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勒胡马TXT下载勒胡马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勒胡马全文阅读

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拓跋重骑

    同时间的并州战场上,且说拓跋鲜卑各部聚会平城,人尚未齐,便即以拓跋头为先锋,汹涌南下,直取原平县。鲜卑兵漫山遍野地撒开来,于路劫掠,所过皆破。

    只是雁门、新兴之间,屡次被兵,去年郁律南下的时候就已经抢过一回了,导致百姓纷纷南逃,十室九空,如今再抢也抢不到多少粮食。即便劫掳华人为奴,这一路上,也不过才捉了一百多老弱妇孺而已。

    各部大人威逼恐吓,命已经失势的拓跋头把本部所获全都吐了出来,但也仍然不够塞牙缝儿的。于是群情汹汹,继续南下,很快就把原平县团团包围了起来。

    华军此前一为兵力不足,二为西防羯赵,同时也不愿意和拓跋氏起冲突,乃并未在原平县屯驻重兵,其县令也是临时署了县中大户充任。照道理来说,此县既小,又难防护,守则必败,失亦无所谓,就根本不需要去救。但一则考虑到若不救原平,怕是南面各县人心慌乱,而且从原平到云中、晋昌等县尚有数千百姓未能撤尽,故而刘央便命北宫纯将三千骑兵去攻鲜卑。

    主要目的是牵制鲜卑兵前进的速度,但恐敌军多骑少步,往来如风,我若是派步兵前往,一旦被咬住,就怕退不回来啊,故此才派出了“凉州大马”。

    北宫纯一路前行,遂于云中县东正正撞见拓跋头所部。一番激战,华骑以寡破众,杀得拓跋头狼狈而逃。

    其实拓跋头所部,以及暂且归属其麾下的,也不过六七千骑罢了,鲜卑兵虽勇,却纪律散漫,加上拓跋头本人是没多少战意的,反倒憋着一肚子闷气,且又并不擅长将兵,于是战不移时,便即崩溃。

    各部大人纷纷禀明祁氏,要求以败战之罪将拓跋头正法。拓跋头跪在祁氏脚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苦苦哀求,好不容易祁氏才念他在此前事变中转向够快,于贺即位颇立功勋,乃赦其死罪,将他狠抽三十鞭子,施以小惩大戒。

    拓跋头被这顿鞭子抽得都爬不起身来了,自然无法再充任先锋。祁氏乃以别将为先锋,浩浩荡荡杀向云中县和晋昌县。

    很快的,原平、云中、晋昌三县皆破,祁氏亲自跑到晋昌来打了个晃,便即返回平城去了。她终究不怎么懂打仗,军事一以委之各部大人,因而南下晋昌宣示一下自己的决心,也就不肯再朝前走啦。

    北宫纯于晋昌县南,与拓跋兵见了第二仗。拓跋各部聚拢了精骑一千余,正面对冲,北宫纯不支而走。

    这些拓跋精骑,就是后世所谓的“具装甲骑”了,只是装备还没到原本历史上的北魏时代那么精良罢了。此皆各部精锐,多数是大人亲近子弟,无论装具、武器还是个人武勇、骑射之术,都十倍于普通游牧骑兵。“凉州大马”虽然擅战,终究以轻骑兵为主,对于那些矛难透甲、箭难穿盔的甲骑,多少有点儿无从下嘴。

    北宫纯见势不妙虽然甲骑也就一千多,不到自己的一半儿,可后面还有大群游牧骑兵跟着呢便即主动后撤,退入了九原城。

    九原为新兴郡治,也就是后世的忻州市,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并州本多山地,唯其中部有南北向的一道平原,自平城而直抵平阳,土地肥沃,户口繁多。九原所在位置,就仿佛是一个喇叭口,北宽而南窄,易守而不易攻,而若弃守,鲜卑兵便可直下太原盆地了。

    刘央亲自前抵九原防守,并命姚弋仲在南方狭道筑垒,以防一旦九原有失,可以再利用地形和堑壕来封堵敌军。不过此前主要面对的乃是乐平、上党的羯兵,就没料到拓跋鲜卑会来侵扰曾经是盟友啊故而旧垒残破,修复起来并非十天半月之功。

    所以刘央率精锐步兵七千,并骑兵两千,进驻了九原,他希望能够靠这些兵马,尽量牵制拓跋鲜卑半个月以上的时间。

    拓跋氏总共来了多少人?谁都搞不清楚。游牧民族往往全民皆兵,就拓跋及其依附部族的总人口,此前估算是不足百万,那即便刨去老弱妇孺,胜兵也总有十来万、二十万吧。只是拓跋本部皆在草原大漠,虽得雁门、新兴郡内诸县,却仍放给中国人耕种,牧人很少履足。从盛乐过来,七八百里地,几十万大军,这得准备多少食粮啊?你鲜卑人若能吃的饱,还会南下劫掠么?

    是故判断鲜卑兵可能与其历次发兵并州时相若,有个五六万顶天啦关键各部旗帜不统一,号令也杂乱,或分或合,随各大人心意,而绝无定规,所以几拨哨探出去,全都探不明白确数刘央乃颇有与之一战的信心。

    他鼓舞将士说:“昔郁律当拓跋极盛时,将十万众南下,却为石虎寡兵所破;石虎乃我等手下败将,则石虎能为之事,我如何不能为?”攘臂高呼道:“鲜卑亦无可惧,此战必破拓跋!”

    然而他并不敢收缩兵马,专心守城,怕的是鲜卑兵仗着人多势众,于封堵各门后,其一部南下山道,去妨碍姚弋仲修垒。于是在北宫纯败回之先,便先于城北掘堑立营,以步兵排布方阵,抵御敌骑。

    拓跋轻骑在先,追赶北宫纯,一脑袋就撞到华军的坚阵上了,当即被箭射矛刺,捅翻了百余骑,余部乃不敢再轻进。约摸两天后,拓跋主力来合,见此情状,就欲绕出华阵之侧,刘央使自家骑兵遮护两翼,与之周旋,倒也不落下风。

    终究就轻骑兵而言,“凉州大马”乃当世之雄,即便是鲜卑的游牧骑兵,也不是其对手。

    各部大人商议,都说要破华人步阵,咱们只有上重甲的精锐骑兵啊。他们有信心能够靠这些天下无对的重骑破开华阵,轻骑再踵迹而前,扩大战果,则致胜可期。但问题是,这么着正面撞击哪怕是斜侧翼冲击对方已成之阵,必有不小的折损,重骑都是各部大人的心头肉,谁肯浪掷啊?

    终究各部大人也是打老了仗的,眼见对面华军虽然不足万人,但装备精良、组织严密,阵列齐整,非昔日所逢胡汉或羯赵的步兵可比若当面是汉兵赵卒,估计咱们怼一千精骑上去,也就死不到一百个,而欲破此华阵,非得做好二三百损伤的觉悟不可。

    最终各部抽签,好不容易才拼凑了一千二三百骑,即在轻骑策应下,自斜侧方向华阵发起了猛冲。华军见敌靠近,便即乱箭齐发,然而那些鲜卑重骑个个身被数箭甚至数十箭,哪怕被扎成刺猬一般,却亦不见丧失战斗力,仍然策马朝前急撞。

    华军复以长矛阵相迎,但鲜卑马槊本就长大,各部精锐又皆力猛,虽然暂时遏止了敌骑冲锋之势,但矛槊相对,拓跋方仍然不落下风。

    华军人多,但要防备更数倍于己的拓跋轻骑的骚扰,不敢聚于一处,而拓跋精骑则如同一柄利刃似的,只攻一点,正面接战宽不足一里地。因而战不移时,华阵即被撕开一个缺口,刘央急忙抽调生力军来封堵,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敌方力尽退兵。

    战后计点伤亡,己军死伤近三百人,而确认射倒捅翻的拓跋精骑还不到十分之一……

    陈安素来骁勇,目无余子,经过这半日的激战,也不禁有些胆寒,当晚就对刘央说:“若无这些重甲骑兵,鲜卑余部,皆不难破……”老爷我昔日所领陇上骑步,都能一个杀他们俩,何况如今统领华军精锐呢?

    “然而重甲之辈,确实难御啊。今止一千人来,便使我军狼狈若此,就不知其后还有多少了……”

    北宫纯插嘴道:“据某所知,拓跋常将此等千骑破敌,则所有者,当为其两倍。”

    陈安不禁蹙眉,说一千骑就杀得咱们快抬起不头来了,何况更多啊?“我军皆不畏死,然箭射其盔不入,矛刺其甲难穿,即便战死,亦不能稍损敌势分毫,自难免会生怯意。怯意若生,必致溃败还不如退入城中,凭坚而守吧。”

    骑兵的机动力和冲击力,都不是步兵所可比拟的,以步敌骑,主要就是靠着坚阵、长矛,以二对一,总能遏阻住骑兵之势就成本而言,拿仨步兵换一个骑兵,那都是赚的。然而如今所面对的拓跋重骑,冲击力更强,装备也更精良,就今日对战而言,几乎是拿十个步兵来换他一个骑兵……交换比太过悬殊还则罢了,问题既连坚阵都不可久恃,士卒心中还有指望吗?还肯拼死勇斗吗?

    所以还不如退回九原城里去呢,重骑兵又蹿不上城墙,倘若弃马攀城,未必比重步兵要强。

    刘央摆手道:“不可,若还城则必败无疑,起码也当凭垒而守。”

    陈安不禁叹息道:“惜乎,路松多所部南返,倘若我军具装甲骑在此,何惧鲜卑重骑啊?”建议刘央赶紧行文洛阳,把具装甲骑调派过来助阵,刘央首肯了。

    翌日华军即不出阵,只是以步兵谨守营垒,而以骑兵遮护两翼。拓跋方面见状,便撒出重骑去对战华人的两翼骑兵,北宫纯将一翼,陈安将另一翼,尽皆不支而退好在重骑短途冲锋尚可,远程动作却慢,华骑才得以暂退五里后重新整列,反身杀回。

    但就两翼骑兵暂退的这一段时间,鲜卑轻骑得以抵近华垒,三面包抄,箭如雨下。华军亦以弓箭对射,只是移动靶子总不如固定靶子,容易得中……

    当晚刘央汇集诸将,就说了:“照今日之势,最多可支五日,五日后唯有退入城中去了……但期小姚可以尽快修复山道旁壁垒,遏阻拓跋。”下令赶紧再从太原调兵,增援姚弋仲,至于大军开拔,必然耗粮,而太原城里的粮食也不多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好在三日之后,忽得传报,说陶枢密持节前来将军,已至九原城中。刘央闻报大喜,估摸着鲜卑兵晚间不会来攻,便与诸将一起趁夜进入九原城,去见陶侃。

    陶士行也是疾驰而来的,喘息方定,急命诸将入见。刘央等人登入大堂,就见陶侃身边还侍坐着两将,一个身高八尺,面色狰狞,正是惯将骑兵的降胡刘光;另一个身高九尺余,手长脚长,却正是众人期盼已久的路松多。

    路松多既然来了,那肯定带着具装甲骑啊,起码也得有个二三百骑吧!

    刘央等大喜入见,刘光和路松多都站起身来行礼。陶士行也不客套,当即宣读诏旨,展示节旄,然后便请诸将落座,询问近日的战况。

    刘央备悉禀报一番,旋问:“不知陶公将来多少援军啊?具装甲骑有多少?”

    陶侃微微一笑,说:“祖士稚方于河北战羯,日求朝廷供奉粮秣物资,洛中府库将空。是以我虽来,亦不能多所增援,唯将一营轻骑,并四百甲骑而已。”

    陈安说四百甲骑也成啊“我军具装甲骑,更比拓跋重骑精良,以一敌二,当可无虞。”

    陶侃摆手道:“若以甲骑相对,徒自消耗,未必有益于战局。且我方疾驰而来,军皆疲惫,马亦劳损,恐怕暂不堪用。”随即吩咐刘央,说鲜卑兵究竟多么能打,其重骑究竟有多大威力,光听你们说,我却并没有直观的感受

    “明日,诸军可再出垒列阵,诱其重骑来攻,我登高觇其虚实,或有破法。”

    于是第二天一早,已经返归城外营垒的刘央就下令擂鼓,然后各部开辕门,列阵而出。鲜卑兵见状,也赶紧出营整列,几名大人还相对笑道:“华人之垒甚坚,若守而不出,实不易破,今日既然复出列阵,且由他列,我再以重骑冲突,必要建功!”

    果然战不多时,一千多拓跋重骑便又撒将出来当然未必全是前日那一批,今天重新抽过签了刘央无奈之下,仍以前日之法应对,不过半顿饭功夫,就被敌骑撕开了缺口。他不禁转过头去,注目城上,等着陶侃的信号你瞧明白了没有,我可以收兵了吗?再打下去估计要玄啊!

    只是正当激战之时,就算华人想退归营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二十章、巍峨雁门山

    刘央率部在九原城下与拓跋鲜卑鏖战,受其重骑兵突袭,深感艰难。他频频回首,希望城头的陶侃可以赶紧发信号,命己军撤归垒中——虽说激战之时,不是那么容易撤的,但那也总比被对方一点突破,导致全军崩溃,最终连营垒都不能守要强吧。

    然而陶侃却始终不肯下令。

    只是陶侃亦派了援军出来,刘光率骑兵侧翼杀出,尝试遏阻拓跋重骑突击之势,同时路松多也率具装甲骑列于城门前。刘央得报,其心稍稍安定一些,心说就等具装甲骑上来与敌对冲啊,不过甲骑准备需时,看起来我还得多支撑一些时间,才可能会有转机。

    拓跋重骑是在靠东的位置突击华阵的,其外侧还有轻骑防护。原本这些轻骑都在和北宫纯所部骑兵兜转厮杀,刘光率部一加入进来,当即战据了上风,将之稍稍逐退。

    随即刘光就迫近了拓跋重骑。

    北宫纯于阵中遇见时,还提醒过刘光,说拓跋重骑装备精良,我等的箭矢难以伤敌,骑矛更不如敌之马槊为长,你可千万别靠近,靠近了就是送死啊。刘光却笑笑说:“将军放心,陶枢密有奇计在此,必能破敌!”

    北宫纯无奈,只得跟随刘光而前——你说有奇计可破敌,那你就先上呗,我跟后头瞧着;倘若陶士行真能以轻骑破重骑,我便赶紧加入战场,去扩大战果。

    只见刘光所部骑兵将将冲近,便即乱箭齐发,却不能动重骑分毫。部分重骑乃阵前转向,来冲华骑——即便马弓软,射不伤我等,但你们一直跟附近转悠着放箭,也太烦人啦,且若趁机兜抄至我军之后,那多少有点儿麻烦。

    就见刘光一挥手,其部下便皆抱着马项,伏低身体,随即自鞍上摘下一物来,脱手掷出。既抛掷了此物,当先的骑兵便即一带缰绳,左右分列,侧向飏去,换下一拨再来抛掷。那些物件看似不大,而且落地能滚,直向拓跋重骑滚去,敌骑乃一时间大乱。

    北宫纯跟后面瞧得稀罕啊,这究竟是啥玩意儿呢?

    陶士行所用此计,其实是裴该所传授的,灵感则来自于八百年后。

    裴该前世曾经非常喜欢一本书,乃是史学家邓广铭先生所撰《岳飞传》——是正经史论,跟钱彩的《说岳全传》绝非一码事儿——书中兼论了宋金顺昌之战,宋朝名将刘琦曾经在顺昌城下大破过女真的拐子马。

    根据邓先生的考证,所谓“拐子马”,跟“铁浮屠”并非同一兵种的不同称呼,更非以绳索连贯,并排冲锋的重骑兵。“拐子马”本宋人俗语,指两翼骑兵,后来专指女真的两翼骑兵——因为给他们留下的恐怖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女真军常以步兵方阵正面对敌,而两翼拐子马作为突击的主力,分为“重枪拐子马”也即重骑兵和“弓箭拐子马”也即轻骑兵两种。具体顺昌城下为刘琦所破的是哪一种,就不好说了,估计两者皆有。

    只不过刘琦摧敌之计,跟重骑、轻骑关系不大,凡骑兵皆可破得。

    从晋朝直到华朝,或许很少有人会目鲜卑为敌,更没有考虑过破敌之策——因为本是盟友嘛——唯有裴该,既欲规复故汉旧疆,估摸着自己迟早要跟拓跋、慕容等鲜卑见上一仗的。因而他在很久之前,就开始考虑对付拓跋重骑之策,询问裴熊,裴熊说简单啊,咱们多造具装甲骑,便可破之。

    裴该心道你说得倒简单,你知道组建具装甲骑多费钱不?况且论起个人战技来,中原的甲骑也很难跟鲜卑的贵胄子弟相比哪。

    于是就想到了刘琦之策,试验了一下,似乎有些作用,乃于此番出征前,教会了陶侃。

    陶士行一开始并没太在意,认为此乃诡诈小道,临敌未必有用。但在抵达九原后,听刘央等讲述敌情,深知拓跋重骑难破,那么不妨试试陛下所授此计吧——况且难得的,天时、地利,各方面条件全都合适啊。

    因而连夜使刘光等秘密制备此物,临阵时抛掷出去,以挫敌骑。

    说了半天,究竟是什么宝物呢?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些竹筒,装满了豆子……

    北地难觅竹筒,好在很多士兵都是中原过来的,习惯以竹筒而不是皮囊盛水,大小正好合适。即以竹筒装满料豆,封口后临阵洒出,竹筒圆而光滑,呼啦啦滚向敌骑,战马难避,踏之便会打滑。

    倘若是后世打过铁掌的马匹,估计一踩一个碎,未必会倒;但这些拓跋重骑,马亦披甲,却偏偏是没有打掌的,踩中竹筒,难免打滑,好些的只是趔趄,倒霉的当时便倒。

    自然也有不少竹筒被踏碎,料豆暴洒满地。战马平时多以干草为食粮,只能少许补充料豆以护膘,何曾见过这满地的豆子啊?倘若拓跋鲜卑士饱马腾,或许不会眼馋,但因为去岁失了二十万牛羊,一冬饿死人畜无数,此番一路过来又没抢到多少粮食,难免人马都只得半饱而已。

    况且已然激战数刻,马这种牲畜消化是很快的,已经在琢磨着想吃下一餐啦。

    于是不仅仅重骑的战马低头抢食料豆,就连附近的轻装战马也跑过来抢,无论重骑还是轻骑,尽皆一时大乱。

    拓跋重骑,装备沉重,倒即难起——又不似华军具装甲骑似的,常有扈从拱护——而阵列既乱,也难免把防护稍弱的侧腹部给暴露出来。刘央确实是宿将,见状当即命令长矛手前出,乱矛寻隙攒刺,当场便捅倒了四五十名拓跋重骑。

    阵后各部大人见势不妙,急忙命人吹起胡笳,下令后退,打算先暂时脱离与华军的接触,等重新整列后,再发起新一轮的冲锋。

    然而华军又岂能给他们这种机会?

    刘央在阵中,得小校禀报,说击退鲜卑重骑的“秘宝”,不过是竹筒装了些料豆而已,不禁莞尔,说:“狡诡小计,竟也能奏功……”但他很清楚,这法宝只可使一次,是绝不能够包打天下的。

    举凡经过训练的战马,皆能直面箭雨乃至矛林,毫无畏惧的奋勇直前,又何惧小小的竹筒啊?战马较长时间奔驰,不能及时休养进食,很可能会掉膘,但也绝不会主动停下来啃食道旁野草吧。这是为什么呢?马本畜牲,没什么见识,是否令行禁止,全看饲育者、训练者,以及控驭者之能了。

    故而倘若早有准备,机灵的骑士自能驱策战马,跳跃躲避竹筒,也能够约束坐骑,不去抢吃料豆。之所以拓跋鲜卑无论重骑还是轻骑,都因“竹筒倒豆子”而乱,纯属促起不意,导致一时间慌了神儿——纵横草原大漠那么多年,也多次南下与胡、羯作战,就从没见过这种损招啊——未能及时驭马之故。而若吃此一堑,骑士只要不傻,皆能长其一智,再想用同样的招数破敌,那就纯属做梦了。

    所以刘央见敌骑退去,急命矛手向前,间杂以刀盾手,将那些或负伤或倒地的鲜卑兵逐一补刀,尽可能地杀伤敌军有生力量。只可惜步军行进速度太慢,追不上撤退的敌骑,虽然弓弩手亦随之上前,连发数轮,也不过多射翻百余骑罢了。

    ——这还是因为拓跋重骑并非真正的具装甲骑,于后背的防护并不严密之故。

    他正在犹豫,是继续挺进,以扩大战果为好啊,还是赶紧趁机撤入营中为好啊?步兵追不上骑兵,而一旦等骑兵跑出弓箭射程范围后重新整列,反身杀回,那么失去营垒为凭依的步阵就很可能会遭到合围,导致全军覆没……

    好在路松多的具装甲骑终于准备停当了,即从步阵左侧驰突出来,赶杀败敌。因为面对的也是骑兵,故而扈从们同样骑马,稍稍落后一些,以便随时援护同袍。甲骑纵横无前,直取敌阵垓心,本拟杀出百丈外便即止步的——终究数量太少,若被成千上万的游牧骑兵围住,情势必然凶险——谁想敌营中喧哗一片,不少旗帜莫名其妙地折断,进而连火光都冒出来了……

    ——这事儿是拓跋头干的。

    他自从被逼南下,担任先锋之职,就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进而为北宫纯所败,又被各部大人进谗言,使得祁氏下令抽了他三十鞭子,不但抽得他皮焦肉烂,而且颜面扫地。拓跋头不禁暗自咬牙,心说:倘若真胜了华人,彼等必更倨傲,不但随时都可笑我、辱我,说不定再进谗言,女国使都不敢不从……

    我说南侵无益,当受华帝诏命,彼等坚不肯听,则唯有这仗打输,方显我有先见之明,且返回草原后,我才能保有立锥之地——否则性命难全!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机会呢,既见前阵败归,不等重新整列,就先使亲信在营中大叫:“军败矣,华人即将杀至!”同时砍倒几面旗帜,甚至于放火点燃几座营头,刻意制造混乱。北宫纯、刘光等见状,知道机不可失,当即各率骑兵猛扑过去,在乱军中顺利杀出一条血路来。几名大人促起不防,又正在慌忙时,竟被华骑乱箭射落马下。

    路松多见状,乃不顾陶侃先前的吩咐,真的率具装甲骑直透敌营,并将代表单于权威——其实贺傉跟他娘都没来——的九旄大纛砍翻在地。鲜卑兵因而更乱,拓跋头命家奴将自己抱上马车,所部率先逃离战场,就此牵动全军,崩溃如同山倒一般。

    陶士行在九原城上望见,都不禁瞠目结舌——难道这就赢了?果然天命在我华也,自然百神呵护!

