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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伐残汉

    王敦攻打建康之时,大本营设在白鹭洲,而以安全为名,将司马睿及王导等臣僚都安置在新近收复的于湖县内。裴氏祖孙先至洲上,王敦方入建康,无暇往顾,乃命其兄王含前去拜谒——当然是按照对待藩王之礼了。王含因此询问道:“即押去于湖可也,于僭主何必如此恭敬啊?”

    王导笑笑说:“晋王尚未下诏废黜吴兴王,我等岂可无礼。”随即面色一沉:“吴兴王实袭东海武王(司马越)之爵,而武王于我有大恩,我又岂是辜恩负德之人啊?”

    ——想当初司马越执政之时,欲以王敦为扬州刺史,长史潘滔对王敦的为人瞧得很清楚,就劝谏说:“今树处仲于江外,使其肆豪强之心,是见贼也。”然而司马越不听。所以说王敦之所以能够脱离北方的乱局,镇守江上,实受司马越之赐。

    王含闻言,不禁蹙眉,便又问道:“若归吴兴王于湖,恐将不免于难,处仲既念东海武王之恩,何不自留之?”

    王导叹息道:“我本筹谋,若晋王不可保,便拥立吴兴王,惜其年幼,尚须等待。奈何苏峻先迫其为帝,则我之谋不可行矣……然料晋王必不忍杀之。”

    于是裴氏祖孙在白鹭洲歇了一宿之后,就再次登上舟船,被押送去了于湖,与司马睿相见。不少臣僚提出,应处僭主以极刑,考虑到他原本是大王您的亲生儿子,不妨罪降一等,赐死可也。

    然而裴氏有言在先:“汝等欲杀冲儿,且先杀老身!”

    司马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怎么肯下手杀自己的亲儿子呢——即便杀了叔母,也不能杀冲儿啊——便即于群臣前垂泪道:“是孤不德,使吴兴王陷身于贼,为苏峻所逼,罪在孤也,稚子有何见识,复有何罪啊?”

    随即又装模作样要从侍卫手中抢长矛来自尽,说:“卿等欲杀吴兴王,孤不忍见,不如先从东海叔父于地下吧!”

    王导趁机站出来充好人,说:“吴兴王非自贼中俘获,乃自逃出,可见实无篡僭之意,不过为贼所逼,寡妇孤儿,无奈而相从也。自当免其死罪。”顿了一顿,又道:“且吴兴王实继东海王之统绪,岂可灭绝?”

    东海王司马越虽然名声很不好,终究是支持司马睿过江坐镇的大恩人,而且在座北人,多半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又怎么能以篡僭这般泼天罪名来处置他的后人呢?按律是必定要除藩的呀!再者说了,废了吴兴王,吴兴太妃又怎么办?她可是洛阳那位的姑母啊,而且据说姑侄两人感情还很好……

    虽然一力撺掇司马睿践位称帝,绍继晋祚,但在座官僚也都存着狡兔三窟之心,是不敢把事情给做绝了的。

    于是最终决定,以司马冲行为不检为由,废为庶人,别以西阳王司马羕次子司马充承袭吴兴王爵。

    ——西阳在豫州弋阳郡,故而司马羕早早就渡江归藩了,华朝建立后,被降封为西阳侯;其世子司马播亦从,但次子司马充却出仕建康,仍旧留在江东。

    然而裴氏表态,我只要冲儿,不认这个什么司马充,就此于吴兴王府中别辟一院,让她继续抚育司马冲,教书习字。司马充每常往问起居,裴氏却始终不见。

    这也是后话了,且说石头城被围两个月后,传来马雄、张健、管商等尽皆覆灭的消息,苏逸乃不能守,城破被杀。随即苏硕亦被俘虏后押赴建康,斩首于市,建康百姓分割其肉,顷刻便尽。司马睿这才从于湖启程,返归已然近乎一片废墟的建康城。

    王敦立此大功,自然复荷重赏,他趁机排除王导等人的意见,命冠军将军赵胤率五千兵马留守建康,邓岳领三千军驻守石头。

    王处仲本来想在建康多留些时日,以巩固城防与自家权势的,可惜席不暇暖,便得到消息,说汉中军出沔水攻打荆襄,王廙和司马承俱不能御,于是被迫匆匆率领舟师,西归武昌。

    汉中军东进,这个计划其实早就定下了。

    杨虎痛恨王廙,乃反复向陶侃请命,一等巴氐退去,汉中无警,便当逆沔水而出,去取魏兴。对此陶瞻也说:“故汉之时,魏兴、上庸、新城本属汉中,其后魏、蜀相争,孟达以三郡降魏,遂使分裂。三郡北凭南山,东接荆山,自山地而入平,得之乃可威胁荆襄,失之而使汉中天险不完——势当取之。”

    因此陶侃承诺,等打败了巴氐后,稍稍休整一段时间,便当挥师向东。可是这边儿正要动手呢,忽然传来朝命,说苏峻方造乱于东,此时不宜东出威胁王敦的后路。杨虎等对此纷纷表示难以理解,陶侃笑着解释说:“此朝廷欲抚安南人之心也。”

    一直等到裴氏脱难的消息传到洛阳,就此也得知了苏峻已死的消息,明白东南的乱事不日将解,于是朝命将幽囚已久的苏峻次子苏孝明正典刑,同时遣快马前往汉中,通知解除禁令。陶侃乃命以杨虎为先锋,毛宝率后军,发兵七千往攻魏兴;同时司州方面,驻守上洛的天武军,也派出刘遐率一旅之师南下策应。

    华军来势汹汹,王廙则惊骇莫名。那边王敦才刚返回武昌,就听说了司马承在南乡为刘遐所破,而王廙调集江陵附近的兵马,并请湘州军来援,才刚抵达新城而已——魏兴、上庸,已尽为华人夺取。王敦便欲发兵往救,钱凤却说:

    “陶侃此来,为夺三郡也,以地势论,三郡合归汉中,为敌所必取者。我方东征破贼,士卒疲惫,喘息未定,实不宜遽当华寇之锋芒。以臣之见,可发兵助谯王(司马承)守襄阳,命令弟世将(王廙)退兵至荆山。若华人得三郡即止,则以今日之势,只能予之;若其不止,方可复谋遏阻其势。”

    王敦无奈之下,也只得信用钱凤之言,只可惜消息迟到了一步,杨虎、毛宝已经在筑水上大破荆湘联军,王廙率先弃军而逃,全靠湘州刺史纪詹苦战断后,才避免了全军覆灭的噩运。随即华军便又逼退纪詹,夺取了新城郡,倒是就此而止,不再继续向荆襄腹地挺进了。

    只是朝廷并未将三郡划归汉中,而仍旧置为荆州,任命裴开为荆州刺史,刘遐、杨虎领兵镇守——趁机将杨虎调离了汉中郡。

    这就已经到了十月份了,雍州方面,游子远早至延安,复向肤施,旋即召聚周边戎部,命其合兵万余,并华军两千,浩浩荡荡北向美稷杀来。晋阳和铁弗方面,也按期发兵相助,夹击残汉政权。

    这确实打了刘曜一个措手不及。

    刘曜知道,华人既已灭羯——虽说他得着消息,整整晚了四五个月——很可能誊出手来,发兵进攻美稷,可惜自家兵寡力微,于此几无应对之策。为此与部下商议,台产建议说应该趁着拓跋两分,无暇顾我,咱们先攻取铁弗部,谋夺水草丰茂的肆卢川,然后再拉拢周边部卒,并与某部拓跋交好,唯此或可抵御华军之侵也。

    然而羊彝对此却连连摇头——他最近跟台产争权,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并且几乎凡遇事,必定一个说东,一个说西——道:“铁弗之力,虽稍弱于我,然非旦夕所可平者,倘若战事迁延,反弱我势。且我与刘路孤素结盟好,倘若背盟而攻之,各部皆疑,将来还肯为我之助力吗?

    “而今拓跋分为东西,我等实处其间,若从吕则背刘,从刘则背吕,事到临头,岂容两袒?恐怕华人未至,而鲜卑兵已先入于美稷矣——台公之言,实不可听!”

    其实最早打铁弗主意的就是羊彝,当时是台产以立足未稳,兵数不足等理由加以阻挠;如今既然台产改口,说去打铁弗,那么羊容叔自然要收回前言,以与之背道而驰了。

    但是羊彝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因而刘曜就问他了:“若台卿所言不可用,则容叔又何以教我啊?”

    羊彝回答道:“美稷尺寸之地,实难复兴旧业,如臣此前所言,唯有西取河套,可南避华寇锋芒,北收草原诸部,即便不能重归中原,亦可王于塞外。虽然,贺兰氏在西,河套不易取也,然终好过遽与铁弗相争。臣请往说铁弗,并力封锁黄河,以防华寇西渡,大王可遣人西行,勘测道路,并觇贺兰动静,以备非常……”

    所谓的“以备非常”,隐含意思是:就咱们目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从贺兰部嘴边夺走河套平原啊,但不妨先去勘测一下道路,以防万一美稷不能守,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往西跑;等到了河套附近,表态依附贺兰霭头,他总得给咱们一块立锥之地吧。

    这番话表面上智珠在握,实际上充溢着失败主义情绪,因而羊彝随即就安慰刘曜道:“然臣以为,华人方定河北,于拓跋必安抚之,以待二部相争,各弱其势。此数年间,恐怕不会攻打美稷……”因为咱们距离两部拓跋都很近啊,华人若是悍然前来,就不怕会刺激到鲜卑人吗?“且自晋阳而西,河水滔滔,不易渡也,但巩固河防,可保无虞。”起码最近几年内,咱们还是安全的。

    刘曜最终采纳了羊彝之策——一则因为他也没有快速攻灭铁弗部的信心,二则有羊献容帮忙吹枕边风呢——于是便命羊彝出使铁弗部,与刘路孤重申前好,同时派人去勘探向西逃亡的路线。

    然而羊彝到了铁弗部,却暗中向刘路孤透露,说台产实献策要攻伐贵部,而且雍王貌似有些意动啊……你得预作准备才好。

    ——刘路孤就此才向贺兰霭头求救,霭头方杀拓跋头,趁机命刘路孤去跟华人联络,合兵伐汉。

    那么羊彝为什么这么干呢?并非仅仅为了对付台产,他实已有覆灭残汉而投归华朝之心了。

    且说残汉势力初至美稷,刘曜以台产为单于左辅,管理游牧民,而以羊彝为尚书令,管理农耕民,因为迁来的屠各、匈奴等多为并州土著,多数从事农耕,羊彝的权势遂盛极一时。

    然而事态是在逐渐转化的,美稷周边地区耕地本来就不多,自从南匈奴在汉末离去后,田地亦就此抛荒,逐渐的化为了草场,想要复耕,难度颇大,而羊彝对于恢复生产,又没啥奇才卓能。在这种情况下,农耕民是很容易退化成游牧民的,遑论原本就有游牧的底子……

    就此台产之势重振,而羊容叔反倒步步后退,他这个残汉尚书令的权柄,原本就不如中原墨授长吏,逐渐的,恐怕连亭长都比不了了……堂堂泰山高门,世家子弟,他怎么甘心就此于蛮荒之地了此一生呢?

    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倘若连鸡后都难为,那这只鸡还有必要留着吗?还不如趁早宰了吃肉吧。

    因而当华军攻来之时,羊彝遂与游遐等暗通款曲,密传消息。再说刘曜,本来就没想到华人主力竟然不是从晋阳西来,谋渡黄河的,而是驱策上郡诸戎,自正南方向杀来,难免手足无措,就此连战皆败。再加上铁弗也悍然翻脸,南下夹击,其势就此彻底崩溃,被联军团团围困在了美稷城中。

    ——刘曜不是没想过突围西逃,问题是多次遣人勘测西路,却因为路遥且荒,难以及远,全都空手而归。要知道从美稷到河套附近的故汉沃野、临戎等城之间,后世横亘着库布齐沙漠,此时虽然沙化还没有那么严重,依旧难行,往往七八日都难觅水源。倘若一两个人,带十日食水登程很正常,但若百人、千人,于此等地域就根本无可行军啊。

    一句话,你就算往西跑,照样也是死路一条。

    刘曜因此踯蹰,错失了突围的大好时机——其实就算他突围西走,估计也跑不远,必为上郡的戎骑追上——只能蜷缩于美稷城中。而美稷城原本就不大,复残毁多年,以刘曜的财力只能修补而已,还谈不上增筑,必然是难以久守的。

    刘永明就此而萌生死志——我必须在城破前就先自杀,不能落于华人之手受辱——只是舍不得羊氏及其所出二子刘熙和刘阐。他思前想后,最终召来羊彝,问道:“卿可肯为孤降于华人么?”

第五十章、羊献容之死

    刘曜问:“卿可肯为孤降于华人么?”羊彝闻言,冷汗当场就下来了,还以为刘曜识破了自己的奸谋,赶紧跪下来辩解道:“大王何出此言?臣效命于大王,一片忠荩,天日可鉴,岂能降于华人啊?”

    刘曜赶紧解释:“孤非不信卿,而正因信卿,乃请卿做程婴也。”

    他说我是肯定活不了的,不如自杀,让你持着我的首级去归降华人;你本来就是故晋士人,又为泰山高门之后,只要立此大功,华人必肯接纳。然后就请你诡称羊献容为自家侍妾,刘熙和刘阐是你儿子,想办法保全他们的性命——“至于将来是否要为孤复仇,且看天时人心,无机会不可妄作。即便二子以羊姓而终,但得久寿,孤在地下,亦感卿之厚德。”

    羊献容搂着两个小的,扯着刘曜的衣襟,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连声说:“大王岂能弃妾而去?妾自当追随大王于地下!”

    刘曜苦笑道:“孤必死,卿其未必;卿死易也,养护二子却难。孤今将二子托付卿姊弟,望卿等忍辱负重,使我刘氏不至于绝后……”

    好不容易把羊献容给劝住了,才又问羊彝:“卿可肯为孤做程婴否?”

    羊彝踯躅道:“臣愿为大王效死,复愿为大王忍辱偷生,养育二王子,奈何……城中识得王后与王子之面者,不在少数,一旦出首告发,以臣之力,恐难遮护。尤其台公素与臣不睦,大王所素知也……”

    刘曜长叹一声,说:“孤有负于台卿也!”当即下令,命人将台产缢死在家中,随即将兵马大权,全都交给了羊彝。

    最终刘曜整顿衣冠,朝着羊彝三拜,然后就横剑自刎了。

    羊彝秘密其事,先执兵符召诸胡将入于王府,一概屠戮,杀得血流成河,随即打开城门,放华军进来,并向游遐献上刘曜的首级。就连游子远都没想到战事竟会如此顺利,不禁抚着羊彝的背称赞道:“容叔含羞忍耻,潜伏胡营,而终杀贼酋,归之于华,非但于朝廷为大功,且必能青史标名,永垂世范也!”

    羊彝假腥腥地俯首回答道:“不才岂敢居功,唯请游公勒束士卒,勿害此前胡贼自晋阳掳来的华人百姓,并保全不才全家性命……”

    游遐笑着说那是当然的,谁敢冒犯容叔你的家人、财产,我必夷其三族!

    按照预先跟裴该商量好的,他既俘汉主刘恒及刘曜长子刘俭、次子刘胤等,便即于城内斩杀,函其首级,以便归献洛阳。对于屠各贵族,加以甄别,先后杀千余人,剩下的,也包括被掳的华夷百姓,则全都南迁到肤施县去屯垦。

    美稷附近实在是太蛮荒了,华人暂时还难以占据,于是游子远下令彻底堕毁其城,然后班师洛阳——当然把羊彝一族带在身边,要回去向天子请功。

    临行之前,羊彝去见羊献容,对她说:“我已试探过游公,彼云天子仁厚,说阿姊本为晋皇后,虽遭胡掳,实为晋耻,而非阿姊之耻也,若得获,可归之于泰山,使尽天年。今说阿姊为我侍妾,既有辱阿姊,亦恐难以久隐其事,不如弟去向游公道明真相吧——既为至亲,则弟此前隐瞒阿姊踪迹,也属情有可原,相信游公不会怪责。”

    自从刘曜死后,羊献容一连几天都以泪洗面,好不容易缓过一些来了,听得此言,又再黯然垂泣,说:“久闻华主雄姿伟略,若司马家有此等人,又何至于今日啊?然我既归汉,与大王情同生死,晋皇后之名何必再提?且若说明真相,恐怕难以再隐我二子……”

    羊彝紧锁双眉,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凑近些说:“阿姊每常思念清河公主,若始终隐瞒身份,即便寻着公主,恐怕也无相见之日了。都是骨肉,何以厚此而薄彼啊?不如交出二子,则华主哀怜阿姊所受苦难,弟再尝试恳请,或肯为阿姊寻觅清河公主,母女得以重聚。且阿姊尚在青春,何虑无夫,何虑无子?”

    羊献容呵斥道:“容叔何出此言?若交出二子,必为华人所害,我哪里还有面目往地下去见大王啊?且我已老矣,何云青春?”

    羊彝规劝道:“阿姊恐怕将来身故,不敢相见刘曜于地下,然晋惠帝又如何?难道有面目相见么?且在弟看来,阿姊绰约风姿,不逊于昔,天下至美,无过于此……”越说就凑得越近,最终竟然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捉住了羊献容一只柔荑。

    羊献容吓了一大跳,赶紧把手抽走,背在身后,身体也朝后退缩,呵斥道:“容叔住手!我既是汝姊,复为汝君,岂可无礼?!”

    羊彝笑道:“虽为姊弟,然非胞亲,即为同姓,昔齐襄公尚且私于文姜……孟子云:‘知好色则慕少艾’,岂非人之常情乎?弟而慕姊,垂二十年矣!至于君臣,今汉已灭,我为华臣,安有君臣之份?”腆着脸凑近前去,打算更进一步动手动脚。

    羊献容极度惊骇,当即柳眉一竖,厉声呵斥,最终还是把羊彝给赶了出去。羊彝反复筹思,难道我就真着帮刘曜养着他俩混蛋儿子一辈子吗?且不说此事很难长久隐瞒,一旦泄露,难免杀身之祸,而且有这俩小子在,估计羊献容终究是不会淡忘亡夫的呀……反正迟早是都要败露的,还不如早早出首告发为好……

    于是跑去向游遐请罪,说我为了保全家姊,秘密将其藏匿家中,但不想家姊还带着刘曜俩儿子……末吏失察,罪在不赦!游子远闻言,心中虽感疑惑,表面上却安慰他说:“令姊虽为刘曜之妻,实亦晋之皇后,天子有令必赦,而卿不知,为护至亲而藏匿府中,此亦人情之常。只是刘曜遗种,绝不可留也!”

    于是遣人直入羊府,将刘熙和刘阐搜将出来,即在府前一并诛戮。羊献容悲恸欲绝,乃欲与二子同死,却被羊彝命人死活扯住。他谎称是别人出首告发,自己也无可奈何——“雍王将阿姊与二子托付于我,我不能保二子,若复不能保阿姊,则亦唯死而已——还望阿姊顾念为弟照抚之德,且暂息悲恸,忍辱而生吧!”

    虽说人活着很艰难,想死却容易,但若被他人严密看管,也未必能够找到寻死的机会……羊献容就此夫死而子殁,无奈之下,只得依靠羊彝,跟着他离开美稷,一路返回洛阳去。

    大军南下,在肤施、延安都略略休息,其后进入冯翊郡的梁山县。这一路上,羊彝一方面使人看管羊献容,避免她寻死觅活,同时愈近华都,胆气愈壮,在前去劝慰之时,难免尝试对羊献容动手动脚的。他仰慕乃姊非止一日,此前羊献容或为晋后,或为刘曜妻妾,只能干瞧着流口水,如今羊献容终于彻底落到了他的手中,且自家前途也一片光明,自然忍不住要表露心迹了。

    在羊彝想来,我虽然交出了刘曜二子,但当时含糊其辞,并没把羊献容同时交出去,游遐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也佯装不知。倘若仍是晋朝,则归洛之后,或者处死羊献容,或者尊为太后,我再无染指的机会;既已入华,则华天子于前朝皇后,未必有多上心。如今泰山羊氏衰微,唯羊鉴任郡守而已,我既立灭汉之功,但归洛阳,怎么着也能得着四五品的高官做吧?到时候羊氏还得倚靠我才能复兴,我欲亲近羊献容,其谁敢拦阻啊?大不了给她改个姓氏,便可纳入内寝。

    当然啦,她方失二子,还须再下水磨功夫,才能徐徐动摇其心。

    就在梁山城中休歇之时,貌似羊献容已经大致上从失夫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了,特意备下酒食,款待羊彝,对他说:“我今孤零一身,如漂萍无依,所可倚仗者,唯贤弟也——贤弟慎勿弃我……”

    羊彝笑道:“弟对阿姊之心,这十数日间已也陆续剖明,则阿姊尚有何虑啊?”

    羊献容劝了几回酒,就问:“卿我同姓,若有私意,礼法不容。且卿既爱我,昔日何不善辅雍王,而使汉祚不覆啊?”

    羊彝喝了几杯酒,面泛潮红,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竟至挨擦其姊,扪胸摸乳,无所不为,闻言便笑着说:“以我之能,欲兴汉祚,易矣。然而汉既兴,则刘曜迟早称尊,阿姊为皇后,尚能下顾愚弟否?今幸汉灭,天意是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

    他正当志得意满之际——既立大功,游遐承诺,归洛后必荐于天子而得显职,且恋慕羊献容垂二十载,她终于落到了自己手中,岂不可喜——又是爱慕之人亲自劝酒,烛光之下,肌肤胜雪,柔荑若葱,佳人言笑宴宴,虽近四旬,比起青春少女来,更多一层妩媚,难免就多喝了几杯;且拉拉杂杂的,剖析心曲,羊彝把昔日谋划也稍稍透露一二。

    羊献容见其被酒,目光逐渐迷离,手脚更加放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即自发髻上抽出一支半尺长的银钗来,趁其不备,直穿其喉!羊彝大叫一声,本能地飞起一脚,将羊献容踢出丈远,随即双手捂着脖子,再想要说些什么,气管漏风,鲜红喷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他双目圆睁,目露惊骇莫名之色,就这样缓缓倒地,直至气绝……

    羊献容这才站起身来,即自羊彝项中抽出银钗来,蘸了血,在衣襟上写下数十行字,将其弟狂悖违礼之行,备悉道明,并诉己身愤懑,然后复以银钗自刺己喉,自杀了——其实儿子们被杀之时,她就已经存了死志,不过想要找机会探查自己这个堂弟究竟是什么心思,值不值得自己为丈夫、儿子报仇罢了。

    翌日再将启程之时,奴婢来报此事,游遐亦感惊骇,急忙亲自跑去探查,见了羊献容衣襟上的血书,不禁慨叹道:“吾自恃多智,不想几为小人所欺!”乃下令收敛二人遗骸,并将其事密成书奏,上呈天子。

    裴该览奏,也不禁大吃一惊——我靠没想到这年月就有骨科了……羊彝你也是混账,一时膨胀,乃至于此,否则等你先把羊献容送回老家去,再徐徐暴露自己的企图,就连我也未必管得了啊!这般丑闻,实在不宜明宣天下,他只敢苦笑着向自家妻子透露。

    没想到荀后倒很能理解,说:“女子难得佳夫,羊后但从父母之命,乃与司马家痴儿为偶,比之刘曜,如天地之隔,则其归心刘曜,亦在情理之中。至于羊彝所为,虽然礼法不容,却出至情,数十载守护无望,虽彼容颜凋谢而不肯改,也属难得……”

    裴该心说羊献容究竟长啥模样,我是没见过啦,但虽然年近四旬,你怎么就知道必定“容颜凋谢”呢?这年月的保养技术和化妆手段虽然远不如后世,也不能排除有永不憔悴的老妖精存在啊……望向其妻的眼神,就难免有些诡异。

    荀后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不禁愠怒道:“我荀氏断不会出这般悖礼之徒!吾弟尚幼,陛下慎勿妄想!”随即她也觉得所言不大成体统,便急忙转换话题,说:“将来安娘何所适,须照顾其心意,陛下切勿专断而决。”

    裴该斜睨荀后,心说平常抱着闺女玩耍之时,我也说过啦,将来孩子你得嫁给喜欢的男子,为父是绝不会只顾自己心意,乱点鸳鸯谱的,那时候斥责说“女儿出嫁,须从父母之命,小孩子懂得什么,陛下岂可任其自择,若所适非人,如何是好”的,又是谁啊?

