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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长江水战

    钱凤对于战局的分析,确实是正确的,但对陶侃的策谋,他却毫无所查——这也正常,在情报并不完善的前提下,他若还能事事料敌先机,那简直都不是千古名将,而是妖人了,况乎钱士仪即便名将、名参谋也还算不上呢。

    与钱凤考虑的正好相反,陶侃就担心柴桑水军先发来攻,而王敦迟一两日落于其后。因为他自知水面作战,己军要弱于晋军,则即便能够先摧破沈充、王应,歇不一二日便要以受损之船再迎战王敦,胜算实在渺茫啊。

    这不比在陆地上,从武昌到芜湖,千里之遥,我先胜一场后有充足的时间休整——船行顺流而下,那可是快得很的。

    因此陶侃事先便在从柴桑到芜湖之间的长江北岸,密布堡垒,以狼烟作为讯号,随时汇报敌军的动向。当听说先从武昌方面开来无数大船,复汇合了柴桑水军,一并东下后,陶士行不禁仰天而笑:“此天佑我华也!”

    他这时候正在芜湖跟沈充对战,但是沈士居纯取守势,水陆相互策应,防御得极为严密——如其先前所言,要为王敦阻遏华舟十日,看起来是完全办得到的。只是陶士行也并没有全力攻打,他要等的正是武昌方面的晋军水师主力。

    ——若不先摧破武昌的舟船,即便我打垮了当面之敌,直取建康,又有什么用呢?王敦数日后便将浩荡来援,而我军才能渡过多少去?真当建康彻底不设防,轻松可下哪?邓岳可还守在石头城呢。

    当即下令,燃烽,依计而行。

    再说王敦会合了王应,有楼船二十余艘,蒙冲、斗舰数百,其余走舸、小艇千余之数,这甚至有可能在整个世界上,都属于排位前三的水面力量——若论江河之军,则必居首位。

    但这并非空前——想当初东吴御晋之时,据说在长江上有大小舟船约五千艘,乃是自汉末荆、扬相争以来,将近一个世纪,陆陆续续积攒起来的。而等晋灭吴后,南北统一,不必要再在长江上维持那么强大的水面力量了,战船遂逐渐毁弃,要等王敦南渡后,才重新收拾、整顿,前后不过十来年,加上物资相对匮乏,乃不能恢复东吴极盛时之貌。

    然而,以之对敌华人的巢湖水师,已是绰绰有余。

    王敦原本对王应、沈充联手,且前后夹击,摧破巢湖水师,便有一定信心,但钱凤规劝他,且不说王应、沈充之能,未必是陶侃的对手,即便狮子搏兔,也当用尽全力啊。唯有合兵东向,才有必胜之算,否则万一前军遭受挫折,导致建康危殆,再懊悔就来不及了。

    尤其是武昌的水师主力,东行则可左右战局,西进却作用不大。要知道荆州的膏腴之地,皆在江北,虽有汉水纵贯,终究浅窄,不便楼船驰骋。荆襄之地用兵,必须水陆相配合,而咱们虽在水面上占据绝对优势,陆军素质却远不及华人,难求必胜之策。还不如全师押上,先破陶侃,再挟胜利之势往救荆襄,才有希望收复失地,将华军逐退至荆州之外。

    于是王敦即先以三艘楼船并排为先导,以小舟夹杂其间,作为警护,大军浩浩荡荡沿江而下。从柴桑到濡须口,千里之遥,无须停留宿营,数日便至,而芜湖方面燃起的狼烟也可以瞧得清清楚楚了。

    狼烟所通报的讯息是:华人舟师主力已至,正与我军激战,我军尚且未露败相。

    王敦的位置是在全军正中,端坐楼船之顶,闻报不禁笑道:“陶士行不过尔尔,竟连沈士居都不能遽破,况乎我百橹千帆,蔽日而下啊?”

    钱凤在旁边提醒他:“明公慎勿轻敌,臣料陶士行为此不智之举,必有谋算——或将于濡须、春谷之间设伏,以待我来。”

    王敦不以为意,仍然笑着说:“江面之上,一望无际,如何设伏啊?且众寡悬殊,即便他及时掉头,以全师来逆,吾亦不惧。”顿了一顿,又道:“陶士行虽为南人,其于江上操舟,或不甚熟,亦未可知。”

    南人擅舟楫,但不是凡南人都能乘船乃至操舟的,况且指挥水军作战和个人水性之间,也无必然联系。王敦自居柴桑,后徙武昌,控扼长江中游以来,一直把水军牢牢地捏在自己手中,即便当年陶侃、周访西进以讨杜曾等流寇,他们也没有水上舰艇的直接指挥权。或许因为如此,陶侃才错估了自己的实力吧。

    正在商议之际,忽然前面船只以旗帜传讯,说江面上有无数小舟划来,舟上人数不多,貌似盛满了柴草。

    钱凤当即反应过来:“敌欲纵火!”

    用火船来焚烧敌军舰艇,这也是水面作战的惯技了,武昌舟师自然不会毫无应对之策。王敦乃道:“士仪莫慌,前军必能拒之——且今我处上游,而敌在下游,纵火岂是容易之事啊?”

    中国人用帆的历史,最晚不超过春秋战国时代,到了三国时期,因为南北分隔,水上作战的规模和频度都大大增强,乃使得船帆之用基本完善化。但不管怎么说,江上航行,水流是最主要的动力,其次才是风向,你自下游逆袭,哪怕船小行速,哪怕操帆再如何熟练,总比不上顺流而下的对手吧。

    倘若易地而处,武昌军在下游,而华人从上流放下火船来,顺风顺水,恐怕不易防御,这从下流过来的火船,又能济得何事啊?

    真若是顺水而下,火船中都不必要安排操帆手、划桨手和稳舵手,有一两个人准备着点火就足够了。但因为逆水而来,华船中上述人手无不齐备,一舟竟载六七人之多,能够堆积柴草等引火之物的数量,自然也就减少了——换言之,威力根本就不够瞧的。

    晋军早有防备,当即便有水手登上船首,各执两丈长竹梢,以便抵拒火船。就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硬顶着直至敌船自己烧沉,而不能损及己军分毫。再者说了,你船上那些,难道都是敢死队吗?一等火起,总会弃船投水的吧?到那时无人摇橹,即便固定了帆、舵,也不可能跟偌大的晋舟,以及大批晋军水手顶牛啊?

    故而晋兵毫不慌乱,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果然对面的小舟距离己方约五六十步,晋船上弓箭已可射中华兵时,便即先是腾起浓烟,继而熊熊燃烧起来。随即“扑腾腾”的,华兵陆续纵入水中。

    无人驾驭之下,风力终究抵不过水流,那些小船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且部分或者横向,或者干脆跟水里打起了转。就目前的状态看,反倒象是晋船主动向火焰靠拢过去一般。

    将领扬起旗帜,水兵乃齐声呐喊,各自挺起长梢,奋力抵住敌船。敌船果不能动——啊不,应该说,是被晋舟顶着,徐徐倒退回去。

    “呼”的一声,一只火船终于烧漏,缓缓沉入水中,火光渐熄,烟雾反倒更为浓重——船上晋兵莫不欢呼。随即又是第二条、第三条,火船陆续被毁,每次都会引发晋兵的喊叫声——虽在意料之中,对于提振士气,终究也是很有好处的嘛。

    前船扬旗汇报,王敦本欲仰天大笑,笑陶侃无谋,或者力尽智拙,乃出此下策,但为了表示一切俱在掌握之中,更须显示大将风仪,最终还是硬生生憋住,只微微而笑罢了。钱凤提醒道:“烟焰障天,对面难见敌船,要防华人趁机来攻。”

    王敦笑道:“士仪多虑了,此际风向,非直向我,则我船为烟雾所迷,华船又岂能外啊?”

    钱凤回答道:“或许陶士行所谋,正是如此,要趁着烟雾遮蔽,弓箭难施之时,突入我阵,尝试肉搏。”

    王敦颔首道:“或许如此,然亦无可虑——我正好在此处彻底摧破华寇,以便复归武昌,往援荆襄……”终究他对自家老哥的作战水平,也不是那么放心啊。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一声巨响,如同惊雷落地一般,同时一道巨大的水柱飚起,几乎有十数丈高。王敦不禁皱眉,方问左右:“此乃何事?”就听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一声巨响,水柱在船只之间不时扬起,而至于那些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的——水柱肯定是从船底下喷出来的啊!

    晋军莫明所以,阵列当即混乱,而且隐约瞧见几根水柱里还裹杂着绳索、木板,乃至于人身……王敦也不禁大惊失色,急忙传令:“下碇停船!”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肯定不会是遭遇到什么天灾地祸啦,而必是华人的埋伏!当此之际,唯有赶紧停船、整列,才有望把损失降到最低。

    但他同时也感觉,貌似惊雷声越来越近了……很快便有一声巨响,起于身侧,估摸着最远也不过六七丈距离罢了。楼船当即便是猛烈一晃,王敦本能地从胡床上直起膝来,双腿施力,勉强站稳,旁边儿钱凤却一个趔趄,跌翻在地,随即顺势翻滚,好险没从楼船顶上出溜下去。

    这条大楼船,上下三层,固然层高偏小,距离甲板也有两丈多呢,钱士仪若是掉了下去,必受重伤——若是因此落水,估计慌乱之时,没人来得及救他……

    陶侃虽然叫停了炮船的研制,但同时他却被皇帝的备用方案给吸引了。

    比较华、晋水师,华方绝对是落在下风的,无论船只数量,还是水兵的素质,都远远不如敌方——因为物资比较充裕,几条大楼船的规模,倒是勉强可压敌军同等战舰一头。

    水面作战,唯力而视,玩不出太多花巧来——比方说设伏啊,兜抄啊,包围啊之类——则以寡军,想靠着主将个人的指挥能力来扭转强弱之势,纯属痴人说梦。由此可以弥补双方兵力差的,就只有器械之力了——陶侃乃思,我军哪种器械比敌人为强啊?拍杆虽然有效,可惜唯楼船可装,数量有限,不能对战局产生太大影响;只有火药,或许可用。

    船只都是木头造的,而这年月的防火技术又很落后,水面相争,纵火本来就是主要战法之一——当初孙、刘于赤壁破曹,不就是倚靠的火攻吗?但我军终究处于下游,火船很难奏效,纯靠火箭,也未必能够占着太大的便宜。

    倒是皇帝作为备用方案交给彭晓的的那份图谱,貌似有点儿意思……关键是成本低廉,且制造简便!

    那么究竟是什么图谱呢?裴该在图上标注的名称乃是——“水雷”。

    相关水雷的最早记载,是在明朝万历年间,唐顺之所著《武编》一书中,当时的名字叫“水底雷”。结构很简单,即以大木箱盛装火药,并设有击发打火装置,牵以长绳;用时将木箱置于水中,下设三铁锚,使不能逐水漂远,长绳则连至岸上,候敌船来,岸上潜伏的士兵便即拉动长绳,击发点火,使得“水底雷”爆炸。

    此物唯一的难度,就在于机械打火装置,好在这终究是小玩意儿,派一两名工匠去研制即可,不会浪费太多人力、物力。只不过以这年月的技术水平,虽然费尽心力勉强试制成功,实际运用时,击发率却还不足六成……

    好在还有一个方案,原本历史上的记载略迟于“水底雷”,名叫“水底龙王炮”,事实上是一种原始的定时炸弹。此物以熟铁为壳,口置线香,外包牛脬隔水避潮,并以羊肠线保持空气流通,使线香不灭;然后置于木筏上,其下系石,沉入水中,趁黑夜漂向敌船,线香燃尽而火发,便可爆炸。

    陶侃综合二物之长,事先计算好敌船的速度,在濡须口附近合适位置,放置了百余枚“水底雷”和三百多枚“水底龙王炮”——当然啦,因应水势,“水底龙王炮”与“水底雷”相同,都是系浮在水中的,而不可能让其主动漂向敌船。

    “水底雷”颇难保证多数击发——绳索还可能挂上敌船,导致提前引燃而爆炸呢;“水底龙王炮”用多长的线香——也即定多少时——则需要缜密的计算,丝毫差误不得,为此陶侃特意将司天监虞喜也临时调来了巢湖——当世能算者,无过虞仲宁啊。

    至于火船,那完全是障眼法,以使晋兵将注意力全都放在正面,而忽视水底下载沉载浮的水雷——尤其“水底龙王炮”可还有半截羊肠线始终露在水面上呢!