    他当然是不知道有拓跋头做了理论上的“内应”的,只当鲜卑兵虽然悍勇能战,但组织性涣散到了极点,因此稍稍受挫,便即全线崩溃——是不是因为祁氏、贺傉尚不能服众之故呢?或许可资利用啊……

    鲜卑大败,华军追杀二十余里,方才力尽收兵。此战杀伤敌兵并不甚多,却缴获物资无数——再怎么穷困,终究将近十万人出来,旗帜、兵甲、牛羊、马匹,绝对数量是很不老少的。翌日即在陶侃的指挥下,拔营启程,继续北上,旋即于晋昌县南再与敌军遭遇。

    照理说拓跋鲜卑兵力损失并不甚大,但终究败过一阵,导致士气低迷,各部大人相互推诿、指责,更使得内部矛盾重重,布阵相当散乱。因此再遇后,陶士行遂使具装甲骑前出,在步兵为后盾、轻骑为拱护的布置下,与鲜卑重骑展开激战。拓跋鲜卑使千余重骑、上万游骑迎击,竟不支华军四百甲骑、五千轻骑,鏖战半日,又再全线溃败。

    鲜卑兵退去,华军乃顺利收复了晋昌、云中、原平等城——当然都只是空城了。陶侃即命士卒搬运砖石,重修原平城,却不肯再前进一步。

    诸将请问,说好不容易击败了拓跋鲜卑,咱们为什么不趁胜北上,去攻克广武和平城呢?刘央说了:“广武县旧为雁门郡治,既复广武,雁门郡亦可复置。且广武、平城以北,有陉岭遏断来途,若能在岭上筑垒而守,鲜卑再难犯境……”

    陉岭又称句注山,后来叫做雁门山,位于雁门郡的中心位置,西南—东北横亘二百余里,隔断了忻州盆地和大同盆地,向来都是中原政权的北方门户。战国时代,赵王即命李牧守雁门御胡,其后秦将蒙恬、汉将卫青等出击匈奴,亦常逾雁门山北进;到了唐代,终于修建起了大名鼎鼎的雁门关来。

    故此刘央等诸将的意思,咱们与拓跋共处同一盆地当中,即便把原平城修建得再坚实,也很难拦得住鲜卑兵再次南侵啊,唯有攻克广武、平城,逐之于陉岭以北,防御态势才有可能牢固不拔。

    然而陶侃却说:“国家方致力于灭羯,不能全力以攻拓跋,唯可暂时羁縻之。平城为拓跋南都,倘若攻取,仇不可解,兵不能息。我若有五万精兵在手,且粮秣物资充裕,不东输河北,而北供并州,则不但要下平城,逐拓跋于陉岭之北,更当规复全雁——如繁峙、崞县等。然而今日,能暂使其退而不扰可也,又何必画蛇作足呢?”

第二十一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陶侃在离开洛阳之前,就跟裴该分析过,说即便咱们收复了太原、西河等郡,不再需要拓跋鲜卑作为外援了,暂时也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之决战,还是再羁縻他们一段时间为好。

    要知道鲜卑诸部中,拓跋最雄,其地东接代郡,西至燕然,北包大漠,控弦之士数十万众,虽然此前受挫,内部又发生政变,导致实力有所下滑,也仍然是国家大敌,非一二战便可彻底平灭的。别说幽、冀和蜀地、江南尚未平定了,即便国家一统,经过长年的动乱、兵燹,也极残破,没有个五年、十年的恐怕恢复不过来吧。

    倘若天下未定,便又发兵扫北,必致朝廷艰困、黎庶涂炭,并非上策啊。故而臣此去,但逐拓跋氏于新兴以北,使其数年内不敢窥境即可,不但不可深入,还要阻止诸将因胜而骄,罔顾大局,竟然一口气杀到平城去。

    裴该闻言深以为然,就此才亲授节旄,使陶侃北上以督诸军。

    陶士行对于大局的分析和判断,还是相当老道的,但他却没有料到,时局的发展与其预想的不尽相同历史往往被一系列偶然因素所左右,虽说偶然性不可能反逆必然性,却可以使得必然性进一步扩大。

    且说九原城下之战,拓跋头率先而遁,本打算抢着跑去平城见祁氏和贺,恶人先告状的。孰料跑至半途,稍稍喘息后一打听,诸部大人竟能重新勒束部众,又在晋昌城下列阵,再图与华军厮杀。拓跋头这下子傻了,心说若只有我这一部逃回,那不是太过明显了吗?谁还猜不到旗是我砍的,火是我放的,那乱子是我扇乎起来的,完了还临阵先逃哪?

    他思忖良久,最终把心一横,一不作,二不休,唯有把水搅得再浑一些,我才有望脱身!

    于是急入平城,一方面命部下于城内散布谣言,一方面亲自来见祁氏和贺,诡称九原城下大败,诸部星散,华军十万之众,即将来攻南都。祁氏闻报大惊,正好前线的败报也传到了,但才败不久,诸部大人还没功夫仔细查点损失、研讨败因,故而传言含混不清,且未告拓跋头的刁状。祁氏由此对拓跋头所言深信不疑,当即保着贺,便欲弃城而走,逃归北都盛乐去。

    祁氏终究无远志、无胆略,只是老鹰护崽一样保着自家的两个儿子罢了,遂闻战败,第一反应就是“单于不可居于险地”!至于贺,年纪又轻,才具平平,日常对老娘唯唯诺诺的,自然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拓跋头趁机站出来表忠心,说:“华寇骑兵不少,皆凉州大马,倘若不舍而远追,恐怕么敦和单于都有危险。小人愿意留下守护南都,哪怕舍得性命,也要阻挡华人,不使追及么敦和单于!”

    祁氏复信其言,就把留守南都的重任交到了拓跋头肩上。谁想到母子二人才走不久,拓跋头便尽起城中兵马,将府库搜罗一空,把百姓也全都压逼着上道,自己朝着西北方向也跑了。

    甚至于他还命人把城墙扒开了两个口子,故意送给华人我不守这城,你们谁都别想守!

    在此之前,他就秘密遣人返回草原,召唤其部西迁。至于其本人,则一口气跑去了贺兰山附近,找到贺兰霭头,哭拜在他面前,道:“本欲偷偷养护什翼犍,将来好为先单于复仇,谁想事机不密,为祁氏所察知,竟遣兵来我部中夺走什翼犍,并将襁褓中小儿,活活掷杀!祁氏如此残暴,各部多有不满,我乃寻机逃亡,来依大人。

    “大人是先单于妻兄,自当为先单于复仇。我愿奉大人为主,联络各部,以对抗祁氏。我外甥在华做大官,可以通过他恳请华主,送还翳槐,并封其为新单于、代王。华主此前不明实情,欲封贺,彼自不受,华主暴怒。今若请以翳槐为代王,立誓奉华朔,则必肯欣然应允……”

    他巧舌如簧,竟然真的说动了贺兰霭头,于是联络附近十数部,割据自立,不再尊奉盛乐之命。等到拓跋鲜卑主力又在晋昌附近战败,北退欲守平城,却只见到一座残破的空城……被迫散归草原,途中物资耗尽、牲畜吃光,饿死者不知凡几。拓跋就此实力大损,且各部大人于率先逃归的祁氏、贺皆有怨言。祁氏忙着整顿内部,暂时也无力西进去膺惩贺兰霭头和拓跋头了。

    拓跋各依附部族,甚至于某些核心部族,在内部动荡之中,亦纷纷倒向贺兰,或者起码与拓跋头暗通款曲……拓跋鲜卑就此两分,乃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河北战场上,祖逖设谋击败了羯师,攻取金凤台,安、王阳等退守铜雀、冰井二台,旋即听说张太傅力尽而倒,生命垂危,急忙前去探视。

    只见张宾卧在席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诸将不禁潸然垂泪,复捶胸顿足道:“太傅为国家柱石、天王股肱,今若弃我等而去,难道是天要亡我赵乎?!”

    张宾挣扎着命人将自己略略扶起来一些,朝诸将拱手,说:“命不由己,虽欲为天王效力,重振国势,奈何天不与我寿……赵之安危,只有仰仗诸位将军了……”

    王阳就问:“以太傅看来,我等今后如何?是继续坚守,还是不如退去?”其实他已然滋生了退意,因为经此一败,士气跌落谷底,而且粮秣物资也所胜寥寥,这仗真的再打不下去啦。可是即便放弃三台后撤,收缩防线,又能如何呢?有希望扭转败局,或者起码多拖延些时间吗?我是没招儿了,不知太傅临终前,可能出什么奇计啊?

    张宾慨叹道:“我昔日仗剑以谒天王,即因不信天命,以为但得雄主辅弼,山可移、河可竭,天日可换……然而裴文约在时,曾与我语,说唯有得民心始可得天下,唯有保安生民始可得民心,唯有用中国之政始可保安生民……当时我还笑他作腐儒之言,于今看来,却是至论……

    “祖士稚何以能败我?非其兵精、将勇,或其人智广,乃是有裴文约在关中施政,安定一方,为其后盾耳。今敌远来,我距襄国却近,则敌之耗粮两倍于我,设若赵亦富庶,何至于败啊?奈何经营河北,稍稍有些积聚,荥阳之战,浪掷殆尽……即无此战,但裴文约施政、祖士稚用兵,无大疏失,则赵终不能败华也!

    “今我粮尽,敌却供奉不缺,即便我有孙、吴之智,君等有信、布之勇,亦难展布。昔裴文约有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信然。为今之计,只有暂退,归告天王,将粮秣物资俱集襄国,遣散冗余,独留精锐,以拮抗华寇。若能久守襄国,或者还有转机,否则的话……”

    说到这里,猛然间大叫一声:“早知今日,昔日我宁自刭以感裴文约,使辅天王,或者劝天王杀之一日纵虎,数世之患!”随即口吐鲜血,身子朝后一倒,就此一暝不视了。

    安等皆感哀恸,同时也都方寸全失,略略商议一回,便即下令连夜整兵撤守,逃归襄国去。祖逖既入金凤台,与羯军近在咫尺,料定敌军几乎丧失战意,于是即便在夜间,他也密遣哨探,随时觇望其动向。听闻羯军欲退,祖逖乃连夜发兵往追,遂破敌于漳水之上。

    郭太自请断后,据浮桥与华军激战,最终身被十数矢,堕水淹死。安、王阳等狼狈而逃,赵兵未及渡河者将近其半,除极少部分勇斗而死外,多数被迫弃械请降。

    比及天明,计点战果,杀死赵军不过千数,俘虏倒有万余之多。樊雅等便来请示祖逖,该怎么处置那些俘虏啊?虽然假装食粮充裕,还使人呼喊道:“汝等可饥否,若弃械来投,我军足可资供!”但实际上,咱们也就将将够吃而已,并且三月之期将至,朝廷还能供应多久,也不好说。既然如此,何必留着这些俘虏浪费粮食呢?不如全都斩杀了吧。

    祖逖尚在犹疑,长史张敞摆手道:“不可。我军今行关中……天子所定军律,不可杀俘……”

    樊雅反驳道:“军律我亦请司马讲解,但云若非必要,不可肆意杀俘,不云绝不可杀……”虽说裴该基于后世人道主义理念,是不赞成杀俘杀降的,但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倘若将军律定得太死,未免束缚前线将领手脚,所以才留了点儿缓冲的余地再说他本人也杀过俘虏啊,虽说数量不多。由此樊雅就说了,我又不是为了泄私忿而提议杀俘的,实在是供应不起,则若不杀俘,你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吗?

    元帅已命冯铁率骑兵渡过漳水去追赶溃敌了,而且咱们也不是就此于三台止步啊,稍加休整,亦当继续北上,前指襄国。这仗还没打完呢,则对于粮秣物资,怎可没有先期规划啊?

    张敞道:“即无军律,古来杀俘不祥,白起因之而死,霸王因之而败,难道君等欲使元帅罹此骂名不成么?且昔项羽坑俘,遂使三秦之人恶楚而降汉,诚如君言,战事未息,若即杀俘,必致残敌死斗啊……”

    双方理论不休,最终祖逖下决断道:“俘不可不杀,亦不可尽杀。”下令把俘虏中队长以上的军吏和胡、羯挑选出来,就地处决,余众则押往南方去,交给朝廷处置也让朝廷帮忙养着。

    于是即在岸边斩杀俘虏两千余人,尸体抛入水中,漳水因之为赤。

    要说军吏好找,即便没有华军的军衔标识其实祖军多未换装,也没有看穿着、装备就成了,还可以让士兵们指认;于是除了极少数待下宽厚,能得士卒为其隐瞒者,多半都顺便挑捡了出来。

    胡人则不易分辩。赵军中之屠各、匈奴或者杂胡,多自胡汉朝投来,刘渊那一家子原本就很中国化,其部下亦多久居中原的,不但能说晋语(如今当称华语),而且不少连服饰、发型都改变了。只有那些旧俗不改,比方说仍旧散发、辫发,或者髡发的,才会被揪出来砍头。

    当然啦,也不排除有少数本是中国人,却于胡汉朝时刻意模仿统治民族的,因此冤死,也属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唯有羯人逃不了,虽说羯人往往在习俗上比胡人更中国化,好比石勒就是种地的出身,终究相貌有异啊。羯人本是中亚白种,先世为匈奴从西域掳来,复随南匈奴入居并、冀等州,深鼻高目,头发卷曲,一瞧便非我族类。于是俘中羯种皆遭屠戮,至于极少数其他白种(比方说鲜卑中某些部族的降卒)亦受池鱼之殃,也无怪乎华兵,因为根本无从区分嘛。

    再说冯铁率骑兵追赶安等不及,趁胜攻取了临水县。随即祖逖命樊雅向西、卫策向东,分定各县,自己率三万主力继续北上,轻松攻克了邯郸城,进而直抵襄国。石勒亲率大军出城,与华军交战,祖逖稍稍受挫,后退十里下营。

    张宾临终前寄语安等,要求收缩兵力,聚集粮草,固守襄国,只不过国中尚存物资相当有限,因而同时建议遣散冗余,只留精锐一万人左右守城就行了。然而石勒虽伤张宾之死,复欲纳其计,散兵之政却根本执行不下去。

    因为石赵之兵,多为诸将所领,当此生死关头,谁都琢磨着我多一个兵,就多一份胜算,多一条生路,此际唯恐士卒不够多,怎么舍得遣散呢?至于粮食够不够吃的……但散别家兵,自然我军可以得饱。为此石勒屡次下令,诸将或劝谏、或推诿,谁都不肯乖乖听从。石勒无奈之下,只得一方面命程遐搜集幽、冀两州残余粮秣,会聚襄国,一方面亲率全军,也包括官私奴婢,总计竟也达三万之众,出城与华军野战。

    困兽之斗,其势难却,祖逖为此稍稍退后。可是等他休歇数日,再次进抵襄国城下的时候,石勒聚众再战,却只剩下了不到两万兵马……

    前日虽得小胜,却有不少被勒逼从军者趁机逃散,就连四品以上将领都落跑了好几个。

    祖逖就此摧破赵军,将石勒逼回城内,随即把襄国团团围困起来。但他特意留下西门不封,任由散卒和百姓自此处逃离当然啦,十里外设下埋伏,以防石勒等魁渠趁机混出城外。为策万全,下令凡衣冠者皆捕,凡深鼻高目者俱杀。

第二十二章、被自尽

    为了供应河北和并州的战事,郭默、杨清等东挪西凑,不免捉襟见肘,因而裴该多次下令关中供输。只是新朝肇建,关西多戎,难免某些部族大人心生疑虑,复为人所煽动,在地方上掀起了大大小小的乱子来。秦州游遐为了镇抚,雍州荀崧、裴粹为了自保,都被迫召聚屯丁,扩充兵马,导致没法按原计划完成对洛物资的供应。

    好不容易到了靖德元年的二月底,秦州乱戎陆续被平定,还有一些直接就散了——多是已经转为农耕的氐、羌,这得赶回乡去播种啊——游子远亦释还半数丁壮归屯,并搜集陈谷两万斛,运往关中。荀景猷、裴公演得报,大松一口气,也即释还屯丁去春耕,且倾空府库,向河南供输四万余斛粮。

    荀崧趁机就去见其女荀灌娘,说正好要运粮食到洛阳去,护卫兵丁五千之数,其中还有六七百的骁勇正兵,保证安全——你赶紧跟着他们一起过去吧。

    荀灌娘说安娘年纪还太小,怕是受不了那么漫长道路的坎坷跋涉吧。荀崧说:“安娘自可由卿母抚育,卿与保大登程即可——皇后、太子之封,岂可久悬不决哪?”

    荀灌娘笑道:“天子唯我一妻,唯保大一子,则皇后、太子之封,岂会落于他处啊?父亲未免过于焦虑了。”她说老公跟我承诺过,是不会讨小的,而即便因为如今身份不同,他讨了小,我终究还是正室吧。

    荀崧心说闺女你这神经还真大条,男人的这路话也可以相信吗?且不论这点——“天子若娶妃妾,难保恩宠不移,古来妻妾互易者,不知几希?即便卿正位皇后,汉光武亦有废郭圣通而以阴丽华为后之事,况乎尚未正位啊?”

    荀灌娘蹙眉道:“天下高门,唯裴与荀,则天子岂能以别氏为后?”

    荀崧苦笑道:“天下高门,昔日尚有贾、郭,而今安在?且天子方恨泰章叔父(荀组),虽用道明(荀闿),不过暂时敷衍罢了,则荀氏唯我一家,未免独木难支。看今中朝官制,平原华、太原王或将大用,且即旧日中品之族,如祖、卫、卞、郗等,亦多半荣显——天下难道只有裴与荀么?”

    荀灌娘这才泛起些危机感,就此遵从其父之言,撇下安娘,抱着保大就启程东行了。他们抵达洛阳的时候,正好裴该前后脚得到了陶侃收复原平,祖逖在三台破敌的消息,诸多喜讯汇聚,群臣皆来朝贺。裴该即命枢密省统筹,继续向河北供应粮秣物资——就差临门一脚了,哪怕砸锅卖铁,也得让祖逖把襄国给攻下来,把石勒的脑袋给我送过来;随即举行了隆重的典礼,正式册封荀氏为皇后,裴俭为太子。

    但是随即却又接到了两条坏消息,一条来自汉中,一条来自徐州。

    汉中方面,周访扬声攻剑阁,其实主力指向巴中。李雄一开始还真上当了,命李寿率军前往剑阁御敌,结果李寿至关上眺望,就见华军连营数里,旗帜密布,但朝夕两餐燃起的炊烟却并不甚多……

    李寿因此判断,这多半是疑兵啊,汉中军的主力肯定是杀往别处去了。一方面向成都传报,提醒李雄,一方面点集兵马,趁夜出关,前去偷营。

    领兵的华将正是高乐,所部不到两千人。他原本志气昂扬,想要再建新功,以免被旧日同僚远远落下,谁想周访却命其将半营人充作疑兵,不免懊恼、泄气。等到了剑阁之下,登高远望,只见山势奇险,唯一道可通,心说就这地形,哪怕甄蛮子将万众来,估计都很难拿得下啊!

    怪不得大都督……不,天子昔日说古,道钟会伐蜀,顿兵于剑阁,若非邓艾偷渡阴平、奇袭成都,估计只能黯然打道回府去……

    本欲偷取剑阁,让周访不能再小觑自己,然见此地势,把他这最后一点儿幻想也彻底给打破了。高乐只能盛布疑兵,陈于剑阁之下,但他既然丧失了信心、消磨了战意,安排就难免疏漏,终被李寿发现了破绽。

    ——其实就算没有炊烟的漏洞,李寿也迟早能够瞧出不对来的——看营盘貌似好几万人马,且有周访大纛,但你既然来了,不可能就跟关下一直歇着兵,丝毫也不做攻关的尝试吧?

    于是李寿夜袭华营,高乐大败,上马率先而逃,竟然一口气就跑回了南郑。李寿衔尾而追,直至汉中郡的沔阳县。留守南郑的陶瞻一方面发兵往援沔阳,一方面快马到前线去通知周访。周士达得报又惊又怒,被迫退兵还救。

    李寿既知周访归来,便即主动释了沔阳之围,退回剑阁。周访一入南郑城,当即下令,把高乐给我逮起来正法!

    还是陶瞻、周抚等好说歹劝,说高乐终究是天子旧将,大人不宜擅自加以刑戮。于是最终周访捕拿高乐,押入槛车,送去长安,以候天子自行处置——周士达真是气极了,甚至于还私下里对儿子、女婿说:“倘若天子处置不公,我便掷却衣冠、印绶,不受他华家的爵禄!”

    但他终究年岁大了,受此一气,加上匆忙赶回南郑来过于劳累,这边儿高乐才刚被押走,那边儿周士达就一病不起了。随即得报,荆州王廙发水陆军两万西来,欲犯汉中,周访气极反笑道:“王世将吹枯嘘生的闲谈之辈,也敢来谋我乎?不想周士达竟如此为人所小觑!”

    乃命杨虎兵屯黄金,以待荆州兵。

    杨虎去后不久,周访便至弥留之际,临终时命书记起草奏书,恳请以女婿陶瞻暂领汉中军。他还关照周抚、周光道:“道真有乃父士行为恃,天子必信,是故命其领军。我与陶士行相交莫逆,既死,汝等当以士行为父,目道真为亲兄,勿生疑忌,毋相犯也。所可虑者,唯有杨虎,但汝等三人同心,则杨虎不能为恶。”

    一代名将周访周士达就此辞世,享年六十一岁,与原本历史上相同。

    遗命暂不发丧,要等杨虎于黄金击退了荆州兵,返归南郑时,方才得讯。杨虎乃欲入城吊丧,周抚等恐其生乱,不欲接纳,陶瞻却道:“国家方鼎盛,即便杨虎为汉中旧主,颇得人望,又岂敢遽生异心,与中原相抗衡啊?然若我等不纳,彼心生疑忌,为求自保,或将铤而走险——且开城放他进来吧。”

    杨虎入城后,就责问陶瞻等人,为何隐秘周访去世的消息。陶道真道:“为恐将士哀恸,影响军心,不能全力御敌之故——绝非疑忌杨君。”杨虎垂泪道:“周公不以降人目我,待我甚厚,我又岂能伤害其子嗣啊?”乃自请率两营兵出镇西乡,以防荆州军趁丧再来——也避免跟陶、周等人起冲突。

    再说周访的死讯报至洛阳,裴该也颇感哀恸——虽说他跟周访缘悭一面,从没有当面打过交道——乃使秘书拟诏,下于枢密,加两级追赠周士达为元帅、大将军,复允其子周抚承袭南郑县公之爵。

    荀闿趁机提出建议,可自中朝命吏,接掌梁州刺史与梁、益都督之职,复遣一军前往,正式收编汉中军。裴诜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说:“若无外敌,此事可为,既然巴氐尚觊觎在侧,荆州王廙又有犯境之举,则于汉中军,仍当沿其旧规,镇之以静为好。”提议认可周访的遗奏,准陶瞻接他的位子。

    裴嶷道:“陶道真可为梁州刺史,而以汉中太守任付于周道和(周抚)。然陶公昔日亦云,道真非将才,甚至戏谑间将其与赵括相比,说将门而出犬子。则今汉中西有巴贼,东有晋寇,恐怕陶道真不能守——都督之任,朝廷当别授节,命将接掌。”

    裴该就问:“周道和如何?”裴嶷道:“年纪太轻,且无远名……”

    陶瞻是陶侃次子,但已经年近四十了;周抚为周访长子,却才二十岁出头。根据风评,周抚刚毅而有父风,但其统军作战的才能却远不及乃父,而且一直在老爹阴影里活着,就算有些天赋,也还没能表现出来。

    裴该闻言乃笑笑说:“朕亦年轻,初北伐时,也无甚远名啊。且周士达当世奇才,子不若父,也属寻常。”于是定策,仍以陶瞻为梁州刺史、梁益都督,但别任汉中太守,而命周抚以少将、旅帅的身份,加任都督府司马,实际掌握兵权。

    因为裴该是了解周抚在原本历史上的事迹的。周访死后,他曾一度依附王敦,王敦作乱时从逆,败后逃亡,遇赦还出,仍遭禁锢;两年后在王导的援引下得以重新入仕,却又为后赵将郭敬所欺,被迫放弃襄阳而逃,遭到免官。

    这二起二落,使得周道和的名声很糟糕,好在他年过四旬后,终于得着机会重新证明自己——先随桓温西征伐灭成汉,继而主导平定隗文、范贲、萧敬文等人的叛乱。其于平蜀前即任巴东监军、益州刺史,此后长留蜀中,至其去世,号称镇蜀三十年,功勋卓著。

    所以说,周抚还是知兵且能任事的,虽然跟他老爹没法比——但你能奢望再出一个周访吗?相比之下,陶瞻于史则记载寥寥,那么既然陶侃说我那儿子文事尚可,武备不行,估计是真不成吧。

    关键是正如裴诜所言,汉中如今两面受敌,杨虎又可能蠢蠢欲动,倘若朝廷着急忙慌地换人,甚至于想趁机收编周家军,反倒容易引发不必要的内部矛盾。故而裴该只打算塞一个汉中太守过去,纯文职,协理庶务而已,刺史、都督之任,都暂且交给陶瞻,但让周抚负主要的军事方面的责任。

    此外自长安调派一营兵力西下,屯于太白山,以便随时可以经褒斜谷增援汉中。

    随即裴该复召聚旧将,商量怎么处置高乐的问题。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虽然诸将皆不值高乐,但除了甄随直截了当地说“那等鸟人,留他何用,自当斩首”外,其他人却都请求饶过高乐的性命。

    好比陆衍就说:“军败而逃,致使周公不能定蜀,确乎当正军法。然闻高将军所领不过两千疑兵,则一时疏失,遭受巴贼的突袭而败,情有可原。还望陛下高抬贵手,念其昔日的功劳……哪怕是苦劳,赦其死罪为好啊。”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没有吃一次败仗就定要斩杀军将的道理;至于高乐,并无违反军中死律,杀不杀他都在两可。裴该之所以征询于诸将,就是怕骤斩高乐,或将使其旧日同袍生怨,又未必能够宣示军法的严明。

    于是下诏将高乐褫夺职、爵,甚至于开除军籍,罢为庶民,赶他回老家去……好吧,他已然迁籍关中了,就让他返乡种地去吧。终究为将多年,多少也有点儿积蓄,乃可以富家翁而终老此生。

    诏下枢密,王贡闻讯,主动前去拜访郭默,提醒说:“高乐不可留!”