    倘若明正羊彝之罪,不但泰山羊氏面上不好看,朝廷也未免遭人讥嘲——伐灭残汉竟然靠的是一个无德的恋姊妄人——因而只能下令,假称羊彝病死,以其助灭残汉之功,追任四品,封富平侯,使归葬泰山。此前因为从胡,羊容叔早就已经被从泰山羊氏除籍了,这回自然得重新给加回来。

    至于羊献容,遗体运回洛阳后,即入葬于晋惠帝太阳陵——反正贾南风为天下所恶,是入不了帝陵的,则后穴空着也是空着。

第五十一章、封藩建国,以屏王室

    靖德三年春,朝廷下令,使辽王慕容廆相助平州都督刘演,发兵讨伐高句丽。

    此时慕容氏的声威极盛,半有幽州,其地西接拓跋,两家之间,时有冲突。慕容廆多次遣人赴洛请奏,希望朝廷发一旅之师北向,与他合攻东拓跋——“必可一举入于盛乐,擒祁氏、贺傉,消除边患也。”

    东拓跋虽然也名义上臣服于华朝,拓跋贺傉受封代王,终究是不情不愿的无耐之举,且其日渐难以约束部众,导致边境线上冲突不断,故而慕容请伐拓跋,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朝臣商议,却认为拓跋——尤其是东拓跋——已不为虑,唯慕容才是隐患。说到底,东拓跋不过窃据故晋土一郡数县而已,慕容却从辽西到代郡,占据了大半幽州,将近六个郡。只是,想当初还是中原王朝请他们进来助剿胡羯的,如今即便改朝换代,也不可能一纸诏命,就让人乖乖地退出去吧。

    裴该乃召刘琨来问——土地都是你割的,如今我想拿回来,你总得给出个主意吧。

    刘越石虽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倒也不是庸碌无谋之辈,当即建议,可征召慕容廆麾下参谋鲁昌、阳耽等就任幽州诸郡太守。

    这些人既是慕容廆的部下,则任其为守,表面上貌似是承认了慕容部对幽州诸郡的统治权,相信慕容廆不会拒绝。然而他们好歹是中国人,只要离开慕容廆的身边,入华地牧民,时间一长,自然会跟游牧部族产生隔阂,所辖土地亦可收归朝廷所有。而即便他们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守相三年一任,乃是惯例啊,顶多允他们两任,到时候召归洛阳,易以他人,慕容廆也没什么话可说吧。

    于是即命阳耽为代郡太守、鲁昌为广宁太守、逢羡为上谷太守、游邃为燕郡太守、西方虔为北平太守,仍以慕容翰为辽西太守。

    至于慕容廆请攻东拓跋之事,裴嶷、祖逖等人都认为:“东拓跋日衰而不为祸,即欲灭之,亦当由朝廷发兵,规复失土,收其民人,而若慕容得之,势雄北鄙,恐难制约。”你慕容氏如今就很强了,不弱于昔日的拓跋猗卢,要再让你兼并了东拓跋,那还得了吗?

    然而天高皇帝远,不是朝廷不让慕容廆去打东拓跋,他就必然不敢妄动的,甚至于如今请奏,也只是情分而已,若不请而伐,朝廷也拿他没辙。因此经过反复研讨,为了给慕容势力找一个发泄口,就下达了征讨高句丽的诏命。

    高句丽居于辽水以东的山岭之间,为扶余、濊貊之种,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渔猎民族而非游牧民族——就跟后来的女真一样。倘若慕容西攻拓跋,两家不但都是游牧民族,还同属鲜卑——虽然只是一个大名号,实际上风俗习惯差得很远——则欲占其地、牧其民,非常方便;而若东攻高句丽,游牧民族的慕容部未必能够搞得定那些渔猎民族,难得其地,难牧其民,就算得些收益也不会很大了。

    而且因为地形复杂,自东汉始,中原王朝就多次征伐过高句丽,但往往败之为易而灭之为难。曹魏时代,毌丘俭曾一度入其京而逐其王,但无法占其土地,隔不多久,高句丽便即卷土重来,复扰辽东。

    在原本历史上,高句丽到五世纪时达到极盛,其后为中原王朝所逼,才逐渐将统治中心从辽宁转去了半岛北部——以这年月华朝半个中国的实力,想要一举灭亡之,难度很大啊。

    既然难度大,那就让慕容氏去啃呗,以消耗其多余的精力。

    时高句丽为美川王乙弗利在位,施政苛暴,国中混乱,人心不定——由此才屡扰辽东,以期转嫁内部矛盾——于是慕容廆遣其世子慕容皩率兵与刘演相合,溯马訾水(鸭绿江)而上,连战连胜,不数月间即攻破其京丸都,又再跟当年毌丘俭一样,一把火给烧成了白地。然而美川王跟他老祖宗一样,治国无方,跑得倒快,东遁入不咸山中,使得华军难以搜捕。

    最终慕容皝只掳得数千家归于本部,旋即朝命嘉奖,召慕容皝入觐,即授显职,留而不遣。

    刘演则在战后受命南征,率兵入于乐浪、带方,以期逐退三韩,恢复中原王朝在半岛北部的势力。

    其秋,天子圣寿——按照习俗论虚岁,裴该已经三十四岁了——群臣乃请大摆筵宴,并赦殊死,普天同贺,却跟前两年一样,都被裴该给驳了回去。

    皇帝怎么过生日呢?从前都属于天子私事,顶多召集宗室或者文学侍从之臣来开个庆生宴,做诗酬唱而已,基本上不会烦扰到朝臣甚至是民间百姓。原本历史上,要到一二百年后,梁武帝、梁元帝等佞佛,遂于自家生日大办法会,为父母祈福,才逐渐形成了圣寿庆典的雏形。

    隋朝仁寿三年,文帝杨坚下诏:“六月十三日,是朕生日,宜令海内为武元皇帝、元明皇后断屠。”也就是说,这一日普天下皆不得宰杀禽畜,遂正式将天子私事,转化为国家公事。直至自恋的唐玄宗,于开元十七年定其诞日为“千秋节”,后改名“天长节”,就此皇帝生日竟然变成了法定节日……

    裴该既不信佛,也没那么自恋,不打算把自家生日搞得太过隆重,所以前两年都是罢朝一日,在宫内跟老婆孩子简单庆祝一下罢了。今岁圣寿将近,荀后就来问了,是不如沿用前年、去年的惯例啊?裴该摇摇头,说:“吾意,今岁当请叔父及兄弟、子侄与宴,亲眷同庆。”咱们可以略微搞得再热闹一些嘛。

    于是到了正日子,宗室显贵,俱会禁中。主要包括安丰郡公裴粹、东海郡公裴嶷、西平郡公裴轸、乐城县公裴彬、高阳县公裴暅、武原县公裴通、襄垣县公裴湛、微阳县侯裴嗣,以及裴诜(安丰公嗣)、裴开(东海公嗣)和裴常(微阳侯嗣)。

    这算是摆的家宴,或者族宴,所以各人都将妻子携来,其中以裴彬之子最长,都已经十岁了,其余第三代,则多半还怀抱在襁褓之中。此外裴该尚有一姑母,嫁与卫瓘少子卫裔,青春守寡,目前依丈夫从弟卫展而居,孤身一人也被请了过来。

    闻喜裴氏家族繁茂,世系众多,但经晋时丧乱,主要支系(裴茂子孙)多数罹难,剩下的也就这些人啦——其实还有卫门裴氏的亲侄、裴宪二子裴挹和裴瑴,但因附羯,早就已经从宗册里被革除了姓名。

    所以除了卫门裴氏外,与会的主要属于三个分支:一是裴徽之后,西裴的裴粹父子和裴苞诸子;二是裴辑之后,东裴的裴嶷和裴武二子;三是裴嗣、裴常父子——其实那爷儿俩血统很疏远,可能还比不上曾经代掌族权的裴硕,纯属抱裴该的大腿最早,于南渡后即来相从,所以才占了一个大便宜。

    此时裴粹已被免除了雍州刺史之职,改任门下侍郎;裴通亦不再担任兖州刺史,而转任兵部侍郎;唯一的外任只有裴开,为豫州刺史,正巧赶回洛述职,并且押献罪徒。

    什么罪徒呢?乃是襄城郡守曹嶷。曹嶷此前降晋,被荀氏安排在襄城,他虽然尽量夹起尾巴来做人了,终究长期扰乱和割据青州,朝中恨其者甚多,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襄城郡呢。终于,裴诜和熊远从不同渠道得到证据,乃上奏弹劾曹嶷豢养死士,有不轨图谋,尚书即下制书,罢其守职,押赴洛阳审讯。

    故此酒席宴间,欢叙过后,裴该慰问一下裴开远归之劳,顺便就转过头去问裴嶷和裴诜:“曹嶷可杀否?”裴诜笑道:“人皆言可杀,若陛下亦怀此心,则杀之必矣。”

    裴该当然痛恨曹嶷啦,那家伙也属于晋末肆虐中原的反贼势力,所过残戮,罪恶滔天,怎么能让他摇身一变就成为新朝之臣,竟然得享天年呢?再者说了,当初招安曹嶷,也不是我的意思啊,都是荀氏那票官僚搞的花样;而且就连祖逖都多次密奏,云曹嶷不可留,则那厮还能活得成吗?

    乃对裴诜说:“务必定成铁案,无懈可击,始可正法。”倘若咎其既往,曹嶷早就该死了,然而新朝受禅将近三年,要等到兖、豫形势稳固后才动手,恐怕难以服人。那就只能以劾奏中所云罪状来杀他啦,顶多加上“怙恶不悛”,不知悔改前愆——你们可千万得把罪名给凿实喽,不要落人口实。

    裴诜拱手道:“陛下且放宽心,都在臣的身上。”想那曹嶷就是一颗臭蛋,想找蛋壳上的裂缝再容易不过了,而且即便栽赃嫁祸,也没谁敢不信啊。

    荀后及时插嘴道:“今日亲眷聚会,陛下不宜多谈国事。”席上还有女人、孩子呢,你们说这些合适吗?

    裴该乃笑笑,重新举起酒杯来,众人一起离席恭贺。一直到酒足饭饱,才让女人、孩子们暂且下去休息,裴该于偏殿独会亲族男子,就此提出一桩大事来:

    “有奏,请封藩建国,卿等以为如何啊?”

    “封藩建国”,那就是要封王啦。虽说裴秀-裴頠这支本来就人丁单薄,如今光剩下裴该孤身一人,别说亲兄弟了,连堂兄弟都欠奉——原本还有个堂兄裴憬,永嘉之后便无消息,照理而言,听说堂弟做了皇帝,总该来投吧,既然不来,估计是挂了,且无后嗣——除非裴该生下次子来,否则无王可封。

    然而封藩族兄弟,也是周代以来的惯例——当然啦,那时候没有皇帝,也不封王爵——乃有臣僚建议册封几个藩王,以屏王室。裴该怀疑这是裴嶷或者裴诜的主意,因为诸裴中唯二人功高,且国初即为宰相,则若封王,也就这俩货有资格吧。

    当然啦,基于二人对裴该施政理念的了解,估计若得封王,多半不能再荷宰相之任,但裴嶷可以把王位让给兄子裴开啊,裴诜也可以找借口转让给堂兄裴轸——当然允与不允,仍在天子,就好比当初裴頠辞让钜鹿郡公与兄子裴憬,晋惠帝即坚不肯听。

    但即便因此而被迫离开中枢,王位也可世代相传,东、西两裴就有望较出一个高下来了。尤其东裴人丁远不如西裴为繁茂,裴嶷又刻意扶持其二侄,乃出此策,不足为奇。

    当然也不能彻底排除是某些朝臣为了奉迎裴嶷、裴诜,而在并无二裴授意的情况下,就自己琢磨出来的馊主意;甚至于是有人想要将裴嶷、裴诜逐出中枢,乃行此明进而实退之谋。

    于是今天趁着两家人都在,裴该便即提起此事。裴嶷、裴诜等闻言,尽皆吃惊——或者是必须得表现得吃惊——急忙叩首谏阻,说:“臣等终非陛下至亲,腆为宗室,得封郡县公足矣,实无妄念,而敢望王爵。且以本朝制度,即藩王亦不得据土地、牧人民,不得养士卒、缮兵甲,则安有屏藩王室之能啊?何必封王?”

    只有裴嗣父子垂首不语——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东西裴全都封了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来,那又何必瞎表态,或将触怒那两家呢?

    裴该笑笑说:“朕既出此言,绝非试探卿等。卿等既为宗室,功劳亦高,王其一二,本无不可;至于国家制度,倘若封之于远疆,自当驰禁,使牧民、养兵,为王室屏藩——如昔周封齐、鲁于东夷,封晋、燕于北狄也。”

    随即摆摆手,说你们都起身吧,别再跪着磕头了,然后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来,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字。

    裴嶷等都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只得暂且缄口,殿中一时静默。

    就见裴该放好笔之后,即将那张纸翻转过来,朝向众人,缓缓说道:“如此数地,可以封王,屏藩王室,卿等若有意,乃可择一地而王之——虽一时未能得其土,朕既允诺,绝不反悔。”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纸上写着三个大字:

    “韩、越、夏。”

第五十二章、武装殖民

    裴该亮出“韩、越、夏”三个字来,自然是表示要封此三王了。

    裴嶷、裴诜见字,不禁双眉一皱,沉吟不语;裴粹心思相对浅薄一些,急忙劝阻道:“此皆膏腴之地,岂可封藩命王啊?陛下三思,晋之殷鉴不远,千万勿蹈覆辙啊!”

    裴该略显得意地笑笑,说:“孰云此皆膏腴之地啊?”

    裴粹闻言,不禁愕然——就理论上来说,韩地就在河南,即便把范围扩大,南不外于兖、豫,北不出于上党;而夏之故地在今河南尹的阳城,或者阳翟(即后世的禹州市,为其曾为禹都也),即便按照商、周封夏后于杞论,也在陈留郡的雍丘;这怎么不算膏腴之地了?

    即便越地,也即今会稽郡,虽然偏远,近年来因为海贸发展,据说也户口繁盛、富家连陌,几为扬州之冠——天子怎么说属于“远疆”,且不是膏腴之地呢?

    对了,天子还说过,“虽一时未能得其土,朕既允诺,绝不反悔”,自己原本以为仅仅是指的越地,如今看来未必啊……

    虽然已经确定了天下大定后,将以长安为都,洛阳只是陪都罢了,终究在洛阳周边数日路程内就建封国,仍然很不合乎道理啊,完全没有必要嘛。且王爵起码封以一郡,若将陈留封出去犹有可说,封之河南,断无此理!则韩、夏之封,究竟是在哪儿呢?

    裴粹这才有所明悟,自己多半是想歪了,急忙拱手道:“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其三国,究竟打算册封在何处哪?”

    裴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才从身旁竹箧内抽出一幅地图来,铺在案上,指点给众人看——不过他所指的地方,全都在边缘空白之处。

    先指辽东以东,乐浪、带方之南:“此为韩国。”

    那地方,后世确实就叫“韩国”,或者道其全称,为“大韩民国”,乃是朝鲜半岛的南部。裴该解释道:“此地本东夷所居,有辰韩、马韩、弁韩三部,所在遥远,不服王化,即昔日汉之强盛时亦不能定。乃可将带方之海冥、提奚二县,册封建国,使其王与平州并力,东定濊貊而南取三韩,所获尺土寸壤,皆可永继。

    “彼处虽多山岭而少耕地,亦方五百里,户口上万,若果能得而守之,岂非一大国乎?”

    诸裴闻言,尽皆瞠目结舌——我靠原来是这么一个“韩”啊,距离中原之韩,不啻千里之遥!

    然而接下去,却只有更远——裴该的手指离开三韩,一路朝西指,竟然越过了凉州,一杆子捅到西域去了。他说:

    “朕既定凉州,即命宋配为西域长史,使统诸国。魏、晋之时,长史府实北控天山而西抵葱岭,所辖大小百国,户口不下十万。而其更西,《史记》所载,有大夏国……”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后人考证,所谓“妫水”就是指的阿姆河,则大夏就应该在后世阿富汗东北部地区,乃是塞种人在灭亡希腊化巴克特里亚后所建立的国家。

    就理论上来说,这个大夏国目前已经不存在了,称雄中亚细亚的当为贵霜帝国。不过根据裴该前世的知识,贵霜帝国应该已经度过了极盛期,正处在衰败时段,而且来到凉州的西商也介绍,葱岭以西,诸国并立,攻伐不休……应该可以作为向中亚细亚的殖民切入点吧。

    当然啦,虽然重建了西域都护,实际上整个西域尚未统括三分之一,而即便原本历史上,唐朝久占西域,最终也没能跑出葱岭多远,就被人给打了回来——倒霉正赶上阿拔斯王朝的上升期,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如今提前好几百年就想向中亚进军,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因而裴该的计划是:“乃可将莎车以西诸国,封之夏王,若其有力,可调用诸国兵马,并请都护府为援,逾葱岭而西进,所获尺土寸壤,亦许永继。”

    这意思,只要夏国打下来的土地,那就是夏国的,中央政府绝不贪图,绝不郡县化。

    最终,他把手指又移到了疆域(包括晋地)的最南端,指着后世的越南北部地区,说:“此为汉初南越国之南疆也,今为交州之交趾、九真、九德、日南诸郡,周边为剽蛮,时常侵扰。且待平定江南后,即可封王于此,与之九真、九德、日南三郡……”

    之所以上来就给构想中的越国三个郡,是因为这三郡都太穷啦……根据晋初的统计,九真郡有七个县,但却只有三千户编民;九德郡有八个县,却“无户”,全是羁縻势力;日南郡五个县,只有六百户而已。

    “乃可与交州合力,或南、或西,所获尺土寸壤,亦许子孙永继。”

    随着自身势力的雄强,裴该的野心自也难免水涨船高——最初与祖逖一起击楫渡江之时,只希望能够逐却胡汉,恢复中原地区的平靖而已;等到入据关中,胡汉亦衰,乃开始考虑规复故汉旧疆的问题。

    西汉极盛之时,于东北方建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其地北抵长白山而南至汉江,直至海隅;北疆统括河套,直至受降城;西北奄有西域,直到巴尔喀什湖;南有越南北东部,即中南半岛的沿海地区;西南方向推进到周水(怒江)和苍水(澜沧江)。

    ——当然啦,这是裴该后世从《历史地图集》里看来的,实际上时扩时缩,或失之东隅,或得之桑榆,不可能同时在各个方向上全都达到极致。

    相比之下,东汉的疆域有所收缩,主要是东北方有高句丽崛起,使得汉地仅仅囊括辽东半岛和朝鲜西北部地区,失去了吉林和朝鲜东部的出海口,这就导致自辽东南下唯一道相通,其于朝鲜半岛上的统治很难长久维持下去。此外西域西北部的乌孙雄起,长史府所辖后退到了北山(天山)。

    不过与此同时,东汉的西南疆却突出到了缅甸和泰国的北部,直至依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当然啦,多为羁縻势力,如濮部、傈越部、闽濮部等。

    此后虽经汉末丧乱,三国鼎立,但魏晋于西一直沿设西域都护府,于东置乐浪、带方两郡,蜀亦设永昌郡统辖西南夷,吴灭士氏,遂得交趾。唯一大踏步后退的是在北部,彻底丢失了整个河套地区,甚至于连陕北都守不住了,其东面的幽州、平州,北部疆界也有所收缩。复经晋末之乱,羌胡、鲜卑,由此而盛。

    故而裴该计划规复旧汉疆域,就是要寻找机会彻底击垮或起码远逐鲜卑,把疆域重新推进到汉长城和阴山一线。

    他确实赶上了一个好时候,正逢拓跋内乱而两分,高句丽也如风中残烛,唯一可虑的是慕容部,但若倚仗王朝初兴时的扩张之势,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难度应该也不是太大。至于西南方的巴氐和南面的建康政权,裴该并不放在眼中,则既并二国,南疆可定。

    由此,他不禁得陇望蜀,又再盼望着更进一步了。

    那么往哪儿进呢?一是东北方向,即便不能挺进到弱水(黑龙江),也希望能够灭亡高句丽,降伏夫余,囊括后世的辽、吉二省。最好能把三韩也给打下来,将朝廷半岛彻底纳入掌握之中,省得以后再出现一两个卧榻之侧的半独立国家。

    西北则最好逾葱岭而再多走几步,彻底打通与中亚、西亚诸国乃至罗马的交通线。南方的目标则是后世整个越南。

    然而如此辽阔的疆域,史所未见,即便唐、元、明、清极盛之时,亦不能至——起码有新罗-高丽-朝鲜还睡在身边儿啊——想要提前几百上千年就达成这般野心,不但可能性很低,还容易使华军泥足深陷于远域,反过来影响到内地财政、局势的稳定。

    ——隋炀帝不就是无谋地远征高句丽,结果把一个蓬勃初兴的王朝给彻底毁了的吗?这年月,也就裴该能够汲取这一教训了。

    而且就朝野间的议论和士人的期望而言,也是不主张肆意扩大疆域的,起码若出三千里,则没人愿意去那里当官牧民。裴该通过裴诜搜集舆情,百官——也包括那些武夫——的愿望,不过是恢复东汉十三州而已,不但于西域多不上心,就连河套也不怎么想打。

    盖因陕北多羌胡杂居,农耕民数量已经很少了,即便河套地区再如何肥沃,要越此千里草原去获取,多数人都会认为得不偿失。

    因此裴该还想继续朝外打,不但缺乏可操作性,还必然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继续向远方传播中华文化,以期未来进入工业社会后,中国的疆域可以更大,或许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吧。

    正巧这个时候,有臣僚上了封藩屏王的奏疏,裴该对此乃又有了新的构思。

    太过遥远的地方,若动用中国兵马往攻,必然造成强大的财政压力,难以久战,遑论久据呢?即便拿下来了,也没人愿意过去当官吧。那么我可以只派小部队前往,以后方兵马做配合、策应,逐步扩大领土,且官吏之命,亦不由中央委派,而是就地遴选。

    这就有点儿类似于后世的殖民总督府了,只是这年月还不可能寻出太多愿意远涉山川、殖民异域的人来,仅仅以总督为诱,必不足够。

    那么若以王爵为诱饵呢?