第六十五章、司马家妇人

    陶侃于江中设置数百枚水雷,陆续引燃后,爆裂开来,给周边晋船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别说走舸等小船了,激浪即可倾覆,即便蒙冲斗舰甚至楼船,近距离挨一下,船舷也可能碎裂,产生短时间内难以封堵的破漏。

    ——这也算是彭晓之功了,经过他的反复试验,已然大大增强了黑火药的爆炸力,并在裴该的授意下,将燃烧药和爆炸药明确区分开来。

    于是晋军舟船,便在一声继一声的惊雷震响中,陆续破损甚至于倾覆。更要命的是,雷区基本上固定,但晋军船队则是在前进中的,于是从阵首逐渐向阵列中心炸响,最终竟连王敦的坐舰都未能幸免。

    王处仲及时下令放锭停船,重整队列,但舰队正在顺水航行之际,不是你想停就马上能停下来的。于是前军多败,中军急停,后军就势撞将上来,导致阵列更为混乱。一时间舟船翻覆的、倾斜的、相撞的,乱作一团,水兵陆续惊呼着跃入水中,以期泅渡上岸,脱离这一片莫名其妙的死地。

    好在水雷数量终究有限,而晋船数量庞大,即便全数顺利爆炸,且一雷专炸一船,也不可能全都分配得到——当然啦,对于那些小船,往往一雷炸响,周边数丈之内,数舟倾覆——倘若给王敦以足够的时间,是应该能够重整军势,虽遭大损而不至于崩溃的。

    只是陶侃会给他足够的时间吗?

    陶士行早就做好了准备,并且计算好了时间,他使小部继续对战沈充,而亲将主力回转身来,扬帆摇橹,航向上游,恰好在“雷”声已息,而晋船混乱未收之时,汹涌杀至。照理说逆水行船,战斗力要远不如顺水之敌,但问题晋舟多覆,哪怕没有破损的也都忙成一团啊,以整击乱,岂有不胜之理?

    更重要的是,直到这会儿,晋兵还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呢。他们从来连听都没听说过火药武器——部分将领可能通过来自北方的情报,心里有些数——但闻雷响,船便大震而覆,都以为是什么鬼神之力,基本上全都吓破了胆,哪里还能执弓矢、戈矛御敌啊?

    由此晋军大败,王敦几乎不能幸免——他乘坐的是大楼船,掉头为难,被迫与钱凤等换乘斗舰,才以自家破损的舰船为盾,狼狈逃出生天,一口气跑回武昌去了。王应的位置比老爹要靠前,所乘楼船本来就中雷破损了,复为华船上大拍杆直接击碎舰首,乃翻覆落水,为华兵所擒。

    至于其副将,也是姑夫郑澹,则受创落入江中,没能活着捞起来……

    陶侃既破敌军主力,随即回师,再战沈充。这会儿武昌、柴桑舟师大败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导致芜湖方面士气大落,兵无战心,沈士居无奈之下,只得弃守东下,去会合邓岳守备石头城了。

    这时候华朝中、西两路兵马,已然水陆并进,攻克了沙羡,迫近武昌。武昌城内,一日三惊,直到王敦归来,人心才稍稍安稳一些。

    王敦使人往觇华军动静,回报说帆樯遮天,旌旗蔽日,不下五万之众。而王敦点检武昌内外兵马,只剩下了战船不足三百、步卒将将万余……

    其掾何充劝说道:“事不可为矣。今明公以败残之军,欲遏华人东来尚且为难,况乎重整旗鼓,往救建康啊?若建康陷,则明公既失大义,士卒亦无战心,到时候晋王命一介使来释兵,明公何以自处?不如就此归降于华,或者华主顾念明公清华显贵,前朝武皇帝之婿,曾为国家镇定江南,而肯善待之……”

    钱凤在旁呵斥道:“我等皆为晋臣,次道何出‘前朝’之语?!”

    何充亦戟指钱凤,喝道:“晋早已禅华,如何不是前朝?天下大势,原本分明,都是汝等愚昧之人贪弄权柄,冀图侥幸,乃陷明公于此艰危之地!今千帆东向,止百橹败回,汝为参谋,不知羞耻,难道还觍颜欲苟活于世上么?!”

    钱凤大怒,便欲拔剑来砍何充,却被王敦给劝止了,说:“次道亦出爱我之心,方为此语,何必怪责啊?”终究何充是尚书、光禄大夫何桢之孙,论家世比钱凤显赫多了,那他又怎能眼睁睁瞧着钱凤杀害何充呢?我再怎么宠信钱士仪,也总得讲个士庶高下吧。

    但他随即又对何充说:“我既决心拒华,又岂能半途而废啊?裴该于我为晚辈,我终不能向其屈膝。”于是打点精神,重整兵马,固守武昌,以拒华师。

    华军水陆并进,主将乃是陆衍。按照原本的规划,西、中两路军汇合后,陆衍即从甄随指挥,待破武昌,航向上游,再受陶侃节制——没办法,甄随名位常在陆衍之上,若陆和在,或尚可与甄随相拮抗,陆衍是根本压不住那蛮子的。

    只是甄随跑去江南打应詹了,陆衍就此获得了指挥权,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武昌。舟师先至,王敦乘船来迎,逆水而击,大败华军,焚毁包括一艘连舫在内的六十多条战船——终究从巴中出来的船队,论数量尚不如败残之晋师,而论起水兵素质来亦远远不如,最关键的,没有能够指挥舰队作战的能将主持啊。

    陆衍闻报大怒,当即斩杀两名校官以正军法,随即命舟船退守沙羡,他自将步军自江南挺进,而命姚弋仲将骑兵自江北绕路,复从蓟春西面涉渡,两路包夹武昌。

    武昌西北有来山,西南有鄂县,与郡城呈犄角之势,王敦分兵守护。双方激战四日,陆衍首先攻取了来山,即从山上向武昌城内发射火箭,迫使王敦只能闭门固守;又三日,与姚弋仲部相策应,攻克了鄂县。

    两处险要既失,则武昌城有如瓮中之鳖——倘若不是背靠长江,舟师尚能策应,估计不用打便自破了。但王敦亦非无能之将,便仗着舟师援护之力,坚守城池,陆衍竟然百计难克。

    不久后,甄随击破应詹,遣归蛮兵,亦向武昌而来,得讯大怒,说:“陆衍好不济事,这般坐守之寇,竟然都拿不下吗?”即命士卒砍木做筏,堆满柴草,点燃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往武昌附近江面上漂去,然而王敦严加戒备,亦使火筏不能建功。中游的战事,就此陷入胶着状态。

    然而此时,陶侃已率船队逼近了建康,沈充拼死来拒,但船数既寡,又当下游,根本就抵挡不住。最终他被迫乘坐小船,东逃到丹徒上岸,随即领着数十家兵,逃回老家吴兴去了。

    剩下邓岳独木难支,被陶侃水师封锁江面,先破白鹭洲,复压缩于石头城内。随即水师便一船一船地,把江北华军陆续送抵了南岸。

    消息传来,庾亮还欲奉司马睿南逃吴兴,往依沈充,但司马睿却说:“大势已去,何必再让孤受此颠簸奔蹿之苦,江湖亡命之累呢?且沈士居岂是可信之人?!”正好华朝的劝降使节也到了,正是那位当年从建康狼狈逃蹿出去的刘隗刘大连,他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伤害司马睿一家,司马睿乃道:“大连我故吏也,绝不肯欺我。”就此肉袒自缚,领着王导、周顗等人出降了。

    庾亮本不愿相从,还打算孤身落跑,刘隗派人去安慰他,说:“元规昔日宽纵之德,令弟稚恭已明告于我,则我必有报元规,不使罹罪——然元规若走,吾无能为力矣。”庾亮这才跟随在司马睿、王导身后,同往华营而去。

    陶侃弃舟登岸,旋即出迎,亲解司马睿之缚,说:“微大王,臣无今日;且大王虽然拒江抗命,实为宵小所挟,非本意也。”司马睿流涕道:“吾实感念陶公厚恩……”

    他也明白,倘若华军主将不是陶侃,而是那票北人——尤其是出身低微,从前不识其名,跟着裴该才得荣显的北方将领——多半一登岸就会直接杀入建康城,而不会先派刘大连来劝降了。

    陶侃言及“宵小”之时,王导、庾亮等皆不敢抬头,且面有愧色。随即陶侃左右望望,问:“吴兴王(司马充)既在,何不见太妃啊?”不等司马睿回答,他急忙又道:“也是,吾当亲往拜谒太妃。”

    临行前商议如何处置江南诸人,裴该的意思很明确:“南人任卿所为,北人皆当送归洛阳,由朕处置。”他不打算多所屠戮,尤其王导等人勉强也算可以受任郡县的人才了,杀之可惜;则侨客只要全都押归中原,而又不许归籍,别择地方安置,就等于掘了他们的根啦,还能够再形成一大势力,从而影响到国计民生吗?

    从此天下,唯有太原王,而再无琅琊王也。

    至于南人,主要指的是江南豪族,那根儿就不怎么好掘了,只能先阻止他们夺占侨客北归之后空出来的土地,再设谋徐徐削弱之。倘若过于苛待南人,恐怕会引发江南地区的局面长期不得稳定,甚至于南北之间的仇恨——你光顾着老百姓没用啊,老百姓太容易被地方豪族所裹挟了。

    然而陶士行本身就是南人,则他不管是出于公心也好,为报私仇也罢,想要挑一些豪族出来显戮以立威,裴该是乐见其事的。

    此外,裴该特意关照陶侃,说:“绝不可伤及朕姑母,当奉其还洛,与朕相会。”

    所以陶侃在受降之后,领兵进入建康城,就第一时间跑去吴兴王府别院,拜谒太妃裴氏。裴氏命裴仁出来挡驾,说:“晋已亡,则吾唯一老妇而已,岂能克当陶公之拜啊?”陶侃请裴仁转述其言,说:“夫人为天子姑母,天子无日不思念夫人,乃至垂泣,于其孝心,臣等亦感同身受。天子有命,请夫人过江,赴洛相会,夫人勿辞。”

    裴氏回复道:“我司马家妇人,不应再归父族。”

    陶侃则说:“今司马家人,皆当入槛而押赴洛阳,司马冲亦不能外。夫人若归父族,臣当备华车,恭送夫人祖孙,归与天子相见;若仍自居司马家妇人,则请交出司马冲来。”他不敢说你也应该以俘虏和罪人家眷的身份北归,只是一口咬定了司马冲。

    裴氏至此,才终于不再矫情了,于是召陶侃入见,随便对答几句,并且希望陶侃于路善待司马睿等人。陶侃应诺后,便即备下车乘,派刘隗、刘遐押送建康诸人北上。

    当然啦,他没把司马睿乃至王导、庾亮等人全都塞进槛车里去,只是各家子弟、眷属,乃至奴婢,好几千人一并启程上道,难免哭号洒泪,听着也挺让人鼻子发酸的。司马睿在车中哭道:“是吾不德,乃至僚属如此,吾岂能再安居车中啊?”执意要出来,跟旁人一起步行,却被刘遐质问他:“阁下不愿坐车中,乃欲寻机逃亡么?”司马睿这才不敢再多事了。

    事先陶侃便请司马睿写下敕书,命邓岳、王敦等人放下武器。邓伯山得敕后,放声大哭,但也只得打开石头城,率部出降。再数日,敕书入于武昌,王处仲仰药自尽,钱凤、何充等降于甄随。

    甄随接受了何充的投降,同样将其并家眷等一起押送洛阳,但根据陶侃的命令,当即将钱凤于军前处斩——因为据说,王敦之所以抗拒王师,就全都是这个钱凤挑唆的。当然啦,王敦自有主意,仅仅钱凤一人,是不可能摇其心志的,可谁叫钱凤最受其宠信,又曾经杀刁协而逐刘隗呢?刘大连在出征前就恳求过裴该,说:“臣从定江南,无他愿,唯请族钱凤、沈充。”

    裴该当时的回复是:“妇孺无罪,而何言‘族’啊?唯彼二贼之头,朕必为卿取下,以告慰刁玄亮在天之灵。”

    再说沈充逃归吴兴后,还打算召集家兵据守,却为吴兴太守张茂张伟康诱捕,押赴建康,陶侃即下令斩首示众。

    陶侃在江南时,因为出身低微,好不容易爬将上来,平素最是与人为善,除了痛恨王敦外,在南方没有什么仇家,故而只从裴该之命,显戮钱凤、沈充,没再追究第三个人——实话说裴该听闻后,多少有点儿失望。

