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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不在王公,而在令兄

    王敦自然是不肯从华的,虽然裴该给开出了“大将、辅国将军、使持节、江荆湘交广五州都督、彭泽县公”的价码……

    然而王处仲原本就是晋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荆湘交广五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在原本历史同期还要更高),则除了爵位稍增外,职务上不可能再提升了——换言之,华朝拿不出,也不想拿出更大颗的桃子来引诱他。

    于裴该,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想司马炎初受禅之时,为了酬答抬他上位的世家豪门,就一口气八公并置,其后因为连年动乱,洛阳朝廷(也包括后来的长安朝廷)更加滥封名爵,因此而窃居高位,或者骤赏显爵者比比皆是。

    于是最终丞相也出来了,相国也出来了……司马越秉政后,曾经要求罢免宿卫中有侯爵者,谁料想殿中武官全都封过侯,出者略尽,他只好派何伦、王秉领东海兵数百人以实宿卫。这种烂摊子,华朝虽受晋禅,也不可能捏着鼻子全盘接下来。

    好比说华朝开给张寔、张茂兄弟的价码,其实就未必超过了原本历史上张家的荣显。

    且裴该也势必不可能为了羁縻割据或半割据势力,就让他们的名爵超迈过祖逖、陶侃、裴嶷等人啊,否则岂不冷了中朝将吏之心么?之所以他在改革朝廷架构、新置官署的同时,把品级制度和很多旧有名号也给变了,多少是因应此等现状而作的考量——让你们不好去比较。

    不过,裴该把王敦和周访并列武品第三,且周访论加号还在王敦之上,就不能不说暗藏着凶心恶意了。

    当然,王处仲虽然骄横,也不至于因为名位稍挫便拒绝裴该假模假式伸出来的橄榄枝。他之所以最终毁书绝使,自然也有相关形势方面的考量。

    其一,我于晋为重臣,与裴该却少私交,而且一直游离在裴、祖集团之外,北伐也没出过什么力,那么一旦受了华职,必然不会被放入权力中心,甚至于还会逐渐边缘化。所谓“宁为鸡口,不做牛后”,这点傲气是必须秉持的。因为王敦不能仅仅为自家考量,他还需要考虑到家族和部属,我若只得虚名而靠边站,那些人能够落着好吗?

    其二,华朝方关注于河北,对于江南是无力伸手的,则南军固不易北上与中原骑兵争锋,恃江而守,应不为难。终究北方未定,谁也料不到最终的结局将会如何,江南说不定还有北伐的机会,即不能成,也可保着司马睿做孙权。

    于此结局,裴该自然早有预见。在他本心,是打算多等几年,待彻底平定北方后,利用祖逖和周访寿数皆不算高的机会,并吞其部,然后再建新朝,乃可一举灭蜀,复顺江而下直向建康。只是时局把他逼到了必须提前篡位的地步,那么黄河流域尚未底定之时,司马睿、王敦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不肯低头称臣。

    况且正如裴嶷等人所劝谏的,倘若不急代晋,等到那个时候,江南一称臣,我家就没有借口伐灭之啦,恐怕六州之地,将成羁縻藩属!

    反正我在中原奋战,本就完全指望不上江南的支持,能不多方掣肘,还是因为我把他们探出来的爪子先给剁了的缘故。那么即便司马睿、王敦不服,导致南北分立,以江南目前的状况,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北伐的,彼自保守,跟原本又有什么区别了?

    而当我底定北方后,自可明命进讨,发兵平定长江流域。到时候就能够将最为腐朽的那票士人阶层彻底铲除喽——因为“永嘉之难”而南逃,且当洛阳规复还不肯北归的,如琅琊王氏等,你们就都别回来了吧!

    是以虽然裴该在情感上是不希望再打南征之战的,希望天下可以尽快稳定下来,希望司马睿、王敦等肯于俯首;但在理智上,一则就此而收江南的可能性并不甚大,二则即便收了,也难免留下一大痈疮,要去绞尽脑汁慢慢地割——还不如你们不服,以便我将来犁庭扫闾,更易风俗更化。

    因为路程有远近,所以王敦最先接到华使,他在与钱凤等人商议,复又深思一夜后,便即毁弃诏书,驱逐使臣,同时行文向建康方面汇报。比他稍晚两天,建康也已得信,当时王导正在和庾亮对坐饮茶,得报不禁一恍惚,手中茶盏竟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王茂弘素来镇静,即便风雷大作而其心不摇,则如此失态实属罕见。庾亮不禁蹙眉问道:“王公何所见而惊愕若此啊?”

    王导随手便将手中书信递给庾亮,然后召唤仆役过来收拾残局,他自己起身告退,入内更衣。等回到案前的时候,庾亮也已经把信给读完了,正在手捻胡须,俯首沉吟。王导不禁苦笑道:“适才失态了,元规倒比某要镇定……”

    庾亮缓缓地一摇头:“若非王公先动容,使亮有所准备,乍见此书,想必更为不堪……”随即叹息道:“此事也在情理之内,预料之中,奈何太急!”

    王导也长叹道:“天下事大抵如此,若不防微杜渐,而由其自发,以为缓者必然疾生,使人措手不及……我方使纪思远(纪瞻)整顿扬州军务,未见起色,便闻此信。据传华使不日将至建康,当如何应对啊?”

    庾亮便道:“唯看令兄处仲如何向背了。”

    王导注目庾亮,一字一顿地说道:“听元规之意,是欲绝华,而奉丹阳大王绍嗣晋祚了?”

    庾亮扬声道:“不然如何?难道王公甘愿俯首不成么?!”

    王导尚在思忖,就听庾亮分析道:“江南六州(扬荆江湘交广),地方广袤,户口虽然不蕃,也有百万之数,昔日孙氏据此,拮抗北方亦历四世。况乎孙氏不过土豪割据,何如丹阳大王为宣皇帝子孙,绍继晋统,名正言顺哪?

    “且昔魏武南征之时,孙权唯扬、江而已,逮北方大定,魏文再来,则荆、湘亦得,仍足拮抗。今裴文约之势,未必可比魏武于赤壁前后,江南六州却俱在我手,岂有见一纸书状便拱手臣服之理啊?恐怕千古史笔,丹阳大王难逃一个‘怯’字,而我等亦将与郤令先(郤正)并列——试问王公,可甘愿否?

    “或云孙吴之成事,为刘氏在蜀,候刘氏灭,武皇帝命将出师,旬月间便即平灭,而今巴氐之势远不如蜀汉,且并为叛逆,不可为援——虽然说,诸葛亮为兴汉室,亦隐忍于孙吴,我晋未必不能笼络巴氐……

    “然而炎汉之亡,尚有昭烈继业,葛氏支撑,难道我晋就不如汉吗?曩昔魏文篡汉,专注东吴,以为昭烈既崩则蜀不为患,唯使群臣致书葛氏,申明大义,候其往降。孔明皆不肯答之故,一则受昭烈隆恩,不忍遽弃先主之业,二则曹氏群贤毕集,即往归,岂有他容身之处啊?以比今日,王公若攀骥尾,还至洛阳,必受散职,还能展布平生志向么?

    “王公年仅不惑,难道甘愿就此悠游林泉,以尽余生不成?”

    王导先是点头,随即便道:“然又岂能因我之私心,而置大王于险地呢?”

    庾亮微微一笑道:“大王的安危,不在王公,而在令兄啊——以是亮才云,要看令兄向背如何。”

    “五马南渡”之初,是没有什么成建制的武力的,全靠王导赞辅,拉拢江东大族,才勉强得以在建康立锥。但其后司马越任命王敦为扬州刺史,王处仲南下后,几经奋战,平华轶、灭杜弢,复罢陶侃、逐周访,逐渐把整个江南地区全都捏在了手里,乃雄踞武昌,雄兵十万、战舰千艘,控扼中游——这才是江南最主要的军事力量。

    王敦曾被任命为六州都督,当时司马睿虽挂陕东大都督号,其实完全空头衔,手下根本就没几个兵。其后裴该掌握中朝,为了压制王敦,就降其为五州都督,而把扬州空出来给司马睿自在展布。可惜司马睿用刁协、刘隗施行新政,压制豪门,尚未起效,就被王敦煽动周、沈谋叛,给彻底压垮了。

    王敦旋退兵而归武昌,王导得以再次执政,并且通过将庾亮之妹嫁于丹阳世子司马绍,重又援引庾元规入幕。其实王茂弘也有助司马睿振兴王权之愿,但他的手段比较温和,于南渡世家和江东土著,主要以拉拢为主罢了。则欲振兴丹阳王之权柄,不可能没有直属武力作依凭啊,否则中游的军队啥时候再来一次“清君侧”,他王茂弘的多年心血,同样会化作流水。

    不要以为王敦就彻底跟自己是一伙儿的,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何况两人只是堂兄弟而已——前次王敦谋划起兵,事先何曾跟王导商量过啊?不过是以势相逼,硬把王茂弘拉上贼船,迫其不得不顺水推舟罢了。

    所以王导就请纪瞻去统合建康周边的武装力量,争取组建一支足以用来守城的王家军队。只可惜行才半途,尚未见效,北方就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出……则若华军自徐州南渡,建康城几乎等于不设防,唯有向长江中游的王敦求救。

    故此庾亮才说:“大王的安危,不在王公,而在令兄啊……”若是建康想要绍继晋祚,而王敦却从了华,那么根本不用从徐州派兵南下,武昌直接就放船过来了;而若是建康愿意归从,而王敦不肯从呢?照样会分分钟东向建康,“兵谏”丹阳王。

    庾亮因此总结道:“若华使来,不可使大王与之相见,王公可遣某先款待之,置之别舍。且候武昌有信来,再助大王定策不迟。”

    果然,华使来方三日,王敦的使者也到了——正是那位钱凤钱世仪。钱凤面见王导,详细阐述了王敦的想法,主要内容包括:

    一,华军暂时打不过来,咱们只要同心一意,沿江布防,先取守势不难。二,应当请丹阳大王绍继晋祚,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于是王导便亲往吴兴王府,拜会吴兴太妃裴氏,希望吴兴王可以领衔具表,率群臣上尊号,请司马睿践祚。

    他到的时候,裴嗣、裴常父子正在拜别裴氏。

    这一家初闻裴该在洛阳建国之讯,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裴家还有这么一天,竟然转身而化国姓,则我等虽然血缘疏隔,终究也是姓裴的,且投效甚早,即便王公不敢想,侯爵总能捞着一个吧?忧的则是——早知道我等便先期迁往中原去了,如今身陷江南,一旦丹阳王不奉诏,南北将成敌国,则脑袋都未必保得住,遑论富贵啊?

    于是急向裴氏辞行,打算赶在司马睿还没有正式表态前,混过长江去。至于裴氏本人是不必担心的,她终究是司马睿的叔母,又是司马睿第三子司马冲的祖母,且按照礼法,女子既已出嫁,便当从夫,是不大可能被娘家所连累的。

    与其担心司马氏会对裴太妃不利,还不如担心将来两国交战,华军杀进建康,裴该会不会对这个已经是别家人的姑母不利了。

    听说王导来拜,裴嗣父子急忙辞去。随即裴氏请王茂弘入内相见,寒暄既毕,王导就问了:“令侄裴文约于洛阳篡……建国之事,太妃可曾听闻啊?”

    裴氏点点头,说:“自已听闻。”随即问道:“不知丹阳王于此,作何打算?王公等又将如何向丹阳王进言呢?”

    她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很平缓,不喜不怒,无忧无嗔,使王茂弘难以窥知其心意。于是王导就多试探一句:“一于太妃为本姓,一于太妃为夫家,则不知太妃于此事有何建议啊?”

    裴氏答道:“此非两姓之事,而是国家大事,我妇人何敢置喙?”顿了一顿,沉声问道:“难道王公此来,是受丹阳王之命,来问我罪的么?我司马家一老妇,自然杀戮由心。”

    王导急忙拱手:“不敢。”他心说听话中之意,裴太妃还是比较倾向于司马家的,则向她恳请具表劝进之事,或不为难——终究司马冲还是个孩子,得听他祖母的话,而若隔过老太太直接或诱或逼司马冲署名,实在非礼啊。

第四章、晋王和代王

    裴氏并非倾向于司马氏,而是对裴该有所不满。

    当然啦,她非常保爱那个侄儿,也乐见其龙飞九天原本她跟司马越就是政治联姻,并不受宠爱,随即又受到司马毗的欺压,以致陷身于羯营,别说老公、继子都已经挂了,就算还活着,在她感情的天平上也不如远房侄儿裴该来得亲近。

    裴该也一直尊敬且怀念着这个在羯营中舍身相救,复又同甘共苦的姑母,则既然遣使到建康来,不可能不趁机联络裴氏。虽说庾亮把华使安置在隐秘处,严密关防,不使外通消息,但就建康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拦得住身负特殊使命的华使孙珍呢?

    又不是姑臧,张茂一声令下,没人敢为华使通传消息;建康城内所谓的关防,其实就跟筛子一样。

    所以裴该的亲笔书信,在王导来前便已秘密送到了裴妃手中。裴该在信中先遵故例,问候姑母起居,随即通报了自己建国的消息,希望姑母可以返归中原,与己相依还有机会回老家去瞧瞧咧。

    裴该之信自然真情流露,复经胡飞等秘书润色,倒足以打动亲人。问题裴妃不是寻常女子,本就雅擅诗书,复又历经磨难,见识颇广,对于政治也更为敏感,当下把侄儿之信连读三遍,不禁叹息道:“文约乃欲族司马氏乎?”

    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除非啥都没有,才可能孤身一人归依娘家。裴妃心说我如今已经过继了司马睿第三子司马冲为孙,则我后半生的贫富荣辱,就必须寄托在司马冲身上。倘若司马睿不肯臣服于华朝,南北便成敌国,司马冲论亲是司马睿之子,论名是晋家藩王,他怎么可能跟着我北渡呢?就算司马睿肯放,我也没理由携孙向洛啊。

    所以按道理来说,裴该就应该恳请我以长辈的身份去游说司马睿,恭奉华朔,如此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姑侄二人也才有相见于洛中的可能性。然而裴该对此却无一语他是觉得女人就不应该插手政治呢,还是根本不愿意司马睿归顺呢?!

    这个侄儿有些想法很奇怪,相处经年,裴妃也能够感受得到,裴该对于自己的敬重,不仅仅因为亲眷尊长之故、马厩相救之德,他对于女性,是肯平等相待的。故此以裴妃对裴该的了解,绝非认为女人不该插手政治,况且即便抱持这种想法的人,遭逢此等大事,也会希望女人能够在其中起到一定作用的吧。

    那么裴该根本不提此事,就只有一个理由了:他压根儿就不希望司马睿主动臣服,而希望将来能以武力压服之。

    出于对政治有一定的了解,裴妃可以理解裴该这么做的理由:倘若江南是别姓坐镇也就罢了,既为故晋藩王,且坐拥六州之地,则一旦主动臣服,又该如何处置啊?由得司马睿裂土称藩,那肯定是不成的;召司马睿入朝,则其部属又该如何安置?且在华朝尚不可能全力以谋江南的前提下,也容易造成地方长时间的动荡不安。

    与其如此,还不如你绍继晋祚,跟我对着干呢。反正你们暂时也没有北伐的力量,而等我缓过手来,就可以一举而彻底解决江南问题。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司马睿会是什么下场?继而司马冲又会是什么下场?我作为司马家的妇人,司马睿的姑母、司马冲的祖母,又当如何自处啊?这又不是身在羯营之中,到处都是敌人耳目,你只好自己闷头苦思计谋,不敢跟我商量;你在信中把担心和想法跟我说明白了,让我预先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何必不着一字呢?你当我傻啊?!

    果然感情这种东西,只要相隔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生分了……

    裴妃为此而心中不喜,于是面对王导的时候,直接就自称“我司马家一老妇”虽说其实并不算老。王茂弘因此而窃喜,这才敢把自家来意,当面道出。

    裴妃于情不管是对裴氏之情还是对司马氏之情于理,都不大可能坚拒王导的请求,阻止司马冲在他们准备好的劝进表章上署名。其实若按她原本的想法,是既希望司马睿不要摆正车马跟裴该作对,也希望司马冲不要掺和进这种事里去的,如此,则她才方便于两姓间自处。但读过裴该的来信后,裴妃多少有些愠怒,更有些自暴自弃,因此一口便应允了王导所请。

    随便了,反正天下事都是你们男人在作主,正不必理会我一个女人的想法……我是不是感到为难,你们根本就不会加以考虑啊!

    于是以吴兴王司马冲领衔,包括王导、王敦等丹阳群僚,江南各州牧守等联名上奏,恳请司马睿践位称尊。司马睿览奏大惊,坚拒不许。王导等以死固请,再三再四,司马睿乃叹息流涕道:“孤是罪人,唯有蹈节死义,以雪天下之耻,庶赎斧钺之诛……天子见在,诸贤何必逼我不已?!”直接拔剑就要抹脖子。

    王导等乃不敢逼,于是暂退一步,请依旧例,进位为晋王。

    司马睿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不忍祖先基业至此而绝,一方面担心跟华朝作对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同时又怕因为自己的怯懦、退缩,导致王茂弘等亲朋故旧没有下场……于是最终还是勉强首肯了,即于当年三月晦日即晋王位,立宗庙于建康。

    旋封长子司马绍为晋王世子,拜吴兴王司马冲为太保,王敦为大将军,王导为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纪瞻为卫将军督扬州军事,庾亮为尚书左仆射……

    对于华使孙珍,庾亮建议斩杀祭旗,以明顺逆之大义,司马睿却坚决不许,下令把孙珍礼送过江。

    孙珍折返洛阳,向裴该请罪,裴该笑笑:“彼等自大,乃抗拒王化,这岂是卿所能改变的无罪。”

    这个裴诜所推荐的孙珍,确实有些才能,但也并非神仙,不可能凭其一己之力,彻底扭转建康政权的向背。即便当年诸葛亮过江游说孙权,联合抗曹,那不也得鲁肃、周瑜在内部加以呼应吗?其实内部臣僚的意见,才是孙权定策的主因,诸葛亮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而如今的江东,内部又如何?王敦可比周瑜,王导可比鲁肃,那俩货只要有一个不赞成从华,连孙权一成权威和能动性都欠奉的司马睿又岂敢定策哪?

    这倒也在裴该意料之中。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为一旦南北对立预作谋划了,既掌晋之权柄,便即上奏,请将淮南、庐江二郡划归豫州管辖。

    这两郡都在江北,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想当年孙权和曹操就曾多番鏖兵于此。裴该一刀把两郡给砍下来,就此东线南兵不得过江,只能凭依长江,唯取守势了。

    裴该当初就曾经说过,守江必先守淮。而淮南、庐江两郡正好位于淮水中游,经此向东可以威胁徐州南部,向西可以与荆州军夹击豫州的安丰和弋阳,一旦将淮水以南连成一线,其势说不上牢固不拔,北军亦不能夺占优势。况且,还可以把淮南作为北伐的前进基地裴该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么?

    三国时代,其实东吴并未凭江而守,在江北仍保有大片领地,于东线阻魏人于合肥一线。正因如此,曹丕才认为孙权是大敌,屡次发兵往攻;诸葛恪也才有魄力发倾国之兵北伐……虽说南下、北伐,进攻方往往铩羽而归,但若中隔长江,还会形成这般绵延数十年的拉锯战么?

    然而江南势力伸过长江,并非仅在东线,中游的荆州所辖甚广,西北部的魏兴郡隔南山与雍州相邻,北部的南阳、南乡,隔伏牛山与司州相望,实如一把匕首,直插北朝之腹心。只不过裴该当日还不想也不敢太过刺激建康政权,况且荆州被王敦目为禁脔,则自己在东线下刀犹可,若在西线割取荆州的江北郡县,王处仲必不肯善罢甘休。

    好在雍、司两州,既是北朝的核心所在,自然防守严密,相信南军不敢轻易来攻不象东线,只有苏峻一支兵马,还主要屯扎在青州,南部防御薄弱,倘若被南军轻易夺取淮南,则多半会形成雪崩之势。

    因此裴该在践祚之初,即命周晋率一旅之师屯于武关,薛宁率一部扎于梁县,以防荆州兵北出。他最初想要委派甄随,说:“卿为南人,理当善于应对南兵。”但是甄随不肯,说:“大……陛下曾许我去打石勒,如今却将东方事,全都派给了祖家军。即便如此,臣亦当警护在陛下身边,以防祖家军战败,就好顶上去。

    “王敦那废物,未必有胆量率兵北上,则若置我于司州以南,不跟放假一样么?两三年内,哪里还能捞得到仗打啊!倘若南人真的不肯归从于陛下,且待北方平定后,臣请命率军直下荆州,一口气杀回老家去。

    “至于如今,这差事我是断不肯去的。”

    裴嶷在旁边呵斥道:“陛下金口玉言,既有旨意,将军焉敢不遵?!”

    甄随瞥他一眼,反驳道:“陛下往日还说让我去打石勒来着,难道就不是金口玉言么?裴公是敬的陛下本身,还是敬的陛下的皇冠哪?”竟然说得裴文冀哑口无言……

    裴该之所以最终默许了裴嶷等人的谋划,提前归洛逼宫,是因为除祖逖外,其它各方势力,暂时都不足为虑,很少有敢对己方采取攻势的尤其在太原、荥阳两战已大挫羯赵之后。江南看似庞然大物,其实是只纸老虎,司马睿是半拉傀儡,王敦只会窝里斗,尤其是南军北渡,与中原骑兵争雄于河洛之间,难度系数实在是太高了。

    汉中周访,势力小弱;凉州张氏亦然。别看张家有雄骑数万,终究人口太少、生产力太低,是难以支撑较长时间远征的,有游子远镇守秦州抚戎,裴该乃可无忧。还有平州的刘琨,不但屡经丧败,而且隔绝甚远即便在原本历史上,刘越石于东晋建立,也仅仅上了一道有名的劝进表章而已,没起过什么实际作用。

    当然啦,刘琨也算当世名人,又跟祖逖交好,裴该也不希望他没下场,尤其刘琨身边还有一个自己更加看重的温泰真。因此裴该在登基后不久,便即召见温峤,好言抚慰,希望他能够把册命刘琨的诏书带到平州去,并且劝说刘琨俯首。

    裴该封刘琨为“从一品加少师,使持节,都督平州军事,涿县公”只比祖逖低一级而已,并且文武区隔,让他们不便比较高下。同时还拜温峤为平州刺史,拜刘演为“上将、抚军将军,护东夷校尉”,二人皆封亭侯,其余刘氏将吏,根据温峤所提供的名单,亦各有封拜。

    温泰真的态度还算比较好的,终究往来中原多次,对于裴家的势力和武威深有体会,尤其自家蜷缩东北,也没什么可以拮抗的资本。只是温峤坚决不肯当场领受爵禄,告罪说:“臣乃刘公属吏,去留当从刘公心意。此归平州,自当劝说刘公归华,然若刘公执意不许……陛下看重之恩,且容来世再报。”

    其实裴该唯一担心的,是鲜卑。

    虽然拓跋才经丧败,且内乱方息,但若执意为敌,亦足动摇并州。其实那些游牧民族惯常南下抢掠,即便恭奉晋朔之时,除去猗卢跟刘琨约为兄弟的那段时间外,也是三天两头会来犯境的,顶多是不攻城邑,不戮官吏罢了。可是,裴该能够允许如今镇守并州的诸将,比方说刘央等人,跟拓跋约为兄弟吗?

