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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北伧南貉

    裴该此前在胡营,只是暂时存身而已,不以为家,如今虽至江东,却仍感觉如同飘零浮萍一般,找不到自己的根基所在,所以宴间多喝了几杯酒,才会口出“若寄食,即膏粱亦无味”的话来。王导倒也不以为忤,还笑着安慰他,说你不必担心,相信琅琊王很快便会赐下宅邸、田地来给你的。

    裴该轻轻叹了口气,环视众人:“贵家如此繁盛,而我河东裴氏,或止该一人得渡长江……两相比较,岂不使人悲怆?即大王赐田地、宅邸,亦不过一单家耳,将以何为依靠?”家族光声名煊赫没用啊,还得人丁繁盛、财产富饶,才能累世不衰,如今在江东的裴氏就只有我一个,那跟单家寒门又有什么区别?

    拱一拱手:“还须诸君扶持。”

    王导说这是应该的。王舒就插嘴说:“江东貉奴咒骂我等为‘北伧’,以为是来夺彼等饭食的,每有不臣之心,则我等北人若不能守望相助,又何以安居?”王导摆摆手,说处明你慎言,同为一国之臣,说什么“南貉”、“北伧”?都应该同心一意,才能够使国家重新稳定、太平下来哪。

    裴该说对啊:“我自石勒军中来,知彼因杀王弥而与平阳生隙,假以时日,必起干戈。北虏阋墙,而我等齐心,则何惧中原不复,旧都不还?!”他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可是瞧在座诸人却貌似都没啥反应,不禁心中暗骂。只得转换话题,问王导:“尊兄处仲不在建邺么?”

    在座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王家只有王敦还勉强算是能打仗的,他现在跟哪儿哪?

    王导答道:“处仲兄见为江州刺史,驻军彭泽,若纪思远不敌石勒时,便须星夜驰援。今闻石勒军退,则不日当与处弘兄同归建邺,觐谒东海王妃——平子兄远在襄阳,或不能折返……”

    裴该这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在搜集和整理自己脑海中关于这一世的记忆,但终究身体是而灵魂非,很多讯息隔着一层呢,听王导所言,人皆称字,他就要在脑袋里多绕几个圈儿才能反应过来。“处仲兄”就是指的王敦了,“处弘兄”是王敦之兄王含,哦,这二位是在江州的彭泽,过几天就会到建邺来;“平子兄”乃指王衍之弟王澄,据说是很能打的,他如今人在襄阳,应该赶不回来。

    不过在座也只有裴该知道,这王澄嘛,他恐怕是再没机会到建邺来了,估计都活不过今年去……

    想了想又问:“令弟世弘又何在?”

    王世弘名旷,是王导的堂弟,据说司马睿之南镇江东,最早就是他给出的主意——因为他曾经当过丹阳太守,对南方情况比较稔熟。

    王导轻轻叹了口气:“前率军以援上党,而为刘聪所败,生死不知……”王旷不但是最先建言南渡的,而且他在王氏家族中的名声又要超过王导、王敦,而仅在王衍、王澄之下,所以后人评价说,他如果还活着的话,南渡的琅琊王氏当以其为首,王导的位子要让给他来坐。不过裴该突然间问起王旷来,其实是意在其子——

    “闻王世弘子虽少,却精擅书法,可在江东否?”

    王导回答道:“见在建邺,为族人所育。”旁边儿王邃就问了:“羲之七岁即擅书法,今九岁矣——文约亦曾闻其名乎?”

    裴该心说当然了,堂堂“书圣”的名字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不过他如今才只有九岁啊……便即答道:“因该不擅书法,笔力甚拙,故而欲得明师就学之……以为王羲之将冠矣,可为我师,不想还是个童子。”那就算了吧,我没道理去跟个小孩子学书法,太丢脸了。

    王邃说:“羲之见随卫大家习书,文约亦可试往访求之。”王导摆摆手:“卫大家终是一妇人,可教孺子,又岂能教导文约?”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大合适啊。

    裴该一皱眉头:“诸君所言何人耶?”王邃笑道:“乃菑阳成公之侄,卫道舒女弟,李茂约之妻也……”

    裴该心说又来?我还得先跟脑子里翻译、搜检一番才能明白……原来所谓的“菑阳成公”是指西晋名臣、大书法家卫瓘;“卫道舒”是指卫瓘之侄,曾任江州刺史的卫展;“李茂约”是指前汝阴太守李矩。王导说了:“卫大家之子李充字弘度,亦得其祖、其母之书法神韵也,我正欲辟之为掾,文约将来可向他请教一二。”

    裴该心道你们所说的“卫大家”,不会就是世传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吧?哦,那我有机会倒确实是想见一见的。他却没想到,才过几天,卫家人就主动上门来了……

    在东海王妃裴氏的一再请求下,最终司马睿没在城东给她新盖宅邸,而是让出两所王府别墅来,略加整修,便让她和裴该二人入住。等到姑侄二人于数日后再度重逢,裴氏就说了,我在王宫内实在气闷——“唯景文(司马睿)是真诚相待,余皆敷衍,至于彼等内眷……不说也罢。”她虽然还是王妃身份,终究没了丈夫,又无子女,这一支藩王断了嗣,说不定哪天就要除国,诸王内眷还怎么可能真对她好?

    只有司马睿念及往日之恩,更重要的是王导提醒他,司马越的门生故吏还有很多,可能陆续都会南来,你要是能够把东海王妃牢牢捏在手里,还怕收服不了那些人的心吗?所以他对这位叔母是恭敬得不得了。这回不但允许起造东海王府,让裴氏别居,还特意赐下了数十名奴婢、两万钱、五百匹绢,以及三百亩的田产。

    至于裴该,自然也有赏赐,此外王导还送了裴该五名仆人。

    但是裴该并不满意,因为搜索记忆,他原本散骑常侍、南昌县侯的供奉比这要多得多,而且裴家在河东可是地连阡陌,闻喜一县过半的田产都是他们家的,这奢侈惯了的,你光给一百亩地管蛋用啊?“彼等南来既久,侵夺田地各以千万顷计,今止与我等三百亩,不过三四户所耕,何其的吝啬!”

    裴氏安慰裴该,说:“田产各家所殖,谁肯送人?然以文约之才,相信必能重置产业,不会比王家差的。而且……”说着话神秘兮兮地一笑:“即建邺,也并非全无我裴氏亲眷,彼等不日必当登门,文约且稍待吧。”

    裴该知道“永嘉南渡”,无数中原士人逃至江东,除了姓王的那几个以外,肯定还有自己……原本这具身躯所认识的人。前些天自己寄寓王导府上,他们不方便过来拜望,这回既然有家了,肯定陆续都会登门的。但想不起来可能会有谁……裴氏的亲眷?除了王家和司马家,还有哪一家?

    结果要么不来,一来就成群结伙,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有仆佣递过来厚厚的一摞名刺。这仆佣本名王陵,王导称说其人机灵,又熟悉建邺内外各南渡家族,所以推荐给裴该做管家。可是既然跟了裴家,按照规矩就得改名叫裴陵了,问题这名字可叫不得呀!

    裴氏据称乃是嬴姓飞廉之后——也就是说跟秦始皇是同一个祖宗——飞廉六世孙陵受封于苹,称苹氏,后转封裴(原字为上非下邑),乃称裴氏——所以裴家的老祖宗就叫裴陵,这名字怎么能给一个下人用?

    裴该不禁恶意地想道:王茂弘你丫真不是故意的么?干脆,我把这佣人名字改成“裴仁”好了。一则我原本在胡营里就有个倒霉佣人叫裴仁,也省得再记新名字;二来么……哪天我再把他送回去,是不是他就该叫王仁了?

    ——王仁乃琅琊王氏之祖,王祥、王览之祖父也。

    王导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这个裴仁对南渡各家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所以那摞名刺是按亲疏远近和地位高低,由上往下依序排列好了的。裴该先朝最上面那张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赶紧整顿衣冠,快步出迎。

    门外高高低低地站着十好几个人,当先却是位贵妇人,头上还戴着斗笠,轻纱遮住了面孔。但裴该都不需要认脸——其实看脸反倒未必认得——便即扑倒在那贵妇身前,假装哽咽着,口称“姑母”。

    那妇人赶紧伸手搀扶:“文约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姑母呢?原来裴该曾叔祖裴徽共生四子,长裴黎,次裴康,三为裴楷,四为裴绰;其中裴康生了裴盾、裴邵等,还有就是嫁给司马越的东海王妃裴氏;裴楷则生裴瓒、裴宪等,还有就是眼前这位姑母,嫁给了卫瓘少子卫裔。

    卫家本籍也在河东,跟裴家同郡不同县——裴氏在闻喜,卫氏在安邑——所以两家关系一向也很不错,自可互通婚姻。其实前几天王导、王邃就提起过卫氏了,但裴该当时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因为卫瓘二十年前就被楚王司马玮矫诏给杀害了,他几个儿子也全都跟着一起死了,卫夫人应该是其弟卫实之女,这谁能想到卫瓘的儿媳妇也能跟着过江来呢?

    裴该将门外众人迎入家中,卫门裴氏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转道去拜望堂妹东海王妃去了——其实她前几天就已经进过宫,见过了堂妹,所以裴妃才会说:“即建邺,也并非全无我裴氏亲眷……”今天这位裴氏再来,主要是给其他几位来做引见的。

    跟着她来的,好多都是卫家人,包括了王邃提起过的“卫道舒”,也就是卫灌之侄、卫实之子卫展,还有他妹夫(卫夫人之夫)李矩李茂约,以及几个疏支卫氏族人。此外还有一个姓卫的,二十多岁年纪,生得是淡眉凤目、悬鼻檀口,乍一瞧倒似是女扮男装,而且还得是林黛玉那种病美人。裴该刚才知道自家姑母来了,赶紧出迎,就没去细瞧其他名刺,不知此乃何人,还得卫展现给介绍:

    “此舍侄卫玠也。”

    裴该心说怪不得,原来是卫叔宝!

    这位卫玠,据说乃是晋朝著名的美男子,但是身体一直很虚弱,三天两头得病,结果某次从江夏来到建邺,人们争相围观其绝世姿容,竟然搞得卫玠受了惊扰,病情加重,没过多久就死了……故谓“看杀卫玠”是也。

    可是,如今就流行这种病态的容貌吗?后世不少小鲜肉瞧着比他更象女生呢,但全都健健康康的,就不可能靠病容来吸引粉丝吧?

    除卫玠外,更使裴该惊讶的,是竟然这伙人里面还有几个姓裴的。当先一人,朝着裴该深深一揖,表情极度的夸张:“我等孤悬族外,今得拜见二兄尊范,真正不胜之喜……”说着话眼泪直接就下来了。裴该心说不是吧,你胡子都老长了,一张风干橘皮脸,瞧上去没有五旬也得四十多了,你叫我“兄”?!

    经过仔细打问,才知道原来是裴氏疏族之后——其实若论血缘关系,也不能算很疏,这位裴嗣裴继产本是自家曾祖裴潜之弟裴儁的曾孙。

    始祖裴茂共生五子,长名潜——就是裴该的曾祖——次名儁,三名徽,四名辑,五名绾。其中裴潜、裴绾都官至魏尚书令,裴徽做到魏冀州刺史,裴辑差一点儿,仅仅得到魏金紫光禄大夫的闲职;唯独老二裴儁,他竟然仕蜀做了光禄勋!

    据说是裴儁还没成年的时候,送姐夫入蜀就任某郡的长史,谁想到去得成,回不来,随即天下大乱,道路阻隔,就此被迫留在了蜀中,成年后先出仕刘璋,后又跟从刘备。其子裴越,曾在蜀汉担任督军,一直到曹魏灭蜀,才被迁回中原,定居在洛阳。

    所以这一支与其他几房长期分在敌国,后因形势所迫,也没再迁回河东聚族而居,关系向来比较疏远。据裴嗣说,他是去年在胡汉大军围洛之前,跟着人跑出来的,包括自己儿子裴常在内,一族也就十来口人,又没啥资产,到了江南只好依附卫氏而居。

    随即裴嗣就把儿子裴常叫过来,给裴该磕头认伯父。裴该心说你叫啥名不好,叫“赔偿”,这可不吉利啊——不过这年月,倒还并没有“赔”字,所以也没有“赔偿”这个词儿。一瞧裴常跟自己年岁差不太多,那你还是别学你爹那么谄媚吧,老老实实叫我叔父好了。

    话说我是记得东晋南朝时,确实有几个姓裴的——比方说那位将要给《三国志》做疏的裴松之——但不知南渡的根源何处,总不会就是你们这一支吧?