    但“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如今周氏已亡,唯余沈氏,此前即为晋痈,日后也恐为华朝之患,所以陶侃命陆和兵进吴兴,把沈家彻底给抄了,子弟家眷,第二批押解北去,庄客佃农,散为国家编户。

第六十六章、天下之大礼

    江南之役,自发兵到攻克建康城,前后还不到三个月时间,其速度更超过了当初晋灭吴,以及原本历史上后来的隋灭陈——盖因吴、陈都算是正常意义上的古代国家,而此时的建康政权,都无可再标“东晋”之名。

    裴该命陆和暂驻建康,陆衍暂驻江陵,并分兵底定交广,余部在陶侃、甄随等将的率领下,陆续北归。

    兵马未还,而降人先至,裴该早就得着了消息,特命建康诸人于途休歇一两日,而将裴氏祖孙先送回洛阳来。其日,裴该亲排仪仗,出洛阳南门相迎,裴嶷认为此举不妥,即便作为亲眷,或者先前曾有大恩,也没有天子亲迎一妇人的道理吧——且裴氏既已适人,理论上算是别家人了。

    裴该固执己见,说:“若无姑母,朕早化为朽骨矣,安得有今日啊?”顿了一顿,又忍不住说道:“即卿亦将长居东北蛮荒之地,与夷狄为伍,做腥臊之臣。”听得裴嶷多少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

    裴该乘车出了洛阳城门,群臣本欲跟随——这皇帝都出去接人了,你们还敢不跟着吗——裴该却说:“此朕私家事,不可因之延误国事。”只命裴氏同辈相随。远远的,见裴氏马车逦迤而来,裴该便即下车,叉着双手,疾趋而前,吓得身后的裴轸、裴诜等人,赶紧仿效跟从。

    这一手也搞得裴氏很无措。照道理来说,天子亲自步行来迎,甚至于在车前长揖,活人谁敢受啊?就应该赶紧特意做慌张之势,跳下车去跪拜还礼才对吧。然而裴氏终究是妇人,又怎么方便于众人之前出这个丑呢?

    只得指点司马冲下车跪拜,并致己意:“天子不当为此无礼之事,老身亦不敢受。”

    裴该大声回答道:“爱其亲而敬其长,此乃天下之大礼!”

    儒家学说讲究修齐治平,也就说以个人为中心,家庭为纽带,其理念逐渐向外辐射,终及整个国家。儒家最讲究的,不外乎两个字:爱和孝。爱其亲而及人之亲,就是仁;孝其长而及国之长,就是忠。所以裴该才说,天子怎么了?天子也应该保爱其亲眷,孝敬其长辈,这才是礼仪的根源嘛,怎能说是无礼?

    裴氏闻言,不禁鼻子略略有些发酸。

    她对裴该的感情很矛盾,近年间每当思念起来,总觉得似有恚意暗生,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究其根源,想当日你孤身一人,都敢为了我而重临虎穴,怎么如今做了天子,身份尊贵了,乃欲见我,就不肯亲自渡江到建康来吗?

    当然这种想法是很没有道理的,而且彻底的不理智,裴氏忍不住慨叹:吾老矣,老则昏耄……但其实她也就刚四十出头罢了。

    如今见裴该之所为,貌似纯出至情,裴氏顿感胸中块垒为之一消,于是赶紧伸出手来,轻轻一抬窗板,低声说:“请陛下登车。”原本的意思,这个样子终究不好看相,你还是赶紧上车来,咱们姑侄避人说话吧。谁想裴该应诺一声,却直接就登上马车,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手执鞭辔,扬声道:“朕当恭奉姑母入宫。”

    皇帝亲自给人驾车,诸裴当然不好意思再回自家车上去啦,被迫分列拱护在裴氏马车左右,都腿着护送到宫阙之前。这样的队列,古所罕见,自难免在洛阳市上引发轩然大波——裴氏姑侄昔日相互救护,直至逃出羯营之事,就此而传得沸沸扬扬,并且衍生出越来越多不靠谱的逸话甚至平话出来……

    入宫之后,皇后荀氏亦率子女和宫人、奴婢们相迎,以大礼跪见裴氏。裴氏赶紧伸手搀扶,叹息道:“与皇后相别,亦匆匆十载矣……”

    其实她也就跟荀氏见过一次而已——想当日裴该北伐前,裴氏以送其孙司马裒渡江为名,跑到徐州来相了相荀灌娘,随即便安排她跟裴该成亲。婚礼过后,裴氏便归建康,其实跟裴该就此分别,也已经整整十年了。

    裴该夫妇设宴款待荀氏,司马冲亦侍坐——小家伙也已经十五岁啦,即将成年。回想前情,各自唏嘘,但说着说着,裴氏还是把话题绕到了司马氏方面,先恳求说:“晋……景文(司马睿字)忠厚人,抗拒王师非其本意也,还望陛下宽赦之,毋害其命。”

    裴该笑笑说:“我本无杀意,姑母勿忧。”

    随即裴氏又问了:“则于冲儿,陛下可有安排?”

    裴该想了一想,反问道:“朕若命司马景文易嗣,或将冲儿过继高平公(司马邺)为世子,姑母以为如何啊?”

    裴氏正色道:“此逆伦废礼之事,陛下绝不可为!”

    其实裴该也就是临时起意,才这么一说,他瞧裴氏实在保爱这个司马冲,须臾不肯相离,就琢磨着给司马冲一个好前程。计划里,是要封司马睿一个侯爵,圈养起来的,那么若使司马冲为司马睿之嗣,便有侯份;倘若直接把他过继给司马邺做世子,将来还能为公咧。

    只是以皇帝之威、朝廷之命,逼人废长立幼,或者废亲立继(司马邺已有子嗣),实在很不合礼,也不合理,估计政府部门不会答应。当然啦,终究只是无关国计民生的小事,倘若裴该一意孤行,裴嶷他们肯定也拦不住。

    裴氏却说不成,我也没这种想法。裴该便又问道:“东海之祀,可须继否?”

    裴氏答道:“吾家祭即可。”

    晋朝都亡了,皇帝降为公爵,几名藩王降为侯爵,那怎么可能还有前东海王、今吴兴王的位置啊?裴氏虽然嫁给了司马越,其实夫妇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加上未生子嗣,实话说她对东海-吴兴王家没什么可留恋的。此前还打着这个旗号,一是为了方便自家在建康安身,二是给司马裒、司马冲一条上进之路,如今可全都用不着啦。

    她明白裴该的意思,在问是不是要降吴兴王为侯爵,然后排除掉那个司马充,而以司马冲受封,于是裴氏便说:“晋已亡,是儿与其做胜国之胤,不如为新朝之臣。”真要是去做了司马邺或者司马睿的继承人,再或重继东海一脉,那肯定就一辈子混吃等死啦,虽富而不贵,再无荣显机会——三代之内,司马家人还想出仕担任实职?门儿也没有啊!则司马冲此前既然已经被司马睿废为了庶人,还不如就以平头百姓的身份,靠自我奋斗往官场里钻呢。

    再者说了,他祖母姓裴,他如今又在皇帝面前亮过相了,则将来若想做官,必能得好风相送。

    裴该始终觉得对不起裴氏,乃欲封裴氏为长公主,裴氏婉拒了——我又不是你亲姑妈,而且已经嫁过人了,哪里还能受公主号呢?于是翌日,裴该便问胡飞等秘书:“古来可有女子而封侯的?”

    胡飞貌虽寝而心实玲珑,一听此问,马上就明白皇帝指的是谁了,赶紧下去翻检古籍,回来禀报说:“汉代封妇人,多命为‘君’,而吕后封其妹媭为临光侯,鲁侯奚涓死而无嗣,使其母疵袭爵……”

    裴该点点头说:“可矣。”只要有前例在,就方便封堵群臣之口啦。于是下诏,封裴氏为鄢陵侯——为始相遇于鄢陵之洧仓也——并且暗示,将来其孙司马冲可以袭爵。

    司马冲若是承袭了司马家侯位,一辈子别想出仕;如今是承袭了我裴氏的封爵,则无论任郎还是通过科举做官,都不会再存在障碍了。

    数日后,建康诸人亦被押解来京,裴该即降封司马睿为方与县侯,留洛居住;王导、周顗等人皆罢为庶民,其族不许归籍,而安置在河东、河内一带——但并没有严禁子弟不得出仕,只要才德兼备,将来还是有机会的嘛。

    唯留纪友、贺隰,使往吏部候选。

    于南征功臣,俱有封赏,如加陶侃“开国扬武果毅功臣”号。陶士行挟灭国之功,荷上公之任,不免骄傲自满起来,乃请萌其诸子,皆当显要。时温峤为度部尚书,规劝他说:

    “公始从陛下于徐方,驰驱十余载,目为股肱,且今名位,亦高无可封矣。昔王翦、萧何处此,亦不免求田问舍以自污,何陶公反请荫子啊?是非宝爱儿孙,实足为儿孙招祸——陶公三思。”

    陶侃闻言,恍然大悟,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才赶紧上表谢罪,只请荫其一子为郎而已——就连陶瞻,都就此止步,几年内别谋求再升官了。随即陶侃以年迈请辞,即家杜陵,归而养老。

    建康政权虽然覆灭,江南之地偌大,其南直至交趾,必然会因为政权轮替而引发地方动荡,不是仓促间便可彻底平定的,如何派遣有能之士加以镇抚,其事繁剧,裴该乃数日之间,日夕不辍地与宰相们商议,忙得连眼圈儿都黑了。

    尤其他原本就规划着,为了削弱地方势力,增强中央权柄,而废除汉末以来州、郡、县的三级行政机构,恢复西汉州仅为监察区的旧制。如今天下初定,这事儿就可以着手施行了,首先废掉几个核心州,再因应形势,逐渐及于各方偏远之地——比方说宁州、交州、平州,暂时还废不得。

    大政方针终于敲定之后,裴该这才返回后宫,却报皇后正在召见某人。裴该并不在意,换穿了常服,不及通禀,便大摇大摆而入。然而定睛一瞧,坐在皇后下首的竟然是名青春少女,且看装扮并未适人……

    那女子见皇帝进来,赶紧离席而拜。裴该心说也好,方才惊鸿一瞥,这姑娘长得挺水灵啊,我若盯着她瞧,未免失礼,若是扭过头去,又嫌刻意,她自己个儿把脑袋垂下去,倒省得我为难了。

    便问荀后:“此何人啊?”

    荀后先不回答,却笑着低声问道:“陛下观其相貌如何?可堪为天家妇否?”

第六十七章、开疆拓土

    如今已是靖德六年的春季,因南征得胜,群臣皆请改元,却被裴该否决了——他从前就最恨背那么多年号啦,一朝天子动不动就改元,真有必要吗?不如从此规定一帝一元好了。

    这数年间,荀后又曾两度怀孕,其中一次不慎流产,一次生下了次女。因为皇帝膝下唯有一子,臣子们都觉得不够稳妥,乃多次恳请天子纳侧妃,裴该全不理会。于是压力逐渐转移到了皇后身上,其父荀崧、其兄荀蕤都来规劝,前几天竟连鄢陵侯裴氏都跑来拐弯抹角地暗示过了。荀皇后无奈,乃密于重臣中访求青春少女,先召进宫来,自己过过眼。

    今天这个,是她瞧着比较满意的,乃问裴该:“可堪为天家妇否?”

    裴该不答,再问一次:“此谁家女?”

    “郗道徽长女也。”

    这个时候,华朝政事堂已经换了一套班底,除许柳任枢密使——估计也做不了多久了,得让位给郭默——外,裴嶷转中书,裴诜转门下,王卓、华恒、祖纳皆罢,殷峤西行任长安新都的营造大使,而以郗鉴、李容、邓攸、熊远继任。

    其中郗鉴为尚书左仆射,权柄最盛,隐隐有超迈裴嶷之势。所以当荀皇后听说郗鉴有个闺女儿,年近二九,尚未许人后,便赶紧派人召唤过来,与之相谈,觉此女颇有文采,而性格恬静,简直……简直就是自己的对立面嘛!

    正巧皇帝来了,便即直言相问。裴该笑笑,回复说:“朕无纳妾意,此事早已与皇后说知。”顿了一顿,又道:“既是郗道徽佳女尚未字人,朕或许可以为之择良配。”

    开玩笑,这姑娘是要找“东床快婿”的,就该嫁给王羲之啊。不过再一琢磨,后世种种演绎皆不可信,象老片子《笔中情》那样把现代恋爱故事硬性嫁接去古代,多不靠谱,终究是老丈人郗鉴相中了王逸少,而不是姑娘自家相中的,仍旧属于包办婚姻。我本身就讨厌包办婚姻,即便还改变不了社会现状,又岂能自己亲自操作啊?还是帮别家操作,这不有病呢嘛。

    不过,以今日琅琊王氏的状况,以及王羲之六品的官位,估计郗道徽不会再相中他了,但不知最终花落谁家?