    所以一方面要尽力羁縻拓跋,另方面也须在新兴境内,常驻一支强有力的骑兵部队,鲜卑若敢伸手,就得当场剁下刀子去。

    在目前的状况下,裴该不便向拓跋讨还晋人所割让的雁门诸县,同时还得维持贺“代王”的名号……

第五章、河北盗贼

    温峤千里迢迢,还未能抵达平州,襄国方面先就得到了裴该践祚的消息。

    且说石勒自退归襄平后,检点败军,十成里少了六成,尤其羯赵精锐,损失惨重,不禁沮丧。但他很快就强自稳定了情绪,急命人草罪己之诏,把南征失利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以安诸将吏之心。

    程遐还想趁机进张宾的谗言,说张宾擅自致书河北各城守将,要他们做好御晋的准备,此为越权之举“太傅唯愿陛下丧败,乃可显其有先见之明也。”

    谁想石勒对此却付之一笑,说:“太傅自有先见之明,朕出师前,便已说得明白。前言犹自在耳,且朕得以归返襄国,亦多得太傅先令诸城固守之力,又岂能怪罪于他啊?”

    程子远再多说几句,反被石勒斥退关键他没有帮腔的了,张敬自知谋划失利,能够仍保禄位,已属侥幸,短时间内哪敢再说话啊!

    随即石勒便命遣使召唤张宾,回襄国来谋划大计。

    诏下尚书,程子远捏着那一张纸,仿佛觉有千钧之重……好不容易才把张宾给轰走,本以为可以徐徐离间他跟天王的关系,只要功夫下得深,总有张某宠衰恩尽的一日,则中朝事,唯我一人主掌,谁想到天王那么急着要叫他回来。张宾一旦归还襄国,还能有自己好果子吃吗?

    张敬算是完蛋了,虽说天王暂未责罚,但谁都知道当日一力主张豪赌的是他,辅佐天王,实际于军中谋划的也是他,则既遭如此丧败,他又岂能无过?天王不过是担心影响民心士气,所以暂时留着他罢了,即便秋后仍不算账,此人说些什么,天王也不会再搭理,肯定会被边缘化啊。

    程遐失张敬,如断一臂,再加军败,则依附者之心必然离散。那些家伙若是去投靠荀绰、裴宪等还则罢了都是无能官僚,只会引经据典,或者吟风弄月,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若张宾归来,天王寄望复殷,彼等再簇拥上去……我还能落着好吗?

    别看张孟孙从前假模假式不朋不党,在自己的紧逼下也步步退让,那是因为天王势正雄长之际,有他没他,关系不大,若欲揽权,反易遭天王之忌。但如今不同了,天王正想他帮忙收拾残局呢,必肯容忍其所行,则张宾或会向我报昔日之仇啊!

    记仇之人,看别人也都是记仇的,阴暗之徒,以为世间不可能存在无私之辈,所以程子远认定了张宾一旦返回襄国,必然会对自己祭起屠刀。他越想越是慌张,于是暂将诏书按下不发,却先去向中常侍严震问计。

    石勒草莽称尊,妻妾虽多,却无宦官,还是程遐到处搜寻善阉牛马者,割了几百个少年以充襄国宫闱。其间也被他访得一个高阳人,姓严名震,乃是天阉,而且还读过几天书,就直接进献给了其妹、皇后程氏。严震年过三旬,比那些新宦岁数都要大,相貌老成,心机却深,侍奉程皇后和太子石弘尽心尽力,就此得到石勒的赏识,命为中常侍,实掌宫掖。

    程遐之所以进献严震,就是要在宫内给自己安插一个耳目其妹程后终究是妇人,无见识,就算想给阿兄暗通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消息重要啊。在原本历史上,石弘年齿渐长后,石勒便命其省可尚书奏事,实习政务,且命严震辅佐之,参综可否,严震就此权倾一时,甚至于还超过了在外朝用事的程遐、徐光,以及掌握重兵的石虎。

    但就目前阶段,太子尚未长成,严震尚不能狐假虎威,窃其权柄,因而倚程遐为靠山,态度还是相当恭敬的。程遐密会严震,直接问他:“天王欲召张孟孙归来,卿可能寻机进言,使寝此意啊?”

    严震苦笑道:“程公将我看得太重了,天王虽偶有垂询,但这般大事,又岂会听我之言?即便皇后进言,怕是也难以阻止啊。”

    程遐不禁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随即对严震说:“我素与张孟孙不协,更于此番天王亲征前,出其于外,则彼若归朝,必然报复,对应时势,恐怕我难以对敌……我若失天王宠信,卿又如何?”

    不要以为别的大臣就没往宫里塞过人,不要以为没有旁的阉宦巴巴地凑上来逢迎我,欲图取汝而自代之。我跟你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一损俱损所以啊,你别跟干岸上瞧着,也帮我动动脑筋,出出主意呗。

    严震沉思良久,方才说道:“我有三策,不知程公是否能用。”

    “卿可直言无妨。”

    “其上策,程公可暂时顺从于张太傅,先当面请罪,复委曲求全,以使太傅不便遽向天王进程公的谗言。至于日后如何,因应形势,可再徐徐谋划……”

    程遐当即一口回绝:“我岂能向那老贼俯首?且即俯首,彼必不会害我乎?中策又如何?”

    严震道:“程公可谋与徐公(徐光)、荀公(荀绰)等联手,一并拮抗张太傅,则太傅方归朝,不敢遽生害程公之心也。”

    原本在“君子营”中,石勒谋臣、中原士人排前三位的,就是张宾、程遐和徐光,若论权势,张宾完全可以吊打那二三名,只是为了军中和睦,不便动手罢了。其后石勒定基襄国,程遐靠着献妹邀宠,又在王贡的暗中协助下主掌了情报工作,乃逐渐地接近张宾,把徐光远远甩在身后。等到除去张敬,程遐之权柄一时无两,人皆依附,名位虽仍在张宾之下,论权势却隐然过之。再往后,张敬插足进来,成为程遐之亚匹。

    此外,石勒灭王浚后,迫降了荀绰、裴宪等不少世家出身的文臣,原本只是想要利用他们的名望装点门面,拉拢中原地主阶层,但逐渐的以此二人为核心,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论能量虽然不能跟程遐、张敬集团相提并论,论数量却远远超过了张宾因为张宾孤家寡人,就不成其个集团啊。

    如今张敬靠边站了,徐光渐有取而代之,重列季军之意。故此严震建议,程公你若能与徐季武冰释前嫌,再拉拢世家集团,矛头对外,一起拮抗张宾,就有可能继续压制张宾,免其成势了起码来说,张宾不敢一回朝马上就向你报仇啊。

    程遐闻言,捻须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且试言下策。”很明显,这个主意具备一定的可行性,却不能真使程子远心动万一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再把徐季武给纵放成自家的强敌,或将得不偿失啊。

    严震就问程遐:“天王之诏,已到尚书么?程公可能隐而不发乎?”

    程遐连连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张太傅何许人也?天王日望其归,如何能从中动手脚?”你想按下诏书不发,让石勒等着等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不是开玩笑呢嘛!

    严震叹息道:“如此,只可行下策矣。”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可急下诏,云天王期盼之殷,命太傅急归,则太傅必然弃军卒,快马简从而南。我闻天王败归,消息传开,郡县皆不安稳,刁民作乱者比比皆是。尤其高阳、中山之间,盗贼纷起,途不安靖……”

    石勒果然盼着张宾赶紧从幽州返回,所以第二天一早就问程遐:“朕召太傅还朝,尚书已行文否?”

    程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臣自知陛下渴念太傅,又岂敢疏忽懈怠?昨日晚间,便已命快马疾驰,往幽州送诏矣。”

    石勒点头道:“如此甚好则在卿算来,太傅几时可归啊?”

    程遐抬手点算道:“襄国、涿县之间,虽然一马平川,却有八百里地,快马传诏,少者六日,多则十日。倘若太傅亦忧陛下,不俟驾即来,终究年纪老迈,所行不能过疾,亦须十余日。则本月之内,太傅必不能至,即便一月后归,亦不算迟啊。”

    石勒不禁叹息道:“朕深悔当日,不当遣太傅往幽州去……”即便不带着张宾从征,就让他坐镇襄国,那自己一回来就能跟他商讨巩固领土,以防晋人趁胜深入的策略啦。

    如今河北地区的情况很不好,石勒还没回到襄国,战败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去,很多为羯赵武力压服的地方势力就此蠢蠢欲动。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夺城据县的大规模叛乱,但小股盗匪层出不穷,隔绝官道、劫掠民众,甚至于袭杀官吏,奏报如同雪片一般向襄国汇聚。

    晋人目前还被石虎堵在朝歌,但可以预见的,一旦破朝歌而北进或者是石虎败了,或者是一月之期已至,石虎主动撤退各地盗贼及其身后主使,必然群起响应,羯赵的势力很可能就此崩盘……

    石勒是真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跟石虎约定了一月之期呢?早知道国内是这种状况,我就命他钉死在朝歌,坚决不准后撤了!

    然而石虎就几千兵马,就石勒的判断,能够守得住半个月都算侥幸了……好在张宾预先密书于魏郡、广平之间的各城守将,要他们做好应对败局的准备。程遐在得闻败报后,更是急忙从冀州调派戍守兵马,以充实南线。

    但这也就造成了冀州各郡县守备兵力不足,盗匪四起,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加以剿除……

    程遐、徐光终究是文吏,张敬之言石勒又不肯再听了,其部下诸将,多是老粗,缺乏大局观,唯安、孔苌二人有些战略头脑,偏偏一个在上党,一个在文石津战败逃去,尚未归还……所以兵马的调动,布置南线各城的守备,乃至对匪徒的进剿,几乎全都是石勒一人伤脑筋,无人可以分忧。

    石勒当然会想念张宾啦,倘若太傅在,必不使朕如此踯躅劳碌也。

    而且新败之后,兵力大损、士气更蹙,一旦晋人长驱直入,根本拿不出什么机动兵团来抵御,只能寄望于几座要害城砦的守备,纯属坐困之势。其实晋人都不必要一路直往襄国杀来,大可以自沿边郡县始,徐徐侵削,日取一村,旬夺一城,持续给羯赵政权放血。

    故而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收缩防线,自上党、乐平,召安和支屈六率生力军回援,这样才有希望在局部战场上打一两个小胜仗,遏阻住晋人侵攻之势。问题就此放弃整个并州,未免太过可惜了,而且如今所直面的,只有祖家军,而若裴军再经上党而逼太行各陉,己方所受到的压力或许将会更大。

    所以石勒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行此壮士断腕之计,这事儿没法跟程遐商量,他也不想再跟张敬研讨,唯有寄望于张宾速速还朝,或者孔苌顺利地逃回来了……

    就这样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迎来了建平二年的岁末。眼看正旦将至,程遐忽有奏上,说刚得到消息,晋主下了禅位之诏,裴该于洛阳郊外筑受禅台,期以岁末践祚登基……

    石勒闻报,不禁愕然,脱口而出:“前月于荥阳御我者,是裴耶,是祖耶?”

    明明是祖逖打的我嘛,那么祖逖挟战胜之势,回师逼宫,受禅代晋,犹有可说当然啦,实际上因为有裴在,所以祖不敢那么干怎么祖逖打赢了,裴该倒趁机上位了呢?难道他们两个私下里早有协议?

    程遐禀报说:“祖逖方逐……方离荥阳而东,裴该从兄于洛中遇害,彼乃率军上洛,大兴问罪之师。司马邺急召祖逖回,陈军于洛阳东门外,裴该亲往见之,二人摒人密议良久。祖军乃不进城,司马邺旋下禅位之诏。”

    消息传递,难免失真,于裴该归洛受禅的前后次序,有些讹误,但大致上还是不错的。石勒不禁叹息道:“我早知裴文约有不臣之心,太傅亦云其必将代晋,然本以为裴、祖之间,或将有一场厮杀……不想祖士稚竟然拱手而降了!”

    徐光奏道:“祖士稚困守荥阳数月,本已力尽精疲,又如何克当裴文约生力之军哪?更加彼年事已高,自然壮志磋磨,为儿孙计,乃不得不暂屈于裴文约。然臣料裴、祖之间,必不能无隙,若能洞悉之而加以引导,或可稍却晋人之势。”

    石勒笑道:“何所谓晋?哪里还有晋呢?但不知裴文约建何国号……”旋即问程遐:“正当与太傅商议此事,何以还不见归来啊?”

第六章、唯恐不能全身

    建平三年正旦日,张宾尚无音讯,孔苌倒是先逃回来了,还带来了石虎被杀的消息。石勒不禁深感哀伤,以至垂泣终究那小子为我镇定河北、并州,屡立功勋,叔侄之间多少也还是有点儿感情的。

    于是下诏,为石虎建衣冠冢,仍以王礼下葬,并且石勒亲往致祭。

    旋即石勒就召孔苌入宫,商讨应对时局之策。孔苌说:“朝歌虽陷,晋人并未继续北上……”裴该建国的消息已经落实了,但具体国号还不清楚,况且说“晋人”也已经说习惯啦“或因力尽粮蹙,或因魏郡、广平诸城守御得法,或因祖逖南归,一度陈兵于洛阳城下之故……

    “然而既然裴、祖连成一气,则臣料裴该篡僭之后,为示其威,以服天下人,旬月之内,必将复发兵北犯。若其不信祖军,而遣关中军来还则罢了,若遣祖军来,则关中军可自太原、河内,两路夹击,以谋上党。若其牵绊上党之兵,不克东援,则陛下临缓急而思将军,亦无用矣!

    “是以臣的建议,当急召将军东归,助守魏郡、广平,至于上党、乐平,唯望支屈六可以拼死久守了。”

    石勒点头道:“卿言是也。然太傅不日将归,朕意再询太傅,或别有良谋。”

    正商量着呢,突然秘书监任播求见,一进来就慌慌张张地启奏道:“方得急报,太傅、太傅……”

    石勒双目猛然一瞪,喝问道:“太傅如何?”

    “太傅于卢奴城北遇盗贼,并所从十余骑,皆已罹难矣!”

    石勒不听此言,还则罢了,才听此言,不禁大叫一声,双眼翻白,朝后便倒!

    旁边儿侍立的严震赶紧上前扶住,孔苌和任播也伏地呼唤道:“陛下醒来,陛下醒来。”严震急唤医者,好在短短片刻功夫,大夫还没到,石勒便即厥去复醒,然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中山守是谁?卢奴令是谁?当即枭首,并诛三族!”

    严震和另两名宦者努力把他扶将起来就石勒这快五百斤(晋斤)的份量,累得三人全都是满头大汗,手脚酸软。石勒朝前一倾,伏在了案上,随即捶案大哭道:“天欲灭我赵乎?何以先夺我右侯啊?!”

    孔苌赶紧安慰他:“此事尚须核实……”转过头去对任播说:“倘若太傅果真遇害,当即舆其尸身而归襄国,候陛下查验。”任播赶紧说:“中山守、卢奴令已收敛太傅等尸身,先期使人传报,车乘在后,不日将抵襄国。”随即就从袖中把上奏给掏出来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就算把奏表递上去,石勒也瞧不懂,这只是表示:我不是瞎说的,有奏书为凭。

    石勒一跃而起:“太傅在何处?朕当亲往相迎!”然后连鞋都不穿,直接就两三步跑到殿外去了。孔苌、严震等紧着追赶,奈何石勒身高脚长,迈步甚大,竟然一直追到厩中,就见石勒已然跨上了无鞍的坐骑,以手一拍马臀,便直朝宫外冲去。

    厩中都是御马,既无令,孔苌等也不敢骑,只得急唤殿中将军李阳,赶紧领着人追上去护卫啊!

    石勒穿着便服,也不着履,当街跑马,一口气就冲出了襄国北门。等到李阳率骑兵追上去的时候,就见石勒揪着马鬃,正在道旁转圈,一边转一边放声大哭。李阳赶紧命宿卫围拢上去,拱护天王。

    就听石勒边哭边叫:“太傅在何处?太傅将从何道而来啊?”

    李阳等人尚且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俱都不敢回答。片刻之后,孔苌终于疾驰而至,进了宿卫圈,赶紧滚鞍下马,伸手抱着石勒的大腿,劝谏道:“陛下何以如此失态啊?太傅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忍见陛下如此。还是先回宫去,候尸……太傅到时,再出迎不迟。”

    随即压低声音说:“臣已命任播隐秘其事,以防动摇人心。当此国家危难之际,陛下亦当保重,不宜哀痛过逾啊!”

    石勒只是伏在马项上大哭,整整哭了半顿饭的时间,这才暂收悲声,揪起衣襟来擦擦眼泪鼻涕,复仰天长叹一声,说:“卿言是也,太……任播所传之奏,及朕今日出城之事,都应保密,有敢稍泄者,杀无赦!”顿了一顿,说:“且先回宫去吧。”

    石勒、孔苌希望保密,但这种密怎么可能保得住啊?一则奏上先入尚书,尚书再传递给中书或者秘书,所以程遐比任播更早知道消息。理论上遭逢这般大事,他都不必通过秘书传奏,理当即刻进宫,亲自向石勒禀报,只是吧……他也不清楚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石勒,担心一个不慎,被石勒瞧出什么破绽来。

    二则天王光着脚丫,骑马出宫甚至于出城,还能寄望于碰巧没人认得,其后李阳等率宿卫急追,护之于北门之外,通衢之上,这怎么可能瞒得过人呢?

    于是襄国内外,谣言纷起,除了从尚书省透出来的消息,明确张宾遇害的,还有人说晋兵即将杀至,所以天王打算弃城跑幽州去……一时间人心惶惶,孔苌命人四处搜捕,却根本捕之不尽。两日之间,光携家带口逃出城外去避难的,就不下三百户。

    到了第三天上,午后申时,石勒正在殿中,命任播为他阅读并讲解各方来奏。这位石天王的精神极度疲惫,只不过短短数日间,鬓边竟出现了丝缕白发,而且眼圈发黑,双颊凹陷,仿佛陡然间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其实石世龙本年还不到五十呢。

    平素石勒听臣下念奏都极专心,有不明白的地方会及时指出,要求讲解,但今天他却斜倚着靠几,仰头注目殿外天空,半晌不言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儿。只是每当任播念完一篇后,石勒或者微微颔首,表示允可,或者冷哼一声,表示驳回罢了。

    听奏之际,忽有宿卫军官在殿门外禀报:“启奏陛下,太傅……”

    石勒闻言,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似的,当即把身子一正,高声问道:“太傅……梓棺送抵襄国了么?”

    门外军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是……是太傅亲身在宫门外,请求进谒陛下。”

    石勒闻言一愣,随即“噌”的便蹿将起来,抬起一脚,将任播踹翻在地“竖子,焉敢欺我!”然后又光着脚丫儿跃过几案,直接冲到殿外去了,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喊:“速传,速传太傅!”

    任播也是又惊又喜,但被踢翻在地,半身酸软,半天挣扎不起来。他心说是中山郡和卢奴县的奏书上说太傅遇害,尸骨即将舆归襄国的呀,又不是我编的瞎话……我这一脚挨得可多冤哪!

    石勒一口气冲到宫门前好在襄国宫殿是前两年刚修的,因为地方有限,物资匮乏,所以并不怎么宽广果见张宾张孟孙冠带朝服,手捧笏板,正恭立于阙下。石勒疾奔过去,一把抱住张宾,欢叫道:“太傅无恙,太傅无恙啊!”张宾被他勒得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忙道:“陛下……陛下切勿失仪,当于殿内召见老臣。”

    石勒这才松开怀抱,但依然双手揽着张宾的肩膀,仿佛生怕一撒手,张宾就会化作一阵烟,随风飘散似的。他先上下端详张宾的容貌,继而又忍不住斜眼瞧瞧地下,有影子啊……也对,大白天的,论理鬼魂不敢现身我的右侯果然未死!

    “中山郡、卢奴县奏报太傅遇害,怎么……”

    张宾强自挣脱石勒的双手,略略后退半步,深深一揖道:“宫前非说话之处,还请陛下归入殿内。”

    石勒喜笑颜开,原本的憔悴之态一时尽去,当即抓起张宾的左手,一并归至殿上他袜底沾满了尘土,于木地板上一脚就是一个大黑印子。

    任播才刚爬起来,骤见张宾,也不禁骇然,忍不住就朝后一缩。张宾朝他笑笑:“任君,久违了。”随即右手倒持笏板,往石勒攥着自己左腕的手上轻轻一拂,说:“礼不可废,还请陛下归座,臣归来觐见,理当先致叩拜大礼。”

    石勒这才松手,转至几案后,盘膝坐下,但是吩咐:“太傅不必跪先坐,先坐下来说话。”

    张宾却不理会,仍然伏身下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说:“臣方入城,便闻谣言汹汹,导致襄国人心紊乱此皆臣之罪也,恳请陛下责罚。”

    石勒笑道:“都是奸徒传谣,太傅有何罪过啊?”随即朝着任播甩甩手:“今日先不听奏了,任卿且退,朕要与欢叙别情。”

    等到任播告退而出,张宾这才起身,于侧面坐了,随即正色对石勒道:“臣自奉诏而离幽州,唯恐不能全身归见陛下,是以选相貌近似者假代之,经由大道。臣则易服,间道而南……”

    石勒多聪明的人啊,张宾话才刚说了一半儿,他就咂摸出其中隐含的意思来了,当即面色一沉:“太傅所言,唯恐不能全身归见朕,是何意啊?难道说,是有人要暗害太傅,乃假扮盗贼,邀劫于卢奴县北大道上不成么?!”

    张宾微微一笑:“陛下圣明,洞见万里。”

    石勒勃然大怒道:“是何人如此大胆?难道是晋……裴该或者祖逖的奸细?!”

    张宾摇头道:“陛下诏下尚书,快马而至蓟县来召臣,臣接诏,不俟驾而归,时间仓促,外敌何能谋划邀劫我哪?固然高阳、中山之间,俱传盗贼纷起,然不过乡野乱民罢了;若有晋人从中布划,声势必大,岂能如近日一般,但断道劫行人,而不攻县邑之理?”

    石勒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若非外敌,难道是内奸?究竟是谁?!”

    张宾叹息道:“当日何人奏请大王,出臣于幽州,则料想今日之谋,出自何人之手可惜,颇难查得实据。”

    他这话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石勒当即一拍几案,下令道:“速召程遐来见朕!”