    随即解释:“陛下顾念旧情,不忍加诛;而诸将唯恐鸟尽弓藏,今日之高乐,或将为彼等异日之榜样,是以皆请全其性命。然而高乐虽无能,终究爵为亭侯、职至四品,且昔日领武林营,军中多其故旧;倘若罢职后心生怨怼,复有不逞之徒挟之造乱,非国家之福也……”

    王贡的意思,武将不同文吏,做到这种高位的,要么你一直留在体制内,要么年老退休,要么——还是请你去死吧,否则放而不理太过凶险了。

    郭默也认为王贡所言有理,但是问他:“既然如此,子赐何不上奏天子?”王贡笑道:“为人臣者,自当为主君分谤。天子顾虑诸将,岂肯明诏杀之?而若私下诏命,又非人君所当为。我因此提醒枢副,可命人前往宣旨,讽高乐自裁,即可不伤天子的圣明,而断绝作乱的根苗。”

    于是郭默便遣人往长安传旨,暗示使者,要其劝说高乐自尽。使者会意,便即驰往长安,释高乐于囹圄之中,宣读诏命,完了说:“汝本当死罪,天子顾念旧情,不忍加诛。然而曩昔淮上‘风林火山’四营,即便副督皆为国家重将,唯将汝闲置于汉中,本乃天子刻意保全之意也。汝却强请从周公征巴氐,于剑阁一朝弃军而逃,难道就不羞愧吗?尚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间?

    “何如自作裁断,天子闻而必悯,将大抚恤汝妻子,汝之令名,尚可保全一二,岂不是好?既曾为将,又何必惧死,使终生担负羞名啊?”

    反复提醒、劝说、怂恿,奈何高乐只是不肯死,打算收拾行李真回家种地去——能保住命就够了,我还要脸干嘛?使者担心回去不好向郭枢副交代,干脆将心一横,使从人挟持高乐入于后室,过不多时即报,说罪人羞愧之下,已然悬梁自尽了……

第二十三章、可立周鲂之功

    周访去世的消息传到洛阳后不久,又一道急报来自于东南方向,禀奏说晋寇犯边,且徐州军颇有不稳的迹象——倒也在裴该意料之中。

    回想数月之前,登基践祚前后,对于怎么处置苏峻,臣僚们多数建议勿轻动,暂以安抚和羁縻为好。

    其实陶侃、裴嶷等人都不怎么喜欢苏峻——说他算天子旧部吧,跟随时间也不长,完了自往青、徐发展,基本不受控制,跟卞壸、郗鉴等人还不和睦;说他是地方势力吧,在燕县吃了败仗,祖逖却不便直接下手惩处,而要顾虑天子的看法……这就是一狗仗人势,还给主家捅漏子、坏风评的恶奴啊,真是太讨厌了!

    然而讨厌归讨厌,苏峻这般作为,在乱世中也属寻常,朝廷还真没什么借口直接收拾他。而若是即刻召他还洛责问,并且收编其部属,又怕兖北生乱,有碍祖逖的北伐大局……

    只有王贡提出反对意见,说:“苏峻军虽众,却不严整,其将亦各骄横,分而制之不难。今其主力在兖北,粮穷势蹙,朝廷但发一旅之师东向,即可镇定之,彼又岂敢与羯贼相呼应啊?倘若归其于东,则恐途远而难制了。”

    祖纳当即驳斥道:“兖北终究近羯,即便苏峻不叛,既云其军不整,则仓促收编,易散为盗贼。若兖北乱,必害河北战事,难道是卿担负得起的么?!”

    祖纳知道祖逖执掌重兵,必受朝廷之忌,能够使祖家因军功荣显,也就这最后一次机会啦,因此为了襄助其弟保障后方,极请勿逼苏峻——先把他轰回东方去,再可徐徐设法收编之。

    华廷就此命苏峻退出兖北,并且改命为徐州都督,镇守淮南。苏峻为谢风所逼,不敢不退,但却恳求裴通助其上奏,请增其军为三旅。裴通表面上应允了,其实又暗作一奏,呈递洛阳,备言苏子高有不臣之心,有割据之意,希望朝廷早作防范。

    王贡趁机献计,“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苏子高你不是要三个旅的编制吗?好,给你,但同时解除你旅帅之职,而升张健、管商、匡术三将为上校,使守三旅之帅。如此一来,诸将争竞,苏峻的掌控力必然下降,就方便朝廷在平定河北后,腾出手来收拾他了。

    献策之时,胡飞恰在其侧,闻言乃劝谏道:“苏峻若有过,可召其来朝责问;若有罪,朝廷可明命讨伐之;今使诡谋,反是促其反也!难道王君实欲杀苏峻乎?”

    王贡心说我就是想杀苏峻,那家伙专断跋扈,不但对于国家来说是必须割除的毒瘤,对于我本人来说,也实在是个讨厌的家伙。当即反诘道:“朝廷已使裴行之讽苏峻,使其散兵任子,而其不听,则反形已彰,不过为河北战事所累,尚不能明诏讨伐罢了。我因此献策,以削弱其军,使不为朝廷大患。难道君别有何良谋,可以使苏峻必不为乱乎?!”

    裴该本人也觉得,这种手段不大厚道,确实只有“毒士”才能编排得出来……但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苏峻,本以为有郭默珠玉在前,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叛臣,在这条时间线上可以稍微象点儿样子吧?谁想那厮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想当初自己在关中奋战,无暇顾及徐方老基地,故而因谢风所荐,遣苏峻东行,把一个有“后课”的家伙置于嫌疑之地,苏峻逐渐势大心野,其实也有自己的责任在。倘若苏峻虽然跋扈,在御羯时尚肯奋战,说不定裴该还会考虑设法给他一个好结果;但那家伙先不救邵续,复于兖北观望不进,战败于燕县,导致祖逖上奏弹劾,进而又不肯散兵,还只将未成年的次子送来洛阳,那真是把裴该心里最后一点儿自责也消磨掉了。

    裴该心说我耳提面命诸将,要他们警惕军阀化倾向,如今军阀就在身边儿,难道还能把板子高高举起,复轻轻放落吗?苏子高你自己不长眼,来逆我的锋刃,则不把你当作个鸡崽儿杀给猴子看,众将当皆以为朝廷无威,而天子过于宽厚了!

    那我将来还怎么收祖氏的兵权哪?

    因而最终采纳了王贡之计。

    王贡久与青州军相邻,对于其内情是很了解的,故而设此毒计。要知道其军中诸将,以韩晃、马雄为最勇,自视亦高,却偏偏隔过不命二人为旅帅,而任张健、管商和匡术。果然诏下徐方,苏峻大怒,韩晃等亦皆不满,于是参军贾宁趁机怂恿他派人秘密渡江,去跟王敦联络,恳请王敦渡江北进,自称愿为内应。

    王敦与亲信商议,沈充说:“苏峻为华主旧将,不过一时不满封赐,欲自留退步耳,非真心归从也。若如其言,我军渡江以攻淮南,华主或将寄望于苏峻,下诏如其所愿,则彼必背誓而发兵击我。明公勿听。”

    钱凤却说:“不然。若明公志在保江,或不必听苏峻,若有规复中原之望,则如此良机,岂可错失?华人方与羯赵鏖战于河北,无暇南顾,若能趁机渡江,于淮南站稳脚跟,则有望图谋兖、豫,甚至于得青、徐。苏峻虽诱我,我但谨慎前行,又何惧其背誓啊?若不听其言,苏峻必怨我,不但日后渡江为难,且其或将南侵……”

    最终王敦采纳了钱凤所言,即命大将邓岳率五千兵先期渡江,去攻取庐江郡。苏峻果然急报洛阳,请求更加其豫州都督衔,并准自命麾下诸将,他好从徐州发兵,去救援庐江。

    裴嶷接奏怒道:“此要挟朝廷也,苏峻等若谋反!”王贡也说:“臣疑南兵即苏峻召来。”随即请求道:“今祖元帅已破羯兵于三台,进逼襄国,即便今岁不能克,贼亦无力复振,河北近乎平定。朝廷正好发一二旅之师东进,以御晋寇为名,实收苏峻。”

    于是诏下枢密,发兵援救庐江;同时行文给苏峻,准其越界御敌。其实自汉代以来,从来只有郡国守相不准越界捕盗的规定,至于刺史、州牧,乃至都督军事,哪有只准守自家一亩三分地的道理啊?所以裴嶷才说苏峻是在“要挟朝廷”——不给我名分,该去我也不去。

    最近一段时间,在洛的关中军旧将都眼巴巴地瞧着祖家军在河北伐羯,以及刘央等在并州御寇,当真眼馋得不行。众人都道强敌将灭、天下将定,倘若再得不着机会率兵出征,则我等将来名位逊于刘央他们也就罢了,若皆低过祖氏旧将,那不是太懊糟了吗?这天下究竟是姓裴啊还是姓祖啊?

    因而日常使人去枢密省坐守,随时探听省内消息,看看是不是有啥任务,方便第一时间抢到手。军事行动往往涉及机密,枢省上下是不敢轻易泄露的,但于诸将所遣之人,也不便拒之门外——再者说了,要粮也好,要兵也罢,只要身份无可疑,则什么理由不能往省里混哪——且诸将所遣来的,也多是机灵之辈,往往通过小吏往来奔跑的速度,其面上表情,手中所捧案卷厚薄,就能嗅出些气味来了。

    因而郭默还在省内做调度呢,尚未决定遣何人去增援庐江为好,甄随、陆衍等大将便前后脚跑来拜访。甄随一见面就说:“可是要发兵上党么?陛下昔日许了我的,老郭……郭枢副切勿转授他人!”

    郭默朝他摇摇头:“并非此事——甄将军且还府等候召唤可也。”

    甄随说不成,即便不是准备发兵上党,看你们这儿的架势,也必有出征之事。我先跟这儿排着队吧,且看你敢不敢越过我再召别人来。

    话音才落,陆衍就到了,甄随当即双目圆睁,冲过去一把揪住陆衍的衣领,喝问道:“可是郭枢副召汝来的么?汝竟敢抢夺老爷口中之食?!”

    陆衍见甄随先到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估计这回不管打哪儿,除非只是捕盗、剿寇等小事,否则是没我的份儿啦……可若是那等小事,甄随不乐意去,我身为少将、旅帅,同样没有轻出的道理啊。

    郭默等了一会儿,见除了陆和未到外,主要将领竟然齐集枢省,于是便唤众人入堂,摒退闲杂人等,通知他们说:“实乃晋寇犯境,侵扰庐江,我意使陆和率部往救,君等以为如何啊?”

    甄随当场就叫了起来:“我等来的都不命,小陆不来却命,枢副好生偏心!难道是受了小陆的贿赂么?”郭默朝他一瞪眼,心说过往我还忌惮你三分,如今我贵为枢密副使,军政、军令一把抓,卡着你们的命脉呢!这蛮子若再敢冲撞于我,我就闲你一万年不得上阵!

    陆衍问道:“徐方都督是苏峻,庐江与其毗邻……不知晋寇有多少,竟然苏峻不能御,而要自中枢再调派兵马啊?”

    郭默压低声音说:“苏峻跋扈,竟敢纵敌而要挟朝廷,是以朝廷此番命将出师,名为御晋寇,其实因应形势,亦要收苏峻之兵。”顿了一顿,又道:“故而此去,并非纯粹的军争,朝廷或将命王子赐随行……”斜睨甄随:“甄将军恐怕难与王子赐相配合,还是命以陆和,比较妥当。”

    陆衍当即拱手道:“枢副欲任陆和,得非因其出身长广,与苏峻为乡里啊?然我等为将,只管军事,具体如何处置苏峻,由王子赐代天筹划,既然如此,又何必陆和?我于江、淮间地形颇熟稔,亦可领命。”

    甄随撇嘴道:“难道老爷于江、淮间地形,就不熟稔么?”

    郭默用手指敲敲几案,止住二人争吵,旋问甄随:“此去庐江,非一二日之功,则天子既许甄将军伐羯、攻上党,难道就此放弃了不成么?”

    甄随闻言,多少有点儿左右为难……他当然更希望兵发上党,去跟赵军接战,而不是南下去打晋兵——晋兵是什么素质,他难道不清楚吗?有什么打头啊!可是上党之战,尚无确期,庐江之战就在眼前……

    郭默趁机劝说道:“上党多山地,甄将军亦惯于山间杀敌,不如还是稍待上党之战吧——难道陛下真会把灭羯之全功,都交给祖家不成么?自然上党、乐平,是要我家……朝廷去取的。”就此劝退甄随,而命陆衍率部出征。

    陆衍大喜,暗道:蛮子就是粗,不明天下大势。如今祖军近逼襄国,难道支屈六还会枯守上党、乐平,不设法前往救援吗?到时候所谓上党之战,不过武装接收而已,有多大搞头啊。

    郭默拟好了计划,上奏裴该批准,于是陆衍、王贡即日出征,率一旅之师,前往庐江救援。

    且说邓岳率五千荆州军自石城北渡,首先击破了皖县,进而北指临湖、襄安,王敦见苏峻按兵不动,便又发万军随后,他自坐楼船于江上,遥控指挥。

    庐江郡与其北面的淮南郡,本属扬州,裴该执晋政时上奏,请改属豫州,目的是使江南政权不能在江北占据这一重要的桥头阵地。新任豫州刺史,正是那位祖约祖士少,闻报急自陈县率军来救。

    豫州本是祖逖北伐前的根据地,留兵虽然不多,却多是宿卒、精锐,祖约更调动周边郡县戍卒,有七千之众,乃自巢湖东岸,驰往临湖和襄安。

    晋军闻报,即以舟船出长江,临濡须水,控扼东关,使华军不能得渡。祖约被迫屯兵居巢,一连半个月不能前进一步。他行文要苏峻自徐州前来增援,苏子高却理都不理。

    苏峻遣人入于洛中,暗中打探朝廷的动向,等听说陆衍率部南下,不禁愕然道:“我有三旅之众,足御晋寇,而朝廷别命陆衍……前日所奏,想来都不肯允了!”

    匡术规劝道:“都督理当急发兵而西,与祖豫州合兵,期于陆将军抵达前先破晋寇,则可立周鲂之功也!若其不然,搜集战船,伪作渡江袭建康之势,则晋寇自退。切不可再观望,使朝廷疑都督更甚啊!”

    晋军其实是苏峻主动召来的,这事儿苏子高只跟韩晃、贾宁等人商量过,但匡术为其重将,追随多年,军中根基也厚,隔了那么长时间,还怎么可能瞧不出来,猜不到呢?因此才拿三国时代的吴将周鲂作比——只要退了晋寇,就可以诡称说是诈降诱敌之计啊!

第二十四章、苏峻之乱

    匡术规劝苏峻,当即刻出兵以御晋寇,免使朝廷更生疑忌之心。苏峻敷衍他道,我等才至徐州不久,州府粮秣供应不足,这没粮食可怎么出兵救援庐江啊?且再等一段时间,等我索要到粮食再说。

    随即密召韩晃和参军贾宁等人来,当面责备贾宁道:“卿言若晋寇犯境,则朝廷必重用我,今却不然——卿误我矣!”

    贾宁叹息道:“此过不在于我,而在羯贼也!前因祖公顿兵于三台不得进,以为朝廷于东南事,只得倚仗都督,孰料以蘷安之能、张宾之谋,竟也不能却祖军,竟败得如此之速……”

    苏峻问道那怎么办?朝廷即便不允我所请,也可催促我救援庐江,如今诏命尚在途中,不明内文,却又使陆衍南下……肯定是疑忌我啊。倘若陆衍先破晋寇,抓住了咱们什么把柄,到时候挥师而东……

    我倒是不怕陆衍,但恐羯贼既然龟缩回襄国,则谢风也可誊出手来,两面夹击我军哪!

    韩晃乃道:“既上猛兽之背,岂可轻下?倘若朝廷疑都督,都督除非束手就缚,否则唯有依托江南,或有生路。我看羯赵殄灭在即,朝廷之大敌唯有江南,王敦等攻难奏功,凭江而守,未必便败。都督若将徐州奉送晋王,必受重赏,倘若华人两道来攻,至不济躲过江去,与王敦携手,守彼东南半壁……”

    贾宁趁机补充道:“都督既然担心晋寇两路来攻,不妨急西向,会合晋师,先破陆衍。”

    苏峻尚在犹疑,韩晃、贾宁等为促其反——当初勾结晋寇是我们给出的馊主意啊,则都督若不反,天子或许顾念旧功,还能饶他一命,我等却安有活路——先设谋将钟声等各级参军捕下,押着来见苏峻。

    钟声破口大骂苏峻,说其辜恩负德,背叛朝廷,将来不得好死。苏峻一开始还没动杀心,被钟艾华骂得恼了,这才反诘道:“汝不过屯田小吏,昔日面责裴公不忠,乃得扬声显用。如今裴公篡晋,汝反附不忠之士,难道昔日所言,只为卖忠沽名不成么?小人之甚,焉敢骂吾?!”

    当即拔出刀来,给钟艾华来了个前胸穿后背,当场了账。

    韩晃等趁机动手,把其余那些司马也全都宰了,复欲割取首级,悬之营门,正式宣布背华归晋——也绝了都督你还想抽身退步的心思。

    苏峻却摆摆手,说:“先将彼等好生掩埋了吧,我计虽定,却暂不可张扬……”

    不久之前,他为了讨要粮秣,就煽动士卒们跑去州城前鼓噪。徐州刺史之任才刚由谢鲲接替了阮孚,政务还没理顺呢,自然不可能因彼等所请,交出更多粮食来。

    ——徐州都督麾下,原本只有一旅人马啊,朝廷方刚准其增至三旅,你不得先募兵,然后再要三旅定额的粮饷么?哪有昨天才受命,第二天就有士卒跑城前鼓噪,说吃不饱的道理?

    苏峻既然下定主意造反,即更添兵马,由韩晃率领着前去讨粮。谢鲲听说来了一名营督,觉得可以说道说道——从前都是大头兵,他都懒得搭理,仅仅行文请苏峻严申军令,勒束部众而已——即命入城。韩晃领了几百亲卫,一进城便四处纵火,抢夺城门,谢鲲见势不好,吓得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策马而仓皇逃出北门外。

    徐州郡治下邳,就此被叛军所占领。

    苏峻旋即尽夺府库存粮,然后留马雄守下邳,自将主力易帜西行,去跟邓岳会师,先克临湖、襄安,劫掠一空,继而渡濡须水攻居巢。祖约闻报大惊,出战不利,被迫弃城而走,退守防御工事更为完善的合肥城。

    然后,陆衍就到了。

    陆衍听说苏峻造反,先是惊愕,继而笑对王贡说:“如此重任在我,君可息肩了。”原本朝廷派你来,是为设谋收苏峻的兵权,也避免因此引发太大的动荡,如今既然他已经造反了,那就只能纯用军事手段来解决问题啦——你是继续帮我打仗呢?还是就此回洛阳去复命呢?

    王贡道:“我虽不擅长军争……”其实这是谦辞,他王子赐自陶侃时代便任军中参谋,跃马舞枪或许不行,布画方略是不肯后人的——“亦善探查敌情,剖析利弊,正可辅佐将军。”顿了一顿,又道:“闻晋寇以舟船出濡须水,乃可凭巢湖,复经施水直抵合肥城下,水陆并进,势不可当。唯有诱其远离水滨,我军方有胜算。”

    陆衍以为然,即驻军于合肥城西北二十里外,任凭祖约反复求救,却始终按兵不动。

    邓岳就问苏峻:“我于华军将领,不甚熟稔,但闻陆衍亦为华主于徐州时旧将,不当卑怯,却按兵不救合肥,究竟是何意啊?陆衍究竟何如人也?”