    其夏,正一品元帅、上柱国、范阳郡公祖逖病逝——比原本历史上多活了四年。

    裴该深感哀恸,为之罢朝三日,并且亲往致祭。随即允其子祖涣袭爵,群臣商拟谥号,裴该选定了一个“武”字。

    ——谥法云:“威强敌德曰武。”又云:“克定祸乱曰武”。以祖士稚之才之功,足当此字,乃前可与诸葛武侯,后可与岳武穆王相辉映矣。

    祖逖身故后不久,刘琨亦逝——老朋友病故于同一年,也算是异数了。不过刘越石就应不上“武”谥了,给谥为“景”——谥法云:“由义而济曰景。”又云:“布义行刚曰景。”

    到了秋季,扬州刺史妫昇、都督陆和联名上奏,云会稽、东阳一带,刁民啸聚,隔断道路,使得前往接收交、广二州的官员难以成行。

    事情的始源,乃是乱世之中,宗教盛行,看不清前景的士人也好,百姓也罢,往往趋从于迷信,以寻求心灵寄托。原本历史上,东晋南北朝之时,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无论佛教还是道教,都达到了一个高峰,就正是这个原因。

    如今中原地区,政局基本稳定,民生逐步恢复,再加上裴该本人是明确表态反对宗教迷信的,于释、道两教虽然容忍,不加取缔,却并不鼓励,宗教之患乃不甚烈。朝廷因此下诏,要求凡宗教信徒皆须列籍在册,接受官府的监督,禁止随便迁徙和游方传教,并且规定了郡县佛寺、道观的数量上限。然而对于江南地区来说,尚且未能加以全面整顿。

    “永嘉之乱”时,曾有道士名李脱者,南渡到建业一带,自称已经活了八百岁,故号“李八百”,能以鬼道治病,又设置官位——这就很象是当初张鲁在汉中之所为了——扬州士民信从者不少。妫昇妫伯潜初履任,正欲立威,闻听李八百之名,便以妖言惑众之罪,将之捕杀。于是其信徒在弟子李弘等人挑唆下,各处造反,尤其是会稽、东阳两郡,会稽豪商每每在暗中加以资助,乱相乃盛。

    其实以陆和所部兵马,足够剿匪了,他之所以跟妫昇联名上奏,是为了向天子请示:所获匪众,杀是不杀?根据陆和所说,他逮着不少遭受蛊惑的百姓,实在都中毒太深了,根本就没道理可讲啊,若皆拘禁,徒耗人力、物力,宽放吧,不知悔改,回乡后还可能作乱——虽然天子仁厚,但于此等怙恶不悛之徒,还是杀了为好吧。

    裴该给予指示,仍以宽厚为怀,但对于曾在匪中任伪职者,或者手上沾有血腥的,则可就地正法。他也知道那些老百姓很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以我如今的能力……不,以封建国家如今的能力,很难教育得回来,没办法,该施雷霆手段之时,也不能过于放纵了。

    甄随得闻此讯,就来求见裴该,说:“小陆也无能,这些小事,尚要劳烦天子。不如臣去代其领兵,必将那些贼寇彻底杀尽……哦不,臣也是仁德的,此去必定以德服人,使彼等不敢再反。”

    裴该笑着问他:“卿归洛阳,不过数月,难道筋骨又痒起来了不成么?未知膝上病痛如何了?”

    甄随闻言,面色不禁一变,竟难得地呈现出凄苦之相来,回禀道:“自归长江以北,病势稍减,然而遍访名医,却不能断根……”

    裴该问道:“既如此,卿还欲往江南去么?”

    甄随回答道:“臣若往江南,难免腿痛,若留在洛阳吃闲饭,难免头痛,且浑身筋骨纠结难舒——权衡之下,还不如忍着些腿痛哪……臣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怕痛么?”

    裴该本待不允——陆和在扬州又没捅大篓子,我就让你去接替他,他心里又会怎么想啊?然而见甄随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欲言又止,便直截了当地说:“今日相见,卿有何想法,可以直言不讳;若今日不言,朕绝不再听——说吧,还有何请啊?”

    甄随见逼之下,这才有些结巴地回禀道:“陛下知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裴该心说你倒会抄我的话啊,但我当初说的是这意思吗——“闲在洛阳,实在难受,故而听闻有人作乱,心中便喜。然而那些妖人盗匪,碰上了臣,必定如冬雪向阳,一时间俱化,实在杀不了几天,也打不过瘾啊。

    “因思韩王在东北,日夕与三韩厮杀,将来还可能对战高句丽,则虽得远封,却时常有仗可打,不比臣在都中闲坐,要快活得多么?”

    裴该问道:“难道卿为国家上将,愿意远赴东北,为韩王部属么?”

    甄随急忙摇头道:“韩王虽然是陛下兄弟,臣却瞧不上他,如何肯受他指派?能指派臣的,唯有陛下一人。”先拍句马屁,然后才婉转地道明所想:“臣听说陛下还想封越王,却无人肯去?”

    裴该听闻此言,不禁捻须沉吟起来——甄随的性情他自然是了解的,没仗打就憋闷,一憋闷就喜欢惹事,虽然那厮心中有数,绝不真正干冒国法,但终究他闲的时间还短啊,倘若闲得久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甄随私底下跟老婆说什么,还不如天下不要统一,我好总有仗打,甚至于提起昔年在天门、武陵做乱之时,都比如今身任国家上将却整日悠闲,要来得舒坦,类似言辞,常报至裴该案头。好在都是通过秘密渠道汇报的,倘若公之于众,则劾奏必然雨点一般飘过来啊,裴该可不希望甄随象樊哙一般遭难,甚至于如周亚夫一般没下场。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他撒去边远之地,继续为国厮杀,以开疆拓土呢,只是——“朕亦欲封夏王,其在西北,于卿的身体,不更为合宜么?”

    甄随摇头道:“太远,太远。”随即解释:“臣是南人,且闻交趾之地丛林密布,山岭峻拔,及蛮夷之俗,也与臣老家天门、武陵,差相仿佛,因此宁受腿疾之苦,愿为陛下镇定蛮夷。而西域虽然干燥,也不甚炎热,却多戎狄,臣完全不明白他们平常想些什么,也不耐烦与彼等打交道。是以恳请陛下封臣在南越,臣当为陛下效死,一直到死。”

    裴该板起脸来,呵斥道:“以卿的身份,岂敢觊觎王爵之封啊?!”

    甄随赶紧解释:“臣不求王爵,但求为国杀敌,且头上除陛下外,再无旁人可指手划脚。越王什么的,臣何曾敢想?但求陛下封臣一个交州都督、交趾侯什么的,足矣。”

    裴该想了一想,突然提议道:“不如卿受赐国姓,与朕做兄弟吧,如此便可有越王之份。”眼瞧着甄随似乎不大乐意,便问:“反正卿之甄姓,也非本姓,难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且卿究竟姓什么,本名为何啊?朕亦未之知也。”

    甄随拱手道:“臣的土名,实在难听,有污陛下之耳,且……臣自身也早忘记了。只是若臣谋求国姓,恐怕诸将中不少也非旧家大族,于姓氏不甚在意的,都将陆续来讨,则陛下哪里封得出那么多王爵来?”

    裴该心道你这蛮子倒是考虑得挺周到嘛……他也就是那么一说,赐姓犹可,倘若真认甄随做兄弟,估计诸裴非当场全蹿了不可,于是摆摆手:“卿且退,容朕筹思。”

    在跟宰相们反复商讨之后,最终裴该下诏,封甄随为镇南公,以九德、日南二郡为镇南公国,允其开疆拓土。此前韩王之封,即命与辽王、代王、高王等同,位在亲王之下、郡王之上;今命封公,则位在郡公之下,在县公之上。

    随即甄随带上家眷,及亲党、徒众数百人,南渡与陆和会师,顺利剿平了盗寇,阵斩李弘,然后便继续南下去就藩了。不过据说他自此番渡过长江后,腿疾益发沉重,甚至于连临阵都只能乘辇指挥——估计两条腿跟彻底废掉,也差不太多啦。

    其后两年,宁州刺史王逊去世,爨琛等不服朝廷新命刺史,乃召诱剽人,犯界作乱。朝议讨伐人选,陆和时已自扬州归来,乃亦自请仿甄随故事,受封宁南,为国家镇定西南方向。

    乃封陆和为平南公,以永昌郡永寿、哀牢二县为平南公国。陆和率兵入于宁州,顺利地逐退了剽人,并诱斩爨琛,但他在之国后不久,便因为水土不服而因病辞世了。裴该乃准其子袭爵,许其世守平南。

    华朝,至此终于逐渐迈入了一段太平盛世。

    (第十三卷“会当凌绝顶”终)

尾声(上)

    至德五年(公元353年)六月乙酉,太上皇裴该害暑病,薨逝于长安大明宫神龙殿内,享年六十五岁。

    朝议,以领京兆府事、繁昌县公荀羡为“山陵使”,主丧,葬太上皇于檀山靖陵。旋上庙号、谥号,称“太祖高皇帝”。

    皇帝裴焱罢朝居丧,遵照太祖新定华礼,七七四十九日后除服——旧礼三年之丧,余期则改为“心丧”。七月乙亥,重开大朝,自宰相郗愔、卞盱、陶范、桓温等以下,凡居京五品以上官员,及殿中侍御史、拾遗、补阙等,俱会德阳前殿。

    裴焱盛服,着九章衮,戴十二旒,高踞殿上,群臣列拜。虽然登基践祚已整五岁,但从前政出大明宫,他虽号天子,其实不过垂拱称是,依命画喏罢了。想当年太祖禅位之时,曾经许诺,将自归大明宫,读书自娱,政事天子自理,唯难决断者,可以请示自己——好在裴焱很了解他爹,没把那话当真,才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心理落差……

    而今太祖薨逝,裴焱初时尚感五内俱空,仿佛夤夜行于旷野之中,孤清彷徨,毫无依傍处;但等重登朝堂,直面群僚,却骤然觉得浑身上下全都松快了起来,又如久拘之囚,终于得脱囹圄。

    此番朝会,其实不过空走形式罢了,大小军政事务,自有政事堂统筹,复经门下而奏请天子裁决,是很少会在大朝会上理论的。不过临近散朝之际,突然间礼部侍郎范宣出列启奏,高声说道:

    “故司天监虞仲宁作《安天论》一书,妄测天地,造作荒诞不经之言,竟说大地为球形,还说地绕日行,识者多以为悖谬。恳请陛下颁诏严禁之,命各郡收缴此书,并且毁弃雕版。”

    裴焱见有臣僚启奏,原本稍感疲惫的精神不由得微微一振,随即听范宣所言是这般无关紧要之事,多少有些失望。正待开言,忽听右班一人斥责道:“一派胡言!”

    转头望去,说话者乃是太尉、元帅、开国广昌县公杨清。杨清手捧笏版起身出列,先朝天子微微一揖,随即转向范宣,驳斥道:“汝懂得什么天地之理?虞仲宁曾造《靖德历》,于我朝建基居功甚伟,且太上……太祖高皇帝每称其能,难道汝的见识要超迈太祖高皇帝不成么?!”

    这一上来就扣大帽子,范宣深感吃不消……赶紧辩解道:“杨公,虞仲宁制历,自然功在社稷,然而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惜乎其老来昏聩,造作妖言……”

    杨清白须抖动,老实不客气地打断范宣的话:“何所谓妖言?天至高而地至厚,圣人不论,则即便说大地如球,地绕日行,也不背圣贤之教——汝自无见识,便随口指摘学者的测算么?”

    范宣辩驳道:“因其理不通,自然非真。倘若大地果然为球,则我等在其上,而球之下端,可有草木禽兽啊?即无草木禽兽,亦当有土石、流水。我等因大地承载而立,则对面之土石、流水,并无承载,岂有不堕之理?日削日堕,垂千万年,自然不再成球了——杨公且思,是否此理啊?”