第四章、继嗣

    南渡者中象裴嗣父子这种状况很普遍,本身不算普通百姓,而是士人,但身无官职,又乏财产——或者在路上被抢光了——渡江后衣食无着,只得依附同郡豪门居住,就此逐渐形成了一种无奴婢之名而有奴婢之实的特殊中间阶层。不过裴氏父子运气还算比较好的,突然听闻裴家正支有人南渡了,那就赶紧央告着卫氏,要到建邺来抱大腿啊!

    而卫氏原本在中州就不算顶级豪门,尤其卫瓘父子遇害后,就光剩下有爵无官的卫实一支,以及一些孤儿寡妇(比方说卫玠就是卫瓘之孙,次子卫恒的次男),势力日蹙,因此南迁后也不敢居于建邺附近,而被迫得在相对偏远的江夏落户。

    ——还有一支跟他们都比较熟的解县柳氏,也是河东豪门,则定居在了襄阳。

    这回还是卫展、李矩都有出仕琅琊王之意,所以才带着卫玠等人到建邺来谋官,顺道让卫夫人教教王家小子书法,跑跑王氏的门路。结果听王导跟他们说,东海王妃同样南渡了,不日便会从寿春赶来,所以赶紧的,把卫门裴氏他们都叫过来认亲哪。

    既是同郡,本该抱团取暖,而且巴上裴该用处还不甚大,若能蜷伏在东海王妃羽翼之下,那前程就比较有保障了。

    裴氏父子则欲趁机脱离卫氏的庇护,复归本家,一提出此议来,裴该自然无有不准。一来庇护宗族,乃是这年月的政治正确;二则他缺钱更缺人,若如裴氏所说,想在江东厚殖产业,重振家声,就非得招揽足够的办事人手才成,那还有谁会比同姓更加可信呢?

    裴嗣、裴常只要不是太傻,肯定懂得只有宗族繁盛,自己小家庭才能水涨船高的道理,而且他们家偏离主支很久了,自身又无官无爵,起码一两代内,也根本不可能爬到裴该脑袋上去。至于阴奉阳违、以庶欺嫡、以奴欺主等事,裴该若是够精明呢,那就不成其为问题,若是颟顸呢,换了别姓一样可能捅篓子。

    因此裴该便把裴嗣、裴常一家子七口人全都留下了(卫氏当然不敢不放人),并且取出琅琊王所赏赐的那三百亩田契,要他们先去勘查一番,看看能否挑起管理的重担来——眼瞧着便是春播之期,此事万万不可耽搁。

    这三百亩田地的位置,是在东南方的句容县境内,距离建邺城五十多里地,照理说最多两天便能打个来回,但裴嗣父子去了整整六天,才又重返建邺。过来向裴该和裴氏——理论上那田地是东海王家的,还不是裴家的——禀报产业情况后,裴嗣趁机就说啦:

    “我家田产往南不远,在丹山之北,有一小泽,名为丹湖,其水自地下涌出,而注入秦淮。据乡人言,湖多产出,鱼虾、芦苇、菱角、菰米等,且有野雁、白鹭,及沿湖田地可万二三千亩,分在土著南貉手中,尚无豪门占据,因思若以东海王家之名强购之,断无不得之理也……”

    有些话裴嗣没敢宣之于口,那就是:真可惜东海王家如今只剩下一名寡妇,而裴文约才刚南渡,也还没什么势力,所以咱们不能强抢,只好求购。可是不管再怎么打着王府的旗号,压低地价,你终究得拿点儿钱出来吧?可是——你们有钱吗?

    裴嗣父子一张嘴,就能听出来确实是裴家人了,家学渊源,口舌便给,真有嘘枯吹生之能,一番描述,把小小的丹湖吹得简直比芍陂、巢湖乃至具区(太湖)还要富庶和美丽,听得裴该多少有点儿心痒难搔。鱼虾我所愿也,雁鹭亦我所愿也,尤其雕胡饭我还没吃过哪,很想尝试一下……

    裴氏建议说,不如我再跑趟琅琊王府,求司马睿多赏赐点儿钱财吧?裴该摇摇头:“恐大王也无甚余财,且若厚赐我等,则他人将如何议论?”算了,还是我去找有钱人打秋风吧。

    于是便去拜访王导,说是来借钱的,王导问他:“所须几何?”裴该也没有地价的概念,随口就报:“无需百万,有数十万可也。”王导当场就惊了:“何须如此之多?!”他大儿子王悦恰好在旁侍立,闻言也不禁脱口而出:“裴君以我家为巨富乎?”

    裴该一翻白眼:“江东皆卿家产业,安得不富?”

    王家父子当场就惊了,随即王导呵斥儿子,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转过脸来,就要求裴该慎言:“江东乃国家所有,何言我家?”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这么明说啊!

    裴该双手一摊:“吾裸身来,不贷金无以为资……”这是套用了《史记》所载陈平的话——“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茂弘若重该,便请相借,异日必当百倍奉还。”

    王导说也别还不还的了,先告诉我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使啊?裴该把事儿一说,并且退一步,说我没想拿下整片丹湖和湖边土地,暂时有个三五成的也就满意啦。王导先摇头,继而又点头,说:“山林湖泽,国家所有,丹湖岂可售人?然若欲得湖边田地,此事倒也不难。”

    于是他就去禀报司马睿,最终商定以东海王的名目,强征丹湖西、北两面的六十多顷土地,司马睿拿出几个王府小吏的名额出来,给几家土著大地主作为补偿,再随便漏几个小钱给小地主——至于自耕农,那就管不了啦。随即司马睿还要求裴氏再进府来,由他亲自授予田契。

    裴氏跑了一趟琅琊王府,回来就对裴该说:“景文与我商议,欲复兴东海王家……”

    东海王司马越曾经秉持国政,拥立司马炽为帝——前代惠帝司马衷据说是被他毒死的——正如王导所说,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如今司马越既死,司马睿很想一股脑儿把叔父的政治遗产全都接收下来。所以他是不希望看到东海王家绝嗣的,也绝不允许东海王家被除藩,于是经过反复考量,以及和王导、顾荣等人商议,就打算把自己的亲儿子过继给裴氏为孙——算是东海王世子司马毗的养子。

    “景文次子名裒,年方十二,虽为侧室所生,却自小育于嫡妃虞氏膝下,我也见了,颇为机敏喜人。今乃欲使其继东海王家,文约以为如何?”

    裴该心中暗笑: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慷慨,白送给我们田产。他说这是好事儿啊——心道我背靠一镇藩王,总比背靠孤零零一个王妃要来得稳妥些——但是想了一想,又说:“当先为大王、世子发丧、落葬,然后才可收育养孙。”

    东海王司马越死在项城,灵柩还没等运回东海国落葬,就被石勒一把火给烧了;而至于世子司马毗,则是在洧仓遇袭,被石勒砍了脑袋。直到今天,也还没有为这父子二人正经举办过丧事,按照当时礼法,这是很不合适的。

    裴氏连连点头,说你考虑得很对,不过我不想再去跟建邺那些家伙打交道了,文约你做我的代理人,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吧。裴该领命,便即入觐司马睿,司马睿亦连称有理,于是便按照风俗办了场招魂的祭祀,然后在城北的玄武湖畔择地为司马越父子各修建了一座衣冠冢。

    丧事办完后三天,又再办喜事,由其子司马裒入继东海王家,成为新一代东海王,裴氏则称东海太妃。其实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裴氏南渡得比较晚——那会儿司马睿都已然登基称帝,而司马裒也少年夭折了——所以是让司马睿第三子司马冲过继的,并且因为尚未得到司马毗确切的死讯,暂时也只是继承的王世子之位。

    司马睿对待自己亲儿子,当然比对待远房叔母裴氏要更好了,不可能让他遥领东海国却收不上一粒租子来,于是改食下邳、兰陵二县,并增毗陵郡内万户之封。此前所赐裴氏三百亩及丹湖附近田产,转到了裴该名下——虽说三品官只有权占田四十倾,但制度早就被破坏了,岂独他一人为然?

    在裴氏的强烈要求下——同时也是在王导的授意下——裴该也就此有了一份正经职司,被任命为东海王傅,主掌王府内外事。裴嗣则担任东海王郎中令,其子裴常为东海王大农,另命李矩为东海王中尉——三卿齐备,只是……还招不上护卫来,是借的琅琊王五十名卫兵,暂守门户。

    给东海王父子治丧,王敦、王含没能赶上,但过继司马裒的仪式,他们哥儿俩正好抵达建邺,因此也都露了面。当晚,二人来访王导,秉烛夜谈,先互相交换了一下北方和长江中游的情报。

    当时胡汉国真正能够牢固掌控的地盘也不过两三个郡而已,广袤的中原大地,其实大多数地区都处于一种无政府的状态,汉、晋两国诸势力各自割据一方,犬牙交错。胡汉方面可以粗分为四支主力部队,一是皇帝刘聪,以都城平阳为基地,正在和晋阳的刘琨往来厮杀,虽然占有人力、物力方面的绝对优势,却一时还未能取得全胜。

    二是刘曜,困守长安,被贾疋奉着秦王司马邺,率领关西诸路晋军杀得是捉襟见肘,相信很快便会被迫退出关中的,或者仍归河南,或者一口气跑回平阳去。

    三是曹嶷,在尧王山南方修建广固城,以之为基地,挥师西掠,已然夺取了过半的青州。四是石勒,不久前才刚离开葛陂,挥师北归,王敦判断他将要返回许昌,谋夺河南。但是王导却说:“裴文约自石勒军中逃归,据他所言,石勒很可能渡河前往邯郸、襄国之间……”王含一撇嘴:“幼弱书生,晓得何事?若石勒往河北去,则必为王司空所杀,彼焉肯自蹈死地?”

    要说当时晋方最强横的势力,不在江东,不在关西,而在幽州。骠骑大将军、领幽州刺史、司空、护乌丸校尉王浚不但兵强马壮,河北士人历遭兵燹后纷纷前往依附,而且他还北联段氏鲜卑,西和拓跋鲜卑,临阵往往能驱此二族为其先导,军力为天下之冠。想当初司马越和司马颖相争,就是靠着王浚的力量,才最终将司马颖驱逐出邺城去的。

    而且胡汉兵虽然不惧晋师,却唯独害怕王浚,为什么呢?因为王浚出阵常带着鲜卑兵哪。匈奴人素来畏惧鲜卑,那更别说匈奴人都瞧不大起的杂胡羯族了——石勒从前就曾经被王浚打败过,如今还敢去河北?那不是不死找死嘛。

    王导皱皱眉头,说:“前此胡贼围攻洛阳,河北空虚,若王司空肯率鲜卑兵南下,则黄河以北,当尽复国家所有,再进讨青徐,与我南北对进,曹嶷不足平也。何以迟迟未见动作?”

    王敦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有谣传,王司空欲效苟道将所为……”

第五章、天下大势

    琅琊王氏三兄弟在内室密谈,王敦说王浚想要仿效苟晞——那么苟晞又做过什么呢?不是指他战败归降石勒,而是指在此之前,他在仓垣设立行台,立豫章王司马端为皇太子,想要挟太子以令诸侯。王敦说了,有传言王浚也有这种野心,大概正忙着找人当皇太子呢吧,所以才迟迟不肯动兵南下——

    “且彼与刘越石素来不睦,恐越石逾太行而入河北……”

    王导说既然如此,那更应该赶紧拿下河北来才成吧。王敦笑笑:“彼若不往,越石亦不敢轻动也,若其南下,恐越石也欲来分一杯羹,王司空如何忍得?”

    王导闻言,不禁扶案而叹:“国家丧乱如此,而大臣仍相龃龉,如何是好……”

    闹矛盾的不仅仅这一组王、刘而已,此外还有荀、阎。想当初秦王司马邺逃出洛阳,行至密县,与其舅荀藩、荀组,以及豫州刺史阎鼎等相逢,阎鼎就建议说关东已无可立足之处,不如南经轩辕关,绕个圈子往长安去——因为他是天水人,总觉得回去家乡会比较安全。可是荀氏的根基在关东,不愿西迁,路上就陆续跑散,退保开封。

    王含说了:“若长安光复,则西人势大,刘曜退归河南,恐开封不可守——此不可不虑也。”

    司马邺后来是登基称了帝的,但目前还是一任藩王,连皇太子的位子都没拿到——估计要是等收复了长安,他就会在长安自称太子了——和琅琊王司马睿算是平起平坐,双方一直在别着苗头呢。荀氏兄弟则曾经传檄推举司马睿当盟主,要求各地勤王兵马往救洛阳,所以跟司马睿算是一拨儿的。

    王导因此就说了:“倘若裴文约料中,石勒果弃兖、豫而东向,则可命荆州兵出宛,与荀氏相合……”

    王敦摇了摇头:“湘州方被乱,恐不克发兵。”

    湘州之乱有二:一是此前巴氐李氏占据蜀地,导致大量蜀中流民东逃,散布在荆州、湘州一带,随即推举杜弢为首领,起兵叛乱,攻打湘州各郡;二是就在本年年初,原新野王司马歆的部将胡亢聚众而起,肆虐竟陵。这就在荆州刺史王澄背后发生的两桩事情,他敢不理吗?他敢在这个时候发兵北上,去会合荀氏兄弟吗?