    苏峻其实不是很瞧得起陆衍。曩昔徐州军“风林火山”四营,甄随之勇,名传天下,刘央亦曾多次受寄方面之任,至于高乐,那就是一废物点心,苏子高还在关中时,就听军中遍传:“武林营但有熊、陆,谁人知有高某……”

    陆衍排在第三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主要他也是王导于渡江前送给裴该的部曲之一,因而长年受甄随的压制,导致“蓬山营”少有出头露脸的机会。昔日军中也有怪话,说:“哪得什么蓬山营,只有劫火营蓬山分队而已……”

    苏峻于旧关中军内所忌惮者,除甄、刘外,便只有陆和了——那家伙打仗是真不要命啊——即便老上司谢风,自从苏子高独守徐州,复定青州、破曹嶷以来,势大心野,自信心膨胀,也不肯轻易放在眼中了。

    因此他对邓岳说:“陆衍平庸之辈,将军勿虑。虽然为华主旧将,今得荣升三品,料非怯懦之徒……”你瞧真怯懦的高乐,不就被赶到汉中去了吗?另一个熊悌之,据说转了后勤——“然合肥城中,是祖士少也。裴、祖虽合而不分,麾下诸将却多不相得,争竞不下,我以为,陆衍因此不救合肥,是欲等祖士少先败。”

    邓岳字伯山,陈郡陈县人,据称乃是东汉太傅邓禹的后嗣。不过汉魏之际,邓氏衰败,他遂为王敦所招揽,随之南渡,被任命为从事中郎。既离中原已久,又一门心思为王处仲筹划江南之事,他对于华朝内部的状况自然是不大明晰的。只可惜问道与盲了,苏子高本人常年游离于裴氏集团之外,其实他所知道的,也多是些不实的风传而已。

    但是苏峻初附晋,自然要表现得自己啥都懂;而邓岳新掌军,竟然也就听信了其言。

    于是使苏峻所部半数陈于合肥之西,以备陆衍,另外一半则用来攻城——邓岳的想法,你才归晋,自然要缴个“投名状”,则我江南兵马可以少受些损失;王敦亦赞同此意。

    苏峻乃命韩晃、管商率部攻打合肥城,祖约则招募青壮登城守御。终究祖士少也是祖逖耳提面命教出来的,还不至于临敌惊慌,指挥失措,因而青州军连攻五日,皆不能得手。

    王贡探得其情,便对陆衍说可以了,咱们可以进军了——时机虽然还不够充分,但若迟迟不救祖约,怕他将来上奏弹劾将军,引发裴、祖之间的龃龉。于是陆衍即于第六日凌晨突然拔营起行,直取青州军扎在城西的营垒。

    这部分营垒距离施水比较远,得不到晋人舟师的配合,是故陆衍计划先破其垒,再据垒而守,引诱青州军或者晋人前来攻垒,乃可极大杀伤之。守垒主将是旅帅张健,闻报主动出垒相迎,与华军对战于平野之上,然而战不多时,后方营垒突然火起,张健大惊,遂导致全线崩溃。

    ——那火是匡术、匡孝父子所放的。

    匡术也是苏峻乡人,于其东守徐州时来投,积功而成大将。只是去岁受命领兵监护邵家军,结果被李矩等趁机夺了他的兵马,把他孤零一人驱逐了回去,苏峻为此大光其火,当面斥责匡术。匡术也郁闷啊,心说我能管住邵竺,纯靠都督你的威名,但你的威名能够跟李世回相比吗?况且李世回背后还有祖公哪!我哪敢跟他们顶牛……

    但他从此之后,就逐渐被排除出了青州军的核心层,乃不能不因此而心生怨望。等到朝命使其掌一旅为帅,于匡术本人是意外之喜,想不到因此更受苏峻之忌——你是不是跟朝廷有啥苟且啊,为什么朝命会跳过韩晃、马雄而任你为旅帅呢?并且韩、马等人也就此颇敌视匡氏父子,匡术的兵马被陆续夺走,权柄亦逐渐萎缩,虽然挂着旅帅之名,其实所掌还不到一营……

    此番守在合肥城西,华军来攻,张健强要出击,匡术劝谏不听,就此与其子匡孝商议道:“先不论顺逆之势,今都督背华归晋,先召晋兵北渡,又杀司马钟声等,要待使韩晃袭夺了下邳,方才通知我等,则其不信我父子明矣。今即便出而与华人对战,胜则功在张健,败则必诿于我父子,奈何?”

    匡孝道:“孩儿亦顾虑此事。华势正炽,昔日谢风之军,阿爷也见到了,何其勇悍,岂容易破啊?今陆衍名位又在谢风之上,所部虽止万众,却多骑兵,即便我拒垒而守,亦恐难敌,张将军却不听阿爷之言,竟敢出战——其骄妄如此。一旦战败,谢风再率青州军南下,则我等唯有随都督渡江南下,乡梓之地,恐怕终身难归了……”

    顿了一顿,又道:“都督欲求都督豫州不得而反,马雄等欲求旅帅不得而反,阿爷无所求,朝廷却命之为帅,信托如此,则阿爷何必追随都督背反呢?”

    匡术笑道:“汝以朝廷为好意么?朝廷命我为旅帅,不过离间我与同袍关系罢了。虽然如此……”轻轻一咬牙关,说:“在徐州,我虽得旅帅之职,却无实权,若随过江,恐怕连虚职都将为褫夺,而归韩晃、马雄辈。朝廷既命我为旅帅,若有功无过,轻易也是不会罢免的吧。不如还是归附朝廷为好!”

    于是二人故意拖延不出,随即在营中放起火来,甚至于从后方夹击张健所部。张健大败而走,匡氏父子即开垒迎华军进入,并且自缚向陆衍请罪。陆衍亲释其缚,安慰道:“将军昔在苏峻麾下,不得已随之而反,非本心也。今既能幡然改悔,善莫大焉,朝廷岂会责罚啊?”

    苏峻正在挥师攻城,忽闻西垒急报,乃稍稍却后,遣人再探消息,看看是否需要增援。然而攻城之卒才刚退下来,尚未来得及歇息,张健便带矢逃归,报说匡氏作乱,已夺西垒。苏峻大怒道:“早知彼獠与华廷有款曲,可惜我念其前功,未能及时正法,遂至于此!”当即领兵西去,意图复夺西垒,并且派人去向晋军请求增援。

    邓岳回报苏峻,说你不如伪败,稍稍却后,靠近水边,我便可以舟船加以配合,必败华师。命令传递出去不久,果然苏峻就败回来了,只可惜——不是诈败是真败……

    原来两军才一接触,匡术便命部下齐声大叫道:“汝等家眷,皆在青、兖,若随苏峻谋叛,必遭显戮。难道当真无所顾念,而愿孤身随苏峻南渡蛮荒之地不成么?!”

    其实苏峻在正式竖起叛旗的时候,就于军中宣告过,说华军主力正在河北与羯贼厮杀,后方空虚,所以我可以配合晋人,一口气杀回青州甚至是兖州去,规复汝等乡梓之地。本是为了安众军之心,但问题是打回老家去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和尚不可见的远景罢了,家眷俱遭显戮却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军心大乱,不少士卒当即抛弃兵器,跪地请降,苏峻乃大败而退归施水岸边。

    陆衍逼近施水,晋人舟船上乱箭齐发,导致不能近前,只得仍归西垒。邓岳遂发兵接应苏峻收拢败兵,于岸边重新下寨。

    可是邓伯山登高而望,看华军进退自如、令行禁止,也不禁慨叹道:“如此强兵,无怪乎能逐胡败羯……我江南之卒,唯倚水可保,倘若登陆与战,毫无胜算啊……”

第二十五章、宁便民而不便官

    邓岳原本打算,若是苏峻强攻拿不下合肥城,那我就只能用水师去攻合肥水门了——多少还是有些胜算的。只是如今华援已到,军又齐整,则我军即便拿下合肥,又有什么意义啊?

    合肥城位于江、淮之间,临近巢湖,周边虽然多是平原地形,水网却相对密集,理论上利于南方步兵,而不利于北方骑兵,故而三国时代,始终是魏、吴争夺的焦点。满宠因之而废旧合肥城,挑选地势更险要处,建此合肥新城,堞高橹密,实非易取之处。

    王敦此次北伐,完全是因应苏峻所请,复听从了钱凤所言,来趁乱占便宜的,故此发兵不足两万,其实并无深入华境的决心。倘若苏峻食言不肯来援或者起码配合呼应,则原计划止步于巢湖以南地区,争取只吃下一个庐江郡;是因为苏峻率三万兵马来合,这才有了强攻合肥,进取淮南的信心。

    然而华援已至,青州兵又已败退,邓岳自思,我即便拿下合肥,也不敢再前出一步,且还需留兵驻守。合肥位置很重要,必然成为长期争夺之处,但以江南目前的状况而言,实在不宜跟华人拼消耗啊……

    于是遣人禀报王敦,建议撤兵,独留苏峻守在江北。

    数日之内,双方对峙不动,青州军残部和晋人自然不敢再攻城了,陆衍顾虑到施水上的舰船,也不便接近岸边。苏峻见此状,不禁慨叹道:“邓伯山已有退兵之意了吧……”他如今所部士卒陆续跑散,剩下的不过六七千人而已——多是起家旧部,或者东镇后才从青、徐招募上来的——估计靠这点儿人马,不仅守不住庐江郡,也守不住徐州南部的广陵、临淮、下邳等处啊。

    于是亦行文王敦,请求退向江南。

    沈充不建议让苏峻过江,他说:“此子豺狼之性,只可以利诱之,不可寄托腹心,若许其渡江,不便安置,将来必为国家之患。”

    钱凤却说:“若留苏峻在北,恐亦难久守,则大将军此番出师,近乎劳而无功。若拔庐江百姓南徙,并容留苏峻数千兵,稍有所得,可以振军威,并坚晋王守江之心。苏峻所部多北人,既归江南,人地两疏,有何难制啊?如何会成为国家之患?”

    王敦素信钱凤,至于沈充……前阵子他利用沈充而“兵谏”司马睿,事后不得不破灭吴兴周氏,然后漏点儿利益给沈氏,使得沈氏之力更盛。那么对于一个无根基、无兵权,只能依靠自己的钱世仪,和一个根基深厚,本身私兵不下四五千数,随时都可能扯旗自己干的沈士居,谁更可信,那还用说吗?

    因而王敦最终还是信用了钱凤之言,下令邓岳、苏峻自合肥城下撤退,并迁徙临湖、襄安和皖县数千家百姓,归于江南。陆衍趁机收复了庐江,并且东指徐州。

    可是他晚了一步,谢风得到谢鲲的求救,已然先期自青州南下了——因为羯赵主力被压缩到了襄国,导致冀州方面再无大敌,谢风原计划是想趁机渡河去收复厌次等地的,因而多方筹措粮草,出兵的准备颇为充分。他甚至于请求历城的冯龙也发兵协助平定徐州之乱。

    冯龙素恶苏峻,一听说啥,去打苏峻?当即首肯。于是合兵一万五千之众,几乎是倾巢而出,急驰而向下邳。马雄据守下邳不过五六日,听说苏峻已然败退江南,而当面敌军又甚勇锐,乃不敢久持,亦于途抢掠后自江都渡江而南。

    苏峻残部六七千,屯扎在宣城郡内;马雄所部三四千,则屯扎在毗陵郡中,正好把建康城给夹在中间。邓岳因此规劝王敦警惕,王敦遂请建康政权下诏,拜苏峻冠军将军、徐州刺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郡公,使其南下新安;拜马雄安集将军、历阳内史(跟苏峻的徐州刺史一样,都是遥领),封将乐侯,使其南守会稽。

    打算先把他们都赶离建康周边,然后再尝试徐徐分化瓦解之,夺其兵柄。

    至于华朝方面,自然褫夺苏峻及其所部将吏的一切职、爵,命陆衍为徐州及豫东二郡都督——并将冯龙拨其麾下,为的是把“复仇军”从老窝历城调开。匡氏父子反正有功,使即入京受赏。

    匡术有些担心,乃往恳求陆衍、王贡,说我此前从贼,并未能立大功以尽赎前愆,无颜去见天子……您帮忙跟朝廷说说,我先不进京成吗?王贡笑道:“将军何必顾虑。天子御下宽厚,将军既反正来投,自可放心进京,朝廷当予犒赏,岂有加害之理啊?”

    随即面色一板,又威吓道:“昔日苏峻若肯归洛觐见,天子必寄付重任,何至于因疑忌而生乱心,进而败逃江南哪?将军若不归洛,乃是疑忌朝廷,则尚望朝廷信任将军么?!终究为苏峻故将,难道朝廷会让将军留在徐、豫,再做下一个苏峻不成?!”

    匡术吓得一头的冷汗,只得将兵马交给陆衍,复与其子匡孝一起跟随王贡还洛。王贡与陆衍勘测地形,反复商议后,上奏朝廷,说待等国家安定中原,必然要平定江东,但无舟船,长江难渡。不如在巢湖建造战船,训练水师,以备不时之用。

    裴该即命以卫循为水师都督,使其前往巢湖,造船练兵。

    卫循卫因之在晋时即任淮海都督,主要负责东海上南北商旅的管理,以及青州几个港口和“海军”的建设。然而其成绩却并不如裴该之意——商业倒是管得不错,海上舟师却始终强盛不起来啊,那家伙究竟把精力和钱粮都花到哪儿去了?

    等到代晋之后,建康政权不从王化,则那些吴郡、吴兴、会稽等地的海商,处境就非常尴尬了。绝大多数商团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继续与青、徐、幽、平,乃至三韩贸易——既然晋王没有严令禁止,华人又不拦阻,还照旧有定额收税,那咱们又何必因为政治纷争而放弃发财的机会哪?

    但也有部分豪强趁机干起了海盗的勾当,劫掠所遇商船——谁管是哪方的,即便同一郡里出来,只要不属我家,皆可攻夺。卫循手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能战之船,基本上难以遏阻其势,全靠南方豪族自发联合起来,形成类似于同业公会的组织,往往聚集大小船只十数条一起北向,才使得海盗行为渐趋式微。

    所以说,南商不需要官家管理,自己就能够把海贸给搞得风声水起了,卫循因为不能禁绝海寇,威望下降,逐渐的只能在青州几个中继港口引水、抽税,而无法再掌控海贸。裴该考虑到,即便零星海盗,暂时也还不敢上岸抢掠——况且从长江直到马訾水(鸭绿江),目前只在山东半岛的曲成、黄县有几个中继港口,其余地区沿岸十里内甚至更远处,除了有官军设防的盐场外,就少有村镇和居民,即便海盗上岸,也抢不到多少东西啊——则大力发展海军并无紧迫性,因而才转调卫循于巢湖。

    一方面,卫因之好歹负责过海贸,对于舟船的建造和管理,颇积累了一些经验;另方面,他当淮海都督时间也不短了,又曾经跟苏峻打得火热,则不趁机换个地方,怕会形成割据之势。

    ——即便无土地、无兵马,但长期把持一个部门甚至一个领域,上下皆其私人,朝命难以贯彻,同样可以称之为“割据”。

    曾经有官吏上奏,希望能够关闭黄县等处港口,禁绝海贸,以免资敌——因为绝大多数海商都来自于江南,尤以卫循出身的会稽郡为甚。对此裴该分析道:“海商取江南之货,转输辽东,复将东北之货,转归江南,确乎获利甚丰,倘若把持在司马睿或王氏手中,确实不得不加以制约。然而建康见不及此,或者虽有心而无力,则贸易所得不能尽为彼等所用,有何可虑啊?

    “建康不过于海贸中抽些赋税罢了,我朝在黄县、曲成等处亦抽税,足可抵过。况乎江南豪族,相互勾连,各恃徒党,既不肯全受建康之制,复贿上欺下,隐匿财产,偷逃税项。据报,建康从中所得,尚不足我朝三分之一。则是海贸之利,我得其三,敌只得其一,如此好事,岂容废罢?

    “再者,海商自南来,入于青州诸港时,必将建康内情,通报于我;而我将来定南时,也可以关闭青州诸港为要挟,使彼为我内应——此天然之间者也,何必拒之于千里之外?”

    至于海上贸易的两个终点——交、广和平州、三韩,本来就很偏远贫瘠,还用担心他们靠着海贸能够很快富庶起来吗?根本不必加以考虑啊。

    随着国家政权的逐渐完善,裴该得以彻底从细务中抽身出来,而只负责大政方针的制定和重要事务的督责,倒是比在长安时要轻松一些了。

    好比说,他诏下工部,使规划长安新都的建设,工部尚书徐渝动作倒是很快,才开春后不久,便将图样草稿呈递了上来,裴该一连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逐一指出其中的不足之处,要他加以修改。

    按照裴该的意思,这座新都乃是“仿造”唐长安城而建的——当然啦,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唐长安城是什么模样、规制——依从汉、魏旧例,并设置宫城、皇城、外城三部分,宫城和皇城位于城市正北方。

    最早可以考证的都城,乃是周代的镐京和洛邑,形制还很原始。所谓“城池”,初始与贵族庄院差相仿佛,不过是围道土墙,以保卫贵人及依附奴婢的起居处罢了,没有庶民的位置。其后庶民逐渐傍城而居,亦以栅栏自护,就跟今日的建康城似的。周有天下,始将其都建成小城大郭的形态,但都是依地势而布局,并无一定之规。

    其后部分城池,尤其是都城的人口逐渐增多,规模也渐增大,但直到西汉朝的长安城,依然以宫城为核心,官署随处布设,既无皇城,外城占地也并不比宫城大多少。而且汉长安城秉持着西南为长者居的旧俗,基本上还是坐西朝东的布局。

    到了东汉的都城洛阳,为了显耀皇权,方才改基本布局为坐北朝南,但宫城仍居城池中心位置。唯曹操建邺城,才将宫城移至城池北部中央。原本历史上,要等拓跋氏入主中原,营建新洛阳城,始将朝廷官署全都设置在宫城南面的东西两侧,并逐渐演化成了隋唐以后的“皇城”。

    皇城的产生,主要目的是将主要官署聚集起来,便于日常政事的处理——不必要两个部门一在城东,一在城西,还得驾车来往才能相互沟通了——更方便统一警护。这个道理,自然对徐渝是一说就通。

    但另外一个道理,就不怎么说得通了。此前的城池多采取里坊制,即将居民区和商业区(市)严格分别开来,并且居民区之间也相互隔离,入夜后关闭坊门,不使随意通行。这当然是为了方便管理,禁绝盗寇了,唐代长安城即为最规整和严格的里坊制。

    裴该要求不设坊墙,且许商贾在通衢大道两侧,任意赁屋开店,这是徐渝所无法理解的。他说:“若不分里,则不易警护,易**宄;不设市,亦不便管理,难以征税啊。陛下三思。”

    裴该笑笑说:“不分里,为居民来往便利也,至于如何警护,防查奸宄,此警部之责,非关卿事。不设市,为便商也,至于管理和征税,此虞部之责,卿亦不必过虑。”随即召来虞部侍郎郁翎,问他说你站在商人的立场来考虑,是设市为好啊,不设市为好啊?

    郁子羽回答说:“若以虞部吏而言,以设市为便;以商贾而言,以不设市为便。”

    裴该说这就对了嘛——“我宁便民而不便官。民便则喜,必肯守律,而奸宄难生;官吏便,则民必怨,岂有民怨之国,而能长久者乎?”

    不过裴该也考虑到,唐代长安城终究是数百年后的产物,推倒里坊制更近乎千年之后,以目前人口数和城市、商业规模而言,自己的想法未免有些超前了。所以他命徐渝设计的长安城,也比唐时规模为小,面积仅仅五十平方公里左右。趁机也可以避开城北最低洼潮湿之处,不必要跟唐太宗似的,被迫再于城北兴建一座大明宫。

第二十六章、治大国如烹小鲜

    天子无私事,裴该的一言一行,皆有著作郎随时记录下来,以编纂《起居注》。这一制度可能是肇始于西汉武帝,或东汉明帝时代,但一直不设专职,要到晋朝,才确定由秘书监下属起居郎来负责——也算是司马氏对封建政治制度发展所做的少数几桩贡献之一了。

    所以除非军国要务,严禁外泄,否则象规划新长安城之类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了朝臣——且还有工部、虞部掺和呢。因而不数日后,便有多名朝臣上奏,以天下未定,府库未充之故,请求陛下暂寝修城之议。

    裴该回复说我没打算这就修新都啊,不过预先做点儿规划而已,能够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裴嶷却反倒提出:“新都非旦夕可成,必须先期规划。且建新都有利于彰显天子之威,国家之盛,即便天下尚未底定,亦可因应形势,徐徐为之。”

    御史中丞熊远和监察御史陈頵都上奏驳斥,不过熊孝文主要是质问裴嶷,倘若现在就营造新都,人力和钱粮打哪儿来啊?陈延思则表示,以洛阳为都城正好,何必再劳民伤财,计划西迁到长安去呢?