    杨清从鼻孔中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眼角瞥见殿中侍御史似欲起身,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陛前失仪,赶紧再度朝向天子深深一揖以谢罪,然后才挺直腰板,对范宣说:“地之厚,不知多少万里,倘若为球,其径亦不知多少万里,如此庞然大物,岂是凡俗所可明察其理的?未必对面的草木禽兽、土石流水,都会自然而堕。

    “譬如天子为大地,官吏、百姓皆依天子而存。只要天子至德不损,自然万方向化,兆民向附,如同草木禽兽、土石流水,皆依大地而生,牢牢附着,而不自堕!”

    他这比方打得实在是莫名其妙,但偏偏拿天子当幌子,范宣虽为一时大儒,擅长言辞,却也不便驳斥,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于是一举笏版,打算再奏天子,而不去搭理这个无学老革,突然间左班中又站起一个人来。

    范宣斜眼望去,此人非他,乃是御史中丞、冯乘伯殷浩。

    殷浩先朝天子行礼,然后伸手一指殿外天空,问范宣道:“请教范君,云在空中,因何不堕啊?”

    范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其比气为轻,故而悬浮于空中。”

    殷浩乃道:“然而雨因云生,雨皆下堕,可见云中实包含有雨,既然有雨,必当比气为重。宣子,天地之理至深,倘若皆可以日常所见来比照、揣度,圣人又何必存而不论呢?”

    一句话问得范宣是哑口无言。

    裴焱见状,便即摆手道:“大地是否为球,是日绕地行,还是地绕日行,朕未尝读过《安天论》,亦不便遽下判断。即便虞仲宁所言荒谬,终非诲淫诲盗之书,无关世道人心,正不必严禁。”

    随即微微而笑:“范卿,朕不做秦始皇,卿亦无为李斯也。”

    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重了,范宣不禁浑身一颤,赶紧跪拜谢罪,随即黯然退归班列。

    散朝之后,杨清站立在阶上,望着范宣远去的背影,不禁撇嘴:“腐儒!”

    枢部参谋司郎中王猛拱手端立在其身后,摇头笑道:“天子既不允其所奏,杨公无谓再生闲气……”

    杨清侧过头来,瞥一眼王猛,冷哼道:“景略,想这范宣虽然本籍陈留,前朝建兴、晏平间也曾入长安学校,拜在董文博先生门下,彼若有才,太祖高皇帝早当录用,何必等到本朝定鼎之后,再靠科举入仕啊?前日欲定苛繁之礼,且请罢枢密省,并入尚书,即为太祖高皇帝所斥退。我今日若不先堵其口,恐怕他又将重提前议了——今上亦不知会否应允……”

    王猛笑道:“太祖高皇帝所定六省十部,即便今上也是不敢妄革的,且有杨公、郭公等功臣在,岂能如彼所愿?杨公无谓理会他——谢尚书命下僚来请杨公,共赴枢部,于剿灭句丽残党之事,还要向杨公请教一二。”

    杨清点点头:“句丽残党,须当谋划定了,配合韩王,好作雷霆万钧之一击,勿使匹马逸出。否则,若彼等蹿逃海隅,再勾连韩夷,便不易定了……”一边说话,一边跟从桓温而去。

    杨清就是一老兵油子,少小不好经史,他懂什么天地之理啊?《安天论》肯定没读过,而即便你把书送到他面前了,估计也只有垫榻脚的份儿……裴焱实在太了解他这个名义上的姨丈了。

    至于杨清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怼范宣,二人之间有何仇怨,裴焱虽然做了四年的傀儡天子,几乎不能决断政务,也多少心中有数。终究他在登基之前,还以太子身份兼任过三年京兆尹,以整顿老爹坚决不肯建坊立墙而造成的都内治安问题。登基之后,尚书所奏都要一式两份,正本送承乾宫,副本送大明宫,他都是要读的;而中书所下,皆由大明宫转呈承乾宫,他也需要画喏乃至用玺……好在这漫长的实习期,终于算是结束啦。

    裴焱倒并没罢废枢密省,合并入尚书省的想法,因为乃父裴该在时便说过:“术业有专功,文武两道,自当并重。若纯然使文驭武,国家必弱。”他亦深以为然。但开国始建的六省十部制度,却也并非全不能动——比方说屯部的功能日益消减,理当并入警部——裴焱就一直在考虑、设想,该当如何削弱政事堂的权柄,使自己可以掌握更多权力。

    退朝之后,即在宦者、宫人簇拥之下,乘辇而归内廷。

    其实裴该除了最后两年腿脚麻痹,不良于行,也不能骑马,宫中又不便行车外,是从不乘辇的,他曾说:“人自为人,岂可用人为畜?”裴焱却不同乃父一般执著于细事,既得亲政,直接就把老爹的御辇搬来用了。

    才刚绕过德阳后殿,忽见眼前一片惨白……原来是皇太后荀氏在群婢簇拥下,端立于阶前。荀太后不肯从命除服,她说:“天子唯守四十九日,即更为心丧,乃恐贻误国事,且不便直面群臣也;我是妇人,本在后宫,少见外人,又何必除服啊?”所以仍然穿着丧服,而大明宫的宦者、宫人,自然也全都不敢除服了。

    今天算是自己亲理政事的第一天,裴焱正在欢喜,骤见这一片惨白,不禁感觉有些晦气……却也不敢怠慢,赶紧停辇,翻身而下,疾趋至皇太后面前,躬身行礼,并且问道:“太后不居大明,缘合到承乾宫来哪?孩儿稍顷便将前往大明宫,去问太后起居,太后实不必亲劳玉趾。”

    荀太后朝天子颔首致意,随即问道:“今乃陛下除服后首登德阳,未知朝上如何啊?”

    裴焱听问,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道不会吧……我好不容易把老爹给熬死,可以自展拳脚了,难道老娘又想要插手政事不成么?!听说太祖病重之时,尚书所奏、中书所下,其实都是老娘在管,难道她还不过瘾?

    赶紧谄笑着敷衍道:“初日大朝,能有何事啊?太后自当归大明颐养天年,无谓操劳,国事自有孩儿……与宰相们处置。”

    荀太后微微一笑,伸手按住裴焱的肩膀,安慰他:“陛下难道以为吾会仿效前汉吕氏不成么?”就觉得儿子的身子略略一颤,当下更觉好笑:“且放宽心,吾若欲称制,便不在殿后等陛下了。”随即收回手来,一边转身一边说:“此来专为迎陛下,随吾往大明宫去,有要事嘱托陛下。”

尾声(下)

    荀太后要领着皇帝裴焱到大明宫去,说是有事嘱托,裴焱心中疑惑,不知道太后要吩咐自己什么……难道是请求进用荀氏一族?其兄荀蕤才刚卸任宰相不久,其弟荀羡实掌都畿,则荀家晚辈还能挑出什么人才来哪?总不成让荀邃、荀闿的儿孙再入中朝吧?

    ——老爹临终前跟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畔:“吾前杀彭晓、支遁,罢诸妖邪,并退群裴,绝非为荀、禇辈开路。皇帝当谨惕外戚擅政之事,复见于本朝啊。”

    可也不敢违命,只好在后面跟着——荀太后例不乘辇,在宫中遍行各殿,从来都是腿着,那裴焱自然也不便再返回辇上去了。只是荀太后迈步甚大,走速甚急,宦者、宫人多半要小跑才能追上,裴焱碍于自家身份,更因为身着衮冕,不能跑步,只能竭尽所能地跟上娘亲的节奏,结果才到大明宫,他就已经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了。

    荀太后略略停步,转过头去瞥一眼皇帝,不禁摇头,说:“陛下还当强健筋骨才是——起码先帝所传体操,每日晨起,都须操练。”裴焱只得喏喏应命。

    荀太后随即就吩咐了,你们奉皇帝到偏殿,卸除衮、冕,换一身常服来吧,我就在神龙殿前恭候大驾。

    裴焱不但换穿了圆领窄袖的袍服,戴上一顶金丝小冠,还命宫人打来热水,好好抹了一把脸,这才重归神龙正殿前与荀太后相见。只见那老爹崩逝之处,如今大门紧闭,还挂着锁——据闻遗体移出后便即锁闭了,将近两个月,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则太后叫我到这儿来,究竟是何用意啊?

    裴焱多少有点儿紧张,感觉此事绝不简单。

    就见荀太后从袖中抽出一柄黄铜钥匙来,递给自己,说:“先帝在其枕中留有传予陛下的遗命,逝前吩咐吾,唯陛下除服后,始可独自往观。”

    裴焱屏住呼吸,双手接过钥匙,上前打开门锁。荀太后命宦者左右将殿门推开,可是等皇帝一迈步入内,却又立刻合上了,还在门外说:“只许天子一人往发,闲人不得跟随。”

    裴焱心说老爹究竟传下了什么遗命来啊?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总不会对朕不利吧?再一琢磨,先帝驾崩,身旁唯有太后,即便太后想对自己不利,也不至于要等到今天……

    就觉得室内颇为气闷,更仿佛有一股臭气从鼻端直冲脑海,心说你多开一会儿门会死啊……只得自己动手,支开两扇窗户,让内外空气稍稍得以流通。然后大着胆子,直向卧榻,脱履登席,就把老爹临终前靠过的枕头给抱起来了。略一摸索,发现下部缝合的针脚有些粗疏,即取腰间所挂短匕来划开,探手进去一摸,果然有个小小的竹筒。

    抽出竹筒,掀开其端,朝外一倾,“啪”的一声,一卷素帛和一柄钥匙落在榻上。裴焱心说我还以为你就给我留了几句话呢,敢情还有钥匙……展开素帛一看,上面写道:“榻下有暗格,书一箧付之皇帝,唯可自发。他人擅启者,夷三族。”倒果然是老爹的笔迹。

    裴焱心说传给我书一箧?是箧不是匣,则再小的箧也能塞几百上千张纸吧,什么宝贝书籍,要搞得这么复杂,直接传给我不就好了么?还“擅启者夷三族”……好奇心愈发浓烈,赶紧按照素帛上的指点,翻身下榻,绕至其后,用短匕撬开了一块榻板,伸手进去,果然拖出来一个竹箧——比自己估算得还要大,并且挺沉重。

    箧上挂着有锁,他便用枕中所得的钥匙捅开,然后掀起箧盖来一看,里面竟然塞着厚厚的两摞书——都用乃父“发明”的线装法,以麻线装订成册——最上的两本于封皮上标注次序:册一、册二。

    来不及看一共有多少册——估计起码十二三册——就先将“册一”取出来,靠近窗边,借助天光,翻开第一页来读,只见上面还是老爹的亲笔——

    “总十六册之一,述吾来历及总纲,唯我裴氏子孙,在位天子,始可展阅,他人擅取者,夷三族……”又宣告一遍禁令,完了还说:“若百年之后,社稷倾颓,皇帝即殉国,亦须先焚此书,勿为外人所知也,切切。”

    难道是治国的方略,帝王的秘籍么?裴焱一眼瞥过,赶紧翻开第二页来,结果上面也没啥实质内容,只说:“此书中所述,句句是真,勿以为我年老昏聩之臆语也。或将大出儿孙所料,亦当静心屏息,仔细阅读,不可轻慢。”

    再翻开第三页,上面写着:“吾,裴该,然非今世之裴该,实异世之裴该也,生于千七百年后……”

    荀太后就在殿外静候皇帝,实话说她也不清楚裴该究竟留给儿子什么东西,但知道由一具竹箧盛放,病重时反复叮咛,说除了皇帝谁都不能看,否则必罹大祸——包括老婆你!

    估摸着是裴该治国的秘术,以传子孙,则皇帝若不打算即时阅读还则罢了,一旦内容比较“劲暴”,一口气看下去,估计时间不会短喽。于是站立一会儿,侧耳听听室内没啥动静,她就命人搬榻来坐——终究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体力自然衰退,实话说刚才从承乾宫一口气走回大明宫来,也给她累得腰酸腿软的,只是在儿子面前不便稍露疲态而已。

    坐了一会儿,深觉无聊,于是又命宦者取佛经来看。裴该在世的时候,是反对妻子阅读释、道两家经文的,说:“虽然不为无理,然若沉溺其中,乃至虔信,必害自身甚至于国家。”倒是也不严禁——于宫内悬挂佛像,以及焚香礼拜、施舍僧徒等事,则是严格禁止的。

    红日逐渐高升,渐次登顶。其间有宦者匆匆跑来,叩拜荀太后,致以皇后之意。荀太后便即扬声招呼殿内:“皇后问,陛下几时归承乾宫,好与陛下共进午膳。”殿内很快便传出来裴焱的声音:“今日不用午膳了——太后可命人取水来朕饮。”

    荀太后劝了几句,皇帝却不肯听。只得命宫人取来一杯热水,用漆盘托着,送到门口,低声禀报。“喀”的一声,殿门拉开一条小缝,皇帝伸出手来,几乎是用抢的,一把抄走了水杯,随即便又将殿门给推闭上了。

    皇帝不肯吃饭,荀太后也就陪着他。等到午后,又有宦者前来禀报,荀太后乃提高声音道:“陛下,秘书郎薛强求谒。”皇帝不耐烦地回复道:“不见——除非宰相请谒,否则一概不见!”

