帮他管理充作军粮的十数万牛羊。

    只有农民,石虎觉得没太大用老子今年不种地既被拉来充作兵役,原本负责些后勤方面的苦力工作,这回则全都逼上了前线。这些所谓的“赵兵”,正经军事训练还不到十天当然不排除其中有原本在刘琨麾下服过役的更无铠甲、武器,石虎也不发给,就让他们扛着耙子、锄头之类劳动工具上阵。

    用来铺尸体嘛,要什么兵器啊。

    就中也有不到一成真正的赵兵,全都铠胄俱全,左手执盾,以防弓箭,右手长刀,却并非用来冲击晋阵,而是用来驱赶那些农夫的。石虎下令,凡能够先登晋垒者,不论原本身份如何,一律任为军将,或者立刻赐予盘缠,释放还乡;敢后退者,当即斩杀不赦!

    这些农夫被勒逼上阵,赵兵明晃晃的刀子就在背后晃动,个个胆战心惊,却又不知道要赶他们到何处去。虽然远远地望见前面晋营,但因为尚未接战,弓箭手大多数仍旧藏身于墙垣之后,看上去貌似没多少人……就此乱哄哄的,被驱赶着就直冲过来。

    姚弋仲不禁目眦尽裂!

    他倒不是痛恨石虎以百姓为盾的下作手段,也不会心软到不向晋人挥舞刀枪。这年月之人多无民族意识,况且他姚某又是羌人,不是正经晋人……虽说既入大司马三军,就算中国人了,但按照军中司马的宣传,得要归服王化才算中国人啊,当面这些只能算是“故晋人”,现在则为羯赵的子民,则杀羯赵之民,又有啥不忍的?

    更重要的,姚弋仲是秦州人,不是并州人,也不是距离并州很近的平阳人氏,在缺乏民族意识的当时,邻郡之人都可以被目为外夷,况乎隔州。

    大都督是说了,不得擅杀晋人,不得擅害百姓,但一则既然上阵,就不能算百姓了,再者两军阵前,生死相搏,我这不能算是“擅”杀吧?

    姚弋仲只是恼恨,杀这些农民,白白浪费气力,损耗箭矢,却不可能使敌将肉痛啊特么的石虎实在混蛋!

    类似手段,其实他从前也使用过。氐羌中各部相争,也时常驱赶敌对部族的俘虏甚至于老弱妇孺,先冲敌阵,以消耗对方的箭矢和体力,此乃司空见惯之事。故而姚弋仲深感此举之讨厌即便对面的不能算是同胞,杀吧,浪费体力、耗损兵器,不杀吧,真要冲到面前,哪怕木耜也是能够伤人的……

    眼瞧着大群农夫越来越近,姚弋仲也无别计可施,只得按照原定计划,将手中小旗一举,下令:“放箭!”

    “刷刷刷”,两侧晋垒中箭矢喷泻而出,当面农夫瞬间便倒下了一大片。要说当时的弓箭,除非使用特制的大铁簇,否则威力并不甚大,只须一领皮甲遮护要害,往往就能够身中四五箭而不倒,甚至不影响什么战斗力。昨日赵军精锐攻垒,晋军前后射出三轮箭,将近千支,当场咽气或者重伤难行的,也不足百名敌兵而已,两倍于此数的则都身插多箭,返身逃回去了……

    但眼前这些终究是缺乏训练和防护的农民,一则身上片甲也无,二则见到箭来,只会抱头,根本来不及躲避,更想不到要遮挡其它要害部位。于是惨叫声中,当即倒下了一大片倘若训练有素的士卒,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伤在要害,是轻易不肯躺倒的,因为阵列太拥挤,一旦倒下,必为同袍踩踏而死……

    农夫可不明白这点或者是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本能地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固然有不少中箭而倒,还有很多则是一听得身旁之人惨叫,便即抱头蹲下,瑟瑟缩成一团;还有些转过头去,便欲觅路逃亡。就此人相拥挤、踩踏,伤亡更重。

    不过如此一来,那些不曾倒,不肯蹲,也不转身的少量羯兵就被暴露了出来。不必姚弋仲吩咐,晋兵的第二轮箭就直奔这些羯兵而去。羯兵急忙举盾遮挡,大多数都安然无恙,然后一待箭过,即便腾出手来,大声斥喝着着赶杀败卒。

    不管是倒下还是蹲下的,只要还能动,都给我起来!转身想逃的,无一例外,俱膏刀锋!

第二十章、民不可轻也

    石虎驱赶那些被强拉来以充兵役的农夫率先冲击晋军营垒,主要目的就是用无穷无尽的人浪来消耗晋兵的体力和箭矢,以及靠着尸体来填埋晋方堑壕,甚至于铺就可以直登晋垒的通路。

    封建时代,又是战乱之时,晋赵双方的将吏大多视人命如草芥裴该所部大司马三军,也只能说略好一些罢了况乎石虎的贪残凶暴,更居当世之首。在原本历史上,此人便即恶名昭彰,《晋书》中说他:“所为酷虐……降城陷垒,不复断别善恶,坑斩士女,鲜有遗类……”

    只是别的将领尚且懂得区分敌我,于自家境内的城邑、百姓,总会稍稍留些情面,杀戮别家境内民众,也有削弱敌方生产潜力的考量在因为只有百姓安生种地,才能供给军需啊,傻瓜才不懂这个道理哪。

    石虎却不同,无论敌我,凡人命在其眼中,俱如蝼蚁。谁说自家的老百姓就不能擅杀了?反正我得了十数万牛羊,且能吃一阵子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再者天王授我之命,乃是摧锋破锐,夺取敌方城邑、土地,至于发展生产、收取贡赋,那是续咸之流文吏该做的啊,关我屁事!

    关键石虎见到道路狭窄,晋垒难克,生怕此番南下将铩羽而归,且寸步不能突入平阳郡。昨日张豺试攻晋营,已经探明了若不付出极大牺牲,即便两三千晋卒恃险而守,数万兵马都难逾越;而若等到晋军主力从平阳上来,估计即便付出再大代价,依旧难以成功……就目前而言,时间是最重要的,为了争取时间,人命何所惜哉?

    只要能够突破晋营,顺利下平,到时候回旋余地就大得多啦,我众敌寡,关中在秋收前又不可能大举派发增援,则破敌而复平阳就大有机会。反正临时拉来这些农夫也派不上太大用场,不如就让他们去为了我的胜利而英勇牺牲吧!

    能用汝等的尸体,铺就我皇赵夺取天下之路,虽死犹荣也。

    石虎出此下策,还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得出的结果,而纯出本能晋垒难克,除非用人命来填,则没太大用的人命,我这儿有得是啊。于是张豺尚未返归营中觐见之时,他就已经派人北归,要求把农夫们全都组织起来,驱赶而上山道了。

    缺乏训练的农夫,又在狭窄山道,行进速度之慢本当令人发指,然而羯兵得了石虎的吩咐,丝毫也不手软,于路便已然砍掉了上百颗脑袋,叉在矛尖上,用以威吓农夫,逼得他们不管白天、黑夜地急行军,不到一日后,便即直迫晋垒。

    晋阵中看到“赵兵”迫近,当即左右四垒乱箭齐发,那些农夫如同割草般一茬茬地倒下……

    倘若在平地之上,骤然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则缺乏训练、毫无组织度的农夫必然四散而逃,仅仅夹杂在其中不足一成的真正赵兵,是根本难以约束和拦阻的。昔日在苦县宁平城中,已然丧失斗志,且无组织的数万晋卒之所以为少量羯骑所围而不敢动,那是因为突围必死,幻想着投降或有生路。今日之势则全然不同,留在对方弓箭射程内必死无疑啊,只有往回跑才有望逃生。

    然而山道过于狭窄,队列又极拥挤,山上更驱赶着后续农夫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顶,则前面受创或受惊之人,即便想逃也无路可走,只能被身后的同袍推搡着继续向前……间中有几个想要爬上两侧的山崖,但不是跌落下来被大众踩成肉泥,就是被羯兵放箭活活射死。

    可怜那些倒伏之人,即便还有一口气在,也很快就被踩踏得支离破碎了。

    姚弋仲及麾下晋卒见此情状,无不胆战心惊从来战阵之上,最怕遇见泯不畏死之敌了,但眼前这些“敌人”不是不怕死,而是被逼前来送死,那就更加可怖。弓箭手被迫反复扯动弓弦,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但他们终究只是辅兵而已,训练强度有限,不可能精确瞄准,基本上都是朝向一定范围覆盖射击,难免漏网之鱼。况且即便身中数箭,甚至于咽气者,也有不但不倒,反倒被身后农夫推搡着尸体还继续朝前滑动的……

    这些死而不偃的尸体越来越多农夫们终究是人,是人就惧死贪生,是人在濒死之时就会激发出超乎平常能力的智力和体力来,他们逐渐懂得躲藏在尸体后面,以他人的血肉来遮挡晋矢,以保住自家的性命。

    至于身前送命之人是否熟识之人,是否同乡,甚至于是否亲眷,到了这个时候,也全都顾不得了。父子之恩、兄弟之亲,在后有利刃、前有箭雨的凌迫下,也只能暂且抛诸脑后。

    就这样,虽然箭不停放,赵兵前涌之势却几乎不受影响,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射杀一层还有一层,拥挤的人群就如同一条巨蛇般迤逦向前,不可遏止……

    几乎是转眼之间,赵兵虽窄却厚的洪流便即冲入了晋方第一条堑壕。

    在原本的计划中,营前三道堑壕,都将掘够一人多深,但因为赵军骤然杀至,晋方被迫仅仅挖了一半,就赶紧埋设尖头木桩,但凡落入者,必死无疑。只是木桩的高度终究有限,只要插上一到两具尸体,再后面跃下之人,便可安然无恙……不,在出乎姚弋仲等人预料的实战之中,这些农夫本欲踩踏着前面翻落的死尸翻越堑壕,但还没等他们碰触到对面的壕壁,头上就会落下来几十只脚……就这样尸体一层层向上堆积,直到堑壕被彻底填平!