    正如裴该今日所言:“如昔周封齐、鲁于东夷,封燕、晋于北狄也。”

    当年小邦周侥幸而灭大国商,为了稳据中原并扩展领土,周王室乃大封诸侯,其中封齐、鲁以定夷方,封燕、晋以定北狄,就是最成功的策略——封江黄十二国以收江淮则可以算是失败了。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武装殖民,只不过没有成熟的殖民政策,还是古代灭国并土的老套路而已。

    商、周的直辖领地其实很小,遂使诸侯强盛,欺凌王室。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青、徐沿海地区,并、幽和冀州北部,都因为诸侯国的扩张,而逐渐纳入了大中国的范畴,终使秦、汉可以一统。倘若周亦同于殷商,于诸方仅仅羁縻而已,不派宗室、功臣前去占据其地,传播主流文化,估计所谓中国,到今天也就仍然河南、陕西那一小片地区罢了。

    然而就裴该对这年月中国士人的了解,总体风气虽然还没有后世那么内敛,也未必能有万里之志——裴家那几个货同样如此。所以他不能直接下决断,也不便与朝臣商议,干脆就趁着庆生宴的机会,半真半假地跟诸裴面前提出来,先探探口风了。

    ——我若是直接把某人封去远疆,多半是宁死也不肯从命的。即便换了自己,也会觉得,这跟流放其实没太大区别……

    果然此言一出,诸裴尽皆愕然,裴嶷等人干脆当皇帝在说醉话,仍然俯首,极言封藩之不可取。

    在心思敏锐的裴嶷、裴诜等人想来,天子不过找个借口,以堵封藩的舆论罢了——不是我不肯封啊,是没人敢受。那么自己当然要赶紧表态,于王爵毫无妄念,省得把皇帝逼急了,一怒之下假戏真做,那咱们还不如直接跟洛阳自尽呢,好歹棺椁可归乡梓,儿孙不离中原。

    他们这种态度,倒也在裴该意料之中,但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言既至此,乃不必再多说,于是他便摆手道:“朕意如此,亦虚悬此三王之位,以待诸叔父、兄弟之有意者——卿等可归府后,再细细筹思。”

    这事儿说完,也就撇在脑后了,连这一代都无闯劲,估计以后在太平岁月成长起来的晚辈,更不可能如自己所愿。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将来再得次子、三子,裴该也不忍心把他们封得那么遥远吧……荀氏更有可能直接将自己按翻在地,祭起粉拳来,喝令收回成命。将心比心,裴该这气也逐渐就顺了。

    终究不可能超迈时代太远而行啊。

    然而他没有想到,隔了十来天,裴通突然请谒,当面提出:“微臣反复筹思陛下前日所言,乃望受封韩王——非贪其名爵也,是欲为陛下守护远疆,为国家开拓土地!”

第五十三章、藩王的威势

    裴通裴行之,在诸裴中出身比较低微——他是庶子,且是老幺,尤其上面还有个权势熏天、复有颇强掌控欲的长兄裴诜在……想当初国家肇建的时候,无论西裴还是东裴,大家伙儿就都反对裴通封公,认为给他一个县侯做足够了。

    虽说裴通相识裴该较早,而且实话说裴诜、裴暅之来投,也不乏裴通从中牵线搭桥的功劳;但终究文、武两道皆不擅长,除了嘴皮子利索一点儿,好为大言外,裴行之几乎就没啥长处。且自从龙之后,裴通也没建立过什么可资炫耀的奇功、殊勋啊。

    故而东西两裴氏在朝中表面上和睦,其实暗中较劲,东裴就自然而然把突破点指向了裴通,而看西裴的意思,也不在乎抛弃裴通,用来跟东裴交换更大的利益。裴行之虽然才具平平,终究于晋时便居中朝,这点儿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乃不自安。

    某次跟门客闲聊,问道:“若刘恒、刘曜等早来降,可得免死么?”

    门客说:“若其主动来归,朝廷必不便遽处极刑,然三五载后,亦难免如今日之曹嶷了。”

    裴通笑道:“总能多活三五载……”

    门客道:“其意,宁在远国为王,不入中朝为人所鱼肉也。”

    裴通闻言,即有所思,在仔细考虑了好几天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跑去向裴该讨要王爵。

    但是他一上来就把话说得很明白,我只要“韩王”,另外两个坚决不受。

    比起所谓的夏、越两国来,“韩”距离中原的距离还是比较近的,对于其周边的高句丽和三韩,中原士人也相对要了解一些。再加上海路既通,据说从会稽郡放船,在青州做周转,便可直抵三韩,则裴通计算一下路程,我要是还想回来,陆路五千里,打马两三个月,海路或许还能更迅速一些。

    这跟他当年千里迢迢,从长安前往临淮,为司马邺去册封裴该,还必须绕过中原胡据之地,打个来回,也差不太多了。

    在裴通想来,平江南尚且遥遥无期,江南虽下,再定交、广,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况且南方烟瘴之地,疾疫肆虐,就怕自己有命去而没命回啊。西域亦然,据说西出玉门便是戈壁,万里荒滩,少有城邑,民户唯逐水草而居……从来流放犯人,都没听说有流放去西域的!

    所以比较之下,三韩可能真不算是个太糟糕的地方,且有平州刘演和慕容廆做后盾,若能请下朝命来,使两家相助,三五万兵须臾可得。我即便不能真的开疆拓土,守住所封两县,应该不难。

    虽说那两县估计也就几百上千户人,终究可以自命官吏,黜陟由心啊,以藩王之尊,哪怕是勒令全国皆贡青春少女以侍主君,应该也是没人敢反对的吧。

    自己能够想到这一点,兄弟们不可能想不到,即便两位叔父年岁太大,不堪远冒风霜,说不定几个兄弟里有人在斟酌过后,也会觊觎这个韩王之封呢……若无人抢还则罢了,既然如此,不行,我得先下手为强!

    怎么着也应该过去试试看嘛,倘若那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过几年上奏哭诉,随便找个借口——比方说水土不服,重病垂危——请求撤藩归国,皇帝未必不肯答应。趁机还能够躲开东西两裴之争,以等到他们真分出胜负来再说。

    由此才跑来请封,裴该大喜,当即抚着裴通的背说:“朕固知行之有远志,与诸兄弟不同也,昔日乃力排众议,封卿县公——今当晋卿为王!”

    为了拿裴通做榜样,裴该倒也是下足了血本,即命礼部筹划了一场盛大的册封仪式,正式册拜裴通为韩王,以海冥、提奚二县及三韩之地为韩国,约定带砾山河,子孙永继。

    因为此前裴该与重臣们检讨历代得失,提出若封爵可以世代传承,则总有一天会公满坑而侯满谷,对国家财政造成影响的。由此规定,爵位皆当累世而降——亲王一世而降郡王,郡王及公五世而降侯,侯以下,及伯、子三世而降。也就是说,即便亲王之嗣,十一世而降子,十四世后,乃与庶民无异了——虽说华朝是否真能维持十四世,也还两说。

    但今日所封之韩王,却可世代相袭,与国同休。在裴该想来,倘若裴通的子孙真能尽得三韩之地,复营造一如中国,那迟早是会被中原王朝找借口给吞掉的,这个机率相当之大。即便终于独立,也当与中国无异,不象历史上的高丽、朝鲜,表面上用中国之政,内涵则相差有若天壤。

    裴通就此得用藩王仪仗,祭祀戴九冕而朝会列班最前,把裴嶷、裴诜等诸公全都远远拋到了身后去。裴行之志得意满,骄气日盛,相对的,诸裴见了亦难免眼热。

    只可惜,夏、越两国实在太过偏远,且受封之日遥遥无期,眼热归眼热,却没人再敢跑去裴该面前讨封了。不过他们北逐鲜卑的热情却无形间高涨了很多,因为会期盼着是否有朝一日,天子一高兴,在高王、代王、辽王这三个名号空出来之后,转而封赠宗室啊?漠北虽然苦寒,比起韩国来,倒也差不太多。

    其实觊觎韩王之位的,非止裴通一人,裴开也曾经起过此念。因为他打小就跟着亡父赴任玄菟太守,就是在东北地区成长起来的,则三韩之地于他人或为畏途,对他来说,也比玄菟远不了几百里地嘛。

    只不过裴开不敢直接跑去讨封,而必须先得跟叔父裴嶷商量罢了。裴嶷当即摇头道:“我无子嗣,东海郡公之位,迟早要传予景舒,景舒袭爵后,但无错失,宰辅可致,又何必贪恋异域之王啊?”

    裴开复建议道:“何不使义深(裴湛)受韩王之爵?”

    裴嶷却还是摇头,说:“西族人丁兴盛,子羽为辅臣,成方等亦四、五品(指职品,其实若论爵位,全算一品),而我家唯汝兄弟。若使义深远行,则汝将来势单力孤,何所倚仗?必为西族所排斥甚至践躏也!”

    等到裴通受任韩王之后,声势煊赫,裴开兄弟难免感到失落,就连裴嶷口虽不言,心中亦多少有些懊悔。

    不过裴通虽已受封,却并未即刻就藩,这一方面是他先要招募人手,组建自己的藩属班底——总不可能孤身一人就跑去偏远处竖旗吧——二是刘演还在收复乐浪、带方二郡,捷报尚未传回。

    ——说好了封我海冥、提奚二县,那你也得先有二县才成啊。

    事实上晋惠帝末年,因为河北大乱,流寇四起,阻绝交通,晋廷就已经控制不住东北地区了,别说乐浪、带方二郡守,就连平州刺史亦久不置;裴武、裴嶷守玄菟、昌黎,十数年皆不得迁转,亦无从上计。到了怀帝永嘉年间,高句丽、三韩屡次侵扰,导致乐浪、带方二郡土地半失,只靠着地方豪族勉强守住两座郡治而已。

    即在刘琨逐崔毖而据平州的同年,带方城正式没于马韩之手。

    两郡的核心区域,囊括后世的温泉平原、载宁平原和延白平原,地势平坦,土地也相对肥沃,晋初统计,乐浪有编户三千七百,带方则是四千九百,不弱于幽、平诸郡。只是马訾水(鸭绿江)以南多山地险阻,军行不易,想要尽快收复二郡,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好在海路既通,乃可船运物资,自青州而抵南浦、海冥(海州),多少可以有些助益。

    是以刘演于四月间破高句丽,复镇西安平,休歇士卒,于六月间南下二郡,目前才刚进入乐浪郡治朝鲜而已,距离带方尚有二百里之遥,况乎带方南部的海冥和提奚啊?裴通因此恳请,且待二县收复,臣再归藩——裴该允诺了。

    他既然要把裴通竖为榜样,当然不可能强逼启程,倘若裴行之在韩地根本就站不稳脚跟,甚至于竟在与三韩的冲突中丧命异域,那自己此前一番苦心,不全都白费了吗?

    就此有人上奏弹劾刘演——也不知道跟想把裴通尽早轰走有无关联——言其进军迟缓,师劳无功,请求易将。裴该明白这些臣僚的用意,是想将刘琨的势力彻底逐出平州去。但考虑到临阵易将,于军不利,而且暂时还需要刘氏叔侄来联络、羁縻慕容鲜卑,故而驳回不受。

    他打算等二郡全复后,再以酬功为名,召刘演归洛,晋以高位,从而由中朝彻底掌控平州事务。

    不过此战胜亦欣然,败也无妨,终究只是东北方向的小打小闹罢了——刘演不过发兵五千,而且据说即便三韩联起手来,也还出不到一万兵马——灭羯已然两岁,彻底镇定幽、冀也一年多了,府库已将三年之储,是可以尝试着打一场大仗啦。

    也即如陶侃所请,增兵汉中,以伐巴氐。

    正在考虑今冬,最晚明秋便即大举呢,枢密使祖逖却再染沉疴,被迫上奏请辞。

    其实原本历史上,祖士稚早该死了,在这条时间线上得膺灭羯重任,复成其功,对于这般醉心功业之人而言,就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乃得多延几载寿数。但是因为长年操劳,戎马倥偬,年近六旬的老帅终于熬不住了,遂在子孙的恳请下,主动卸肩重任,归宅以安享晚年。

    裴该对此倒也颇感欣慰。虽说为将者自述其志之时,往往会复述马援的名言,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但于祖士稚,裴该总希望他能够得尽天年,不要因为战事或者抑郁折寿而终。

    祖逖既去,即晋其婿许柳为枢密使。

    裴该事先跟郭默打过招呼了,说你迟早会进入政事堂的,如今不妨再让让祖氏——要不是祖公身体状况不允可,本来我打算让他多做几年枢相,直至天下底定呢,这算是让许柳替他的班——反正许柳年纪轻、资历浅,枢部的主要工作,不还把在思道你的手中吗?

    命之许柳,是为了释放善意,以安抚祖家班底。要说祖逖麾下最重者,本有三将,即李矩、卫策和张平,许柳算是沾了姻戚之光而后起之辈。如今张平殉国,李、卫尚在,则既命许柳,他们必然会觉得:我将来也有机会为枢使而拜相啊。从来士人的最高理想,不就是封侯拜相吗?侯既已得,那便只有拜相一个念想啦。

    而且再往后,说不定祖涣、祖济乃至郭诵等小辈也有机会。

    于是许柳、郭默二人,跟兵部对接,筹划进伐巴氐之事,甄随听闻此讯,当然又会主动跳出来请命了。裴该问他:“朕既已许卿伐江南,衣锦荣归,则于巴氐,且让他人吧。”

    甄随摇头道:“臣是氐也要伐的,江南也要取的。只有早一日定蜀,才能沿江而下,攻取荆、湘,乃至江、扬,到时候臣也不求为主帅……”

    裴该心说我也没想让你当主帅啊。

    “……臣不求为主帅,但愿率巴蜀之众,乘大船东下建功,便如昔日王濬一般——他虽然老来昏聩,遂为石勒所杀,终究于灭吴是立有大功的……”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不学糙汉,你搞错了人啦,此王濬非彼王浚,两人差着半个世纪呢!

    倒也不打算给甄随上课——就让那厮糊涂一辈子去吧——就听对方又说:“蜀中多山,军行不易,而臣最擅长山地作战,即便陶公也未必是臣的对手。则此番平灭巴氐,陛下不命我去,又能派谁啊?若强要我将功劳让与他人,却影响前线用兵,难免因小失大了。”

    裴该听他所言有理,便与宰相们商议。裴诜说:“臣有一比,或者未必恰当——甄将军非守户之犬也,乃是助猎之鹰,若久不放其搏兔,恐生怨念。且今伐蜀,甄将军亦确实是最佳人选,可补陶公之不足。”

    于是裴该便任命甄随为虎贲军帅,任命陆和为神策军帅,使率二军南下汉中,辅佐陶侃,克期定蜀。并趁机将杨虎、陶瞻调离了汉中郡。

第五十四章、攀山

    巴氐李氏,不甘心坐守待弊,亦曾多次发兵谋攻汉中,却总是被陶侃轻轻松松就给拍了回来,反倒因此而损兵折将。

    逐渐的,朝中形成了两个派别,一派以李寿为主,怂恿李雄亲征,将全蜀的兵马全都押上,妄图一举将华人逐出汉中去,复倚南山而守,于战略态势上可以有很大的改观;另一派以李骧为首,建议先定宁州,大募夷兵以固成都之防,然后再跟华人谈条件。这亲父子两人政见不同,日夕在李雄驾前争论,结果搞得谁都下不来台。

    李骧就骂李寿:“武考,汝难道想要族灭我李氏不成么?”

    李寿回驳道:“儿子知阿爷无战心,但望降而得全,然华主凶悖,旧恶不赦——阿爷岂不见曹嶷的下场啊?”

    结果反倒要成主李雄站出来做和事佬,帮忙这父子两个弥合矛盾,才不至于真打起来。但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既不敢全力以谋汉中,也不敢把兵马都南调去攻宁州,导致二计皆不能售。

    再说甄随、陆和率军抵达南郑,与陶侃、周抚研讨进军策略,陶侃如周访在世时之谋,主张先定三巴,然后因应形势,或者直取成都,或者溯江而上,从江阳郡兜抄至成都之南。甄随对此持反对意见,他说:

    “三巴道阻且长,大军行进不易,倘若氐贼凭坚而守,我即便取胜,也必耽搁时日,导致粮秣物资,消耗甚剧。且我吃粮,氐贼同样吃粮,到时候拿下成都,也恐怕变成一座空城,若再徐徐积聚,则何年何月才能东进去定江南哪?以末将之意,不如直道抄杀过去为好。”

    周抚笑道:“甄将军初至汉中,未免不明地理,若果能直道而取,则谁肯曲道而行呢?奈何剑阁实在雄峻,即万马千军而不能克……”

    甄随撇嘴道:“想昔日仇池山亦号险峻,老爷还不是轻松拿下么?正不信世间有不能攀之山,与不能克之塞!”他说反正大军远来,还需要休整一段时间,不可能即刻发兵,那不如我先去剑阁那边儿亲眼瞧瞧你们所说的险要吧,说不定能够想出攻取的方案来。

    陆和亦同有此意,于是二人便即率领百余名亲兵,由梓潼出身的士卒做向导,密向剑阁而去。

    西出沔阳之后,先溯沔水而上,复至西汉水。西汉水由武都南下,中汇白水,再蜿蜒流向巴中——于二水交汇处南行百里,就是晋寿(又名葭萌关),北行亦百里,白水岸边有白水关,皆为险要之塞;渡过西汉水,西南行五六十里是汉德县,剑阁即在汉德东北方向。

    根据情报,汉德县城低堞疏,没有太大的防御能力——因为倚仗山地之险,与剑阁之雄,县城本身就不必要太费精力修筑了——而自汉德再向西,不过二三十里山路,便可进入成都平原,除了一道龙泉山障其西界外,成都附近,几乎再无险阻。

    所以甄随才觉得,三巴之地山高水长,氐军大可倚仗险要,层层设防,以挫我进击之势;而若直向梓潼,则当面险塞只有一个剑阁。只要拿下剑阁,大局等于底定,那不是要省时省力得多吗?

    从沔阳到剑阁,四百里地,因为多是山区,又加两国边境,故而户口不繁,梓潼方面也仅仅沿路设了几道关卡,以盘查过往商旅、百姓而已,多数驻军不过数十人。按照陆和的意思,为免打草惊蛇,咱们还是抄小道绕过去为好,甄随却朝他一瞪眼,说:

    “我堂堂朝廷上将,哪有避些小卒的道理?且数百里之遥,又不便跑马,我等去一来回,起码十日,若再绕路,岂不耽搁了发兵之期啊?”

    干脆遇卡破卡,见人杀人,沿路疾行。甄将军本是猛夫,一可当百,陆和也是骁将,麾下多百战精锐,那些氐兵如何是他们的对手?自然轻轻松松,便即直抵剑阁之下。然后在向导指引下,花费了半天时间,攀上附近山腰,远远地向剑阁眺望——

    汉德县东,有大剑山和小剑山,封锁道路,连山绝险,历来就是控扼川北的重要门户。逮刘备入蜀后,诸葛亮命人凿山而架阁道,以通行旅,同时在大剑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峙处,砌石为门,设置戍守,就此成为军事要隘——“剑阁”之名,亦由此而生。

    所以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塞,就连甄随遥遥觇望之下,都不禁有些翘舌难下。至于陆和的心,早就已经凉透了,旋顾甄随不言,乃笑着说:“将军见此情状,还欲主攻剑阁么?”

    倘若没有先前跟陶侃拧着干那番话,只是途中见得此塞,甄随也肯定要摇头说:“难打,难打,不如绕向别处去吧。”但既然放过大言了,他这会儿又怎么可能认怂啊?只是一时间就连落场的台阶都找不到,只得硬着头皮,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旁人必以为险,在老爷看来,未必没有攻取的胜算。”

    陆和拱手道:“还请将军教我。”

    甄随连哼了好几声,这才想出回复之言来:“若沿路而取,断然是不成的,不要说阁上放箭,可以覆盖通路了,即便滚一两块石头下来,我军亦必伤损惨重,且难以前行。只可如我昔日攻仇池山那般,攀岩而上,奇袭阁后……”

    陆和早瞧出来那蛮子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了,心中暗笑,口中却揶揄道:“将军慎勿孟浪啊,我看此山绝险,与江南乃至陇右之山尽皆不同,除非神仙,怕是无人能够攀缘而上——将军亦不能外吧。”

    甄随平生最受不得激,当即瞠目道:“谁说只有神仙才能攀上此山?老爷这便攀给汝看!”当即下令部曲割藤搓绳,以助我去攀登剑阁。

    陆和一开始只是跟旁边儿揣着手瞧热闹,等发现甄随要来真的,方才大惊,急忙劝阻,说你是国家上将,怎么能够冒这种无谓的险呢?万一有所伤损,可怎么办啊——“阁上必有守军,但射几支箭下来,将军虽着重甲,恐也难御。”

    甄随撇嘴说你这就外行了吧,既要攀山,怎么还能着甲?多一层累赘就多浪费一分力气啊——“我只试攀此大剑山予汝看罢了,至腰即止,岂会孤身一人前去攻阁?况且我等匆匆而至,阁上守军必未闻警,多生懈怠,怎可能瞧得见老爷?”

    于是不顾陆和的反复劝阻,执意脱卸了衣甲,光带着一柄短刀,背着一卷绳索,便去攀登山崖。陆和等人仰首而望,只见甄随偌大的身躯却跟个猿猴一般敏捷,转眼之间便攀上了十数丈高,身影渐行渐小……

    陆和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儿里,忍不住双手拢在口边,朝上大叫道:“将军果然有攀此山之能,我知之矣——还是就此下来吧,我等须尽快赶回南郑去才是……”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忽”的一声,旋见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直坠下来,陆和匆忙抽身,好险未被砸中。旋即抬眼,就看见甄随也抱着脑袋滚下来了……

    陆和将甄随舆归南郑,陶侃见了,虽感恼怒,却也觉肩上多少松快了一些。

    怒的是尚未出兵,即损一大将,这特么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呀!蛮子你疯了心吗?身为大将,竟然孤身一人跑去爬山?