    荀太后不禁有些担心,便即起身下榻,面朝殿门问道:“陛下可安泰否?即便国事倥偬,也非旦夕可完,身体要紧,不妨暂歇……”言下之意,你老爹都已经挂了,则他留下来的遗书,算不上什么急务吧?你有必要一口气读完么?而且他究竟留给你什么了,要读那么长时间?

    裴焱对此理都不理。荀太后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正待再劝,忽然“喀”的一声,殿门打开,裴焱如风一般蹿将出来,并且反手就扯上了门,还重新落锁。荀太后责怪道:“陛下且重风仪……”

    裴焱朝她一拱手:“太后且恕孩儿失仪,实在是等不得了……”然后夹着双腿,转身就跑。荀太后不禁莞儿——这是让尿憋的吧……赶紧命宫人跟上去伺候。

    通畅过后,裴焱终于迈着虽然急切,却不失皇帝威仪的步伐,施施然折返回来。荀太后问他:“先帝究竟遗留何物于陛下啊?陛下且善保龙体,不宜长久闭处殿内……”裴焱拱手道:“有劳太后垂问,太祖皇帝有密书传朕,即太后亦不可探问。”

    荀太后更感好奇,就说:“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国家非陛下一人可治理,自当谘诹百僚,谋求善道,不宜专断,更慎勿操切也。”言下之意,我帮你一起瞧瞧又怎么了?先帝是有遗命,只给你瞧,连我都不能阅览,但——你邀请我一起阅读,这不算违背先帝之命吧?

    裴焱抬眼望望天——没想到看书入迷,忘记了时间,竟都已然这般时候了——随即躬身道:“太后所言有理,孩儿得见太祖皇帝遗书,一时悲伤,一时欣悦,不知日之将堕也。确实不当操切——罗马城亦非一日所可建成……”

    随即目光一转,看到榻上所摆的佛经了:“太后在读释经?”

    荀太后颔首道:“先帝殡天,因思人生苦短,即便帝王也不能永寿,是以……”

    裴焱笑道:“帝王亦人也,即便虔诚向佛,或慕太上,终不能以延人寿。还需要发展生产力,进而提升科技水平才是……”

    荀太后不禁蹙眉,心说你嘴里这都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怎么跟你爹老了之后似的,整天神神叨叨,尽说些莫测高深之语……打算再劝,裴焱却转过身去,面对宦者、宫人,冷然道:“今日之事,谁都不可稍泄于外,否则乱棍打杀!”

    众人急忙俯首遵命,其实心里在想:什么事儿不让我们泄露啊?难道说是指您刚才夹着腿跑去登厕,实在有损天子威仪之事么?

    裴焱重新开锁,复入神龙殿内。荀太后忙叫:“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裴焱在室内答应一声,倒是很快又出来了,但手提着一具不小的竹箧,吩咐抬辇过来,然后拜辞荀太后。旁边有宦者过来,塌着腰伸出双手,那意思:奴婢来提吧。裴焱却浑如未见,紧紧抱着竹箧,登上御辇。

    几名宦者晃晃悠悠抬起辇来——好沉!就听皇帝吩咐:“去寻虞仲宁《安天论》来,朕欲观览。”随即便在荀太后的目送下,渐行渐远……

完本感言

    前几天老朋友聚餐,席间有人提起《勒胡马》来,就问:“怎么甄随还不死呢?”

    其实这个问题我本人也在疑惑——那厮怎么还不死呢?

    甄随这个人物,出场之初我就已经为其预设了结局,基本上是好乱恶静,因为生恐裴该统一天下后将再无仗可打,加上得罪人太多而遭朝臣攻讦,于是竖起了反旗——唔,钟声的下场,就原本是打算让甄随杀了祭旗的——华朝调动多路大军围剿经年,才终于将之敉平,然后裴熊阵斩甄随。

    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个人物的形象日益鲜活,貌似读者朋友里喜欢他的也有不少。小说终究不是正史,太多阴暗面暴露出来,既有损主角的形象,相信也会给读者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郁闷,从而影响阅读快感吧?王贡之死,以及裴该不能追究,就已经产生过类似状况了。所以最终,只得推翻预案,让那厮活了下去。

    对于甄随形象的生动,聚餐时也有谈起,我说那当然啦,因为这厮是有明确原型的!

    而其原型当时也在席上,闻言大笑,不过——特么的最终还是AA!而且自打我创作这部小说以来,那厮就从来没有请过我一顿饭,着实可恶。

    所以虽然不能杀之,我却一定要弄残了他!

    拉回来说,这是我第二部完本的历史穿越小说,自觉比第一部《汉魏文魁》,于节奏的把握上要稍稍进步一些,但也不得不承认,后半部分情节略显松散,需要描写的人物和需要讲述的方面都越来越多,而于裴该治国,被迫减少了笔墨。

    终究是争霸文嘛,不可能只靠着主角一人之力便可底定天下,而必须描绘整个群体的动向——我所见各种争霸文到了后期,强敌殄灭后,亦往往有滑坡迹象,实在难以两全其美。

    所以下一部小说,我考虑换个手法,不再争霸了,对于具体背景和架构,也已经有了一定的设想。不过先得休息一段时间,另外找点儿赚钱的快活儿,然后还得积攒足够数量的存稿,估计得到年底才有可能新开连载了,还请朋友们耐心等待。

    哦,明天可以把第一章内容先放出来,以飨读者朋友,同时吧,也算是和《勒胡马》做一场呼应。

    最后,感谢读者朋友们购买和阅读我的小说,感谢你们的支持和所提的意见。还记得连载之初,就有很多人责难书籍题目,说应该“杀胡”而不是“勒胡”吗?其实吧,之所以起这个题目,是为了展示主角穿越之后,奋斗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三大强敌,由强而弱分别为:

    (石)勒、胡(汉)、(司)马。

    有人猜到了么?

新书预览

    正当酷暑伏天,骄阳肆虐,中午的日头相当之毒,好在天台上有几间领导私搭的小棚子,虽然锁死了难以进入,倒可以倚靠着它们,勉强形成一片范围不大的薄荫。

    薄荫之下,四个年轻人围着圈儿席地而坐,中间铺着报纸,倒扣几张扑克牌。他们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各自手中的牌面,神情严肃且紧张虽然其中两人额头还上贴着撕得细长的稿纸条,一直垂至鼻端,甚至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视线,反衬表情,那实在是相当的滑稽……

    突然间,坐西面东的一个年轻人抽出张牌来,狠狠甩到了面前的报纸上,同时高声道:“华太祖有云:‘世上英雄本无主。’所以是男人就定要打无主呀!”

    东面的对家见状,先是瞠目结舌,随即便连声介叫起苦来“我x,你知道我手里都什么牌,也敢甩猫打无主?这是疯了吧!”

    侧向一人“嘿嘿”笑起来了:“既然有华太祖语录,哪怕你抓一把屎,哪怕他自己也抓一把屎,李汲都是一定会打无主的。”一边示意对方收起底牌,一边随口问道:“听说你打算新报选题,考证裴该是穿越者不会吧?”

    “怎么可能,我又不疯,”被问之人抽一下鼻子大概是被脸上黏的纸条蹭痒了回答道,“那不过是在网上写的几篇游戏文字……”

    这亮牌要打无主之人,就叫做李汲,乃是渭南市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一名青年研究员,他主研的就是魏晋华初史,对华太祖裴该兴趣最为浓厚或者不如说崇拜。李汲现在身上穿的文化衫,就是他专门从网上找人定制的,上书华靖陵前殿的联语:

    “西一刘,东一刘,借尸还魂,炎基难复;前三国,后三国,承运建业,裴柏长青。”

    西刘、东刘,当然是指前后汉,“借尸还魂”则是指胡汉政权;前三国为魏、蜀、吴,后三国为晋、汉、赵这是一副描述裴该所处时代环境,歌颂其丰功伟业的对联。

    一提起裴该,李汲的话匣子当时就打开了,他一边整理手里的牌,一边对同伴们说:“难道你们不觉得,华太祖有很多见识,他的很多政策,都超越于时代之上吗?实在不象是个简单的宦门世族、官僚子弟啊。要说中国历史上最象穿越者的,也就俩,一是王莽,然而可耻地失败了,二就是裴该,取得了完胜,并且对后世影响极深……”

    对家插嘴问道:“不是说刘秀才是天命之子么?”

    李汲撇一撇嘴:“天命之子跟穿越者是两码事儿啊,汉光武信纬书、搞迷信,他就算穿越,也八成是从十七世纪之前穿回去的。不象华太祖……”说得兴奋了,难免手舞足蹈,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右手食、中两指打滑,一张扑克牌就打着旋儿朝侧面飘飞了出去,正好落在天台边缘,在铁制栏杆的外侧。

    李汲一挺腰,站起身来,疾步奔过去捡。身后的同伴提醒他:“那边儿栏杆不大牢靠,小心别掉下去。”

    李汲不以为意,还毫无防范地转过头去,笑着说:“掉下去也无所谓啊,十八层,到底就死,没什么痛苦……”这时候他就已经接近天台边缘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养的一只肥大鸽子,正栖息在栏杆内侧观风景,见有人来,惊得“扑啦”一声,振翅疾飞,正好擦着李汲的鬓角直蹿了出去。

    李汲只有比那鸽子更惊,身子不由得一个趔趄,赶紧探手扶住栏杆。但他这一百多斤的份量,可就全压在这年久失修的铁栏杆上了只听“喀”的一声,栏杆折断,李汲手上一虚,脚底一滑,一脑袋就翻出了天台之外!

    他头下脚上,身在半空之中,心里还在想,完蛋,没事儿立什么flag啊……就见那张扑克牌飘飘悠悠,飘飘悠悠地在眼前晃动,然后,突然间变成了一片树叶?

    李汲觉得无数本不属于自己的思想乃至情绪瞬间涌入脑海,随即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汲感觉自己身处一片昏黑的原野之上,前面模模糊糊有个人影,站在岔路口,背对着自己。他紧走两步,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吧,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此人一身古装,头戴黑纱软帽,身穿交领胡袍,腰系玉带,手里还捏着一支三尺长的青竹杖。李汲不但不吃惊,反而本能地觉得自己认识此人,很自然地一拱手,问道:“莫非是华太祖陛下?”

    再一琢磨,“太祖”是庙号,裴该本人肯定是不知道的,正要改口时,对方却朝他笑笑,说:“汝来了,汝待往何处去啊?”

    李汲瞥一眼对方身后,竟然有七八条岔路朝远方辐射,分途渐远,直至昏黑而不可见的混沌深处。他迷惑地挠挠后脑:“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啊……请问,哪条是回去的路呢?”

    那貌似华太祖裴该之人,突然间轻喟一声:“回去?同一人,是不能踏入同一条时间长河的。”

    “啥意思?”

    “我不能回转我所来之处,汝亦不能向汝所来处去,一切纠葛,实出偶然。”说着话,裴该提起竹杖来,似乎只是随手一指:“试由此路,且看汝将去往何方吧。”

    李汲醒过来的时候,就觉得周身上下,无处不痛,脑袋也昏沉沉的。未及睁眼,先觉得头脑中被塞入了一段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他似乎很自然地便意识到了:

    我x,老子竟然也穿越了……还真有穿越这回事儿啊!

    耳旁听得呼唤之声“长卫,长卫,可还活着么?”

    长卫是谁……李汲猛然间意识到,这个长卫就是指的自己吧?自己,卫州汲县生人,故此而起名李汲,字长卫。

    他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一张清癯的面孔凑得很近,满脸焦虑之色。见到李汲睁眼,对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还好,还好,还活着就好。”

    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从兄?他叫做李……李什么来着?

    这究竟是什么年代呢?李汲有些茫然地,竭力搜索着脑海中那本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此又有点儿吃不准了这真是古代吗,还是异世界?