    第一道堑壕,距离两侧四垒已经不足三十步之遥了,覆盖射击很难再伤到踏壕之敌,而若当面直射,因为距离太近,威力也打折扣。垒中晋卒几乎直面那些满身浴血、面目狰狞扭曲,几乎不似人间生灵的可怜农夫,对方目光中那垂死的光芒,仿佛瞬间便会飘荡而至眼前……几名弓箭手恐惧到了极点,不禁大叫一声,下武器,掉头就跑。军吏连杀数人,却亦不能禁止。

    正面那百余名正兵,倒都是姚弋仲的亲兵部曲,半数即为姚羌族人,久经战阵,见状虽亦感震恐,却还不至于落荒而逃。他们各挺长矛,陆续前出,将即将翻越第二道堑壕的农夫逐一捅穿。但人虽死,尸却未必便倒,在身后众人的推搡下,顶着矛杆继续向前。细长的矛杆逐渐吃不住劲道,陆续折断,晋兵也被迫步步后退。

    只听无尽的惨叫、呻吟声中,突起一声暴喝,一名羯卒手挺刀盾,就踩着农夫的尸体,朝最近一处晋垒直蹿而上。其人尚在半空,上下无所依靠之时,姚弋仲及时一箭射出,正中其肋。那名羯卒倒跌下来,半个身体正好伏在垒上,却还不死,一边大口吐着血沫,一边探出刀去,有气无力地朝着面前的晋卒挥砍。

    于是又有数名晋军辅兵吓得手足皆软,发一声喊,弃械转身,没命地逃出了壁垒。

    姚弋仲面色发青,五官几乎全都挤在了一处他自从十四岁初上阵以来,生死百战,还从来都没有打过这样的仗。该怎么办呢?即便地利再优越、武器再精良,也拦不住这纯粹的以人命相填啊!

    人挤人、人挨人,浑若一体,死者为生者所推搡,生者转瞬间又化作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若洪流滔滔,所经处堑为之平、垒为之崩……

    预计最多再有一二刻钟时间,赵军必入晋营,到时候这些已然近乎疯癫的农夫,哪怕用牙咬,用手撕,都会把自己和部下全都扯成血肉碎片啊!所部虽有两千余,终究辅兵不可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只有自己麾下这百余部曲而已仅仅百余,如何能抵挡无穷无尽被羯兵驱赶向前的农夫呢?

    有那么一瞬间,姚弋仲脑海中仿佛响起了大都督曾经说过的话:“民不可轻也,即农夫执耒耜,若无活路,搏命而前,恐亦不可御……”特么的大都督说得还真对,只是我大概再也无法归谒大都督了!

    午前不久,大群农夫终于踏平了三道堑壕,并且汹涌而入晋营、晋垒。

    石虎在山上见此情状,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当即仰天大笑道:“裴先生曾云,民不可轻也,即农夫执耒耜,若无活路,搏命而前,亦如奔流而不可御确实是至理名言!”当即命令张豺率部直前,力图快速冲下山地,突入平原。

    但可惜他计算有误,以为要靠四千具尸体铺路,才有望突破当面晋军营垒,并且为策万全,又多添了一千余……但石虎并没有考虑到,当面对这样死而不僵,如同蟒蛇一般蜿蜒向前的人群的时候,士卒心理将会受到多大的压力,在恐慌之下,实不必铺尸而至垒上,就自然一哄而散了……

    所以晋营、晋垒虽克,山路上的农夫却还没有走尽,仍旧拥挤挨缠,靠着惯性被驱赶着继续向前,张豺所部虽然聚集起来了,却根本无路可前。张豺急了,即命士卒挥舞刀矛,杀开一条血路来反正太原王都不把这些人命当命,我又有啥可惜的啊?

    好不容易驱散了当面农夫,三千装备精良的赵兵终于突入晋营,却不稍停,而继续朝山下冲去。张豺步行当先山道上不易跑马,再加上又实在太过拥挤,骑着马反倒容易被人推搡跌落,所以干脆步行端着一支骑矛,分开人流,便即率先下平。

    可是他脚才刚踩到平地,忽听马蹄声疾响,抬眼一望,就见两支轻骑分从左右兜抄上来。张豺大吃一惊,急欲停步,却刹不住后面的赵兵还在往前拥呢,因为命令就是下平后再因应情况,看是立阵以待后军,还是追杀逃亡的晋卒啊。

    张豺几乎被身后亲兵所撞倒,无奈之下,只能咬着牙关继续朝前猛冲。左右袭来的骑兵纷纷拉弓放箭,张豺急忙挥舞骑矛,将来矢逐一拨落。

    转瞬之间,敌骑已至面前。张豺大叫一声,骑矛抖处,已将一名敌骑兵刃拨开,随即复起一矛,正中其肋。马上骑士惨呼翻落,倒挂在坐骑一侧因为脚踩马镫,不能及时脱开之故。张豺将身一纵,左手扳住了鞍桥,就待翻身而上。

    只要上了马,我就安全了,老子纵横河北数郡,全靠胯下战马和手中这支骑矛,等闲一二十人休想近身!

    设计得挺美好,可是他才刚攀上马背,还未能坐稳,更没能蹬开这匹战马原本的主人,突然身后一骑加速追上,马上骑士大叫一声:“好身手,且试陈某之刀!”一刀便朝张豺肩头斫下。

    张豺急忙半侧过身,觑准来势,将手中骑矛朝上一撩,格开来刀。他觉得双膀巨震,虎口似已撕裂,不禁心道:“此人好大气力,绝非凡俗……”这念头还没闪完,叵料对方刀虽被荡开,却还有一矛在手,顺势中宫直入,从张豺颈下三分捅刺进去,破开气管、喉管,插裂脊椎,再从脑后直穿出来!

    张豺双眼瞪得如同鸡蛋一般大小,一声未吭,便即咽气。

    一矛捅死张豺的,自然便是左刀右矛,纵横陇上十余载的晋军无敌骁将陈安!

    且说石虎来得如此之快,也大大出乎刘央、陈安等人的预料。原本计划着等到姚弋仲将山南营垒起至八九分,将将完工之时,便入驻五六百正兵,复遣一二千正兵于山下平地扎营,以为策应。可成想突然间就接到了姚弋仲的求援急信,计点时日,估摸着夹道四垒,连垣墙都还只有半人高呢,遑论盖顶完工……

    陈安当即向刘央请令,说营垒未完,而贼军奄至,估计小姚守不住;且贼军方大集,他却连策应兵马都没有,一旦被敌人咬住,即便想往下撤,难度也相当之大除非甫遭敌就走,但我看小姚不似那般怯懦之人啊。

    “为今之计,末将请率轻骑先往接应,然后退入永安城,以待将军率主力来援。”

    刘央深以为然,便将军中七成的轻骑兵大概三百多骑全都交给陈安,命其先往应援。

    陈安昼夜疾驰,来得比姚弋仲预料中还快他终究久在陇上,善将骑兵。战马不便登山,陈安仗着自己体力好,直接步行快跑便进入了营中,打眼一瞧是这种状况,三道堑壕已平两道,他也不禁慌了以前捕良前驱,冲敌或者攻城的事儿我也干过,就从没见过今日这般惨状啊!赶紧招呼姚弋仲后撤“我将骑兵来,可以为卿断后!”

第二十一章、断后

    姚弋仲孤守山南营垒,抵御赵军,这第二天的战斗仅仅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虽然箭矢射出数千支,两侧营垒中的弓箭手即便未因恐惧而逃,也皆两膀酸麻,难以再战了,却丝毫也未能阻遏逐渐从迷茫转向绝望,复从绝望转向疯癫的“赵军”前驱。

    那些被驱赶上阵,以命铺路的农夫,仿佛构成了一道无坚不摧的洪流一般,即便顶着箭雨、矛林,其前进速度却毫不见缓只有当用层层尸体铺平堑壕的时候,晋兵才勉强可得一线喘息之机。

    面对这种下作战法,更重要是面对虽浴人血而恍然不似人形的这些农夫,即便身经百战如姚弋仲,都仿佛身堕阿鼻地狱一般还好这年月佛家所说轮回、地狱,尚且传播不广,否则传说对照现实,将使恐怖氛围更重三分了。

    因此他早就想跑了,只是不敢并非畏惧大都督的军法,而是我手下绝大多数都为步卒,而且正兵不多,一旦弃垒下平,估计跑不了多远,还会被羯兵给追上……若能苟且逃生,尚可斟酌一二,但若逃也是死,那谁还逃啊?!生命与名声,我总得保住一样吧。

    好在危急关头,死生顷刻之际,终于等到了陈安来援,并说所部都是骑兵,可以断后,姚弋仲这才长舒一口气,急忙摇旗下令弃垒后撤!

    随即大群半死或半疯的农民就顺利冲进了晋营、晋垒;再然后张豺率所部精锐也下了平……

    山道狭窄,但晋军立营之处则要略略宽阔一些,再加紧依山壁而建四垒,颇可以容纳些人。那些农民为羯兵以白刃相逼,直杀入营、入垒之后,身前不再遭受攻击,身后的压力也逐渐减轻,由此重新唤醒了意识,纷纷寻找营垒角落躲藏,不肯再继续朝前冲了。姚弋仲正是利用这一段短暂的时间,才得以将八成兵员顺利撤出,随即在陈安所部骑兵的掩护下,朝向永安县城急急遁去。

    很快,张豺便即驱散农夫,率领羯军精锐下了山,踏入平地。陈安趁其立足未稳,将所部骑兵分成左右两翼,穿插急袭,就此顺利得手,一矛捅杀了张豺。

    张豺既死,赵兵随在山口挤作了一团前军妄图结阵以御敌骑,后阵尚且懵然不知,继续前冲,相互踩踏,死伤颇重。然而陈安亦不敢全力厮杀,因为他率轻骑昼夜疾行而来,人马皆疲,也不过才在山麓歇息了半顿饭时间而已,实在不耐久战啊。因此两队轻骑交叉而过,箭射、矛捅处,杀伤赵卒数十,随即一合即分,远远绕开。

    陈安距离山口约摸一箭之地,勒住坐骑,转身观察战况。看起来因为山道太过狭窄,导致羯军不可能很快便向平原投送大兵力,复因遇袭和张豺之死,队列全乱,更加壅塞道路……即便有孙、吴之能,关、张之勇,没有一两个时辰,不可能聚集兵力来追赶自己。既然如此,咱们也赶紧撤吧,去追小姚!