    不必裴该开口,徐渝就主动跳出来跟两人辩论了——主要这是他工部接手的第一件大工程,岂容他人破坏?而且营建新都是有望留名千古的,就跟“器勒工名”一般,将来史书上多半会记一笔,长安新都的总规划师是他徐渝徐子垠。

    徐渝首先上疏反驳陈頵,说:“朝廷以关中戎狄多而不易镇定故,乃设西京,此事既成定论,御史不宜再沮。则旧日狭迫之城,岂能为我朝之新都啊?即便天子仍居洛,而不时西巡,亦当建城……”

    然后再回答熊远的问题,并且趁机提出建议:“今祖公于三台破羯,所俘近万之众,行将押来河南。臣以为,与其如诸公所言,设屯务农,不如予我工部,先期于龙首原南平整土地,以便钱粮丰足时,营建新都。

    “从来俘虏最难安置,彼等既从羯,罪不可绾,唯天子仁厚,不忍加诛,然亦不可轻纵。彼等释耒耜已久,唯恃气力,与其务农,不如务工。工劳而死,前罪自赎,工劳而不死,始可赦之于垄亩之间,复为国家编户。总比征劳役,伤农人,为合宜一些吧。”

    这年月是没有国家工程队的——私人工程队也不多,而且规模都很小——搞大工程都得要征召农夫充役,有可能影响到农业生产,所以历朝历代于此事都慎之更慎。徐渝就此建议,何妨如从前俘胡的旧例,把战俘充作劳役呢?开山挖矿的胡虏目前足够用了,新的战俘——不仅仅如今的羯赵,也包括以后可能逮着的南蛮——全都押去做工做到死,废物利用,不是很好嘛。

    裴该览奏,颇为心动,但还是警告徐渝:“彼等多数本亦良善百姓,不过为羯贼所蛊惑或挟裹而已,卿勿急于事工,而浪执彼等性命。彼等既曾为兵,若唯死而已,振臂一呼,必然生乱啊!”你可别打着一定要累死他们的主意。

    开国天子,权威还是很盛的,于是朝议最终认可了徐渝之言,也由此决定了这批河北战俘,以及日后所获战俘的命运。

    或谓:长安城每块砖石下面,都掩埋着战俘的累累白骨……

    当然啦,虽然裴该讨厌骈俪文,终究群臣旧习难改,所奏并非上述那些文字,而要雅驯(生涩)得多;至于裴该所下诏命,多由秘书润色,甚至于他只是说个大概意思,而由秘书拟稿,亦难免雕琢之态——顶多质朴一些,力求靠拢两汉文学、建安风骨罢了。

    因为天子喜欢什么样的文字,或者说尚可忍受什么样的文字,秘书省郭璞、胡飞等人是再清楚不过了。

    且说诏命既下,传达到御史省,御史大夫荀闿便不禁对熊远、陈頵等人发牢骚,说:“天子所信用者,多贪功近利之辈,国家未定,岂有肇建新都之理啊?分明彼等为邀宠于上,而罔顾国事。但我不料裴仆射竟也作此语……”

    有人自然就有江湖,有政府自然就有党争,历朝历代这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只看能不能限定在一个尚可容忍的范围内,尽可能形成良性竞争,而不是互扯后腿罢了。此前在晋时,朝中主要是荀党或称东党,和裴党或称西党,双方明争暗斗不休;至于祖氏,军权虽盛,于政治上却并不甚用心,导致集团小弱,根本形不成鼎足之势。

    等到华朝肇建,东党乃趋势微,原领袖荀组受拜从一品少傅、宜都县公,荀邃受拜从二品特进、新息侯,但都没有实职,不过吃一份空俸而已,即便第三号人物荀闿,也未能名列宰相之位。

    大获全胜的自然是西党,只是西党也非铁板一块,掌权之后,其内部自然也会分出派系来。统而言之,可以称为儒臣派和吏僚派,或者说世家派与寒素派。

    天下高门,无过裴、荀,所以裴嶷、裴诜等人就是儒臣派的代表,也包括了禅让功臣华恒、王卓等,残余的东党遂逐渐向他们投诚和靠拢。其与旧世家代表荀组叔侄的区别,不过是相对重视事功,而不喜垂手清谈罢了。

    吏僚派则主要是裴该在关西时即授予实任,负责各方面具体工作的那些官吏,如今多数担任各部首长,或者实权副职。出身稍高一些的,多河东或关中的二流家族子弟,比方说柳卓、柳习、韦鸿、胡焱、辛攀、辛明等,低下者实为寒门出身,甚至出于商贾之家,比方说徐渝、郁翎、周铸、妫昇、蒋通等辈。

    裴该想要扶持寒门,以平衡甚至于制压世族,但寒门虽不是阿斗,却也不是几道限田、设学、科举之类的诏令,立刻就能人才辈出,充斥朝堂的,世家子以其丰富的学习资源和深厚的文学功底,天然便压过寒门一头。但那些自关中追随裴该,直至改朝换代的寒门吏僚,既有从龙之功,于他们头顶是不存在玻璃天花板的,入相封侯并非痴心妄想,因而做事格外卖力。

    当然啦,在儒臣派看来,即便是站在第三者角度来公允地评判,这些家伙都未免太急于事功,太急于邀宠了,不利于国家机构的稳定和社会生产于大乱之后的恢复。裴粹在关中,就曾经写信给裴嶷,说:“如汉初名相,萧、曹也,不闻有魏、黄……”

    萧何、曹参的施政,秉持黄老之意,无为而治,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恢复;魏相、黄霸虽然也是一代名相,但执法过刚、施政过苛,唯有在太平时节、盛世之际,才能显身扬名啊。所以说——“愿文冀为萧、曹,勿为魏、黄也。”

    裴嶷对此的回答是:“乱世用重典,国贫谋事功,且待天下大定,方能宽政无为。”你说得有道理,但还不是时候。

    所以就目前状况而言,这两个派别尚能协作无间,但随着局势逐渐稳定下来,更多世家靠拢儒臣派,更多故晋小吏靠拢吏僚派之后,又会将政局导向何方,那就谁都看不清了。

    不过裴该对此还是有所警惕的,他防微杜渐的应对之策,就是要逐渐削弱双方的力量,再利用科举制引入更多人才来加以平衡。其实枢密省之设,也同样是平衡儒臣、吏僚的一种手段。

    汉初诸吕乱政,之所以失败,为有周勃在也。只要运用得当,则军功贵族不但不会干政擅权,反倒能够成为稳定朝局的一支奇兵。不过旧关中军诸将因枢密省之设,认定了天子重视武人,唯有陶士行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曾经在给儿子陶瞻的信中写道:

    “或谓晋乱之时,武夫跋扈,劝天子勿置枢密,可稍稍制约武人。然我以为,天子置枢密,非重武也,实限武也。古来出将而得入相,今我虽以枢使身份列名宰相,于政事堂中却为文臣所环绕,对政事几无置喙处。由此既加军衔,则与文政无涉,武夫势不能再干政也,前汉大司马大将军之任,无可复见。

    “是以奉劝吾儿,早卸都督之任,唯取刺史、太守之职。否则如前汉公孙贺之后,武夫安得再有宰相之份啊?”

    裴该的这份心思,其实从未对人明言过——即便是皇后荀氏——唯有裴文冀和陶士行等寥寥数人,能够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一斑。不过他在官吏选拔和任用上,以太学作为从九品制到科举制之间的跳板,这种想法,明晰的人就很多了。

    关中曾开科举,但是规模不大,既已改朝换代,他就打算行之于全国,却遭到了儒臣们的一致反对。于是裴该重兴太学,暂时以太学的毕业考试,部分代替旧时的九品制和察举制——太学是只看学问,而不论门第,皆可入学的,而且管食宿,这套规章制度还是董老夫子昔日所创设。

    长安新城遥遥无期,裴该估摸着即便天下大定了,也还得隔几年才有望还迁关中去,所以无论文校还是武校,全都自长安迁来洛阳——长安学校仍然保留,作为太学的分校,且将来二都并立,洛阳分校也将继续存在下去。

    董景道已经快七十岁了,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裴该特许他在身体允可的情况下,再自关中赴洛——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月份。当听说董老夫子即将抵达的时候,裴该就打算亲往相迎,却遭到了宰相们的劝阻,说唯大将班师,天子才可郊迎,老校长虽然年高德劭,却还不到劳动天子的地步——

    “以宰相出迎,以示朝廷重儒,足矣。”

    就是这“以示朝廷重儒”几个字,最终使得裴该打消了亲迎的念头。实话说他对传统儒学并不感冒,仅仅因为这时代还没有其他足以与儒家相拮抗的学术体系,这才不得不表面上装模作样行周礼,用儒政。且董景道之所以得宠,仅仅因为属于郑学,跟晋代主流的王学不对付罢了。

    从郑学到王学再到玄学,就学问而言是发展,是进步,但对国家社稷的正面影响,则正好反转过来。所以裴该何所爱于董景道啊?为郑学也;他又何所爱于郑学啊?在理论上方便改造,而在运用上还不至于太过糟糕罢了。

    既然如此,则不便亲迎董文博老先生,免得他变成第二个董仲舒,其思想反过来再钳制社会的开放性,甚至于阻挠社会的发展。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裴该自从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于施政更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改革也不敢再如从前那般,尽可能地放开手脚了,他希望能够在保证社会安定的前提下,逐渐地用天子的诏命来引导舆论,进而影响朝局,而不象历史上那些暴君似的,近乎以一人独治天下。即便真是远见卓识,倘若准备不足,施行操切,等到发现问题了再朝令夕改,那就变成王莽啦。

    所以包括产业方面的新想法,裴该都先把皇庄当作试验田。

    皇庄这个名词始于明代,但事实上自古以来,皇家即拥有部分山林池泽的所有权,收入不入国家府库——当然啦,秦汉以降的九卿制多由君主私属转化而来,本来皇家的和国家的,就区分得不是很清楚。

    裴该明确家、国之别后,以皇后、太子的汤沐邑为名,接收了洛中内外和河东的十几处庄园——多半是抄没的罪臣家产——统一归少府管理。少府设卿、丞,前者由士人担任,负责皇家产业的经营和财税的出入,后者由宦官充任,负责宫廷事务的日常管理。首任少府就是才刚从江南逃过来的裴常——其父裴嗣则只领了一个微阳县侯的爵位,志得意满,安享晚年去了。

    举凡新农具、新耕法,乃至新的农业协作方式的试行,新品种甚至新物种的试种、试育,新商品的制造和流通,裴该都利用闲暇时指导裴常等人,并要求他们大胆去做试验,若有成效,便可推广。即便试验失败了——那可能性是相当大的——也不过皇家短少了一部分收入而已,在裴该看来,自己如今的日常供奉已经算是很俭省了,即便把内库全都填了皇庄的缺口,也不至于吃糠咽菜,要被迫额外向国库伸手。

第二十七章、支屈六的最后奋战

    赵军在三台战败之后,石勒被迫收缩全部兵力,聚集周边物资,固守襄国城。

    襄国终究是羯赵的都城,虽说原本不过一座普通县邑,因为立国时间不长,也未能加以扩建,终究加厚城墙、增筑城堞等固防手段,是陆陆续续一直在搞的。因而石勒觉得只要上下一心,指挥得法,应该有希望坚守半年甚至于更长的时间。

    倘若华军迟迟不能攻克襄国,周边郡县的百姓因为战争而耽误了农时,又被羯兵几乎夺尽存粮,到时候衣食无着,是肯定会起乱的。倘若华人物资足够充裕,自可加以赈济——不过可能性不大——若不充裕,则势难久持,要被迫退回漳水以南去,则羯赵政权未必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故而石勒先在城内大索,不但把明显降意不坚的段匹磾兄弟等一概斩杀,还将赵人(故晋人)平民全都空身逐出城外,独留国人(胡羯等)守城。并且他急召程遐,自冀州搜掠存粮,聚集兵马,返都来勤王。

    可是祖逖都已然列阵襄国城下,将城池团团围困起来了,却始终不闻程子远的消息……石勒为此恼恨,甚至于呵斥其后程氏,导致程后与太子石弘拜伏请罪,泣血叩首,好不容易才使石勒暂时消了气。

    那么程子远为啥不来呢?原因也很简单,他来不了……

    程遐自至冀州,即分派兵马,四处剿匪,顺便搜掠物资。但盗匪之生,本就源于石赵政权在冀州涸泽而渔,迫使百姓铤而走险,如今不但不加以赈济、安抚,反倒变本加厉,则盗势愈演愈炽,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尤其当祖逖北伐,连战得胜的消息传来后,冀州很多大族、豪门,也不禁蠢蠢欲动起来。

    冀州高门,向以博陵、清河两家崔氏为首,其下赵郡李氏、河间邢氏、渤海高氏等等,多数谨守门户,不肯轻率出仕于赵——就跟河东的裴氏、薛氏一般。一则天下方乱,局势晦暗不明,越是大家族,进退越须谨慎;二则这些高门子弟,也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无文的胡羯,不愿屈身相从。

    而相对的,羯赵政权想要尽快稳定地方,料民抽税,就不能不一定程度上依靠这些地头蛇,不敢迫之过甚;只要各家肯装模作样出一两名远支子弟,仕至郡县,算给割据政权面子了,也便暂时相安无事。石勒麾下世家出身之臣,比方说荀绰、裴宪、傅畅等等,多数都是孤零一人,远离家族,战败为俘,由此才被逼迫出仕的——在原本历史上,这路货还有刘琨旧部的崔悦、卢谌等等。

    同样原本历史上,要等到拓跋氏入主中原后,拓跋焘强征范阳卢玄、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渤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至平城,才开始一步步地,把这些中原世族绑上自家的战车。

    故此,终后赵一朝三十三年,都不能彻底臣服那些河北世族,则如今立国不过数载,便即兵败如山倒,河北世族又岂肯继续与之敷衍、周旋啊?这万一华军来了,以从贼为藉口抄杀我等,根本就没处说理去嘛。

    于是世家纷纷出手,于暗中煽动民乱,以为将来降华的晋身之阶。一时间,河北盗贼之势大炽,不再跟从前那样,只是拦路劫夺商人、行旅了,小势力逐渐雪球一般滚成大势力,开始烧杀村镇、攻掠城邑、驱逐戍兵。

    ——倘若张宾在这个时候妄图从幽州返回襄国,估计不用程遐设谋,就自然会在半道上被人给砍了——而且有能力、有意愿砍他的,还不止一两支队伍。

    程遐时在高阳郡治博陆县中,竟被四方流民、盗匪数万之众团团包围起来,别说运粮资助襄国,率兵返回勤王了,就连孤身逃归的可能性都跌至了谷底,只能笼城固守……

    继而以博陆为中心,动乱迅速向西、北两个方向蔓延,冀州流民纷纷前往幽州就食,幽州乃亦盗贼纷起。即便张宾临行前,在幽州的布置还算是比较牢靠的,终究主要兵马都早为孔苌率之南下,剩下不到一万之众,因而只能谨守几座中心城市而已,就连打通相互间的交通线都很难办到。

    消息传到辽西,慕容翰坐不住了,当即上奏其父慕容廆,要求发兵西进,去规复幽州。

    慕容廆就此事写信跟刘琨商议,刘琨初时不愿。因为原本说得好好的,你得先助我攻打高句丽,以防崔毖借了句丽兵来夺平州,要让我先解决了后顾之忧,咱们才能并立西向啊。但是温峤劝说刘琨道:

    “羯贼前在荥阳战败,不料竟成土崩之势,导致幽、冀二州群盗纷起,赵兵难守。如此大好时机,千万不可错失,一旦我先东向破句丽,则恐平州方定,而羯贼已灭,幽、冀俱入官军之手,大人乃无尺寸之功。

    “大人昔为晋之柱石,而于华朝,几无建树,即便天子仍重大人,大人尚能觍颜与故人(指祖逖)同朝乎?且二州既乱,百姓涂炭,大人既受国家上公之赏,岂能置若罔闻?崔毖无谋,句丽远夷,未必敢来侵扰平州;而即其来也,我虽失平,却能得幽、冀,足可抵偿——进退之间,还望大人三思啊。”

    于是刘琨最终决定,派出刘演率兵三千,会合慕容翰,去攻幽州。然而此事却为慕容皝所沮——怎么能让大哥你再立功劳,再占土地呢——反复劝说慕容廆,与其规复幽州,不如趁着拓跋氏内乱的机会,咱们先把宿敌宇文部给灭了吧。

    好在慕容廆所信重的谋主鲁昌、阳耽等,全都站在慕容翰一边——他们都是幽州人士,自然想要收复乡梓了,却对征讨宇文兴趣缺缺。因而最终,慕容廆独留慕容皝守国,大起三军,以慕容翰为先锋,浩浩荡荡,直往燕国杀来。

    幽州的赵将只能向宇文逊昵延求救,逊昵延基于唇亡齿寒之意,不敢不救,遂率兵南下,驻在狐奴,以期威胁慕容和刘氏联军的侧翼。慕容皝得报,不待父命即率留守人马西征,顺利击败了宇文部大人逸豆归。逊昵延被迫北走,却为慕容翰所追及,一箭将之射落马下……

    就此,原本雄强一时的宇文部,兵马几乎全灭,部众半数为慕容部所吞并,半数西逃去依附了拓跋氏。

    不过与此同时,不出刘琨所料,平州果闻警讯——高句丽国王乙弗利受了崔毖的挑唆,趁机沿着马訾水入寇。刘琨所余兵马不多,不敢出城抵御,句丽军遂蹂躏辽东,进而将襄平城团团包围起来。刘琨亲自登城,指挥攻防战,高句丽终究技术水平比较落后,不擅攻城,因而连围襄平两月,皆不能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祖逖围攻襄国城,进展却并不怎么顺利。

    主要原因有三:其一,华军久战而疲,粮秣物资也逐渐的接济不上了,虽然分兵而取周边各县,但往往所得的都是被赵兵搜掳一空,复经盗贼再抢一遍,留下来的空城罢了。就理论上来说,这就已经接近“强弩之末”的状态啦。

    因而长史张敞提出三条建议:上策,暂释襄国之围,退至邯郸以南地区,收缩战线,以方便物资的调集和供输;中策,深壁高垒,将襄国城围困得水泄不通,然后释出半数兵马,南下兖州就食,也可减轻运路的压力;下策,请朝廷派一支生力军来,协助攻城。然而,祖逖尚在犹豫,皆不肯取。

    第二点,石勒终究老于战阵,麾下又有蘷安、孔苌等大将,于城池护守得相当严密。如今襄国城内居民多数都被逐出——自然也有部分是主动跑的——唯余赵吏千余人,以及胡、羯兵近万而已。以万人护守这种工事完善的小城,只要粮食、物资足够吃用,易成坚固不拔之势——把平民都轰走之后,城中存粮确实还够吃好几个月的。

    并且到处传说,华军所经之处,于胡、羯一概杀尽,妇孺不赦,鸡犬不留。因而城内羯兵、胡卒,都已然存了死志,斗战得极其悍勇。

    这也是祖逖不敢遽用张敞所献三策的原因所在——退归邯郸,以期再举,自然不怎么甘心。而敌军上万,士气不降反升,犹作困兽之斗,我若稍有疏失,都难免被其窥见破绽,破围而出,甚至还有可能导致全军溃败,围城之势瞬间瓦解啊,当此紧要关头,哪敢放一半兵马南下去就食啊?

    此际不能弱势,反当增兵。可是即便向朝廷求取援军,粮食已经快要供应不上了,魏亥、杨清三天两头写信来诉苦,则朝廷又能派、敢派多少援兵过来?

    至于形势不佳的第三点,支屈六听闻三台失守,襄国遭受威胁,果然尽起乐平、上党两郡兵马,自井陉东出太行,复驰骋南下,前来应援。

    其实上党军早就已经被蘷安抽调得七七八八了,支屈六最终也只能拉出来五千多兵,而且才入河北地界,便即跑散了三分之一……不过剩下三千多都是他多年转战带出来的旧部、老卒,不但忠于主将,抑且久经沙场,骁勇敢战。

    支屈六首先击溃一路盗匪,收复了元氏县,稍稍休整后,便即领兵沿着太行山东麓南下,绕过襄国,去偷袭邯郸。祖逖闻报,急遣其子祖涣率部前往救援。

    祖涣轻视敌势之寡,导致疏忽大意,却被支屈六伪退设伏,将之击败于邯郸、武安之间。就此华军的粮道,亦曾一度为支屈六所阻,还好杨清布置得当,魏亥及时应对,才没被羯军给抢走多少去。

    祖逖被迫亲往邯郸坐镇,以围剿支屈六。不过他不敢调动太多围攻襄国城的军队,只能将围城战中作用不大的骑兵几乎全都用上了,前后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把支屈六逐退,进而团团围困在林虑城中。

    ——这主要是因为支屈六兵数既寡,战马也不多,自上党长途归来勤王,复四处游斗,不敢攻取名城大邑,遂没有较长时间的休整和补充机会,终至疲累难继,这才被华军给围住了。

    部将陈剑也曾经规劝过支屈六,说:“华寇数万围困襄国,我等势不能破围而入,只在周边逡巡,于事何补啊?况且还容易被华寇咬住,导致全军覆没。将军不如暂离魏郡、广平而北去,占据冀州或幽州各城,剿除盗贼,徐徐扩充兵马、积聚物资。则即便襄国不守,我等也可有个立锥之地……”

    支屈六对此却只是摇头,他说:“天王危在旦夕,我又岂能弃之而去?若欲占据幽、冀,何如不东来,而继续守备乐平、上党啊?且冀州形势混沌不明,我若往取,终难在数月之间,觅得可立定脚跟之处。

    “即便我能夺占幽、冀,立定脚跟,襄国却破,天王多半难以逃出,则又有何益啊?我明知事不可为,不过拖延华寇破城的时间,再图最后为天王尽一份忠悃罢了。我与天王相交于微时,天王待我甚厚,大丈夫有恩必报,我唯有殉国而已,岂肯他走?”

    就此仍在广平、魏郡西部游斗,最终被华骑往来堵截、兜抄,给围困在了林虑县中。

    陈剑安排好防守事宜,就来禀报支屈六,说:“敌骑不甚多,未必能够轻克此城,然而我欲破围而走,却必然为敌所追及,导致覆没……如今唯有守城了,势如襄国一般,城中粮草有限,城外却无救援,迟早倾覆……”

    支屈六就此对陈剑笑笑说:“闻华寇欲杀尽胡、羯,却不擅屠赵人……今此林虑,便是我的死地,而汝等若不肯为国效死,不妨各自散去吧。改名易服,从此躬耕垄亩,做一百姓可也……或者直接去投华人,我亦不会怪罪汝等。”

    陈剑当即正色道:“将军此言,难道是试探末将么?我与裴某有杀兄之仇,将军素知,则岂有投华之理啊?既然将军欲殉天王,则末将便殉了将军,有何为难——自从军投效以来,某早便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了!”

第二十八章、内应

    陈剑陈兴国,自从在淮南投入支屈六的麾下,至今已将近七载了。

    数年前,他跟随支屈六前往上党镇守,估摸着这一去起码得两三年,不忍久别家小,于是暗中将其妻冯氏和一儿一女也都接到了上党,觅地安置。此番支屈六东援襄国,临行之前,陈剑就跑去跟老婆孩子告别,流泪道:“襄国方为华人所逼,太行以东,恐怕皆无安生处,我不能再带着汝母子上道……这一别啊,不知何日能得团圆……甚至于是否尚有相见之日,亦不可知了……”

    嗦嗦的,反复叮嘱冯氏,说我留下几名退伍老兵保护你们,你就此假充平民,躲藏在乡间安生度日吧,好好地把孩子们给养大千万小心,别在兵乱中丢了性命,或者被迫流徙他处,导致即便我侥幸活着回来,咱们也再难聚首了。

    这个冯氏,本是陈剑之兄陈奋之妾,陈剑与之私通,种下暗胎。因此当日一箭射杀乃兄,继而逃出自家坞堡之时,陈剑连老娘都没带,就光带上怀孕的冯氏了。随即在投入支屈六麾下之时,他就谎称冯氏是自己发妻。

    投羯后不久,冯氏临盆,产下一女,并且其后数年,又多给陈剑生下了两个儿子,如今长女已然八岁,末子尚在襁褓之中。

    冯氏与陈剑抱头痛哭一场,完了也奉劝道:“兵危战凶,夫君何必再在赵营为将?不如带着我们母子一起逃走吧。历年积蓄,俭省些用,也尽够我夫妇养大三个孩子了难道夫君还念着昔日杀兄之仇,或者奢望青云直上不成吗?”

    陈剑当日一箭射死其兄,冯氏躲藏在内院,是没亲眼瞧见的,并且其后她就跟着陈剑跑了,自然陈剑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剑对冯氏和对支屈六的口径相同,都说害其兄者,裴该也起码是其部下并且逐渐的,就连他本人也自我催眠,相信了自己所编造的谎话……

    因而陈剑就说了:“赵祚将终,我怎么还敢奢望青云直上呢?而即便顾念旧仇,裴该今为皇帝,我这大仇绝无可报,又何必因此而与他拼死呢?恐怕将我此身碾成齑粉,也难以伤他分毫啊!只是既与裴该有仇,天下之大,恐怕无可容身之地。若往投华人,必然自落虎口;若逃离赵营,支将军须不容我。”

    冯氏点头道:“确实,乱世之中,若无一官半职傍身,无兵卒护卫,身家便无保障……夫君与令兄昔在临淮,筑坞自守,不还是被官军给攻灭了么?然而……夫君何惧投华啊?是裴某杀害令兄,又不是夫君杀了裴某的亲眷,夫君目其为深仇,他却未必记得夫君……”

    陈剑摆手道:“其中情由,汝却不知……”我当初可是给支屈六带路,偷袭蒋集岗,大败过裴该啊,所以不仅仅我跟他有仇,他对我还有怨呢……随即安慰冯氏道:“我自会寻找机会,脱身出来,再与汝母子团聚。汝千万警醒,支将军既率我等离开上党,地方上无警护,必然生乱,汝等切切勿为乱事所波及!”

    就此夫妇二人洒泪而别,陈剑追随支屈六逾太行而东。不过才出井陉口的时候,就有不少故晋出身的将兵落跑,其间也有人暗中招呼陈剑,陈剑反复思忖之后,却并没有动心。等到被围林虑城中,支屈六放他撤离,他还表忠心道:“既然将军欲殉天王,则末将便殉了将军,有何为难自从军投效以来,某早便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了!”