    不过,倒也没人再跟我拧着干了。

    陶侃久在军中,统御诸将,自然知道旧关中军里,只有这个甄随最难驾驭,虽说闻战便喜,无须催促,但当你想要收兵的时候,却往往勒不住那厮的笼头……故而陶侃请求增兵,上奏中是点了陆和的名的——那小子可要听话说了,勇而能知进退,实有古名将之风——虽然知道甄随擅长山地战,却故意不提蛮子的姓名。谁想到中朝还是把他给派来了……

    果然,那厮一来,就特意跟自己拧着干,仿佛只要他甄将军领兵往前一冲,巴氐便会闻风而降似的,压根儿不必考虑什么战略规划和战术运用。

    这回完了吧,摔残了吧?也好,那我便如前谋划,挺进三巴,你的兵我带走了,你自己就老老实实留在南郑城里养伤好了。

    然而甄随既然没摔死,又怎可能老实呢?军将开拔,他便命亲兵用门板抬着,来见陶侃,请求陶侃分派一支兵马,让他去往剑阁。

    陶侃气得脸儿都绿了,当即呵斥道:“将军勿再胡言,以卿今日之状,如何还能将兵啊?且既连将军都攀不上剑阁,遑论他人?!”

    甄随拍拍胸脯,说:“我不过摔折了腿,又未摔死,如何将不得兵?虽不能骑马,反正这蜀中险道,本来就不便跑马……”眼见陶侃转过头去,不想再搭理他,便急匆匆地说道:“我也不求攻克剑阁,但率一军西进,总可以为陶帅分薄氐寇之力吧!”

    陶侃听了这话,面色稍霁,细细一想,此言却也有理……

    从来用兵虚实相生,奇正相成,我若只一道而向巴中,氐寇必然全军来逆;而若是分兵去威慑剑阁呢?对方也必然分兵应对啊。而且甄随之名响彻天下,说不定比我的名气还大呢,则西行军中若张其旗号,多半会使李氏误以为这一路才是正兵,攻取巴中的反倒是疑军,那我所受的阻力不就要小得多了吗?

    此去巴中,几乎是倾巢而出,南郑城中光留下一些文吏,肯定没人能够约束得住甄随啊。那厮既然思动,与其等我走后专擅自为,还不如派给他一支疑兵呢——反正他也见过剑阁了,也爬过大剑山了,还摔下来了……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将此少数兵马,直接去攻要隘吧。

    于是便拨与一千兵卒,并且嘱咐甄随说:“卿可在此南郑城中,好好将歇十数日,且待我与氐寇交上了手,再大张旗帜,佯作万马千军,去向剑阁,或许可生奇效!”

    甄随当时满口答应,可是等陶侃去后十日,他打算动兵了的时候,却不让士卒把自己的旗号给打出来——“老爷此去,不过做疑兵而已,虽至剑阁而不能下,若还张旗帜,岂非坏了老爷一世英名么?这世上岂有老爷打不下来的关隘?!”

    于是仅张副将旗号,声势浩荡地朝剑阁挺进,等到了地方,沿路扎下营寨,伪充三万之众。军吏劝阻,说咱们就一千人,装一万人都未必装得象啊,若再多立旗帜,必为贼人所看破……甄随笑道:“反正是假的,装多少人不是装啊?无妨,汝等依令而行可也。”

    然而在此之前,成都方面便已闻讯了。

    主要是甄随、陆和一路杀向剑阁,破关数处,斩杀氐卒上百,残余的遁入剑阁,旋即阁上便燃起烽烟来向汉德乃至成都示警——烽烟起时,甄随、陆和还正在攀爬附近山岭,以远觇敌势,所以没能瞧见。

    李雄急召诸将商议,李寿当即指出:“此疑兵也!”

    他说陶侃若是真想袭取剑阁,不会先派这么一两千人——各关卡残兵当然要虚报敌军数量,以掩饰自家的失败了——先行,而且咱们安插在南郑的探子,也没有华军大举的消息传来啊。由此可见,陶侃不过虚向剑阁罢了,其主力必然南下,以攻三巴。

    丞相杨褒道:“将军此言,虽然有理,然而陶侃世之名将,华主倚为腹心,而既命其镇梁,今聚五万之众,来犯我境,岂有将千人为疑兵,便可惑我之理啊?用兵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要防彼实欲图剑阁,而假意向巴中也。”

    李寿笑道:“剑阁天险,但有千人守御,万军皆不能过;而巴中虽险,却远不如剑阁,若国家不将重兵屯驻阆中、安汉,必为陶侃所破。”随即转向李雄,建议道:“愚弟自请率主力去往安汉,以御华寇,请陛下别委一员上将去守剑阁可也。”

    ——你担心华人其实主攻剑阁,那也不要紧,只须增兵守御便是了。但剑阁那地方,派再多人过去也没用啊,咱们的主力,还是应该往三巴方向布防。

    李雄采纳了李寿的策谋,即命其统领三万雄兵去守安汉,派李班领一万军去守阆中。别委将军仰攀,率三千军以增剑阁和汉德之防。

第五十五章、瘸将之谋

    仰攀率军来到汉德,十数日后即有消息传来,说陶侃果然南下巴中,已然攻取了汉昌县。

    汉昌在群山之中,乃是从川中丘陵通向成都平原的必经之路。过了汉昌,南下二百里后山势渐稀,而安汉和其北的南充、西充、阆中,便可谓是成都平原的东方门户了。这四座城池联成一线,可以相互策应,只须严密守备,理论上足可封堵华军西出。

    最关键是华军从汉中运粮来此,道阻且长,势必难以持久啊,只要李寿、李班他们不掉链子,哪怕陶侃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是很难顺利突破的。但要防其继续南向,沿西汉水直下江阳,只不过如此一来,华军的粮道就摆在成军面前,轻松可以切断了。

    看起来果如李寿将军所料,华军未必会来攻打剑阁,即有军来,也是疑兵而已。仰攀心说好可惜,我虽至剑阁,唯枯坐而已,估计毫无建功的机会了。

    再等数日,忽报华军大举西出,直抵阁前。仰攀吃了一惊,急忙登阁而望,只见沿路连营数里,旌帜飘扬,好似有数万之众!

    便顾左右而问,你们瞧得清旗号吗,究竟是何人将兵啊?

    有那目力好的小卒禀报说:“皆是虎贲军旗号,大旗上则云:‘虎贲左师佐上校陈’。”仰攀蹙眉道:“这又是何人了?却未曾听闻过……”

    其实这个“虎贲左师佐上校陈”,就是陈剑陈兴国,因为出卖了支屈六而得降华,被拨隶在冯铁麾下听用。等到克陷襄国,祖军将帅陆续被调回洛阳,陈剑也从冯铁而归,被塞去军校进习了好几个月。

    旋即听说甄随要去监李矩而定上党,陈剑便向兵部恳请,说我昔从支屈六守上党,熟悉地理,且家小尚在上党,希望能够从行——就此而转属甄随。上党已近乎空郡,多有盗贼而少有羯兵,陈剑乃跟着甄随于路剿匪,往往不顾生死,冲杀在前——一则是才刚归华,自当奋战报效,以免遭旧将排斥,二是着急去找老婆孩子——就此得到了甄随的赏识。

    好在冯氏母子担心陈剑回来找不到人,从此亲人之间天涯悬隔,再难相见,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躲在小村儿里不敢挪窝。等到陈剑终于得与冯氏相见,夫妻二人不禁抱头痛哭一场。随即陈剑就说了,我如今已依夫人之言,降了华人,被命为上将,从此富贵荣华,与卿共享;不过为怕被人给认出来,道破往事,绝不可归故乡,我还是接你们到长安去定居吧。

    长安乃天子所定都邑,将来肯定会地价大涨,寸土寸金啊,咱们得提前占块好地方去。

    ——陈剑考虑得倒很长远,可惜他终究位卑,就没能得着消息,天子是想要在长安城南面营建新都的,结果白在龙首原北买了几百亩地,地价一直不涨。此乃后话,暂且不论。

    且说陈剑此番为甄随副将,来至剑阁之下,但甄随却嫌丢人,不肯打出自家旗号来,于是主将大纛,便只好张陈兴国的“虎贲左师佐上校陈”了,他这一等级的将领,又是降人,仰攀怎么可能听说过呢?

    不过甄随亦命人哨探山上,得知对面主将是“辅威将军仰”,也跟陈剑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指何人。甄随便怒,道:“氐寇不使什么李寿、李班来御我,却命一无名之辈,太也不将老爷放在眼中了!”

    陈剑忙道:“甄帅并未自张旗号,氐寇不知甄帅之来,乃使下将御我而已——何必动怒啊?”

    甄随这才恍然,不禁笑道:“小陈汝说得是——只是从不闻世间有姓‘仰’之人,多半是个氐种了……或者西南夷种,也未可知。”

    ——这纯属他粗鲁无学了,仰其实是华夏古姓,一说出自虞舜时发明二十五弦瑟的仰延,一说为秦惠王公子卬之后,虽然人丁稀少,终究不是蛮夷别种。仰攀的血统,其实比他甄蛮子要中国得多。

    再说仰攀远望敌势,虽然连营数里,若有数万之状,但他也是成国宿将,怎可能瞧不出来其中有诈啊。便问守卒:“昔日武考(李寿)将军在此,摧破华将高乐,不知是怎么打的?汝等可备悉言明。”

    守卒说当日李寿来至关上,看华人营盘虽众,餐时炊烟却稀,由此料定必为疑兵,其实不过数千人而已,于是当夜发动奇袭,高乐大溃,狼狈而走……

    仰攀笑道:“今日之势,与昔时何其相似啊?华人竟然不肯接受教训……”

    不过为策万全,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夕食的时候,结果点点炊烟,估算一下,竟然发现华军实际数量比预料的更少,最多一两千罢了。于是仰攀立功之心骤起,就临时再从汉德县内抽调人马,捡选精锐八百,计划于三日后的黎明时分,下山偷袭华营。

    有士卒提醒说:“昔日武考将军破华,乃是夜袭……”仰攀笑着摇头道:“我如何能与武考将军相比?山路险狭,进退皆难,则夤夜下阁摧敌为不便——或许我朝只有武考将军,而能有这般统御之能了。至于三日后往袭,是恐敌初至,尚怀警惕之心,彼若见我不动,乃渐懈怠,可攻也。”

    他想得倒是挺美好,只要摧破当面之敌,便能如前一般,挺进沔阳,即便以我的能力,和手下这几千兵马,不能跟李寿当日相比,多半是攻不了城的,但终能威胁南郑,迫使陶侃回师救援——计若得售,此战首功在我!

    总而言之,既然当面敌军不多,只是疑兵而已,那我就绝不能坐守阁上,白白地浪费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谁成想三日后的黎明时分,仰攀亲率八百健卒沿阁道而下,撞入华军营中,却只见旌帜而不见人——明明这数日都有炊烟由此而起啊,理论上这顶在最前面的,应该不是空营……旋即一通鼓响,伏兵四起,远远的望见一将高踞马上,手挺一丈长铁戟,甲胄辉煌,盔上还镶嵌有三颗五角金星……

    那将扬声大叫道:“姓仰的蛮夷鼠辈,汝家甄随老爷在此,可敢来试老爷的铁戟么?!”仰攀闻言,再细一打量那将身后新立起的大纛,只见上书“虎贲军帅护军将军甄”,不禁吓得是肝胆俱裂,当即转过身去,狼狈而逃。

    甄随设谋以赚仰攀,其实也是临时起意。

    他原本只是不耐烦在南郑城内养伤,同时也担心巴氐以围魏救赵之策,趁着陶侃南下,自梓潼发兵来袭汉中,所以才讨了一千兵马,跑到剑阁来威慑敌军——至于攻阁,自己已经摔过一回,把腿都给跌断了,自然不敢再起此念。

    也正因为如此,甄老爷担心有损自家威名,才不肯打出旗号来,只让副将陈剑出头。等到安营下寨后,陈剑来请示,说咱们摊子铺得太大,若要多造土灶,假意燃火为炊以惑阁上氐兵,恐怕人手不够啊,怎么办?

    甄随朝他一瞪眼,说:“该多少人,便垒多少灶,何必多造?”

    陈剑说那不成,我听人说起过,当年高乐将军也是到此而做疑兵,结果就因为营垒虽众而炊烟却稀,被李寿看出了破绽,连夜偷袭,导致大败——甄帅慎勿蹈此覆辙啊。

    甄随撇嘴道:“那厮胆怯,是我军中之耻,他的姓名,再勿于老爷面前提起!”随即仰起头来一琢磨——我怕人偷袭吗?我又不是高乐!氐兵若敢离阁而来,不是正中老爷的下怀嘛,起码可以狠狠杀他一阵。

    于是下令,咱们就按照人头数垒灶造饭,不必多事——只是具体跟哪儿垒灶,士卒却安歇何处,这个可以说道说道了……

    转念又一想,阁上只是无名下将而已,并非李寿,倘若不敢出阁,白费我一番苦心……可也说不定,对方瞧着当面的不是老爷,而是陈剑这等货色,胆气就能壮些了呢?原来老爷不打自家旗号,是早有预见啊……我这缜密心思,连自己想起来都感觉有些可怕呢,嘿嘿~~

    一连等了两日,不见氐兵来袭,甄随多少有些不耐烦,好在垒灶之类的事情也不需要他亲自过问,这才照行不变——至于士兵得跑到前营去垒灶做饭,吃完了再归中营歇息,啧有烦言,他就不管了,难道还有谁敢跑来找老爷讨说法不成么?

    直至第三日凌晨时分,仰攀终于出阁来袭,甄随得报大喜,即命亲兵把自己抬上马去,以皮索系紧——他腿断了,实在是坐不住鞍桥——复手挺铁戟,于阵前扬声大喝。

    ——甄随本有一支铁戟,却为胡将平先取去,不能夺回,一直引为平生憾事,再不肯重制。美稷之战,平先本护卫刘曜,刘曜自尽后,他亦以铁戟自刺己喉而死——若其不然,估计羊彝即便设伏,未必能一鼓而杀尽众胡将。等到游遐归洛献俘,甄随就跑去打听平先的下落,并且索要铁戟,游子远说平先的尸体我倒是找到了,至于将军的铁戟,乱军之中,怎么可能再寻得回来啊。甄随慨叹之余,这才命人依前式样,重打铁戟,持之上阵。

    且说仰攀落荒而逃,氐兵大溃,陈剑领兵从后追杀,双方搅在一处,阁上乃不敢放箭、落石。一直等到仰攀逃入阁中,呼喝关门,但败兵方拥堵在阁门前,根本无法关闭,陈剑趁机突入阁中,仰攀带箭而逃归汉德。

    甄随本来打算下马乘辇,从后跟进的,然而行不多远,便命止步。

    因为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多数是在崖壁上凿石打进桩子,铺以木板的栈道,一侧濒临深涧,稍有不慎,就可能跌得个尸骨无存。甄随既不能骑马,也无法步行,只能以门板为辇,乘之而进,偏偏此处栈道狭窄,原本四卒抬持,到这儿却只能改用两卒……

    就甄随那榔槺身材,再加上身着重甲,铁戟不肯离身,平素四卒抬持,都每行二三里便即劳乏,必须换人了,如今仅命两卒,自然更难稳当。结果行不百步,甄随就有三次差点儿被掫到崖下去,吓得他一身的冷汗,乃不敢继续向前。

    ——老爷是不怕死,但也不希望死得莫名其妙,甚至成为笑柄啊。此前一时热血上脑,去爬大剑山,就已经很不明智了,倘若剑阁虽下,我却摔下崖去跌死,岂非太不值么?

    反正我就这一千兵,难道既下剑阁,还奢望去打成都不成吗?干脆继续跟阁下营垒中安坐养伤吧,让小陈就此止步,守住剑阁即可。

    陈剑自然不知道甄帅的花花肠子,既得剑阁,亦不肯罢休,衔尾急追仰攀,直抵汉德城前。这边甄随的退兵令才刚送到,陈剑尚在犹豫,那边城门便即訇然打开了,仰攀自缚请降。

    仰攀一直逃到城内,方才稍稍喘息,有精神头考虑此后之事。剑阁既克,成都以北可以说再无险阻——固然还有几十里的阁道,但无关塞,华军就算堆尸体也不难过去吧,他此时可不敢相信华军仅仅千人了——大势去矣。而即便成主急派援军来守汉德,或者能够聚拢兵马,固守成都,他仰攀既失剑阁,逃回去也必然是死路一条啊!既然如此,不降何待?

    反正来的是甄随,不是仅仅一个陈剑,我降于甄随也不算丢人……

    甄随听闻此讯,才敢在第二日正午时分,天光最亮之际,脱卸了铠甲,命士卒将自己和铁戟用绳索绑缚在门板上,并前后各数十名兵皆以绳索贯连,这才战战兢兢登上剑阁,居中指挥,而使陈剑守备汉德县。

    当然啦,在此之前,先派人急报南郑,再由南郑急报陶侃知道。其时陶侃方出巴中群山,李寿即率万军来逆,却被陆和率三千精锐激战两日,堪堪逐退,被迫固守安汉。华军就此顺利进入较为平缓的丘陵地带,将安汉城团团包围起来。

    陶侃唤李寿在城头搭话,申以顺逆之大义,命其开城出降。李寿却道:“陶公能克此城,便请来攻;若十日不克,公远来,士卒必然疲惫;若一月不克,恐怕粮秣难继,唯有退兵。则我有固守之策,又岂能出降啊?”

    谁想到华军四面攻打安汉城,尚不足十日,忽有消息传来,说剑阁已失,仰攀降华……李寿不禁大惊失色,随即苦笑道:“今日之我,竟如昔日之姜伯约啊……”

第五十六章、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六十年前,魏军伐蜀,蜀大将军姜维姜伯约集会众将,悍阻钟会于剑阁,孰料邓艾偷渡阴平,复于绵竹破诸葛瞻军,遂直指成都。蜀后主刘禅用谯周之言,自缚请降,并敕姜维等俱降于魏,于是“将士咸怒,拔刀砍石”——只是没蛋用,皇帝都投降了,你们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如今几乎是故事重演,只不过华军和氐军主力都在巴西,被甄随设谋攻取了剑阁要隘而已。在李寿想来,甄随必将取梓潼而向成都,则成主危殆,且说不定还会仿效刘禅,开城出降……

    这一是因为氐军主力,皆在巴西,多数在自己手里,少半在李班手里,成都的留守兵马真不算多啊;二则自己既离成都,则成主身边天然就只剩下了一个“今谯周”,也就是自家老爹李骧,李骧多半是会劝说出降,奉籍从华的,而以他的身份、地位,说话的分量,又非谯周可比;三则……敌将终究是甄随啊,凶名闻于天下,朝中留守的那些将领,真的敢跟他打吗?

    唯今之计,只有弃险要而还成都去救驾了,总比我跟前线死扛,隔不多日来封敕书,命我直接向陶侃投降要来得光彩一些吧。

    于是李寿当即聚集兵马,放弃安汉城,突破重围,去回救成都。陶侃尚未收到消息,虽然疑惑,恐怕是计,不敢猛追,却也趁机夺占安汉城,旋命陆和北上去攻南充、西充。等到剑阁方面的捷报反复辗转,终于送到安汉的时候,二充已克,陆和且围李班于阆中了。

    陶侃接到信报,不禁瞠目结舌,旋顾左右道:“此天之所以授甄将军于我朝也……”那蛮子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于是再无犹疑,即率主力西进,先克广汉,复侧龙泉山而北抵绵竹,再次与李寿交锋。

    且说李寿放弃安汉,西趋广汉郡,一直跑到龙泉山东麓的五城,打算逾山而急救成都,却听说甄随既取汉德,并未继续南下……李雄方抽调成都周边兵马,拼凑起四千多人来,遣将军费黑北守涪县,以御甄随。

    李寿多少有点儿蒙,心说以传说中甄随的性格,没道理不肯长驱直入,而要止步于剑阁、汉德之间啊,这又是玩儿的什么花样咧?但既然成都无警,他弃城而归,道理上就说不大过去啦。于是只得上疏向成主请罪,同时率兵转向绵竹,警护成都的北大门。

    理论上由东北而向西南,过了梓潼,即可迈入成都平原,可守之处唯两处,一是涪水东岸的涪县,二是龙泉山北麓的绵竹。绵竹东有龙门山,西有龙泉山,两山间相隔百里,城池正在其中,李寿乃临时筑垒,与绵竹城犄角相应,以待华军之来。

    龙泉山亦颇险峻,山间虽有小道,封堵不难,估计陶侃是不敢硬闯的。华军主力自东方而来,欲取成都,要么绕到山北攻绵竹,要么绕到山南攻南安——可是从五城到南安,将近四百里途程,这绕得也太远了,粮道漫长,于军不利啊。

    当然啦,倘若陶侃真有本事冒险走南路,李寿也无可奈何——谁叫他把敌人放进平原里来了呢?

    然而陶侃既至绵竹附近,却先不急着进攻,而遣周抚抄袭涪县之后,击斩费黑,随即与甄随、陈剑会师于梓潼——这就等于彻底把北路给打通了,方便自北道运粮,道虽险而途终近。随即合兵以攻绵竹,李寿自知难守,被迫起而一搏,出城与华军在赤祖一带展开激战,不过三日,便遭败绩……

    再说剑阁已下的消息传到洛阳,裴该不禁大大舒了一口气,心说:“稳了。”

    从来战无必胜之策,即便他派去汉中的是华军精锐,又有陶侃为主帅,甄随、陆和为副将,终究地势险峻,运粮也不方便,倘若迁沿日久,必将无功而返——就好比当年钟会顿兵剑阁之下,倘若没有邓艾偷渡阴平,估计司马昭这次力排众议的灭蜀之战,最终也只不过能得个汉中而已……

    裴该甚至于有过考虑,是否可以先定荆北,拿下襄阳和江陵来,再在江陵大造舟船,如原本历史上桓温定蜀一般,乘战舰溯江而上,从南路兜抄成都。

    不过造舟船,练水师,终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即便船坚兵利,前面还有三峡难过……话说桓温那会儿,巴东究竟是在东晋手中啊,还是在成汉手中啊?记不清了……多半是在东晋手中,所以他才能够如此顺利地进军,自岷江而直抵青衣。

    这个题目自然也下于枢部,命郭默等人详细筹谋,作为预备方案。

    然而既然得报,已取剑阁,就不必再考虑那么多啦。只要华军能够入平,则与氐人交锋,可有八成以上胜算。一方面根据后世的评价,同时周访、杨虎、陶侃等人历年与氐军相争,于上奏中也反复说明过,这巴军的素质,实在是提不起来啊。

    蜀人本来就不怎么能打仗,巴人略强些也有限,所以当年刘备才能顺利攻取益州;而诸葛亮一出祁山失败,根据《汉晋春秋》记载,他自己说是“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

    何所谓“在一人”?不是说战将无能——箕山一路,主将可是赵云呢——而是说统帅对于士卒的训练和布勒,做得还很不够。诸葛亮接受教训后,亲自操练兵马,始能在最后两次北伐之时,打得司马懿只能坚寨固守而已。

    那么如今蜀中还有诸葛亮吗?陶侃等皆报,说氐兵多骁勇能战——因为主体不是蜀人,而是从略阳等地南徙的流民啊——然而旗号不全,金鼓不备,队列不齐,阵列不整,完全就不脱流民武装的素习。陶士行在荆州的时候,就常跟这类流民武装作战,当时所将同样孱弱的荆、扬之兵,都能屡屡得胜,何况他跟中原绕了一大圈儿后,复将百战之师南下呢?