    从山麓而至霍州,不过十五里地而已,快马疾驰,片刻即至,所以陈安虽然为了恢复马力而压着速度呢,未及入城,也已赶上了姚弋仲。二将并马而行姚弋仲虽然领的全是步卒,终究身为将领,本人是有坐骑的,原本就拴在山下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陈安说自然是退入永安县城,以待主力抵达,姚弋仲却摇头说:“不可也……”

    理由其实很简单,永安只是小县,城窄壁矮,再加上去岁石虎退去时尽掳永安、蒲子和杨县三县百姓,就连城墙都给扒了好几个口子……如今蒲子和杨县的城墙可还豁着呢,唯永安此前作为进袭西河的后方基地,用聚粮草,才刚大致修补好城防。这样的城池,必然很难抵挡石赵大军的猛攻啊。

    姚弋仲因此说:“即将平阳主力,尽皆调至永安,正军辅兵,也不过万余而已。据报贼军不下四五万众,则凭此小城,如何可御啊?即便石虎不急于攻城,亦可团团围住,而别遣兵马深入如此,则平阳危矣,平阳若陷,一郡俱失!”

    所以他的建议,是赶紧派人去通知刘央,别赶来增援了,将主力收缩回平阳城中那可是胡汉曾经的都城,十数年经营,城广壁高,可以久守啊。

    陈安就问:“如此一来,便只能放弃永安了么?”

    姚弋仲想了一想,说:“我等还是先入永安,撤去城内民众……”

    其实永安城里没多少人。去岁本为石虎劫掠成一片白地,后来刘央等率晋军北破石生,直至介休城下,才从敌境又掳来了几千民众,安置在永安城内外。按照姚弋仲的想法,咱们既然守不住山口,那就只能退守平阳,平阳以北的永安只能放弃……但一来几千老百姓也是人啊,虽然即便被羯贼杀尽,也没什么可肉痛的,但若复为羯贼所掳,则我所失加倍,那就划不来了。

    乱世之中,人口是最重要的,有人乃可耕织、生产,提供军需和兵源。想当年曹操得了汉中,既知难以深入蜀地,便使张等循三巴,把大群氐人迁入关中;其后诸葛亮一出祁山之时,也掳陇上三郡人口入于益州说白了,都是为了抢人。裴该常以此等事告诫诸将,以说明百姓之重要,姚弋仲受到耳濡目染,自然不肯轻易抛弃境内民众。

    而且他还劝说陈安,说弃城失地乃是大罪,但咱们若能将人口迁出,不使落于贼手,则因应情势,将来大都督多半会法外开恩,不加罪责。

    且永安城内虽然还没有县长到任,终究署了几名小吏管理民事,那些家伙死一个,损失更超过百余普通百姓哪。

    陈安认为姚弋仲所言有理,但时间来得及吗?

    姚弋仲点点头,说大概来得及“山道险狭,贼将难以于一二日间,便全师下平,直向永安;若止前军数千来攻,我与陈将军自可抵御。有此一二日,民众不携财物,空身上道,尽可得生……”

    至于那些舍不得财产,非要拖泥带水上路的,就算被羯军追上宰了,那也是自家作死,不是我等之过。

    “且有此一二日,城内存粮虽然不多,也可尽数焚尽,不使粒米落于贼手!”

    姚弋仲的判断是基本准确的。因为张豺被杀,导致赵军先下平的部队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更因山路狭窄,导致后续兵马也难以快速过山就好比后世在一条数十公里长的两车道公路上,突然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真不是那么容易疏散得开的。

    因此一直等到这日午后申时,石虎才终于下至平地,于是分派兵马,左右散开,各自扎营。部将郭太问他:“大王何不急追晋师,而要暂歇于此处啊?”

    石虎笑着对他说:“我前锋虽已下平,后军尚在山北,牛羊粮秣亦然。倘若前锋急进,而后军难以跟上,却为晋人出奇兵拦腰截断,复锁闭山口,则势危矣汝不见昔日拓跋部之丧败么?

    “且我若急追,晋人必遁之远,甚至于缩归平阳,不敢出战。平阳城固,攻之不易也。而我若暂歇于此,晋人主力或将北上,妄图复夺山口,即可正面决胜以挫败之了。即彼不来,我既下平,周旋余地亦广,当无所惧也。”

    四十里山道,大军通过的速度是很缓慢的,况且其后还有大群牛羊和粮车……故此一直等到三天以后,石虎方才驱策大军,浩浩荡荡向永安方向杀来。

    当然啦,在此之前,当下平的赵军达到一定数量之后,石虎乃先遣郭太率五千兵马先发永安。只是这个时候,陈安和姚弋仲已经把永安城内外的民众都撤得差不多了,城中粮草,除自身口粮外,也皆烧尽。

    闻报赵军离开山口,直向永安方向杀来,陈安就打算弃城撤退。姚弋仲拦阻说:“不可。将军所将骑兵也,而我所将只有步卒,此时撤离,恐为羯贼追及。眼看天色将晚,不如待得日落再行,羯贼不知深浅,必然入城而不敢追。”

    果然郭太杀到永安城下,远远地望见城上仍然竖立着晋帜,看看天色将晚,便不急于发起攻击,而在城北十里外立营下寨。待到日落西山,天色混茫,陈、姚二将便即聚集部众,点起火把,打开南门,沿着汾水西岸,缓缓地向南方撤退。

    所行不过六七里地,突然之间,道旁一通鼓响,随即无数火把掩袭而至。姚弋仲不禁大惊失色道:“如何此处有埋伏?我真正小觑了石虎也!”

    其实这支于道旁预设埋伏,并且突然杀出来偷袭晋军的赵兵,并非石虎亲自安排,所部不过五百人而已,其将正乃陈川和麻秋。

    麻秋是太原胡人,生得雄壮健伟,才十五岁就比一般成年人为高了,其膂力更能杀虎搏熊。故此昔日刘琨守并州之时,便募其从军,积功升为什长。其后石勒破刘琨,夺晋阳,麻秋阵前请降,石虎看这小子貌似挺能打的,就收为了部曲。

    麻秋的岁数比石虎还年轻,本年才刚二十出头,虽然骁勇善战,终究资历不足,论职务只是普通督护而已,还不算能是一军之将。但石虎此次分派给他五百精锐部卒,以陈川为向导,通过隐秘小道去袭击山南,麻秋仗着是石虎部曲出身,又亲命领军,根本不把陈川放在眼里。

    陈川这个郁闷啊,我是五品将军,结果你还真把我只当个向导看待……但是没办法啊,他麾下多为老弱,是不可能派出去逾越险道的,此次所命五百健卒,只受麻秋指挥。

    此人素来奸狡,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诡计也皆无用兵都是听麻秋的,麻秋又似乎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捅翻自己,那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啊?即便想要设计坑陷麻秋,麻秋身后可还站着石虎呢,一旦军败,你敢跟石虎顶牛,说自己只是向导,战阵之事,都是麻秋所指挥的吗?别以为护送过一次郑樱桃,石虎就不一定不会杀你……

    无奈之下,只得暂时计账在心,表面上却低声下气地敷衍麻秋。于是引着这五百赵卒,跋山涉水,花了将近三天时间,方才下山入平路上光爬山摔死和掉汾水里淹死的,就多达四十余人。

    陈川心中不忿,麻秋可还恼恨呢你瞧你献的这是什么计,领的这是什么路啊?一旦晋人有所防范,只要十几名弓箭手,就能把咱们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王听了你的话,派给我这么一桩差事,我可是倒了血霉啦……若得机会,必杀此獠!

    两人就这样互相暗中嫉恨着,却又不得不精诚团结,一直潜行至永安附近。可是派人出去打探,大军还没能尽数下山,杀向永安呢,则以咱们这五百人过去,济得甚事啊?

    陈川建议道:“永安城小,守兵数量必也不多,若待大军杀来,晋人必遁。我等不如潜行之城南,待敌撤退之时,从旁抄杀,必可建功。”

    麻秋虽然恼恨此人,却也觉得陈川所言有理果然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混蛋货色!便依其计,悄悄渡过汾水,随即在道旁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永安城内最后一批数百民众,背着包袱,扶老携幼,出城南逃,麻秋见状,便欲杀出,却被陈川死活给扯住了。一直等到晚间,远远地望见无数火把从永安南门出来,迤逦南向,陈川辨识火光,似乎队列颇为齐整这肯定是军队了,不是平民百姓,咱们可以趁机冲杀出去建功!

    麻秋已经憋了很久了,闻言不禁大喜,当即下令擂鼓,然后便手挺长刀,身先士卒,冲杀了出去。姚弋仲骤然遇袭,不禁惊得是肝胆俱裂!

    主要他两日之前,才在山口与所谓的“赵兵”鏖战,即便见惯生死之人,也不禁承受了强大的精神压力,退入永安虽已两日,却依旧没能彻底恢复过来。不仅仅姚弋仲如此,所部晋兵亦皆胆寒,不待羯军冲近,队列便即混乱。

    好在还有陈安在旁,当即伸手朝姚弋仲肩头一拍,厉声道:“汝等速退,我再率骑兵为汝断后!”随即左刀右矛,催马直向羯军杀去。

第二十二章、落雷

    麻秋手挺长刀,冲杀在部伍之先,迎面正好撞见陈安。

    双方才一照面,便根据对方的装束、神情,得出结论此必敌之大将也!固然阵前单挑,已是逐渐消亡的旧习,但对阵之时,将对将、兵对兵仍为通例只是不再规定必须一对一,而不能有帮手,即便倚多为胜,也未必遭人耻笑罢了况且如陈安、麻秋这类自恃武勇之将,又岂耐烦与小卒相搏杀啊?