    然而嘴里虽然这么说,把胸脯拍得山响,其实他心中却别有盘算……

    当初在井陉口落跑,或者这会儿散去其实华骑堵在城外,想要假扮老百姓离开,也是有一定难度的别说千里迢迢,孤身而回上党与妻儿团聚不易,即便团聚了,也数年奋斗,一朝打回原型,会变成个平头百姓。他曾经留下数名跟随自己多年,带些伤残的老卒护卫冯氏母子,但即便加上那几人,以及历年来的积蓄,身处外乡,够实力做地主吗?

    无职无权,无兵无粮,从此只能做个农夫,要扛着耒耜下地,陈兴国又怎么甘心呢?

    都是裴该可恨!昔日破我坞堡,杀我兄长,如今又把我这锦绣前程,彻底给打成了齑粉!

    不过转过头来再一想,蒋集岗之战,终究是七年前的事情啦,裴该如今贵为天子,他未必还会记得,甚至于可能对这场败仗讳莫如深,不愿意再提起来。至于是我给支屈六带的路……当日我不过一个逃难的百姓而已,羯军中除支屈六外,未必有几人能够把我的名字和蒋集岗向导的身份联系起来啊。

    而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即便羯赵之兵多为将有,支屈六麾下也换过好几碴人啦,正经参与过当日蒋集岗之战,如今同在林虑城中的,貌似不是很多……且同僚多知我为晋官所逼,来投石氏,具体是怎么个逼法,仇怨有多深,没谁有兴趣知道,更不至于会在华人面前告我的刁状吧……

    昔日蒋集岗之战,支将军对敌的乃是裴氏,而如今包围林虑城的,则是祖氏之兵,他们相互间通传消息,直至把我给揪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仔细想想,这个险值得冒啊!

    于是当日晚间,陈剑便暗开林虑东门,把华骑给召了进来。支屈六得报大怒,破口大骂道:“这狗贼,我不恨其投华,而恨其假装忠勇,称欲与我共死,而转眼便即卖我也。即便死而化身恶鬼,我也必索此狗贼性命!”

    至于赶紧设法通知华人,说这个陈剑你们可别信啊,他当日曾经为我做向导,在蒋集岗大败过你们皇帝的军队,甚至于你们皇帝几乎就因此罹难云云……支屈六还没那么小心眼儿,头脑中压根儿就没有起过类似想法。

    于是华骑进城,将支屈六及残余数百羯兵团团包围在衙署之中。支屈六挺矛悍战,往来冲突,先后捅杀华兵十数人,直至翌日天明,不管华将冯铁如何呼喊劝降,始终不肯屈服。

    冯铁急了,便命于衙署外堆积柴薪,纵起火来。等到烟焰漫天之时,果有不少羯兵冒烟突火,狼狈逃出,但既然失去了墙垣的障蔽,又岂能是华骑的对手啊?多数都被当场射倒、捅翻,只极少数重伤后被俘。

    冯铁询问支屈六的状况,俘虏报称:“火起不久,将军自知不免,便于署内望东北方向而拜,然后自刭矣。”

    于是等到火息烟止,翻捡残垣之下,果然只找到一些焦黑的尸体罢了,不知道哪个才是支屈六……

    报至洛阳,裴该不禁唏嘘小支啊,你最终竟然是落得这般下场……

    想当初身在羯营之时,裴该与支屈六所打的交道最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支屈六撑腰和遮护,他才免受程遐、曲彬等人的折辱,继而还能设谋逃出虎穴……即便自知是敌非友,接触时间长了,也总难免会产生一些感情吧如今虽喜其败,却实不忍其死。

    并且通过长时间的接触,比较深入的了解,裴该也觉得支屈六本质上是不坏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个忠厚人咧。抢掠地方,杀戮百姓之类恶事,非止羯、胡,即便当时很多晋人军阀,甚至于如今转为华朝名将的比方说郭默也都没有少干,既是性格使然,亦为环境所害。象支屈六那样,自己当时跟他说说三国的史事,言及刘备之爱民(为了情节精彩,好吸引听众,裴该基本上是按演义的套路来给支屈六等人说古的),他深以为然,并还能够稍稍检讨自己的过往所为,那就颇为难能可贵了。

    支屈六非胡、非羯,祖上来自于西域,可能是月氏的一支,又为石赵大将,本来裴该曾经想过,要把他留下来作为榜样,以便尽快消除降胡、降羯对华朝政权的敌视羯族还则罢了,各类胡种繁多,肯定是杀不完的,且于妇孺,裴该也严禁部下擅杀。所以说,支屈六你老实呆在上党,等我派人前去接收就完了吧,何必要到太行以东去求死呢?

    但为了自家的军心士气,裴该自然不可能严责祖逖杀俘之事尤其既为情势所迫,祖士稚又杀得不是太多也不可能要他留下支屈六的性命来。而且冯铁上奏,说曾经使士卒呼喊,要支屈六自缚出衙署来,保证不伤他性命为的是将此羯赵重将献俘阙下,比较好看支屈六却根本不予回应……

    则其乃自求死,我又岂能拦阻得住啊?

    是故对于献城而使支屈六自尽的那个陈剑,裴该并没有什么好观感当然也不至于恼恨,终究对方反正来投,可赎前愆,也可作为榜样。于是如冯铁所请,使枢密省拟奏,给陈剑中校衔,留在冯部听用。

    至于这小子乃是自己当年蒋集岗战败的元凶祸首……裴该哪里晓得!

    就理论上而言,裴该是曾经在临淮城内假装纨绔,见过陈剑一面的,但当时下面乌压压跪坐着数十名坞堡主,或其所遣代表,他怎么可能对其中之一印象深刻,竟至将近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呢?且陈剑之名又属大路货,并不特殊,所以裴该根本就不可能产生任何的联想。

    且说冯铁既下林虑,破灭支屈六所部,便即带着陈剑等人折返回来,与祖逖会合,再攻襄国。华军已颇疲惫,再加上守城的羯兵凶悍忒甚,导致一连半个月,祖士稚都不敢再发起全面进攻,只是建造了一些投石车,每日向城上倾泻木石而已。

    但是这年月临时建造的投石车威力有限,尤其准头太差,真正能够轰损城墙的几率很低,且羯兵早将城内房屋拆毁大半,搬运木石,随破随堵,华兵根本就来不及趁势攻城。祖逖因此上奏朝廷,请求委派能匠前来,助造器械。

    听说裴该……不,天子曾经使徐渝等改造过投石车等各类攻城器械啊,说不定只要派几名工匠过来,或者哪怕遣人送图谱过来,便可使战局有所改观呢。

    奏上不久,计算日程,裴该还未必能够见到,洛阳方面即遣一队车马来至前线,领头的乃是兵部司库司丞孙珍。

    孙珍孙士圭,晋时为尚书令史,芝麻绿豆般小吏,因为暗中依附裴诜,为其驱驰,故而得裴诜所荐,转武职入兵部司库司担任了副职,官正六品此等于华晋禅代之际横向勾连,沮晋事而拥华主的小吏,如孙珍、张异等等,不少都在新朝连升数级,成为了各部门的中坚力量。

    孙珍拜见祖逖后,便将出制书来,说:“天子诏下枢省,乃遣末吏押运器械来至军前,相助元帅破襄国城。”

    祖逖大喜,心说我跟裴该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刚想让他给我调点儿人员物资而非兵马过来,他同时就也想到了。这孙珍既是司库司的官僚,负责军事物资的整备、储存和调运,那他所带来的,多半是用来制造攻城器械的重要部件吧不可能整运希望还有图谱。

    谁想查验几辆大车上的货物,却只是一些黑色粉末和药材……

    营中诸将尽皆疑惑,先问孙珍:“这黑色粉末,得非火药么?”孙珍点头说是。然后又问:“则别运来些草药,又有何用啊?”我们这儿粮食不大够,伤药还不怎么匮乏呢。

    孙珍先不回答,却反问道:“前日元帅上奏,云围羯贼于襄国城内,而石勒为省食粮,逐出平民,则如今城中,都是羯赵的官吏、将兵,少有百姓此言果然么?”

    祖逖怫然不悦道:“既是上奏,岂敢有假,欺瞒天子啊?”

    孙珍笑笑,说:“是天子先使我问祖元帅此语,为圣心仁厚,不欲多伤百姓也。”随即一指那几车药材,说:“既如此,可用此物,助元帅破襄国而擒石勒!”

    于是按册检点车上药材,包括草乌头、巴豆、狼毒、竹茹、麻茹、砒霜等类,各二三百斤不等……

第二十九章、敌之忠臣,我之寇仇

    围城之中,胡、羯都已存死志,唯独胆战心惊,难以安眠的,是那些“赵人”官僚。

    其实当日华军尚未合围,石勒逐出城内居民的时候,就有不少官吏改了装扮,混在人群中打算落跑。只是小吏还则罢了,朝臣中有名之人,羯赵兵将多半识得其面,哪儿那么容易让你逃走啊?

    比方说律学祭酒庾景,就被赵兵给逮了个正着,押着来见石勒。石勒不禁叹息道:“卿以为赵必亡乎?今冀、幽两州犹奉朕号令,若能死守襄国,逐退华寇,我尚有用得着老先生处何以这便欲弃朕而去啊?”

    于是不顾庾景磕头如捣蒜,下令将其就在大殿之上斩首,复悬首级于城门上,以儆效尤者。

    可是终究拦阻不住,还是跑了不少人,只是等到华军彻底合围之后,那真是想跑都没机会了……张敬、徐光等出身贫寒,自知降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仍肯为石勒谋画、奔走;而那些出身略高一些的,则只能闭门垂泪而已。

    就中荀绰来见裴宪,问说景思啊,你看这城究竟能不能守得住哪?天王说只要逐退华寇,还有望重定幽、冀两州,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裴宪叹息道:“此问君心中自有答案,何必试探于我。”顿了一顿,又道:“虽然我等前日劝说天王,遣使江东,约与晋王共伐华寇,奈何但见使去,不见使归……尤其天王又不肯去尊号。今华势正炽,祖士稚将数万之众,直入长驱,既围襄国,岂肯轻退?即便粮尽而稍稍南却,我又何来兵马复定幽、冀两州,防其复来啊?

    “赵之亡也,不在今岁,便在明岁……我倒望其今岁便亡,否则围城日久,将士饥馁之下,我等即望粗食而不可得矣。”

    荀绰点一点头,便道:“今岁亡也好。我等只须谨守门户,候华人来,归降便了……终究与张敬、徐光等寒庶不同,我等乃世族大家,亲朋遍布洛阳,或能在华主面前为之缓颊,免于一死……尤其君为华主叔父,必可逃过大难。”

    裴宪摇头道:“君可继作《晋后略》,有此书在,即便身死,亦能流芳千古,况乎未必死……我则不同,我与文约将出五服,向来疏远,又从未谋面,岂能因此求免……”

    荀绰说再怎么疏远,终究是本族亲眷啊,你们都同一个祖宗呢“闻令弟文冀、公演等,俱于华仕至高品,爵封郡公,其与华主,不也是疏族远支么?”

    裴宪苦笑道:“休说文冀、公演……彼等只会忌我,岂能救我啊?前和伯齐之死,便可知其心矣!”

    和伯齐就是和济,华朝肇建前不久,被荀氏叔侄踢出来当替罪羊,旋为裴嶷构陷而死,其罪状当然是指使明达,谋害了裴丕……但是和济为什么要谋害裴丕呢?理由是他跟羯贼暗中有所勾结,牵线搭桥的,正是裴宪裴景思!

    晋时高门,往往互为姻亲,而不会轻易搭理寒门庶流,或者哪怕只是第二等家族,所以高门之间,兜兜转转,多半总能挑出些亲眷关系来的。如晋初京陵公王浑,就曾将一女嫁给裴楷为妻,生下裴宪,又将一女嫁与和矫为妻,生下和济所以和济跟裴宪是嫡亲的姨表兄弟!

    其实王浑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卫恒,生下那个原本历史上被看杀,这条时间线上被裴该“骂杀”的卫。

    就理论上来说,和、裴既然有亲眷关系,那么裴嶷你下手就不该那么狠辣,即便因为情势所迫,只能杀和济以止谤,也总得给亲戚一个相对名誉的死法吧?结果不但诬和济通羯,还拿他裴宪当幌子,则裴文冀、裴文约叔侄于裴楷一系根本不存在善意,由此可明矣。

    西裴(裴苞、裴粹)和裴宪出自同一位祖父(裴徽),东裴(裴武、裴嶷)之祖则是裴辑,裴该的曾祖父是裴潜;则血缘既疏,向无往来,再加上裴楷裴宪这支实在也没别的什么人了,那裴嶷、裴该等,还有多少大可能性仍旧顾念同族之情呢?

    裴该此前就勒令族内,把裴宪这支给除了籍了;且在裴宪想来,越是大家族,内部支系争斗越凶,已有东、西两裴在,岂能容忍再加进一支去啊。故此他才对荀绰说,你们荀氏还没除你的籍吧?则你尚有活下去的可能性,我却非死不可!

    二人正在商量着呢,忽听城中喧哗声大起,随即有家奴来报,说华寇进了城了!

    祖军的疲弱之态,石勒自然有所察觉,所以他才一直死扛着,既不肯降也不肯走。

    其实在三台战败之后,襄国之南,再无险阻,便有臣僚劝其出狩也就是逃跑的相对名誉些的说法啦安建议到上党去,因为有太行山为凭,相对要好守一些;徐光则建议到幽州去,地远难越,华军不可能北追不止。

    然而石勒却坚拒了群臣的谏言,说:“昔洛阳破,晋主亦不肯走,难道朕反不如司马炽乎?!”

    群臣心说司马炽那是不肯走吗?那是走不了吧……

    主要石勒考虑到,倘若自己留在襄国,尚能坚诸将吏守城之心,若是主动逃亡,麾下多半会一哄而散你瞧刘曜弃平阳而逃,身边儿还剩下几个人啊?他如今究竟跑哪儿去了,我都没能打听清楚,大概是在河套附近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吧……

    而且我能跑哪里去?去上党吧,固然可倚山险而守,但也被封闭在谷地之中,再无复兴、发展的机会啦。且等到华人彻底镇定了冀、并,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展开钳形攻势,区区上党、乐平二郡,能够将出多少兵马、食粮来,我怎么抵挡得住?!

    跑去幽州吧,虽说华人可能暂时无法紧逼,但慕容之势正盛啊,倘若与刘琨合力西进……我宁死于华,绝不死于鲜卑!好歹裴该、祖逖都是文明人,不至于过份地折辱于我……哪怕只是尸身。

    当然也有那看得清大局,但拎不清眼下形势的家伙,竟然提出请石勒以去尊号、降封为王做条件,去跟华军和谈其实也就是投降当场就被石勒下令推出去正法了。

    等回到后宫,石勒不禁对程后叹息道:“昔在宁平城下,我坐帐中,晋之王公大臣环拜于外,就中也有裴文约……不想十年之间,天地更换,他倒在洛阳城内安坐。然我岂肯往拜啊?死,易事耳,降主之名,绝不可担!”

    但随即他也垂泣道:“我纵横半生,王公也杀过了,天子也做过了,虽死又有何憾?大丈夫轰轰烈烈而生,复轰轰烈烈而死,天福也!只可惜汝等亦必随我而死……”

    随即连连跺脚,说:“悔昔日不杀裴该,复不听右侯之言,我死可为后人之戒敌之忠臣,我之寇仇,不可留也!”

    然而这等颓唐之态、失望之语,石勒只肯在妻儿面前发泄一二,而面对臣工、将卒之时,却始终昂头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并且随着战事的胶着,石勒也逐渐觉得,赵未必遽亡,我亦未必遽死只要能够守住襄国,暂时逼退祖逖,或许真有重定幽、冀的机会,亦未可知啊。

    幽、冀两州,目前理论上仍属赵国所有,但国家机器已经彻底运转不灵了,流民遍道、盗贼纷起,冀州大概超过一半城池,幽州也有三成左右的城池,全都无人管治,即便剩下的城邑,赵兵也只能闭门谨守而已,就连近郊乡、亭都无力也不敢履足。要把如此混乱的局面在短时间内重新镇定下来,使民众、土地可为自家所用,绝非一件轻松之事。千头万绪,困难重重,就连石勒本人偶尔想起来,都会觉得脑仁儿疼。

    难吗?肯定是很难的,但石勒自己给自己打气再难还能难过昔日我等唯一二十骑,从汲桑而投公师藩之时吗?

    但那终究是后话了,首先必须得牢固地守住襄国城,且待华人先撤,日后事,可再作筹谋可惜张宾已经不在了!因而石勒领着安、孔苌、王阳等将,谨守城池,以待华军疲惫或粮尽而退。

    且说这一日晨起,他觉得脑袋有些发蒙,身子有些发沉,欲召御医前来诊治,却报宫廷医者都是赵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陆续出城落跑了……郭敖闻讯,便推荐自己营中的医生简道简至繁来为石勒看诊。

    石勒上下端详简道,依稀认得,便问:“卿昔曾投我而入‘君子营’中,可是么?”简道叩首道:“诚如陛下所言。”石勒随口又问道:“则卿投效既早,又懂医术,为何今日才是军中一小吏啊?”

    简道当即回复道:“为臣不肯依附程仆射,乃至沉沦下僚,无望升迁……”

    这话半真半假简至繁本身没啥本事,即便懂点儿医术,也没法跟正经御医相提并论,别说程遐了,就连张宾、徐光等人都不怎么瞧得起他,即便他想贴上去依附,那也得人家肯搭理啊。然而简道投羯已在十年以上,当初“君子营”中,便常可见其身影,按道理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光熬资历,就够升任郡县之职了吧。

    只是程遐、张敬、徐光等各植党羽,所要安插的人实在太多,谁会想得起一个毫无用处的简至繁来呢?

    徐光曾经一度被程遐斥之于外,张敬则唯程遐之命是听,故此前些年执赵政的文臣,以程子远为尊,则简至繁当然会把不得升迁的怨气,全都归之于程遐了。如今程遐被迫出外,不在朝中,他正好在石勒面前告上那厮一状。

    石勒也不禁慨叹道:“都是程遐误朕……朕若专任右……太傅,何至于此!”

    简道胆子本小,捅了程遐一刀后,便不敢再鼓唇舌,赶紧上前去给石勒把脉。完了说:“陛下不过小染风寒而已,但安养贵体,微臣再开几剂汤药,五日后便可痊愈。只是今日风大,陛下不宜再出宫登城去了。”

    简道自去写方不提,石勒则急召安来,说我偶染风寒,听说今日风大,就不上城去了,城守之事,一以委之爱卿。随即又问:“华寇仍旧以投石机,妄图破我城壁么?”

    安点头称是,随即微微苦笑道:“投石机无甚准头,城壁自可随破随补,只是士卒每日负盾登城,亦难免有所死伤,乃稍稍生出惧意来也,不可不虑啊……”

    祖家军临时建造的投石机,结构比较简单,强度也不大按照后世的规制,多数属于“单梢”只能往城上抛掷些三四十斤重的石弹,别说准头太差,十难中一了,即便得中,除非正好砸在已有破损之处,否则对城壁的损害也相当有限。

    只是登城护守的士卒,偶尔会被石弹砸中,虽然数量不多,每天也有这么五六个甚至十来个人。固然这种数量的损耗,赵军完全禁守得起起码得六七个月不停地砸下来,才能予守军以重创吧但只要中弹,即便不死,也必臂断腿折,围城之中,基本上就没有存活的可能性了,这对士气多少是个打击啊。

    理论上碰到这种情况,守方就应当派精锐突出城去,尝试摧毁那些投石机。只是华军近日不敢再蚁附攀城,自然有大把的兵力可以专门来保护投石机,安也曾经尝试过两回,却如同踢中铁板一般,不但无功而返,抑且伤亡颇重,就此不敢再出城去了。

    于此,石勒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他原本还计划着自家也于城上搭建投石机,与华人对射,只是军中工匠多是“赵人”,多半陆续跑散了,剩下的难肩重任,所造投石机不但射程有限,而且多不过三四射,便会散架……华人的投石机可是往往能用一整个白天的。

    故而对于安的禀报,石勒只能权当没听见,急忙转换话题,提醒道:“今日风大,须防华寇射火箭入城,纵火烧我。”

    安说这倒请您放心,华寇从前又不是没尝试过放火箭,但“沿墙十丈内房屋,皆已拆毁,食粮亦储于安全之处,即便华人建云梯近城,纵放火箭,亦于我无伤也。”而且你投石机距离城壁两百步之遥,若建云梯放箭,起码得近到百步之内吧,那我城上的弓箭也能射到你了难道就你们会放火吗?云梯可都是木头搭的。

    石勒这才定下心来,可谁成想安去不多久,突然有军士来报:“华寇登城矣!”

第三十章、毒计

    安辞别石勒,领兵登上城墙,四城巡视。

    此际王阳护守西城,桃豹护守东城,支雄护守南城,吴豫护守北城,孔苌警护城内,李寒禁卫宫廷,而由安总统四方守备。

    果然他还未至城上,就听说华人按惯例又把投石车给推出来了……

    最近十来天,华军不再攻城,只是遣人四处伐木、取石,在营中打造投石机,每日辰时便于某方城壁前推出数十具来,轰击不休,往往要等暮色四合,方才收去其间也时有自损,多半都能临时再替补上。

    今天这些投石机,据说出于东垒,故而安便急向东城而来,同时也派人去提醒守西城的王阳,要他警惕华人行声东击西之计。

    投石车自营中出来,要推至距离城壁约二百一十步的地方,因为榔沉重,虽然下置六轮,仍然极其迟缓。而且等运到位了,还需要卸去车轮,打桩固定,并由数支小队围绕警护,所以直等安登上东城,跟桃豹见了面,第一轮石弹还没有正经砸过来。

    城上守兵也都有了经验,多数手执大盾,遮护自身,并且分开两腿,略略屈膝,随时打算跑路石弹飞行速度相对箭矢要缓慢得多,只要瞧准其落点,及时避开十步左右,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受伤啦。

    离城堞稍远一些,木石堆积,也有不少羯兵做好了随时搬运材料,修补城墙的准备。

    安抵近城堞,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桃豹急忙提醒他:“兄身份贵重,切勿冒险,要防华寇暗箭。”

    祖逖此前尚有力量猛攻襄国之时,就已经大致将城壕填实,把城外羊马垣也都给扒了,故而能于夜间派遣零星精锐弓手潜至墙边,伏地不动,候天明时,自下往上,暗箭射杀守将。虽说一旦放箭,必然暴露行藏,既在城壁之下,多半是回不去了,但若真能伤到羯军重将,必可重挫其士气,这个险值得冒啊。

    月余之间,陆续有六七名羯将因此中箭负伤死的倒还没有其中也包括了大将吴豫,被一箭正中其左臂。因此今日桃豹才提醒安,要提防华人的暗箭啊。

    安却不以为意,摆手笑道:“区区弓手,如何能伤得了我?”随即双眉微微一皱,说:“果如天王所言,华寇确有纵火烧城的意图么?”

    原来他看到华军的投石机都已到位了,并且几乎每具侧旁,都会放置一个火盆……但是没见有云梯或者类似的器械继出啊,这个距离可射不了火箭。难道说,投石机也可以用来纵火不成么?