    只要是平原交锋——包括攻打平原上的城池——华军便无败理。倘若陶士行还拿不下成都来,估计他自己都得买块豆腐去一头撞死吧。

    因此剑阁既克,伐蜀之役就等于完成一半儿了,朝廷所要考虑的问题,不再是改由别道往攻成都,而是怎么趁胜底定全益,既而再下宁州。

    王逊还在宁州坚守,但他终究算是晋官,而不是华臣,因为道路遥远且有阻隔,此前也未能遣使去招抚。倘若王邵伯坚决不肯从华,还去跟王敦之流勾搭,事情就比较难办了……

    宁州多西南夷部,恃险自守,实在很难彻底镇定。好比在原本的历史上,唐虽雄强一时,西南却有南诏独立,南诏之后是大理,割裂于中原王朝之外,前后竟达四百年之久。

    当然啦,不是说只要王逊肯降,宁州便可彻底纳入掌中的,诸夷不管名义上或从晋或从华,实际上治权仍在自己手中,中原王朝暂时只能羁縻而已。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恐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裴该不禁想到,我要不要在南中也封一个什么“宁王”哪?然而他雅不愿在后世中国的疆域内封藩,而若隔过诸夷并立、国家难以实际掌控的云贵地区,往缅甸、泰国去封王,又实在不老靠谱的。

    只是这么一琢磨,韩、越还则罢了,横跨葱岭的夏国同样不靠谱……算了,反正也没人肯去。

    翌年年初,东北方向终于有捷报传来,刘演顺利击退了三韩势力,彻底规复乐浪、带方二郡。于是一方面召刘始仁入朝犒赏,另方面朝议,催促韩王启程就藩。

    然而裴通还是不想走……他既得着了藩王的威仪,再考虑山高水长的藩国,难免有鸡肋之叹——就藩则前途险阻,实在可畏,让爵退缩却又可惜,抑且不敢。于是上奏恳请,说东北那地方太过寒冷啦,不如等到暑日东南风起时,我再从青州坐船前往,也不为迟吧。

    左右多等几个月而已,裴该也便首肯了。

    于是裴通每日拜访亲眷、友朋,请求推荐一些人才为王国吏,让他带去朝鲜半岛。士兵好说,裴该已命兵部从军中拣选有意的精壮,答应给他一千兵,此外还可宽赦重罪而不当死的囚徒,再拨给一两千——从来殖民嘛,就是要用穷凶极恶之辈。但若没有合适的士人辅弼,裴通实在没信心可以管理好一个草创之国啊。

    甚至于,他被迫还去求告东裴,说你们本出辽东,则平州诸郡有无遗贤,可以让我顺道前往访求啊?

    终究所在偏远,肯跟着裴通北行的寥寥无几——尤其是今秋又开了一次太学试,不少庶族也得以应试而充小吏,那既然在中原就能有官儿做,谁肯跑到半岛上去跟蛮夷打交道啊。裴行之头痛不已,三天两头去找裴该诉苦,并且请求——宽限,且再宽限些时日吧。

    裴该笑着问他:“行之初请封时,不曾料到会如此吗?”

    裴通忿然道:“陛下之功,虽然超迈汉武,奈何世无张骞,使臣郁郁……”

    但他料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个能人主动撞上门来,请求担任韩国相,随其北行。

    裴通当即吓了一大跳,便问:“子赐方为中朝重臣,荷天子之厚望,为何肯退为王国吏,从我远涉蛮荒啊?得非戏言乎?”

    没错,特意跑来毛遂自荐的,正是枢部候变司郎中王贡王子赐。

    对于裴通的询问,王贡笑着解释说:“贡之才能,大王素知,不过诡谲小道,阴谋秘计罢了,可于乱世翻覆,却于治世无益。今天下虽未底定,巴氐亦行将殄灭,所余江南,不足取也,则天子复何所用于贡啊?若待四海为一,贡更是毫无用武之地。

    “是以请从大王归藩,当竭诚尽忠,为大王谋划方略,平定韩夷,尽展平生之所长。若大王不肯纳,则贡唯有于王师入于建康之时,自请辞而归于陇亩,从此围绕于妇人子女之间,终卒于席箦之上——此贡所不甘愿也……”

    拉拉杂杂,拐着弯子解释了老半天,裴通终究不傻,很快就听明白了王子赐的潜台词。

    王贡觉得天下若定,他就没啥用了,年仅四旬,此后几年也好,十几乃至几十年也罢,都只能跟朝中吃闲饭,或者干脆归乡隐居,实在没什么意思,有负平生所学,故此才希望能够跟着裴通去平定三韩——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但却绝不是真正的重点。

    真正的重点是,王贡一直躲藏在阴影里,且此前不但搜集敌国情报,也密侦官员隐私,所以满朝文武,就没谁喜欢他的,甚至于提防他、厌恶他、排斥他——谁知道这厮手里有没有自己的黑材料啊?即便他说没有,我如今任职兵部,只负责敌情,那也得人肯信啊。

    从来这种搞秘密工作的,不但遭百官之恨,抑且会受天子之忌——裴诜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既是宗室,又习惯站在明地里——天下未定,天子自然寄予重任,天下若定,起码有半数的可能性是要鸟尽弓藏,甚至于兔死狗烹的!

    即便天子仁厚,也当不起百官或明或暗地加以攻讦吧,真正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王子赐还想踏踏实实地靠边儿站,逐渐淡出人们视线,或者回老家去种地,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离开中朝,跳出是非圈子,前往韩国充任国相呢。以裴通的本事,多半是个弱势君主,必须倚仗王贡之能,则他王子赐下半辈子就有保障了。

    若在中朝,即便不罹难,也必须夹起尾巴来做人到死;而往三韩,则可望权柄在手,大展鸿图,两相对比,何去何从,王贡这么聪明的人,怎可能做不出合适抉择来哪?

    裴通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禁大喜过望,当即拉着王贡的手说:“我若归韩,当与子赐共有其国,还望子赐不吝教我啊!”当即写成书奏,请命王贡为韩国相,裴该允可了。

    然而隔不几日,裴诜突然来找裴通,对他说:“闻贤弟请以王贡为相?私以为不妥……”

第五十七章、兄不友而弟不恭

    裴诜是裴通的长兄,二人相会于内室,所以他也就不按照朝礼称呼什么“大王”了,直接唤以“贤弟”。

    隐含之意则是:来来,咱们亲哥儿俩私下里交交心,你哥我说的话,全都是为了你好,兄弟你可得听啊。

    裴通拱手请问道:“阿兄云不当以王贡为相,有何理由,可肯明言么?”

    裴诜说当然,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明言的——“王贡何如人也,不必为兄冗述。从来人君择臣,首在其德,次及其才,若德不配位,才愈高而国愈乱。庆父其无才乎?杀鲁闵公;崔杼其无才乎?杀齐庄公。

    “尤其一国之相,小节不究,而大节不能有亏。王贡昔从陶公而叛,贤弟自以为比陶公如何,可能驾驭之么?王贡如鸩毒,持之可害人,然亦污手,若不慎食之,同样会死。愚兄以为,今世唯天子可驭王贡,然亦不使其入堂拜相,况乎贤弟,岂能任其为国相呢?”

    裴通双目低垂,默然不语。

    其实这个问题正是他所担心的,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觉得这个险嘛,还值得冒——要不然怎么办?让我孤身一人跑三韩去吗?

    我就算再弱势,终究背后有整个华朝做靠山呢,不信他王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行篡僭之事。大不了政由王贡,祭则寡人,说不定啊,也不失为齐桓公哪。

    裴诜见此前数言,貌似并未能说服裴通,便更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王贡无德,世人皆知,即朝臣中,恨彼者不在少数,若由彼随贤弟就藩,则怨谤将及于贤弟,岂可不慎啊?

    “且王贡肆意妄为,其恶非止一端,唯天子方任用,不肯彰显罢了,恐怕就连贤弟也未必清楚吧?”

    裴通双眉略略一挑,忙问:“阿兄此为何意啊?所言王贡有何劣迹?”

    裴诜出语惊人,一字一顿地道:“贤弟以为,盛功究竟为何人所杀?!”

    裴通听到这句话,不禁全身都是一抖,随即双目圆睁,注视裴诜,结结巴巴地问道:“此、此事果然与王贡有涉么?阿兄……阿兄可有证据?”

    关于裴丕之死,当日裴嶷按察此事,把罪名全都栽到了和济的头上,最终将和伯齐赐死在狱中,然而此事并不能取信于人,朝野上下,疑云重重。

    当然啦,小老百姓缺乏足够的信息渠道,于此事前因后果多半一头雾水,也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谋害了裴丕——多半是羯贼为恶,至于是不是通过和济下的手,那重要吗?士人尤其是朝廷官员之间,则未免知道得多一点,想得也更深一层,普遍明了,那和伯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然而和济究竟是为谁背了黑锅呢?为了避免他们接近真相,裴嶷、裴诜乃命人散布流言,刻意把水搅混,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晋主司马邺,因为足够诡谲,反倒容易取信于人——政治黑幕这种东西,向来喜闻乐见啊。

    不过大家伙儿也都知道,司马邺就是半拉傀儡,能量有限,多半是教唆犯而不是执行犯——他就没有谋划这般大事的本领。于是司马邺身边亲信,尤其是梁芳和朱飞,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容易被各方所接受的疑犯备选。

    就此有不少中层官吏自作聪明,四处搜集梁芳、朱飞等人的恶迹,上奏朝廷,请求严惩。在他们想来,裴丕裴盛功乃是天子同族,不幸遇害,天子岂有不想报仇的道理啊?此前是忙着禅代,既不宜逼迫司马邺过甚,又不便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才被迫揪和济出来顶罪;如今尘埃落定,华已代晋,则若能给天子以借口铲除梁、朱,天子必喜。天子若喜,则上奏弹劾梁、朱的我等,不就有简在圣心之望了吗?

    谁想奏上,天子不置可否,即下尚书,而裴嶷实掌尚书,一概驳回。

    裴嶷和裴该的想法是一样的:这票自作聪明的家伙,即便冀图悻进,你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吧。既然华朝的正统性来自于禅让,则必善待司马邺,哪有帝位坐不几年,就先拿司马邺侧近开刀的道理啊?别说梁、朱等辈实与此事无涉,就算真是他们干的,也总得等到攻入建康,擒获司马睿,天下大定后再动手吧。

    如今长江尚且分隔南北,你就苛待司马邺,那还怎么笼络南人之心哪?何有益于四海归一?

    那票无能官僚,听风就是雨,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当然啦,本就所知甚少,所以才会信谣传谣。而至于裴通,终究是裴氏一族,消息来源却要广泛得多,再加上久在中朝,所见阴谋不少,因而综合前情后续,他难免会大着胆子想到:盛功兄之死,最终得利的是天子,则此事不会是自家导演的一场戏吧?就不知道出此毒计的,究竟是大兄还是王贡了……甚至于是文冀叔父预先谋划,亦不出奇……

    裴嶷是东裴,对于弄死一个西裴子侄,换了天子受禅的良机,他必然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兄虽然同出西裴,但我们这一支最年长的终究是裴丕的亲兄裴轸,且阿爷宝爱裴轸兄弟,貌似更在他几个亲儿子之上……以自己对大兄的了解,弄死裴丕以弱裴轸兄弟之势,这事儿未必干不出来。

    当然啦,最主要的嫌疑人还是王贡,只是终究自己对内情了解不多,当时又不在洛阳,于此只敢私下里想想,既无证据不能确认,也不敢贸然跟别人提起。

    然而今日内室密会,裴诜竟然一言道破:“贤弟以为,盛功究竟为何人所杀?!”我们正在议论王贡这个人呢,他便为此语,所指者何,还用多想吗?

    虽然早有怀疑,但骤闻此言,裴通还是给惊着了,不禁结巴着问:“阿兄可有证据?”

    裴诜见兄弟先是吃惊,随即一开口就这么问,而不是疑惑茫然,问:“难道盛功兄不是为明达所害的么?”心说我这个庶弟果然也不傻啊,他早就起了疑心了,那我拋出此问来,不算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此后的解释,也不必再斟酌语言该如何组织。

    于是便将当日自己入洛后,所见所闻,从头至尾,备细无遗地向裴通描述了一遍——王贡究竟有罪无罪,你自己判断吧,还需要什么证据吗?

    裴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旋问:“阿兄所疑,可曾禀奏了天子么?”

    裴诜点点头:“天子未归洛,而愚兄之奏便已入于长安。然其后文冀叔父密语,云当时为免节外生枝,且坚天子入洛之心,其于愚兄之奏,稍有删改,愚兄乃再做书,密呈天子。”

    裴通沉吟道:“则以天子之明,亦知此事多半为王贡所为……”

    裴诜微微一笑,说:“正是。然此事既了,不宜再翻其案,更不便明宣王贡之罪;况且当时河北未定,羯贼尚在,天子仍欲留用王贡,乃隐其事。而若天下大定,王贡已无所用,则必寻机除去此獠也——难道盛功兄便永远含冤于地下不成么?

    “王贡亦知此事可瞒天下人,却瞒不了我等,瞒不过天子,彼请随贤弟归藩,明为展布才学,其实专为避祸。然而贤弟却欲将此祸端置于身侧——《风俗通》有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贤弟岂可不虑啊?”

    裴通皱眉道:“既然如此,天子又为何允吾所奏,准任王贡为相呢?”

    裴诜答道:“以愚兄看来,天子如此做,恐有两层用意:其一,为促贤弟就藩。贤弟于去岁即得韩王之封,立朝将近一岁而不肯就藩,朝野上下,颇有烦言。天子唯恐贤弟因无辅弼而不敢行,是以暂允王贡国相之命,使贤弟再无托词。

    “其二,王贡虽无德,终于我华有功,天子不便加诛,罪名亦不易定,唯恐伤及功臣之心;乃欲放王贡于外,便可寻机处置他了。

    “然而,若王贡为韩国相,而终罹死罪,贤弟为韩王,难道就会丝毫也不受牵累吗?诚恐王贡不往,贤弟这韩王犹可做,王贡若往,废藩罢爵,乃无可避免了。”

    裴通听了这话,不禁又是略微一哆嗦,随即苦笑道:“初闻阿兄之言,但觉收回前奏,不留王贡即可免祸;若如阿兄此语,则王贡必随愚弟而行了……则王贡一启程,弟之祸福,亦与彼牢系……”

    真要按你这么说,天子就是希望我先把王贡给领得远远的,然后才好找机会收拾他吧?则我若前日不上奏还则罢了,既已上奏,且天子亦允,是断不肯让我再轻易撤销任命的——那王贡迟早要拉我垫背啊,怎么办?

    急忙直起腰来,然后朝着裴诜深深一拜,恳求道:“当如何做,还望大兄教我。”

    裴诜斜睨裴通,假意轻叹一声,说:“所谓祸福非由天,皆人所自取——贤弟前日请封韩王,为何不先与阿爷和为兄商议啊?”

    裴通心说我就知道!我自作主张跑去讨封,没跟你们爷儿俩商量,所以你们心怀不满——可是我敢商量吗?你们要么阻我求封,要么觉得有利可图,多半会怂恿二兄(裴暅)去抢占先机,怎可能轮得到我?!

    心中暗怒,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再拜道:“总是愚弟贪图利禄,行事有差,失了孝悌之义,阿兄责备得是……然请念在非虽同母,终为兄弟,千万救小弟一弟吧。弟若罹罪,父兄面上也不好看;弟若能守韩祀,也可与中朝的父兄遥相呼应,以为助力……”

    裴诜赶紧双手将其扶起,抚慰道:“我若无意搭救贤弟,今日何必来访啊?”随即就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裴通,介绍说:

    “高瞻高子前,渤海旧族,矫矫不群,永嘉中举族而依崔毖,熟悉东事,乃是韩国相的不二之选。前刘公定平州,高子前出降,署为参军,刘公归洛,留其辅佐刘始仁;今方召刘始仁来,不管高子前从或不从,吾都自刘公处为贤弟请得荐书,料想子前必不推辞。”

    裴通赶紧双手接过书信,心说我前些天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请荐合用之才,刘琨府上也不是没去过,结果一个二个全都砌词敷衍,就算有所举荐,也都是肯定在中原混不下去的庸碌之辈……你倒能从刘琨那儿求来举荐高瞻的书信?其中多半有什么利益交换吧。

    也好啊,你肯为了我跟别家势力交换利益,正说明西裴还没有彻底放弃我……想想也是,即便心有不满,谁肯放弃一位藩王呢?就别提什么兄弟情分了,我才不信你是纯出亲情,是兄友,因为我这弟也不恭……

    先不开拆书信,而直接揣入怀内,然后问裴诜:“则王贡之事,阿兄尚未教我……”

    裴诜心说我就是怕你放不下王贡,所以才特意跑去向刘琨求来一位可用之才啊。如今既有高瞻做备选,你心里有底气了吧,不会再紧抓着王贡不肯放了吧?

    当下不答反问道:“贤弟此去,可是欲自青州乘舟,北向带方么?”

    裴通点头说是——“此去就藩,路阻且长,加之河北平定不久,据称野外仍有饿殍,盗贼亦未绝迹,为策万全,乃谋自青州赁舟下海。至于直向带方,自海冥上岸,还是先向辽东,尚且未定……”

    裴诜建议道:“据愚兄所知,辽东无良港,海舟多不泊,且自辽东而向带方,路亦荒僻漫长。贤弟若恐带方初定,形势晦暗不明,不敢遽往,乃可稍北,自乐浪郡南浦笼岸,先至朝鲜(乐浪郡治),觇看形势……”

    裴通拱手受教。就听裴诜继续说道:“只是海上常有不测之风浪,即便舟大不至于倾覆,若过于靠近舟舷,亦恐失足落水,但落水,再无幸理,且尸骨难寻——贤弟千万小心啊!”

    一边说这几句话,一边似笑非笑,注目裴通。

    这裴通还有听不明白的吗?当即俯首再拜:“阿兄良言有千钧之重,实救愚弟于陷阱之中,弟铭感五内,岂敢不从命呢?阿兄放心,弟自当以高子前为辅弼,为国家镇定三韩,屏藩东北,亦使我西族可以长盛而不衰……”

第五十八章、从成都到滇池

    靖德四年二月,陶侃终于击破李寿在绵竹的防线,进迫雒县。

    雒是益州旧治,距离成都不过百里之遥,且无险阻。而李寿既败,李班又被陆和围困在阆中,则成都可用之兵,已不足万众了。

    因为缺乏组织性、纪律性,使得成军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遇挫,士卒必然奔散,还肯跑回成都去为李家效命的,少之又少。到了这般境地,李雄再无回天之力,不禁气沮,旋在李骧的反复劝说下,打算去帝号向华朝称臣。

    李寿倒是还不肯罢休,建议暂且放弃成都,南退至犍为郡内,聚集兵马,图谋再举。但且不论这主意有多么不靠谱,以他败将之身,如今放屁也不响啊,终为李雄所斥退。

    于是李雄就派李骧去往陶侃军中商谈条件。李骧先提出来,希望能够去帝号而为华藩,并交出三巴和益州之半,仅守蜀郡以南地区,以换取陶侃的退兵。陶士行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说:“大军既至雒,旦夕可临成都,则李仲俊(李雄)尚望王于蜀地么?”

    我也不要求你无条件投降,但你们提出来的条件,能不能更有诚意一点儿啊。

    李骧颇感无奈,于是极言李氏本无外于中国之意,纯属为故晋官吏所逼,无奈而割据梁、益——“素闻天子仁厚,可能宽恕我主,使免死罪啊?”

    陶侃点点头,安慰道:“吾来前,亦请天子之命,将如何处置李氏。天子云,李氏虽然割据一隅,不从王化,终无大杀戮百姓之恶,反有恩惠于益州,与胡、羯不可并类,自然不必显戮。若肯幡然改悔,可如昔刘禅、孙皓故事……”

    也就是说,李氏一族只要肯投降,随军内附,不但性命无忧,且还能长享富贵——当然啦,几代之内,别想要彻底的自由了。

    然而陶侃随即将话锋一转,道:“只是,若李氏止王于梁、益,还则罢了,竟敢僭号称帝!则不知究竟何人怂恿李仲俊啊?虽百死不能赎其辜也!”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于是李骧返回成都之后,即奏明李雄,将前丞相范贲诱至朝中斩杀,随即李骧就捧着范贲的首级,二入华营。

    ——当初撺掇李雄称帝的本是范长生,可惜范长生早就已经挂了,故而李氏才斩其子范贲,以表示自家的诚意。而陶侃之所以授意李骧杀范贲,一是为了威吓尚不甘愿臣从的李氏族人、臣僚,二是明宣篡僭之恶,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当下见了范贲的首级,陶士行便即点头道:“可矣——吾当先入雒。”

    于是雒县打开城门,放华军进入,陶侃在城中歇兵三日,以待李雄做好投降的准备。甄随对此表示不满,说:“既已得雒,当直取成都——倘若李雄假意出降,其实南逃,又怎么办?”

    陶侃笑道:“彼若敢逃,举族殄灭——自可由甄将军率兵往追,将军岂不愿乎?”

    甄随心说我腿脚要还利索的话,当然希望李氏不肯投降,我好把他们全都杀光啦,只可惜……

    三日之后,华军主力离开雒县,进至成都郊外,李雄果然自缚舆梓来降,陶侃乃亲解其缚,命撤其棺,然后拉着李雄的手进入了成都城。

    成国——原本历史上,李寿篡位后改号为汉,故而史称成汉——就此覆灭,李雄被押至洛阳,降为朱提侯。

    终究李雄并无大恶——实话说当晋末天下大乱之时,李氏在益州自立后,颇为关注民生,尚能保安一方,对于地方而言,其功不下于凉州张氏——所以就不必如晋对待孙皓那样,给个“归命侯”之类极不厚道的恶号啦。

    且说李雄既降,李班等亦不能独存,周边郡县,乃陆续降附。自然还有坚决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势力存在,陶侃乃命陆和、周抚等分兵往定。

    前后招收李氏降卒不下三万之数,其中巴蜀之民,全都释归陇亩,至于略阳氐和原本跟随李特兄弟入蜀的关西百姓,则计划分批迁回雍、秦二州。

    想当年李氏之所以在蜀地造乱,进而割据一隅,除了晋吏的逼迫外,很大一个原因,乃是主客之隙——也就是流民和原住民之间的矛盾。倘若仍将这些流民安置在蜀地,恐怕几代人之内,矛盾都不可解,必然导致地方不稳,盗贼四起,所以还不如赶他们回老家去为好啊。

    当初流民乃是因为关西大饥,无奈而入蜀就食——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啊。后晋吏逐其还乡,但关西饥荒虽解,社会仍不安定,则好容易跑出来了,谁肯毫无希望地再回去?李特兄弟因此才竖起了反旗。如今关西已平,但是地多人少,正好把这些流民迁徙回去,以实两州。

    即便李氏等略阳氐,也多以农耕为主,游牧习性十不存一,既然如此,让他们回老家去屯垦,对于国家和对于个人,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至于巴蜀土著的排外情绪,这问题得另做筹谋,尝试逐步消解,若想要利用主客矛盾来控驭巴蜀,必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巴蜀主众而客寡,李氏乃靠着扶持客民镇定地方,难道华朝还能这么干吗?