    三个人讨论来,讨论去,都感觉当前的局势不甚乐观。最终王导搓着手说:“如今只有固守长江天堑,全力以平湘州之乱……”中原的事情,咱们暂时管不了,也还是以不管为妙,先顾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算了。王含却按着地图,笑一笑:“倘若石勒真的前往河北,且一时侥幸,未能为王司空所败,则受此牵累,王司空不得再南向也;而刘聪若罢晋阳之役,全力支援刘曜,西人必败,秦王恐自身亦不能保……若然如此,大统或将移我江东……”

    王导一摆手:“兄长慎言。”他说我们保着的这位王爷啊,是个好人,但可惜名望差点儿,他不但距离前两代皇帝的血缘都比较远,而且世间还有他其实是牛氏私生子的传言——一说是司马懿爱将牛金与其母夏侯氏私通,生下了司马睿,不过年龄合不上;二是说跟夏侯氏私通的乃一牛姓小吏——这想要和东海王司马越一般位极人臣,总统朝政,操控天子,还比较容易办到一点儿,说他能当皇帝……哥你未免想得太远,也太不现实啦。

    王含和王敦对视一眼,随即更加压低了声音:“岂不闻民间有谚,说‘牛继马后’么?”

    王导面色大变,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是何言欤?我不愿闻!”

    王敦摆摆手说算了,这话扯远了,咱们聊点儿别的吧——“茂弘观那裴文约何如人也?”

    王导这才放下手来——说明他其实没捂紧,啥还都能听见——微微一笑:“貌似是个聪明人——彼能保东海王……太妃南来,归附大王,于我等实大有助益。”王含说可惜啊,若是换成他兄长裴嵩就好了,终究那才是嫡长——“若河东裴氏亦能举族南来,我等便不会孤立无援了,还何惧南貉?!”

    ——基本上一大家子泰半南下江东的一流豪门,那就只有琅琊王氏了,后来代王氏执政的庾、谢二家,不但原本在中原的家世就远不及王氏,而且目前南渡的也还只有小猫三两只——庾亮见为司马睿的西曹掾,谢鲲、谢裒(谢安之父)则在王敦幕中。所以江东的侨客很零散,全靠着王氏独立擎天,为此而深感势单力薄,这才被迫要向江东土著让渡一部分权力出去。

    然而王敦不同意哥哥的见解,他摇头说道:“若裴文约果能绍继乃父之志,为一时之杰,则江东将有王、裴也。若其举族而南,则必为裴、王。”论家世裴家比咱强啊,他们若真是也一大家子南来,肯定会压在咱们姓王的头上啊,那我可不干!“今可笼络此子,为我臂助,足矣。”

    王导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就目前而言,对他是有求必应——“唯不可使入值中枢。前大王欲召其为镇东从事,我乃以东海太妃所愿,使其就王傅之位了。”王敦点点头,随即建议说:“裴文约未婚,何不妻之以族女?”咱两家若是亲上加亲,就不怕他逃出手掌心了。王导轻轻摇头:“恐非司马氏,裴文约不愿他聘也。”

    裴该还在冲龄的时候,就被老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方乃是晋惠帝和皇后贾南风所生的第二个女儿——按照当时习惯的说法,裴该这叫“尚主”——只可惜那位小公主没等成年后嫁入裴家,就先因病夭折了,谥为“哀献皇女”。所以王导说了,人是差点儿娶了公主的,就算退一步,找不到公主,那也得娶个郡主吧——当然啦,当时还并没有“郡主”之号,藩王之女也可册封为公主——他哪肯要咱们王家的姑娘?

    王敦说试一试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他顶多也就是拒绝,难道还会因此而怨怼咱们吗?王导想了一想:“且再商议。”

    丹阳郡秦代为鄣郡,逮汉武建元二年始因丹阳县而改为今名;而丹阳县在建邺西南方向,位于丹山之南,所谓“山南水北为阳”,故名丹阳。

    丹山又名赭山,山北有泽,在句容县境内,同样因山得名,被称为“丹湖”。丹湖其实也不甚大,但是因为可以引湖水灌溉,所以周围良田万顷,是句容县内最大的粮食产地。北来侨客早就想向这里伸手了,只是一直未得机会,因而这次便借用东海王之名,先把湖西的大片田地征来,送给了裴该——至于湖东,恐怕迟早会落到王氏手里。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地区最美好的时光。在丹湖西岸,此刻正有十数短衣奴仆,围绕着一乘牛车,窃窃私语;而在牛车不远处,一个年轻人箕坐湖岸,手把钓钩,注目碧波,良久不言不动。

    突然之间,浮漂周边涟漪波动,年轻人猛然惊醒过来,双臂一振,即将钓竿扳起——但可惜得很,估计是扯得早了,就见钩上虫饵仍在,但不见丝毫鱼儿的影子。

    年轻人旁边一直侍立着一条大汉,见状不禁摇头,但随即又怕主人家羞恼,赶紧安慰道:“此时鱼儿未肥,便钓上来也未必吃得。主公若秋季来,不但鱼肥,而且菱角、菰米也皆成熟,乃可一饱口腹。”

    钓鱼的自然便是裴该了,水稻插秧才刚开始,他终于得着机会离开建邺,到丹湖附近来看看自家产业,顺便就来湖边钓钓鱼,偷得浮生一日之闲,也好放松一下头脑和心境。目前他还只能寄住在佃客家中,虽说湖边别墅已经开始奠基了,终究钱不凑手,即便设计规模不大,盖建的速度也极其缓慢,起码得等今秋再来,才有可能住得上吧。

    他所寄住的,就是旁边站立这人的家中。此人姓路名德,字陆修,也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句容土著,原本在湖边有这么一百多亩田地,不久前才刚被官府强征去。别人家世代田产被征,只意思意思给几个散钱补偿,无不哭天抹泪,甚至扛起锄头来想要顽抗王命,最终都被打得满头是包;只有这个路德,却反倒喜笑颜开,并且高举双手,不但欢迎官家把田收去,还表示愿当带路党——哪处田产是谁家的,他家都有什么短处可捏,来问我,问我,本人全都门儿清啊!

    原来这路德虽然念过几天书,终究是寒门单家,就没有什么晋身之阶,为此而转道习武。从来“穷文富武”——不过这年月因为书籍价贵,想学文也不可能穷喽——结果一个不慎借了高利贷,几将家财荡尽。官府征地之前,他就被迫要把田产卖了还债,契约都已写得,就差签字按手印了。于是便借着征地的机会,路德勾结官吏,把曾借他债的,和想买他地的几家人,全都搞得是家破人亡。

    然后他用补偿款把自家房子这么一装修,摇身一变成为东海王府最有钱的佃客。在裴该过来之前,裴嗣、裴常父子就先来过了,自然也要在路德家中住宿,路德趁机献上妻女,当即博得了那爷儿俩的青睐,就任命他做这六十多顷田地的庄头。

    等到裴该到来,路德又再故伎重施,但貌似这位东海王傅裴君丝毫也没有跟他妻女同房的意思……也不喜欢家中小厮。路德一看坏了,估计贵人是有洁癖的,想要处女……可别说我家了,庄里一百多户佃客,就没一家有十岁以上的处女——早被过去的地主给收用过啦!好在贵人并没有因此而斥骂他,责罚他,于是路德蒙此洪恩,感动得是热泪盈眶,就寸步不离地一直侍奉在裴该身边。

    至于裴该,对于这个献妻女邀宠的家伙倒并没有太大恶感——这是当时乡间的普遍风气啊,也就我不好美色,你换了裴嗣爷儿俩来,说不定直接索要,佃户们敢不拱手奉上吗?哦,那爷儿俩是来过的,估计早用过了,所以这个路德也上赶着要往我榻上塞人……

    原本打算让裴嗣父子管理产业的,但如今他们俩在东海王府里有了正经职司——虽说其实没什么活儿可干——就不可能长期呆在句容,必然要在当地任命一个庄头来负责。我暂时没空甄别、挑选管理者,你们说谁就是谁好了。起码看这路德的房子,他家比较宽裕吧,你提拔个贫农当庄头,也得有人服气才行啊。

    尤其路德不是睁眼瞎,他识字,能读书,会算账,在这年月就很难能可贵了——总不能任命个文盲当庄头吧。

    可是等见了面,路德竟然还假装士人,一口一个“明公”,听得裴该是浑身不舒服——我虽爵列三品,终究不是公,这“明公”之称就安不到我头上。想一想,干脆要路德和其他仆佣都叫自己为“主公”——咱把这词儿也在南方传播一下吧。

第六章、南塘夜贼

    钓鱼钓不到——一是没技术,二是没耐心——裴该气得把鱼竿一撇,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打算闪人。路德赶紧奉上准备好的热汤,让裴该喝两口润润喉咙。裴该斜眼一瞥路德,就见那厮毫不畏寒,竟然脱卸了半边衣裳,露出一胳膊花绣来……古代的吴人“断发文身”,想不到现而今还有人保持了这种风俗啊,倒是第一回得见。裴该就不由得多瞧了两眼,随即略带些恶意地戏谑道:“带鱼?”

    路德尴尬地笑一笑:“是蛟啦……”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眼神顺势一扫,终于被他瞧见些好东西了——远处青翠欲滴,竟有大片的竹林。他不禁舔舔嘴唇:“有竹,可有笋么?”路德忙说有——“北人……中原世家多不好此物,嫌其无味,难道主公喜爱么?我这便命人去掘些来,晚间烹来与主公下酒。”

    裴该连声说好——“笋虽无味,却最能吸味,与肉同烹,妙不可言。”说完话就背起双手来,沿着湖岸开始遛跶。

    路德急忙招呼从人赶着牛车跟上,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裴该身后。裴该随口问他:“今秋能收多少稻谷?”路德为了在主人面前显示自己能干,赶紧把早就计算好的数据一口气向裴该禀报道:“主公受赐的产业,共计有沿湖水田四十一顷三十六亩,旱田二十二顷零九亩,八成植稻,二成种菜蔬、瓜果,年成若按去秋计算,当能收谷两万斛……”

    “去岁是丰年还是歉年?”

    “去岁江东大旱,多地歉收,本处临湖,尚算丰年。”

    裴该心说合着丰年一亩地才能收四斛多点儿,不到三百斤啊,还是没脱粒的谷子,这产量可有点儿凄惨……哦对了,这年月亩比较小……转念一想,也不对啊,那斛(石)和斤也都要比前世的计量为小哪!

    于是又问:“可收租几何?”

    路德答道:“若按官家税,是两千斛……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过往的田主,一般也就税外加收四五成,若按总收五成计,丰年则是一万斛……”眼瞧着裴该眉头微皱,赶紧补充道:“其实收六到七成,那些泥腿子也不至于饿死,可得一万二千,甚至一万四千斛。丹湖虽是官家的,却并不禁百姓使用,若再征些菜蔬、菰米、鱼虾、雁鹅、犬豕之类,则除供主公与东海王府所用外,于句容或建邺市集上卖了,也能得个一两千钱。”

    裴该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种地可是真难啊!若得袁大德鲁伊在此,或可十倍于此数,那我又何必烦心?

    他没想着一直呆在江东,掺和朝堂政争,或者整天吟风弄月——再说想要搞文艺,你也得有那个天分和本事才成啊,想当初跟王赞学诗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文艺方面的灵性彻底绝望了——裴文约志存高远,他想要跃马河洛,压制胡虏,恢复中原,把天下的局势重新给稳定下来。然而用话语试探过王导好几回,也尝试着跟王敦、王含、周顗等人恳谈过,结果无论文的武的,能打的不能打的,碰到北伐的话题全都顾左右而言他。可见要想靠着这票侨客恢复故土,无异于痴人说梦——当然啦,南方土著更靠不住——要想渡将往北打,还得靠自己。

    只可惜自己无拳无勇,虽说在石勒军中观摩过几场战事,但对于打仗仍然是半拉门外汉。好在他总比别人多两千年历史的积淀和熏陶,前世对军事也有点儿兴趣,经常“纸上谈兵”,即便并不熟稔战阵之事,也懂得想打胜仗就先得有强兵,想有强兵就先得保证钱粮充足,无粮则必然无兵,无兵则必然不胜的道理。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特意跑到丹湖来巡视自家产业,想要估算一下,今秋收成之后,我能够拉起来多少兵呢?能够支撑多长的时间?