    程子远在宫中密布耳目,照道理来说,张宾“复生”的消息,应该第一时间传报给他。奈何张宾改扮潜归襄国,为其旧部接入城中,一直到了宫门前才肯展露真容;然后跟石勒说没几句话,便将矛头指向程遐,石勒急遣人往尚书省召程遐来宣命的宿卫不敢多嘴,而严震等人则根本来不及将此急讯通报程遐知道。

    所以程子远毫无心理准备,即自尚书省乘车入宫,直等到他一脚迈进大殿,抬眼一瞧,石勒案旁还坐着一位,竟然是……

    程遐的腿当时就软了,身子朝前一倾,几乎是一跟头翻跌而入殿中。他只得顺势跪伏在地,咬牙膝行几步,来到石勒案前,举笏道:“臣尚书左仆射程遐觐见陛下……”顿了一顿,又将身子略略一斜:“参见太傅,太傅可安好啊?”

    张宾笑而不语,石勒却冷冷地望着程遐,开口问道:“卿因何事,竟如此慌张?”

    程遐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为……为中山郡妄奏太傅遇害,臣竟信以为真,骤见太傅无恙,又惊又喜,故此失态……还望陛下宽恕。”

    石勒阴沉着脸问道:“有奸人设谋,于途劫杀太傅,幸亏太傅易服间道而行,方才得以平安抵达襄国。在朕想来,多半是朝中有奸党欲害太傅卿意奸党为谁哪?”

    程遐腆着脸假笑道:“必是裴该遣人……或者祖逖设谋,欲害太傅,以断陛下臂膀。朝中……哪有人如此大胆?臣等皆忠诚于陛下,复敬爱于太傅,即便张中书(张敬)、徐尚书(徐光新迁吏部尚书),虽于政事上与太傅有所参差,亦必不敢为此……”

    石勒猛然间暴喝一声:“汝又如何?!”

    “臣岂敢如此妄诞啊!”程遐当即叫起撞天屈来,“臣忠君爱国,天日可鉴,知陛下方寄望于太傅,焉敢行此不义之事?刺杀朝廷重臣,此乃十恶不赦之罪,陛下慎勿听信小人……慎勿妄自怀疑大臣,使得人心动荡,于国家不利……”

    石勒与张宾对视一眼,目光中隐含无尽怒色。

第七章、三道防线

    襄国本属广平郡,但却非郡治,而只是最北部的一座普通县城罢了,故此城池卑小,户口不繁。

    广平郡在汉时为赵国和钜鹿的一部分,魏时始置,但一直从属于冀州。到了西晋,才将广平和南方的魏郡、东面的阳平郡,以及从阳平析分出来的顿丘郡从冀州割裂出去,改属司州因为这片地区,乃是故冀州最为膏腴之地。

    原本河北地区的中心城市,在魏郡郡治邺县,袁绍、曹操先后立之为都,魏朝更以之为陪都,数代经营,极为繁盛。然而“八王之乱”时,各方势力多次围绕邺城来回厮杀,导致城池残破,户口十不存一,乃至于刘演虽一度据邺,却只能屯兵于城北、曹操故离宫所在地三台。

    而且邺县终究距离河南地区太近了一些,是以当日张宾才会劝说石勒杀归河北后,在邺城北面的邯郸、襄国之间建立根据地石勒最终挑选了襄国,为其便于辐射整个冀州也。只是建基匆匆、称王称帝亦匆匆,战事无日止歇,物资并不充裕,乃不敢大肆扩建襄国城,或在附近营建新都,一切都只能暂且凑合,就此导致了城池也小,宫室及朝廷官署更为逼仄的现状。

    在原本历史上,石虎篡位后,即于邺城营建新都,而把建基之处襄国降格为陪都。

    所以尚书省和宫城距离很近,程遐一得传唤即至,其间石勒和张宾都没能说上太多的话。然而即便如此,张宾亦劝谏石勒道:“老臣虽疑是程子远妄行不法,然无证据。且程子远为皇后之兄、太子之舅,若骤处刑责,恐伤东宫之心,且累及陛下。尤其军方丧败,此际不宜罢谪甚至斩杀重臣,以免朝局动荡……”

    张宾是很想要趁机弄死这个老对手的,但他终究不是程遐那般没有大局观,只怀私意之辈。要知道程遐乃朝廷重臣,内外党羽众多,若在太平时节,哪怕逮着他小一点儿的过错,张宾都可以趁机劝石勒兴起大狱,不但要把程遐往死里整,还须彻底铲除其党羽,以正朝纲。问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羯赵政权可实在经不起太剧烈的动荡啦。

    所以张宾奉劝石勒,对程遐网开一面但是坚决不能再让他立朝了!

    张宾此番对付程遐,就跟程遐当初对付他一样,第一步先将对方逐出都外,然后才好徐徐削其党羽。而且在张孟孙想来,凡依附程遐者,多是因势所迫,而只要程遐失宠,分分钟转投阵营是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也。等到局面稍微稳定一些了,那时候想摘程遐的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石勒虽然暴怒,倒还并没有丧失理智这要是程遐真把张宾给弄死了,复阴谋败露,石勒非一刀将那奸贼劈为两段不可;但如今张宾逃过一劫,于程遐的阴谋又查无实据,若是骤然翦除之,他也觉得跟老婆、儿子不好交代。

    由此强按怒火,冷冷地说道:“太傅几乎不能生还见朕,为河北盗贼孳生之故也。汝掌尚书省,却不能镇定地方,可知罪么?”

    程遐连连磕头:“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既如此,命汝出镇冀州,以平嚣乱汝可肯么?”

    程子远不敢不应。固然他知道自己于此事上,手脚做得应该还算干净,即便石勒遣人调查哪怕就派张宾去也未必能够得着什么实据,可以定自己的罪。问题是君要臣死,还管这臣有没有犯罪吗?天子本来就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存在,况且又是马上天子,石勒若真起了杀心,光举起法律条文当盾牌,管蛋用啊?

    此刻倘若不从石勒之意,甚至于还敢出言狡辩,石勒一怒起来,真可能直接就拔刀子,自己连跑妹子裙下求庇护都来不及……那还不如暂退一步,先出京去避避风头为好……

    石勒当即一拂衣袖:“汝自归尚书拟制去。”赶紧滚吧,别让我再见着你!

    程遐狼狈而出。石勒这才拍案怒骂道:“以为这小人尚有些才干,虽知怀有私意,朕方用人之际,不忍黜退,不想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图谋太傅!”随即对张宾承诺:“且待时局安稳了,必取此贼首级,向太傅谢罪。”

    其实这也是说说罢了,他真光火的时候,确有杀程遐之意,但等这事儿彻底平息下去,终究是皇后的兄长、太子的舅父,顶多罢官,还怎么肯下杀手哪?别的不说,倘若儿子因此而怨怼乃父,又怎么好?

    张宾及时扯开话题,说:“臣方自幽州归来,不知前线战事如何啊?前闻晋人迫近朝歌,不知如今朝歌如何了?”

    石勒长叹一声道:“石虎为朕断后,护守朝歌,可惜未及一月,即中计而亡……”

    张宾心说这石虎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暂不便细询其事,就问:“则晋人既下朝歌,可曾深入魏郡否?”

    石勒略略停顿了一下,突然间朝前略一俯身,凑近张宾,说:“太傅,国家之大敌,再不是晋人了。”

    张宾闻言,不禁愕然:“陛下此言,臣莫明所以。”

    石勒忍不住竟然笑起来了:“不出太傅所料,裴文约趁祖士稚与朕激战之际,率军归洛,已逼迫晋主下诏禅让矣。不在去岁岁末,便在今岁元旦,当已登基,唯尚不知其国号为何……”

    张宾闻言,不禁惊骇,复觉嗒然若失。

    裴该在羯营时,张宾与之多次恳谈,不觉得那小家伙纯在演戏,则其于司马氏之厌恶,多半是真情实感。再加上张孟孙本人也是想辅佐明主,在乱世中建功立业的,故此早就猜到了裴该不可能长久附晋,一旦兵雄势壮,必谋篡僭。只是裴该这就逼迫晋主禅位了,就时机而言,确实过早了一些啊。

    在张宾原本的料想中,裴该篡僭的最合适时机,应该在两到三年以后。无论到时候晋人已大败羯赵,长驱直入襄国,还是双方长期对峙,不分胜负,裴该都不能够再等下去了。除非形势彻底扭转,羯赵获胜,进逼洛阳,否则这一历史趋势是根本扭转不了的。

    那么,裴该为什么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提前迈出那最后一步呢?是他利令智昏了,还是麾下将吏逼迫所致?张孟孙尝试把自己放在裴该部属的立场上思索这一问题。

    石勒见张宾良久不语,就问:“太傅何所思啊?”

    张宾轻轻叹息一声,回答道:“臣知裴文约因何急于谋篡了是为收祖士稚也!”

    石勒有点儿迷糊:“此言何意?还望太傅教朕。”

    张宾便道:“祖士稚与陛下激战于荥阳,若败,裴文约必收其余烬,与陛下继战。然其得胜,倘若趁机直进,则势更雄强,必不甘再屈于人下。故此裴文约唯趁其兵马疲惫,前尚不能破朝歌,入魏郡,后复为关中军占据洛阳之时,以势逼迫之,方能顺利收服祖军。则以臣之料,裴文约既践祚,必为祖军后援,允其继攻河北……”

    石勒捻着焦黄的胡须,缓缓说道:“倘若以祖军来攻我,则裴军大可全力以向上党、乐平,恐怕并州不能守……可要召回安?”

    张宾点头道:“如今形势危急,臣为陛下布画,其策首先,召还将军,使其率生力军机动于魏郡……”随即请石勒展开地图,指点着说:

    “襄国以南,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若唯恃安阳、荡阴等数城,晋……敌军乃可围而不攻,却将主力兜抄其后,直取我腹心之地。因此拟设三道防线,以城邑为依托,将军纵横游击,或可逐渐削弱敌军之势,待其三鼓而竭,再寻机发起反攻。

    “第一道防线,西起林虑,中为安阳、荡阴,东则内黄,于顿丘以东,则须于河上密设堡垒,阻敌渡河。若此防线不守,诸军乃当徐徐退至第二道防线凭依漳水,以三台为其枢纽。再后第三道防线,则西起涉县,中守邯郸,西则肥乡、斥丘。若此三道皆不能守,则大势去矣。”

    顿了一顿,又说:“如臣前日所言,当暂时放弃并州,而东依太行,南凭大河,做久守之势,以待敌之自乱。然敌何以乱?裴文约既篡僭,陛下当急致书建康司马睿,劝其绍继晋祚,与我呼应,相约灭裴后,我家唯取并州,而将汲郡以西,俱归晋人。再可致书刘越石、慕容,暂且约和。最关键的,拉拢拓跋氏,使不受裴文约之诏,而南下骚扰之,许以沱河以北各县。

    “蜀中巴氐、汉中周访,亦可遣使,若能诸道并发,围攻关中、河南、太原,即便不能大损裴文约之势,亦可羁绊其人马,使我得以喘息。今敌强,则当分之,我弱,则当聚力于一点,方才有望转败为胜也。”

    两个人一直商量到红日西沉,张宾方才告退辞出。才出宫门,就见阙外乌压压的全是车马,群臣于此恭候已久,纷纷前来与张宾见礼,热情问候。

    程遐吃瘪的事儿,虽然发生在宫内,却根本瞒不住宫外之臣。尤其程子远受石勒的呵斥,命其即归尚书省,自己草拟制书,则徐光就在省内,怎么可能听不到风声啊?徐季武恶程子远久矣,当然会把消息散布出去,其意为:程遐要完蛋了啊,诸多依附之辈,还不赶紧改换门庭,来向我表忠心吗?

    张敬失势之后,徐光就是文吏中的第三把手,则一把手张宾素不结党,二把手程遐再一完蛋,则群吏除了徐季武,还能依附何人呢?至于荀绰、裴宪的集团,情况特殊,归附者多为故晋官吏,或者豪门世家,程遐的旧党羽就算想要改换门庭,也挤不进那个小圈子里去。

    只是大家伙儿也会考虑,张太傅从前不结党,有可能是被程遐逼迫所致,如今他一翻手按倒了程遐,说不定就乐意接纳我等呢。终究太傅之尊,名义上为朝臣领袖,我们就算先去见太傅,知其不纳,再投向徐尚书,徐尚书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除了程遐党羽外,其他朝臣,亦基于各种理由,紧着来向张宾献媚比方说,纯出公心,认为唯太傅才可扭转时局;再比方说,即便不肯党同太傅,也不愿与其为敌,希望他别把自己给归入程党去,到时候下什么毒手。

    基于后一种理由,就连裴宪和徐光都急匆匆地赶来了,就跟宫外等着张宾出来。

    群臣纷纷上前,向张宾致意,张宾逐一还礼,但说我才归襄国,又与陛下商谈半日,实在疲累,且待休歇数日,再与诸军共谋国事吧。他唯独跟裴宪、徐光二人多说了几句话。

    对于裴宪,主要是说当初裴该与我赵为敌,天王也不曾责罚于君,则如今裴该篡位登基,亦望君勿作他想。只要有天王在,有我等竭诚辅佐,赵必不亡,且有望复兴,裴文约如今四面皆敌,其势恐难长久,君可一定要站稳立场啊。

    对于徐光,张宾则低声说道:“陛下已决策,命程子远出都,安靖地方。我当助陛下规划大局,则于细事,唯寄望于季武了……”

    为表亲近,他还特意称呼徐光之字。言下之意:君可代程遐执政也。

    因为张孟孙考虑到,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以军争为主,而政争为辅,我基本上没有多少精神头来梳理政事,甚至于还可能出居于外,做安的参谋,奋战在对敌前线。那么朝中政事,就不得不委托给他人,既程遐不可用,则唯有用徐光了。

    徐季武论德论才,其实并非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张孟孙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总不可能把政事交给荀、裴那路世家子弟吧,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把赵国给折腾成第二个故晋。关键当初程遐为抢第一的位置,跟张宾斗得很凶,徐光则长期坐三望二,或者坐四望三,心思都用了在程遐和张敬身上,反倒跟张宾在表面上还算是和睦的。

    张宾复道:“还望季武专心于国事,勿起私意,某人乃前车之鉴也。”

    徐光鞠躬如也地回答道:“太傅放心,吾亦常恨某人私心太盛。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当戮力同心,共挽天倾,我又岂敢不从太傅之命,竭诚致力于王事呢?”

第八章、鲜卑单于

    温峤离开洛阳后,便即乘车东向青州,复请卫循放海船,送他归往平州。一到襄平,他便急忙来见刘琨,告知裴该受禅之事,刘越石不禁叹息道:

    “吾少年时,曾与祖士稚约,若异日四海鼎沸,当相避于中原……不想当避者,别有他人……”

    随即愤然一拍几案,说:“我本晋臣,戮力于王事十数年,又岂能易帜而从篡逆?!”

    他这种反应自然也在温泰真预料之中总不可能一听说裴该称帝,便当场喜极而泣,朝南拜舞吧温峤便即规劝道:“于此事,姨丈还当三思而后行啊。”

    刘琨就问了:“卿有何言?”

    温峤拱手道:“甥自中原归来,深知晋威已堕,人心在华,且关中军兵强马壮,粮秣丰足,复得祖公相佐,灭羯当不为难,底定天下,亦不过数年间事耳。姨丈先守并州,复奋战于幽蓟,其于晋恩,报之亦尽,又何必逆势而行呢?平州终究偏在一隅,难以摇动大局,若从华而夹击羯贼,尚有功业彪炳史策之日;若仍奉晋朔,与天下为敌,岂是立身之计啊?”

    刘琨道:“料丹阳王必不肯从华,可奉其进位以续晋祚,南北夹击华贼。”

    温峤苦笑道:“曩昔胡羯肆虐,中原陆沉,唯裴、祖扬武河上,规复虢洛。当时胡贼之势,尚不如今日之华,建康即不敢放片舟北上;则今丹阳王虽有绍晋之志,亦唯割据坐守而已,安可指望啊?且南北悬隔,势难呼应,海上舟船,又多在华人手中……”

    裴该原本就判断,刘琨若还是个聪明人,没有因为屡战屡败而伤到了脑子,则就形势而言,他多半是愿意,或者说必须归从于华朝的。当然啦,世间本多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忠臣烈士,问题司马氏的权威已然堕到了谷底,还有多少人心甘情愿为其殉死呢?

    在原本历史上,刘琨虽然蜷屈于幽州,仍然上表劝进,请司马睿登基,自身继奉晋朔,那是因为他没有第二家势力可以投靠了。胡、羯暴虐无德还则罢了,关键与晋仇深似海一连逮了两名晋帝,还没多久就全给弄死了则刘琨不管从胡还是从羯,都难免背德附逆之讥。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司马邺禅位,就理论上来说,华朝乃是晋家的合法继承者,而不是篡逆者虽说实质没啥区别啦,但传统儒家就讲个程序正确啊。好比日后明朝虽逐蒙元,却仍然自称是上继元朝正统,而不是隔过元朝去找宋朝;再比如满清虽然伐灭南明,一直追杀永历帝到缅甸,也仍然宣称入关是为了剿灭流寇,为明朝报仇。其实这就是给胜朝旧臣和士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如今这个台阶就支到了刘越石的面前,那么你下还是不下呢?

    温峤反复规劝,刘琨最终决定,开大会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吧。会上,唯刘演表明态度,希望刘琨仍奉晋朔,其他卢谌、崔悦等人,却全都倾向于归华因为原本这班文吏就没啥节操,军覆后陆续归从于羯赵。温峤当场与刘演激辩,刘伯升论口才自然远不是温泰真的对手,没多久便即败下阵去,只得气鼓鼓地扭头不言。

    刘琨尚在犹疑,说:“既然卿等愿意从华,我也不便阻卿等上进之路……即将权柄交卸,自归田园去罢了。”转过头去,便命崔悦:“道儒且为我草拟辞表吧。”

    倘若他坚决不肯从华,不受诏书即可,根本没必要上辞表啊。刘越石的意思,我为群僚所拖累,只得俯首而食“华粟”,但既曾为晋臣,不便再受华禄当华朝制下一平头百姓可也。

    崔悦慌了,急忙劝说道:“羯贼且尚肆虐于幽、冀,句丽纳崔毖残党,平州实非太平土地,则若无大人,我等将如何守备啊?还望大人慎思。”你好歹是一面大旗,竖在这儿,我等皆服;你若是退隐林泉,撒手不理,那平州以谁为主哪?刘演?他肯定会把大家伙儿全都带沟里去啊;刘群?小年轻胎毛还没退呢……

    刘群刘公度,乃是刘琨的次子,但为嫡长,其人天性聪敏,世情练达,深得上下爱敬。然而刘群终究年岁还轻,才刚行过冠礼没两年,即便是天纵奇才,论威望也肯定比不上刘演、温峤、崔悦等人……故此在崔悦想来,倘若仓促间以刘群为主,必致集团分裂啊,乃恳请刘琨收回成命。

    刘群本人自然也出列跪拜,反复劝说。

    要知道暂且不论禄位和势力,仅说爵位,刘琨于晋为广武侯,华朝却封涿县公,这终究差着一个档次哪。刘群乃是刘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倘若从华,将来必定能够继承县公之爵;而若仍奉晋朔,不过继承个侯爵罢了。最糟糕是刘琨上表推辞爵、禄,则虽勉强归华,却无职无爵可以传诸子孙……刘公度怎么可能乐意呢?

    刘越石无奈之下,只得依从群僚之言关键刘氏集团的中坚多为亲眷,不是刘越石的侄子就是外甥,他就不可能硬起心肠来不管不顾啊即请温峤取出华廷之诏来,面北拜受了。随即温峤更请刘琨写下一封亲笔书信,他好持之去封拜慕容。

    慕容于晋,本为鲜卑都督,后司马邺加拜镇军将军,封昌黎、辽东二郡公公爵而加二郡,实属首创,其实就是默许慕容部吞并二郡而已。

    当然啦,实际情况,刘琨占据辽东,但除昌黎外,把辽西也让给了慕容部。裴该就曾经腹诽过,刘越石曾请割五县给拓跋,今又奉二郡于慕容,这家伙倒是既擅长借师助剿,又擅长割地啊……

    裴该不打算让二郡不管是哪二郡给慕容,然而又想羁縻之,甚至扶植之,以便将来东鲜卑的慕容,可以相助拮抗西鲜卑的拓跋。他问裴嶷,裴文冀就说:“何不封以王号呢?”

    反正外族之王,与内地之王,根本是两回事儿,且既已封拓跋氏代王,又何惜再给慕容氏一个“辽王”啊?终究比起二郡公来,王爵只是虚号而已。

    所以这回温峤既受华任,复为华廷前去册封慕容,拜其为“辽王、上将、东鲜卑单于”。临行前,刘琨关照他说:“卿可直往慕容庭,勿途见慕容翰。今慕容翰镇守于外,慕容追随于侧,闻二子素不和,则若慕容翰乐允其事,慕容必然从中作梗……

    “永嘉之初,辽东大乱,慕容翰曾经奉劝慕容,云:‘辽东倾没,经已二岁,中原兵乱,州师屡败,则勤王仗义,正其时也。单于应当明九伐之威,救倒悬之苦,合义兵以诛乱夷素连、木津等,上则兴复辽邦,下则并吞二部,忠义彰显于本朝,私利归之于我国。此乃我等鸿渐之始也。’

    “今以此言判断之,慕容翰必愿恭奉华朔,慕容闻之,或将反逆其兄所行。无论慕容因此而乱,还是不肯从华,于我皆为不利。然若泰真不过慕容翰,先致意于慕容,使乐从,翰亦无可阻挠,事乃可成。”

    温峤听命而去,果然直向慕容庭,先去拜访慕容,说华朝今封令尊辽王,君若相助玉成其事,既为世子,将来必可绍继父爵。慕容大喜,果然向乃父进言,最终慕容亦受华朝之命。

    慕容摆宴款待温峤,席间问他:“承蒙天子错爱,使我王于辽地,自当为国家驰骋疆场,伐灭羯贼。奈何宇文在西,为羯贼所蛊惑,每常侵扰,吾欲先灭宇文,又恐拓跋掣肘。大司空……不,如今是少师、涿公了,不知可肯为我上奏,明命讨伐宇文哪?”

    温峤答道:“宇文部不过癣疥之祸,何劳辽王亲启玉趾?今拓跋之向背,尚且不明,且即其归华,复涿公请天子诏以讨宇文,拓跋亦未必不助纣为虐……”原本大家伙儿都附晋的时候就是这样,鲜卑各部相攻,可曾担心过中原朝廷的震怒啊?