    所以巴蜀虽定,其事千头万绪,不是那么容易就搞得掂的,而中朝虽然已有准备,将陆续委派能吏前去治理梁、益二州,山高水长,终须时日。陶侃为此不能离蜀,大军亦不便遽归中原。

    直到仲夏之时,两州才终于安抚得差不多了,而甄随的断腿也近乎痊愈。腿脚一灵便,甄蛮子又坐不住了,乃自请将兵三千,南下去收宁州。

    对于此事,陶侃原本属意陆和,但甄随却说:“正当暑热,南中多瘴疠,小陆是青州人,哪里呆得惯呢?一旦中了暑,甚至于染疾,军中又无良医,怕是有命南下,无命北归,要埋骨在蛮荒之地啊……”

    陆和在旁斜睨甄随,心说我招你惹你啦,没事儿你咒我干嘛?!

    “……末将是湘州人,走惯了山地,穿惯了丛林,也受得暑热,也闻得瘴气,则陶帅不委我往南中去,还能派何人呢?”

    陶侃心说你总是有理由啊,问题这理由我还不好驳……沉吟少顷,便道:“甄将军确是往定宁州的不二之选,只是三千兵无乃太少乎?想李氏屡遣大将,率上万兵马南下,皆不能定宁,何况区区三千人?”

    甄随笑道:“兵有多何用?巴氐上万,难道还能当老……末将所部三千不成么?”随即正色道:“如末将此前所言,须选体力上佳,能行蛮荒,能避瘴疠者,始能随我往定南中。以此为条件,即三千人亦不易选,恐怕还须自蜀中现招募呢。”

    于是最终,他就精挑细选了三千人,渡泸水而向南中。陈剑从行,途中问甄随:“本以为甄帅欲自益州出兵,东取荆、湘,不料却向南中……”甄随笑道:“小陈你想得不够长远。欲自巴蜀东进,须如昔日王濬一般,造大楼船,沿江而下,然而楼船岂是三五日便能造成的啊?我若待其船成,既无趣味,又恐朝廷召我还洛,不如先向宁州——等老爷回来,估计船也造成了,自可再建东定江南之功。”

    先打哪儿再打哪儿,怎么才能让自己永远没有坐冷板凳的机会,一直都有敌可杀,老爷心里有数啊——做人呢,就得讲点儿计划性。

    陈剑敬服不迭。但他并没能跟着甄随跑太远,才到朱提,还没能渡过泸水呢,陈兴国便即染疾病倒,差点儿连命都交代了,甄随只得命人将其舆归成都,寻医者好生调治。

    从成都平原最南端的僰道县(也即后世的宜宾市),进入丘陵山地,前往宁州治所滇池(在后世玉溪市江川区),足足一千五百里之遥,即便甄随找了合适的向导,所部又皆精兵,行军时他更是带头跑在第一个,日行亦不过四五十里而已——估计得走一个来月。好在才到铜虏山,王逊便遣部将爨琛前来接洽,表示愿从王化。

    王邵伯守备宁州,已经整整十年了,内抚诸夷,外御巴氐,亦颇感心力交瘁。他曾经多次派人东行,经广州北上,向司马睿和王敦讨要援军,却总是得不到回应。等到听闻应詹守牧湘州后,王逊看见了一线曙光,即致书恳请,希望应詹能够西取牂柯,打通到宁州的道路——那以后请援兵、要物资就方便了呀,至不济一旦失败,我也有后路可退,不必要跑到同样蛮荒的交、广去。奈何应思远所部兵马不多,西行不久,即被氐兵逐退……

    对于王逊来说,真所谓“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还剩几个连”……

    华朝肇建已然四岁,则再怎么偏远,消息闭塞,王邵伯也终于得着信了。他想派人前去洛阳表态,奈何北面是巴氐,东面是建康政权,山迢水长,根本就不可能潜行而过,无奈而只得继续跟滇池城内死扛。

    巴氐杀得最远的一次,前锋已至同濑,距离滇池不过四百里之遥,却被宁州将姚崇、爨琛拼死给堵了回去。然而姚、爨所部也损失惨重,回滇池后就对王逊说,这样的仗咱们打不起几场啊,倘若氐寇再来,必无幸理……

    “使君何不暂降于成?宁州偏远,成主必不能别遣官吏来接任,或大发军来守备,我等乃可得着喘息的机会……”

    然而此议却被王邵伯一口给回绝了。王逊说:“我持节来此,为国家守此荒蛮偏远之地,已将十岁,虽死,有望留名青史,又岂可为德而不终啊?卿等且再坚持数岁,王师必来救我。”

    姚、爨等人都说:“使君说梦话,王师唯能凭江自守,即牂柯亦不能下,安能来救我?”

    王逊笑道:“卿等以为我所说是指建康么?我实云洛阳也。”随即正色道:“华受晋禅,便为中国之主,我为晋吏,自当从旧主而臣于华。建康虽欲隔江而治,然晋王竟不敢践位以绍晋祚,则名不正,言不顺,其败可期。然在某想来,华天子欲定东南,当先向西南,候取巴蜀后,伐吴乃易——因此不过数年,必将与氐寇交锋。”

    顿了一顿,看看众人不以为然的脸色,他便说:“倘若我言无效,华军先向吴而后取蜀,或者取蜀不胜,则我当自刭以谢天下,任由卿等或真降,或伪降于成都吧。”

    众将吏闻言,赶紧拱手,皆云不敢。

    等到陶侃接受了李氏的归降,消息数月后终于传入宁州,王逊大喜,即谓诸将:“我前日之言,不是应验了么?”就打算派出使者,前往成都,却为诸将所阻。诸将都说:“我若从华,必恶于晋。倘若华军止步于益,而交、广之兵却自东而来,如何处?”

    王逊怫然道:“彼等前不能自交、广来救我,如今又何能来伐我?”

    然而诸将固请,说不如再等一段时间吧,看看华军是否有收取宁州之意,再作决断不迟。

    主要他们跟空降兵王逊不同,都是南中大姓,属于地头蛇,巴不得华人虽灭成而不来理会宁州呢,那不就能光保着一个王使君,踏踏实实做西南土皇帝啦?干嘛一定要再多找一个婆婆来啊。

    一直等到甄随入于宁州,诸将才不敢再阻王逊了,爨琛即奉命前往迎接。甄随见了面就问:“汝姓笔画甚多,老爷认不得……可是西南夷种么?”爨琛心中恼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谄笑着解释道:“非也,吾亦颛顼之玄胄,祝融之渺胤,乃春秋时楚国令尹班朗之后,汉末始入南中——昔蜀大将爨习,乃是末将曾祖。”

    甄随斜睨着他,心说:“老爷却不信,多半是攀附——蜀将有张飞、赵云、黄忠、魏延等,皇帝从前说古时,也从没提过有姓什么爨的……”

    爨琛将华军接至滇池,王逊出城来迎,见了甄随,便即屈膝而拜。照道理来说,虽然甄随的品级要高过王逊,但还不到天差地远的地步,他就应该同样跪倒,对拜还礼才是;然而甄随却只是缓步上前,伸手去搀扶王邵伯而已。

    宁州诸将吏见了,面上都隐现怒色。

第五十九章、有病

    甄随不向王逊还礼,宁州诸将吏皆感不忿。

    甄随倒也注意到众人的脸色不好看了,于是将王逊搀扶起来后,便即倒退一步,然后深深一揖,致歉道:“我非无礼,一则甲胄在身,二则近日染病,膝盖每日针扎一般疼痛,实在是拜不下去啊……不知城中可有良医,为我诊治哪?”

    宁州虽然偏远,人口稀少,开发程度很低,但堂堂州治,合格的医生还是能够挑出几个来的。直到入城后遣医生看过了,众人这才相信——敢情甄将军是真有病啊,不是为其无礼举动而随便找的借口。

    其实甄随离开成都前,陶侃就反复叮咛过,说王邵伯护守宁州,抵御巴氐已经十载,不管他是肯于从华还是仍旧心怀故晋,其志皆可嘉,其行皆可勉,你可千万不要仗着名高位尊,特意折辱于他啊。再者来说,倘若他抗拒王师还则罢了,若肯归从,我军终究远来,南中将吏必怀警惕之心,你若是行为无礼,若再逼反了彼辈,则于国家无功而有罪了。

    终究宁州那么大,户口却不蕃,多山林瘴疠、蛮族夷部,人要是躲藏起来跟你打游击,不是三五年便可底定的——你也盼着参与攻伐江南之役不是吗?倘若陷身泥淖之中,恐怕就赶不上了。

    正是因为有陶侃的叮嘱,最主要甄随不想在南中浪费太多时间,才肯咬牙忍住性子,和颜悦色地跟南中将吏解释:我是真有病啊。若其无病,必不至于连膝盖都不肯弯;正是因为有病,则我本无倨傲之意,却被你们误会,那多划不来啊——这必须得解释。

    甄随这毛病,也就这俩月才得,不犯病的时候自可奔蹿如飞,但三不五时的却双膝剧痛,曲折为难,只好跟丧尸似的直着两条腿缓缓走道儿……医生看诊之后,就对他说:“将军双腿,想有旧伤,损及筋脉,但炎热多雨时,不时发作……”

    甄随忙问:“可能治么?”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说:“某可尝试施针用灸,减缓将军疼痛,然终不能断根……”顿了一顿,又安慰道:“若将军不向南来,而往北去,居于干燥寒冷之地,则此病未必还会发作。”

    甄随不禁懊恼,心说想不到半辈子爬山,最终就折在这事儿上……原本我还以为将养将养,就能彻底好了呢。等定了宁州之后,我还要去打荆州、湘州,乃至江、扬的呀,全都是炎热潮湿的气候啊……这若是正在阵上,突然犯起病来可怎么好……

    看起来,伐江南前,还得抽空回趟洛阳,去访求更靠谱的医生。原本打算天下大定后,就回老家过下半辈子,如今估计湘州是呆不住喽,甚至于长安、洛阳都不可居——难道老爷要在并州……甚至于其北部晋阳等地终老不成么?

    巴蜀既定,那么伐江南也就必须提上议事日程来了。

    某一日,裴该召来著作郎王羲之和秘书庾翼,问他们:“卿等可能为朕做书,劝告父兄,不如早早降顺,以免刀兵起时,生民涂炭啊?”

    王羲之和庾翼都是去秋太学试时以外舍生身份合格入仕的——这种变相的科举制度,裴该都筹划了好几年了,却直到去岁才终于得以施行——只不过二人年纪都还轻,又没有什么实务经验,所通者唯有经史,所长者唯有书法,故此吏部在得到李矩的关照后,即命二子入秘书省。

    秘书省旧掌国家图书,后与中书省同,亦典机要。华朝之秘书省,则除管理图书外,还负责为天子草拟和润色诏令,名义上不再掌机要,其实接近天子,对于国政仍然保有一定的影响力。

    庾稚恭的策论四平八稳,吏部认为有培养从政的资格,乃进为秘书。至于王逸少,经史方面的成绩比庾翼要强,策论则完全不知所云,因此虽然同入秘书,却任职于著作局,为著作郎。

    晋代的著作局很小,只任一名著作郎和八名佐著作郎;华朝的著作局,却在裴该的坚持下,规模扩大了好几倍,以著作监、丞为主副官,下设著作郎、校书郎等近三十人,主要任务除管理典籍外,还要他们重新梳理诸经、诸子,刊刻权威版本出来。

    ——学术可以讨论,教材则必须是官方的,并且只能有一套!

    可是即便如此,著作局亦常感人手不足,希望吏部能够再拨良才。这是因为在原本历史上,五胡之乱绵延百余载,对于传统文化的破坏极其严重,无数典籍因此亡佚;在这条时间线上,裴该原本有机会拯救一批的,却被他作为逃亡的掩护给主动舍弃了……

    但终究在他的努力下,大大缩短了北中国动乱的时间,客观上挽救了相当数量的公私文书;而即便那些彻底找不回来的,好在读过的人很多尚且在世,颇能够凭借记忆力补足一部分——只可惜没有蔡琰那种既家学渊源,又博闻强志的奇才了。

    因此搜集、整理乃至补足这些文书的工作,就全都落到了著作局头上。根据裴该的估算,我怎么着也能为后世多保全两三成的图书下来吧。

    不过王羲之进入著作局后,却并没有参与点校经籍,或者整理图书,整天就忙着抄书了……监、丞等都听李茂约说过,此子虽然年轻,却是卫夫人的高足,又曾受过其父兄的指点,或隶或楷,以及新兴的行书,皆为当世之矫矫者;试之果然,于是便用其所长,把抄书的工作全都堆去了他的案头。

    王羲之倒是得其所哉——就当练书法了,难得的工作竟然能跟兴趣如此契合。

    前不久,著作局完成了《三礼》(周礼、仪礼、礼记)的校勘,用郑玄之注,乃命王羲之誊清了,上呈天子预览,请求开版印刷。裴该大致翻了一下,就问:“较卿等前所勘《书》、《易》,字迹清雅峻秀,且自始至终,纯然一体,不知为何人所录啊?”

    著作监明确回答道:“新任著作郎王羲之。”顿了一顿,又说:“乃请即将此字付梓,未知陛下允否?”

    裴该说允啊,当然允了。暗道将来著作局刊刻推广的这部书——可能还会有别的——必然为万世所追捧,内容暂且不论,那可是“书圣”的亲笔啊!哦,到时候我是不是先问王羲之要部签名本来呢?

    拉回来说,裴该这一日召见王羲之和庾翼,希望他们可以作书送往江南,劝说王氏、庾氏等主动归降,以免遭受刀兵之苦。其实在这件事上,裴该内心很矛盾,既希望通过一场摧枯拉朽般的军事行动,把江南的各种残腐势力尽量清扫干净,更便于社会的长治久安;同时又考虑到兵危战凶,必致横尸遍野、生民涂炭……都是自家人,能不打还是以不打为好吧。

    故而即便知道王、庾辈不会那么轻易俯首的——要从华早就从华了,起码可以派人过江来谈条件嘛——仍然叮嘱王羲之和庾翼写信去劝降。然而王、庾二人却皆苦笑着请罪,说:“臣等即于入仕之前,亦常致书父兄,申以大义,望其幡然改悔……惜乎书多不答,即答,亦不过闲叙家常罢了。”

    裴该心说什么“申以大义”?多半是“晓以利害”吧。估计没蛋用,首先王敦雄踞武昌,是不肯轻易交卸兵权的,而王敦若不表态,王导也不敢擅降,庾亮更是王导的跟屁虫……

    不禁轻叹一声,说:“朕昔在建康,与王茂弘、庾元规等常有来往,虽难免稍稍龃龉,却不意如今天堑相隔,竟成寇仇……彼等不过寄望侥幸,以为江南可守也。然而江南果然可守么?南人暗中向朕纳款者,不知凡几;倒是卿等既在中朝,本是最佳的联络途径,卿父兄却不知用……”

    确实有不少江南臣僚,尤其是南方土著,通过各种渠道向洛阳致意,即便不明说愿为内应,也委婉地表态,倘若王师渡江,我等必从。好比说贺循之子贺隰,就派人秘密渡江到洛阳来联络刘隗,说我当初在公门下,为公设谋脱难,这事儿您可还记得吗?

    ——想当初江东之乱,王敦使钱凤为先行,入建康搜捕刁协、刘隗,刁玄亮不免于难,刘大连却靠着门客贺隰的劝说,先跑去吴兴王府上,托庇于吴兴太妃裴氏,这才能够逃脱钱凤的毒手。

    贺隰,还有纪瞻之孙纪友等人,那跟裴该也是有过交情的——曾经同游覆舟山,裴该北渡前,还通过他们向几家土著豪贵商借过钱粮。只是如今裴该贵为天子,他们当然不好直接凑上去说:“皇上您还欠着我家的谷子呢。”而只能因贺隰曾献策救刘隗之功,请求刘大连帮忙转奏。

    江东士人之所以与洛阳政权暗通款曲,主要是对王敦不满——王茂弘还肯笼络南貉,王处仲却几无此心啊;而即便王导,也只知道拉拢贺循、纪瞻等老一辈而已,于其子弟,并没有太过下心思录用。

    在原本历史上,东晋肇建后最显赫的家族是王、庾、谢、桓等,皆为侨客,所谓江南五俊——顾荣、贺循、闵鸿、薛兼、纪瞻——其后人大多止步于州郡之守。尤其琅琊王氏还则罢了,那庾、谢、桓等,在中原时不过二三流门第而已,则东晋政权宁用彼等也不用江南大族子弟,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贺隰、纪友等辈,全都暗中怂恿家中尊长,说以如今之势,华军迟早渡江,咱们得欲做准备,才能保证家族的安泰啊。终究南貉、北伧,矛盾很深,要不是裴该规复洛阳后,侨客不少北还,估计如吴兴周氏之乱还得多来过几场。南人想自治是不现实的,一定要找个依靠,则从晋还不如归华,对自家可能会更为有利呢。

    终究如今侨客的核心就在建康和武昌,如同两柄利剑,悬在南人头上;而若从华,天子或居长安,或居洛阳,即便派北人来治理江南,咱们敷衍和架空起来也比较方便一些吧。

    这种情形并不特殊,想当初谯周为什么先做《仇国论》,煽动失败情绪,继而又劝说刘禅投降?就是因为巴蜀土著与荆州士人之间的矛盾太深,即便诸葛亮都无法弥合,等到蒋琬、费祎、董厥、樊建等执政后,更是直接把土著按在地上踩,谯周等辈怎么可能会开心?

    同样在东吴,孙氏重用的也皆淮泗人士,彼等与江南土著之间的矛盾,通过暨艳一案便可看得很清楚了。

    国家政权核心若在中原,则汝等既可来,我等亦可往,出出进进的,即便因为所居偏远而稍弱一头,终究不会被拉得太远,甚至于时间长了,还可能有胜出的机会。但若主客都蜷缩、拥挤于一地——或巴蜀,或江南——那就只有客谋主地,客夺主权啦,土著对客居者的老家根本伸不过手去;就这一亩三分地,原本全都是我的,如今却要分润于汝,汝却无可予我,那谁肯甘心啊?!

    故此裴该对平定江南,信心很足。这不跟淝水之战时候似的,江南政权已经基本上稳固了,即便土著也没几个会认为但从北方,可得显耀机会——秦主身边儿或氐、羌或鲜卑,连外族都封不完呢,啥时候轮到咱们这些读书人了?

    不过即便如此,时间也不可能拖得太长,一则于中原地区恢复民生不利——南北资源要能相互流通,才能对双方都有益处——二则也怕再生什么变数,或者南人久望王师不至,终至心寒。因而裴该在命王羲之、庾翼退下之后,便召枢部使、副许柳、郭默,以及新任兵部尚书张敞、侍郎杨清等人前来,商议南征之事。

    许柳说:“臣观前书,觉今与晋、吴对峙之时,形势相差不远,乃当从晋武帝之故智,分兵三道以伐江南——即以徐方之军,下于建康;兖、豫之军指向武昌;巴蜀水师沿江而下,夹击逆贼。

    “南人孱弱,非我百战精锐的对手,所虑者唯王敦水师也。则若以巴蜀水师相敌,非大造舟船不可。昔晋文(司马昭)于灭蜀前曾云:‘吴地广大而下湿,攻之用功差难,不如先定巴蜀,三年之后,因顺流之势,水陆并进,此灭虢取虞之势也。’其后因受禅等事,及树机能乱于北方,定蜀十七年后方始伐吴。

    “于今断不必等待十七年之久,然亦当期以三载,使巴蜀舟船可成,且朝廷积储丰厚。”

    郭默闻言不禁笑道:“枢使此言,未免太过持重了。”

第六十章、水战利器

    许柳建议再积聚三年,然后大举伐蜀,郭默却笑他过于持重。

    随即郭景道转向裴该,说我也研究过了昔日晋师伐吴之役——别以为就你许季祖读书多啊——发现跟今日的形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最大的区别,自然就是三国鼎立已久,士人百姓各居其地,各保其主,所以吴、蜀之力比今天要强得太多。尤其东吴,孙皓之时都还有力量北侵,不象如今的江南,也就趁着苏峻造反冒过一回头,还被顺利给按了回去。

    其次巴蜀既定,陆抗乃上奏吴主,使实西陵、建平之守,目的乃是为了拮抗长江上游。可是如今荆州方向却兵寡而力弱,尤其王敦还放了一个完全不通军事的王廙在那里——“倘若期以三岁,若王敦易以别将守荆襄,恐怕于我军不利啊。”

    第三是建康方面的防御薄弱,不象当年孙吴主力都在东线。晋伐吴之时,西线的王濬于十二月份出成都,乘舟船东下,先与杜预夹击襄阳、武昌,三月而至建业;东线的王浑则是正月出师,却因为与张悌、沈莹等在江北激战,导致反落在王濬之后。而如今咱们若将主力放在东线,可以直抵江边,不必顾虑晋人北出。

    当然啦,要防王敦从武昌乘船来援,因此——“可先使巢湖水师出濡须口,封堵王敦东援之路,则渡江破建康易也。建康若破,武昌安能独存啊?巴蜀之军,未必要临战场。”

    裴该闻言,略略颔首,于是就问了:“巢湖水师,今可能用否?”

    这属于军政范畴,理当由张敞回答。然而张敞曾任祖逖长史长达七年之久,为其统筹粮草物资,祖逖入职枢密使后,接替祖约任豫州刺史,今年年初才刚返回中朝,主掌兵部,于部中事务尚未理顺,因而被迫转过脸去,注目侍郎杨清。

    杨清倒是长期负责兵部的器械、物资,跟随兵部从枢密省转去尚书省——根据新规定,兵部及下属各司主官,皆命文职,副官则文武皆可——事务娴熟,经验丰富,就此代替尚书回答道:“臣等有负陛下所托,巢湖水师,恐怕尚不敷用……”

    他说一则国家用兵的重心,才刚转向南线,此前对水师的人员、物资补充不够,导致虽经数载,大小船只仍然不足百数,其中楼船仅仅三艘而已——估计是武昌水军的四分之一。其次是无论造船工匠,还是合格的水兵,都比较难以招募,因而即便加大投入,相信在三年之内,都很难在数量上、质量上,得与敌军相拮抗。

    当然最重要的,是缺乏合格的水师将领,光靠那半吊子卫循,根本就不行啊——“卫因之督造战船、筹划物资,勉强可用,至于率师御敌,恐怕难当江南下将,况乎王敦啊?”