    刚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眼见阡陌纵横,根本望不到头,田间满是农夫在辛勤劳作,由此欢欣鼓舞地认定这就是自己事业的起点,是赚的第一桶金哪。然而这年月农业水平实在太差,而普遍缺乏油水的大头兵对主食数量(而非质量)的要求又未免太高,就光这点儿收成,实在喂不出多少强兵来呀——整天半饥不饱跟流民似的,得着抢劫的机会就搂不住的杂兵,到是勉强能够拉个一两千……

    就这还必须建构在征收重赋,把自家佃户往死里压榨的前提下!

    ——我北伐是想要恢复秩序,尽量挽救百姓的,结果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把南方百姓给饿死几户,或者逼反了几十户,这又叫什么事儿?!

    路德听裴该叹气,明白主人家嫌收的租子少了,当即试探地问道:“要不,若仍是丰年,就加征到七成半?实实在在不能够再多了呀。”他虽然肯定饿不着,可也怕把其他佃户逼急了会闹事,那镇压起来就比较麻烦啦。

    裴该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摇头:“丰年征收五成足矣,平年四成,若是歉年……唉,到时候再说吧。”

    “主公仁德!”路德闻言,不禁大喜过望,连连作揖。主家征粮征少了,那就意味着他方便上下其手,从中再多榨一道啊。而且只要下去散布消息,说主家原本是打算征七成的,全靠自己反复哀恳,才减去一成半,那帮泥腿子们还敢不听自己的话吗?即便想要他们献出妻女来陪宿,应该也不为难吧。

    裴该在丹湖边住了六天,还特意派人到县西的茅山去,打探是否有个名为葛洪的道士,结果是一无所获。他唯一的所得,也就只吃了好几顿竹笋——前世他便好此物,但身在北方,即便物流再便捷,想要江南的新鲜笋,也不是经常能够搞得到的。眼瞧着丹湖已无益再留,于是便离开路德家,驾起牛车,启程返归建邺。

    原本倒是从石勒军中骗得了一乘马车,只可惜北方的马不习惯江南气候,才到建邺不久就病死了一匹,剩下那一匹,他问裴氏要了来,整天骑着在建邺街面上遛跶,倒是收获了不少艳羡的目光。但也就在城里骑骑算了,这出城到句容来,几十上百里地,若是有个闪失,这孤零一匹再病倒了可怎么好啊,因此只能跟其他贵族似的,驾着牛车出行。

    牛车真要跑起来,其实未见得比马车慢喽——虽然没有长力,而且一般情况下也不舍得让它跑——而且驾车须双马,却只须一牛。但最重要的是,牛车只要不跑,相对来说,就比马车平稳,方便那些四体不勤的贵族——也包括裴该在内——走比较长远的道路。

    说起来,这乘牛车也是他从王家强借来的,多少有些陈旧,所以在靠近建邺的时候就出事儿了,车轴折断,修了半天才修好。就此耽搁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还没进入南篱门,天色便已然黑了下来。

    建邺的中心大道,出旧东吴王宫正南的公车门——如今只叫南门——直下秦淮河,在河上设置了南津桥和大航门,继续往南则是著名的长干里,随即地势逐渐走高,地名南塘——南郭的竹篱门,就设在南塘的北侧。

    南塘算是富人聚居区,可是既在城外,又紧靠城郭,可见那些人富则富矣,贵则未必——真正的贵人要么在城里住,要么在离城老远的地方起造别墅。建邺的贵人区都在城里,一是东面青溪附近的诸王园墅——裴该也住那儿——二是东南方丹阳郡城附近的东吴乌衣营——今名乌衣巷——几家琅琊王氏,以及什么姓庾和姓谢的姓顾的姓周的,就全都住在那里。

    裴该正考虑着,我今晚肯定是赶不回家啦,是就跟南塘找一家富人寄宿呢,还是多跑两步,等进了城再去王导府上叨扰一宿呢?忽见前方几点火光闪动,随即“呼啦啦”冲过来十好几个人,全都蒙着面,背上扛着大包袱,一手火把,一手利刃——

    我靠嘞,谁会想到在城边儿上还能撞见强盗!

    再说这些强盗,趁着夜晚在南塘一连抢劫了好几家富户,大包小包的扛起来就跑,打算等离城远一点儿,好转道向东。可是没成想迎面就撞见了一乘牛车,当即张嘴便喊:“躲开些,休阻路!”

    这牛车看似华丽,但很明显是坐人的,不是运货的,未必能有多少财物;而且道路狭窄,想要劫下那车来装载抢掠所得的财货吧,轻易也不好掉头,所以啊——算尔等运气好,赶紧闪开点儿,别挡着老子逃跑的道路。

    可是随即就见“呼啦啦”地,从牛车后面连着闪出七八条大汉来,同样全数手执利刃,而且借着火光可以看清,那都是军中器械,不是平常人家私藏的兵刃。这些强盗当时就傻眼了——咱们这是流年不利,撞见了什么贵人啦?

    有一人躲在护车的诸人之后,从后面巴着牛车车厢,低声警告道:“主公身份贵重,不宜相犯盗贼,咱们还是避一避吧……”

    这家伙便是裴该的管家裴仁,这次前往丹湖,他也随行了,主要目的是帮忙裴该查账——乡下人在账务上可能玩儿的花样,裴该可不熟,必须得找个明眼的帮忙给瞧瞧。前面那些执械的,全是东海王府的卫兵,曾经跟随琅琊王司马睿打过仗,自然不会害怕这十几个强盗,裴仁却手无缚鸡之力,不仅如此,他眼睛比较毒,还瞧出了很多的不对来。

    首先很明显,强盗手里的武器也并不比自家的差,恐怕不是简单的乡下小毛贼而已。

    其次,近年来大量中原百姓、士人南渡,光建邺城内外,一下子就多塞过来十好几万人口,管理混乱、治安低劣,经常会有盗贼出没,那本是很寻常的现象。问题这儿距离南篱门并不远啊,南篱门可是有卫兵守护的,竟敢成群结伙儿跑南塘来抢劫,那不是胆太肥,就一定是有靠山哪。

    从来富人区的治安都要相对良好一些,即便南塘没什么贵家,但只要舍得拿出点儿财帛来贿赂南篱门的守兵,守兵肯定会上心管理,帮忙防盗啊。可是这些强盗后面有兵在追么?咱们怎么没瞧见?

    因此他赶紧警告裴该,请主人暂避道旁。

    但是裴该打开车厢门瞧了一眼,却并没有勒令驭手避让,反倒笑一笑,手指当先一名强盗:“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于城前呼啸劫掠,就不怕王法么?且欲人避道,难道就不会说一个‘请’字?真是好生的无礼!”

    那强盗冷哼一声,亮一亮手中兵刃:“速速退避,饶尔不死——今我众而汝寡,还真以为我等不敢杀人么?!”

    裴该一撇嘴:“无胆匪类,也便只敢抢掠城外民家,能得多少财货?”伸手朝远方一指:“我可帮汝等叫开南篱门,入门不远,便是乌衣巷,王、谢诸家都在彼处,金山银海,绢帛满仓,汝等可敢去抢么?”

    那强盗闻言不禁愣住了,心说这人谁啊,他这话什么意思?

    裴该笑道:“固知汝等不敢劫掠城内贵家——倒还算有些羞耻心,知道蒙了面,还不至于‘数典忘祖’!”

    对方闻言,身子不禁微微一震。后面裴仁听了这话却甚是疑惑——他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数典忘祖”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主公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强作镇定,所以口不择言了?

    眼瞧着裴该没有轻易相让的意思,而且说出话来甚是奇特,那些强盗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当先那人只得倒提着刀,拱一拱手:“听贵人口音,也来自中原,当知南下避祸之不易,我等无奈而行劫,还请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吧。”

    裴该摇摇头:“太过敷衍,非求人之礼也。”

    对方闻言愕然,随即只得一咬牙关,把头再低一些:“敢请贵人相让。”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这才伸手拍拍前面的驭者,让把牛车略略偏至道旁,随即又摆摆手,命卫兵们退下,给强盗让出通路来。那些强盗仍然手执利刃,双眼都紧盯着裴该和那些卫兵,排成一列,万分警惕地自车旁络绎而过。那领头的落在最后,要等过了牛车,这才转回头来,又一拱手:“承感恩德——不敢请教贵人高姓大名?”

    裴该一梗脖子:“我乃‘典牧’是也!”

第七章、典牧州郡

    所谓“典牧”,乃是裴该南渡后新得的绰号。

    江东土著普遍厌恶北方侨客,所以来一个——当然得是有点儿地位和名气的——就给起个不怎么耐听的外号。当然啦,事不可做绝,这些外号虽然暗含戏谑之意,倒还不至于让人听到就当场蹿起来。

    好比说叫王导为“侨首”,意思是北方侨客的首领;你若改称“伧首”,王茂弘说不定就得找个借口把你收监了。叫王敦为“食豆郎”,那是因为王处仲初尚公主的时候,某次吃过饭,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的婢女用金盘盛水,琉璃碗装澡豆(豆、面和某些药品相合,制成的一种丸状洗涤用品),想请他净手,结果王敦不认识,还以为是干饭呢,把水和着澡豆,拌一拌就给吃了……倒是无毒,就不知道是啥味道。

    其实王敦还有更糗的事儿,那就是某次上厕所,见到漆箱里盛着一些干枣子,本是用来塞鼻子的,他却当成是果品,边蹲坑儿边往嘴里填,当场给吃了个一干二净……终究跟厕所相关,这事儿听着就比较“臭”,所以你若敢称呼他什么“食枣郎”——郎即“婿”意——王将军分分钟带兵过来教你做人!

    还有周顗,因为肚子比较大,所以被称为“便腹君”。这个词汇的由来是后汉经师边韶,字孝先,某次授课时白昼假寐,弟子们私下嘲讽他:“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边韶听到后就说:“边为姓、考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所以细究起来,不太象是骂人——你若叫周顗什么“酒囊君”、“饭桶君”,估计他就该跟你急了。

    至于裴该的新外号,则是因为他爹裴頠被人赞誉为“武库”——御史中丞周弼曾云:“頠若武库,五兵纵横,一时之杰也!”也就是说他学识渊博,啥都懂,就好比武库里什么武器装备都齐全。裴该本人无令名,自然当不起这类绰号,于是便被嘲讽为管马的小官儿——谁叫你整天儿骑着匹高头大马跟街上遛跶呢?你爹是“武库”,你就只是个“典牧”而已。

    ——当时由“太仆”负责皇家车马,下设左右中典牧都尉、车府典牧,以及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等令。

    但是裴该听说了自己这个新绰号后,非但不以为忤,不怕人提,甚至自己有时候也会故意挂在嘴边儿上——我就是有好马(虽说搁北方只能用来拉车),随便你们忌妒去啵!再说了,南貉果然没学问,少读书,不知道《东观汉记》里有“郭丹为三公,典牧州郡,田亩不增”的句子吗?这分明是个好兆头啊!

    所以他才毫不避讳,张嘴便道:“我乃‘典牧’是也!”这话一出口,对方果然是听说过的,蒙面巾上那一双大眼睛不禁略略一眯:“原来是东海王傅,今日一别……”

    裴该这会儿心情非常之好,忍不住就想开玩笑,于是接口道:“青山不敢,绿水长流,他日江湖相见,自当分别高下。”

    对方又是一愣,心说这都哪儿学来的套话啊……罢了,罢了,我还是赶紧跑路要紧。

    等那些强盗都跑得不见人影了,光在黑暗中投射过来星星几点火光,裴该这才再度驱车启程。很快便叫开了南篱门——果然那些卫兵没有追赶盗贼的意思——然后向东拐,直奔乌衣巷,来到王导府上。门子通报进去,王茂弘整理衣冠,迎将出来,见了面就问:“文约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啊?”

    裴该朝他作一个揖,笑一笑:“无甚要事。前往句容,归来时错过时辰,恐不得还家,因思茂弘操劳王事,从来夜深不睡,这便腆颜前来寄宿了。”他去丹湖附近查看产业,这事儿王导也是知道的,于是摆手请他进府,一边儿还想打问几句丹湖附近的情况,裴该却抢先说道:“适才途经南塘,于路遇贼——不想建邺治安如此不堪。”

    王导吃了一惊,忙问:“可有冒犯文约么?”裴该摇头说还好,盗贼急着逃跑,我又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不方便帮忙捕盗,所以放他们过去了——“都是些中州口音。”

    王导轻轻叹一口气,说我确实也才接到了报告,南篱门外有强盗行劫,因为人数不少,又各执利刃——关键都还是军中兵器——所以卫兵不敢追捕……

    裴该笑问:“是恐其背后之人,大有来头吧?”

    王导说是啊,所以我正打算等天明之后,再派人徐徐访查,看看这些贼人究竟来自何方,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然后是该搜捕,还是该驱逐,才好作定断。裴该轻轻摇头:“不必访查,我知彼等何所来也。”

    王导眉头微微一皱,疑惑地问他:“文约既能辨识彼等中州口音,想是搭过了话,可从中查出了什么端倪来么?”