    “则与其攻宇文,不如先助涿公征句丽,使我两家皆无后顾之忧,乃可呼应王师,平灭羯赵。若能灭羯建功,则慕容必右于拓跋,复有王师相助,还怕宇文为患么?辽王既王鲜卑左部,宇文当在治下,为辽王之臣民也。”

    慕容当时只是笑笑,不再固请,下来后却私语其子慕容、慕容仁,说:“中原丧乱,我家因此而得辽西土地,倘若华朝大盛,灭羯后兵向东北,或将逐我于塞外。时势如此,恐怕难以对抗,我故此而恭奉华朔,然欲趁机伐灭宇文,雄长于草原,而温泰真竟不允,奈何?”顿了一顿,又说:“羯使亦至,可要召其来见,说说条件么?”

    慕容摆手道:“不可,阿爷既受华诏,岂能再见赵使?如今华、赵相争,先不提华强而赵弱,即便石勒终得天下,恐亦将逐阿爷于塞外他中国人自有土地,岂肯轻易让人即便暂允割让土地,甚至于出卖宇文,亦不过敷衍一时罢了。

    “儿臣听说中国有语,‘远交而近攻’,则我家欲得户口、牛羊,强盛国势,唯自近处取,岂有从赵而远伐华之理啊?难道阿爷想对涿公下手不成么?石赵虽弱,若全力以赴,足以并吞东北,唯我家与刘家并力,始可御之。若背华而攻刘,则反倒自弱其势了。

    “中国土地,虽然肥沃,终非我等可治,不如依温泰真之言,寻机远征句丽,虏其民众,复呼应王师灭羯,更回师以并宇文。到时候兵雄势长,即便退归塞外,也可保安;况乎华虽得天下,终究初定,或者暂不敢兴兵来逐我,亦未可知啊阿爷三思。”

    慕容之所以有这些话,一则是因为他事先受了温峤的拜托,二则是图谋其庶兄慕容翰。慕容氏虽然得了大片故晋土地,慕容却仍居塞外,把那些农耕地区全都交给慕容翰去打理,所以在慕容看来,即便将来我们要被迫北退,损失最大的也是大哥你,那你还敢跟我面前人五人六的毛吗?再者说了,我还希望你到时候坚决不肯退呢,那就能够借华人之手来除掉你啦!

    慕容最终听取了慕容的进言,不见赵使,将其直接驱逐出境了。

    就在裴该践祚后不久,祖逖亲率大军离开荥阳,先顺利攻克了卷县,复渡过黄河,挥师北进。前锋祖济进抵朝歌,邵竺迎入,一起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祖济说了:“羯贼败退,精锐已受重挫,在元帅看来,唯能固守各城,以阻我直向襄国而已,再无力与我野战,除非石勒急召上党安来。故此我军应当先向林虑、涉县,堵塞釜口陉,使上党军不得出,则胜局定矣。”

    邵竺禀报道:“末将前使人探查,林虑羯兵不过千数,不足为虑。然亦须速进,否则襄国必遣大将来守……”

    太行山巍峨险峻,其东麓的地形亦非常复杂。倘若沿大路而行,朝歌东北百里外就是荡阴,荡阴之北六十余里是安阳,都属于重镇,估计不是那么容易拿得下来的。而林虑县在安阳正西百余里处,四山环抱,周边地势平坦,且城小守弱,攻打起来应该不难只是不可能绕过荡阴、安阳,先去打林虑啊。

    然而林虑西面是太行山支脉林虑山,陡崖峭壁,极其险峻,根本无路可行;其余三面,山势却相对平缓,且山间多峡谷,是有小道可通的西南道接共县,东南道接朝歌,东北道接安阳,北道则接涉县。

    故而祖济估算,倘若林虑有羯贼重将镇守,则必遣军于山前设防,己军不先拿下荡阴、安阳,就根本打不过去。但根据邵家军的哨探,目前城防尚虚,则可以趁此机会,经东南道奇袭林虑,再由林虑去攻涉县。只是正如邵竺所言,动作一定要快,稍有迟缓,敌人也不是傻子,必然会堵上这个缺口。

    于是他在朝歌仅仅歇息了一日,便亲率马步军四千余人,前去攻打林虑段文鸯手痒,亦请命随行。正好石勒放出了禁闭中的大将郭敖,命其携子郭太前被石虎所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率军去守林虑,两军当面撞见。

    灭羯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第九章、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祖济离开朝歌后,先西行入山,经山道行百里再往西就是太行八陉的白陉了复北行翻山入平,八十里后迫近林虑城。他士气高昂,军行甚速,将近两百里地,才走了不过短短三天而已。

    正好郭敖父子奉命来守林虑,尚未入城,便接报说华师将至。郭太不禁吃惊:“贼人来得甚快啊!”便欲急行入城护守。郭敖却摇头道:“不可城内兵卒本寡,我部又不甚多,即便护守林虑,又能守得几日啊?且安尚未得诏来援,华寇倒将自朝歌络绎而至,到时候恐怕我父子皆将死于此处了!”

    他判断华军之所以挺进林虑,是为了进一步谋夺涉县,以封堵上党军东出之路倘若安被迫走北方的井陉,那兜的圈子就太大了故此将守军召出,主动放弃林虑城,朝北方败退。

    祖济不战而得林虑后,果然不及歇马,便匆匆出城追敌,往取涉县。自林虑北行五十里,又入山地,郭氏父子乃止步立营,凭险而守,祖济屡次挑战,敌皆不出。段文鸯瞧出不对了来,劝告祖济说:“既已得林虑,乃望复得涉县么?羯贼既已遣重将来守林虑,则涉县也必有援军,我等即便摧破郭氏父子,翻山而前,又有几成胜算?

    “且林虑距朝歌远,而距安阳近,倘若羯贼自安阳来攻,断我后路,恐怕势危难返了!不如退守林虑,再候元帅主力到来。”

    祖济深以为然,急忙转向南归。果然安阳的羯将接到郭敖之请,发兵西进,欲图收复林虑,郭氏父子又从后追击,前后夹攻,导致华军大败。祖济、段文鸯二将被迫放弃了林虑城,逾山而走,退返朝歌。

    郭敖于阵上缴得华军旗号,乃命急使送归襄国,禀报石勒。

    话说这还是石勒头回知道,裴该新定国号为“华”呢……

    这自然跟交通、通讯水平落后,消息传递迟缓有关,更因为自逐程遐出外后,原本勉强还算行之有效的石赵情报系统,就此产生了一段难以避免的混乱期。

    此前情报方面的工作都是程子远负责,他也将这一领域视作禁脔,不允许他人插手。此番程遐谋害张宾失败,引发石勒雷霆震怒,只是唯恐动乱朝局,才暂时不加严惩,而命其仍挂尚书左仆射的名号,却出都去平定冀州北部的盗贼其实是将之逐退于中枢之外程遐原本的工作,理论上都应该交接给徐光才对。

    可是程子远又怎么甘心把权力顺顺当当地交到徐季武手中哪?这就导致了情报系统一时停摆,即便在洛中的奸细打探到了新朝国号,也没能及时送到襄国去。

    而且此前距离赵军最近的是朝歌的邵家军,邵家军物资紧缺,要等祖济过来后,才正式改帜易服。祖济所部倒是在荥阳就已经换了华军旗号了裴该对于祖家军所需物资,自然是倾囊供奉的导致在林虑附近战败后,这个消息方才通过郭敖传达给了石勒知道。

    石勒有点儿莫名所以,就问张宾:“裴文约因何以‘华’为号啊?难道是从华山而得名的不成么?”张孟孙对此也有点儿迷糊,反倒是世家出身的秘书丞傅畅傅世道启奏说:

    “《左传定公十年》载孔子语,云:‘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是知华与夏同,皆中国之自谓也。”

    石勒不禁怫然道:“彼自命中国,而目我等皆为夷狄乎?”

    群臣心说你不夷狄谁夷狄啊?明显连长相都跟我们不大一样咧……张宾捧笏道:“何所谓华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也……”

    其实此言出自孔颍达所纂《春秋左传正义》,而孔颍达是唐朝人……本是裴该当年在羯营中对张宾说起过的,假称是从洛阳废墟里抢夺出来的某古书残片所记载。张宾今日便用此言来劝慰石勒:“……是以但从中国服饰礼仪,用中国典章制度,即为中国。想昔日周公制礼,以荆楚为蛮夷;而至战国时,荆楚已与中国无异,复汉高祖亦为楚人。若以为华永为华,夷永为夷,难道炎汉亦夷邦不成吗?”

    裴宪、崔绰等亦同声附和。

    然而下朝之后,孔苌却秘密求见石勒,对他说:“适才朝上,太傅所言,陛下慎勿轻信。”

    石勒问他:“卿此言何意啊?”

    孔苌乃道:“何谓华夏,何谓中国?其实与什么服饰礼仪、典章制度,无甚关系,在臣以为,唯得其土、行其政,久而久之,自然中国。太傅是中国人,自愿用中国之礼,行中国之政,然而中国之政,未必适用于我等……”

    别看这家伙自称姓孔,其实跟曲阜孔家没有一毛钱关系,他也是杂胡出身

    “昔日汉光文两部行政,陛下亦效仿之,以国人理国人,以赵人理赵人,成效卓著,何必更易?太傅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于政事庶务,向来少涉足,故此所谓用中国礼仪、典章云云,纯属臆想,陛下不可从其言。

    “至于裴、荀等人,本中原世家,熟习礼仪、典章,劝陛下用中国之政,不过方便彼等进用、揽权罢了。倘若纯用中国之政,则赵人中必多世代荣显,我等国人为陛下厮杀半生,却恐子孙将沦落为平民矣。

    “且裴文约亦清华贵家,以华为号,自恃中国君王,鄙我等为夷狄。夷狄便夷狄好了,陛下若欲用中国之政,以与裴文约争中国正统,必然是争不过他的,不如便以夷狄相对。晋之乱,知中国之政不可用,何妨试用夷狄之政,以化入中国啊?若能挫败华师,以待时局之变,则夷狄亦有望为华夏,而徒以华为号,反或降为夷狄矣!”

    石勒听其言,连连点头:“卿所言是也,确实是这个道理。”随即笑笑说:“我本夷狄,要占中国之土,得中国之人,为中国之主,化中国之政,又何必拘泥于中国的礼仪、典章呢?”

    祖济败退朝歌之时,祖逖亦已率大军抵达,屯驻于城外,除仍留李矩、郭诵守河内,许柳、王愈守荥阳外,别命魏该护守粮道,其余祖家军俱集于此,雄兵五万,声势浩荡。

    祖济入帐向祖逖请罪,祖逖勃然大怒,呵斥他说:“固然能得林虑、涉县,封堵上党羯军东出之路,可使我军全胜,然而世间事,又岂有如此完满的?两城西倚太行,位置如此重要,羯贼岂有不设防之理啊?而汝竟谋以偏师长驱直入,为立功勋冒此奇险,难道我往日所教,全都当作耳旁风不成么?!

    “今羯贼败退,我军士气正盛,复得洛阳粮秣物资,源源不断地接济,自然唯敌才须行险,始可扭转败局,我等却须谨慎而行,不求有功,但望无过无过即可胜,贪功而必败!汝亦随我多年,久经沙场,难道不明此理么?

    “如今奉诏北出,兴灭羯之师,两军才遇,汝先战败,大挫我势,反振羯贼士气汝可知罪否?!我命汝先行,要汝于朝歌觇看贼势,若林虑可取便取,何曾命汝再北上以谋涉县?若得林虑即守而不动,何致今日之败,连林虑都得而复失?自作主张,违命出师,需知军法不容情面!”

    当即下令将祖济推搡出去,斩首正法。诸将急忙解劝,说方出师便自斩一大将,于军不利啊;且楚重将军随元帅多年征战,屡建功勋,岂能因一次战败便直接处决呢?

    长史张敞亦道:“楚重将军此败,在末吏看来,并非贪功冒进,而是此前元帅于荥阳大败羯师,石勒孤身走免,全军上下,难免俱起骄心所致。今虽战败,却可息此骄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还望元帅暂且宽恕楚重将军,以观后效。”

    祖逖这才命将祖济推回来,又再斥责几句,命军中记其大过,以待立功后,再加偿抵,否则将来班师回朝,仍须治罪。祖济连声致谢,羞惭而退不提。

    旋即祖逖与众将商议进军之策,大家伙儿都建议,还当以正兵前出,往攻荡阴、安阳为是啊。

    如今华、赵争雄之处,是在晋朝司州的东北部地区裴该暂时还没有怎么变更旧有行政区划其西有太行天险,往东直至冀州则是一马平川,基本上全为平原地形。就理论上来说,西起朝歌,东到黄河入海口,华军可以从任意一点发起攻击,赵人难以处处设防,是必然会露出破绽来的。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没有那么简单,终究祖逖只有五万兵马,不可能在一千五六百里的漫长战线上全撒开来那样反倒容易被敌军逐一击破了加上魏郡以东的河防还捏在赵军手中,若先求横向打破,所要消耗的人力和物力就太多了,而且战线也必然拉得太长。

    固然洛阳方面承诺源源不断地供输物资,甚至是兵源,但裴该怀里并没有揣着聚宝盆,府库存粮终究有限,一旦战线拉得太长,或者战事进展太缓,必致粮运为难,若再被敌人趁机骚扰粮道,那胜负之势就有可能瞬间扭转。

    故此实际可以发起进攻的,也只有正面荡阴、安阳一线了。

    卫展建议说:“可请天子下诏,命苏将军自兖州或青州渡河,以牵制羯贼。”

    祖逖当即摆手道:“苏峻不可用。”

    苏峻原守青州,复西取兖北大部,倘若洛阳还是那个软弱的司马家小朝廷,说不定事后就只能捏着鼻子追认了。但如今裴该践祚,又怎么可能容许他苏子高势跨青、徐、兖三州呢?必然会命其先退出兖北去。

    裴该允诺让祖逖率军继续攻打羯赵,以取灭国之功,但既然他保证祖家军暂时不被打散整编,祖逖就不可能得寸进尺,再一定要如在晋时一般控扼兖、豫两州了事实上在荥阳之战前,趁着祖逖病重的机会,荀氏就已经把手伸进两州去了华廷必然会在青州军退出的兖北各郡新置守吏,别镇兵马。

    兖北此前遭石勒蹂躏,城邑多坏,百姓流离,苏峻虽然复夺其土,却没能使得地方上稳定下来。则兖北重新布防,总需要时间,是不可能策应祖军北出的。

    至于青州,理论上苏峻收缩回蒲姑后,是有力量北进的,然而,祖逖说了:“建康之向背尚且不明,而徐方空虚,朝廷多半会命苏峻分兵护守,则何暇北出啊?”

    冯铁恨声道:“国家于东方确实空虚,唯苏峻一军;然观苏某此前所为,颇怀私意,而不肯全力杀敌。元帅理当上奏天子,使罢黜苏峻,委以别将。”

    祖逖道:“我已与天子论说过此事,不必再奏。”

    青、徐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最初是因为裴、祖联兵北伐,复为形势所迫,才下河南,裴该便急入关中开分基地去了,只得暂时把徐州的主基地放空。其后祖逖稳固司、兖、豫三州,裴该方与胡汉激战,没空照管徐州,所以只派去苏峻一支人马。

    当时南方是建康政权,还没有撕破脸,北方是冢中枯骨的曹嶷,还有根基未稳的石勒,所以苏峻一军足以镇定徐州,甚至于还有余力向青州挺进。等到石勒在河北成了势,裴该也把胡汉给打萎了,随着势力、名望的见长,长安与洛阳之间难免生出嫌隙来。荀、祖两家都想向青、徐伸手,裴该却也不愿轻易放弃,反复折冲的结果,是把两州的民政事务逐步交还给朝廷其实是交给荀氏而命苏峻听从祖逖的调遣。

    然而荀氏手中无将才,也还没来得及在青、徐两州别置兵马,祖逖从重病到装病,也无余暇彻底掌控青州军,这才给了苏峻在东方一家独大,甚至于割据自雄的机会。

    对于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如今华朝是肯定会设法解决的,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决起来也不可能一蹙而就,在这一转型过程中,想要青州兵北上助攻,实在不大现实啊。

    再者说来,祖逖是颇为厌恶苏峻的,他也想自家独立灭羯之大功,而不让青州军轻易分润了去。故此告知诸将,咱们自己打,别指望苏峻,而且我也已经在天子面前告过苏峻的状了,相信天子必然会寻机处置他。

第十章、后娘养的青州军

    苏峻屯兵蒲姑,先是假意南下泰山剿匪,于晋廷命其北渡救援邵续时推三阻四,继而规复兖州,行动又颇为迟缓,所收失地,全都自置守相,则割据自雄之势,已经很明显了。

    但在裴该面前说苏峻坏话的,却只有祖逖和王贡两人而已。祖逖是因为苏峻不肯听其调遣,没能及时堵住文石津,导致石勒逃生,故而心生嫉恨;王贡则是为了供输青州军粮秣,搞得他是焦头烂额虽然庶务全是谢裒在打理所以才对苏子高佯示亲近,实怀不满。

    而至于其割据的苗头,这二位也包括其他人,不是瞧不见,而是基本上没当一回事儿。要知道从“八王之乱”开始,各地镇将恃军自雄,甚至于劫掠百姓、凌虐守相者,比比皆是,大家伙儿全都司空见惯了。其实相比起来,苏子高就算是挺“奉公守法”的啦终究他军中还杵着钟声等各级司马呢。

    故而裴该与重臣商议,该当如何处置苏峻之时,裴嶷、陶侃等人就说:“苏峻无大恶,不宜遽罢之。”

    青州军在兖北夺占的土地,那是一定要吐出来的,由朝廷重新任命守相。但目前既要防备羯赵分兵南渡,杀向青州,以期分薄其在西线的兵力,又要提防建康政权谋夺淮南,所以青州军暂时还不能易将。

    裴嶷的意思,青、徐就先维持现状好了,只命苏峻分兵,北守黄河,南守长江;陶侃却认为,苏峻兵力不足,理当别遣将往,帮他分担或河或江的守备之任。总之且待祖逖灭羯后,再处置苏峻不迟。

    在他们以为,苏子高终究是天子旧将,是自家人,所以裴该一定是会想要保全其人的。然而裴该原本就对苏峻没啥好感因为这厮在历史上名声太臭啦再听王贡明报、钟声密告,其在青州之所行,割据之意太过明显,别人不警醒,裴该有着更多的历史之鉴,是不敢不防微杜渐的。

    因此对重臣们说:“苏峻心险而志狭,不可独任东方之事,若不趁其未成势而先约束之,久后必然生乱。”

    最终决定,委派谢风率一旅之师,护送新任兖北各郡守前赴任所,然后直下青州,接替苏峻担任青州都督。至于苏峻,谢风到日,便命其南下就任徐州都督,专心防备建康。

    裴该倒不担心苏峻割据青徐,怕的是他为谋割据,先与外敌相勾结,则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赶他到徐州去吧宁可他召南兵来取淮南,也好过引羯兵渡黄河。下一步,则计划等谢风、苏峻两军都到位后,就命苏峻归朝觐见,最不济你先任子吧。

    青州刺史,仍为郗鉴,但是裴该密旨命郗道徽举荐人才,打算把那票荀氏遣去的庸碌守相逐渐替换掉;徐州刺史,则根据卞所荐,命谢鲲接任。

    再说苏峻时驻濮阳,当他接到司马邺禅位之报后,不禁大喜,对左右说:“大都督合该做天子,我等亦可随之荣显。”上下将吏,无不弹冠相庆。

    很快的,裴该在洛阳正式登基,旋有朝命送抵濮阳,拜苏峻为“少将加破虏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并封摄城亭侯。对于品级,苏峻还算满意少将列从三品,若在晋时,则与尚书、诸卿并列,已经算是国家高官了;对于爵位,却多少有些遗憾同样是侯,何以不加我一县哪?

    然而他最不满意的,一是朝命要其退出兖北诸郡,并于他此前署任的各守相,也皆不肯实任;二是给青州军的编制实在是太少了……

    华朝的军队编制,大体延续了关中行台,以五卒为一伍、五伍为一排、五排为一队、五队为一部、五部为一营、三营为一旅、旅上再设军基本上一旅为万人左右。

    裴该给了祖逖七个旅的编制,七名旅帅分别为:李矩、魏该、许柳、卫策、冯铁、张平和祖济(樊雅为张平之副,祖涣为祖济之副),邵家军也包括在内。故此祖家军满打满算,可得七万余人的编制。

    原本的关中军亦编为七旅,七名旅帅分别为:甄随、刘央、陆和、王泽、谢风、董彪和王堂;此外裴轸、文朗领宿卫二营,北宫纯、罗尧领骑兵二营,总兵力在八万五千左右。

    至于青州军,苏峻最初率七百人投入谢风营中,其后晋为部督,将千余人东归,组建“公来营”,杀进青州后,又称“东莱营”,关中行台也很快就认可了他的编制。也就是说,苏峻所部,理论上最多也就只能招募四五千人。华朝肇建后再下诏,把青州军提升到旅的级别,以苏峻为旅帅,可以扩充到一万出头。

    然而苏峻在青州天高皇帝远,早就不分良莠,甚至不管物资多寡,大肆招兵买马,其部已然超过了三万之众。如今朝廷才给一个旅的编制,那另外两万人该怎么办啊?就此解甲归田不成么?

    苏子高乃就此与部属商议,长史徐玮道:“即便朝廷予将军三旅的编制,亦难以护守青、徐及兖北偌大土地。且祖公方挥师直向襄国,若是命我等北渡并进,将军从是不从啊?兖北临河而近洛,位置太过重要,想来朝廷必不允我等瓜分诸郡,要将军就此退出,也在情理之中。

    “据闻祖公所部七旅,朝廷亦七旅,其任旅帅者,李世回、刘夜堂,及甄将军、谢将军等。将军原本不过谢将军麾下部将,今得与之齐头并进,岂不荣显么?若欲将三旅,所求太甚,必致天子之怒啊。”

    参军贾宁摇头道:“不然。固然朝廷必收兖北,然将军虽冠青州都督衔,实须守御青、徐二州,羯赵在北,为我大患,司马氏在南,尚不明其向背以某推测,多半扔奉晋朔,而与我国为敌南北千五百里,即便三旅之众,犹嫌不足,况乎只给一旅呢?

    “今祖公实领七旅,而天子贵重,必不轻出,陶公等也须坐镇中枢,若朝命遣军,又岂有各旅互不统属之理啊?必然以一大将,兼摄多旅之事。由此,将军乃可上奏天子,云青、徐地广,一旅不足守,请增至三旅,乃分以将军之弟、子分领其两旅,而将军总统三旅之事……”

    徐玮劝阻道:“不可。固然贾参军所言,于青、徐置三旅,将军总统其事,或者可成,然朝廷岂肯以将军的亲眷为旅帅啊?今诸将资历多浅,难当重任,唯请朝廷别命将来统驭之方可。”

    苏峻之弟苏逸,长子苏硕闻言,颇为不满,部将韩晃、马雄等也纷纷鼓噪怎么我们就全都资历浅,不能担任旅帅了?