    因为记忆中这个世界的历史,跟他原本的时间线可是大相径庭哪。

    其实也不能说彻底不同,貌似晋朝“永嘉之乱”之前的历史,就这硬塞进来的意识所粗略了解的,跟自己的时间线符合若契。一切差异都从永嘉前后开始,仿佛是彻底走上了另外一条岔路。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华太祖裴该,或者说曾经有过,但没起过丝毫作用,留下过任何影响……

晋代的度量衡

    度:

    1晋丈=242,1晋尺=24.2,1晋寸=2.42,1晋分=0.242(厘米)

    1晋步=6晋尺,1晋亩=240晋步

    故:1晋步=1.452米,1晋亩=348.48平方米,1晋亩≈0.52市亩

    量:

    1晋斛=20450,1晋斗=2045,1晋升=204.5,1晋合=20.45(毫升)

    1公升谷≈1.5市斤,故:1晋升谷≈0.3市斤(3两),1晋斛谷≈30市斤

    衡:

    1晋石=4晋钧,1晋钧=30晋斤,1晋斤=16晋两,1晋两=24晋铢

    1晋石=26400,1晋钧=6600,1晋斤=220,1晋两=13.8,1晋铢=0.57(克)

    故:1晋斤=0.44市斤,1晋斛谷≈68晋斤

作者有话说

    2014年开更的《汉魏文魁》是我所写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网络小说,所以一开始对于节奏和行文的把握还不熟稔,导致很多读者快速败退。这回开第二部穿越历史,多少就有点儿经验了。不过我的书向来小众,虽然殷切期盼读者朋友们喜欢,并且帮忙宣传,但大卖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所以因生计所迫,加上我向来手慢,又是考据派,虽然更新会尽量保持稳定,但速度应该仍然提不上去,希望读者朋友们谅解。

    也希望喜欢此书的朋友们多留言,多评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激发作者的灵感。

    在此先致歉,咱们再继续写。

作者发牢骚

    “文似看山不喜平”,尤其小说,自然要先抑后扬、欲取先与、声东击西喽,上来就情节、设定一马平川的,肯定没人看啊。当然啦,我也知道网文的阅读习惯相对浮躁,不好埋太长时间的伏笔,象我最喜欢的苏俄小说《铁流》那样,90%内容把你压抑到死,结尾忽地高扬起来,就好似憋了一周的宿便瞬间通畅一般,类似手法网文是不能用的。但网文情节的发展也不能让读者一目了然,才会有追的欲望吧?

    可是有些废就喜欢妄自揣测,然后把自己的脑洞当真,即便作者埋下再多的扣子,也全当瞧不见,上来开口就骂。我也懒得跟他们计较了,反正作者要按他们设想的去写,正好证明自己始终正确,作者要不按他们的设想去写呢?那是作者迫于读者的呼声,临时找补的……还记得《汉魏文魁》中我掉个枪花,写是勋重病荒梦,仿佛穿越回去了,本意看读者们纷纷惊呼烂尾,然后我下一章就让你们掉一地眼镜。然后就有人说了:作者本想烂尾的,迫于读者的压力才继续写下去……

    干脆我跟这儿说清楚吧,你想看把胡人全都杀光,我是不会写的,可以滚了。但“勒”的本意是驾驭,骑在马背上才能勒,你跟在马屁股后面跑是勒不了的。还一看书名就知道发展了……还什么看作者前两本书就知道一定是辅佐文了——特么的《汉魏文魁》还则罢了,《龙战野》主角辅佐谁了?

    实在郁闷,借地倾吐一下,真正喜欢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请勿怪罪。以上。

感谢书友的打赏。

    本书还没有上架,但是已经可以打赏了,就目前为止,已有相当多书友慷慨解囊,在此表示万分感谢。

    感谢:“落百川、嗷世巅锋、刘shr、狼图、不成仁啊、虚无行者北冥、书友20170928040031353、栖雨飞尘、百草狂生、echobio、夏州盖余、回忆于2112、以屎为贱、口服液在此、suntianqi、enjoy_lee、雪洗天心、天天书、孤独幻狼、书友20171016102454363、庐山东林寺夜花、有事找楼主、十万三千册の原典、无目的的手段、深闺神鬼、大明小米、毋凡、悼武华夏、栖雨飞尘”这些书友,你们的打赏是我努力创作的重要动力。

    尤其要重点感谢书友“无目的的手段”,阁下真是太慷慨了,竟然一口气冲到了盟主……拜谢,拜谢!请问阁下需要跑个龙套吗?需要的话就在评论区跟贴吧,我会尽早安排的,而且尽量不写死!

第五十七章

    裴该一行人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便顺利抵达了目的地——淮滨。

    淮滨并非正式地名,只是一个临时称呼而已,此地位于淮水北岸,在汝阴郡原陆县境内——近两千年后,这里将会真正诞生一个淮滨县。石勒为了进取建邺,在淮滨修建了船厂和水寨,修造船只,不过因为人手不足,进度很慢,因为技术力低下,也根本造不出什么大船来。想要乘舟沿淮而下,击破司马睿麾下水师,简直是天方夜谭,顶多也就协助运送些粮秣、物资,策应大军东征而已。

    ——石勒日益感觉刁膺的谋划不靠谱,战船难成,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所在。

    原计划要建造蒙冲、斗舰二十艘,结果两个多月时间才刚搭完两艘的架子;欲建走舸百条,目前也仅仅完成了不到二十条而已。裴该领着石虎进入水寨巡视,指指一条看似比较靠谱的走舸,那意思:这船我要了。

    随即手执兵符,命令驻守的小军官准备好水手,把裴氏连带马车都运送上去,然后才注目石虎,微微挤一挤眼睛:“主公的吩咐,汝可即去办理,不必留侍于我。”即将兵符交予。

    石虎跃跃欲试,表情相当的兴奋。其实还没等见到船只呢,他就一副随时打算从裴该身边落跑的样子,此番终于得了令,当即好似脱缰的野马一般,抢过兵符赶紧就跑掉了。

    裴该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略略松了一口气——到目前为止,计划的施行还算圆满。

    想要完成他的逃跑大计,就必须牢牢地拢住两拨人马,一是张宾所拨付,跟着他前来的那三百士兵,二是船厂、水寨中人员——要知道水寨中也驻守着四百多名兵卒,还有相当数量的船工、水手呢,裴该必须能够随意驱策他们,才可能顺利地夺船而逃。

    前一部分,只要糊弄住了石虎,自不难加以掌控,而至于后一部分——这年月普遍低下的文化水平帮了他的大忙。若在前世,以裴该或者石虎的身份,想要调动一支并非自己统属的军队,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只是让你送裴氏上船,前往寿春,自然公文上会写得一清二楚,执行者说不定还需要先打个电话核实,才会听你的调遣。但在这时代,即便发下了公文,那也得有人能读得懂才成啊,普通小兵哪有几个识字的?

    更何况胡营中,就连一流大将,比如桃豹、支屈六等等,甚至于石勒,那也斗大的汉字认不得一箩筐嘛。

    所以张宾也只是交付了一枚令符而已,裴该自能手持令符,肆意假传将令——只要先诓住了石虎。再加上水寨中兵马大多是才刚收降不久的所谓“楚夷”,也就是楚地一些乡下地主武装——除了他们,谁懂造船?谁肯临河而守?——又哪敢怀疑从葛陂大营过来的这几位贵人呢?

    裴该就此顺利地护着裴氏上了那条走舸,不过先不着急走,因为要等石虎先动——石虎虽然意识不到裴该想落跑,但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裴该登上船,扬长而去吧。原计划是让石虎去焚烧其余船只,并且杀戮船工、水手,以绝石勒沿淮东征的念头,趁着水寨大乱之际,裴该便可顺利逃走。但是裴该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想把石虎支得更远一些。

    ——————————

    昨日晚间,他悄悄地对石虎说,张先生和我原本的谋划确实是烧船毁寨,然而此事必然大大触怒主公,希望靠着你和主公的亲眷关系,他不至于砍你的脑袋,想不到你倒真敢冒这个险,应承下来啊。

    一般人自然不敢冒这种险,但石虎不同,一是这熊孩子够莽撞,不怕闯祸,二是他也仗着是石虎的堂侄,多少有些有恃无恐。但是裴该说了,张先生可能想得不深,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弟子,老师我就得为你多考虑考虑——即便主公不会杀你,也一定会重罚你啊,我又于心何忍?

    石虎一拍胸脯,说为了伯父的大业,我自愿闯这个祸,先生不必思虑过深——不过听他语气,对于裴该假惺惺的关心,还是挺感动的。完了就问啊,先生说要改变计划,难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伯父将来对我的处罚吗?

    裴该故意拧着眉头,说:“此事亦颇不易,汝若不敢,便当我所言无稽,不必听从。”熊孩子最受不得激,当即便说我连烧船毁寨都敢干,还能有啥不敢的,先生你先说来听听?于是裴该便竖起手指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自淮滨而至寿春,三百里水路,若顺风时,一日可至。闻听晋人于寿春之西,淮水、汝水交界处的巨灵口,沿岸立堡砦十余座,以备我方水师。若汝敢乘船而下,攻取其一二,再焚舟舰,则主公罚汝必轻。一则汝为主公亲眷,又是少年,而能勇袭敌堡,主公必喜,喜汝之功,自可抵消擅自毁船之罪;二则汝可直言晋人守备严密,难以攻取,为全军计,才听我所命,不得不行此下策……但不知汝敢是不敢?”

    石虎一听啥,有仗打?当即雀跃。裴该心说我就知道,你这种小年轻还不知道战阵凶险,肯定闻战则喜,不怎么过脑子就会往前冲……随即试探性地说道:“我未经战阵,便不与汝同去了,自在淮滨等汝胜利归来吧。”石虎想都不想,就回答说:“自当如此,先生贵重,岂可身历险地?自当由弟子杀去立功!”

    若是换了别将,比方说支屈六,即便认同了裴该的谋划,也不会把裴该一个人孤零零扔在水寨中,必然会派人守护啊,但石虎年轻识浅,经验欠缺,脑袋里就压根儿没有这根弦。所以他一从裴该手中拿到兵符,当即就带着那三百人,“呼啦”一下全跑啦,随即召集守兵、水手,登上其余那些船只,张开船帆,顺风顺水就直奔巨灵口而去了。

    裴该假意送裴氏登船,命裴仁在岸上看守自己的坐骑,说等我下船了再换你上,好帮我姑母驾车——从此你就跟着姑母为奴好了。他凭舷眺望,等见到石虎扬帆启航,当即下令:“拔碇!”船长就问了,咱们是跟上前面那些船只吗?裴该摇摇头:“直航南岸。”开玩笑,我才不跟着石虎去送死呢,最好这熊孩子被晋军砍成三段,抛尸江中才好。他这一计,既是为安全着想,要把石虎远远支开,也是为了试着弄死这个未来的暴君!

    就希望守堡的晋军靠谱一些,别放他活着回去啊。

    水手们不敢违令,当即拔碇扬帆,船只解开缆绳,便缓缓地驶离了岸边。裴该手扶船舷,眺望岸上,只见裴仁面色惨白,连连跳脚,摆手呼唤,裴该却理都不理——我这计划原本冒险,其中有诸多破绽,原本还想着见招拆招,全靠这三寸不烂之舌来弥补的,想不到竟如此的顺利。可见苍天庇佑,不欲使我长期沦落胡营也——我这次穿越,一定是能够做成大事的!

    身后传了脚步声,就听裴氏的声音响起来:“文约,此番……”他正打算回头,忽听耳畔响起“嗡”的一声,似为金刃破空之响,并且一股劲风刺得脸颊隐隐作痛。略一凝神,便即反应过来——我靠有人朝我放箭!

    裴该不禁大吃一惊,也不去管裴氏了,急忙循着箭支射来的方向遥遥望去,只见距离自己约摸六七十步远的岸上,一人驻马而立,手端一张大弓,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对,裴该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我靠裴熊这混蛋,不是让他看守书籍吗,怎么竟然追过来了?!

    只见裴熊张开阔口,随即便有喊叫声远远传来:“主人今弃我等,欲往哪里去?”

    裴该扯着嗓子回答他:“奉命出使江南。”

    裴熊冷冷一笑:“何必诓言?”随即高叫道:“好叫主人得知,某非晋人也,本辽西公(段勿尘)本部鲜卑小率,战败而降于郡公,跻身部曲,乃受命监护裴先生……”裴该心说我还以为这混蛋是张宾派来的,原来竟然是石勒亲自下的命令——幸亏我没试着把他扯上自家的船来!