    裴该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却反问道:“可有祖士稚的消息?”

    王导说有——“士稚前居泗口,我请大王召其为军咨祭酒,于是乃携一族过江,暂居京口——便在数日前,文约才刚前往句容,便有士稚消息传来,或许再过几日,他便会到建邺来了。”

    裴该一撇嘴:“祖士稚已到建邺附近,若仍居于京口,百里之遥,如何能够跑来南塘行劫?”

    王导闻言,不禁大吃一惊,急忙摆手:“岂有此理,祖士稚安能做贼?!”

    裴该说是不是的,等天亮了你派人打探一下,看他住在何处,咱们一起上门去问问看不就得了——“夜已深矣,我一路劳乏,亦欲眠矣。”

    祖士稚就是祖逖,裴该一直在等着他呢。要说这年月江南(包括侨居的)能打的将领很多,比方说陶侃、周玘、周访,等等,王含、王敦兄弟也还算勉强过得去,但大多数半辈子都在南边儿窝里斗,唯一敢率师北伐,谋复中原的,那就只有一个祖逖而已。

    祖逖仅率宗族部曲百余家,中流击楫,誓师渡江,就在七年时间里,收复了兖、豫两州的大片领土,兵锋直指洛阳。但可惜的是,事功未竟,他就因病而辞世了,而且死后兵马星散,遂使石勒、石虎夺占河南……

    不过据裴该判断,即便祖逖不死,再多活个五年十年的,他撑死打下洛阳,也必然止步于黄河南岸,不可能建立更大的武勋了;而且人难百岁,迟早都要归于黄土,不管祖士稚打下多大的地盘儿,只要他一死,仍然全都得拱手让与他人,剩不下来几亩土地。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祖逖的北伐根基不稳,缺乏足够的后方支援。首先江东政权根本就不支持他,基本上没给他派过任何援军——还得他自己从各藩镇临时相请——也没有输送过多少粮草;其次祖逖本部兵马实在太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就没有大规模地扩充过(估计是受钱粮所制约),他打的那么多胜仗,全都靠联络中原各郡县的汉人坞堡,协同作战。所以他是一光杆儿名将带着群雇佣兵在打仗,只要这名将一咽气,别人再也笼不住那些雇佣兵了,就肯定四方流散,剩不下几个人来守备所得领土啦。

    东晋的形势和后来的南宋很象,但倘若祖逖跟岳飞一样,手握八万核心强兵,有这么一支令行禁止的“祖家军”,估计不用五年,连平阳和襄国都能直接给夷平了——终究北方胡汉各族也在内斗不休,不能跟基本统一了黄河流域的金朝相比啊。

    因此裴该的计划,就是整备钱粮,相助祖逖北伐——我来帮他种地好了,而且他拿下来的地盘,我来试着帮他守备看。在原本的历史上,祖逖的北伐就牵制了前赵、后赵之兵,难以统合中原,难道再加上一个我,成绩就不能更辉煌一些吗?即便最终还是败退——起码祖士稚的死,估计是拦不住的——那也能够多守一城是一城,多救一人是一人啊!

    所以他一直都在打听着祖逖的消息呢,倒是听说祖逖率领一族乡党从阳平郡南下,暂住在泗口,可你啥时候才会渡过长江来呢?具体时间可实在记不清了……要不然你就别南来了,等我筹足了粮草,我北上去找你?但这趟丹湖之行,却又把裴该短时间内展开北伐计划的梦想给打得粉碎。

    谁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返回建邺的途中,他却迎面撞见了那些强盗。祖逖南来后,曾经多次放纵部曲到南塘去抢掠——他也要吃饭啊,更想搜集北伐的物资啊——这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上都是有所记载的,所以裴该见那些强盗蒙着面、手执军械,还一口的中原腔,心里就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随即他用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成语“数典忘祖”来作试探——你们是不是祖家人啊?眼见为首的盗贼眼神略略一变,他就知道自己蒙对了。于是这才匆匆赶到王导府上,提出要求——明天咱们一起找祖逖去。

    说完这些话,裴该的心情无比舒畅,于是跟王导告辞,来到为他安排下的客房,洗漱一番后就打算睡了。王导派来服侍他的是几名年轻婢女——个子都挺矮小,而且没胸没臀的,看上去顶多十三四岁年纪——等帮他脱卸了外衣后,就试探着问:“王傅欲我等哪个相陪?”

    裴该明白他们的意思——这是要侍寝哪,王茂弘你很好客嘛——赶紧摆摆手,说你们都出去吧,一个也不必留。婢女们都一恍惚,随即又问:“可要唤个小郎来伺候么?”

    裴该赶紧说免了免了——“我惯独眠,汝等且退。”

    他既不是羞怯的童男子——起码前世不是——也不是真的洁身自好,不近女色,问题他又不是蘷安,这才高小、初中的小女生,实在是下不去手啊。其实前些天裴氏也曾经对他暗示过,侄儿你身边需要有人贴身服侍,婚姻大事么,那得要慢慢商量、安排,但……你若不嫌弃芸儿已非完璧,我可以把她赠送给你——“彼亦深德文约于胡营中相护、相救之恩也,每与我言,欲答报之。”

    裴该倒没啥处女情节,但芸儿到目前为止也才刚十六岁而已,仍然在他的容忍线之下,所以当场便婉拒了。不过如今躺在榻上想想,裴氏迟早是会为自己择定一门亲事的——身在这个时代,包办婚姻恐怕逃不过去啊——估计新娘子也未必会大过十八岁,甚至说不定跟芸儿,乃至那些才刚赶出去的婢女一般儿大……到时候可该怎么办才好?

    算了,想那么多干啥,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大不了我跟她把话讲清楚,请她先守几年,等满二十了咱们再圆房吧……

第八章、祖家兄弟

    翌日天才刚亮,王导便离开府邸,去王府觐见司马睿,禀报政务。裴该比他起身要晚得多,一直到日上三杆,这才挣扎着爬下榻来——虽说前途仍然晦暗,终究江东还算比较安全,比起在胡营的时候,他每晚要睡得踏实多了,睡懒觉的次数也日益增加——用过朝食后,也不说走,就在王悦的指引下,跑书房里去翻阅王导的藏书。

    江东这地方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纸坊遍地,纸张足够,光看王茂弘的书斋里,七成以上都是纸书。只可惜数量还是太少,估计总字数还没有裴该曾经搜集过的那四车简牍多……不过“质量”较高,绝大多数都是经史,少涉杂学。

    正在翻书呢,王悦领一个小孩子进来了,毕恭毕敬朝他磕头,口称:“裴王傅。”裴该知道来者是谁——这是他特意让王悦给叫来的呀——赶紧双手搀扶起来,问他:“卿便是王羲之么?”

    一般孩子听了这话就该受宠若惊了——哪有称呼一个还没大人胸口高的小孩儿“卿”的道理啊,一般用“汝”也就可以了吧——但少年王羲之看上去却有些木讷,表情毫无波澜,只是双手递过一张纸来:“大兄说,王傅欲考较小子的功课?”

    裴该接过纸来,展开来一瞧,嗯,很好,你把我彻底给打败了……纸上工工整整,写满了楷书字,是不是比王羲之成年乃至成名后的作品,比方说《兰亭序》要强,裴该分辩不出来,但比自己现在的字,估计有如蛟龙之比毛虫,凤凰之比麻雀。

    “卿受卫大家所教耶?”

    王羲之老实回答说:“幼承庭训,且得世将叔父(王廙)所教,自去岁始从卫师习菑阳成公(卫瓘)的笔体。”

    裴该把纸递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卿天资聪慧,只须勤练不辍,假以时日,书法必能大成,且……或可成圣也!”

    “或可成圣”四个字一出口,王羲之才终于动容。不过旁边儿王悦听不下去了,忙道:“羲之尚幼,心性不定,王傅切莫戏言。”

    裴该笑笑:“我非戏言。当世之才,我但目见,便能见其将来——卿不信么?”这话他不敢跟王导等人说,但在个小孩子面前装装相,应该问题不大吧。

    王悦微微一皱眉头:“请教,王傅看小子如何?”

    裴该心说你啊,我前世还真对你没啥印象……好象活的岁数不大?随口编造道:“卿唯守成而已。”

    正午时分,王导急匆匆返回府中,告诉裴该,说祖逖找到了——“果不出文约所料,客居于东篱门外某农舍中。”随即一摊手,说至于昨晚的盗贼,你说跟祖逖有关联,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啊。

    裴该笑着回应道:“如此,不如我等前往相访?”

    王导面上微露疑惑之色:“文约与祖士稚甚稔熟否?”你就那么想要见他吗?

    裴该随口编瞎话道:“曾闻道期叔父(裴邵)云,当世豪杰,唯刘越石与祖士稚也,昔在司州时,闻鸡起舞,慷慨激昂——是故常欲一观其风范。”祖逖曾经跟随司马越去讨伐过司马颖,后来司马越还想将其召入幕下,可惜因母丧而无法从行——不过也是因祸得福,否则说不定他也要死在苦县宁平城内了——所以估摸着裴邵就该跟祖逖认识,而且裴邵早就挂了,王导也没处查证裴该之言去。

    王导点头说好吧,那咱们这就一起去拜访祖逖。

    一同启程的,还有王导的忘年交、琅琊王府西曹掾庾亮庾元规。这也是东晋初年的一号人物,后来煊赫更在王导之上,所以裴该特意仔细观察了一番。就见这位庾掾貌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一张脸生得非常方正,肌肤雪白,五官俊秀,只可惜表情有些过于严峻了,不苟言笑,瞧上去不那么容易亲近。

    三人各乘牛车,先北上骠骑航,过了秦淮河,然后又从青溪中桥东渡青溪。这儿就距离裴该的府邸比较近啦,他让裴仁先回去,关照说主人归来了,今晚还要设宴——“待归来时,好款待茂弘和元规。”王导笑着点点头,答应了;庾亮却面无表情地说道:“王府中尚有公事未毕,恐难就命。”王导劝了好几句,说文约请客,机会难得——裴该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太多次跑你府上去打秋风了么——庾亮这才勉强应允。

    随即出了东篱门,约摸两里多地外,抵达了一处小小的农庄。

    象王导这种贵人出行,当然不会自己撞上门去,而早就遣从者先行通报啦,因此主人家也便带着人出庄迎候。牛车行至人群面前约二十步外停下,王导、裴该、庾亮三人下得车来,整顿衣冠,然后才缓缓迈步,向前走去。裴该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远远一望,这站在最前面的应该就是祖逖祖士稚了吧?唉,真有点儿“闻名不如见面”啊……

    在他的想象中,祖逖应该是一条魁梧大汉,高身量、黑脸膛,就算不跟猛张飞似的满腮虬髯,那也得有一部威风凜凜的黑胡须才对。可是眼前这个祖逖,不过中等身量,看上去未见得有多魁伟,而且满面风霜之色,鬓角星星点点,花白的胡须疏疏落落——分明是一位老人家嘛。

    这是因为在裴该的印象里,还是那个天不亮听到鸡叫就起身舞剑的青年俊才,却不想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实祖逖比王导还大十岁呢,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在这个时代,就算是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去了,加之多年来颠沛流离,还怎么可能维持壮年人的相貌和精神?

    王导是见过祖逖的,来到面前后率先行礼:“士稚别来无恙啊?”

    祖逖皮笑肉不笑地还礼,然后略退一步,伸手指指侧面一条汉子:“此舍弟士少也。”那汉子面对王导,腰躬得相当之低,自我介绍说:“成皋令祖约。”因为名位太低,所以不敢跟哥哥似的,与王导平礼相见。

    等祖约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王导身旁的裴该相接触,不禁微微一愕。裴该朝他笑笑,心说你要不发怔,估计我还瞧不出来——这双大眼睛,不正是昨晚那名领头的,还跟我搭过话的强盗所有么?

    王导随即给介绍裴该:“此裴文约也。”裴该朝祖氏兄弟作揖,口称:“见过祖徐州、祖令。”这是因为祖逖在去年曾被司马睿任命为徐州刺史。

    祖逖上下打量裴该几眼,微微而笑:“得非‘典牧’君乎?”裴该点头:“不想祖徐州也听闻过区区的浑名。北客南来,南人往往为制雅号,阁下若入建邺,自然也会得着此等浑名的。”

    祖逖“哦”了一声,随口问道:“不知彼等会唤我为何?”裴该一挑眉毛,笑得很灿烂:“或为——‘南塘盗’?”