    裴该在关中治军,极力防止“兵为将有”的军阀化倾向虽然他本人就是最大的军阀,但到我而止,麾下诸将绝不可仿效于思想上常加教导、训诫,于制度上,也把原本各营拆分、重组了好几回。可惜苏峻东行得太早,对此是缺乏警惕心的更明确点儿来说,是对于裴该之严禁军阀化,缺乏深刻的认知至于麾下将吏,多半是返回东方后才收拢的旧部,或者招募的新将,那就更无见识啦。

    关键东莱营司马钟声,被苏峻留在了蒲姑,其下各部司马,也都趁着西征的机会被架空,这种会议根本就没资格参加。不过即便钟声等人在,估计也没什么用,钟艾华固然耿直,却不是裴该耳提面命,一手教导出来的,要求他这种士人跟普通兵卒打成一片,直接掌控下级军校,宣传华夷之辩等理念,怎么可能嘛。

    钟艾华是真把自己摆在了核点功勋的行政官僚,再加大司马耳目的位置上,连监军的自觉性都欠奉……

    因而诸将鼓噪,说朝廷就该给咱们三旅的编制,且即便退出兖州,也应该给将军挂上青、徐两州都督的头衔啊。韩晃因此就说:“朝廷都掌握在关西士人手中,但亲近故关中军,哪里放我等在眼中啊?是以行事不公将军当急上奏,恳请天子明断!”

    俺们青州军脱离组织太久啦,所以才会被当成后娘养的,不肯公平相待。

    徐玮还算有些头脑,急着规劝,可惜一条舌头斗不过许多张嘴。苏峻等他们吵了好半天,这才一拍几案,加以喝止,说:“国家多少事,天子亦繁忙,岂能因我等的际遇,去烦劳天子呢?”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但他还真不敢这就给朝廷上奏,原因很简单朝里没人啊!东归之际,苏峻不过一部督而已,虽然跟裴该也见过几面,却并不熟稔其实裴该时常巡视各营,连小兵都肯对坐恳谈的,偏偏因为不喜欢苏峻,所以有意无意间,多少有些疏远老熟人卞虽在洛阳,却听说未受华职?

    而且其实他跟卞、郗鉴相处得也都不大好,即便卞望之在中朝,估计也难以倚为臂助。

    所以最终苏峻决定:“朝廷必新命兖州刺史,甚至遣一大将来镇守,我等且安居,候其来交接时,再探听朝中局势,决定是否上奏天子不迟。”

    就这么耐着性子等待,隔了半个来月,终于探得消息,说朝命裴通为兖州刺史,遣谢风率一旅之众护送他前来。苏峻闻报,不禁大喜谢风那可是自家的老上司啊,肯定好说话,我得好好求求他,让他助我在天子面前谋取更大的利益。

    因此等到谢风、裴通抵达后,苏峻便亲率诸将吏出城相迎,甚至于还打算对谢风行叩拜大礼。谢风赶紧揪住他的胳膊,笑着说:“我今与子高名位相若,俱任少将,统一旅之师,非同昔日般有上下之分,又何必如此啊?”

    苏峻将他们迎入城内,摆设盛宴款待。不过在席间只是缅怀一下往事,以及探询朝中状况而已裴通就在旁边儿呢,苏子高哪敢口无遮拦?一直等到宴罢,各归寝处,苏峻这才悄悄地再去拜访谢风。

    听苏峻说完自己的期望后当然啦,他主要把责任往诸将吏身上推,说是彼等认为非三旅之众不足以守备青、徐两州,自己则绝不敢质疑朝命谢风捻着胡须想了一想,就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子高,实不相瞒,我此来并非镇定兖北,而是要随卿东行,去守御青州的。”

    苏峻闻言,面上骤现惊愕之色,就听谢风解释说:“朝廷从何而知青州军已达三万之众啊?正如卿所言,今河北有羯贼,江南亦恐有晋逆,一两万众,不便护守两州之地。是以朝廷命我北守青州以御羯,而子高南下徐方以防晋……”

    苏峻不禁嗒然若失……也对啊,我就从来没正式上报过自己已有三万兵马,那朝廷怎么可能给三个旅的编制呢?再一琢磨,不对,青州军具体数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王贡何况我此前还需要王子赐帮忙供输粮秣呢则王贡既已归洛,难道就不曾跟天子驾前提起过此事吗?是因为不在其职权范围内,所以没想到,还是故意不禀报啊?

    于是长叹一声,腆着脸央告谢风道:“此实某之过也……然而昔在青州,败曹嶷而收其余烬,复为呼应厌次,不得不大募兵,待复兖州,其地更广,乃不期然而至三万之众。然朝廷只与一旅编制,粮秣物资供应,自亦限以一旅,将士难免冻馁……事已至此,应当如何补救,还望将军教我总不成将多余兵众遣散,如此必致地方混乱啊!”

    这个“总不成”,其真意实为“必不可”我是绝不会遣散冗军,自损实力的。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办呢?老长官您给帮忙想个主意吧。

    谢风揉着下巴,沉吟不语。苏峻等了一会儿,就趁机试探道:“将军可否助我向天子进言,增本军为三旅?即便朝命更任别将亦可。且……我本籍掖县,又久在青州,于河上情势颇为熟稔,不如易我守河,而将军往守长江?将军是南人,若建康不从王化,乃可趁势杀过江去,规复乡梓,岂不是好么?”

    谢风摆一摆手:“朝命既颁,岂能朝三暮四?”更换防区之事,你想都别想。顿了一顿,又道:“至于请增至三旅……此非我所敢妄奏。子高啊,见有贵人在此,为何不去求他,却来寻我呢?”

第十一章、无实质区别的三策

    青州军是何种状况,大概有多少人,王贡自不可能不向裴该禀报,裴该则是故意当不知道,不肯给苏峻三旅的编制那厮有一个营的编制,就敢扩充至六倍,那若名正言顺拥有三旅编制,又会拉起多少兵来啊?到时候利刃在手,杀心自起,那还约束得住吗?

    谢风临行前,裴该特意召他觐见,恳谈了一番,说据王子赐汇报,你那个老部下如今是这种状况,颇有割据自雄之心,你怎么想哪?

    谢风赶紧叩首谢罪,先紧着把自己跟苏峻割裂开来,说此人虽曾在我部下,但分别已久,他做些什么,我可压根儿就不知道啊“此去兖州,见了苏某,必定严加申斥,命其遣散冗余,勿犯朝廷之令。”

    裴该笑笑说:“若苏峻实能战,与之三旅又如何?奈何据王贡所报,青州军良莠不齐,战力堪虞,徒损钱粮,其实无用前在燕县丧败,便是明证。我若如彼所为,关中虽贫瘠,二十万众不难致也,奈何兵多则耗粮亦多,粮不足必滋扰地方,遂使堂堂王师,将堕落为流寇矣!昔曹嶷半得青州,亦募兵十万,然苏峻万军即可挫败之。今苏峻亦虚长至三万众,却未必能有王师半旅之战力。

    “然而此中道理,非一二言所可申明者,卿又非能言善辩之士,若当面申斥苏峻,反易触其怒,若铤而走险,冀图侥幸,兖北临羯,恐有不忍言之事。卿不要去与苏峻多说,彼若有所求,可荐之于裴行之……”

    所以如今苏峻当面恳求谢风,谢风直接就把皮球踢给裴通了,说:“子高啊,见有贵人在此,为何不去求他,却来寻我呢?”

    你别看裴通是兖州刺史,还比咱们低一级(正四品),问题人姓裴啊!他是同姓二郡公之一的安定郡公裴粹少子,本身亦被封为武原县公,为天子从弟,则在天子面前,必然能够递得进话。你与其来求我,还不如去求他相助,或许能够如卿所愿。

    苏峻嗫嚅了一会儿,就问谢风:“但不知武原县公何所好啊?”谢风笑道:“武原县公年少风流,闻其府中姬妾,已近百数……”

    于是第二天,苏峻就挑选了两名美貌婢妾,特意跑去献给裴通,说:“此皆濮阳好人家女子,因其家为羯贼所破,遂为远亲所卖,吾哀怜之,乃重金购来,本欲配于部将。恰好使君到来,使君乃天家贵胄,又风流倜傥,则彼等归使君做妾,要强过与老粗为妻还请使君笑纳。”

    裴通上下打量二女,不禁面泛喜色,目露贪光,赶紧命人送入后寝,随即笑对苏峻说:“将军如此情厚,裴某何德何能,受此厚礼啊?若有所求,自可明言。”

    苏峻拐着弯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裴通当即拍案道:“陶士行好无理,身为枢密使,竟不能知国中兵数,乃将三万之众,止编一旅么?难道要将冗余遣散不成?彼等亦皆壮士,既从军,皆欲为国效力,若骤遣归乡,岂不寒了壮士之心?!”

    苏峻随声附和,随即就恳求:“还望公为我上奏,向天子剖明情事,增至三旅。”

    裴通想了一想,就说:“此事倒也不难,我可即书奏……”但随即话锋一转,说:“苏将军啊,将军身处嫌疑之地,若骤得三旅之任,恐怕是祸非福,将军可知道么?”

    苏峻闻言愕然,急忙拱手:“还请公明教我。”

    裴通便道:“此前祖公上奏,劾卿在兖北逗留不进,遂使羯奴北蹿,请求天子严惩之……”说到这里,突然间“嘿嘿”一笑“然而亲疏之别,天子自然心中有数,卿乃我家旧部,祖公又能何间之啊?只是青州军较之关中军,却又未免疏隔了一层。

    “是以卿若将三旅,关中旧将又如何想?他人我不知也,甄将军必因此而恶将军。彼等皆在天子侧近,若进谗言,将军何以自明?”

    苏峻闻言,不禁吃惊,急忙诚恳求计。裴通就说了:“我今有三策可教将军。其上策,以退为进,唯不争而无人与之争将军可将冗余兵卒,交付于我,留镇兖州,唯选精锐为一旅,奉命东守徐方。如此,则谤言必息,谗语不进。我料司马睿必不肯从华,则将军异日渡江而南,建杜成侯(杜预)、王武侯(王)之功,不为难也。”

    苏峻假模假式考虑了一下,就问:“其中策为何?”

    他根本就不打算听从裴通此言,因为这所谓的上策,其实不用人教我若肯如此做,还用巴巴地跑来献媚,求你帮忙想主意吗?

    裴通便道:“其中策,我可上奏为将军求三旅,将军亦须书奏,与我奏同发。将军于奏中,剖析忠悃之心,请朝廷别遣将为三旅之帅,而将军以徐州都督之任总统之。此外,还须任子……”

    苏峻追问道:“必须任子么?”

    裴通笑道:“将军不求世代富贵么?任子可充宿卫,侧近天子,岂非佳事?”

    “任子”一词,其实有两种解释,一是人质,即为了取信于对方,而把亲近子侄送去做人质;二是汉代的任子制度,即高级官吏(二千石以上)任职满一定年限,可以保举子弟一人充任郎官。

    汉代的主要选官制度为察举制,魏晋为五品中正制,唐宋以降为科举制,但这都只是主流而非全部,事实上数千年封建社会中,任子制,或者说荫子制,乃是一直存在的。也就是说,对于高级官吏,朝廷恩降其子孙,可以给一个甚至于多个直接做官的名额。

    尤其汉代以来,凡任子都不是随便放某个犄角旮旯里去做小吏,而是充任郎官,主要责任是守备宫门、出从车驾,甚至于备天子咨询。这些郎官位近宫掖,比较容易得到天子的注意甚至是赏识,乃是进入中枢的最便捷途径。

    汉代郎官本属郎中令(后改光禄勋),其后逐渐成为内廷尚书台的重要来源,逮至尚书、中书等诸省成为正式的外朝机构,任子充郎之制也便逐渐萎缩。如今裴该肇建华朝,乃沿用前例,允百官公卿任子以充宿卫跟充郎只是换个名字而已。

    华朝的宿卫分为两部分,其一是裴该旧日部曲,后改名警卫营,由文朗统领,主要负责守备宫门、警护车驾、随同出入;另一部分,则以群臣任子为主,除亦负有执戟守卫之责外,还参与部分宫廷内外的行政工作,由裴轸统领。

    总而言之,此任子制度共有三个作用:一,取人质;二,恩泽臣下,使其子弟有天然的晋身之阶;三,便于皇帝直接亲近和培养那些官二代,可以作为将来的侧近班底。

    所以裴通才说:“任子可充宿卫,侧近天子,岂非佳事?”随即举例道:“昔汉明帝时,馆陶公主求任其子为郎,而明帝不许,止赐钱千万。人皆慕而不得,将军岂有不愿之理啊?”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皇帝身边儿塞人的,如今你官列三品,资格够了,再加上我的助言,则任子必能充宿卫,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苏峻沉吟少顷,又问:“其下策如何?”

    裴通怫然不悦道:“下策有何益啊?不过将军固求三旅,且不任子,不纳朝命之将,身处嫌疑之地,而自求多福罢了。”

    裴通所谓的上中下三策,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外乎:听话、别扭一下再听话、暗中随便别扭但你还是得听话……罢了。

    苏峻受教而退,随即密召亲信商议,说看这个情况,徐州咱们是必须得去的,至于增一旅为三旅,估计只能从裴通所教中策,请朝廷别命旅帅,并且任子了。

    但是他也打个折扣,自家并不愿意交卸旅帅之任,而以都督号总统三旅有一部兵马捏在手中,心里总归踏实一些。

    在苏峻想来,想让我兄弟和长子当那两个旅帅,可能性很低,朝廷多半不会允准,我也无益去撞那堵铁墙。至于命手下将官……原本平起平坐的,单挑出两个来更进一步,反易招致集团内部不和,还是算了吧。不过,只要各营营督都是我部旧将,朝廷空降来两名旅帅又有何用?还不分分钟就被架空啊。

    亲近等除徐玮外,对此多感不满苏逸和韩晃等人是当不上旅帅而觉懊恼,苏硕则是不愿意去做人质。韩晃当场就说了:“朝廷分明不信任将军,将军何不占据兖北不走,复劫持谢风,并吞其部,乃可趁着华赵之战并吞兖、青、徐三州,与裴、祖抵足而成三……”

    徐玮闻言大惊,急忙呵斥道:“韩将军何出此不忠悖逆之言?!”

    苏峻也呵斥他:“卿勿生妄念,虽然群小进谗,使天子轻我,我终为华臣,岂可背之?谢将军为我旧主,更不可行不义之事!”顿了一顿,又道:“即今卿等看谢将军所部,可是并吞得了的么?”

    若以有心算无心,设圈套拿下谢风,想来应该不难。但即便如此,也没把握并吞其部啊,一旦冲突起来,你们也见着其军势了,论装备、论士气、论训练,哪点儿不比咱们青州军强?可有必胜的把握么?到时候洛阳发兵来剿杀,也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而已,至不济祖逖舍了羯贼南下来攻,你还想占据整个兖州?这不做梦呢嘛!

    为今之计,只能暂且退步,兖北是不能不交的,徐州也不敢不去,只好等重新稳定下来,再作打算……不过诸将因此而怨怼朝廷,这将来倒可以利用一下……

    于是翌日,苏峻即做奏,剖陈忠心,并请朝廷增其部为三旅,别命二旅帅,跟裴通的上奏一起送往洛阳。但他并没有让长子苏硕去任子,而是改命次子、年仅十一岁的苏孝。

    至于裴通别有密奏呈上裴该,苏峻就不知道了。他又在濮阳逗留五日,交接完毕后,就东归蒲姑,复收拢留守兵马,南下徐方。所部三万余众,他一个兵都不肯给裴通留下,但郡县受命,只供输一旅之粮,为此苏军被迫于途劫掠,招致民怨颇深。

    华朝肇建,通报各方唯襄国不报,因为羯赵是大敌,根本就没有商谈和妥协的可能性自然也有使节经汉中南下,抵达成都,求见氐主李雄。

    使者此行有两个目的,是一通报晋华禅代之事,二是奉劝李雄去帝号,用华朔。

    李雄是在十六年前的晋惠帝永安元年称成都王的,并定元为建兴;两年后的光熙元年,复在范长生的鼓动下践天子位,国号“大成”,改元晏平。其族雄踞蜀地已久,想要他们当即束手归降,那是很不现实的;就此恭奉华朔,却仍割据一隅,也不便于日后平灭;所以第一步才讽李雄去帝号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要还挂着天子名号,那连暂时性的和平都不可能维持啦。

    想当年三国鼎立,诸葛亮之所以捏着鼻子承认了孙权僭号,那是因为有大敌曹魏在北。如今华朝势强,又根本无需蜀地出兵助平羯赵,又怎么可能容忍李雄继称帝号呢?

    只有你先去帝号,并且废止玉衡年号(晏平五年后改元玉衡,今为玉衡十年),改用华朝的靖德元年,明确主从之分,咱们下一步才有机会坐下来谈,是战是和,是收降是羁縻,给你们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李雄此前即遣李班、任回领兵南下,去攻打降而复叛的越太守李钊,前不久传来消息,李钊战败而逃,汉嘉太守王载乃奉越、汉嘉二郡而降,至此益州彻底平定,也打开了进取宁州的通路。不过宁州偏远,地势复杂,道路险狭,任回乃建议勿轻进,先暂且退兵整顿,日后再谋进取。

    而且冬天到了,农闲时节,说不定汉中周访会发兵来攻,此际实不宜使主力久淹于南线啊。

    李雄准其奏,但李班和任回还没能回来,华使就抵达了成都。李雄召重臣们商议,其叔父、太傅李骧,以及兄长、太保李始都建议从命,去帝号,用正朔左右不过一个虚名罢了,何必死抱着不放呢?

第十二章、吃闲饭的

    李骧、李始,那都算是老牌的“投降派”了,从前就曾经多次奉劝李雄去帝号,从晋朔,以免贪慕虚名而身处实祸。

    你以为天子谁都能当的?既践其位,冠其号,便自然会受到四方英豪的敌视,还不如关起门来当王,要来得稳妥一些。中原既乱,群雄并起,不管是先前的晋帝,还是后来的汉帝、赵天王,乃至华帝,肯定都得先挑着同样称帝的势力打,然后才能轮得到割据称王者,那咱们又何必特意凑上去找人捶呢?先窝在后面观虎斗不好吗?

    然而李骧之子李寿却反对乃父之见,说:“若阿兄先前不听范老……先生之言称帝,或者于晋时即去帝号,受晋封为王,还则罢了,今践祚既久,岂有因一纸诏书,便即改号之理啊?如此必使蜀中人心动荡,群臣皆以为阿兄懦弱,则恐怕连王都称不长久了。

    “且如阿爷、大兄所语去帝号,不过为了暂时保障北线,以使我军可以顺利南取宁州而已。只是而今华、赵方激战,必无暇西顾,当面威胁我者,唯汉中周访。周士达年届花甲,去日无多,必欲伐取我国以建功,无论去不去帝号,总归是要被兵的。除非华主易汉中之守,且好言抚慰我,加阿兄王爵,否则何必急去帝号呢?”

    李雄难以决断,向来以为任回多智,可惜不在身边,于是便问司徒王达与太尉李云:“我家之人主意不定,卿等外姓,看法想必更公允一些卿等以为如何啊?”

    王达道:“前晋祚几覆,全赖华主扶持,乃得烬余重燃,则华之力,较晋更强无疑矣。此前陛下便有去帝号而奉晋朔之意,何况今日?当从太傅、太保所言。”

    李云却道:“不然,臣以为征东将军(李寿)所言,才是正理。且今华虽受禅,建康司马睿、武昌王敦,未必肯从命;若荆扬等处亦从华朔,我等或者只能退步隐忍;若彼不从,陛下又何必降号呢?不如遣使建康、武昌,东联王敦,共抗周访,以待天下形势之变。”

    李雄颔首道:“此言有理,我本晋人,承阿爷基业,帝于西陲,即便去帝号,也当仍从晋朔啊,岂能改从华朔?若丹阳王、王处仲等欲绍继晋业,论理自当相助,论势也可守望。”于是还是让李骧出面,致信华帝裴该,表示自己无意相争,希望能够和平共处,随即盛情款待华使,请他将书信带回洛阳去。同时遣使去联络司马睿和王敦。

    司马睿和王敦自然一口给回绝了。最关键的问题,晋朝如今无皇帝,而只有一位晋王,倘若写信来的是成都王,即便不奉晋朔,咱们也能暂时联合一下,这李雄你还称着帝呢,我们怎么跟你论交啊,岂不屈辱?!

    后话暂且不提,且说汉中周访,本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深知去日无多当年陈训说我下寿,这六十多还算下寿吗?肯定是老天嘉我志向,已经在寿数上给打了富裕了考虑到自己于晋还算有功,于华却无勋劳,因而不顾群僚反对,坚决要发兵伐蜀。

    我得趁还活着,打出个标名凌烟阁来,将来子孙才好永继爵禄,山河带砺不替!

    计划是扬声东向梓潼,以迫成都,其实南下巴中。

    女婿陶瞻劝谏说:“蜀道难行,大人与其西向蜀地,不如东还荆州。否则若方伐蜀,而王敦袭我之后,又如何处啊?”

    周士达慨叹道:“我岂不愿杀王敦么?奈何东出便临沔水,王敦终究坐拥数千舰,凭水争雄,我未必有胜算……不如伐蜀,王敦身在武昌,欲来攻汉中,路途遥远,若遣王等来,则无可惧。即由道真留守南郑,为我保障后路可也。”

    随即问诸将,谁愿从征,谁肯担任先行啊?

    诸将纷纷请命,就中站出一人来,身高七尺,腹壮三围,朝上拱手道:“某亦国家重将,周将军何以不命我为先行?”周访一看此人,不禁暗自蹙眉你跳出来捣什么乱哪!

    此人非他,正乃关中旧将高乐,前年奉了裴该之命,到汉中来协助周访练兵。且说初见高乐,周访还对他礼敬有加,寄望甚殷的,希望他能够将关中军精练的秘法,倾囊相授;然而相处了一段时间,却发现这位高将军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关中军为何善战?一是因为裴该注重生产,能够足食,所以训练强度较大,武器装备也精良;二是裴该重视思想教育,复有置司马等一系列划时代的组织革新。于此,高乐虽然久随裴该,也仅仅知晓皮毛罢了,或者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能因应具体情况加以运用。而至于具体训练和行军布阵,基本上还是祖逖和陶侃的那一套,没太多新东西,周访也是一时名将,又哪儿用得着高乐来教啊?

    所以高乐在汉中几乎无所用,每日唯醇酒妇人,受周访的供奉罢了,倒是把肚子吃大了一圈儿。

    而且周访对于高乐的人品,逐渐也不大瞧得上了。重点就在于前日华使抵达,周访要先看王敦的向背,一时不肯下决断,结果高乐打包行李,竟然打断悄悄落跑……好在陶瞻事先有所防范,生怕高乐逃回长安、洛阳去告周访的刁状,导致自己从华的主张终化泡影,所以派人把他给硬生生堵回来了。

    周访心说即便我不从华,咱们表面上还算有交情,我未必会杀你,你跑什么呢?忠臣猛士,就不应该怕死啊。而且你起码也得先找我来劝说一番,我不听再落跑,才合乎道理嘛。裴文约这是有个废物无可安置,所以才特意轰我这儿来吃闲饭的吧?