    故此二将当即迎面对冲,看看接近,陈安首先就一刀、一矛,同时盖顶压将下来。麻秋并无坐骑骑着马还怎么翻山呢只得右手提起长刀来,左手张开,扶住刀背,迎着敌械而上,奋力朝上一磕。

    “嘭”的一声,兵刃相交,双方各自臂膀发麻,暗自心惊。

    陈安久在陇上,纵横多年,罕逢敌手就理论上而言,只有甄随算是正经打败过他不料今日遇此羯将,竟有这么大力气,几乎不在甄随之下啊!至于麻秋就更吃惊了,他身高自然力猛,没想到对面马背上这小个子,也能有这般强劲膂力……

    这特么的就不科学啊!

    两人三般兵刃,一交即分,陈安胯下坐骑本能地就一偏头,从麻秋右侧疾冲而过。麻秋一拧粗腰,瞬间转身,挥刀斫向陈安腰胯之间,陈安倒转矛头,侧向一掀,将来招堪堪格开。

    麻秋认准了此乃晋军大将,当即拔足追去,口中高叫道:“不要走,先通姓名某乃太原麻秋是也!”

    陈安心说这是谁啊,没听说过……他借着战马疾驰之势,左手长刀起落之间,已然劈翻了两名羯卒,随即右手矛兜转向前,又再捅翻一人。待长矛再起时,前面明显是员赵将当然就是陈川了。

    陈川久经战阵,经验比麻秋更为丰富,因而并未冲杀在队伍之前,而处于居中位置,一则方便指挥和调动兵力,二则安全系数也要略高一些。谁成想陈安策马疾冲,顺利越过麻秋,随即连杀三名赵卒,就几乎冲到自己眼前来了……陈川吃惊之下,急忙挺矛相斗,却因力气较弱,不能格开来矛,眼瞧着那染血的矛头就直朝自家面门插来!

    好在陈川论斗战经验也是颇为丰富的,再加上是步行,胯下无马,见状急忙将身一矮,直接就蹲地上了。陈安的长矛堪堪从他头顶划过,直接挑飞了盔缨。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因为有赵兵的拦阻,陈安战马疾冲之势亦已衰竭,就此停在了陈川面前。陈川吓得胆胆俱裂:你怎么不冲过去呢?停下来干嘛?难道必要取我性命不成么?!顺势朝地上一趴,就地翻滚,狼狈不堪地避过了旋即落下的长刀。

    陈安两击不中,双腿急忙一磕马腹,小小兜一个圈子,转过身来。这一是因为麻秋已将追至,二是因为自己冲得太猛,身旁并无部下遮护,则深陷敌阵,太过凶险那个打滚儿逃走之将,算你命大,且待我先杀掉那大个子的什么麻秋,再来取汝首级不迟!

    才刚拨过马,麻秋便到面前。陈安再用力一磕马腹,直接就朝麻秋撞了过去。麻秋挺刀来砍马头,却被陈安刀矛齐施,急将敌械荡开。

    只听“嘭”的一声,这匹秦州大马的额头就撞正了麻秋的下巴,差点儿撞碎了牙关。麻秋就觉得脑袋一晕,随即战马奋起蹄来,正中其胸,直接就把偌大一条汉子给踹飞了出去。

    就见麻秋一个跟头倒栽出去,然后和身在地上一滚,复又站起,目光虽然有点儿茫然轻微脑震荡是逃不了的刀仍捏在手中,且能稳稳端立。陈安心说可惜啊,战马还没能加速,否则就有可能把对方撞个半残啦……更可惜这家伙也挺会滚,否则马蹄再落,就有机会废他一条胳膊或者是腿。

    今日所遇赵将,难道都预先学过滚爬之技不成么?

    且说陈川急逃、麻秋被撞,这对于羯兵的心理自然会造成一定负面影响,同时陈安所部三百骑兵亦都陆续杀来,赵兵被迫匆匆结阵抵御,不敢再疾冲浪战。终究平原之上,步不如骑,倘若队形分散,被骑兵反复穿插、割裂,那就彻底没有活路了连跑都跑不掉!

    好在陈安也无恋战意愿,一见姚弋仲率领步卒都已撤离,便也勒束部众,徐徐而退。麻秋终于缓过劲儿来了,还在后面叫:“可通姓名,来日阵上,定要再分输赢!”陈安大笑道:“某乃陇上陈安是也,汝可清洗首级,候某来取!”

    最关键麻秋午前便已潜至此处埋伏了,就不知道郭太所部已至永安,临城下寨他终究年纪轻、经验浅,没想着派人留在城池附近哨探,陈川也懒得提醒他否则若郭太此时衔尾杀至,两相夹击,估计晋兵匹马难归平阳。

    至于郭太,他倒是探得晋兵出城而遁了,但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是否于道设伏,因而只是趁机拿下空城一座,却并未远追。

    翌日午后,石虎进入了永安城,麻秋、陈川前往觐见,献上了昨夜砍下的十多具晋兵首级其实他们所领的五百健卒,在那仗里足足死了二十来个。石虎细问情况,陈川仗着能言善辩,代替麻秋回禀,把己方所有失策之处全都给涂抹白了,并说晋兵数量不下五千,我等实在是留他不下啊。

    石虎倒是也不怪责,还点头说:“陈安之名,我亦有所耳闻,实为晋之骁将,既然有他断后,汝等不能胜,也在情理之中。”反倒各赐陈、麻二人牛羊各十头,以为奖赏。

    他判断晋人必然退守平阳,于是便分骑兵去夺占郡北的蒲子、杨县,自将大军,一边抄掠,一边南下。只可惜这平阳北部,去年就已经被他劫掠过一次了,所余散民极少,新占两邑,也跟永安似的,尽为空城……

    三日之后,大军杀到平阳城下,但见城高堞密、楼橹俱全,其雄壮之势不输为胡汉都邑之时。石虎见状,不禁皱眉,返营问诸将吏:“我不擅长攻城,汝等有何妙策破城啊?”

    参军朱轨道:“此城既坚,非旦夕可拔。臣意将牛羊、粮秣俱存于西平城内,遣重将把守,大王逼城下寨,暂时围而不攻。关中闻警,必将遣援军来,然秋粮未收,恐不能尽出其师,则一二万军来,大王可尝试野战挫败之。倘若能败其援,则城内士心必沮,乃可有望攻取。”

    石虎皱眉问道:“倘若关中不发援军,又如何?”

    朱轨答道:“今距秋收,尚须两月,倘若关中不发增援,城内士气也必受挫……”

    参军张群摇头道:“窃以为朱君之策,太过守成。大王今当围困平阳,别遣精骑绕城而下,直向临汾、绛邑。平阳晋卒汇聚城内,则临汾、绛邑守兵必寡,若能趁机取之,平阳乃成孤城,不攻可以自下。即便二邑能守,其河谷之间,亦多百姓,可以掳来为大王前驱。”

    石虎一拍大腿,笑道:“此计甚好。我即便于秋收前不能攻克平阳,亦当践躏其田土,以弱晋人!”伸手一指郭太:“汝善将骑兵,可以担此重任。”

    于是命张貉在西、张熊在东、尹农在南,自家建营于北,团团围住了平阳城。至于郭太领着出去劫掠的,不过两三千骑兵而已,不至于削弱围城力量。

    营垒既定,当然要砍伐树木,建造攻城器械。石勒先得冀州,复定幽州,再入并州,劫掳了不少原本刘演、王浚、刘琨麾下的晋人工匠,石虎也遵照石勒早期的部署,于军中建“匠器营”,即命大造云梯、楼车、冲车等物,以备攻城。

    石勒虽然只是牧奴出身,但天性聪敏,更加好学,且起兵不久,便有张孟孙主动来投,则其对于军队建设方面,相对而言是比较正规的非王弥、曹嶷等流寇可比。其后僭号,称王称帝,收揽了不少故晋将吏,则其军伍更是日益正规化。若仅论内部组织力,石虎所部已不在晋朝中军之下,比起王敦、周访、苏峻等部来,更要超迈一头。

    当然啦,没法跟关中的大司马三军比,终究裴该开了不少的后世金手指呢。

    五日之后,一切准备停当,石虎便命先从城北试攻。他把这几日所掳获的数千平阳百姓顶在前面,自军精锐则以大盾遮身,推着云梯、冲车,紧随于后。

    百姓被羯兵以白刃相逼,更每五人以绳索缚腰贯连,哆哆嗦嗦地向着城壁前行。间中有人想跑,或是不慎跌倒的,必有羯兵冲上来,不但一刀断其首级,还将同伍的其余人等一并砍死。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铺下尸体、血浆,堪堪迫近城壕。

    城上零星有箭支射下很明显不为杀敌,只是作最后的测距之用。老百姓却因此吓得惨嗥起来,纷纷高举双手,朝城上嘶叫,说我等是晋人也,慎勿杀我啊!

    果然城上便不放箭,但百姓既近城壕,才欲止步不前,便为身后的羯兵所推搡,一串一串的,纷纷跌下水去。

    如此一来,后面的羯兵便陆续暴露出来,只听城上一通鼓响,随即羊马垣后乱箭齐发。羯兵以盾遮护,同时放箭还射,前进之势为之一滞。

    就见羊马垣后探出不少挠钩来,将掉落城壕的百姓逐一捞起,拖将了过去。石虎于阵后见了,不禁勃然大怒,当即下令道:“先射杀那些晋人,勿使复入城中!”

    这个时候的平阳城上,刘央正在呵斥姚弋仲:“为何不急放箭,而使敌迫近城壕?!”