    “文约休得妄言!”王导赶紧呵斥裴该,然后向祖逖介绍庾亮。等庾亮也跟祖氏兄弟见过了礼,祖逖就一摆手,将众人引入庄中。

    这庄子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而已,祖氏寄居在最大一所宅院当中,土墙不圬,木栋不漆,顶盖茅草,院子里还有老母鸡领着一溜小鸡崽儿在散步……王导见了直皱眉头,就问:“士稚故俭薄,亦不当居于这般所在,何不进城,导当扫榻相迎。”

    可是等进了大堂,王、庾二人却全都惊了,只见简陋昏暗的堂上竟然摆着好几堆裘皮服装、丝绸被面,几案上则散摞着不少的珍珠、翡翠,金银首饰……王导斜眼一瞥裴该,那意思:竟然被你给猜中了!

    随即就指着那些东西,板起脸来问祖逖:“士稚,此物从何而来?”

    祖逖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随便一摆手,请来客坐下,然后回答道:“昨夜舍弟自南塘取来——茂弘何必明知故问?”

    王导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祖约,沉声道:“令弟也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岂可为此盗贼之行?”祖逖严肃地点一点头:“正是,卿等来时,我正在训斥舍弟……”

    没等王导反应过来,祖逖就又转向祖约:“如何,王茂弘亦责备汝,难道我说错了么?那些衣衫还则罢了,可以御寒,至于珍珠、翡翠,饥不能食,抢来何用?汝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怎么眼界如此之浅,见些妇人头面便起贪心么?我等初来江东,即欲变卖,亦不知哪里去找门路啊!”

    祖约躬身致歉:“是弟之过也,兄长且息愠怒——今夜再往南塘一行,绝不取那些无用之物了……”

    王导和庾亮听这哥儿俩一唱一和,都惊得目瞪口呆。庾亮先反应过来,眉毛一竖,就要拍案而起,王导跟他是布衣之交,非常稔熟,及时一伸胳膊,攥住了庾亮的手腕,随即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毋躁。

    就见祖逖突然间转过头来,面向裴该,口称:“‘典牧’君。”裴该一拱手:“不敢称君,未知徐州有何见教?”

    “卿昨夜与舍弟言,能叫开南篱门,欲引舍弟往乌衣巷去抢掠,此言可真么?”

    王导、庾亮各自皱眉,望向裴该。裴该面不改色地否认道:“哪有此事?”

    祖逖把身体朝前方略略一倾,双目如电,凝视着裴该:“难道是舍弟欺我?”

    裴该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面对张宾那双刀子眼我都不怕,何况是你?你若生得再威风一些,或者年轻个二十岁,还则罢了,就如今这副老农相,再怎么瞪眼也不可怕啊——缓缓地回答道:“想是令弟听岔了,我未言引彼等劫掠乌衣巷……”随即斜眼一瞟庾亮:“如庾元规家住何处,便不晓得。我所识者,唯王茂弘府上耳,故云要引彼等去掠茂弘。”不等王导也朝他瞪眼,裴该先狠狠地摇头,又长长地叹息:“惜哉,令弟胆怯,只敢劫掠布衣之家,而不敢冒犯王侯之宅。盗而有道,可纵横天下;贼而无胆,便无足取了。”

    祖逖仰起脑袋来,“哈哈”大笑——这模样倒似乎有些英风豪气了——随即一低头,继续注目裴该:“未知卿府上何处?”

    裴该双手一摊:“我裸身而来,未如卿家还有兄弟,虽蒙赐田地,尚未收成,去我家中,能抢得些什么啊?”

    “逖虽初至,亦听闻‘典牧’之号,乃因府上有一匹良马。”

    裴该笑着摇头:“北地驾车之马,在南人眼中,或许神骏,徐州是上过战阵的,何得称良?若需要时,我便将此马售与阁下好了。”

    祖逖偏头朝旁边堆满了珠宝的几案一努嘴:“这些头面首饰,可以为值么?”

    裴该不屑地一撇嘴:“饥不能食之物,徐州不要,我换来又有何用?若真肯交易,请与徐州换一个人。”

    “何人?”

    “想徐州麾下,必有能挽强弓的壮士,该近日欲学射术,乃请一人,为该之师。”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其他几个人全都撂在一边儿,竟然插不上话。庾亮望向王导,王导却瞧着祖约,祖约只是摇头苦笑。庾亮见王导不理自己,一用力,就把攥着的腕子抽出来了,随即指着那具几案喝道:“这些物事,理当归还……”

    话被祖逖给打断了,不过祖士稚交谈的目标仍然还是裴该:“马是畜牲,岂能用来易人?”

    “若不肯易,那我便将马赠与徐州,请徐州也赠我一人好啦。”

    “虽为部曲,却非仆佣,情若兄弟,岂可赠人?”

    “既是兄弟,兄有命,弟安敢不遵?权当借予该数月可也。”

    “卿从前可习练过射术么?”

    裴该摇头:“徐州此言,如问一婴儿可曾识得文章。”

    “既是从未学习过,以阁下的年纪,恐怕半年也难以入门啊。”

    “那便商借一年好了。”

    王导实在憋不住了,提高声音:“士稚!文约!”

    祖逖和裴该对谈得是言笑晏晏,可是听到王导高声呼唤他的名字,突然间却把脸一板,扭过头来:“茂弘,我来问卿。此前我携族人避乱泗口,琅琊王拜我为徐州刺史,可是茂弘所荐?”

    王导说没错,是我向大王进言的。

    “我所见者,唯一牍版,而无颗粒之粮、尺寸之兵,徐方广袤,群贼环伺,难道是靠着三寸之舌、一尺白板便可以治理的么?!”

第九章、八裴方八王

    祖逖这次南渡,其实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呢,所以一定程度上才会靠抢劫来发泄。

    他祖籍是在幽州的范阳,后来跟着长兄祖该,举族搬迁到了司州的阳平,也就是邺城以东,河北地方。当日因为母丧还家守孝,东海王司马越召祖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守,他未能从命,事后非常懊悔……

    谁能想到司马越莫名其妙就死了呢?谁能想到十万大军落到王衍手里,竟然瞬间就崩溃了呢?谁能想到这次失败,直接导致了洛阳空虚,竟被胡汉军围攻而下,连皇帝都让人掳走了呢?祖逖总难免幻想着,倘若自己当日应征出山,手底下有这么几千上万的兵马,或许就能够挽大厦于将倾吧!

    可是后悔药没处吃去,而且先得保住自家性命,才能寄望于将来。于是在听闻洛阳被围,旦夕将破的消息后,祖士稚便率领亲族百余家离开阳平,跑到徐州去避难——那地方是东海国、琅琊国所在,是司马越、司马睿集团的老家,或许还比较安全些吧。

    才到泗口,就接到了司马睿的任命,署他为徐州刺史。祖逖大喜,挽起袖子来就想大干一场,可是却赫然发现,敢情司马睿南镇建邺,把徐州完全就给放空了,彻底处于无政府状态。他手底下只有数十名部曲,以及百来户亲党,大多数人还饿着肚子呢,拿什么来稳定局势,守牧徐州啊?

    连番写信,请求建邺的接济,可是没能等着一粒粮食,反而等到了司马睿召他做镇东大将军府军咨祭酒,命其南下的新旨令。祖逖这个气啊,你若是明知道无力增援我,只得暂时放弃徐州,又干嘛一度要任命我为徐州刺史?耍我哪?

    可是没法可想,他既然已经到了徐州,那么可依靠的便只有司马睿,想去晋阳投老朋友刘琨,或者去关中靠贾疋,去幽州找王浚,那都千里迢迢,极不现实——再说他向来也瞧不大起王浚。所以只得渡江而南,暂驻京口。

    再次伸手要钱要粮,地方官互相推诿,连一个子儿都不肯给他,全靠着有些熟人或者同乡接济,堂堂祖士稚家里才没有饿死人……他只好带着数十名部曲到建邺来应召,走在路上是越想越窝火,正好听说建邺南篱门外的南塘住着不少有钱的侨客,那好,士少你去搞点儿衣服、粮食回来,咱们吃饱了,穿暖了,才好去见那些“贵人”!

    因此王导等人到来,祖逖虽然出于礼仪接待了,但却很不想给他们好脸色瞧。正好昨晚其弟祖约回来,禀报说撞见了“典牧”,如此这般的交谈,他觉得裴该这人挺有意思,就主动跟裴该搭话,而刻意冷落王导和庾亮。等王茂弘再也憋不住了,开口问起,祖逖才气往上撞,一股脑地把心中烦闷、恚恨是倾吐而出啊。

    王导也知道对不大起祖逖,急忙避席,稽首谢罪,同时说:“我又岂有戏耍士稚之意啊?”我当初向琅琊王进言,任命你做徐州刺史,是真心希望你能够把被迫放空的徐方重新掌握起来的,你所需要的粮草、器械,我也都在筹划当中,然而——

    “石勒驻军于葛陂,欲沿江、淮而上,袭我建邺,不得已,乃命纪思远(纪瞻)率军抵御,粮秣、物资,亦不得不先供应寿春。我等过江,时日尚浅,南人多不肯奉命,租税所得有限,加之去岁多处歉收,无力再资供士稚,这才只得召卿到建邺来……”

    祖逖冷笑道:“若石勒为国家大敌,威胁江东,卿等如此做,斯为正论,我绝无怨言。然而石勒前此谋据襄汉,便已铩羽,今新并苟晞、王弥,军心未稳,欲图千里外之江东,何其难也?不过虚计耳!且若彼真有东犯之意,何不使令兄王平子(王澄)或王处仲(王敦)率师抵御,而命纪思远?彼书生耳,岂能破敌?不过欲以此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罢了!”

    裴该在旁边儿听了,不禁微微点头,心说祖逖果然不愧为祖逖,虽然隔着老远,而且以这年月的信息传布质量而言,他也不可能得着什么很详细的内幕消息,却能够分析局势,头头是道,有若目见。要说王澄还则罢了,有杜弢、胡亢威胁其侧后方,他就不可能跑去抵御石勒;但王敦应该去啊,上次打跑石勒不就是他的功劳吗?关键是建邺政权既要搞南北平衡,想让身为南人的纪瞻也立一功,又并没有彻底击败石勒的决心,只想靠着固守、堵截来使敌自退而已。说白了,纯粹消极应对,根本就不需要调动那么多粮秣物资,挤一点儿出来接济祖逖,那完全不为难嘛。

    他斜眼一瞥王导,且看这位“江左管平仲”将会如何应答了。

    然而料想不到的是,老谋深算的王导竟然一脚把皮球给踢到了裴该的脚下。关于为什么不派王敦而派不怎么顶用的纪瞻去守寿春,王导确实无话可说,但对于石勒是不是真想袭击建邺,那就大可以白扯白扯啦——“士稚误矣。石勒并非虚计,实欲掩袭建邺——裴文约才自石勒军中逃回,自知端底。”随即朝裴该一使眼色,那意思,你给祖逖好好解释一下呗。

    裴该当然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眼瞧着祖逖的目光也朝着自己又转将回来,便即微微一笑,说了两句莫测高深的片儿汤话:“计若不能成,即实亦虚;计若得售,即虚亦实。”先定下模棱两可的基调,然后才详细跟祖逖解释,说当初石勒是听信了他的右长史刁膺之言,确实想要攻打建邺来着,不过你的想法没错,这种千里大进军,实属悬危,就算他顺利击破了寿春的纪瞻,也根本到不了建邺——“其左长史张宾即以为,江、淮间难以仓促定,不如转道而归河北。”

    ——至于王导不给你运送物资对是不对,这不关我的事,你们自己撕去。

    听完裴该的话,祖逖垂下头来,沉吟少顷,随即问道:“裴君既曾在石勒幕中,以卿观之,彼何如人也?”

    裴该拱拱手,说当不起“君”字,你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字好了——“以该观之,石世龙一世之杰,当世无人可匹!”

    “哦?”祖逖微微皱眉,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裴该,“既如此,裴……文约何不相从,而要脱身南下?”

    “我本晋臣,岂可更事二主?!”在这群晋朝臣子面前,他当然不能说什么“我亦不值晋主所为”之类的话啦。

    “一世之杰……”祖逖想了想,又问,“但不知可方何人?与尊叔裴道期(裴邵)比,又何如?”

    裴该笑一笑:“可比季汉刘玄德。至于家叔道期,一为良臣、良将,一为乱世枭雄,如何可比?”

    祖逖不禁笑了起来:“文约倒甚是看重石勒啊……比刘玄德,为世之枭雄,难道说,他有叛汉自立之心么?”

    裴该表情严肃地回答道:“祖徐州休要轻看此獠,彼虽无学,然正如刘玄德,资质天纵,唯无玄德之仁厚耳。刘玄德始亦不叛汉,待得蜀中,且并三巴,乃僭称汉中王——一则已得割据之势,二有诸葛亮、法正等为辅。今石勒已得诸葛亮,乃不得旨而兼并王弥,若真被他盘踞河北,恐怕割据之势便成了!”