    不过今日高乐主动请令,倒也使周访刮目相看了,心说这人虽然没脑子,看起来倒不怕死,还有上阵建功的志气……

    高乐原本胆怯,还在徐州的时候,甄随就曾多次当面骂他是懦夫,等到一路征战而至关中,大家伙儿也全都瞧清楚了,此人实不可用,裴该顾念旧情,不忍遽罢,这才把他排除出军队核心,赶到汉中去。高乐一开始还挺高兴,反正我已经是五品将军啦,复得封侯爵,人生无憾,就此远离沙场,保全性命,岂不是好?

    然而此番华使到汉中来,拜他正四品上校,封武强亭侯,他却多少有点儿不平衡。因为跟使者一打听,当初“风林火山”四营营督,甄、刘封了中将,陆衍封了少将,全都比自己高;不仅如此,各营副手,如今多半也都是少将了,自家部下的陆和,更并列于甄、刘,得封中将……我反倒被甩在末尾,这将来同辈间还怎么相见哪!

    不行,我得再立点儿功劳,起码升上三品中将、少将去才成。好在我胡虏也撞过了,难道还怕那些氐寇不成吗?巴蜀小贼,有何可惧啊?因此才主动出列,请求担任先锋。

    周访自然不允,只是好言抚慰先锋重任,岂可轻授于一个自己瞧不大上的外将啊?于是最终任命杨虎领军先行,自统主力继之,而只交予高乐半个营,命其西出,以为疑兵。

    华廷给了汉中军两个旅的编制,其实尚不满编周访可不象苏峻,什么阿猫阿狗都肯招募为卒,他吸收关中军的经验,只选精锐,而沙汰老弱去屯垦或充辅军两名旅帅一任周访长子周抚,一任降将杨虎。

    杨虎本是宛城流贼王如部将,王如失败后,从巴人李运、王建返归故乡,并且成为王建的女婿。梁州刺史张光受参军晋邈的挑唆,先纳李运、王建而复杀害之,夺其财货,杨虎因此复反,与杨难敌联兵击败张光。杨难敌就此窃据汉中,杨虎被迫南投巴氐,复北还驱逐杨难敌,遂被李雄任命为汉中太守。

    杨虎在汉中经营数年,颇得人望,而且他除了一次听从成都之命,北上河池援救杨难敌外,基本上没跟关中晋军起过什么冲突,反倒时常通过郁翎等商人往关中倒卖粮草,以换取武器装备,倒是颇济了一时之急。其后周访杀入汉中,施计擒获杨虎,杨虎本与李雄不大和睦,就此跪地请降,并且设计叫开了南郑城门,导致成军全线溃败。周访因此上奏长安行台,称杨虎反正有功,可赎前罪,请求嘉奖之。

    至于如今的华廷任命杨虎为旅帅,其实也有监护和拮抗周访之意。周士达人老成精,自然不会不知,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位杨旅帅给架空了,能够直接调动的也不过就一个不满编的营,两千余人而已。考虑到杨虎对巴中的地形比较熟悉,便即此以两千军为先锋,沿宕渠水而南,前去夺取巴中郡的汉昌县。

    从汉中盆地向西南方向挺进,入梓潼郡五百里地,即可进入成都平原,但问题是这条道儿实在太难走了,且有天险剑阁横亘其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相反南下巴中,虽然威胁不到巴氐的腹心要害,道路亦同样难行,却终究途中既无剑阁,且有宕渠水可以分担一部分粮秣运力,进兵会比较轻松一些。

    而且若入汉昌,其南方和西方的山势相对平缓一些,也方便华军做更大范围的机动。

    杨虎奉命先行,十日后,即于汉昌县北遭遇成军,乃是大成中领军李即李雄二哥李荡的长子、李班的长兄所部五千兵马。杨虎与李激战两日,不能突破,等到周访主力到来,便禀报说:“李庸碌之将,然其部颇骁勇,人亦过我两倍,是以难克……”

    周访命杨虎明日再去与李见阵,他则攀到附近山上,观看战况,以谋良策。结果这第三天还是不分胜负,双方各抛下百余具尸体而退。杨虎归营后,周访就说了:“前在汉中与氐贼战,便知其少号令、无阵列,徒恃个人之勇,有若流贼一般,今日观之,毫无进益。唯此处道路险狭,我军难以排布,彼可恃其所长,以是难克并非杨将军之过。”

    汉中军的主体,乃是周访带来的荆州兵,尤其是荆州北部出身的士卒,个人素质其实并不怎么好,若论起山地作战的能力来,汉中本地人十分,巴氐九分,蜀人六分,荆北人只有四分而已……倘若阵而后战,在周士达的组织和调遣下,一千汉中军可以完败三倍以上的成军;但若战场狭窄,徒恃个人武勇,双方实力比就将将拉平了。

    于是周访便命其次子周光挑选三百擅长爬山的老卒,西逾山后二十里,抄至汉昌县侧面,多布旌帜,佯装攻城。李闻讯大惊,果然被迫匆忙回师,杨虎从后追杀,大败成军。随即将汉昌城团团包围起来,李之弟李稚从阆中赶来救援,亦为周光所阻,不能近城。

    周访这第二个儿子,在原本历史上就是一员猛将,据说他年仅十一岁,往见王敦,王敦问他:“贵郡(寻阳)未有将,谁可用者?”周光当即拍胸脯,说:“明公既然不耻下问,窃谓无过于我!”王敦竟然真的就任命周光做宁远将军、寻阳太守了。

    这事儿其实不老靠谱的,再怎么将门世家、天赋异秉,哪有十一岁小孩儿能够出任一郡之守的道理啊?

    周访虽然跟王敦不对付,但在他死后,周抚兄弟无所依靠,也只得去依附了王敦,并从之谋叛。周光时率寻阳兵千人去求见王敦,王敦已死,其侄王应不使见,周光就此瞧出端倪,乃对其兄周抚说:“王公已死,阿兄何为与钱凤做贼?”遂捕钱凤诣阙,得以将功赎罪。其后他又随温峤平定苏峻之乱,颇立功勋。

    在这条时间线上,如今周光也就半大孩子,年方十七,竟能将数百兵恃险,便悍阻李稚,使不得进。于是围攻十余日后,汉昌城陷,李破围而走,为周光半途截获。周抚复追李稚,破之于安汉以北,亦生擒之。

    败报传至成都,李雄大惊他确实误判了局势,以为华军将从东北方向杀来,因此遣李寿护守剑阁,可是没想到巴中先期遇警好在李班、任回也已经从南方赶回来了,于是急命二将去守阆中,以阻华军……

第十四章、因一小儿妄动刀兵

    祁氏问华使,说先单于郁律有子翳槐,听说被晋人接往中原,不知如今何在啊?可能归还我国么?

    华使回答说:“先代王郁律亲善中国,多次发兵以攻胡、羯,中国人莫不感其德。因知其子养于舅家,故往访求,教以中国诗书、礼仪,以期两国永结盟好如昔沙漠汗故事。”

    祁氏当然不能说郁律是我杀的,而且我还想杀光他的子嗣,你们赶紧把翳槐给送过来虽说于此事,对方也心知肚明只能扯谎道:“先单于病逝,唯留此子,自当迎归盛乐,以统其父所部……”

    华使笑道:“女国使说笑了,先代王与贺兰氏本生二子,其一入中国,其二自可归统旧部反正都是未成年的孺子,有何区别啊?”

    祁氏反复恳求不得,不由得恼怒道:“我家本从晋,今晋既改为华,若想延续旧盟,除非将翳槐送来,否则我儿自在草原做单于,何必与汝家做代王?!”乃命驱逐华使,然后召集各部,聚兵平城,打算南下侵扰华地。

    你不肯给我翳槐是吗?那好,我就打得你给!

    还命拓跋头尽起其部,充任先锋。

    消息报至洛阳,裴嶷便启奏道:“妇人无见识,竟因一小儿而妄动刀兵,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发兵击破之,以收复雁门、新兴各县呢?”

    自刘琨守牧并州以来,并州士绅普遍对鲜卑人抱有好感因为是盟友啊百姓则未必了,因为胡贼来了自然杀掠,鲜卑兵虽为友军,但不攻城邑而已,既入并州,亦常蹂躏乡间。而于裴嶷等人,两种感情因素全都欠奉,反正非我族类,归从王化或可相安,既敢犯境,那是必然要将之打出去的。

    尤其他们也都知道,裴该的理想是规复汉代以来故土当年裴该力主屯高奴、击虚除、复上郡,就是打的这种旗号则拓跋鲜卑昔日因刘琨所奏,割占了雁门和新兴两郡不少城邑,那是必定要找机会命其吐出来的。

    华朝虽受晋禅,但并不是说对于晋的政策就要全盘接受,晋人割地,华朝也必须承认。好比后日北京政府在法理上绍继清祚,之所以承认列强加之于满清的各种不平等条约,纯属有心无力,或者心生卑怯之故;换了新中国,那就一概不认了何况这两千年前,在中国人眼中只有蛮夷,哪有什么列强啊。

    本来想等先灭羯,复定蜀中、江南后,再考虑解决北方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既然人家打上门来,那不正好趁此机会,把问题给彻底解决了吗?

    裴嶷因此说:“祖元帅兵向河北,石勒丧败之余,必召上党军往援,所留残余,本不当王师之一击。然即便暂且置之,亦不足为祸,彼等安敢东出以扰太原啊?不如命刘央等全力北上,以破拓跋而规复失地。”

    中书左仆射王卓也道:“拓跋既不肯从于王化,须防王师东征上党、乐平时,彼等南下侵扰,甚至与羯贼相勾连。今上党、乐平空虚,羯贼不敢出,正好先破拓跋,免除后顾之忧。”

    当年西晋之所以又是割地,又是封王,如此厚待拓跋鲜卑,那是希望求取援军,以对抗胡、羯;如今胡寇近乎殄灭,拓跋鲜卑距离河北太远,影响不到祖逖伐羯的战局,那对于中原王朝来说,顶多羁縻,就没有费心拉拢的必要啦。

    裴该之所以加封慕容为辽王,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原本肆虐中原的是胡汉,主力在西,于河北地区则没有太强大的势力,故此为拮抗胡军,必须拉拢拓跋,而不关慕容之事;如今太原规复,石勒却窃据幽、冀,为国家大敌,拓跋就没用了,慕容的作用反倒相对凸显了出来。因为有拓跋“代王”之封在前,所以华朝若低封慕容,恐其不肯出力,只得亦酬以“辽王”否则你以为裴该很舍得封外族为王么?

    终究华朝甫建,群臣的心气都比较高,就没人提出说左右不过一孺子,倘若舍弃便可却拓跋兵,那还是送回去为好啊。

    裴该便问陶侃:“独就军事而言,拓跋可却否?卿有何见地?”

    陶士行举起笏版来,缓缓说道:“拓跋可却,然暂不可深入其地……”

    随即解释,说原计划两路攻打上党、乐平,枢密省正在规划方略,统筹粮秣,计划南路出一旅,西路出一旅,顶多发两万人往攻因为大批粮秣物资运向河北战场,旧关中军所可以调用的,实在剩下不多啦。

    就此陶侃分析道:“石勒世之枭雄,张宾亦善用兵,安、孔苌,非莽夫也。羯贼虽在荥阳战败,地亦跨州,残兵不下五万,若于河北大征募,十万可致。因此臣以为,祖元帅虽为当世之杰,所部亦多猛将,其卒精练,然恐难以速胜;倘若因为粮秣不继而致退兵,其军上下必然生怨,不利于朝廷将来收编之。

    “自然,为防万一,长安、洛阳府库,不可无积储……”总不可能把粮食全都给了祖家军,朝廷却没多少富余吧,那么一旦祖军战败甚至于生乱,朝廷就全无制遏的力量了当然这话不能够说得太明白,相信天子和重臣们都心里有数

    “是以枢密省规划,物资多输河北,或留以备用,所可别输者不多。倘若即此断河北之粮,王师可五万出太原,必能规复雁门、新兴失地;若仍须供输河北,则最多出兵两万,且难以持久。

    “鲜卑兵甚勇,拓跋为其翘楚,今若各部齐集,挟忿而来,恐怕不易当。若刘将军等统驭得法,有望败鲜卑,然最远追至原平,不可深入。平城为拓跋南都,必然死守,倘若深入而近平城,前不易却敌,后粮秣不继,或有反胜为败之虞啊。”

    裴该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就问群臣:“朕久不临阵,乃欲亲征拓跋,可乎?”

    重臣们自然众口一词地谏阻,说陛下贵为天子,岂可轻出啊?况且才刚践位不久,哪有这就撇开中枢自己跑前线去打仗的道理呢?

    陶侃便道:“若陛下不放心并州战局,臣愿鞭策老骨,为陛下破鲜卑。”

    裴该自穿越以来,就见天儿听人说鲜卑兵厉害,而深知后日历史的他,也知道原本时间线上,将来统一黄河流域的是拓跋鲜卑虽说拓跋之前的拓跋氏,和之后的拓跋氏,或许无可类比所以这回对阵拓跋,他多少也是有点儿不大放心的。

    那么既然自己不能亲赴前阵,可以寄托方面之任的,也就只有陶士行了吧。虽说陶侃最擅长的还是步兵战、临水战,但终究跟着自己在关西厮杀数年,于骑兵战、平原战,多少也积累了点儿经验,则对阵拓跋,唯陶士行亲往,才能让自己安心。

    就此授节出师,命陶侃将北宫纯所部一营骑兵北上顺便把具装甲骑也带着去督刘央等抵御拓跋鲜卑的南侵。

    陶侃去后不过半月,枢密副使郭默突然送来急奏,说河北的粮食供应不大上了……

    此时传回来的前线消息,是祖逖在三台附近与安对战,双方大小接仗十数次,互有损伤,胜负未分,战事暂时陷入胶着状态。祖逖也上奏,说只要能够击破三台,或者重创安的上党军,后面的仗就好打了,但此番实为确斗,就看谁能熬得住朝廷于粮秣物资上,千万可别吝惜啊。

    然而时节已至二月份,春阳始动,万物萌发。去冬气候温暖,黄河中游并未封冻,使得洛阳方面可以通过水路运粮,源源不断接济河北战场;但西河以北地区,还是有部分河段结了一些冰,乃逢春暖化开,冰凌顺水而下,导致这段时间于中游行船不易。郭默上奏,说已经有十多条粮船撞冰沉覆,看这种情况,估计被迫得改由陆路运粮了,道阻且长,难免产生计划外的损耗……

    裴该闻报大惊,急忙召郭默、杨清等人前来计议。二人将卷宗、账册,全都摊开在裴该面前,逐一指点说明,并道:

    “前游使君、裴使君(裴粹)皆报,神器初易主,关西诸戎颇有不稳迹象,被迫新募上万兵马,则于粮秣物资,难以按原计划供奉洛中。谢风、苏峻方东行,所食地方粮秣,也无多余输往河北。臣等因此检点府库,百般筹划,勉强可供祖元帅所用,但水路既绝,转行陆路,恐怕便不能及时输至枋头了……”

    郭默因此叩首,自称死罪这人原本挺嚣张跋扈的,既从裴该,略微收敛些,但等裴该称帝后,却彻底恭顺起来并恳请交卸枢密副使之责,宁可归军中去做一名旅帅……哪怕营督也成啊,这筹划粮秣物资,实为苦事。

    裴该定睛一瞧,果然郭思道连眼圈儿都是黑的,看起来这段时间确实把他给累惨啦。

    郭默生性狡谲,故而也善能望风转舵。他知道自己不是裴该的原从班底,在长安行台担任枢部掾,明显裴该就有收他兵权之意。原本谋划着,我先收敛爪牙,好好干上几年,将来未必没有再外放的机会。谁想裴该竟然受禅称帝,而他郭思道因此列于诸将之上,名位仅次于陶侃等七名宰相。郭默这下子反倒踏实了,心说没实际兵权正好,不会受人主之忌,陶士行垂垂老矣,等他一退休或者干脆死了,我便有望成为宰相出将何如入相啊?

    然而这回陶侃才走,他就碰上这么一大难题!

    郭默于军略谋划尚有一日之长,对于物资筹集、调运等后勤工作则向来苦手,唯任杨清。如今攻取并州的计划还没草拟完,就因为拓跋南侵而被迫搁置,河北战局又由祖逖负全责,不受枢密省的遥控,导致整个部门工作重点倾斜,全都落在物资统筹上了,则在主官出外的情况下,他这个副职又怎么可能做甩手掌柜呢?

    一连数日,忙得郭默是食不知味,卧难安寝,不但眼圈儿黑了,整个人都连累带急,明显瘦下去一圈儿。他心说这事儿若是办砸了,我又不是天子旧部,很可能失宠甚至于受责罚啊,宰相的前景怕是要泡汤……还不如先请求外放,避过这阵风头呢。陛下您若是不放心我,那就给个营督当也成啊反正我原本在大河上下游击的时候,所部兵马就很少超过一万。

    裴该抚慰他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留侯之功也,朕寄望于卿甚殷,何言出外?”转过脸去问杨清,说统筹粮草的工作主要由你负责啊,怎么会使得上官如此操劳,而且心累呢?

    杨清急忙辩解道:“臣岂敢不专任其劳?然而郭枢副忧心于王事,不敢稍有懈怠,近日季节更换,又感风寒,乃至于此……”郭默那是因为最近身体不好,所以瞧上去才比我憔悴些,其实我也有卖力做事,也很劳乏的呀!

    随即又为自己分辩道:“其实若祖元帅上奏枢密省之兵员数确实,前日供输之粮,亦可再用月余,足可支应河北战事,以待河运畅通。然却屡番催促运粮,云将难以支撑,臣实不解其意……”

    且说祖逖往攻三台,三台守将乃是石勒起家十八骑之一的大将逯明,此外郭敖复失林虑,也逃来相依,两军会合,有万余众。

    所谓“三台”,乃是当年曹操平袁绍后迁居于邺,即在城北濒临漳水处所修建的三座大型台式建筑前为金凤台、中为铜雀台、后为冰井台。其台俱高十丈,并建五层楼,下造甬道,上搭飞梁,相互勾连,三台及其附属建筑占地面积极广,足可容纳三万兵马。

    晋时诸藩混战,两大主要战场就是洛阳和邺城,几经蹂躏,邺也即今日的临漳城池残破、百姓流离,已不可居,更不可守。是以昔年刘演被刘琨承制拜为辅国将军、魏郡太守后,即率勇士千人逾太行而东,先屯廪丘,斩王桑、逐赵固,复归于魏,见邺城不可守,便即别驻三台。

    刘演利用几乎完好无缺的土台,改造残损不大的楼阁,构建了近乎完美的防御工事,当石勒初至河北时,即猛攻三台而不能克,只得与刘琨约和,绕路北上,前往邯郸、襄国之间。一直到石勒在河北站稳了脚跟,这才先与王浚虚与委蛇,然后发七万之众复攻三台,刘演四面被围,粮秣物资不继,在抵抗了大概半个月后,终于败退。

    作为张宾所设谋第二道防线重要枢纽的三台,羯赵政权自然早就从附近捕挟民众以巩固其工事,搜掠物资以实其仓储;而逯明点选尚堪一战的精锐数千人,于三台歇兵,也已半月有余了。从而工事牢固、物资充裕,士气也勉强可用,成为了挡在华军面前的一堵坚壁……

第十五章、避讳问题

    当华军进抵三台时,蘷安所部在其东面的斥丘县歇马。蘷安于进退之际,颇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感烦恼,突然部下来报,说太傅持节前来督师,蘷安不禁大喜,急忙亲自出迎。

    二人入衙署坐定后,张宾也不客套,直接问他:“我方从襄国来,于前线战局,自无蘷将军明晰,可肯为我绍介否?”

    于是蘷安就把最近的战况,双方的布局,详细对张宾介绍了一番,完了问:“华寇来势甚猛,荡阴、安阳等城,皆不过三五日便下,则虽三台牢固,又有老王、老郭守备,也恐不能久持。当此时,我应如何做啊?还望太傅教我。”

    张宾微微一笑道:“我本为天王设谋,布三道防线,以层层堵截祖逖,使其终成强弩之末。且有言,若此三道能守,国家尚有转危为安的机会;若三道皆失,则大势去矣。如今安阳、荡阴虽陷于贼,幸亏蘷将军千里驰援,牵绊华人,给了我半个月的时间,已实三台之守——或许转机便在三台!”

    顿了一顿,展开地图指点道:“三台背倚漳水,楼高食足,即便华人主力来攻,亦非旦夕可下。将军乃可暂退至漳北,于水上多建浮桥,以沟通三台,为其辅弼。若华人不急攻,将军可于水北整兵待战;若华人急攻,将军当南渡以扰其侧翼,甚至于扬声复取安阳,断敌后路,则祖士稚必不敢不应。

    “天王去岁亲征,于荥阳与贼激战二月,双方消耗粮秣物资皆不在少。国家因此虚弱,今四方存粮,俱集襄国与三台,襄国之粮亦止供将军,可资三四个月。华寇粮秣稍过于我,然运道漫长,损失更大,我行前即与徐尚书等详细核点,估计祖士稚所能支用者,亦不过二三月而已。

    “方闻建康不肯从命,则裴文约须西守关中、北镇太原,南遏长江上下,分戍既远,粮秣消耗必巨。且其虽命祖士稚来犯,岂有将国中粮秣俱供祖军之理啊?则一旦祖军丧败,或者生乱,华阴以东,将彻底紊乱。

    “是以若能护守三台二三月,则祖士稚必退,将军再衔尾而追,光复安阳、荡阴不为难也。”

    张孟孙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这仗已经赢定了似的,但他随即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蘷安便问:“太傅尚有何虑啊?”

    张宾坦然回答道:“为御华寇,游骑四出,劫掠民众,漳水以南,民皆无食,漳水以北,民亦难耕,则虽今岁却敌,却恐明岁难支了……”为了打赢这一仗,几乎把国家的老底儿都给掏空了,才刚略有恢复的农业生产也再遭破坏,倘若祖逖今年退去,明年再来,咱们又拿什么来抵御啊?

    “唯期裴、祖自乱耳……祖士稚若败,裴文约或将因此而谋收祖军,祖士稚也或因此而怨怼裴文约,若二人起龃龉,国家尚可望恢复。然而我去岁即估判裴若篡而祖必阻,却不想二人洛阳城下一面,竟重携手;则后日如何,我亦不敢再妄算矣!”