    姚弋仲拱手垂头,谢罪道:“将军训斥得是,此乃末将的疏失……”随即憋不住,还要加上几句解释:“实为末将前日于山口御敌,羯贼即驱无辜百姓先登,若非陈将军来救,末将与所部数千健儿,几乎不免。今日复见其景,不禁恍惚……”

    说白了,前日之战给姚弋仲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所以才举止失措,没能第一时间下达放箭的命令。

    刘央听闻此语,面色稍霁前几日山口之战是怎么一种状况,他不仅早就得到了姚弋仲和陈安的禀报,还特意召来多名参加过战斗的正辅兵询问,因为只有那仗打得够惨,陈、姚等放弃营垒甚至永安后撤的理由才更充分,自己将来好向大都督交待。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通过各方面的汇报设想当日情状,就连刘央也不禁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倘若易地而处,说不定自己受到的打击不会比姚弋仲来得轻啊。

    于是抬起手来,拍了拍姚弋仲的肩膀,说:“我若知羯贼复行此下作之事,便不当命卿守城卿且下城暂歇,我来指挥便了。”

    刘央一接过城北的指挥权,当即下令乱箭齐发,以重创羯军至于很可能射中老百姓,战阵之上,死生关头,那也顾不大上了。

    石虎则在阵后亲自擂鼓,催促将士冲向城壕,一方面放箭与城上和羊马垣内对射,一方面用土袋和百姓的尸体来填塞城壕。他治军甚严,杀戮由心,所部赵兵皆能拼死而斗,不敢稍却。

    其实象石虎这种暴脾气,再加嫉贤妒能,是很容易导致士卒怨气累积,甚至于聚众反噬的;只是他自将兵以来,少有败绩估计也就初上阵在巨灵口输得比较惨罢了,即便去岁于平阳城下面对裴该,虽然受挫,也不能算是吃了大败仗才能凌之以威,使将卒不敢稍起妄心。再加上数月前才刚大败原本被胡、羯目为强敌的拓跋部,则此时的并州赵军士气正盛,战斗力异常顽强。

    因此恶战了整整一个上午,赵军两进两退,被迫前驱的老百姓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自身也倒下二三百人,却终于顺利将长梯架上了城壕,开始尝试向城壁发起突击。刘央被迫暂弃城外羊马垣,将守垣士卒通过暗门撤归城内至于从城壕里救出来的老百姓,也不过才四五十人而已,多数都死在双方箭矢之下……

    赵军以大盾防护城上箭雨,趁机加固越壕之梯,用土袋和尸体堆出几条道路来,云梯和冲车便即“隆隆”驶近。石虎在阵后见了,不禁大喜,顾左右道:“晋人不过如此,或许三日之内,便可强攻破城!”

    话音才落,忽听头顶上“咔嚓”一声巨响,晴空落雷!石虎抬眼一瞧,只见四外浓云逐渐汇聚过来……他不禁一咬牙关,愤然道:“叵耐天不助我……只有更待明日了!”这眼瞧着就要下雨啊,倘若雨小还则罢了,一旦雨大,道路难行,攻方必将于城壁下遭受重创。没办法,先退吧。

    才刚下令鸣金收兵,忽听又是两声巨响,听声音不在空中,而在城池方向。石虎就不禁迷糊啊,难道说天上落雷,打到城上去了不成么?

    时候不大,有快马赶回来禀报,说:“天方落雷,直入我阵,中者肉焦骨碎,横尸遍地……”

    石虎瞪眼呵斥道:“岂有此理!”

第二十三章、将军炮

    平阳城的历史非常悠久,乃是传说中帝尧的都城,春秋时代属于晋国,为羊舌氏之封邑。www.uu234.netwww.uu234.net汉代设平阳县,属河东郡,曹魏时期分河东郡北部为平阳郡,乃以同名之县为其郡治。晋永嘉三年,刘渊据之为都。

    经过刘渊、刘聪父子两代的经营,平阳城先后三次扩建,城池范围很广,防御设施相当完善,黄河以北,几乎唯有从前的邺城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所以说,倘若胡汉不起内乱,即便其地日削,最终被压缩到一城之内,裴该也是轻易难克的。

    然而刘聪、刘曜相斗,杀得城中户户挂孝,寻机出城逃亡者更不知凡几,更重要的是,把人心全都杀散了,士气全都斗没了。因而当裴该于城下击退石虎之后,刘曜自知难守,乃主动弃城北遁平阳坚城,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裴该手中。

    裴该初入平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能够接收胡汉朝巨量遗产,比方说繁盛户口和大笔粮秣、物资关键是没见城内起火啊,则刘曜必不及焚烧府库吧。谁想到进城一搜,晋戎官吏、百姓剩余不过六七千人而已后来陆陆续续从乡下返回一些,也还不足万数至于府库,空可罗雀,即便没收胡汉官吏私家存粮,也还不到一万斛……

    怪不得刘曜不肯死守平阳城呢,即便士气旺盛,估计这点点粮食,也不够城内军民吃用两个月的。裴该不禁暗骂:这票姓刘的真会糟蹋东西,浪费粮食!

    好在裴该既得平阳,除粮秣物资外,别有一大笔浮财入账那就是收藏于胡汉宫中的各种国家重器。

    所谓重器,主要分为三大类,一是宗庙之器,譬若鼎、彝等,二为礼乐之器,譬若编钟;三为天文历法之器,譬若浑仪。但凡建号称尊,多少总需要铸造一些出来,以备祭祀、典礼时使用,而胡汉朝更曾攻破洛阳,把晋袭之魏,而魏袭之汉的大批重器,也全都马拉车载去了平阳,故而储量甚丰。

    关键这些重器,多数名实相符,非常之“重”,刘曜既然弃城而遁,不会不带口粮、珍宝,但绝对没有足够人力和精力来搬运这些沉重之物,只能流着眼泪全都放弃了宝器虽贵,终究不如自家性命啊就此俱落裴该之手。

    郭璞等文吏点验毕了这上千件重器,就来请示裴该,该调用多少人马、车辆,押之以向洛阳啊?终究是国家之宝,唯人君才可拥有,大司马是不方便自己扣下来的。

    裴该亲往查看,眼底难免有贪欲横流这特么都是铜铸的啊,这可以熔了铸成多少钱哪!郭景纯善于察言观色,见状便道:“胡寇掳之于洛阳的重器,皆须归还朝廷,至于其新铸者,明公不妨熔其一二,以资军用。”

    裴该盘点账册,原本晋室所有的重器,占了全部数量的七成有余。他当即就把脸给板起来了,说:“数年兵燹,洛阳几乎焚尽,岂能还有如许重器入之于胡啊?卿等所验不当,还当复验!”

    裴该本就不能算是个纯粹的文化人,固然前世因为喜欢历史而爱赏文物,但心里也难免会想,老天爷若将这些世传文物收去其半,以免除中华近世百年之灾,那也很值得嘛。他要是真放不下文物,当初身在羯营之时,就不至于拿典籍做幌子,去麻痹石勒、张宾等人了。国家方被难之时,唯人命最重,社稷其次,其它可舍的都被迫得舍喽。

    因此最终即将平阳城内所藏文书、典籍,尽输洛阳;至于那些铜铸的重器,则挑选确实自古相传、文物价值较高的四百余件,上缴朝廷当然啦,也杂上几件刘氏所制新货,方便敷衍塞责其余的就都偷偷给瞒下了。

    然后将这些重器陆续运往长安,熔以铸钱。

    但是几百件重器,运输起来费时费力,更不敢大张旗鼓,同时上道,要防为旁人所侦知私吞国家重宝,这罪名可不轻啊,即便裴该不怕揽罪上身,也要爱惜自家名誉不是?

    好在徐渝献计,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若即于平阳熔了,再将铜锭押往长安,省时省力,也无泄露之虞。”

    汉代的河东郡,包括了如今的河东、平阳二郡,此处户口繁盛、农业发达,其富不在河南之下。虽说经过长年兵燹,裴该所得二郡,论人口和熟田,尚不足昔日的半数,但也有一样东西不管再怎么打仗都不会减少的,那就是矿产资源。

    二郡矿产资源极为丰富,可以极大弥补关中之不足河东的安邑出铜,平阳的绛邑出铁,此外安邑、解县还都有盐池,只要善加开发,足以供应关西乃至河南所需。此外经过工、虞二部的联合勘察,在平阳郡北屈县附近,还有大量开采方便的石涅矿。

    所谓“石涅”,又名“石炭”,也就是后世的煤,《汉书》即记载道:“豫章出石,可燃为薪。”西汉后期,全国规模最大的炼铁工场设在河南巩县,其所用燃料就包括了煤块,甚至是煤饼……

    故此以石涅替代薪柴,熔炼金属,对于这时代的人们而言也并不陌生,徐渝等技术官僚更是知之甚详。据说石涅中往往含硫,所冶炼出来的生铁并不适合打造兵器,但用来造农具是足够了;至于熔铜造钱,则不在话下。

    因此才建议,恢复绛邑的炼铁工场,即从北屈输入石涅,把那些私藏的重器先运去绛邑,熔化了再送往长安造钱,可以极大地节省人力、物力,还便于保密可以诡称是安邑的产出。裴该当即允准,不过他既然得到了那么多铜,就不着急都铸成钱啦,咱们可以试试别的花样看……

    大概在两到三个月以前,也就是石虎即将挫败郁律之时,一支神秘的小队,在彭晓彭子勤的率领下,悄无生息抵达绛邑,接管了几家规模较大的工坊。彭晓究竟在工坊里做些什么,无人知晓,但对于刘央、姚弋仲等军将来说,此君实为大都督造火药,根本就不是什么机密啊。私下揣测,这是打算大造“虎蹲炮”么?