    虽感疑惑,还是关照桃豹:“将城上可能引火之物,全都撤下,以策万全。”

    话音才落,就见数十支巨大的摆臂开始运动起来……

    裴该在关中已然“发明”出了配重投石机,但因为对工艺的要求比较高,于重量和射程的计算力要求也更严格,故而尚未能推广开来,祖逖但知其事,而不知其用。祖逖于军中所造的,乃是传统的人力投石机,以木为柱,上用独木做摆臂,长的一头栓着盛石弹的皮兜,短的一头系四五十条绳索,一兵一索,要同时由四五十人齐力拖拽,方可发射。所以就理论上来说,人力投石机比配重投石机精准性要差得多再怎么听从号令,齐心合力,终究人有强弱,力有缓疾,影响到摆臂,浪费了更多的功不说,还必然造成很大的偏差。

    且说摆臂一动,弹便投出,但与往日不同,今日这数十具投石机出来的,竟然是一团团的火球,而且相对要更精准一些,几乎有半数直向城上而来剩下的或落在堞下,势必撞正城壁,或者越过城头,会被入城中。

    撞正城壁的那些倒无所谓,羯兵早就做好随时修补的准备啦;安只担心那些投入城中的,最远可超城壁六七十步,那就有可能砸中尚未扒光的那些房屋啊,一旦引起火来,即便施救不难,也易使守军人心动荡。

    故而他关照桃豹:“城上事,君可仔细。”自己匆匆下城,去安排士卒汲水负土,做好救火的准备。

    安一只脚才刚迈下台阶,十数枚火球就落到了城墙之上,当即“嘭”的一声,溅射开来,崩得满地都是火星,更引发了络绎不绝的惊呼声。

    桃豹初时难免吃惊,但随后便放下心来城上可资引火之物,多半都已经撤下去了,剩下的也用毡子遮盖,就那一点点火星,真未必可以酿成烈焰。士卒之所以惊呼,只是临事慌张而已,事实上火星沾甲即灭,沾衣也不过燎个破洞而已,即便触及皮肉,亦属轻微小伤。

    只是那些貌似不是石弹,因为落地时并无震动,火星四溅后,便即跳跃翻滚……若是石弹砸中土墙,绝对不会跳那么老高啊。

    桃豹正欲冒险近前查看,忽见眼前那枚弹中冒出烟来难道内中尚有引火之物么?赶紧命令士卒担水过来浇灭,然而水尚未至,烟却愈浓,片刻之间,这一片城墙便被浓烟所笼罩,五步之内,难辨人面。

    桃豹以手遮掩口鼻,但还是有烟冲入窍中这烟貌似比平常烧柴烧炭之烟更为呛人啊,他先是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随即就觉得眼前发黑,四肢发软……

    虽然从没见过这路奇怪玩意儿,终究是打老了仗的,桃豹当即反应过来不好,此烟有毒!

    北宋庆历四年,官方撰成《武经总要》一书,记载了三种火药配方,其中一种就是:毒药烟球火药法有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制式化学武器了。

    具体这种毒药烟球的配方,裴该自然是不记得的,但这不妨碍他提出方向来,命徐渝、彭晓等人试验、制备。这回孙珍带来那么多药材,什么狼毒、砒霜等等,就正是用来配合火药,制造毒药烟球的。

    这种毒药烟球是用树皮和干草厚厚扎成空心圆球,内塞药物,外敷油脂,临战时以火点燃,投放出去,外层烧漏后,内中火药快速燃烧,烤炙药物,自然浓烟腾起说起来很简单,然前后试验不下三百余次,方始制成。

    孙珍这回还带来了十数名工匠,部分相助改造投石车既然投火球,则盛弹的兜囊不能再简单用皮和绳来制作了,必须加以防火处理部分连夜赶工,制作毒药烟球。至于改人力投石车为配重投石车,那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并不值得。

    只是今日风大,祖逖担心毒烟会不会随风而散,孙珍也就此请教有经验的匠人,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使用,无妨。”匠人解释说,烟球中倘若填药太少,怕是效果不彰,填药若多,若毒烟久聚不散,对己军也会造成妨碍有点儿风正好,只要不往咱们大营刮就成啊。

    风自东南而来,故此投石机设在城东,一轮便投出了数十枚毒烟药球,其中十数枚正中城上因为分量轻,只用二十人拖绳,准头乃略略强些当即浓烟腾起,笼罩城堞。当投石机第二轮抛射的时候,华军中早有千余军士纵跃而出,每人都用湿巾裹着口鼻,执刀扛梯,便向城下疾奔过去。

    此次攀城,轻松无比,根本就没有赵兵露头抵御。而等到华卒陆续攀上城头的时候,风过烟散,视野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只见赵兵赵将,多半佝偻着身子,委顿在地,猛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根据试验,这些毒烟是不大容易真把人给毒死的,但若闻得一些,便会呛咳,闻得多了,四肢无力,即便烟散后也会大病一场。当然啦,倘若某人体质太弱,竟至在毒烟中昏去,那么于毫无防范下呼吸久了,再醒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事先早有分派,因而最初攀上城壁的华兵,便各执器械,先将附近仍在翻滚挣扎的赵兵逐一补刀,清理出一片安全区域来;随后登城的华兵则号令有序,齐往城下杀去,以期夺取和打开城门。

    就中有一名华卒见桃豹委顿在地,瞧服色不是普通小兵,便即挺着刀来枭其首级。桃豹终究是羯赵宿将,身体素质比较好主要是日常营养摄入丰足竟然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自腰间抽出刀来,看看华兵临近,当即奋尽全身气力,半坐起来,一刀便向对方下腹部捅去。

    那华兵促起不防,“呀”的一声,中刀而倒。然而他这一倒,却引来了更多的华兵,当下数支长矛攒刺过来,桃豹手足皆软,难以招架,遂被穿胸洞腹而死……

    至于返归城下的安,也没落着什么好。

    早有不少毒烟药球越过城墙,被抛入城中就理论上而言,这不在计划之内,但属于绝难避免的误差照样腾起毒烟来。城下范围广大,药球分散,导致烟不甚浓,但因为有城壁的遮挡,风力也小,使得毒烟久聚不散。

    安方才下城,便吸入了毒烟,不禁剧烈咳嗽起来,几名亲兵急忙上来扶持、护卫,但同样中毒而倒,就此相互拉扯,翻躺了一地。

    随即华兵便登城了,并且络绎下城来抢夺城门。其中数人见有赵将倒地,便脱队奔跑过来,先将安的亲兵尽数砍死,复按住安,自腰间取出绳索来绑缚。

    安自知不免,乃奋起最后一点气力,大叫一声,自己咬断了舌头。

    华兵急忙伸手来掰他牙关,却硬是掰不开……

    虽说所谓的咬舌自尽,纯属乡野谬传,理论上是不会死人的;只是安先中了烟毒,复大量失血,甚至于血液通过气管而流入肺部……因而在痛苦了将近一顿饭的时间后,还是得偿所愿了。

    华兵陆续战翻数十名尚有些战斗力的羯兵,冲入门洞,却一时间难以打开城门为了防止敌军以撞车等破门,羯兵早就用大车盛装木石,几乎把大半个城门洞全都牢牢地封堵上了。正感束手无策之际,远处传来了人喊马嘶之声……

    毒烟所覆盖的地域终究有限,距离城壁稍远些的赵兵并未中毒,乃听得城门方向喧嚣声起,纷纷赶来救援。

    于是双方即在城门前激烈厮杀起来。固然毫无防备地踏入毒烟笼罩范围内,赵兵纷纷手软,十分力气难以施展出一分,但华兵逐渐地也同样受到了毒烟的影响终究用湿巾捂住口鼻,这种防护手段太过粗陋,加上奋战多时,水气逐渐蒸发,面巾也都陆续干了……

    好在随即大将刘遐便登上了城头,见此情景,一方面命士卒搜检赵兵尸体上的水囊,重新润湿口鼻,一方面让人缒下城去,请元帅再添生力军。随即他便在上下坡道上组织防御,与前来增援的羯兵正面激战。

    不多时,赵将孔苌也至城下,分派人众,将先期下城的华兵全都砍死;随即模仿其状,也汲水来濡湿手巾,用以裹面,指挥士卒登道而上,想要把华军重新给逼回城上去。

    只是坡道狭窄,刘遐以长矛兵排列方阵做防御,赵兵一时间竟然难以得手。

    随着登城的华兵越来越多,甚至于城外隆隆声响,估摸着祖逖是趁机把云梯等大器械也都推出来了……孔苌估判形势,战败已成定局,乃使副将接替指挥,他自己策马而向禁中,前去向石勒告警。

    孔苌琢磨着,如今之势,我只有护着天王突围而走了其余三道城门尚在我手,趁着华人注意力都放在东城的机会,有希望自西门突出。至于出去后往哪儿跑,到时候再说吧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孔苌去后不久,城上、城下,毒烟俱已散尽,刘遐利用己方源源不断登城的生力军,一步步将赵兵压至坡道之下,其后又分兵复夺城门,开始撤除堵门的木石。

    城外祖逖也使樊雅推出撞车来,奋力擂撞城门,前后约摸半顿饭的功夫,终于撞断门栓,并将木质城门撞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华军里应外合,一起清理城门洞,等到道路通畅,冯铁率骑兵驰骋而入的时候,仍然苦战护守的羯兵才终于彻底崩溃……

第三十一章、羯主之死

    得报华军已登东城,正在过府拜访裴宪的荀绰不禁大吃一惊,就觉得手足皆软。裴宪说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保护自家妻小要紧,荀绰却苦笑道:“只怕已有华兵迫近,或者赵兵趁机于街上抢掠……”

    城里能够抢的,早就已经被安、孔苌等为振士气,放纵士卒抢掠一空了;只剩下裴、荀这些高官的府邸,赵兵暂时还不敢惊扰。然而一旦城池将破,赵兵各寻生路之时,会不会再无顾忌呢?荀绰心说这会儿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出你的府门,经通衢大道回自家去啊。

    裴宪倒还算镇定,笑一笑说:“既如此,我两家的性命,便都仰赖彦舒了。”随即把两个儿子裴挹、裴叫过来,让他们向荀绰行大礼。

    裴挹、裴少年俊彦,俱以文才知名,但碰到这种状况,光能吟诗作赋又济得何事啊?全都面如土色,甚至于遍体筛糠。

    裴宪一指荀绰道:“我与荀君原本投契,又共历患难,汝等当事荀君如父,若我在也……”

    这二人原本依附王浚,王浚被杀后,其部下皆谒石勒请罪,只有裴、荀不到。石勒召二人来,呵斥道:“王浚残暴凶虐,我故讨而诛之,众人皆来请罪,唯二君不来,为与之同恶难道就不怕死吗?!”

    二人从容答道:“我等世仕于晋,荷其荣禄,王浚虽然凶暴粗俗,终究是晋之藩镇重臣,我等故依从之,不敢怀有二心。倘若将军不行德义,只施威刑,则与王浚何异啊?我等虽死,亦本分也请就死。”不拜而出。

    石勒见状,赶紧把二人给叫回来,拱手致谢道:“常闻二君忠义,今果如是。方才不过戏言罢了,万勿见责。”就此待以客礼。

    其后石勒查抄王浚部属、亲眷的家产,都有巨量钱帛,唯裴、荀二人家中只各得书百余套,及盐、米十数斛而已。于是更重二人,当面说:“我不喜得幽州,唯喜得二君也。”又是拉拢,又是逼迫,双管齐下,终于使得裴、荀出仕。

    为什么石勒已经在裴该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却还不肯接受教训,仍要费心招揽裴宪、荀绰,而不肯遽杀之呢?因为时势不同于宁平城杀尽晋之王公而独留裴该,纯属石勒的个人趣味;而等到杀王浚之时,他已不再四方流蹿了,有志以冀、幽为根据地,逐步扩展势力,乃至谋夺天下,那就不能不招揽裴、荀之流高门子弟啦。

    即便那俩货没有装腔作势,而是一吓就跪,石勒照样会以客礼待之。

    况且裴该当初孤身一人,坚决不降,其后还是为了救姑母,才暂时留在羯营,与石勒虚与委蛇的;而裴宪、荀绰,妻儿俱在蓟城,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还不怕家人枉死吗?

    所以说,只要这二位不跟裴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驳石勒的面子,石勒是断然不肯下狠手的。而此二人也正如石勒所料,先假装忠悃,以期不损德望,等到石勒把面子给足了,也便顺坡下驴,就此失身从贼。

    至今忽忽四载,裴、荀二人在羯赵政权中抱团取暖,同进共退,逐渐地也形成了一个小集团。只是这种世家集团,既不能从张宾、程遐等人手中夺取权势,复常为胡羯将吏所欺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将来教太子文学,以及中国的礼仪、典章,则太子一旦继位,才能有他们故晋世族的好日子过。

    在原本历史上,这个幻想被石虎给彻底打破了,裴挹、裴,也俱为石虎所杀……

    至于这条时间线上,这般空想亦成虚妄,裴宪乃不再留恋于人世主要他估摸着自己不可能活得下去因此将二子托付给荀绰,然后自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毒药来,入水杯之中,略微晃晃,一饮而尽。

    裴挹、裴尽皆跪地大哭。荀绰也感哀恸,但他终究年岁大,经的事儿多,还不至于如二子一般张皇失措,于是急命彼等收敛乃父遗体,自己则跑去前院,命跟随来的奴仆回家报信,并去街上打探消息。

    时隔不久,果报赵兵奔散,而华军入城。荀绰乃命将大门略略拉开一线,以示无备,并待华兵。

    华军一部在祖涣的率领下,直取宫禁,去擒石勒,其余的多由樊雅等将率领,去夺另外三个方向的城门;唯少部分归于刘遐麾下,于城内搜杀散兵他终究不属于祖逖的亲信班底,搜羯主、杀羯将的重任落不到他头上去,况且此前夺门,已立大功,后面的功劳肯定得让给别人了。

    其麾下一支华军小队,看看迫近裴府,荀绰赶紧派奴仆上前搭话,说前面是裴公府,过两条街有荀公府,都是世家高门,愿意降华,还请将军勿要欺凌其家人啊,甚至于派兵保护,免遭乱羯所害。

    队长一听说啥,姓裴的和姓荀的……这裴不会是闻喜裴,这荀不会是颍阴荀吧?赶紧去报刘遐知道,并且派兵往其府上来,入门进院,却果然不敢冒犯。

    刘遐闻报,自也不敢轻慢虽然从贼,但谁知道洛阳的裴、荀对他们是什么态度啊?这般世族就算落了毛也还是凤凰,哪是我这草鸡可望项背的?倘若数年之前,天下尚乱,象刘遐这种武夫也未必会把高门放在眼中起码悄悄地弄死你,有何妨碍啊但如今社会秩序逐渐恢复,天子又姓裴,而皇后姓荀,刘正长岂敢孟浪?

    此外还有祖元帅的态度呢。想当日围城阙一,不少所谓的赵人,也就是故晋人士逃至城外,祖逖下令百姓不论,衣冠皆捕。可是捕得了那些衣冠士人,也都没有擅杀啊,逐一甄别,大部分槛送洛阳,小部分加以斥责后就地释放,甚至于还有十多名赵国的中层官吏被他留在营中,补任了文书。

    于是刘遐便使人护卫裴、荀二府,并由他们派人指引,把仍留在城中的故晋世家也全都保护了起来。

    孔苌快马驰向禁城,去向石勒禀报噩耗。

    在此之前,石勒就已经接到了华军登城的消息,他急忙换穿铠甲,佩上战刀,打算亲临前阵,指挥士卒将华人逼退。才刚下殿,等着侍从牵马过来,孔苌就到了,当即单膝跪在石勒面前,将东城的情况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番,完了说:“看此情势,城已不可守,陛下当急谋突围……”

    石勒双眉紧锁,愣了一愣,忽然间冷笑道:“竟能以石施以毒烟……比非祖某之计也,必是裴某的花样!”

    他跟祖逖打了不少次交道了,深知对方智勇双全,但于装备和指挥方面却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突破;反倒是裴该,虽然正面交锋的次数不多,但降胡来投,都说关中军制有火药,擅使火箭,甚至于还能以铁筒喷射砂石……几乎每种花样,都听得羯赵君臣翘舌不下。

    石勒也曾经问张宾:“得非裴文约访得了什么能人异士,甚至是仙家相助么?”张宾的回答是:“裴文约最慕诸葛亮,而据说诸葛亮曾制连弩,一发十矢,又造木牛流马,可于狭道运粮如飞……始知真将才也,通天人之变,明六合之理,善能假物为功,裴文约为其流亚乎?臣不及也……”

    也就是说,张宾感觉,那些花样应该都是裴该自己琢磨出来的当然啦,为将者只须指点一个方向,肯定还有匠人帮忙落实和完善石勒素信张宾,加上他也同样看重裴该,对此自然笃信不疑。

    所以若说是祖逖新发明了用车放毒之法,石勒还未必信;但考虑到如今裴该是祖逖的大后台,自然会将手中法宝或许有些保留地供应给祖逖,则不必人言,更不必起张宾于地下,他就有七八分肯定了。

    听孔苌所描述的东城附近战局,石勒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要利用毒烟笼罩,可以使得华人攀上城头,并且守住城上一段时间,自然会有源源不绝的增援抵达;而赵兵数量比华军为寡,此前纯恃坚壁苦守,则一旦被华军突入城中,士气必沮,恐怕再难扭转败局了。

    于是便问孔苌:“桃豹安在?安又何在啊?”

    孔苌回答道:“臣至时已经不见影踪,恐怕难以幸免……陛下还是赶紧上马吧,由臣护卫,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去。”

    石勒苦笑道:“何其难哉……”随即双目一瞪,呵斥道:“我赵唯有死天王,安得有弃众逃生的君主?朕今宁死不走,卿等可自寻生路去吧。”说着话,也不再搭理孔苌,转过身便往后殿而去。

    孔苌无奈叩头,然后自去逃命不提。且说石勒进了后寝,即拔出刀来,凡见宫人、奴婢,便即一刀过去,生生劈死,说:“由朕杀汝,好过受华寇之辱!”

    宫人、奴婢纷纷惊叫逃命,石勒杀得遍身是血,双目赤红,直至程后与太子面前。程后大惊,忙将太子石弘遮护在身后,颤声问道:“陛下……陛下何以如此?难道是华寇进城了不成么?”

    石勒瞠目道:“正是。朕宁死,不能为华寇所辱,当先杀汝等,然后自尽!”

    程氏忙道:“妾自当随陛下死,但请陛下顾念弘儿尚幼,即便为华人所俘,未必便杀,饶过他的性命吧。且请陛下容妾自尽,勿污陛下之刀……”

    石勒眼望着妻儿,原本硬冷的心肠不禁稍稍一软,便即抬起左手来轻轻一摆:“卿去吧。”

    程氏抱着石弘,尚且不舍,石勒猛然间暴喝一声:“汝还不去,难道真要朕动手不成么?!”一把便将石弘揪离了其母的怀抱。程氏泪如雨下,捂着脸奔入帏后去了。石弘又是伤心,又感害怕,当下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来。石勒一把将儿子揪起来,夹在肋下,复向前殿而来。

    回到前殿,左右环视,问:“孔苌已去了么?”

    几名侍卫回答说是,石勒不禁长叹一声,便召唤李寒过来,吩咐道:“朕已决心与国同殉,然不忍杀太子,将之托付于爱卿。卿可抱此子追上孔苌,与其一并突出重围去若能破围,即隐姓埋名,为朕将太子养大;若不能破围,由卿杀太子,勿落于华寇之手!”

    李寒接过太子石弘,拜泣而去。

    祖涣在赵宫之前,遭遇到了最顽强抵抗,数百赵兵凭恃地利,箭如雨下,矛刺如林,给华兵造成了不小的损伤。祖涣连攻三次都难以突入,恨得亲自上阵,身披重甲,手挺长矛,命部曲以大盾遮护,身先士卒,直扑宫门。

    宫门很快就被撞碎了,随即双方就在门内外短兵相接,恶战起来。华军仗着人多势众,反复替换生力军上阵,终于将赵兵一步步逼退入宫内。

    忽听一声大喝,只见一人身穿金甲,却不着盔,而戴一顶平天冠即冕之俗称也手挺丈八长矛,自殿中直冲出来,矛起处鲜血飞溅,接连捅穿了好几名华兵,且向祖涣杀来。祖涣挺矛相迎,只觉得双臂大震,被迫撤步,躲在部曲手执大盾后。敌将奋起一矛,竟然洞穿大盾,矛尖顶在祖涣的胸甲上,撞得祖涣又退一步,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听对方喝道:“朕便是石勒,且为朕寄语裴文约,天下汹汹,我便让与他又何妨!”随即也不抽回其矛,空着双手,又反身入殿去了。

    石勒去不多时,殿中便即腾起烟焰来。赵军禁卫无不惨叫,当下势若疯虎一般不要命地扑上,竟然又将华军迫出了宫门。等到祖涣再次替换上一批生力军,重新突破宫门的时候,赵殿之火已然极盛,再难扑救了。

    最终数百赵军禁卫全都战死,无一人肯逃,更无一人肯降。华军只能绕过大殿,杀进内宫,却见尸横遍地,被杀的、自尽的宫人比比皆是。有宫人指点,找到了程后的尸体,已经高悬在屋梁上了。

    但遍寻不见石勒、石弘父子,唯捕得石勒长子石兴而已。估计石勒是自焚烧死在大殿上啦,可惜不能得其全尸,祖逖事后得报,当场把儿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石弘究竟跑哪儿去了呢?

第三十二章、天下大势,浩浩汤汤

    襄国城被围两月有余,各方城门都被用木石封堵住,以防华军动用撞车等器械破门,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突围而出,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孔苌素来奸滑,逢事喜留退路,故而早就在城北安排下了一座隐秘的暗门不封,且使亲卫守护。泣别石勒后,他便聚集数百部众,趁着城上城下杀声四起的机会,自此暗门潜出,然后策马朝着两座华垒的衔接处便即猛冲过去。

    李寒抱着石弘,亦率百余人来寻孔苌,好不容易找到这座暗门的时候,孔苌等人都已经去得远了。

    华兵正忙着在自东门而入的友军配合下攻占北城呢,不料竟有敌骑自看似无门处突出,一时间疏于防范,竟被孔苌在付出了半数伤亡的前提下,顺利脱出,随即狼狈而逃。李寒慢了一步,却被羞恼的华将韩潜领兵团团围住,麾下将兵越杀越少,眼见已无幸理。

    李寒不禁仰天长叹道:“天不仅要亡赵,且欲族灭石氏乎?”无奈之下,即将石弘掷于马下,纵蹄踏死,然后掉转手中长矛来,自刺己喉而亡。

    韩潜捡点战场,自然也找到了那个被马蹄踏死的小孩子的尸体,觉得必非常人,便下令收敛起来。要到翌日,寻人辨识,才知道是伪赵太子石弘。

    其余赵将,多半死于城中,只有吴豫重伤被擒。

    祖逖进城后,即命将所俘的石赵将吏一并装上囚车,押赴洛阳此际仍在围城之中的,不是石勒的死党,必为赵之高官,前者是不愿走,后者是走不脱,没一个是无辜的。故而于其小卒,凡未死的也一律斩首,并将首级堆在城前,树为京观。

    祖逖去了一趟赵宫,在大殿废墟上用长矛扒拉了几下,想要翻找到石勒的残骸不过没用,祖涣早就让士兵刨了个遍啦。祖逖呵斥祖涣道:“滑寇若是以纵火来掩盖行踪,其实潜逃出去,不是汝的大罪么?!”而且确实听说有一小队羯兵逃出了北城啊,虽然俘其二三,称说其将是孔苌,但谁知道石勒有没有藏身于中啊?