    蘷安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但先退当面之敌,至于明岁如何,哪想得了那么远啊?太傅无谓喟叹,只求助我设谋,打好这一仗。”

    于是听从张宾的谋划,离开斥丘,后退到漳水以北,多建浮桥,与三台联成一体。祖逖试攻三台,蘷安即南渡骚扰,方欲合围蘷安,他却又飘然飏去了……

    交锋六日后,华将张平终于在临漳以东的白沙堵住了蘷安。祖逖急命各部会合,不料郭敖却从三台杀出,打了一场反突击,瞬间踏平华军于台南初设的营垒六座。卫策闻报往逆郭敖,将之顺利击退,但缺了他这一支生力军,白沙之战三万对两万,激战至夜,终究没能留下蘷安。

    羯军的总数,大概是华军的一半,论士气、装备、训练度,则要略逊一筹,则双方实力对比,大概是五比二的样子。只是羯军既有牢固的三台为凭依,却又不止恃三台,而使蘷安所部驻漳北随时应援,在张宾的谋划下,多施奇谋,使祖士稚颇有些应接不暇。

    为了夺回战场的主动权,祖逖干脆不再谋求击垮蘷安所部了,而使麾下四旅分休,二旅围攻三台,二旅驻临漳,随时准备堵截妄图趁虚南下的蘷安。战局就此陷入了胶着状态,一连半个多月,华军不能寸进。

    祖逖亲笔给裴该写了一封上奏,说明前线战局,并且表示:不是我不肯卖力作战,实在是张宾狡诡,蘷安能断,这般敌手本来就不应当轻视啊。相信这三台,乃是灭羯过程中的一大要点,只要我能够攻克三台,则整个魏郡可入掌握,羯贼大势已去,亡无日矣。但若是我此际冒进甚至于弄险,却有可能输掉这一仗,只能退至汲郡,以图再举……

    陛下也是知兵的,当能明查我奏中曲直。还望粮秣物资源源不断地供应给我,不要吝惜,以免功亏一篑。朝廷在长安、洛阳存那么多粮食干嘛?只要攻入襄国,天下传檄可定,还怕没有粮食吃用吗?而若此战失利,还须分兵以守险要,防敌反击,预计消耗的粮食只可能更多啊!

    祖逖点算军中存粮,可资一月,朝廷若是敞开了供应,且粮道通畅,怎么着能供我这五万人吃小半年的吧?我不信石勒在丧败北逃,而且自烧了枋台存粮后,他还能往三台输入超过三个月的粮食——真要是塞进去那么多,估计自己个儿都没啥吃的了。故而一方面多次向枢密省催粮,一方面上奏裴该,立下了最多三个月破敌的保证——过了这期限,我若无功,任凭处罚;而在这期限之前,该怎么打,你别来管我,且须供应我粮秣物资不缺。

    祖家军所需粮草,主要经水路运往枋头,复自枋头经陆路而运向荡阴、安阳等地。坐镇枋头,总督粮运,并且护守粮道的,乃是少将魏亥。

    魏亥何许人也?其实就是魏该,不久前方上奏,以己名冒犯天子之讳,而主动去了偏旁,改称魏亥。

    裴该览奏,初时并不以为意——他本人并不在乎什么避讳问题,但我没要求,你自己主动上奏改名,以表忠心,我也没必要拦着不是?然而祖纳、华恒、荀闿等人却趁机上奏,给皇帝陛下“科普”了一遍避讳的知识,请求赶紧把这个问题重视起来。

    裴该挺烦避讳的,他前世读史书、诵古文,就被这种花样折腾得不轻。好比说,《史记》记载,汉武帝时闽越发兵攻东瓯,东瓯向长安求援,太尉田蚡却不肯救,遭到中大夫庄助的驳斥;然而此事在《汉书》中,却记发言者名叫严助……这究竟是一人是两人?

    其实是因为班固为东汉人,要敬避汉明帝刘庄之讳,所以把历史人物的姓都给改了!

    而且那时候很多材料显示,就连楚庄王都给改成了楚严王,郑庄公改成郑严公,庄周改成了严周,就此而有“老严学说”……

    某些避讳,后人给改回来了,有些竟然就此以讹传讹,流毒千古。比方说为避汉文帝刘恒讳,把恒娥改成常娥,最终又传成嫦娥;为避汉景帝刘启讳,把公子启方改成公子开方;为避汉昭帝刘弗陵讳,把公山弗扰改成公山不狃;为避晋文帝司马昭讳,把蔡昭姬改成蔡文姬……

    避讳这一礼俗,始于周代——起码之前无可考证——主要目的自然是明尊卑、别上下,以期维护封建礼法。但就跟后世乱改地名一样,这事儿也是要付出成本的,并且还可能造成混乱。故而裴该对此并不感冒,儒臣却反复劝谏,一定要他“守礼”。

    裴该最终也只得退让,但是将出《礼记》中“诗书不讳,临文不讳,庙中不讳”之言,要求大家伙儿别趁机把古文和史书都给改了吧……好在历史上以“该”为名之人,貌似不是很多?

    “该”字好说,本意为军中约法,后引申为完备、包容、广博,还没有后世应当之意,也不能作为指代词,且没有该欠之意——否则连日常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军中之约的原意,魏晋时就已经不用了,至于完备之意,本来便有个通假字为“赅”——后世本就有“言简意赅”之语——那么干脆连包容、广博也都转用“赅”就完啦。

    好在按礼避名不避字,要不然连“文”、“约”俩字儿都不能用了……这可怎么改好啊?

    问题是儒臣们还要求敬避先帝之名……裴该之父为裴頠,这字儿少见,无所谓;但其祖父为裴秀、曾祖为裴潜、高祖为裴茂,都是常用字,就很不好改了。东汉时曾避光武帝刘秀讳,改秀为茂,所以秀才就叫茂才;但到了华朝,若如此避世皇帝讳,便犯圣皇帝讳……再找个什么同义字合适呢?

    以“荣”代“秀”、“茂”?以后乃有“木荣于林”、“百草丰荣”等语吗?似乎也不大合适吧。裴该就此以询群臣,饱学宿儒也不能答,才总算把这事儿给按了下去。不过他原本计划开科举,试秀才的,估计这词儿不能再用了……

    裴该随即吩咐秘书卿郭璞和秘书监胡飞,要他们引经据典,就避讳问题写一篇论文出来,明其始源,道其不便,以期形成舆论风潮,尽量避免这一礼俗的扩大化。裴嶷等人是不知道,裴该可清楚得很,这避讳问题到唐以后越来越泛滥,搞得是多么的不堪。

    因为魏晋以来,士人不但避公讳,而且还经常避私讳,到了唐朝,竟然将避私讳都堂而皇之写进了法律条文里去。比方说,倘若某人所任职务冒犯了其父、祖之名,就要服一年徒刑——父祖名安者,不得任职于长安;父祖名军者,不得担任军将。甚至于还避同音字,所以诗人李贺因为老爹叫李“晋”素,他就不能去考“进”士……

    韩愈因此作《讳辩》一文,讥讽道:“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宋朝更要命,每个帝王本名要连同音字都避,比方说宋高宗赵构,除构字外,还须避遘、媾、购、彀、句、够、佝……多达五十五字!这一朝十几个皇帝下来,你还怎么落笔写文章啊?!

    宋代还算是明令避字的,唐代则“无讳训,听臣下随宜代易”。所以有人避李氏先祖李虎之名,改虎为武(虎牢关就此成为了武牢关),有人则改写为兽,或改写为豹,或改写为彪……那特么还是同一种动物吗?!

    因此裴该命郭璞等人作文,就申明了几条原则,除“诗书不讳,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外,还包括“二名不偏讳,更名不再讳,讳字从政令,明公讳而驰私讳,止讳一字不及同音”,把那些后世泛滥的漏洞尽量全都给堵上了——起码在我华朝,别搞那么多有的没的!

    此外行文地方,张榜明确讳字,以使士民咸知——因为犯帝讳属于大不敬,法律上真有处罚规定啊!我既然阻止不了这花活儿,也总得宣示臣民,免罹不教而诛之讥吧。

    裴该甚至还在琢磨——要命啊,以前没想到会有这路事儿,我要不要把儿子裴俭的大号也赶紧给改了呢?

    中朝群臣纷论礼仪之事,前线将兵自然毫无所知,而引发这次风潮的魏亥,则坐镇枋头,正在头疼。

    魏亥的主要职责,乃是护守从棘津到枋头这二十里运河水路,从枋头到前线二百多里的陆路,以及兼守内黄、长乐,防备羯军从侧翼骚扰粮道。其任虽然不包括黄河,但冰凌逐水而下,导致河上船运不便,这事儿自然也瞒不过他。魏亥因此担忧,倘若洛阳方面的粮草不能及时运来,使我接济不上前线,很可能导致军事行动的失利啊。

    祖元帅若因此而战败,他肯定要回洛阳去向朝廷讨说法,然而在此之前,你猜他会不会先斩我塞责?

    再者说了,即便祖元帅不责我,此事也必将引发我军与朝廷之间的龃龉,一旦因为细事而导致冲突,大河上下,又将成为战场……别说到时候未必打过得洛中王师,就算打得过我也不想打啊——好不容易改朝换代,使大家伙对太平有个盼望了,谁愿意同朝之臣再起纷争呢?

    于是也反复上奏,催促粮运,但很明显的,从洛阳方面过来的粮船断绝,粮车数量也不足够。这一日,魏亥正在营中愁眉不展,忽然得报,说:“枢密省兵部侍郎杨清奉诏来到……”

第十六章、杨清东行

    祖家军上下自成体系,在晋朝时,即便主力一度被改编为中军,但除非负责宿卫的部分,否则也只听祖逖一人之命,尚书省是根本插不进手去的。但既然华晋禅代,祖逖又臣从了裴该,自然不可能再沿用旧例,裴该对于保证其军的完整性给出了承诺,祖士稚自然也不得不做一定程度的让步。

    首先是要按照朝廷的军事体系重新编组,增加排、部、旅三个层级,排以上将吏名单都须上报枢密省备案;其次于队以上各级设置司马,一方面核实功过,另方面进行政治宣传,这些司马多数由祖军自行任命,但也有将近三分之一是洛阳委派的;其三,军中律令,改从关中军旧制——当然啦,其实差别并不是太大。

    至于其四,于收复失土,各郡县乃至亭的守吏,祖逖有署任权,但须报尚书省备案,尚书省亦可因应情势,加以更替。

    原本在晋时,裴军在西,祖军在东,各练各兵,各打各仗,名为守望相助,其实相互间的联系并不紧密。既归华朝,就不能再这样了,华廷自然会徐徐地往祖军中塞人、掺沙子,以期逐步加以掌控。对于祖逖来说,你只要别太过份,别影响到我的对羯之战,虽感不满,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正因为如此,对于前线将兵,或者祖逖本部,华廷还不便也不敢过多地伸手,而于屯河内的李矩、驻枋头的魏亥,人员安插和调动就相对要频繁一些——李、魏二人皆为故晋旧将,原本就不是祖家军的核心人马,二将也因此颇有改换门庭的想法,故于枢密省的安排并无异议。

    即以魏亥论,他的旅司马,以及其下三位营司马,就全都是关西人;此外枢密省还以其旅数量不全为由,新塞了五百多关西老兵进来。然而司马普遍比各部主官要低两级,魏亥为少将,其旅司马则是上校。

    故而此际得报:“枢密省兵部侍郎杨清奉诏来到……”魏亥就不禁诧异啊,心说一部侍郎为正四品,军衔大校,但我知道这个杨清,他迎娶了皇后义妹,封襄邑县侯,乃是天子心腹,本衔少将,以高品而“行”兵部侍郎。这家伙跟我同品,爵位还比我高一级,他到前线来干什么?难道是朝廷欲罢我之职,而以杨清代之吗?

    心中忐忑,赶紧出营相迎。

    只见一队人马列于营前,当先一将,见魏亥出来便即下马,倒执马鞭,拱手道:“足下可是魏将军么?末乃杨清。”

    魏亥上下打量杨清,就见此人年纪很轻,估摸着还不到三十岁,与郭诵差相仿佛,却比自家为小。虽说也是行武出身,但或许这几年一直安坐后方的缘故吧,杨清肤色颇为白皙,和魏亥、郭诵这种久在军中,常冒风霜烈日的将领,一眼就能区分出来。

    杨清未穿甲胄,身上是一套黑质镶红的戎服,腰围金带,佩着紫绶。至于头上,则戴了一顶黑色的皮弁,正中央镶嵌着一枚五角金星……

    魏亥不禁心说,这打扮很威风啊,我也应当去置备一套。

    魏晋时军将,与文吏相同,都规定了四时之祭服、礼服,却并未规定常服,所谓上身褶衣、下身长裤的戎服,多不是在正规场合所可穿着的。理论上要到晋安帝时代,才下诏:“诸侍官戎行之时,不备朱衣,悉令袴褶从也。”武官,或者文官行武事时,才算有常服制度。而在此之前,武将于军中并无统一服色,往往是怎么穿着舒服就怎么来。

    华朝则只定一套祭服,和一套公服(合礼服与常服为一),但新建制度,自然不可能下令全军即刻换装——光换旗帜就是一个大工程了——朝廷只是赏赐了祖逖一套常服而已,魏亥等将则还来不及置换。此外按制,元帅、元戎当配金钺盔饰,各级将校以金银等做星形盔饰,尉官以铜做扣形盔饰,以别上下、明号令,但祖逖认为这纯属浪费金钱的面子工程,他素来俭朴,乃不即配,上行下效,魏亥等自然也不敢配了。

    故此魏亥今日见杨清袴褶精神、金星煌煌,不禁眼热,相比起来,自家虽然着甲戴盔,却象是个乡巴佬了。当下听得杨清询问,面色乃微微一变,旋即恢复正常,拱手道:“末将正是魏亥,恭迎杨侍郎。”

    杨清多敏的人啊,当即笑着一摆手,说:“魏将军在军中,想是尚未来得及制服。正好,朝廷赏赐将军一套公服,命我携来。”身后当即有小吏捧着具木匣疾驱而前。

    杨清道:“可先入营,将军易了服,再来听杨某宣诏。”

    魏亥忙将杨清等一行人接入营中,随即告罪请杨清稍待,他自己跑后面换衣服去了。过不多时,身着袴褶,足登皮靴,一手捧着皮弁,一手摩挲着其上的金星,转归正堂,等进门后才忙不迭地把弁给戴起来。

    对面一站,双方打扮相若,两颗金星相向闪耀,魏亥还比杨清要高出半个头去——他这才感觉通体舒泰。

    而且趁着换衣服的片刻时间,魏亥也想明白了,固然杨清是天子近幸,终究未闻立过什么显赫的功劳啊,他一直在后方坐办公室呢。则若朝命使杨清替我,我就说军情方急,所任不可非人,把官司直接打到祖元帅面前去,多半还有转圜的余地……

    杨清取诏来宣读,倒没有什么骈四俪六,文意还算浅显,魏亥大致能够听得懂——原来是天子特命杨清到枋头来,协助魏亥调配粮秣物资的,并非要夺他的兵权。

    魏亥这才把心放落肚中,就要下令摆宴为杨侍郎接风。杨清却摆手道:“此非饭时,何必摆宴啊?还是公事要紧。”旋即问道:“河道近日不甚通畅,导致粮运须走陆路,损耗既大,行进又迟缓,此事魏将军可知道了么?”

    魏亥苦笑道:“魏某正为此事焦虑。祖元帅方与羯贼对战于三台,军中日耗粮近五百斛,每日催促,而若西方之粮不能及时输至枋头,恐怕于军争不利啊……”

    杨清就问了:“如今枋头存粮,尚有几许?”

    魏亥虽然不是专搞后勤的,但既奉命护粮,于存粮数目须每日核点,自然也是清楚的,当即回复道:“不足两万斛,最多可资一个月。”

    杨清当即蹙眉问道:“自祖元帅离开荥阳北渡,至今六十七日,前报军中储粮三万五千斛,国家又东输六万斛,则在某核计,即便算上运途中损耗,枋头亦当残存五万斛粮,可资两月有余,如何不足其半?难道说粮秣物资,多已转运往前线去了么?”

    魏亥摇头道:“为蘷安常谋扰我粮运,故此前方不敢多储。临漳、安阳、荡阴等城,各不过二三千斛粮……”

    杨清把手一摊:“则少的那些,何处去了?”

    魏亥心说你啥意思,怀疑我贪污吗?面上不禁隐现怒气,当即命人将账册抱来,摊在案上,说:“账皆在此,杨侍郎若有不信,可自查断——哪里会有两万斛粮的出入啊?”

    杨清笑着拱手道:“魏将军勿动怒。将军国家宿将,自晋时即承乃叔之志,厮杀御羯,名闻天下,忠心可鉴,朝廷岂有怀疑将军之理啊?”随即正色道:“实话说与将军知道,不仅仅水运困难,导致后续粮秣来迟,且拓跋鲜卑方南侵太原,陶枢密已持节北行,督诸军往御矣。国家府库,必须供应东西两线战事,实已不堪重负。是以天子命我来此,协助将军,杨清别无所长,唯于军资调度上,有过一些经验……”

    其实即便因应两线战事,如今洛阳及周边府库的存粮,也还够支撑大半年的,但你总得留点儿富裕吧,要备不时之急啊。本来裴该还担心,我若说粮食快没了,让祖家军你们省着点儿吃,祖逖会不会疑心是欲沮其功呢?正好拓跋南下,给了他足够充分的藉口。

    杨清乃道:“祖元帅前上奏,期以三月,必败羯贼,则洛中再匮乏,天子亦命我等搜罗府库,必要填上这三月之需。但某实在为难,才不得不请命到枋头来,协助魏将军,务必使一粒粮、一束草,都能用到实处。”

    随即一拍胸脯:“不是某夸口,昔在关中,供应太原之战,关中军供奉原本比贵军为厚,都能细加筹划,使足食足用。故今日来此,实为辅弼魏将军,绝无疑忌将军之意。”说着话手按案上的账册,说我先好好瞧瞧,不是查账,是为了寻找出可以节省的空间来,将军可允准否?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魏亥又岂有不允之理?再者说了,我命人把账册抱出来,本来就是让你查的,反正天日昭昭,我问心无愧,不怕你鸡蛋里挑骨头。

    可是谁想到杨清当即命人取来一把算盘,埋头伏案一个多时辰,还真被他给挑出了不少的“骨头”来……

    算盘这种计算工具,起码在东汉末年就已经有了,数学家徐岳所撰《数术记遗》中就提到过:“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不过那时候的算盘跟后世差别很大,上下三格,每格一串五珠,故谓“经纬三才”,而且计算方法更接近于筹算,而不是宋代以后才定型的珠算。

    裴该很注重军政两道的数字化管理——当然啦,因为时代的限制,只能略得其意罢了——但是自己可以打草稿,列算式,这法子却不便教给旁人——一不小心把阿拉伯数字给漏出去,那就说不清啦。况且笔算速度终究不如珠算,所以他就搜索枯肠,“发明”了算盘,更把自己前世在小学时代练习过,却几乎忘光了的珠算口诀给“复原”了出来。

    昔日长安行台,如今洛阳朝廷,凡事务小吏皆须学珠算,而品级最高的珠算能手,就得算是杨清了。当下他伏在案上,右手拨拉算珠,左手翻检账册,十指运转如风,其声有若急雨,当真瞧得魏亥是翘舌不下。

    魏亥算是服气了。他自认也懂得一些数算,会摆算筹,所以祖逖才将护粮的重任交到他肩膀上。但一般情况下,具体账册都是下吏在做,数字由下吏统计,作为主官,魏亥顶多抽查罢了。没想到一个跟自己同级的将官,竟然算起账来比那些积年老吏还快速,果然天子重用此人,并不仅仅因为裙带关系啊……

    等到杨清算完了账,便即把自己做了标记的几十处地方,逐一指点给魏亥看,并且详加解释。通过这次核账,魏亥揪出了军中两名欺上瞒下、贪污粮饷的蠧虫——那两名小吏自认为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将军难以看出漏洞,但在杨清有理有据的喝问下,也不得不当场伏罪了。

    魏亥即命将此二獠推出辕门斩首。

    可是两名小吏又能贪污多少呢?即便追缴回来,也不过六七百斛粮食而已。魏亥就质问杨清:“侍郎云差额两万斛左右,余数何在?”

    杨清当即笑笑,说我还没跟你讲完呢,这六七百斛,乃是人为的损耗,其余那些,则属于自然损耗,但——完全可以弥补!

    即将各旅乃至各营、各部所须粮草数量,与魏亥实际拨给的,逐一比对,其结果是,将军你计算损耗太宽,这才给了某些不逞之徒下手的机会——

    “将军营中,犯律者不过二吏,焉知他军中便无?若将途中损耗核计得更确实,则彼等便难寻贪墨的机会——方自激战,若将士粮草遭克扣,岂有不及时禀报司马的道理啊?祖元帅军法甚言,岂能不展开彻查?”

    进而在粮草的管理和运路的统筹上,也还有可商榷之处——“某以为,粮勿远运,远运则兵卒疲累,难免失误,且伕役多携口粮,于途中损耗也大。不如自枋头而朝歌,自朝歌而荡阴,自荡阴而安阳,自安阳而临漳,分途押运。某昔在关中,亦曾行此策,但规划得法,途中损耗,可少二三成。”

    魏亥就问了:“之所以不多储粮于安阳、荡阴等处,是恐羯贼骚扰断道,若如侍郎所言,倘有错失,如何处啊?”

    杨清笑道:“粮在途中,自然易失,若入储于城,则何所失啊?倘若羯贼绕路而来,复陷诸城,则我军后路断绝,自然溃败——何必顾虑粮落贼手?”

    完了又笑笑说:“至于如何统筹兵马,警护粮运,此将军之责也,杨某又岂敢置喙?”我真是来帮着调度粮草的,兵权还在你手里,你说了算——估计我命中就照着全军覆没的灾星,若无必要,可再不敢亲自领兵了……

第十七章、华军的新谷

    杨清担任兵部侍郎,于军政上,主要负责粮草物资的统筹、调拨,以及军械的制造、存储,其人擅长谋算,在长安时为郭默之副,就已经表现出了不俗的才能起码比他打仗的本事要强。

    此番支应祖军粮秣物资,就是杨清负总责,郭思道理论上只要听取杨清的汇报,不时加以抽查、核算即可他完全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才会搞得那么疲累,甚至于一度起了辞职请求外放的心思。

    可是杨清也绝不好受,因为去岁的荥阳之战,就已经消耗了粮秣无数,进而祖逖又命王愈将才收上来的秋粮,半数转储荥阳,朝廷还可能拿出来的,实在是不多了。虽说就理论上而言,祖军士卒的日常供奉,比旧关中军要差得远,而且既然你们已经取去了那么多粮草,那完全可以自己解决问题嘛,新收郡县,也可就地征粮啊。然而裴该却说:

    “祖元帅率兵于前线奋战,所可倚靠者唯朝廷而已,岂能不常加供输呢?”

    言下之意,倘若祖逖觉得朝廷不足为靠,有没有全都一样,那还肯乖乖听命吗?就算祖逖不起异心,其麾下将兵又如何?

    而且“河北百姓,苦于羯贼久矣,又岂能再夺其口中之食啊?朕已严诫诸将,非不得已,切勿抄掠,以定人心,并振赫赫王师之威!”