    “卿所云诸葛亮是……”

    “张宾张孟孙。”

    祖逖饶有兴味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裴该这小年轻,随即斜眼瞥瞥王导:“当世我所敬慕者,唯刘越石与裴道期二人,今日看来,文约亦才杰也,恐更在‘八裴’之上。”

    所谓“八裴”,是指河东裴家的八位名士,即裴徽、裴楷、裴康、裴绰、裴瓒、裴遐、裴頠和裴邈,但更关键的是,正始年间士人议论,以“八裴方(并列)八王”——逐一比类,也就是拿琅琊王家的王祥比裴徽、王衍比裴楷、王绥比裴康、王澄比裴绰、王敦比裴瓒、王导比裴遐、王戎比裴頠、王玄比裴邈。祖逖的本意是嘲讽王导,说你不如人小年轻裴该,但他这话说的,就连裴该都不敢——不是不能——认同。

    “徐州无得戏言,小子安敢与尊长比类?”“八裴”全都是我的长辈,我爹也列名其中哪,即便心里认为你说得没错——尤其“八王”中的王衍,什么玩意儿,也拿来跟我比——嘴上也不能承认啊。

    祖逖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不大礼貌,赶紧摆手:“戏言,戏言,文约不必往心里去。”

    魏晋之际的士人,大多数都狂放无忌,象王导这种谦谦君子倒是少数。当然啦,有些是真狂,有些是假装的,尤其是狂归狂,别狂到肆意指斥朝政,评点当权者,否则就必然死路一条——比方说嵇康。祖逖虽然四十多了,少年时的狂态却还并没有彻底消除,所以一不小心就满嘴跑舌头,说错话了……这一旦失言,又赶紧道歉,气势立沮,就再也不可能板起面孔来斥责王导他们啦。

    王导多敏的人哪,赶紧接过话头来是侃侃而谈,先把自己的难处条分缕析地又解释一遍,然后不等祖逖张嘴反驳,他就态度一软,再次伏低道歉,终于把祖逖的火气消去了七八成。最后王导就说啦,你也别住这儿了,不如到我家去吧,建邺如今真拿不出可以让你镇定徐方的物资来,但若说喂饱你这一族之人,我薄有家财,倒还能够勉强支撑一段时间。

    庾亮也在旁边儿帮腔:“我亦当相助王茂弘,资供祖徐州。”

    他表完态了,下面就该轮到裴该了,但是裴该一摊手:“我初到江东,实无长物,唯将所乘马献上,并请求借一擅射者为师,管他一日两……三餐也可。”

    祖逖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了王导他们的“好意”,于是命兄弟祖约收拾收拾,这就跟着进建邺城吧。庾亮依然沉着脸,两眼斜瞥着几案上那些珠宝,还想说什么,却被王导悄悄地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然后轻轻摇头,给制止了。

    ——又不是抢的你家、我家,甚至都不是别的官宦人家,算啦,这事儿就别再提了吧。

    等到一行人离开小庄,准备乘车而归,裴该突然间靠近王导,压低声音,苦笑着说道:“本欲款待茂弘、元规,然祖徐州兄弟还则罢了,一行数十人,我实在是囊中羞涩,请不起啊……”

    王导瞥他一眼,挑挑眉毛:“那还是直奔我家好了。”你不就是想让我请客吗?行啊,谁叫我家大业大,吃不垮呢……

第十章、习射

    裴氏自归江东,或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又大病了一场,不过等病好之后,气色却日益改善,面颊也逐渐丰润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日她早上起来,先问:“文约可归来否?”昨晚上裴该原本说是回来摆宴请客的,后来却又黄了,改成去王导家吃晚饭,直到天黑也不见回还他是就在王导府上宿了么?

    若然还在胡营之中,裴该不回家,甚至仅仅待客不睡,裴氏也是不肯就寝的,她不放心啊。但既然已归建邺,便无须太过担忧了。

    芸儿回禀说,我清晨就派人去问过了,郎君是半夜回来的,并未留宿。

    裴氏点点头,她知道裴该最近一段时间往往睡得晚,起得也晚,所以先不去打搅他。正好有人来报,说大王前来躬问起居,裴氏就先临镜,整理一下仪容,然后吩咐:“请大王进来吧。”

    他们所说的“大王”,自然是指的新命东海王司马裒啦,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当下司马裒进来,向“祖母”磕头请安,裴氏打问了一番他的功课,然后便放他离去了。

    裴该这个“东海王傅”本是虚的,他虽然出身世家,在学术上却根本就没啥名声,司马睿不可能让他来教导自己的儿子。司马裒这趟过继,随身就带来了不少的饱学之士,什么郎中、侍郎、典书、典祠、典卫、学官令、典书丞、治书等等,组成了一套完善的辅佐班子就目前而言,或许应该说是“教育班子”。

    司马裒躬身告退,自去上学不提,且说裴氏等到日上三竿了,这才过来找裴该。东海王府和裴府比邻而居,中间更干脆打通,如同一宅两院似的,所以裴氏几乎是一迈步就到了。

    早有裴仁迎上来,裴氏问他,我侄儿可起身了吗?裴仁回答说:“主公在后院习射也。”

    裴氏微微一皱眉头,便即带着芸儿过去探看。只见院中只有裴该和一名短衣汉子在,且裴该也脱卸了外面的长衣、蔽膝等,并且左袒,正昂然而立在院落一侧,手端一张步弓,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不过弦上是空的,并不见箭。

    就见那名短衣汉子单手执弓,不停地在裴该身上指指点点:“身可向前略俯,然腰不可塌……左臂伸直……右肩勿耸……若开弓的姿势对了,射术便得了七八分,再搭箭习射,可事半而功倍。”

    眼瞧着裴该裸肩上、脸上油光光的,估计全都是汗,他眉毛拧着,鼻子歪着,嘴巴努着,那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裴氏才有些担心,就听裴该问道:“不知须这般开弓,多长时辰?”那汉子随口答道:“王傅初学,不必太久,一顿饭便够了。”

    看裴该的表情,差点儿就要哭出来:“我臂将折矣,一顿饭如何忍得?!”

    芸儿见状、闻言,就想要迈步上前,借着禀报东海太妃到来的消息,救下裴该,但却被裴氏一扯她的袖子,给拦住了。又过少顷,就听裴该带着哭声道:“我真真的不行了……若此时松弦,可会伤着皮肉么?”

    那汉子轻轻叹口气:“若松弦,皮肉不会伤,这弓可是伤了……”随即一摇头:“罢了,请王傅缓缓地收弓吧。”

    裴该这才弛弦松弓,顺手搁在旁边儿的石凳上,然后双臂环绕胸前,不住地揉搓自己两膀酸痛的肌肉。裴氏这才以目示意芸儿,芸儿乃迈前两步,提高声音道:“东海王太妃来拜王傅。”

    裴该闻言,赶紧转身,忙不叠地把左臂揣回到袖子里,然后才躬身施礼:“姑母前来,侄儿衣衫不整,大失礼仪,还请恕罪。”

    裴氏摆摆手,说无妨。随即从怀内掏出一方绢帕来,递给芸儿,示意她去帮裴该擦汗。裴该赶紧抢过手帕来自己擦,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许昌城内的马场之中,当时自己初学骑术的时候,裴氏也是这样在一旁观看,然后等自己暂歇时便让芸儿奉上手帕和热水……

    “主公,喝些水吧。”不过这回端热水过来的却是裴仁。

    至于那名短衣汉子,也早跟随在裴该身后,跪伏在地,裴该一手擦汗,一手接过水碗来,略略瞥他一眼,即向裴氏介绍说:“此祖士稚部曲冯铁,侄儿请来教授射术。”

    “小人冯铁,拜见太妃。”

    裴氏一伸手:“不必多礼,起来吧。”然后就问:“祖士稚也南渡到建邺来了么?”裴该说是“琅琊王召他为镇东军咨祭酒。”

    裴氏以目示意,命其他人全都退下,她单独走到裴该面前,低声问道:“文约怎么想起来学射了?我等在此安居正好,难道卿还有北上之意么?”

    当时的士人允文允武,君子六艺中便有“射”道,但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有文武双全的资质的呀,据裴氏所知,裴该从前连马都骑不大好,遑论射箭呢?而且看他今天的样子,也应该是初学……那你二十多岁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射箭了?

    当初身在胡营,学骑马那是为了落跑,无奈之举,可是如今咱们跟江东住得好好的呀,你说你想继续深造算账,还能说是为了复兴裴氏的产业,想学书法、文章,能说是为了绍继先祖的志向,但你开始学射箭……你不会是想要渡江到中原去打仗吧?!

    听到裴氏的问话,裴该眉毛不禁微微一蹙,双目炯炯,有如投射出炽热的火光来:“祖宗坟墓,俱在河东,岂可不顾?!”

    “自有琅琊王与王茂弘等人主张,江东亦多名将……对了,祖士稚不是过江来了么?他素能将兵,又何必文约北渡?”

    裴该摇一摇头,实话实说道:“据侄儿看来,江东皆是鼠辈,但谋割据,安有收复故土之念?祖士稚虽有壮志雄心,终究孤木难擎,是以侄儿欲寻机与之并肩而北,驱逐胡虏,恢复中原,救祖宗坟墓于腥膻恶臭之中!”

    倘若裴该一开口就说要挽救国家、民族,或救生民于水火之中,裴氏还能再劝,这一说要拯救祖宗坟墓,裴氏就没啥话可讲了……那终究也是她娘家的祖宗坟墓啊。而且对于中国士人来说,祖宗至高至大,这是天然的政治正确,你有什么言辞可以反驳?

    可是她不禁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战阵凶险,我岂忍文约往赴……倘有不虞,大宗断绝,我有何面目于地下去见乃父呢?”

    裴该赶紧安慰裴氏,说:“姑母且放宽心,该既经百死而至江东,必不会轻易浪掷性命。战阵之上,拼死而斗往往得活,若畏惧退缩,反而易死。况且家兄消息尚未确实,或许仍在世间,并无绝嗣之虞……”

    裴氏连连摇头,说我对你哥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他仍然存活的机会可能还大不过一成……但她跟裴该相处日久,也知道这侄子虽然对自己很恭敬,但自身主意很大,他认准了的事儿是绝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疏堂姑母的劝说而改变计划的,再加上浑不畏死,所以劝也白劝。

    左思右想,只能对裴该提出最后的要求来:“卿当先婚配,诞下嗣子,然后才可往蹈凶险之地,否则便是大不孝!”

    裴该一皱眉头,心说怎么着就又说到我的婚事了?想要推诿,可是又没理由这时代的人把“无后”看得很严重啊,要求自己赶紧结婚、生子,同样属于政治正确,无可辩驳。于是只得一躬身:“全凭姑母安排。”

    裴氏就问:“仍与卿说司马家女子,还是自王、郗、荀、崔等高门中……哦,如今只剩了琅琊王氏了……”

    裴该摇摇头:“我今孤身在南,恐齐大非偶啊。”

    “齐大非偶”一词出自《左传》,说齐僖公想把女儿文姜嫁给郑国太子忽,但是被婉拒了,忽说:“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家世有差距,我配不上齐国公主,娶了反易招惹祸患。

    裴该的意思,别看我河东裴氏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门,但终究家族离散,就光剩我一名男丁跑到了江东裴嗣父子那不能算想跟执掌江东权柄的王氏联姻,这不大合适吧?

    裴氏一瞪眼:“胡言乱语。难道王氏女都只能永闭闺中么?”江东除了王氏,还有哪家比我裴氏强了?要按你说的,那如今还有谁能配得上王家姑娘,她们除了嫁为藩王妇,就都只能做一辈子老处女吗?

    其实与王氏联姻,就政治上而言,确实是比较有利的,裴该只是天生反感包办婚姻和政治联姻,所以找借口推拒而已。他脑筋一转,突然间又想出一个理由来:“男女婚配,固看家世、门第,也须情投意合,起码得知道对方的禀性,是否佳妇,不可全听媒妁一面之辞。不知江东可有上巳日临水的风俗?”

    所谓“上巳日”,本指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可以算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婚姻节”。到了魏晋,这个节日被固定于每年的三月三日,主要内容也不再是男女相亲、结亲了,而改成了春游踏青、临水行禊(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涤除不洁的祭祀)。过去在洛阳,到了这一天,都中士女就都会前往洛水岸边,郊游玩乐。要知道平常世家女性尤其是未婚女子出门,被男人瞧见的机会少得可怜啊,到这一天却会倾巢而出,那即便无相亲之名,也必然会形成很多的相亲之实了。

    故此裴该就问了,不知道江东有没有这种风俗啊?我想要利用这个风俗,去撞撞大运,看看有没有能够相中眼的姑娘,好娶来为妻。

    裴氏闻言,却不禁气往上撞……

第十一章、覆舟山上

    裴该说打算等上巳日出门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娶来为妻,谁想裴氏听了,却不禁恼怒,当即呵斥道:“江东自有上巳日,皆临秦淮,然汝却偏偏南下句容——难道还要等待来年不成吗?!”三月三日早过了,你自己错过了机会,我可不能等到明年再给你谈婚论嫁——一生气,连称呼都从“卿”改成“汝”了。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重复前言:“一切全凭姑母安排好了。”

    裴氏这才重重地点一点头,才待转身离去,却又突然间想起一事,于是问道:“若南人之女,文约可在意么?”