    ——王处仲虽然也是北人,终究他南下已经十来年了,独镇柴桑、武昌也有个五六年,该怎么打水仗,肯定早就练出来了呀。

    “是故以臣等预判,今日之巢湖水师,用陛下所授大拍杆,或可出濡须口,抵挡武昌方面等量舟船,但若王敦倾军东下,恐怕难以阻遏三日,便将溃败……”

    裴该闻言,微微一笑道:“卿之估判,仍嫌乐观了些。”

    想当年曹操在玄武池训练水军,然后气势汹汹直下江南,打荆州主要靠的是陆军,以及刘表过世导致荆襄分裂,而轮到打东吴的时候,却仍被迫要启用蔡瑁等人统领的荆州水师,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池塘湖泊里的水文状况,跟大江大河可是截然不同的啊,就好比江河与海洋也不同,江船不能入海作战,则湖泊里练出来的水兵,又怎么跟正经江上水军交锋呢?

    再者说了,虽然江南近十年来并无大规模水战,终究武昌水师纵横江上,调运物资、协助剿匪,经验是很丰富的;巢湖水师未经一战,纯属闭门造车,若是真在水面上遭逢了敌手,必致手足无措啊。

    光在船上立些大拍杆就有用了吗?一则拍杆拉扯、转动不易,且难以取准,二则拍杆只能装备在大船上,而目前巢湖水师可装拍杆的楼船仅仅三艘……恐怕到时候拍杆最多凿穿敌军一两条舰船,而敌方水兵就已然汹涌登舷入舟了吧。

    沉吟少倾后,裴该终于缓缓说道:“水上交锋,唯有陶士行可任……”华军中高级将领之中,也就只有陶侃有水战经验了吧,看起来必须得把他从益州调到巢湖去啊。

    正如郭默所说,只要能够击败,或者哪怕仅仅是封堵、迟滞武昌舟师东援,华军主力便有望渡过长江,直逼建康城下,而是否要从巴蜀以大船临江,其实意义不是很大。

    巢湖作为水师基地,别无二选,不仅水面广阔,而且有濡须水可直通长江,只要能出濡须口,便可拦截柴桑、武昌方面的舟船东援。当然啦,你首先得拦得住,其次须防王敦先期派船堵住濡须口——最终还是打得赢打不赢的问题啊。

    不管怎么说,巢湖都已经有一支成型的舰队了,巴蜀水师则还是纸上预案,则将陶侃调去,指挥长江中游的水上战斗,比他留在益州要有用得多。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陶士行,也不可能凭空变出舟船来,更难招募到更多合格的水师将兵,无论造船还是练兵,皆非一朝一夕之功。难道真要如许柳所说,期以三岁,再伐江南吗?这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一些啊。

    看起来除了拍杆之外,还必须新“发明”些水战利器出来。

    于是裴该便命诸臣退下,唯留杨清,对他说:“朕思水上破敌之策……卿且为朕召彭子勤来……”

    彭晓彭子勤,目前从属于兵部,为武库司从六品员外郎——员外郎指各司与副官平级的定额外吏员——一直呆在绛邑附近的秘密基地搞研究。通过此前的一系列战事,已经证明虎蹲炮威力有限,无须大规模装备,而大铜炮又不便于运用,所以彭晓的主要任务,仍旧是改良火药。

    绛邑附近的秘密基地,知道的人不多,杨清久在兵部,自然是清楚的,而张敞初任尚书不久,就未必明晰了,故而裴该才让杨清秘密下令,召彭晓归洛,以便自己面授机宜。裴该的想法倒也很简单,铜炮不是因为过于沉重,后座力也大,所以不便陆战吗?那若搬上楼船,用于水战呢?

    拍杆从来都是建在楼船中部的,一船一杆,不可能多树,而且用人既多,一杆拍罢,重新扯起,再发起码得好几分钟的时间。但火炮却可设置在两侧船舷,虽然发射速度同样缓慢,总可以多设几门,轮流施放啊;至于射击精度堪虞,反正拍杆的精度照样很差……

    我若是能够提前造出炮舰来,则三舰横江,就有望阻挡百舟千帆——是不是能够如设想般简单、好用呢?那便只有交给彭晓去尝试啦,希望他能够不负朕望。

    实话说,以彭晓本人的贡献,官升四品,得封侯、伯都是足够的,只可惜那家伙品性不端,还时常掉链子……倘若此番能够成功造出炮船来,裴该也愿意给他再升一两级,让他将来可以风风光光地返归江南,去跟老师葛洪炫耀。

    甄随既入滇池,并没有在宁州停留太长时间,因为以他的能力,是不可能担负方面军政重任的,此来既然无仗可打,也就只剩下受降一桩差事了。

    遵照陶侃的嘱托——那也是陶侃受裴该所命——仍拜王逊为宁州刺史,并封成德县侯,其下诸将吏,一同旧命。然而王邵伯却不肯接受,他希望能够返回中朝去,或者干脆告老还乡——南中这地方,我可实在是呆够了。

    ——王逊本籍魏兴郡,倒是已经被陶侃、杨虎给打下来了,想回乡很简单。

    这也在意料之中,甄随乃将陶侃的亲笔书信,递于王逊——若要他自己开口,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是。陶士行在信中说,知道邵伯你久牧边荒,必然思念桑梓,但朝廷方灭巴氐而收南中,仓促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继任人选来,还望邵伯再为国事操劳一段时间吧。他说天子已然承诺,且再一任(三年),必召邵伯还都,到时候进位三品,爵封县公!

    王逊没办法,只得答应暂且留任,诸将吏亦喜——这个使君咱们伺候惯了啦,当然以不走为好啦。

    ——然而王逊并未能再任满一期宁州刺史,两年之后,他就病死在了滇池,遗命归葬魏兴。

    甄随请王逊整理宁州的地理、官员、户籍等资料,抄录副本,上呈朝廷,然后他仅仅呆了不到半个月时间,便即启程北归了。表面上是说我膝盖疼得厉害,不便久居南中湿热之地,也想回中原去寻访良医诊治,其实是担心赶不上攻伐建康之战。

    甄随虽是南人,但老家在山林之中,还真不怎么通水战。他想得很简单,以为造船嘛,有两三个月就能搞定了,然后训练水兵,又须三四个月,最晚今冬,便可乘船沿江而下,直取江陵。既然打算带兵走这一路,则造船我不必理会,练兵可是一定要在场的,不是自家练出来的兵,终究使得不会顺手。

    可谁成想急匆匆返回成都,却听说陶侃下令在江州建造战船,才刚召募了人手,调集了物资,建造了工坊,这头一条船都还没影儿呢……甄随乃请前往督造,等到了地方找人一打问,才知道原来船只这么难造啊,工序繁多,没有一年半载的根本造不成。

    陈剑病已痊愈,亦从甄随而至江州,他见工人将造船削下的木片、木屑全都抛入江中,便跑去劝说甄随,下令严禁。甄随不明所以,陈剑解释说:“昔王濬在蜀中大造战船,期以伐吴,碎屑亦蔽江而下,遂为吴建平太守吾彦所查知,上奏吴主,使实建平之防——幸好吴主不从。而今武昌王敦,非昔日吴主孙皓可比啊,倘若因此而遣重兵守备建平,将来我船难下……”

    甄随瞥了他一眼,问道:“小陈汝知道得倒多,是从何处听说的?”陈剑颇感自豪地回答道:“此天子所教也。”

    甄随双眉一拧,说:“天子亦常与我等说古,却从来不曾提起此事,汝才投效多久,如何倒能听闻啊?”

    陈剑不禁有些尴尬,这才老实回答说:“此乃天子曩昔陷身羯营时,说与支屈六知道,末将随支屈六为将,他闲来无事,转述一些……”

    甄随不禁恼怒,说:“天子好偏心,这种事,宁可说与羯将,不肯说与老爷!”

    ——倘若裴该在场听闻,必定会啐他一脸:“呸,朕一肚子的古事,都要说与汝听,汝还有空去打仗么?且朕又不是职业说书人……”

    随即甄随便道:“既然如此,小陈汝去传某将令,严禁抛弃木屑入江吧。”然而陈剑才刚转过身,却又被甄随给叫住了。甄随手抓胡须,就跟挠猫似的,好一会儿,才笑笑说:“却也无妨,且由工人吧,以免耽搁了工期。”

    陈剑疑惑地问道:“甄帅为何说无妨啊?”

    甄随大嘴岔子一撇:“老爷难道害怕王敦增建平之守么?便有万马千军阻道,老爷一样乘舟踏平了他!”

    陈剑苦劝不听,只得悻悻然而退。

    其实甄随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懒得向陈剑解释罢了。他刚才细一琢磨,今日的形势终究跟晋灭吴时候不同啊——

    想当年从魏、吴对峙到晋、吴相争,主要战事都发生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所以吴主就不信晋人会在巴蜀大造舟船,沿江而下,乃不听吾彦之言。可是既然有此前车之鉴,小陈你也说了,王敦非孙皓可比,则我华既得巴蜀,难道王敦非得见着些碎木屑随水漂来,才会担心来自上游的攻势吗?

    根据此前的调查,武昌之兵不下五万,荆、湘两州可用的大概三万,比起昔日东吴之兵来要少得太多了。从来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倘若王敦被迫要守备整条长江防线,还须实建平以封堵上游的舟船,就更容易被我军撕开缺口,渡过长江去了。

    当然啦,甄随本人是希望王敦全力防备江北,而不把上游当一回事儿的,则他将来乘坐大船,便可顺利出巴,夺建首功。问题王敦多半会增建平之守,这事儿他左右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特意严禁抛掷木屑,做此无用之工呢?

第六十一章、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

    夏末秋初,裴通终于整理好了行装,陛辞归藩,裴该亲自送出洛阳东门。

    慕容皝时亦在洛阳,乃上奏恳请,说东北方情势臣最稔熟,希望可以护卫韩王,送其归藩。

    此前裴该以征高句丽得胜,酬奖功绩为由,召慕容皝入京,慕容廆本不愿遣,还是慕容皝自己说:“天子既下诏命,岂可推拒不遵?今北方强者,唯我与拓跋,儿臣请入觐天子,恳请天子授命,允父王去讨拓跋,从此统一鲜卑,雄踞大漠。”

    慕容皝乃是慕容廆的次子,却是嫡长,年方若冠,便已被册封为辽王世子。此人颇有才略,却性情多疑,不但猜忌庶兄慕容翰,跟几个同母兄弟慕容仁、慕容昭等,关系也不怎么好。因而慕容皝常虑世子之位坐不久长,乃希望靠着入洛觐见,得到朝廷撑腰,则诸兄弟或将不敢再觊觎储君之位了。

    本以为朝觐天子,接受犒赏,拉拉关系,找找靠山,顶多在中原居留半年左右,便可返归东北去的,谁想慕容皝既至洛阳,即被任命为礼部主客司郎中——看这样子,短期内是不打算让他回老家了。

    慕容皝等于是辽藩在朝中的任子,一般情况下,这种身份不过给个散职,留在都内悠游闲居罢了;然而裴该颇为看得起这位原本历史上的前燕文明帝,直接授意政事堂和吏部,给了他一个实打实的职务。

    慕容皝虽然感激天子的厚遇,却并不想就此踏实在朝中做官——朝官做得再大有啥用啊?除非我能入政事堂拜相,但且不说藩王世子的身份,光我的年岁,就绝不可能实授三品。他担心自己久离本部,将会逐渐的与乃父慕容廆,以及父亲左右亲信生分起来,最终导致兄弟们有机可乘。

    于是刻意奉迎中书右仆射裴诜,然后寻机委婉地道出顾虑,希望裴诜能够相助自己返归本部。裴诜笑着安慰他说:“若在国中,兄弟觊觎,即生父亦不能无疑,何如暂离啊?但得天子信重,辽王之位,迟早是卿的——此所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出外得生也。”

    慕容皝心说这中国的史事么,我也是了解的,你可别蒙我。照你的意思,我慕容部迟早大乱,然后我要等到七老八十再回去收拾残局?重耳即便能霸,颠沛流离一辈子,他在位才有几年啊?这种君主,不做也罢……

    然亦无计可施。故而此番裴通之国,慕容皝就提出来了,以自身熟悉东北事务为藉口,请求代天子送韩王前往带方——只要到了东北地区,再回家就是一迈腿的事儿,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朝廷还能强迫我再回来不成么?

    然而奏虽上,天子却仍不许……

    正如裴诜所说,裴该确实盼着慕容廆死后,诸子争权,慕容部大乱,到时候才好利用慕容皝,将其部彻底掌控在手中。

    且说裴通去不过两月余,才刚抵达带方郡,便有上奏送回都内,说国相王贡乘坐海船时,不慎落水殒难……

    裴该得奏,不禁唏嘘,心说王子赐你精明了一辈子,最终还是着了人的道儿啊。

    裴该之所以准许王贡追随裴通北上,并非如裴诜所说,要先把那“毒士”放诸荒远,然后再找机会收拾——真若有此心,他大可以密令裴通下手嘛。一则蛮夷之事向来难弄,确实需要王贡之类的人物协助裴通;二则他也希望王贡就此可以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从而落得一个好下场。

    王贡实设谋以害裴丕,虽然并无实证,裴该也自然心中有数。然而他本人是那场事变的受益者,又怎么会因此而痛恨王贡呢?恼怒王贡谋而不告、专断自为是有的,心伤裴通殒命也是有的,但还到不了因此就想除去王贡的地步。终究裴丕等人跟他只有名义上的亲眷关系,比起接触频密,从而多少培养出了一些感情来,远远不如王贡。

    然而裴该一见裴通上奏,当即明白,王贡绝非偶然落水陨难,其中必有蹊跷!但此事即便下于有司,下令彻查,估计也不会有啥结果,更不可能直接去问裴通。再者说了,以裴通的性情,未必能为此事,或许是有人挑唆他谋害了王贡,也有可能是朝中那些忌恨王贡者,随便哪个买的凶,杀的人。

    裴通可是领着连官吏带兵卒,好几千人泛海前往东北去的,想往其中塞一两名刺客,绝不烦难。裴该最怀疑的,乃是裴轸、裴彬,终究他们是裴丕的亲兄弟啊,倘若从裴嶷或裴诜处听闻一言半语,或者自己通过分析查出了杀害裴丕的真凶,乃使人私害王贡,实在情理之中。

    至于其他朝臣,虽恶王贡,但还很少有人与之真正仇不可解的;他们多半希望能够寻机以国法处置王贡,好就此杜绝对内的密侦之风,未必会私下里下毒手。唯有诸裴,欲为裴丕报仇,但这事儿又不能摆在明面上,便只能为此下策了。

    裴该不禁黯然,心说即便我再如何精明,“难眩以伪”,终究也有被人蒙骗的时候啊。偏偏此事又不便彻查,若恐王贡沉冤不雪,则裴丕又如何啊?倒真应合了佛家的一句话:“自造其因,自食其果。”又如唐代宗所言:“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一家之主是如此,一国之主又有什么区别呢?

    该装聋作哑的时候,也只好装聋作哑吧……

    于是乃下诏旌表王贡,追增三品,荫其子嗣,并准韩王所奏,改以勃海人高瞻但任韩王相。

    裴该自我安慰道:王贡虽死,其恶自消,或许还能名垂青史,总比将来某一天身败名裂要来得幸运些吧。如《列子》语:“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

    江南方面,经过王导等人的反复劝说,司马睿终于默许了称帝之事,打算挑个好日子就迈出那最后一步去——虽然心不甘愿,也不好一直跟臣僚们顶着干啊,必致政权分崩离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李雄出降,巴氐殄灭的消息,司马睿闻报大惊,就此收回前命,不管百僚再如何劝说甚至于逼迫,都坚决不肯僭位了。

    再说报至武昌,王敦不禁默然。华势方炽,挟平定中原之威,发喋血百战之锐,击败蜀中李氏,本也是预料中事,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原本还计划着先拱司马睿登基,则可依诸葛亮故事,承认成国,然后相互策应,共抗华师,一如吴、蜀对魏。

    蜀地山川险要,易守难攻,想当年以刘璋无谋之辈踞守,且更开门揖盗,尚能阻刘备于雒城整整一年,要等荆州兵复东向三巴,两向夹攻,方始被迫而降。再如钟会伐蜀,唾手而得汉中,却仍为姜维阻于剑阁,若非邓艾偷渡阴平,几乎前功尽弃。邓艾之谋,原本就很凶险,非用兵之正道,难道当世还能再出个邓士载,不但能战,而且运气还上佳吗?

    哦,当世确无邓艾,但有一个甄随……

    王处仲只得急召亲信商议,说:“前者,我造舟船,练水师,欲凭长江天险,以阻北军,徐徐待天下形势有变。然今华人既下巴蜀,乃可如国初故事,顺江而下,以谋武昌、建康。彼今精锐不下二十万,而江南之兵,扫数不过十万罢了,恐难抵御——卿等何以教我?”

    钱凤就此提出谏言,说:“臣不敢言必拒华师,但当进言明公,使实冲要之防,以免为敌轻松得趁——此前唯备江北,今须更备巴蜀,则荆襄实为枢纽要害,令弟世将,实不能守也……”

    王廙在诸兄弟中,跟王敦走得比较近,所以王敦才会排挤周访,而任命他为荆州刺史。但是钱凤说了,现在不是任人唯亲的时候,以王世将的能力,实在难当方面重任啊——此前两次谋攻汉中,都被杨虎给怼了回来,便是明证。

    王敦的姐夫郑澹也建议,应当召王廙返回武昌,而更易荆州刺史,同时加强建平的防卫,以备华军东出三巴。

    王敦便问:“卿等以为,谁可代世将守牧荆州啊?”

    沈充答道:“谯王可也。”

    谯王司马承时任襄阳太守,其实此人的能力也很一般,但比起军政两道都彻底短板的王廙来,哪怕世传不足六尺的晏婴都是巨人了,且其勇于任事,更非王廙可比。

    沈充建议以司马承为荆州刺史,而让甘卓、桓罴辅佐司马承,同时下令湘州刺史应詹招募蛮兵,随时做好北援荆州的准备。

    王敦闻言,捻须沉吟不语。钱凤察知其意,乃摆手道:“谯王并非合适的人选,不可任。”

    关键司马承是司马家人,不是王家人,他跟王敦更象是盟友关系——暂时合作以扶江南半壁而御北人也。王敦顾虑到荆州刺史权重,一旦被司马家人得之,那么首先得利的将是建康城内的司马睿,而不是自己或者王家了。

    因此钱凤就推荐王敦之兄王含出任荆州刺史。王含曾任庐江太守,后来司马邺用裴该之言,收回了庐江郡,改属兖州,王含即返回建康,于司马睿称晋王后,被任命为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事,驻在柴桑。这人的能力吧,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不过总比王廙要来得强些吧。

    王敦允可此议,但问:“阿兄若西,柴桑谁守?”

    柴桑位于江、荆两州的交界处,亦凭江而守,地理位置之重要,于中游仅次于武昌。

    郑澹毛遂自荐道:“吾愿为明公守……”眼角一瞥,貌似其他人对此都不怎么感兴趣,于是及时改口:“愿辅公子以守之。”

    所谓“公子”,就是指的王应——王应本为王含之子,王敦无嗣,乃收其为养子。

    王敦不禁叹息道:“我琅琊王氏,如茂弘一般学问精深者不少,然能披甲执戈,为国家御寇者,罕矣……”除了本人,就没有一个能打的!

    哦,原本还有个王澄王平子,勉强凑合,可惜被我给沉了江了……

    乃准郑澹之言,命其佐王应而守柴桑。沈充复进言,以恐华军巢湖水师出濡须口,请实芜湖之防——“望明公授臣楼船两艘,蒙冲、斗舰三四十,臣为明公守芜湖,若华舟出濡须水而东,请为明公阻之十日,以待明公将大军来,夹击摧破之。

    “华人欲与我争雄于江上,必造舟师,或出三巴,或出巢湖。其主力必渡江直指建康,有邓伯山守备石头,明公复破其巢湖舟师,东下横江,则必不能渡,强渡则毙。若复有舟船出三巴而向荆襄,则唯令兄处弘(王含)牵绊之,明公待平东寇后复西,亦不难取胜也。”

    王敦点头道:“士居所言有理,实乃万全之策——即与卿舟船,往镇芜湖,务必坚守,以待我来。”

    江南方面的人事调动,很快便传入了洛阳——王贡虽然死了,他那一整套谍报网络并未因此废置——恰逢陶侃奉诏归来,裴该便与之商议、品评。

    裴该首先就笑着说:“江南其无人乎?王处仲虽罢王世将,亦多用自家亲眷。”

    陶侃摇摇头,说:“甘季思(甘卓)、应怀远(应詹)、邓伯山,乃至沈士居,皆可寄方面之任,其才虽不能与我朝诸将相比类,凭险操舟而守,亦未必下人,奈何王氏唯信其亲,岂肯授权柄于他人啊?”

    想当初自己和周访就是遭到王敦的排挤,才被赶到北边儿来的,实为因祸得福——陶侃心说我若还在江东,估计最高不过如甘卓一般,去给王含、王应之流货色打下手罢了。

    裴该又问陶侃:“王处仲既命实建平之守,西舟难以遽下——尚须于三巴造船否?”终究建康空虚,咱们的主攻目标肯定放在东线,西线是否有增援,貌似并不重要了吧。

    陶侃回答说:“仍须于三巴造船,一则可牵制荆州兵马,不使东援,二则——建平至秭归,峡窄流湍,易下难上,我若以大舟船东向,岂是容易遏阻的?即取建康,司马睿俯首,倘若荆、江两州不定,王处仲亦必不肯降,恐怕战事迁延不决。”

    裴该三问:“今使卿往巢湖,统领水师,未知对敌王处仲,可有胜算么?”