    所以枋头那边儿,多多少少,你得一直供输着粮草。且既然祖逖、魏亥连番上奏,请求增粮,那必然是有所不足啊,总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打仗吧?

    杨清又要保证仓储无虚,可以因应特殊情况所用比方说,此番拓跋南侵,不就是事先料不到的特殊情况吗又要供应祖军起码三月之需,被迫东挪西凑,当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故此他才对裴该说,我仔细算了算,觉得前线粮食应该够吃啊,即便按照旧关中军的发放额度,也不应该那么急切地要求朝廷再输……

    祖元帅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裴该当即呵斥道:“卿无得疑祖元帅,或欲进谗以塞责乎?”

    杨清赶紧跪地请罪,然后分辩说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祖元帅用非其人,在粮草管理上,不象咱们这么严格,其间漏洞或许不少。倘若能够堵上那些漏洞,再重新规划一番,或许后勤压力不会那么大吧。

    裴该这才命杨清,你不妨到枋头去好好核实一番,进而协助魏亥管理粮运。主要魏亥前日上奏,请求避讳改名,就中可以看出,此人与李矩一般,是有可能脱离祖逖阵营倒向朝廷的最起码祖军中某些将领有可能生变,这二位不在其列则派杨清前往,既没啥危险性,也不至于引发魏亥的疑忌。

    杨清就此挥泪而别其妻、已有身孕的猫儿,离开洛阳,跑去枋头坐镇了。他辅佐魏亥,重新梳理粮食的储运,确如其言,整个后勤系统有了大幅度的改善,其间节省下来的粮食,多达十之二三成。

    究其实质,一是这年月物资的管控手段本来就比较粗疏;二是自晋代以来,祖军上下普遍将自军与国家朝廷看作是两个不太相关的实体其实旧关中军这种倾向还要更严重些则既然朝廷承诺供给军粮,那吃别人家粮,有必要那么俭省吗?况且羯贼前日在荥阳、河内、濮阳战败,丢弃物资无数,枋头存粮也被迫几乎烧光,今日再对战,敌军必然比咱们更为拮据啊,则我稍稍靡费一些,有何不可?

    据闻旧关中军的日常供奉就比我军富足,虽然祖元帅并未明令更改制度,但咱们私下里多吃几口好的,应该不会犯忌吧?

    但是杨清抵达枋头后,摆明车马通知魏亥,说朝廷如今也没有多少存粮了,为了保证战斗的可持续性,该省的还得省,你们若省不下来,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省当然啦,从前浪费掉的那些,肯定追不回来了,朝廷即便从陆路,即便稍减其数,也还得继续往枋头运粮。

    三台前线,祖逖虽是以众击寡,羯军却有要塞和漳水为恃,两相比较,守方其实占了不小的便宜,加上王阳守御严谨,安能得士心,张宾足智多谋,遂导致一个多月的时间,华军竟不能前进一步。

    不过赵军方面,粮秣调运也很捉襟见肘。去岁荥阳之战,战败之军,哪里还能顾得上粮草物资?自然于路遗弃,多半为祖军所缴获。石勒因此不但把襄国及周边府库的存粮全都将出,以资供前线将兵,甚至于用孔苌之言,派出游骑抢夺民家之粮若非如此,恐怕王阳、安他们早就断顿了。

    石勒为示节俭,还每日只用两餐,唯有糙谷、清水而已,不但禁酒,并且少菜无肉,以示群臣。然而某些事情,上行了未必下效,徐光、裴宪等于公廨中亦以身作则,同样素餐寡食,但回到自家后,关起门来,照样大吃大喝反正军队抢粮食也不可能抢到咱们头上不是吗?只须不露富,天王岂会怪责啊?

    由此就造成了广平郡和整个冀州,甚至于幽州,处处闻警,盗贼四起多半是被逼上梁山的普通百姓,也有部分地主豪强掺和其中程遐奉命捕盗,盗贼却不但捕之不尽,反而越捕越多……

    徐光为此事提醒石勒,说照这样下去,不必华人打过来,这国家就要垮了啊。张敬却道:“虽然饮鸩止渴,却终属无可奈何。况且天王入襄国之前,幽州还则罢了,冀州形势,与今日又有何不同啊?但逐退华寇,自可重谋恢复……”

    他现在是夹着尾巴做人呢,再不敢随便乱出主意了,但亦不肯袖手缄口那样就怕永无翻身之日啊故此对于石勒已经拿定主意的事儿,是一定要主动站出来帮腔的,以示我永远忠诚于天王,对于天王的决策,绝无丝毫的怀疑和不满。

    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前线,王阳等本是粗鄙武夫,只管闷头打仗,至于民生如何,根本从来都不加考虑想当年我们一路杀、一路抢,不也打出偌大一片疆土来了吗?百姓如韭,割而复生,为了御敌,多割几碴又怎么了?人这种玩意是杀不完、死不尽的,只要击退华寇,就可以南下再去抢人回来种地啊;而若土地俱为华寇所得,又要老百姓何用?宰了吃肉吗?

    唯有张宾,镇日愁眉不展;安曾经担任过中枢之任,管过政事,故而也有些担心,但他竭力不使自己表现出来,以免更增太傅的忧容。当然啦,这种事儿高级军将明白即可,对于普通兵卒是绝对不能提的其麾下有不少是冀州兵,若知家乡惨遭蹂躏,亲眷口中食粮几被夺尽,那还能有心思作战吗?

    只得每日鼓舞士卒,许诺破敌后都给重赏,自此凡从征者,不管是战兵是役,家家都可富足反正画大饼又不费粮食。

    然此终非长久之策,徐光等再如何百般筹划,终究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三台赵军饥一顿饱一顿的,亦恐不定哪天,襄国方面就再无粮草可资。张宾为此绞尽脑汁,设谋遣游骑潜而南下,去截夺华军之粮,所谓“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此乃兵法之要义也可惜祖逖、魏亥等护粮甚谨,使赵军屡屡失手。

    三月底的时候,在张宾的谋划下,赵军终于打了一个大胜仗安率所部偷袭华人营垒,击破并斩杀了其将张平。祖逖为此重整部伍,再造营垒,足足花费了六七天的时间,才有力量再次对三台发起猛攻。

    祖士稚不敢隐瞒其败,上奏洛阳,并请抚恤张平。裴该览奏不禁叹息,心说在原本历史上,张平因为不肯接受祖逖的领导,导致两军起冲突,最终为人所杀(杀张平的是谢浮,但这个名字未见于今日之祖军,裴该也根本回忆不起来);倒是樊雅败而后降,虽然史无所载,估计结局会好一些。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种种缘由,导致张平、樊雅俱无二话即投靠祖逖,竟积功而成大将。而且张平还在对羯战争中壮烈殉国,不但多了几年寿命,并有流芳青史之望。可见人生际遇,实为时代潮流所左右啊。

    即晋张平为上将,并且定下制度,此后因国事而殉者,一律加两级旌表。此外还追封张平为灵寿县侯,准其子袭爵。

    至于旅帅之任,允准祖逖所请,以樊雅补替。

    祖逖既败一阵,折损一大将,多少有些闷闷不乐,相反的赵军中却是一片喧腾。张宾使安、王阳等宣告士卒,说张平乃是祖军中第一上将,为祖逖的左膀右臂,而今既斩此将,可见天不亡赵,只要诸君听命奋战,必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消息传到襄国,石勒大喜,也破天荒地将出一坛美酒来,与朝臣们共饮。

    而且此战后,张宾还从俘获的华兵口中审问出了确切的消息,知道拓跋鲜卑南扰太原,华人被迫两线对敌,黄河水道又曾经断绝了一个多月,导致粮运不济。他也不禁望天祷诵道:“天王果然有天意加护,如此则退敌有望也!”

    但随即祖逖就加强了对三台的围攻,经过数日激战,虽然损失颇重,却终于攻破了金凤台的外围工事。王阳颇感沮丧,张宾却安慰他说:“此必华寇粮运不继,故而祖士稚心急所致,将军切勿气馁,最多一月,转机或将出现。”

    转机的出现,是在数日之后,据哨探禀报,又一批粮车从安阳方面送抵临漳。安乃亲率精锐五百骑绕路兜截,华军闻警急驰,却独有两车毂折不能行,其役见羯骑抵近,便即一哄而散,安乃取车上十数斛谷而还。

    等归入三台后,打开粮袋,一瞧全都是黄澄澄的新谷,颗粒饱满,芬芳扑鼻。王阳、安、郭敖等见状,不禁嗒然若失,相顾道:“计天时,河上粮运已通,而华人复得粮如此,还当如何抵御啊?”他们吃得饱饱的,咱们这儿可快要断顿了,这仗还怎么继续打呢?

    张宾捻须沉吟良久,这才笑着说:“此乃祖某之计也,我料其粮将尽!”

    随即解释说,咱们此前得到的情报不会有假,华人两线作战,于粮秣物资上必然也捉襟见肘。则此前多次欲劫其粮却不能得,怎么这回能够顺利抢回来两车粮哪?这车轴断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况且两辆车上全都是饱满的新谷,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呢?照道理来说,新谷入仓,必覆盖于陈谷之上,则运往前线的,多半是先新谷而后陈谷。倘若咱们初见阵不久,撞见一批全是新谷犹有可说,这都厮杀那么多天了,敌方库存也即将食尽,那么翻出陈谷来资供前线,才更合乎情理吧

    “此必祖某粮草将尽,却特意示我以新谷,欲我不支而自退也!”

    张宾的分析很有道理,但这世间也并非没有巧合之事,其实他心里对于此事亦尚在犹疑,只是必须得这么跟诸将说,以坚上下坚守之心。倘若不这么说明,眼见得王阳、安、郭敖等尽皆面有惧色,将领既生怯意,还能指望士卒奋战吗?三台既是自己所规划的第二道防线,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当此紧要关头,实在是退不得啊。

    张宾所谓“三道防线”,其第一道已失,而其第三道,如今也形同虚设因为粮食已经不多啦,还怎么巩固防御?则若退出三台,后无所依,估计就只能一路逃回襄国去了。所以我不管这事儿是巧合还是祖逖使的计,就必须得这么着鼓舞将士之心,而别无退路。

    安等将听得此言,方才喜笑颜开,就此严诫士卒谨守,还许诺说最多半个月,咱们就有转守为攻的机会。为了熬过这估算中的半个月,被迫再次缩减士卒口粮,安也暂时无力再前出以袭华垒。

    祖逖在数日后,便即发起了新一轮的猛攻,郭敖率军抵御,于阵上为流矢所中,几乎丧命。华军因此而一度突入金凤台,安一连发起两次冲锋,好不容易才把敌军给堵了出去。根据多年来作战的经验,他回来后就对张宾说:“敌已疲矣,此为困兽之斗。”

    张宾点头道:“我料祖士稚三五日内,必将退兵。然其人擅长用兵,必然伏军断后,将军等慎勿急追,但徐徐踵迹其后,以期收复安阳、荡阴等城可也。”

第十八章、我军食粮正足

    果然不出张宾所料,不数日后,华军即弃垒而退,甚至于临漳都不守了,分道各自南下。消息传来,羯赵将兵无不大喜,王阳就打算领兵前去追杀。

    张宾劝阻道:“祖士稚善将兵,华人又未尝败绩,不过粮尽而退罢了。料彼必然遣军断后甚至于设伏,将军慎勿往追啊。”

    王阳颔首道:“太傅所言有理。”但随即话锋却一转,说:“然我不得不追啊!

    “临漳残破,华人因此不守,然安阳、荡阴却必不肯轻弃,若其久守于二城,东可威胁冀州,北使我不敢远出,则我于三台徒自坚守,却并不能扭转战局,又有何益啊?

    “且贼粮虽尽,我军粮亦不多,若不能趁机追杀劫掠,抢些粮食来,恐怕便无外警,军将自溃,奈何?”

    华军粮秣将尽,匆匆南归,这时候肯定是没有多少战意的,咱们猛追过去,有望打一两个胜仗,不但可以复夺安阳、荡阴,把战线推回到今年年初的状况,而且多少还能抢点儿粮食哪。

    华军身边儿肯定还有粮食啊,所谓粮尽而退,总不可能一粒不剩,回程全都喝西北风吧?不管抢多抢少,对士卒们都算有个交代,否则咱们依旧守在三台,后方粮食运不上来,还用华人回师复攻吗?自家就会主动崩溃了吧。

    “若祖逖留将守安阳、荡阴以阻我,而收缩部伍于河南,过不多时,稍稍搜集些粮草,复使三五千人来,恐至三台所见,不过一地饿殍罢了!”

    张宾闻言,也感无奈,最终只得说:“可请将军率精骑往追,使贼不能扼守安阳、荡阴,然须谨慎,勿中其伏……”

    安用兵老道,非王阳可比,相信有他为将,再率领机动力强的骑兵,应该不至于中埋伏吧。

    为策万全,张宾也定要跟随“若能破贼,使国家危而复安,我又何惜老骨!”

    张孟孙已经五十多快六十岁了,虽说自小习武练剑,又追随石勒南征北战,筋骨还算强劲,终究岁月不饶人六十一岁的老将周访比他更差,至于同样六十一的陶侃……那属于搬砖的达人,逆天的异数,不能随便比啊!

    所以张宾骑骑马,行行军还则罢了,真要是疾驰追敌,估计能累个半残。但他不放心安此去,强要相从,安、王阳也劝阻不住,只得从命。

    张宾要安带精锐骑兵去追敌,其实安把能够搜罗到的骑兵几乎全都带上了,将近四千骑,分作三队,相互策应。好在一马坦途,此前华军为了制造攻坚器械,更是把附近的大树几乎全都伐光了,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可资设伏的地点。就此急追三十里,终于在安阳城下追及了断后的华军。

    这支华军大约六七千人,两营之数,看旗号,统将乃是卫策之弟卫荣。当羯军哨见卫荣之时,卫荣自然也发现了追兵,急忙下令转身列阵。

    安远远望去,只见卫荣军中簇拥着不少的车辆,怀疑是沉重难运的物资比方说金鼓之类。他估计华军主力去之不远,可能已经过了安阳,也可能其一部就入城屯驻。看这样子,前面应该没有埋伏,自己可以趁着敌军未及出城增援的机会,先快速击败卫荣。倘若正巧敌军主力不在城内,则守兵见到友军快速破灭,士气必沮,自己就有希望攻克城池啦。

    夺下安阳,府库中多少会有些存粮啊,起码我这几千骑兵就有吃了的。若再抄掠城民之食,三台驻军也能饱餐几顿。

    当即策马当先,疾冲过来,却见华军将那些大车横亘在阵前,以阻敌骑。

    羯骑看看冲近,便一起拉弓放箭,箭中车上麻袋,只见包绽袋破,哗啦啦流出来的全都是金灿灿的谷子!

    随即华军众口一辞,齐声叫道:“汝等已中祖元帅之计矣!我军食粮正足,特以诱汝出三台也!汝等可饥否,若弃械来投,我军足可资供!”

    呼声迎风传送,张宾虽然拉在后面,却也勉强听到了,不禁苦笑道:“祖士稚明施诡计,其实堂堂正正之谋,不愁我不入彀也……”

    杨清奉诏前往枋头,襄助魏亥管理粮秣物资,此事中朝自然行文通知了祖逖,而杨、魏二人也各自有信送到前线,用以宽慰祖元帅物资运补,确乎有些难以为继,但经过我等反复统筹,按原计划再支应前线三个月,应该问题不大。

    祖逖得信,乃略略放宽些心他上奏承诺三月破敌,倘若到时候仍然无计攻克三台,那么粮食还运得上来运不上来,也就不重要了,唯退而已。在他估算,羯军粮秣同样将尽,就看谁能够熬到最后了。

    倘若没有先前之败,张平殒难,估计祖逖多半会跟三台前生耗着,但既有此败,祖士稚过于看重自家的脸面了,生怕遭人攻讦以众击寡,数月不能破贼,就只能等敌自败?朝廷何以用此无能之将啊?

    当然啦,虽未敢讳败而直报洛阳,但朝中的反应也还没有传回来,祖逖只是想当然耳。然而实际情况和他的预料也没太大差别,陆续有官吏上奏,请治祖某战败之罪,责其劳而无功之过,甚至于请求朝廷换将。

    裴该硬生生把这些奏疏通过门下,全都封驳了回去,还责问裴嶷道:“卿非不知兵者也……”虽然从徐州开始,你就主掌民事,终究当时以军政为先,军民两道密不可分,我不可能把个纯军事白痴摆在长史的重要位置上吧“则于此等无识之论,既掌尚书省,何不即时驳回,而要呈上来污朕的视听啊?”

    裴嶷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既掌尚书,受群臣所奏,以进门下,恭呈御览,则除非大逆不道或造作妖言之疏,否则不便驳回。至于有识无识,非臣所可肆意评判也陛下以臣于军、政两道皆有一日之长,故置之于显位,倘若百僚所奏皆比臣为有见识,自当代臣为相,又何劳臣逐一驳斥呢?难道陛下是希望以尚书省堵悠悠之口,不让人说话吗?

    “至于封驳奏疏,此乃门下之事,若陛下以为太无见识之奏,皆能恭呈御览,则是门下之失,与尚书无关。”

    你若觉得这些都是屁话,那么门下省就应该直接驳啊,不可能再让你见到;你既然见到了,说明是门下的疏失,至于我尚书省,论理不负责封奏。

    华恒、祖纳掌门下,闻言皆出列请罪。

    裴该对此也无话可说。想想也是,后世网络上的键盘政治家难道还少吗?你可以嗤之以鼻,也可以跟他们打笔仗,直斥其非,但总不能一概封贴,不让人说话吧。尤其是倘若尚书省就能把自己不满意的上奏给封驳了,还要门下何用啊?何谈部门间的平衡和制约?

    裴该是了解祖逖的,既知其能,更知其心,同时他还了解张宾,知道有张宾辅佐夔安堵在三台,即便祖逖也是很难速胜的换了陶侃也没用,换了自己说不定更糟。但是上奏的群僚未必知道这点,更未必了解实情,既闻败报,乃请求易将,虽然无见识,也在情理之中。

    他只是担心这些上奏,未必纯出公意,其中会不会还掺杂着私心作祟。倘若仅仅是逮着个机会便发议论,希望通过上奏能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还则罢了;就怕是罔顾大局,意图以此为借口褫夺祖逖的兵权,甚而借敌人之手,彻底摧垮祖家军……这类货色忠的是私人而非国家社稷,当得起“其心可诛”四字。

    裴该是担心这背后有自家原从班底的指使,故此才特意斥责裴嶷,以为警告原从的领袖之一就是裴文冀啊然而裴嶷正色立朝,正言以对,倒让裴该有点儿下不来台。

    他只好抚慰门下二侍中,说:“卿等不专务军事,遂致曲直难辩,未加封驳即呈于朕,此亦合乎道理,非卿等之过也过在于朕,不应当封闭兼听之门。”

    拉回来再说祖逖,他希望能够打一场胜仗,以加速三台之敌的崩溃难道真跟他们耗三个月不成么?到时候我即便拿下三台,估计也没多少余粮可以继进了。再者说来,朝廷要管理偌大的疆域,防堵四方之敌,还须顾虑民生,故而存粮有限,但羯贼完全可以在河北涸泽而渔以作困兽之斗啊;到时候把幽、冀两州的每一粒粮食都搜掳来跟我对耗,即便最后败亡,也留给我一个难以短期内镇定的烂摊子,所得皆为荒土、饿殍,难道我脸上很有光吗?

    因而反复思忖,想要筹划一条妙计来对付羯军,只是张宾素来多智,一般的计谋怕是很难瞒得过他啊。

    战阵之上,双方都互相抓有俘虏,张宾因此知道河运一度断绝,华军粮秣供应或将不继,而祖逖很快也明了了此事因为羯中既得此信,肯定要大肆宣扬,以坚固守之心啊。所以这就是一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其实我也知道了你知道了”的游戏。

    祖士稚因此而出一计,以退为进,假意撤兵而引诱羯军来追。

    在原本历史上,其实祖逖使过类似的计谋

    他曾经北伐而攻浚仪,使其将韩潜镇守浚仪东台,而羯将桃豹守西台,双方同城对峙长达四十余日,互相都有些粮秣不继了,也尽皆咬牙忍耐。于是祖逖派人用布囊装上土,假装粮食,运上东台,其中数人挑着真米落后,遭到羯兵的追逐,全都弃担而逃。桃豹捡到这几袋米,以为此前运上东台的也全都是食粮,就此大生惧意,不数日便即趁夜而遁了……

    然而张宾终非桃豹可比,所以在这条时间线上,祖逖反其意而用计,故意抛出些新谷去,让张宾以为是自家粮食将尽,特以此惑敌也。随即祖逖又伪装最后的疯狂,猛攻金凤台,将将得手,却又力尽而退……

    因为赵军已无退路了,唯有拼死而搏,不可能因为知道对方存粮尚足,就主动撤守的。唯有让他们以为华军即将粮尽,被迫退兵,那么才有可能脱离三台坚垒,出而追击。张宾之所以慨叹说祖逖“明施诡计,其实堂堂正正之谋”,就是因为自己即便尚有疑虑,也必须认定华军即将粮尽,并以此来鼓舞士气,而且华军真的退去后,也不得不往追。

    华军其实并未走远,尽数躲入安阳城内潜伏,独留卫荣在外诱敌。卫荣见赵骑追来,当即排开粮车,并命士卒高声呼喊,以示己军粮足,以乱敌军之心。果然张宾闻言,不禁慨叹,安见状,也颇犹疑,导致羯骑的冲锋速度当时就慢了下来。

    随即安阳城大开四门,一队队华军汹涌而出。安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停止冲锋,即刻后撤固然他再奋一把力,必可以杀败卫荣所部,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若因此而耽搁了时间,导致被华军主力咬住,估计自己这些机动兵力,半数都要浪掷于此。

    祖逖也是没料到张宾、安竟然如此谨慎,只派数千骑兵追来,他在城上见状,便命冯铁率骑兵先发,追逐、兜截安。这一逃一追,三十里地瞬息即过,又入临漳。

    华军既撤,临漳已是空城,但饿昏了的赵兵还是会从三台冲进来,拆屋扒垣、翻箱倒柜,希望能够搜出点儿华兵忘记带走的粮食……不意骑兵追出去不多久,便即败退回来,并且华骑踵迹而至,赵兵乃当场崩溃。

    这种崩溃,一部分来自于心理上的落差不是说华军撤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而且听说食粮尚足……一部分来自于松懈后的组织混乱。于是冯铁追赶安,长驱直入金凤台,安、王阳被迫弃金凤而走铜雀。倘若不是天色已黑,估计华军还能一口气把铜雀也给拿下……

    而且更要命的,张宾受此半日奔劳之苦,好不容易没落在最后被华骑捕去,却也累得骨软筋酥,才归三台,就一跟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遂被安下令由一名健卒背着,狼狈逃向最北面的冰井台。

    等放下张太傅来的时候,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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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