    姚弋仲当时就说了:“虎蹲虽强,惜乎沉重,搬运为难,且若载以车乘,恐怕以平阳的道路,更难运送啊。”咱们将来是要打到西河、太原,乃至上党去的,途中多山路,粮食都比较难运,遑论虎蹲炮?所以估计即便大造虎蹲,也会往南运,用为河内,或者将来的河北之战,不大可能交给咱们使。

    但他们没有想到,就在石虎此番南下前不久,彭晓突然间从绛邑赶往平阳,还用船只载来了两具庞然大物

    此物乍一看仿佛“虎蹲炮”,但是口径之粗,比虎蹲更胜数倍;长度却仅仅是虎蹲的两倍而已,总体而言,显得比虎蹲要壮实得多若用人来打比方,虎蹲炮就好比是小号的陈安,虽然结实,却略嫌瘦小;彭晓运来的新兵器,则是大号的甄随……不,熊悌之,这家伙肚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刘、陈、姚三将得见此物,全都摇头这玩意儿太大太沉啦,根本没法行动嘛,估计军中车辆全都载它不起。而且你竟然用船运来,就没想着专门给这俩家伙制造专用的车辆吗?则机动性实在是太差了,如何可用?

    彭晓说:“此物沉重,即便为之造车,路稍坎坷即难行,稍浮软即沉陷,不能用也。然而何必牵之以行?大司马云,此物可资城守。”

    “既如此,此物何名啊?”

    “大司马授其名为‘将军炮’。”

    于是就调动了极大人力,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把两尊“将军炮”运上了北城,一东一西,相隔百五十步安置。今日得见羯军攻势甚猛,即便刘央为晋之宿将,所部也皆精锐,终究人数太少,又须同时防备其它三个方向,不禁有些心慌……于是便命人召彭晓来,说可以试射一下“将军炮”。

    彭子勤正等着这一天呢。

    裴该使其赴绛邑,熔铜以制大炮,其实原本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固然青铜炮就工艺而言并不复杂,再加自己后世一鳞半爪的见识,理论上是可以提前一千年把“射石炮”给“发明”出来的。但这玩意儿终究太过沉重,准头又差,不便施之于野战,只能用来协助城邑的攻防。而这年月防御力最高的几座城池洛阳、平阳、长安、广固都在晋人手中,原本河北巨邑邺城早就残破,听说石勒也没有花大力气重修襄国城,那我要用“将军炮”去打谁啊?

    可以先等君士坦丁堡出现再说嘛。

    这只是一个实验而已,趁着我手上有大笔的铜料,搞搞研究,以便将来改良和大规模制造“虎蹲”,或者更大一号的野战火炮吧。

    然而此前不久,彭晓遣快马传报,说明公您设计的“将军炮”,我已经造出来了,总共两尊,经过了试射,威力巨大,可发两里余!裴该心说既然有了成品,不妨先以之助守平阳石虎即将大举南下,这时候往城上多放一桩利器,我心里也多踏实一分啊。

    由此彭晓才急忙将两尊“将军炮”运至平阳。但其实他为了表功,对裴该的禀报不尽不实,这俩货虽然确实经过了试射,但仅仅各一次而已……主要是太费火药,且打靶子也无趣,彭子勤乃打算在战场上用真真正正的人命来检验自家的辉煌成果。

    当下听得刘央传唤,彭晓急急忙忙就跑上了城头,随即吩咐部属行动起来,先擦洗炮膛,再填之以火药,然后装入事先打磨光滑,直径一尺多的大石球,最后再填一层火药,夯实……

    整套工序下来,足足一刻钟的时候,眼见羯军的云梯都快越过城壕了,刘央在旁边儿看着直起急。好不容易准备停当,彭晓跑去向刘央拱手道:“请将军下令吧。”

    刘央正待下令,忽听空中雷响,随即羯阵中响起了金声……他多少舒了一口气,却又难免有些失望,就摆手道:“羯贼将退,且先撤了吧。”

    彭晓说别啊“火药已然填实,倘若不发,复取为难。况且天雷欲雨,若是冲散了火药,岂不浪费么?羯贼若退,正入‘将军炮’射程,还请将军速速下令!”

    刘央略一思忖,就说也好“发射吧。”彭晓当即举起一面小旗来,高高扬起,守炮的士卒见了,便将早就在城头火盆上烧红了的铁签插入炮尾火门……

    只听两声巨响,随即城上、城下,人各震惊!

    两枚石弹挟着火光、劲风,冲出炮口,直向城下飞去。彭晓此前平地试射,虽然调高了炮口角度,最远距离也不过两里地罢了;此番将炮置于城头,居高而射,炮口相对调低,则石弹最远的一枚,竟然射出了将近三里的全新成绩。

    石弹受到火药爆燃的强大冲击力和热力彭晓遵照裴该的吩咐,经过反复试验,以确定新的配比,如今的黑火药已不再是纯粹的燃烧剂了才在半空,便已酥脆,一旦落地,当即爆裂开来。这时候从将近五里外的羯营,直到城壕,全都是羯军小队,虽然铺得不算甚密,也基本上每个方向都有敌人,发炮都不需要瞄准当然啦,就其准度而言,瞄不瞄的,没啥区别。

    于是巨响过后便是巨震,然后碎石乱飞,当者立仆,并且皮焦骨折,死得惨不忍睹……

    当然啦,真被炮弹击中的羯兵数量,其实不多,加起来大概还不到一百人。只是既闻此震,既见此威,附近的羯兵肝胆尽裂,多数本能地就都趴下了……正当后撤之时,也没人注意到这巨响是从城上落下来的,故而快马急报石虎,就说:

    “天方落雷,直入我阵,中者肉焦骨碎,横尸遍地……”

    石虎当场就怒了,呵斥道:“岂有此理!”我明明听见这雷响是从城上传来的,还琢磨着是不是天佑我赵,落雷打了晋城呢,结果你说雷殛的是我军?老子不信!

    抬头再看,就见城上分明火起,且其壁崩坏数尺,当即指点你瞧,这雷明明打的是晋人啊。赶紧的,再次擂鼓,趁机夺占平阳!

第二十四章、彭晓该当死罪!

    城上两尊“将军炮”并非同时发射因为训练度不够,操作自有急、缓,所以东侧之炮率先一声巨响,火光腾起,石弹飞出。

    刘央就觉得脚下一震,却也并不以为意虽然头回旁观“将军炮”发射,但他终究是见识过“虎蹲炮”试射的,其声若雷鸣,其震若山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将军炮”既然比“虎蹲炮”大上好几圈儿,那么其声更响,其震更巨,也在情理之中啊。

    然后见到炮发,他本能地就又转过头来,朝向西侧。几乎同时,西侧的“将军炮”口也是火焰腾起,随即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响动可要更大几分啊,而且震动也更猛烈……正这么想着,突然间一股巨大的风压裹胁着热气扑面而来,刘央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仰,“嘭”的一声撞正城楼,随即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就见眼前是一片火焰,冲天而起,自己就觉得脑侧剧痛,伸手一摸湿而黏濡……这是流血了吧!

    赶紧挣扎着站起身来,四下里士卒的惨嗥、惊叫声不绝于耳。刘央瞪大双眼,四外探查,好不容易才明白过味儿来这是,出事儿了?可是炮明明是朝城外打的,怎么会打到城里来哪?

    这一炮确乎是打到了城外,正如羯军哨骑所言:“天方落雷,直入我阵,中者肉焦骨碎,横尸遍地……”然而或许是火药填塞过多,导致后座力太强的缘故,竟然当场就震塌了城堞,“将军炮”就此沉陷,炮口歪处,火星迸出,引燃了附近桶内的火药,瞬间便即蔓烧起来。

    “将军炮”附近的士卒,即便没有摔跌而死,也难免满身着火,狼奔豕突之下,更波及到了其他人。城墙上范围有限,又为了守城,晋兵拥集,更比城下羯军要密,因此而受创者也比中炮的羯军更多……

    好在士卒们训练有素,不待主将下令,便即纷纷抬水救火,并且救护死伤的同袍。火头渐息,刘央定睛一看,只见原本置炮的那段城墙竟然崩陷数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正感惊骇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忽听城下羯营中又响起了鼓声……

    刘央一把推开想要帮他包扎额头伤口的亲卫,挥舞双臂,大声咆哮道:“快救火!命城下运土石来,修补城壁!”

    目前城上一片混乱,几乎有三分之一或崩塌,或着火,不能站人,则羯军若是趁此机会架梯攀缘,根本就防不住啊!刘央眼角一瞥,就见彭晓也才刚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口眼歪斜,目光迷离……当即下令:“给我绑了!”

    我要是守不住这城,多半只能与之共存亡,那也得在破城前先把你这混蛋给宰喽!放炮攻敌,结果自伤甚重,这家伙真不是羯贼派来的奸细吗?!

    几名亲卫当即扑将上去,将彭晓再度按翻在地,绑缚起来。彭子勤只是本能地略略挣扎几下,也不分辩,也不哀求,分明是被震得懵了,还没能清醒过来呢……

    刘央急前几步,手按城堞,朝下一望,果然原本开始后撤的羯军又再返身杀回,那些云梯、冲车等隆隆震响,着尸体,再度朝城壁扑来。他狠狠地一跺脚,正在筹思对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距离东侧“将军炮”不过五六步远,不禁就是一个哆嗦,“噔噔噔”倒退了三步这玩意儿不会也出事儿吧?

    赶紧的,先把剩余的火药都给我抬下城去!

    就这功夫,原本在城下调度兵员、物资的姚弋仲闻听噩耗,大步流星地蹿将上来。刘央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城壁崩塌,贼又近壕,当如何处啊?”姚弋仲赶紧拍拍主将的后背,加以抚慰,心说究竟发生啥事儿了,你竟然慌成这样,转过头去一瞧崩塌的那段城壁,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如何处?倘若真被羯兵趁机攀上城来,那还能如何处啊,跟他们肉搏呗!姚弋仲便道:“我这便下城调兵,凡能执械者,俱上城来防守,即便羯贼登城,也必不能使其过壁一步!”正待转身,忽听半空中又是一声雷响,随即乌云密合,这雨终于下下来了……

    雨势增强得很快,姚弋仲甫下城之时,还是点点滴滴,未至城下,密度已然增加了数倍,并且雨点大过了豆粒。所以他一转身,就又跑回来了,只见刘央正在高举双手向天,连声叫道:“天佑我晋,天佑我晋啊!”