    自己已经派冯铁率领骑兵去追了,也不知道追得上追不上……

    他向来谨慎,因而在赵宫中略打一个晃,便即退出,转宿于荀氏府邸。至于荀绰等人,祖士稚自然是瞧不上的什么世家大族,如今我祖氏在新朝,也为世族冠冕,汝等投羯之辈,族里认不认都还两说呢。

    不过还是客客气气,把荀绰唤来,将书记草拟的报捷奏章递给他,问道:“君等擅长辞章,谁能为我修饰啊?”荀绰为了保住裴宪托付给他的二子,乃推荐道:“裴景思二子挹、,文采斐然,可供将军驱使。”

    即命裴挹、裴过来,修饰奏章,祖逖读了之后,表示相当满意他终究也是士人出身,虽然本身笔头一般,文章好赖还是瞧得出来的但随即就说了:“卿等身为华族而竟从贼,非我所可擅赦也,还当归于洛阳,候天子裁处。”但是瞧在你们肯帮忙的态度上,我不把你们两家入槛车,你们也老实一点儿,路上别打算落跑。

    荀绰等千恩万谢,心说你就多余关照,我等都是书生,就算想落跑,哪有这个胆量和本事啊……且中原虽大,羯赵已灭,俱为华土,我们又能跑哪儿去呢?

    收拾战场、点检战利品,忙了一整天,直到翌日午后,祖逖方才召聚众将,摆宴庆贺。长史张敞禀报说,搜检羯人的财货,所得亿万,更可喜的是尚有万余斛粮草,可资急用。祖逖方喜,樊雅等人就说了:“羯贼已灭,冀、幽两州,料可传檄而定。今将士疲累,粮草又不甚充足,即得万斛粮,不过稍稍救急罢了。末将等商议,还请暂留襄国,好好休歇整顿,不宜再继续北进啊。”

    祖逖点头,心说此乃必然之事原本要再打不下襄国来,我都有暂且退兵的觉悟了。但他随即就长叹一声,停杯不饮。

    祖涣问道:“大人立此不世之功,方在庆贺,何故慨叹啊?可是因为不能得着石勒的首级么?都是孩儿之过……”

    祖逖摆手道:“石贼首恶,祸乱天下,即便得其尸骸,迟早也是要烧尽扬灰的,得其首级,不过为父和朝廷面上更光彩一些罢了,倒无所谓。即便石贼未死,其于幽、冀等处,料也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顿了一顿,又道:“为父所叹息者,自古名将,便当马革裹尸,岂能死于床箦之上?而我经此一仗,恐怕是毕生最后一役了,从此再无上阵的机会……”

    卫策疑惑地问道:“羯贼虽灭,天下并未大定,南方尚有晋……江南不从王化,迟早也须讨伐,元帅岂能再无上阵的机会?”

    祖逖苦笑道:“新朝之军,半在我手,朝廷岂能放心啊?我昔日与天子有约,使尽灭羯之功,既已如约,岂能不拱手交出兵权去?至于江南……本是自家人,又颇疲弱,厮杀起来有何趣味?唯请朝廷另委能将罢了。”

    诸将闻此,面面相觑,都觉得有点儿郁闷。冯宠便问:“元帅得胜之后,朝廷将会如何安置元帅啊?”

    祖逖道:“不过投闲置散,以高位养我余生罢了……也或许使我接替陶士行之职,而外放士行去伐江南。”

    卫策忙道:“我等可联名上奏,肯请天子使元帅就任枢省,入为宰相。”

    枢密省是统管军事的部门,既包括了武将的核功、升赏,也包括军队的整训、物资的整备,和具体任务的分派啊,倘若祖公执掌枢密省,那咱们以后的日子不是跟从前一样……不,要比从前更加好过吗?

    祖逖急忙摆手道:“我固然有此愿,然而卿等切勿因此上奏朝廷。”随即正色道:“天子非不知兵者也,而唯知兵者,始知兵为国家利器,若然轻授于人,或者运用不当,必伤己身。我当恳请天子,使诸君俱能因功而得封赏,勿因非天子旧部而遭慢待。但卿等亦当避嫌,不可串联上奏,以免使朝廷误以为有要挟之意。

    “天下丧乱已久,人心皆望承平,若非如此,我当日又何以弃晋而奉华啊?如天子昔日亦曾语我:‘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生,逆之必亡。’君等唯去私心而从公意,谨尊华朔而忠天子,必可公侯万代,不枉随我多年征战;倘若生骄慢之心,有矜功乃至恃强之意,必然无好下场苏峻即是殷鉴,彼虽退至江南,又岂能长久啊?”

    诸将听了,尽皆拱手受教。

    祖逖原本的计划,是就此率领主力南归,到荥阳或者兖北去就食,只留万余人守备襄国、邯郸等城,徐徐招抚周边势力,平定广平郡,等到秋收以后再全面向冀州挺进没办法,那地方太乱了,暂时不便镇定之。

    然而他才要动身,突然得着消息,说刘琨借了慕容兵,西进以攻幽州。祖逖不禁蹙眉道:“我已伐其强,而越石欲趁其疲乎?”这个老朋友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于是临时派遣冯铁率领三千骑兵北进,要求他:“于途城邑,能招抚便招抚,切勿耽搁,力图先定幽州!”

    幽州州治,原本是在范阳国的涿县,后来王浚治幽州,北迁到了燕国的蓟县。祖逖当然不奢望靠着几千骑兵,就能抢在刘琨前头,底定整个幽州况且幽州东部的北平、辽西两郡,本来就在慕容氏手里啊他只希望冯铁可以先期夺取蓟县,得复幽之名。退一步,夺占涿县亦可;再不济,你也得陈兵在巨马河上,以示刘琨:

    阁下到此为止吧,切勿继续南下,冀州我祖氏已经预定了。

    冯铁接令,即欲自襄国北上,张敞提出建议说:“将军不妨先向东入清河,复自清河北取博陵。河北世家,唯清河、博陵二崔氏最贵,若能得彼等相助,周边坞堡必望风而降,即便盗贼亦有望收服也。”

    冯铁乃如其言,经钜鹿、安平而向清河。他亲自跑去东武城拜见清河崔氏的大老崔遇,崔遇却欺其出身太低,不肯相见。

    好在冯铁早就受了祖逖、张敞等人面授机宜,就派人去对崔遇说:“令弟道儒今在刘少师(刘琨)处,难道崔公不接纳我,是专候其归来乎?”

    崔道儒就是崔悦,其实并非崔遇亲兄弟,两人论关系都出了五服了。

    东汉末年有名士崔琰崔季,官至魏国尚书、中尉,后因触怒曹操而被赐死崔遇就是崔琰的曾孙。此外尚有崔林崔德儒,为崔琰从弟,亦仕魏,于明帝时拜为司空,封安阳亭侯崔悦是崔林的曾孙。因而崔遇、崔悦,属于同族兄弟。

    崔琰这支在清河崔氏中原本居长,但自从崔琰遇害、崔林显贵后,就逐渐式微了,要到河北大乱,崔悦从刘琨于并州,崔遇才得以窃夺了族权。

    但崔悦根基之厚,实非崔遇可比。因为崔悦祖父崔述(崔林之子)曾生三女,一嫁刘琨,二嫁卢志,三嫁温也就是说,崔悦是刘琨的妻甥,跟卢谌、温峤算表兄弟。故此冯铁提醒崔遇,一旦河北平定,崔悦倚刘琨之助强势归来,到时候你还有望继续把着清河崔氏的族权不放吗?不提前给自己找个更大的靠山,恐怕你还得靠边儿站啊!

    则欲与刘琨相拮抗,还有比祖逖更合适的靠山么?

    崔遇这才恍然大悟,急忙遣其子崔瑜去见冯铁,表态从华,并且应允约束周边势力,不为华骑之阻。冯铁即署崔瑜为清河郡守,然后继续北上,复经安平而向博陵。

    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同源,始祖都是秦朝的东莱侯崔意如。意如二子,长为崔伯基(崔业),居清河东武城,即成清河崔,次为崔仲荦,居博陵安平,即成博陵崔。东汉末年,博陵崔出了个太尉崔烈,名冠一时,后为李、郭汜所杀。从此以后,博陵崔就逐渐沉沦了下去,唯一还能提得起来的,就只有崔烈次子崔钧了也就是诸葛亮的好朋友、隐士崔州平。

    所以魏晋之际,博陵崔一直唯清河崔的马首是瞻,冯铁乃持崔遇书信往拜,又得到了博陵崔氏的襄助。他就此得知,北方高阳郡治博陆城为数万流民所困,其幕后黑手就是博陵崔氏……

    博陆城乃北上幽州的必经之处,因而冯铁在博陵崔氏的协助下,打算收编这些流民武装,并且夺取博陆作为前进基地。可谁成想“华”字大旗才刚在城下竖起,城上便缀下人来,致书请降。

    程遐困在博陆城里也快两个月啦,四方救援不至,城下汇聚的凶徒反倒越来越多,为此坐困愁城,寝食难安。其实若仅仅是些流民、盗匪,他并不畏惧,然而流民背后,必有河北大族煽风点火啊……

    要是纯粹的流民、盗匪,哪有将近两个月攻不下一座城池,而不肯散去的?他们食粮打哪儿来?相互间又岂能融洽相处?怎么可能没有势力在暗中挑唆、资助,甚至是间接指挥啊!

    其实城中不过三四千赵兵而已,早就已经人心散乱,士气糜沮了,全靠程子远激励士气,布划得当,才能暂且保住城池不破。只是不久前传来了襄国已被华军攻克,甚至于石勒也已自焚的消息,赵兵赵将无不大恐,即请开城或者投降,或者出逃吧,这天王都挂了,咱们还跟这儿顽抗个什么劲儿啊!

    程遐却告诫他们说:“此讯真假未明……”其实就他的估计,多半是真“即便为真,襄国既破,我等又能逃去何处啊?若说开城出降,都是些盗贼、流民,散漫无统属,岂能容我?难道君等愿意从贼不成么?

    “若赵果亡,华人必北取冀州,我等可继续护守,以待华军之来,再降不迟。”

    要投降也得向正规军投降,怎么能向草头武装投降呢?

    因此冯铁才到,程遐便派人缒出城外,来商量投降的条件了。冯铁假意一口应允,等到对方开城,却当即命令已经受其招抚的流民武装控扼四门,随即命士卒将程遐绑缚起来。程子远大叫道:“将军因何背信,要谋害我?!”

    冯铁道:“将卒既降,过往不究,然汝是羯赵重臣,我岂敢轻赦?自当槛送洛阳,候天子裁处。”

第三十三章、朕为解战袍

    祖逖南归,先至枋头,魏亥、杨清出拜,祖逖特意朝着杨清深深一揖,复牵其手说:“我能久围襄国,终于摧破之,君功莫大。若非君相助调度粮秣,恐怕我军早已粮尽而退了……”

    杨清躬身拱手,谦逊道:“些许功劳,不值得元帅记挂。清既食朝廷俸禄,自当恪尽职守,岂敢领受元帅之礼啊?”

    随即大军分道而行部分在樊雅的率领下,南下兖州就食;部分则随祖逖东归,暂驻荥阳,然后祖氏父子便须入洛觐见。

    魏亥、杨清自也从行仗基本上打完了,枋头的粮站也可以撤了。且说行进之间,杨清策马而过一队槛车,便挥鞭问士卒:“此皆所俘羯寇乎?”

    士卒不认得他,甚至于不能辨识其弁上将徽,但见来人穿戴整齐、高头大马,帽子上还有金饰,知道不是大将,必是重吏,因而不敢怠慢,就一五一十地回答道:“真羯多数为我军所杀,这些不过是假羯,是中国人从了贼的。都是在襄国城内所捕,要押回洛阳去,献俘给天子。”

    杨清也只是随口一问,其后略点一点头,便欲拨马离去。可是才刚起步,忽听身后槛车中有人高声叫道:“马上皮弁胡……戎服,神采飞扬者,得非故人乎?还记得昔日沁水岸边,纵放之德否?”

    杨清闻言吃了一惊,急忙转过头去,细细辨认,倒依稀有些印象,便问:“汝难道是简至繁?”

    简道激动得眼泪鼻涕全都垂下来了,连连点头:“正是简道还望阁下念及昔日之情,救我一救啊!”

    杨清蹙眉问道:“汝本是中国士人,无奈而从羯,据闻襄国之围,除高门显宦外,于中国人一概逐之于外,则汝因何不走,复于城中为我军所擒啊?难道汝实是石贼的重臣不成么?”

    简道连连摇头,赶紧表白:“我不过军中一无权的参军罢了,哪里能做重臣?只为稍懂些医术,郭将军……郭敖不肯放我走,因此陷于围城之中,终于沦为阶下囚徒。此去洛阳,以小人的身份,难见天子,倘若一纸诏下,或将身首异处还望阁下救我性命,必感厚德!”

    简至繁曾在羯营中与裴该相识,自认当时对那位裴先生执礼甚恭,甚至于还曾经给他看过病来着……且其后在沁水岸边,也请杨清帮忙带话给裴该,表示自己无意从羯,不过是因形势所迫罢了。所以他觉得,只要能够见到裴该,在泣血恳请之下,自己小命应该是有望保住的。

    只是如今裴该贵为华朝天子,自己即便在俘虏当中,地位也比较低,那裴该有什么理由召见他啊?这络绎不绝的槛车之中,连眷属一千多俘虏呢,堂堂天子怎么可能都见?即便把名单报上去,估计也没空细看吧。他肯定只会召见荀绰等寥寥数人,以定刑责而已,其他的或许一句话,全部砍头……那自己不就毫无活命的指望了吗?

    天幸今天被他遇见杨清,虽然不清楚杨清如今是什么职位,能不能有资格觐见天子,帮忙缓颊,终究是根救命稻草啊,当即一把揽住,即在槛车内叩首哀告。

    杨清倒不是一个天性凉薄之人,当日在沁水岸边,简道故意放他逃离,这事儿虽然不至于念念不忘,也还不肯尽数诸脑后。就此止住简道的哭求,对他说:“汝且安心,前恩不忘,必有以报。只要汝无大恶,归洛后我必恳请天子,全汝性命。”

    随即关照监押军士,说此人是我故交,你们一路上照看着点儿,别打骂,别虐待,且让他得以饱食……

    果然归洛后,杨清趁着汇报工作的机会,向裴该提起简道此人,恳请天子网开一面。裴该倒也记得这个简至繁,不禁笑道:“庸碌俗吏,不能为善,亦不能作恶,释之何妨。”随即跟杨清说,我把这个人情给你了,你亲自去将他开释了吧。

    杨清即往监处,以天子之命把简道给放了出来,并且还赠予一笔盘缠,使简道得以还乡。

    总而言之,简至繁运气不错,至于荀绰等人,下场就差了点儿。

    其时荀组、荀邃叔侄都已经返回颍阴老家闲居去了,洛阳城中,只有一个御史大夫荀。荀正不得志,因而在裴该问他对荀绰处理意见的时候,忙着做切割,不但不肯为这个从叔求情,反倒说:“此人从贼,家叔父前日离洛前便有语,当除其门籍,逐出族外。以臣想来,此等奸恶之徒,都不宜姓荀,恳请易其姓氏,并正以国法。”

    裴该笑笑道:“倒也无需如此……”他跟荀绰见了一面,虽然恶其骨软,终究嘉其文才,乃赦其死。主要是荀绰久仕于晋,熟悉前后情事,并且有志于史,创作了《晋后书》和《晋后略记》(统称《晋后略》),尚未完篇。因而裴该就说了:“昔杀蔡伯喈,而使不能继成汉史,后人惜之。则荀彦舒虽有附贼之罪,朕不能做王允,可即幽禁,使其成书。”

    对于裴挹、裴兄弟,裴该亦网开一面主要觉得这些家伙为恶不甚,而且实话说,文学之士,就算想做恶都没啥能量……裴湛提出建议,说要不要也更易他们的姓氏,不让他们姓裴,以免天家蒙污呢?对此裴该笑笑说:“天下之裴,岂止闻喜一脉?除籍逐之即可,何必更姓。”

    为了惩处罪人,就把他们的姓儿都给改了,甚至于更以恶字,这种花样他裴文约可没兴趣搞。

    襄国城内外之羯,基本上已被祖逖杀尽主要羯族本来数量就少,即便留下些妇人,既嫁或改嫁后也自然归从于夫族了;而若有零星逃逸的,此后也不敢自称为羯人此番生擒献俘者,唯有石勒长子石兴和“女公子”石生而已,裴该即命与其他受俘的羯将(都不是羯族)如吴豫、李阳等,总计二十三名,尽皆枭首于市。

    俘虏之中数量最多的乃是“赵人”官僚,其中以徐光名位最尊张敬则已于听闻石勒死讯后便自刭了此外还有傅畅、杜嘏、任播、樊坦、程琅、师欢等,亦五十七人,或斩或绞。天子仁厚,不戮妻孥,对于妇孺则多半宽释。

    只漏了两条大鱼,那就是孔苌和程遐。好在时隔不久,冯铁即缚程遐来献。程子远既至洛阳,便啮指出血,撕衣襟写下一奏,恳请监卒层层上递,最终送到了裴该面前。他在书奏中说,我当初跟王子赐是有密约的,为他离间石勒和张宾之间的关系,则于陛下灭羯,实属有功啊,还望陛下海量宽宏,赦我前愆,使我仕华赎罪。

    裴该回给他尺半之简,上书:“伯比周于越,实灭吴也,而越王不用。”

    程遐这才彻底死了心,于是不待受戮,即于狱中趁着监者不备,以衣带悬梁,自尽了。但他虽死,脑袋仍旧要被砍下来,悬于藁街示众。

    想当年裴该下平阳、逐刘耀,擒获了大群刘姓宗室和胡汉将吏,押赴洛阳斩首,洛中内外,一片欢腾,几乎家家悬红、户户庆贺;然到羯灭之时,同样挂出来一长溜儿的脑袋,老百姓的反应却并不怎么热切了。

    盖因形势不同,乃昨今有异。说实话河南士民对石氏的痛恨,远不及刘氏,因为胡汉军可是曾经践踏河南、屠戮洛阳、俘虏天子(司马炽)的啊,如今洛阳城内的无论士庶,就很少有人没在那场动乱中痛失过家人、亲眷、友朋。而石勒虽亦流蹿兖、豫,多所杀戮,但其时乃为汉将,所以大多数人把账都记在了刘聪父子头上。

    最恨石勒的,只有河北人,为其一度涸泽而渔,使百姓多所冻馁也。至于宁平城杀降,所屠皆国家士卒和衣冠缙绅,普通老百姓是并不在意的。

    再加上昔日灭胡,可谓是天下由乱向治的转折点,乃人人欣悦;至于今日灭羯……本是意料中事,又有什么可值得大肆庆祝的呢?

    且说冯铁以石勒死讯开道,顺利渡过巨马河,夺占了涿县。可他终究晚了一步,刘演与慕容军联合西向,取燕国而下蓟县。因闻华军在涿,慕容便即继续向西,定上谷、广宁两郡,直至代郡,与拓跋氏疆域相邻为止。

    刘演则于蓟县略略休整后,匆忙回师襄平,去攻高句丽,救刘琨。句丽军久不能克襄平,闻敌援至,便即主动撤退了。旋即刘琨留刘演守平州,自己匆忙率属吏迁往幽州,然后命温峤再度南下,前往洛阳报捷。

    同时谢风在平定苏峻之乱后,返归青州,然后渡河收复了厌次,只是因为粮秣不继,被迫止步于笃马河南。至此,羯赵可以说是彻底灭国了,所余残土不过半个冀州,以及乐平、上党两郡而已。

    事实上祖逖攻克襄国的捷报尚未送抵洛阳,裴该就与自并州赶回来的陶侃等人商议,打算派一支兵马北逾太行山以收复二郡因为支屈六都已经率兵东援了,两郡几乎等于放空,则国家既有余力,岂能不取?

    本拟使镇守河内的李矩肩荷此任若再多派旧关中军的话,恐怕粮秣物资难筹可是甄随坚决不干,说陛下您答应过我的呀,要派我去取上党,怎么能够食言而肥呢?裴该笑对他说:“为上党无强敌,故此无劳于卿。何如卿再歇息些时日,且待将来为朕平定江南,可以衣锦还乡……”

    甄随摇头道:“江南我……臣自然是要去的,如今上党也是要去的。即便羯贼殄灭,国家府库业已空虚,恐怕没有几年的积聚,不能全师过江,臣又岂耐烦等那么长时间?”

    最终,裴该命甄随率八百步军北上,监护李世回,去取上党、乐平。

    果然不出所料,两郡如今少有兵马,而只有盗贼,乃无人控扼太行诸陉,甄随、李矩顺顺利利地便即长驱直入,拿下了长子、壶关、屯留等城。不过说是甄随监李矩军,其实他倒象是李矩的先锋,遇敌必自取,欲城必自攻,大战难逢,几百人的小规模战斗倒是打了不下数十场,聊舒渴怀罢了。

    不数日,襄国城破,消息传到白陉附近,祖济乃亦冒险突入山地,夹攻上党,遂与李矩等会师于屯留祖楚重因为此前吃了一场败仗,被迫拱护侧翼,守备陉口,难立寸功,故而也实在忍耐不住啦。

    李矩等于同时驱策甄随、祖济两员猛将,导致此番北定二郡,他只管走路和接待各县士人代表而已,轻松惬意,即得复土之功,也算是福运不浅了。

    祖逖父子归洛的时候,李矩、甄随等才入乐平,正在阳。裴该亲自出城,郊迎祖逖,一时兴起,乃重为冯妇,口占一诗,云:

    “大将胆气豪,腰横五尺刀。擂鼓山河动,扬旌日月高。麒麟原有种,蝼蚁岂能逃?今日奏凯旋,朕为解战袍。”

    这是裴该毕生所作的最后一首诗,当然也是抄的,原作乃明世宗朱厚的《送毛伯温》,为:“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原诗通晓明畅说白了就是一个“俗”字所以虽非名作,裴该也始终记得,就此有感而发。只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祖逖乃道:“臣与陛下相约,使尽灭羯之功,今事已毕,归来还奏。驰骋数载,披霜嚼雪,今亦届知天命之年了,骨朽筋损,恐怕再难临阵恳请致仕,许臣归乡隐居去吧。”

    你说得很明白嘛,要给我“解战袍”,那我还敢恋栈不去吗?

    裴该捏着祖逖的手,笑笑说:“范阳未定,卿能归何处去啊?”

    祖逖心说这是什么意思?怕我趁着幽州局势尚且混沌的时候,在乡间培植势力,图谋不轨吗?急忙叩首回答道:“昔日母丧,葬在成皋,因逢世乱,不能久守恳请释臣归成皋,营庐伴母,以尽残年。”

    裴该急忙双手拉扯他起来,安慰道:“天下未定,社稷初安,朕方寄望于卿,卿又何言去也?”随即一琢磨,这话实在太过冠冕堂皇了,听着就不象真心的,赶紧加上一句:“我不疑士稚,士稚也勿疑我,廉颇虽老,其志不堕,况乎士稚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6689/ 第一时间欣赏勒胡马最新章节! 作者:赤军所写的《勒胡马》为转载作品,勒胡马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勒胡马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勒胡马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勒胡马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