    “郡公当日便有关照,若裴先生欲逃时,便可取其性命,不必上禀!”说着话,裴熊又再搭上一支羽箭,拉弓如同满月,远远地就瞄准了裴该。

    水面开阔,这条走舸上又没有什么遮蔽,裴该真正躲无可躲——那第一支箭分明是警告,不是真想射他,这第二支箭就难说了……而第一支箭就能擦着裴该的脸颊飞过去,可见裴熊箭法甚是高明,那这第二箭还有射失的可能吗?裴该不禁心中暗叹:这真是峰回路转啊……我才在感谢老天,谁想老天爷这么不靠谱——果然迷信思想要不得啊!

    也罢,只要裴氏能够顺利逃往江南,使我大恩得报,就算死在这里,也可无憾了。

    眼见裴熊松了弦,箭若流星,就直朝自己面门射来。裴该都打算用脸去接了,突然之间,耳畔一声:“文约小心!”一道白影便即飞纵而至,遮挡在了他的身前——正是裴氏。裴该想也不想,当即伸出手去,用尽全身力气把裴氏朝侧面一扯,竟使她摔跌在了船板上,随即就又听“嗡”的一声,那支箭紧贴着自己颈侧飞过。

    裴该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但他强自稳定情绪,仍然扶着船舷稳稳站立,怒目瞪视裴熊。裴熊随即搭上第三支箭,瞄准裴该,大叫道:“裴先生仍不肯返回北岸来么?!”裴该心说这船怎么行驶得这么慢啊,但出百步之外,估计裴熊那混蛋就必得弃弓而退啦……即便生死一线之间,他也不肯低头,因为知道一旦丧失了这个机会,不但再也无法落跑,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啊——左右是死,还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于是扯着嗓子大叫:“恶奴,竟敢弑主——怎么连主人也不会叫么?裴先生岂是汝唤得的?!”

    裴熊不再喊话,再次松弦,一箭射出。

    裴该不禁把眼睛一闭,心说:混蛋,这回你不会再射不中了吧。但连过了好几息的光景,却并没有箭支入肉的感觉,耳听着岸上裴熊大叫道:“三射不中,岂非天意乎?!”

    裴该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只见裴熊正举弓向天,连叫三声:“罢,罢,罢!”随即一带缰绳,拨转马头,便即扬长而去了……

    裴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就觉得腿脚酸软,几乎瘫倒——虽曾不惧死生,但事后想起来,却有无尽的后怕。好在这一切终于全都结束啦,我终于逃脱了贼穴,从此如同虎入深山、龙游大海,自可畅意遨游!

    (第一卷“宇宙初倒悬”终)

上架感言

    编辑通知,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勒胡马》就要上架了,按习惯上架是需要一份感言的,可是实在不知道说啥好。该感谢的,我前些天都感谢过了,该抱怨的,也已经都抱怨过了,想来想去,就随便说一句吧:

    感谢书友们在文中和书评区的热烈讨论,夸的骂的都无所谓,但对主角前途的分析和猜测,对我大有助益。要知道搜集小说背景素材的时候,即便作者也往往会挂一漏万,或者当时觉得某条资料可以用上,过后又忘记了的情况也偶有发生;书友的提醒有时候能够使我灵光一现,你们的猜想虽然不会变更小说主题框架,但也可能对某些具体桥段产生影响。非常感谢,请继续。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以后,我争取三更。

第十章

    裴氏自归江东,或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又大病了一场,不过等病好之后,气色却日益改善,面颊也逐渐丰润了起来。这一日她早上起来,先问:“文约可归来否?”昨晚上裴该原本说是回来摆宴请客的,后来却又黄了,改成去王导家吃晚饭,直到天黑也不见回还——他是就在王导府上宿了么?

    ——若然还在胡营之中,裴该不回家,甚至仅仅待客不睡,裴氏也是不肯就寝的,她不放心啊。但既然已归建邺,便无须太过担忧了。

    芸儿回禀说,我清晨就派人去问过了,郎君是半夜回来的,并未留宿。

    裴氏点点头,她知道裴该最近一段时间往往睡得晚,起得也晚,所以先不去打搅他。正好有人来报,说大王前来躬问起居,裴氏就先临镜,整理一下仪容,然后吩咐:“请大王进来吧。”

    他们所说的“大王”,自然是指的新命东海王司马裒啦,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当下司马裒进来,向“祖母”磕头请安,裴氏打问了一番他的功课,然后便放他离去了。

    ——裴该这个“东海王傅”本是虚的,他虽然出身世家,在学术上却根本就没啥名声,司马睿不可能让他来教导自己的儿子。司马裒这趟过继,随身就带来了不少的饱学之士,什么郎中、侍郎、典书、典祠、典卫、学官令、典书丞、治书等等,组成了一套完善的辅佐班子——就目前而言,或许应该说是“教育班子”。

    司马裒躬身告退,自去上学不提,且说裴氏等到日上三竿了,这才过来找裴该。东海王府和裴府比邻而居,中间更干脆打通,如同一宅两院似的,所以裴氏几乎是一迈步就到了。

    早有裴仁迎上来,裴氏问他,我侄儿可起身了吗?裴仁回答说:“主公在后院习射也。”

    裴氏微微一皱眉头,便即带着芸儿过去探看。只见院中只有裴该和一名短衣汉子在,且裴该也脱卸了外面的长衣、蔽膝等,并且左袒,正昂然而立在院落一侧,手端一张步弓,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不过弦上是空的,并不见箭。

    就见那名短衣汉子单手执弓,不停地在裴该身上指指点点:“身可向前略俯,然腰不可塌……左臂伸直……右肩勿耸……若开弓的姿势对了,射术便得了七八分,再搭箭习射,可事半而功倍。”

    眼瞧着裴该裸肩上、脸上油光光的,估计全都是汗,他眉毛拧着,鼻子歪着,嘴巴努着,那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裴氏才有些担心,就听裴该问道:“不知须这般开弓,多长时辰?”那汉子随口答道:“王傅初学,不必太久,一顿饭便够了。”

    看裴该的表情,差点儿就要哭出来:“我臂将折矣,一顿饭如何忍得?!”

    芸儿见状、闻言,就想要迈步上前,借着禀报东海太妃到来的消息,救下裴该,但却被裴氏一扯她的袖子,给拦住了。又过少顷,就听裴该带着哭声道:“我真真的不行了……若此时松弦,可会伤着皮肉么?”

    那汉子轻轻叹口气:“若松弦,皮肉不会伤,这弓可是伤了……”随即一摇头:“罢了,请王傅缓缓地收弓吧。”

    裴该这才弛弦松弓,顺手搁在旁边儿的石凳上,然后双臂环绕胸前,不住地揉搓自己两膀酸痛的肌肉。裴氏这才以目示意芸儿,芸儿乃迈前两步,提高声音道:“东海王太妃来拜王傅。”

    裴该闻言,赶紧转身,忙不叠地把左臂揣回到袖子里,然后才躬身施礼:“姑母前来,侄儿衣衫不整,大失礼仪,还请恕罪。”

    裴氏摆摆手,说无妨。随即从怀内掏出一方绢帕来,递给芸儿,示意她去帮裴该擦汗。裴该赶紧抢过手帕来自己擦,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许昌城内的马场之中,当时自己初学骑术的时候,裴氏也是这样在一旁观看,然后等自己暂歇时便让芸儿奉上手帕和热水……

    “主公,喝些水吧。”不过这回端热水过来的却是裴仁。

    至于那名短衣汉子,也早跟随在裴该身后,跪伏在地,裴该一手擦汗,一手接过水碗来,略略瞥他一眼,即向裴氏介绍说:“此祖士稚部曲冯铁,侄儿请来教授射术。”

    “小人冯铁,拜见太妃。”

    裴氏一伸手:“不必多礼,起来吧。”然后就问:“祖士稚也南渡到建邺来了么?”裴该说是——“琅琊王召他为镇东军咨祭酒。”

    裴氏以目示意,命其他人全都退下,她单独走到裴该面前,低声问道:“文约怎么想起来学射了?我等在此安居正好,难道卿还有北上之意么?”

    当时的士人允文允武,君子六艺中便有“射”道,但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有文武双全的资质的呀,据裴氏所知,裴该从前连马都骑不大好,遑论射箭呢?而且看他今天的样子,也应该是初学……那你二十多岁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射箭了?

    当初身在胡营,学骑马那是为了落跑,无奈之举,可是如今咱们跟江东住得好好的呀,你说你想继续深造算账,还能说是为了复兴裴氏的产业,想学书法、文章,能说是为了绍继先祖的志向,但你开始学射箭……你不会是想要渡江到中原去打仗吧?!

    听到裴氏的问话,裴该眉毛不禁微微一蹙,双目炯炯,有如投射出炽热的火光来:“祖宗坟墓,俱在河东,岂可不顾?!”

    “自有琅琊王与王茂弘等人主张,江东亦多名将……对了,祖士稚不是过江来了么?他素能将兵,又何必文约北渡?”

    裴该摇一摇头,实话实说道:“据侄儿看来,江东皆是鼠辈,但谋割据,安有收复故土之念?祖士稚虽有壮志雄心,终究孤木难擎,是以侄儿欲寻机与之并肩而北,驱逐胡虏,恢复中原,救祖宗坟墓于腥膻恶臭之中!”

    倘若裴该一开口就说要挽救国家、民族,或救生民于水火之中,裴氏还能再劝,这一说要拯救祖宗坟墓,裴氏就没啥话可讲了……那终究也是她娘家的祖宗坟墓啊。而且对于中国士人来说,祖宗至高至大,这是天然的政治正确,你有什么言辞可以反驳?

    可是她不禁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战阵凶险,我岂忍文约往赴……倘有不虞,大宗断绝,我有何面目于地下去见乃父呢?”

    裴该赶紧安慰裴氏,说:“姑母且放宽心,该既经百死而至江东,必不会轻易浪掷性命。战阵之上,拼死而斗往往得活,若畏惧退缩,反而易死。况且家兄消息尚未确实,或许仍在世间,并无绝嗣之虞……”

    裴氏连连摇头,说我对你哥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他仍然存活的机会可能还大不过一成……但她跟裴该相处日久,也知道这侄子虽然对自己很恭敬,但自身主意很大,他认准了的事儿是绝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疏堂姑母的劝说而改变计划的,再加上浑不畏死,所以——劝也白劝。

    左思右想,只能对裴该提出最后的要求来:“卿当先婚配,诞下嗣子,然后才可往蹈凶险之地,否则便是大不孝!”

    裴该一皱眉头,心说怎么着就又说到我的婚事了?想要推诿,可是又没理由——这时代的人把“无后”看得很严重啊,要求自己赶紧结婚、生子,同样属于政治正确,无可辩驳。于是只得一躬身:“全凭姑母安排。”

    裴氏就问:“仍与卿说司马家女子,还是自王、郗、荀、崔等高门中……哦,如今只剩了琅琊王氏了……”

    裴该摇摇头:“我今孤身在南,恐齐大非偶啊。”

    “齐大非偶”一词出自,说齐僖公想把女儿文姜嫁给郑国太子忽,但是被婉拒了,忽说:“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家世有差距,我配不上齐国公主,娶了反易招惹祸患。

    裴该的意思,别看我河东裴氏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门,但终究家族离散,就光剩我一名男丁跑到了江东——裴嗣父子那不能算——想跟执掌江东权柄的王氏联姻,这不大合适吧?

    裴氏一瞪眼:“胡言乱语。难道王氏女都只能永闭闺中么?”江东除了王氏,还有哪家比我裴氏强了?要按你说的,那如今还有谁能配得上王家姑娘,她们除了嫁为藩王妇,就都只能做一辈子老处女吗?

    其实与王氏联姻,就政治上而言,确实是比较有利的,裴该只是天生反感包办婚姻和政治联姻,所以找借口推拒而已。他脑筋一转,突然间又想出一个理由来:“男女婚配,固看家世、门第,也须情投意合,起码得知道对方的禀性,是否佳妇,不可全听媒妁一面之辞。不知江东可有上巳日临水的风俗?”

    所谓“上巳日”,本指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可以算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婚姻节”。到了魏晋,这个节日被固定于每年的三月三日,主要内容也不再是男女相亲、结亲了,而改成了春游踏青、临水行禊。过去在洛阳,到了这一天,都中士女就都会前往洛水岸边,郊游玩乐。要知道平常世家女性尤其是未婚女子出门,被男人瞧见的机会少得可怜啊,到这一天却会倾巢而出,那即便无相亲之名,也必然会形成很多的相亲之实了。

    故此裴该就问了,不知道江东有没有这种风俗啊?我想要利用这个风俗,去撞撞大运,看看有没有能够相中眼的姑娘,好娶来为妻。

    裴氏闻言,却不禁气往上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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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