    雨势既大,羯兵不可能继续攻城道路一旦变得泥泞,那些大型攻城器械根本抵近不了城壁,甚至还有可能深陷泥中,推不出来,只须城上弓矢、擂石一下,全得报废被迫二度退兵,归返本阵。

    石虎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啥事了?是不是天雷打在了城上?

    难道说,这雷是先击中城堞,继而又崩至我军阵中不成么?什么雷,还带反射、拐弯儿的?

    倘若是穿越者,或许知道世间有一种“球状闪电”……当然啦,穿越者见此情状,首先想到的绝对不会是落雷……

    至于城中,刘央急命士卒冒雨担上土石来,修补城壁。至于那尊“将军炮”,既然崩塌了城壁,自然陷入废墟之中,轻易搬运不出来,只好先一并填埋了。随即诸将吏齐聚,商议今日之事,通过反复讨论,对于大致状况,也终于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主要这年月的城墙多为土垒,虽然已经有了烧砖,但因为成本过高,很少会施加在城壁之上。原本历史上,一直要到宋代,汴梁等主要城池才开始外包城砖还不是彻底的砖城朱元璋定鼎之后,大部分县城才逐渐改为砖城。

    所以平阳城防虽然号称坚固,其实也主要是夯土城壁,只在一些关键部位填塞少量砖、石。虽然此前十多年间,并没有围绕平阳城展开过激烈的攻防战,终究年深日久,墙壁难免破损,乃至于产生外部难以发觉的裂隙。这样的土墙,估计不大承受得住巨大“将军炮”的威力吧……

    刘央身临其境,还为此撞楼负伤,自然是恨彭晓入骨:“此物既不敷用,彼乃假传大都督之命,架上城头,导致堞崩,即便不为羯人作间,亦当死罪!”

    姚弋仲劝说道:“大都督甚保爱此人,且彼有制作火药与虎蹲炮之功,将军不可擅自惩处啊。”

    刘央一瞪眼:“此人曾以妖言蛊惑众将,复所行不谨,一度为大都督贬为城旦,有何保爱可言啊?不杀此獠,如何告慰因彼而遇害的军士?!”

    因为事后查点伤亡,死者竟然上百,负创者更两倍于此数……特么的即便没有“将军炮”,被羯贼一度攻上城头,只要抵御得法,也不至于死伤这么惨重吧!

    可是骂归骂,终究彭晓不是刘央的直属部下,刘央虽然心中恼恨,却素性谨慎,并非甄随那种莽撞人,最终还是只能咬咬牙关,暂时放了彭晓一马但下令将之囚禁起来,以待将来押回长安,交给大都督发落。至于城上那件未损的“将军炮”,只好先摆在那儿,但咱们不可再用了。

    此时天色未黑,雨势却逐渐小了起来,诸将不禁郁闷这雨不会要停吧?老天爷你怎么不多下会儿呢?陈安道:“正当暑期,雨不没踵,最多两日,土地干涸,羯贼必再来攻……听将军所言今日攻守之状,石虎所部颇为精强,器械也全,则两日后当如何抵御,还须先作筹谋啊。”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话的欧阳根突然间开口道:“我倒是有一策,或许可以稍减羯贼攻城之力……”

    此前不发话,是理论上他身为司马,虽然必须列席军事会议,对于具体战法却并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即便发表意见,将领们也未必肯听啊。从来前线指挥官和政工人员之间就难免产生龃龉,起码也会相互间看不顺眼,则在刘央等人想来,你一名士人,连鸡都没宰过,懂什么打仗?管好你政治宣传和功勋审核的本职工作就成了,不要来干涉我等的指挥。

    而欧阳根自命多智,实话说也瞧不大上这些老粗,总觉得真正的统帅,就应该摇着羽毛扇子……不对,应该是执麈尾、挥如意,风流倜傥,预敌先机,破贼无形;象你们这种亲自上阵搏杀,披一身血汗回来的,都不过治于人的匹夫罢了。所以他一旦真有了“奇思妙想”,难免跃跃欲试,想要插嘴。

    此前对战石生,他曾经献计诱敌,可惜失败了……但其后给石生送女子衣衫头面,不也是受到他的启发,姚弋仲才能想出来的计谋吗?可惜司马献策,不算战功,自家功劳只能分润全军所有……

    此刻听见陈安设问,而刘央、姚弋仲等将一时哑然,没有立刻拍胸脯说:“我有妙计,可以破敌。”欧阳根终于得着了开口的机会,便即莫测高深地笑笑,献上一策。

    要说刘央等人或上城护守,或在城下调动兵马、物资,作为司马的欧阳根是插不进手去的。但刘央说你也别闲着,我分你半队辅兵,你去巡行城内,捕拿可疑之人理论上这不是军将的工作,而归太守、县令负责,但偏偏平阳郡守刘年事已高,不慎染疾不起,而县令水平有限……同为士人,司马你就担起这个责任来吧。

    平阳城与其它城池不同,作为胡汉朝十多年的都城,城内晋民数量不足其半,存在着大量的氐羌、杂胡,甚至是屠各。其实外族百姓倒未必有复国之心,故汉官僚多半痛恨石勒僭号称尊,怕就怕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富户、小吏,会想要策应羯兵,好利用改换门庭的机会,寻求发家的可能。

    所以巡行城内,搜捕可疑之人,乃是必不可少的工作,根据欧阳根汇报,他这一天基本上跑遍了全城,捕得形迹可疑之人二百余,其中三成当场就斩杀了,其余的暂时拘押起来,容后细审或者不审了,直接全宰了也成啊。

    至于他所献的弱敌守城之策,就是由此得到的灵感。欧阳根说:“我晋复夺平阳不久,胡贼多数仍怀二意,有妄图逾城去投羯军的,也有欲在城内作乱的。根之意,可将怙恶不悛之徒逐至城外……

    “原本想来,石虎嗜杀,必不容彼等,不若借石虎之手,逞此恶徒,也好坚城内晋戎百姓守城之心。如今却思,羯贼欲明城内形势,或者不肯杀尽,或者问后再杀,则可趁机造作谣言,以动摇羯贼士气……”

    于是趁着天黑,城门稍启,就把近千名被认为“不甚老实”的胡戎驱出了城外。

    此事是欧阳根负责的,他顺手抄了几家大户,正好没其财产以充军需。

    这些胡戎被轰出城去后,扶老携幼即投羯营而来当然也有些是冤枉的,本无投羯之意,但根本跑不远,即为羯军哨骑或杀或俘。军士报于石虎,石虎想也不想,一摆手:“尽数杀之可也!”

    参军张群劝说道:“彼等既自平阳来,或许知晓城中内情,大王何不释而问之啊?”

    石虎一瞪眼,说:“若然能知晋人之状,晋人又如何肯纵放彼等出城啊?则出城者必是无用之辈,其中或许还杂有奸细,理当杀尽!”

    参军王续也劝:“不若拘拿彼等,以示城内百姓,归我可活,螳臂当车必死或许可以动摇城内人心也。”然而石虎根本就不听,只是摇头摆手,说杀了,杀了最省心。

    好在这些胡戎并没有全数驱出城北,也有不少落在了分围其它三面的羯将手中。欧阳根本是谋定而动,生怕某员羯将看穿了自家的计策,会不加审问便即诛杀出城之人,甚至于封锁消息当然啦,他没想到这人会是石虎。

    张貉、张熊、尹农等将,并没有石虎那么精明的本能,再加上约束不谨,于是很快便有些奇怪的谣言,在羯军中逐渐流传开来……

第二十五章、膝盖献给欧阳巨巨

    因为天雨地湿,赵军暂停了对平阳城的攻击;但雨很快就停了,石虎便利用等待土地晾干的机会,再发人力,以打造更多攻城器械。至于城内,则加紧修复崩塌的城壁,并且组织人手潜出城去,清理壕堑内的尸体,毁弃羯军铺成的道路。

    两日之后,天干气燥,石虎乃再次命将擂鼓,列阵前出,攻打平阳城壁。同时他还命令张貉等其余三门,也都同时发起进攻。

    因为前两天的攻防战,赵军先驱百姓挡箭,继而奋勇前出,险险就将攻城器械运到了城壁之前,在石虎想来,倘若天公作美,不突然间降雨,再须片刻即有望破城。那么今日四门齐攻,胜算就很大啊。

    若能在晋人援军抵达之前,便先拿下平阳坚城,想必裴先生的脸色会很有趣吧……

    然而他立马阵后,指挥攻城,却本能地察觉出有些不对来……今日虽然没有足够的百姓扛在前面,但行军速度也不至于这么迟缓吧?难道歇了这么两天,士卒体力、精神不但不振,反倒疲惫了不成么?

    即命亲卫前至阵前督战,并且鼓舞士卒的战意。

    此次花费了比前两日将近一倍时间,羯军方始在堑壕上填出几条道路,而伤损数量倒是前日的两倍倘若不算那些遭雷劈的死伤。随即云梯迫近城壁,城上乃使挠钩抵拒,复投下滚木擂石和火瓶来,时候不大,便有三具云梯燃起熊熊大火。石虎不禁摇头道:“晋人实有引火之秘方,我若能得,何至于此啊!”

    裴该是在防守大荔的时候,首次运用的火药,消息很快便传扬开去,祖逖乃遣人去恳请裴该,讨要秘方。裴该关照来人说:“此物名为火药,引火助燃,较柴草、脂膏等更强十倍,然而制作不易,更恐为胡贼所探知……”所以最终相赠祖逖三石火药,并告知使用之法,至于是如何炼制的,则秘而不宣。

    即便裴军重将,也很少有人知道火药的炼制之法,遑论具体配方。

    裴该知道,炼制火药在技术上并没有太大难度只要懂得原理,反复试验,总能找到合适的配方是很难保证技术不外散的,但方与胡、羯争战之时,能够迟一日与敌共有,我方就多一道撒手锏啊,能瞒一天是一天!