    陶侃闻言犹豫了一下,方才缓缓回答道:“臣当先往,觇其形势,再奏陛下……”看其表情,貌似并没太大的信心。

第六十二章、势如破竹

    靖德五年冬,经过一年半时间的苦心准备,华帝裴该终于下令征伐江南。

    总计兵分四路:东路以陆和为主将,谢风、刘遐为副将,率天武、神武、羽林三军,出广陵,谋渡而直指建康;中路陆衍、姚弋仲,率天策、定远二军,出襄城而南下襄阳;西路甄随、周抚率虎贲军乘船出三巴;此外以陶侃为平南大都督,统领巢湖水师(平江军)和神策军。

    基本的战略规划,是先用东路军吸引武昌、柴桑方面的晋军沿江东援,巢湖水师则出濡须口以阻其去路;趁此机会,中路军谋夺荆州北部地区,先下襄阳,复取江陵,一旦江陵克陷,即可呼应西路军,两军会合后水陆并进,攻击防卫空虚的武昌城。

    只要能够拿下武昌,则晋军主力丧失了在中游的大本营,必然崩溃;即便此前东路军不能顺利渡江,至此再渡,所受的阻力也将会降至最低吧,则获胜可期也。

    所以此次战役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巢湖水师能否顺利阻挡武昌水军的东援,二是中路军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尽夺荆州的江北之地。

    包括巢湖水师,也即平江军在内,此次一共动用了八个正规军,齐装满员,总兵力在十三万左右。当然啦,相应的还必须调用沿途辅兵、戍卒,及临时征用民伕,理论上都应该算进去,则将近二十万众——对外宣称三十万。

    这跟当年晋灭吴时,出动的数量差不多——倘若史料记载的水分不是太大的话。当时东吴以约二十三万水陆兵马来迎,如今建康政权则出不到那么多——根据战前调查,南军连戍卒、力役,统算起来也不到二十万,其中能够及时参与沿江战事的,最多五分之三。

    不过江南的舟船数量却占绝对优势,武昌方面有楼船十数,其余大小战舰不下千余;柴桑半之,芜湖则是楼船二,大小战舰百余;此外江陵至襄阳之间,亦时有百舰巡弋。

    华朝方面,巢湖水师不过在陶侃的督造下,新建成了楼船七艘,并前三艘,正好十条,其余大小舰船五百余;甄随在三巴,遵照王濬的故例,造成连舫三艘,其余大小舰船二百余。枢部计算水面上的总战斗力,华军尚不足晋人的四成。

    所以许柳仍旧建议以三年为期,再延后一段时间发兵为好。只是延后也有延后的坏处,一则老将甘卓在建平沿岸设垒,江上横索,虽然因为物资缺乏,导致工程的进度很慢,但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怎么着也该完成了,则甄随东下,阻力将会极大;其次以巢湖的状况,也不可能塞得下并长期维持上千条战舰。

    且濡须水道终究狭窄,则一旦被敌军堵塞了濡须口,你有再多的船只也没啥意义啊。

    为此裴该特意派遣杨清去往巢湖,听取陶侃的意见,陶士行乃云:“臣准备万全,今冬便可动兵,不可延挨。”杨清归报裴该,裴该才就此下定了决心。

    终究要与南人在长江上以舟楫一较短长,这你不听陶侃的意见,难道一辈子在北方打仗的许柳或者郭默,给出的见解能够更正确吗?

    再说陶侃,一至巢湖,便即利用他的威名和品级,再加朝廷给大开绿灯,几乎将兖南诸郡的物资搜集一空,复大征民伕,建造舟船。不过对于在船上安炮之事,他经过几天的调研之后,即刻就喊停了。

    陶侃上奏裴该,说明这么做的原因,乃是虎蹲等小型铁炮射程太近,于水战中作用不大,而青铜大炮则制备不易,空耗物力人力,具体的作用却还瞧不出来……

    此前陶侃还在蜀中之时,裴该便命杨清召彭晓来,面授机宜,要他尝试在船上安炮。过去铸成的那两尊试验用青铜大炮,在逐退石虎,解围平阳后,便即运回绛邑附近的工坊,其一已毁,也没有修复的必要了,直接回炉熔炼,剩下那一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运抵巢湖。

    彭子勤即将此炮搬上一条大楼船,遵照裴该所说,在其下安置了木架、木轮,并以滑轮、绳索联系船弦,做好减弱后座力和归位的一应准备,然后打算试射。然而问题是,大炮沉重,却只有一具,置于船首则尾沉,至于船尾则首沉,置于一侧则几乎倾覆……好不容易用相应配重解决了这个问题,止发三炮,楼船就几乎散架……

    彭子勤本人擅长的是火药配制——可以说是化学吧——对于金属冶炼和数字计算,却并不拿手,他跟造船匠人及从绛邑带来的冶金工匠埋头商讨和计算了整整五天,才终于拿出一个貌似比较靠谱的方案来。

    那就是改铸小一号的青铜炮,并且减少火药用量,预计一发可三百步,动能足够洞穿敌船;然后改造楼船,减轻负重,于两舷各置三门炮。

    这一方案还没来得及上呈洛阳,恰好陶士行到来,经过调研之后,当场就给否决了——这不是胡闹嘛!

    仅仅三百步的距离,我造大弩,以矛为矢,照样可以洞穿敌舷啊,可能精度还比铜炮更高咧,且弩具才有多大分量?而即便只造一条炮船,左右各置三门铜炮,那也得六门,要耗费多少铜料啊?即便就近从彭城运铜——先不提彭城之铜多半用来铸钱了,且产量日益降低——那也得将近千里之遥呢。

    若即在徐州造炮,恐怕搬运起来更费人力;而若是运铜到巢湖附近来,我还得再建一座大冶金工坊才成……

    陶侃在给裴该的上奏中,婉言炮船非不能建——终究是天子的主意嘛,哪能直接给否了呢——然而太过靡费,效果却未必能够彰显。倘若不着急伐江南,咱们花个三五年时间,慢慢试验,再加三五年时间,打造炮舰,亦未为不可;但估计一两年内就要发兵,我这儿船还来不及造呢,哪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和时间,去造还仅仅是设想的炮船?

    陶士行年已六旬,不大能够接受新生事物,在他看来,天子虽多奇思妙想,亦难免好大喜功,所琢磨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多半都没什么实用价值。哦,生产方面不在此列,天子下令研制了一些新式农具和纺织器械,改良造纸术和普及用纸(如今华朝正式公文,皆命用纸,比原本历史上提前了好几十年),就都是对于社稷民生大有裨益之事啊。

    但在军事上,无论具装甲骑还是虎蹲炮,都投入太多,产出有限,不可能大规模运用;至于青铜大炮,纯属样子货嘛。只有火药可助火箭之威,算是一件比较成功的产品。

    所以炮船什么的,即便不算“奇技淫巧”,亦能有助于战事,暂时咱们也未必用得上啊,还是别搞了,白白浪费资源和时间。

    华军四路伐晋,其中、西两路最先行动。甄随、周抚率领舟师,出三巴而直取建平,甘卓闻报,急忙派人去向武昌禀报,并请江陵王含和襄阳司马承发兵救援。

    甘卓在巫山上夹江筑垒,布置弓手,以箭矢覆盖江面,同时在江中横亘铁索、安置铁锥,以阻敌船。只不过这并非甘季思的原创,四十多年前东吴的建平太守吾彦就这么干过,于是华军侦得此情,陈剑就又对甄随说古了——

    “昔吾彦亦欲以铁索阻王濬,而王濬造大筏开路,以善泳士卒驾驭,先除去铁锥;复在舟前置大火炬,灌以麻油,烧熔铁索,船乃得过。”

    甄随说好啊,那就派你去办吧,务必成功,把那些阻路的傻叉玩意儿全都给老爷废了。

    陈剑领命而去,但甄随本人却并不乘船,而是拣选了本部三百健卒,并从巴中招募三百善走山地之兵,翻山越岭,抄小路去袭江北堡垒。华船既至,晋军的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水面上,就此被甄随偷袭得手,北山堡垒陆续克陷。随即陈剑熔断铁索,华船即以连舫为首,顺水直下,势若奔马,晋人布置在南山的弓手根本就来不及瞄准。

    虽然只需要覆盖射击便可,但山间堡垒容量有限,甘卓所可以调动的兵马更有限,导致箭矢密度不足,而船上华兵以大盾遮护己身,因此受创者寥寥无几。

    随即水陆夹击,攻打建平郡治巫县,甘卓不支而走,退保秭归、信陵。只是他于陆路奔蹿的速度,比不上华船顺水而下的速度,结果这里才入秭归,那边周抚已经乘坐联舫顺利通过三峡,进抵夷陵城下了……

    甘卓忙着向襄阳和江陵请求援军,只可惜援军来不了——陆衍、姚弋仲出襄城后,挺进西南方向,首先直趋南阳郡治宛城,一鼓而下。司马承率兵出襄阳来救,但因为魏兴、上庸、新城三郡早就落在了华人手中,距离襄阳不过咫尺之遥,故此三郡太守受命大张旗帜,佯装东进,吓得司马承又赶紧退了回去。

    随即王含自江陵前来,相助司马承守城,而命司马承再次率兵北救。司马承说:“我部不过五千军,自知难当华寇,而若华寇有意自新城来袭,早该到了——既然不见西兵,想来只是佯动以牵制襄阳方面而已。恳请使君与孤合力,北守新野。”

    王含说不成,襄阳可比新野重要——你说新城之兵是佯攻,万一你料错了怎么办呢?况且甄随也随时都可能乘船出三巴,我还得做好增援建平的准备,既已自江陵至此,又岂可再轻出啊?

    司马承无奈——他虽然是藩王,但论官职却在王含之下——只得独自领兵北上,恰逢华军于新野城外——他都没料到华师的进军速度有这么快——便即展开激战。

    因为出师之前,裴该就关照过陆衍、姚弋仲,说你们直面的司马承和王含打仗都是二把刀,且荆襄敌军最多不过五万,素质很差——真能打的,泰半都被周访给带汉中去了——获胜乃必然之事,倘若不胜,那真就只好砍你们的脑袋以正军法了。但此战的关键,就看你们多久能够拿下襄阳和江陵,以与西路军回师。

    且一旦甄随受阻于建平,还得你们在拿下江陵后前去为他解套呢。而湘州应詹并非无能者,据说还招募了不少蛮部从军,倘若你们行动迟缓,让应詹领着蛮兵北援,恐怕江陵就不怎么好打啦。

    故而陆衍分军为二,以姚弋仲先行,主力合后,让过沿途诸县不攻,而只取南阳、义阳两郡郡治——那些县城,多数也就几百上千的戍兵,不信他们敢出城来切断我的粮道。而且皇帝也说过了,这仗要是输了,我们可以直接提首归见;若是打得慢了,估计也落不着好;倘若能够顺利完成战略计划,大不了抢掠野民之食以供军用,就跟当年那些流寇似的,迫不得已下,相信朝廷不会重责。

    说不定真要我去给甄蛮子解套咧,这事儿太有面子了,必须全力以赴!

    因此姚弋仲在拿下宛城后,席不暇暖,便即直趋义阳郡治新野,司马承想不到华军来得这么快,不及进城,只得与敌野战。他本非善战之将,全凭着一腔血勇,竟然直面数量相当的华军前锋,激战半日,悍战不退。但等到黄昏时分,陆衍主力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晋军终于再也扛不下去了,瞬间四分五裂,随即崩溃。

    司马承大呼道:“我为国家藩王,今死于此,以报国恩——可有愿与我同死的么?!”连叫三遍,应者寥寥。他是真存着殉国之心了,却被王府护卫死命扯过马头,护着他落荒而逃。

    只是迟了,华军已然杀到,大将薛宁手挺长矛,催马急趋,终于背后刺司马承于马下。

    姚弋仲见后军将至,也不助攻新野,趁着天色未黑,又追亡逐北了十数里地,这才安营下寨。翌日启程,绕过邓县,直指襄阳,襄阳太守已死,士无战心,属吏乃主动打开城门,恭迎华军入驻。

    那么王含哪儿去了呢?原来司马承才刚离开襄阳,王含就得到了甄随已破甘卓,而周抚进抵夷陵的消息。从夷陵到江陵,轻舟也就大半日路程而已,王含唯恐江陵有失,被迫放弃襄阳,赶紧去回救了……

第六十三章、武陵蛮

    王含率兵回救襄阳,但他两条腿,怎么可能走得比船只快呢?未至而江陵已失。王含惊慌之下,举止失措,一会儿想要北救襄阳,一会儿想要南复江陵,一会儿又打算先逃去江夏……就此军行迟缓,旋被周抚和姚弋仲南北包夹,围困于汉水西岸的章山地区。战不两日,王含弃甲而降。

    在此之前,甄随攻甘卓于秭归。甘季思见其兵少,乃出城与战,结果被甄随杀得大败,士卒奔散,最终甘卓自知不免,于是面朝东方,自刭而死。

    就此前后不到一个月,荆襄方面的晋军主力便已覆灭,而湘州刺史应詹率部来援,才刚赶到孱陵,距离江陵尚有百里之遥——且还中隔长江。

    应思远乃被迫退向巴陵,也即后世的岳阳郡。巴陵北凭长江,西倚洞庭,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固然按照原计划,华军的下一个主攻目标是武昌,完全可以利用巴蜀出来的舟船,沿江而下,不必要特意南渡去攻岳阳,但亦不得不顾虑湘州上万之众,倘若趁着华军东进之时,渡江谋复荆、襄,再收拾起来就比较烦难了。

    因此诸将会聚商议,准备分一支兵南渡,去消除这一威胁。甄随趁机提出:“某领虎贲军去攻湘州,汝等且乘我舟船,继续东下吧。”

    关键甄随自从在秭归击破甘卓后,即有舟船接应,输运其兵直下江陵,复向石首,六七百里水路,船行如飞,三日即至,甄老爷跟船上坐着,仿佛插翅御风而飞一般,他实在有些吃不大住劲儿了……固然俗语云,南人长于舟楫,而北人擅长骑马,但也不是每个北人都会骑马啊,自然也非每个南人都能乘船的。

    甄随此前还没有坐过那么“长”时间的船,多少有些面色发白,胃胀欲呕。可是左右瞧瞧,晕船的士卒确实不少,偏偏副将周抚,乃至于部将陈剑,全无不适,精神焕发。周道和本为南人,还则罢了,陈兴国你是徐州人啊,怎么也不肯陪着老爷发昏呢?真正可恶!

    他实在不打算继续乘船了——此去武昌,水流渐缓,但距离只有更远,怎么着也得航行个五六天吧,老爷若再跟船上呆着,非出丑不可。于是便对诸将说道:“据闻应詹所部多天门、武陵的南蛮,与此等南蛮作战,汝等皆不如老爷通晓敌情,故而还当我去。”

    陆衍道:“临行时,陛下亦云,应思远并非无能之辈,所部蛮兵,亦颇骁勇,甄将军还当谨慎啊。”于是即以周抚继续统领水师,陆衍、薛宁等分军之半,乘舟而行,余部由姚弋仲统领走陆路,指向武昌,甄随则率本部四千步军,自石首附近南渡,去攻湘州。

    船行数日,尚未抵达武昌,仅至州陵,陆衍、薛宁等北将就已经吐得稀哩哗啦了,被迫暂时放碇靠岸,登陆歇息,以待姚弋仲来合——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甄随南渡之后,即便沿着长江西岸而行,迤逦杀往洞庭湖。陈剑劝他:“此地多沼泽、湖泊,军行不易。何不直接南下,往攻临沅,复自临沅杀往临湘啊?临湘为湘州州治,则应詹必回救,则江上之危解矣。”

    甄随斜睨陈剑,缓缓回答道:“汝是徐州人,不熟此间地理——且放宽心,老爷自有分寸。”

    陈剑这才琢磨过来,对了,听说你就是天门人或者武陵人啊,相距不远,你自然熟悉地理环境……可是这般地形,不便机动,一旦遇敌,毫无回旋余地,真的不要紧吗?

    其实陈剑的策略,甄随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的主要目的是摧破应詹主力,只要擒获应詹,则湘州唾手可得啊。倘若去打临沅、临湘,且不说自己不擅长攻城,也不喜欢攻城,这一路杀过去,必致士卒疲惫,而应詹从巴陵回援临湘,距离却相对要近很多。

    应思远为什么要守巴陵,就是为了北可以威胁荆襄,而南可以拱护临湘啊。到时候自家远来疲惫之师,遭逢对方久歇生力之兵……老爷当然是不可能吃败仗的,但也肯定打得比较困难乃至憋闷吧。

    所以他故意沿江而行,自陷险地,要引诱应詹西来应战。可谁成想应思远也不是吃素的,只在巴陵按兵不动,且搜集船只,做出北渡之状。甄随一直走到洞庭湖远远在望,也没能调动敌军,恼怒之下,不禁又生一计。

    于是他掉头就奔西边儿去了,绕过临沅,深入山地。

    临沅乃武陵郡治所在,但所处的位置,却在全郡的最西北方,凭沅水而控平野,乃是南荆州(湘州)重要的粮食产地。临沅西去是沅南,沅南再向西,则地势逐渐拔高,丘陵密布,草木蔽天——大半个武陵郡,以及北方大半个天门郡,全都是这样的山区,古来便多蛮部,俗称为“武陵蛮”。

    自东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发兵入山平蛮之举,其中能够取得全胜,从而保证十数年间太平的,只有两将,即后汉之马援和东吴之黄盖。陈剑觉得,即便你就出身其中,就咱们这些兵马,加上荆州尚未底定,湘州还在敌手,想要做第三人,难如登天啊。可是反复劝谏,甄随只是不听。

    陈剑心说,这江南还没定呢,你就打算衣锦还乡了吗?未免太着急了一些吧……

    其实甄随所用的,乃是曩昔夏侯渊破韩遂之策——虽然他未必知道那桩古事,但既是蛮部出身,对于同族的心理总归能够窥察一二吧。果然,应詹麾下诸蛮听说华军入山,有平蛮之意,全都慌了,纷纷跑去恳请应思远西归应战。应詹劝慰道:“此特意诱我前往,谋图以逸待劳也,我若西归,必为敌寇所破——卿等勿忧,华军南渡者不过孤军,安能长久盘桓于山间啊?遑论攻伐卿等之寨。”

    然而诸蛮不听,有人说:“闻甄随本出我族(因为他改了名字了,所以具体是哪家出来的,没人知道),则于诸寨位置必然熟悉,便不能久盘桓山中,破一二寨应不为难……”若是赶巧他就去打我家的寨子呢?岂可不赶紧回救啊?

    还有人说:“甄随一勇之夫,岂有远谋?不过因我等为使君效命,乃欲屠戮我族泄愤,并警告不得相从罢了。使君可急领兵西进,有我等为向导,再加诸寨策应,必能将其尽数伐灭于山间——倘若能够擒杀甄随,华人必然胆落,岂不强过在巴陵枯坐么?”

    而且不等应詹下令,部分蛮部就主动撤了,急匆匆返回自家山寨镇守。应思远无奈之下,才只得率部西行,原计划先在临沅城内歇息一两日,以觇敌情,但当不得诸蛮苦苦哀恳,被迫才停了半日,就在形势尚不分明的情况下,继续向西。

    结果军才入山,迎面就撞见了华军。甄随亲率有山地作战经验的七百勇锐正面搏杀,而使陈剑率余部下平,兜抄至晋军之后,两向夹击。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挑了两个弱小的寨子,轻松攻破,一方面安抚蛮众,说:“老爷就是汝等同族,如今仕华为上将,天子言听计从,即便将来划武陵、天门两郡为我蛮部之地,让汝等公推一二人充任郡守,也是好商量的。”

    ——当然啦,这都是谎话,以甄随对裴该的了解,即便恳请裴该把这两郡封给自己,或让自己做其中一郡之守,裴该也不会答应。

    另方面,甄随押了两寨耆老到阵前,大声呼喊,招呼同胞。蛮兵因此慌乱、疑惑,不少人直接就开了小差了——我得赶紧回去瞧瞧,我寨有无被兵受损——而湘州偏远贫瘠,应詹本部晋兵其实并不算多,就此而被华军前后夹击,一鼓而破。

    应思远被迫退入沅南。甄随使陈剑逼城而寨,监视敌军,他自己又领着十多人进了一回山,或威逼,或利诱,或拉关系、套交情,很快就又扯拉出来两千多蛮兵,驱之猛攻沅南县城。应詹苦守五日后,城池终破,乃被迫自刭而死。

    消息传到洛阳,裴该暗叫可惜——甘卓老耄之辈,名过于实,还则罢了,应思远才刚五十出头啊,为人清廉,颇有政声,足任一州之牧,却终不能降我华……那王含怎么就不肯自杀呢?

    ——其实吧,原本历史上应詹是寿终正寝的,但也就比这条时间线上,多活了两年而已。

    鏖战荆襄之时,东路华军也已凭江,调集船只,做出渡江攻打建康之势,而陶侃几乎同时率舟师出濡须口,直航下游。王导遣人向柴桑、武昌方面求救,王敦大吃一惊,乃云:“陶士行如此恨我,乃竟不畏死乎?!”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因为陶侃在巢湖训练水师,武昌方面自然不能不加以关注,日夕遣人密侦,都说华军船只数量还少,难以与我军在江上争锋啊,故而此前幕府将吏们估算着,怎么也得再等一两年,等巢湖之船超过我军半数之后,华人才会谋渡长江。

    可是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动兵了。王敦因此琢磨着,是不是陶侃实在恨我,他又垂垂老矣,恐怕有生之年难以与我做最后的交锋,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啊?华人中能水战、熟江南地理人情者,唯有陶士行,则华主下达南征之命,肯定是会倾听他的意见的,倘若陶侃说时机未到,华主必不敢轻举妄动。

    他打算下令让柴桑的王应、郑澹发兵去攻华军水师,期与芜城的沈充前后夹击。然而钱凤却劝说道:“柴桑之舟,论其数量,并不强于华人,即便再加芜湖沈士居部,亦不过稍稍过之罢了。而陶士行乃宿将,又闻华主下令,于舟上立拍杆乃至大砲,或有奇效,则我军未必能胜……”

    武昌方面也派遣了不少细作,在巢湖附近打探,只是因为陶侃关防严密,所以太详细的情报侦察不到罢了。王敦因此就把火炮误以为了投石机,心说那玩意儿也能往船上搁吗?咱们要不要试试?

    尝试的结果,是彻底失败。

    其实在楼船上安装小型投石机,并非不可能之事,但必须经过反复试验,并且改造船只结构,而不可能仅靠灵光一闪,光拍脑门儿就能成功的——裴该谋造炮舰,其实也是在拍脑门儿——而武昌幕府却并没有合格的技术人才,以及比较靠谱的实验流程。

    拉回来说,钱凤言“陶士行乃宿将”,言下之意,王应终究年轻,他不可能是陶侃的对手啊。一旦被陶侃击败了柴桑和芜湖方面的水军,则我军折损将半,恐怕到时候明公您再将武昌之军往攻,也难以占据压倒性优势了。

    “或者,此正陶士行之愿也,期以将我军分而击破。故而以臣愚见,有邓伯山守石头,华人便万马千军,不能遽渡,且虑我水师尚在,即渡亦不敢全力而攻建康。明公不妨亲率主力东向,会合公子所部,一并往攻陶士行,期以一鼓破之。”

    王敦还在犹豫:“我在武昌,控扼中游,尚须防备华人攻荆襄,岂可擅离啊?”

    钱凤回答道:“若华人攻荆襄,而明公往救,终究是逆水行舟,军迟且钝。且即便击退华人,而建康已下,又当如何处?不如先破陶侃,即可使公子率军前往建康,遏阻华寇南渡,明公再将主力西援——荆襄之得失,非此战之关键也。”

    钱凤虽然也料想不到,王含竟然那么废物,而荆襄一月即平,但考虑总体战局,华人分兵数路,大举来侵,你想要在各个方向上全都封堵住终究是不现实的。只要水师主力尚在,荆襄就算丢了,也有望再拿回来;但若建康失守,那便大势去矣。

    王敦思忖过后,最终认可了钱凤所言,当即留一部步军守备武昌,自将全部舟船,浩荡东下,旋于柴桑会合了王应所部,帆樯遮天蔽日,直往芜湖方面航去,以期与沈充东西夹击,一鼓而击垮华朝的江上水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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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