    石勒得知此事后,果然命程遐遣人去偷取秘方。程子远也曾写信给王贡,或者诱引、试探,或者直接讨要,可惜王贡根本不加理会而且就连王子赐本人,其实也不清楚火药的配方啊。

    继而裴该又“发明”了“虎蹲炮”,各方探求其术乃更为殷切只是很少有人把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到目前为止,程遐所打探到,并且提供给石勒的情报是:“裴文约引火秘术,所用之物名为‘火药’,乃曩昔魏将郝昭所传,取关中独有矿物,加以炭粉炼成……”至于这独有矿物究竟是啥,就根本打探不出来了。

    张宾则估计:“矿物可燃者,或许是指石涅?”石勒乃命镇守太原的石虎挖掘数百斤石涅送至襄国试炼,结果当然是完全不对路啊。

    既然不知道配方,那就难以筹谋应对之策,只能用传统防御火把、火矢的手段来加以抵御比方说在云梯上涂抹湿泥,并备有水罐。然而正当暑期,赤日炎炎,预先铺上的湿泥,等抵近城壁时就已经被大致晾干了,而填塞有火药的火瓶碎裂后,燃烧速度又非常之快,那真是防不胜防哪。

    至于用来撞击城门的冲车,也很快即被城上用滚木擂石及火瓶所毁。羯军忙碌了大半天,抛下数百具尸体,最终竟无一人可以登上城头。

    战至午后,士卒皆感疲惫,石虎被迫鸣金收兵。再问其它三个方向的情况,结果还不若北门为佳,竟然连堑壕都未能稍越此乃羯将多数都不擅长攻城之故也。

    石虎即问前线诸将,说我今天在阵后瞧着,士卒们动作迟缓,显得有些疲沓,究竟是何缘由哪?诸将乃纷纷禀报其情,最终综合起来,原来是不知道从哪儿传播出来的谣言,动摇了军心士气。

    谣言内容,大致如下:

    平阳为河东之锁钥,裴该不但使重将刘央等镇守,更四处寻访能人异士相助。其间听闻终南山麓有楼观,道士梁谌曾受关尹喜之后尹轨传授水石还丹、炼气隐形等秘法,乃亲往求见。孰料梁谌恰于去岁白日飞升,羽化登仙了,唯访得其高足彭某。在裴该反复求恳之下,彭某乃于半月前北入平阳,受到刘央的盛情款待。

    那么彭某有何法术,可以协助守城呢?据说彭某入城之时,以大船载来两具铜柱,自称乃是秦始皇所铸十二金人之残臂,可以上通穹苍,唤请雷神,落雷殛杀来犯之敌。刘央即将此二柱安置在北城之上。

    至于怎么施法,怎么落雷,所殛何人,也有说道。彭某云,雷神素所殛者,不忠不孝之徒也,且须依天干之数,非其时而不殛。具体到攻城那天,岁在己卯,月为辛未,日为甲辰,则生日带甲、己、辛三天干者,必然难逃劫数。

    于是先将城内犯此三天干之人,全都驱之下城,命躲藏于房屋之内,彭道士即在城头施法。转瞬之间,雷声隆隆,乌云密合,随即先后落下三道惊雷,中者立仆,且雷势甚强,即身周之人亦不能幸免……

    但是很可惜,两道落雷打入城外羯阵,第三道却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城头……事后调查,应该是某小兵或者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生辰,或者因为出身低、文化浅,自己都没能记住确切的生日……惊雷甫落,城上便即火起,城壁崩塌数尺!彭道士也因此站立不住,踉跄倒地,其法自破所以才再没有第四道惊雷打下来。

    刘央自然是勃然大怒,当即反复审讯和遴选士卒。彭道士也建议,秘法不可再出疏漏,当在攻城甚急,城上危在旦夕之时,他再登城施法他一上城,多半士卒就要先退下去,免得再打着自己人。

    这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导致羯兵羯将人各惊惶。要说这年月不迷信的人,百中无一,具体到文化水平低的普通士卒,则恐怕一万个里面,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笃信各种怪力乱神。前日“落雷”,虽说也就打死打伤不到一百人,但据说死状甚惨,皮焦骨碎……多半羯兵并不畏死,但谁也不想死得如此凄惨不是么?

    而且谣言越传越邪乎,很多人乃坚信当日被雷打死的有上千同袍,只是被各级将领瞒报了真实数字而已……

    因而今日再度攻城,事先就有很多犯了天干今天该丁、己、壬的士卒装病,不肯上阵。更要命的是,其实很多大头兵并不清楚自己具体是哪天生人的,即便知道,也算不清楚干支,由此而瑟缩的那便更多。

    即便确定自己并未犯此天干之兵,也担心身旁的同袍是不是记错了生日哪那雷可是一打一片的,要不然怎么前日两雷落地,便即死伤上千呢?就连城上晋人都难免犯错,那我身边的同袍真的可靠吗?

    由此而心怀畏惧,打起仗来自然难免疲沓了。

    当下石虎听了诸将之言,不禁勃然大怒道:“此乃晋寇惑乱我军心之诡计也!”下令彻查谣言的来源。

    这些谣言,自然都是欧阳根编造出来,并且利用那些被驱赶出城的胡戎,散布到羯军中去的。要说造谣编故事,欧阳根乃是行家里手裴该在事后听闻此言,都不禁心道:“大才啊!搁两千年后,必能在某点成为畅销作家!欧阳巨巨,我把膝盖献给你……”

    这谣言七分虚、三分实,普通羯兵又怎么可能辨别得出真伪来?

    首先,“将军炮”入城之事,很多人都瞧见了,势必难以隐瞒;而押送“将军炮”的乃一彭姓士人,估计也不难打听得到。于是乃诡称“将军炮”为十二金人的残臂,还说彭某是梁谌的高足虽说楼观派于此时尚未显名,终究梁谌就在关中,北人闻其名者,比知道丹阳葛稚川的要多得多了。

    他用一整套妖言,近乎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落雷三下,会两下打中城外,而一下打中城内。再夹以云山雾罩的天干之说,是为了使羯兵担心,自己会不会是那当殛之人……你要说天雷是无差别乱打的,对于久经战阵的士卒来说,反倒有可能横下一条心来,混当无事。

    而且你今天可能不犯天干,敢于昂然上阵先不论是否怀疑身旁的同袍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总有一天可能轮到你吧。

    最要命他还说,晋人因为一朝失误,导致不敢再轻用秘术,而要等待城池危急之时。这样一方面可以完美的解释,为什么今日再攻平阳,而天雷不落否则的话,随着预想中的天雷久久不肯落下,羯兵将会逐渐摆脱谣言的困扰;另方面,也使得羯兵越是靠近城壁,便越是提心吊胆……

    而若羯兵攻上了城头,城池真的即将陷落,到那时候,他们是否能够醒悟过来,也都无关紧要了反正都是一个“死”字。

    石虎下令彻查谣言的来源,但其实不用查,想也能够想得到。

    前日深夜,近千胡戎被驱赶出城,部分直投赵营,部分想要逃逸,却为羯骑或俘或杀,生死关头,自然会想要用这般城中“秘辛”来哀告饶命。石虎虽然下令杀尽了逃出北城的胡戎,却并未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和阻止谣言的散布……

    至于其它三个方向,守将多半都命监押这些胡戎过来,询以城内之事,固然他们未必会把谣言当真,身边却总有些将信将疑的亲兵,难免一传十而十传百……白昼城上、城下落雷,这事儿很诡奇啊,很惊悚啊,谁还没点儿好奇心,不想打问一二么?

    石虎以下各级赵将,多半是不信此事,认为乃妖言惑众的他们虽然也迷信,终究见识比普通士兵要广一些,分辨能力要强一些,否则张貉等将最晚第二天就会向石虎汇报了。他们难免会想啊,此事如此神叨,真伪难辨,我要是仓促禀报太原王,多半会受到申斥……还是先不提为好。

    直到今日攻城,发现这谣言真的影响到了士气,战后检讨,这才综合所闻,告知石虎。

    石虎当即怒斥,这是晋人的诡计!但他转过脸来,却也难免疑惑,就问几名参军,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所见古书上有这般召唤天雷以殛敌军之事么?参军们尽皆摇头,随即朱轨就说了:“闻晋军中有‘虎蹲炮’,可以伤人于百步之外,中者立仆,得非实为此物乎?且晋人能用‘火药’,水火无情,难免自伤,或者以此作矫饰也。”

    他这猜测就比较接近了,但因为情报来源有限,还是没能把“虎蹲炮”和火药联系起来。

    石虎点头道:“必如参军所言!”不管你说得对不对,反正这传言已经动摇了我的军心了,我就必须得一口咬定是假的。当即传令,要诸将严禁士卒再议论此事。

    王续献计道:“晋人最欲杀者,大王也,大王乃可自称生于甲日,自犯天干。倘若果然施秘术以召天雷,自然先殛大王,而大王安然无恙,可见其言不实。”

    石虎连连点头,说对对,我就是甲日生的嘛诸将都要统一口径,下去这般对兵卒分说。

    然而谣言止于智者,从来传谣容易而辟谣为难再说你也没有辟到点子上。羯兵们因此禁令,乃不敢再明着纷传谣言,但就此而打消疑虑的几乎没有。不仅如此,即便大头兵也是有脑补之能的

    故此很快又有传说,这落雷有距离,有范围,太原王端坐阵后,那自然打不着他;又有传说,太原王杀人太多,凶焰弥天,就连雷神都难免畏惧,或许不敢殛他,但殛咱们就没啥心理负担啦……

    关键是石虎待下无恩,纯粹凌之以威,所以士卒们只是怕他,却未必信他;再说太原王只是善战,又并非真有王霸之气,更不懂风水术数嘛……倘若换了关中大司马三军,却多半会相信类似辟谣,因为大都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而且据说大都督还能观星,断人生死……

    由此士气始终难振,相反城中晋人反倒因为两度顺利击退羯兵,士气高昂,战斗力无形中提升了一个档次。此后数日间的攻防战,刘央等将守备颇为得法,石虎始终难以破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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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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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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