    裴该微微一愣,随即回答:“却也无妨……”

    这年月侨客普遍鄙视江东土著,但那也有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自卑到极点而转化成了极度的自尊——终究你占了人家的田地、产业啊,在这儿人家才是“主”,你永远都是“客”啊。倘若放诸和平时期,江东虽然缺乏第一等的名门,二三流家族总还是有一些的,南北通婚也并非凤毛麟角之事。

    其实若无“永嘉南渡”,南北方相互鄙视的状态还未必一定会产生呢,象陆机、陆云、顾荣之流,若在中原再多积攒十来年的名望,官位升至二品,就很有机会大振江南的家声,起码不会比河东柳氏差。

    裴该作为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自然没有什么地域和门户的偏见。他前一世的时候,即便家里最为保守的老祖母,也只是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你喜欢,娶什么媳妇都随便啦……只要是中国人。你若是敢讨个外国老婆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所以他当即便回答裴氏的提问,说只要我看对了眼儿……啊不,只要姑母你觉得合适,南人、北客,那都无关紧要。

    尤其门阀之间联姻,从来是女不就低,低品男想娶高品女是痴人说梦,低品女嫁给高品男就比较常见了——即便门户相差实在太远,不能做妻,总还可以做妾的吧。反正裴氏只是希望裴该尽快留个种下来而已。

    因此裴氏说那正好——“昨日吾姊来说,卫叔宝(卫玠)定于三日后广召丹阳俊才,以登覆舟山,踏青谈玄,据说亦将有不少闺中女子同游。文约不妨也参与吧,我去为卿索要请柬好了。”

    裴该真正料想不到,魂穿到将近两千年前,还能赶上联谊会……

    他不好再拒绝裴氏的好意,而且转念一想,若真能走运碰上个还看得过去的女子,总比不知道裴氏塞什么女人过来的包办婚姻要强吧?于是两日后一大早,卫玠就驾着牛车过来,接上裴该,一行人北往覆舟山而去。

    虽是春末,暑夏未至,终究江南气候温暖,裴该早就已经换上单衣啦,但看卫玠,不但夹衣未除,而且还在外面罩了一件雪白的薄裘。裴该心说你就那么怕冷么?还是说这白裘配趁你的面色比较好看,所以不舍得脱?

    就你老兄这身子骨,你还爬山哪?就不怕半道上一脑袋栽倒再也起不来了?啊呦,卫叔宝这是已经来到建邺了,那他究竟是哪年才被“看杀”的哪?

    覆舟山在建邺城东北方向,东临青溪,北靠玄武湖,水光山色,风景绝佳,确实是踏青冶游的大好去处。当然更重要的,此山乃建邺北方之屏障,与西面的鸡笼山如同两个拳头,拱卫着建邺的北大门,所以到南朝时,这座山就不再对外开放了,而成为皇家园囿“乐游园”的一部分——至于鸡笼山,则在东晋初就变成了皇家陵园。

    裴该和卫玠两乘牛车,优游漫步,很快便来到了覆舟山下——建邺城实际上是将覆舟山包括在内的,这样也方便把玄武湖作为北壁的外壕,而北篱门就开在覆舟山的东麓,所以他们根本无需出城。抬眼一瞧,嚇,熙熙攘攘的,来的人还真不少了,各色牛车排成长队,这比后世的4A级景区门前也毫不逊色嘛。

    裴该打开车厢门,有仆佣赶紧在下面垫了一张小杌子,他踩着就下了地,转过头去一瞧,卫玠还跟那儿磨蹭呢。貌似先得打开车门,让内外空气流通少顷,卫二少适应一下,然后才有仆人献上杌子,卫二少由两名童子搀扶着,一边咳嗽,一边几乎是爬出了车厢……

    裴该心说你这身子骨就别乘车了,老实腿着走,还能多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迈步上前一拱手:“叔宝无恙否?”卫玠强挤出点儿笑容来,还礼道:“有劳动问,陈年痼疾,无碍的。”

    陆续有人过来与卫、裴二人见礼,有些人卫玠认识,帮忙给裴该做介绍,有些则只能自报姓名。裴该一听,嘿,这建邺城内的江东贵家子弟,差不多全都到齐了吧——为首的是顾荣之孙顾治,还有纪瞻之孙纪友、贺循之子贺隰,其他姓陆的姓沈的姓朱的姓张的姓余的姓闵的姓薛的……差不多丹阳、宣城、吴兴和吴四郡的显贵子弟毕集,甚至还有几个会稽人。

    这些子弟大的不过三十出头,小的才十四五六,全都对卫玠毕恭毕敬——这一是爱他的貌,二是敬他的才,三是慕他的名。卫玠与裴该不同,才五岁就受到过祖父卫瓘的赞扬,说:“此儿有异于众,顾吾年老,不见其成长耳。”少年时代乘坐羊车到市场上去,观者如潮,都说他是“玉人”。卫玠的舅舅王济做到骠骑将军的高位,却每次见到他都慨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还曾经对别人说:“与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

    当然并不仅仅容貌俊美,少年聪慧而已,卫玠长大成人之后,就醉心于玄学,好谈玄理,口才便给,条理清晰,即便当世很多大家都无可辩难。据说王澄跟他交谈过一次,乃至于叹息绝倒,所以时人都说:“卫玠谈道,平子绝倒”,还说“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所谓“王家三子”,是指王澄、王济和王玄(王衍之子)。

    所以虽然年仅二十七岁,卫玠却已有盛名于天下,江南门阀子弟又焉敢轻视之?对于同来的裴该,他们都普遍保持着正常的礼数,论热情则比对待卫玠要差得很远。固然“南貉”瞧不起“北伧”,但你得看是多高的北伧,堂堂河东裴氏嫡子,身为散骑常侍、南昌县侯,最近又巴上了东海王做靠山,你就算不愿谄颜媚色,那也没理由冷面相对,自找罪受吧?终究都是有教养的贵族子弟,臭面孔从来只亮给下人看、庶民看,对于平起平坐,甚至比自己更高一头的士人呢?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你浮面上都得过得去——你得懂礼啊!

    而且果然还跟着来了不少的女士,大多数都作闺阁打扮,只有少数几个是已婚妇人。那些已婚妇人,都被他们丈夫带在身边,向卫玠和裴该当面介绍:姓是什么,娘家什么身份——甚至娘家祖上三代都要炫耀一番。至于那些少女,则只是遥遥一指,告诉他们那是我妹子,是我侄女,是我外甥女,如此这般,对方见到卫、裴眼神扫过来,远远地敛衽施礼而已。

    裴该大致数了一下,到会的贵介公子有将近二十人,所携女眷数量也差不太多,这一个个介绍过来,乱哄哄的好一阵子,才终于开始商量登山的事情。有人就提出自己的担心了,说叔宝兄如此清癯,有若拂风之柳,这山可不低啊,你能爬得了吗?纪友“嘿嘿”一乐:“忝为地主,仆自然早有安排。”

    ——纪氏就是丹阳秣陵人,司马睿还没东渡呢,他们就住在建邺城中,所以才自命为“地主”。

    就见纪友一摆手,当即从不远处奔过来十几乘软舆,就跟裴该后世在影视剧里见到过的滑竿似的,所不同者,是乘坐者必须跪坐其上,而不是垂腿坐。纪友先安排贺隰坐第一乘,当先开路;第二乘让给卫玠,随从其后;第三乘拱手请裴该上,却被裴该笑着摆摆手,婉拒了:“多承好意,但我欲亲登此苍翠之山、夭矫之峰,方便观览,无须此物也。”于是迈步跟上,行进在卫玠之旁。

    一行人迤逦上山,裴该还没来得及贪看景色,就有一人快步挤到了他身边,表情动作明显比其他人要谄媚得多,一开口就是“裴王傅”。裴该摆摆手:“今日众宾遨游,何必论及虚名?”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好了。

    定睛一瞧,此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络腮胡,虽然穿着衣裳、戴着小冠,但怎么瞧都似武夫,而非文士。裴该对他还有印象,一是这人相貌特异,二是姓氏突出,三是……论起家世来,他或许是这群人里面最低的。

    此人姓卫名循字因之,是会稽人,跟卫玠那河东卫氏没什么关系,祖绍东汉初年的东海学者卫宏,后来迁居会稽,据说在汉末和东吴都有人出仕,做过中层官僚,但入晋后则只有几个郡县属吏而已。原本算不得大族,他是跟着表舅贺隰——虽然岁数其实比贺隰大——混进来的。

    大概齐,是贺隰的堂姐第三婚嫁给了卫循的老爹,生下了卫循的同父异母兄弟?好吧,其实他本人身体里并没有一丁点儿会稽名门贺家的血脉。

    卫循貌似比其他人都要热情得多,说我虽然是会稽人,但长期跟随表舅祖(贺循)呆在建邺,这覆舟山我很熟啊,且待我来为裴王……文约兄指引绍介。于是也不等裴该表示赞成或者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覆舟山的来历,为何得名,一直到一崖一石、一草一木的种类、好处,全都备悉靡遗,确实是个合格的导游。

    卫循的中州话带着会稽口音,两者结合起来,听上去就那么的……套用后世一个字眼来说,很“哏儿”,所以裴该就权当听单口相声了,由得他说,并且不时点点头,加以鼓励。卫循看到裴该是这番神情,不禁越说越兴奋,直至手舞足蹈,好在他言辞便给,口音也不是太重,所以就连旁边软舆上的卫玠也不禁逐渐听入了神。

    就这样指指说说,终于来至山巅。裴该左右一打量,发现除了自己和卫循两个,还有那些乘软舆的外,几乎是人人呼哧,个个带喘——卫玠除外,他虽然乘着软舆,仍然面泛潮红,咳嗽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跑上山来的……

    若说覆舟山之名的来由,卫循刚才就解释得很清楚了,此山南坡较缓,正当玄武湖的北坡却陡峭如削,就仿佛一条船甲板朝北、船底朝南,给半截埋进了土中似的,以此得名。卫循还说,山如覆舟,深合易理,乃大吉大利之象也,不过具体怎么吉利,裴该随便听听,也没往心里去,也没能记得住。

    纪友、顾治早就安排仆役,在山顶平整出一片空地来,并且围上了幕布——幕围三面,面朝玄武湖的北方则敞开着,便于大家伙儿欣赏湖光山色。裴该站在幕外,却忍不住转过头去眺望来处——山下街道杂错,房屋鳞次栉比,貌似一百年后刘裕和桓玄就曾经在覆舟山下打过一仗,以争夺建康的统治权;那么我若登临覆舟,驻兵在此,又将怎样谋攻此城呢?

    卫循提醒了好几遍,裴该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归入幕中。众人分宾主落座,顾治、纪友、贺隰等人在主座,卫玠和裴该在客坐,其他人侧面相陪——卫循的位置最靠后,他就不好意思再往两位北客跟前凑啦。至于女眷,则虽同处一幕,却在侧面别置席位,遥遥可见,而且说话若是略微大声一些,相信她们也都能够听得到。

    只是裴该在山下时就已经远远地观察过了,他对这些贵族小姐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一则大多数闺阁岁数都太小,明显还没有发育完全;二来这年月的审美情趣,也跟他本人所好大相径庭。

第十二章、我是谁?

    人类自从迈入文明社会以后,在绝大多数地区,女性的地位就逐步下降,到了这时代的中国,已然是绝对的男权社会啦——自然,比起南宋以降,理学盛行的年代,还是要强不少的。

    这时代的女性,基本上被认为只是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好一点儿也是嗣子的保姆加第一任教育者而已。所以对女性的审美,也是围绕着生育来展开的。因为骨盆较大的女性比较不容易难产,所以臀部重宽而不重翘;至于胸部,虽说乳腺丰富便于哺乳,但真正贵家妇人,哪有几个是亲自喂奶的?一般都会僱几个保姆来代工嘛,所以逐渐的,飞机场反倒变成了贵族的风范。

    虽说不是人人都能够天生A罩杯,但是可以裹嘛。所以这年月贵族女性(起码江东地区)的审美标准就是削肩、细腰、宽臀加贫乳——前两者犹可,对于后两点,裴该可实在不能忍。再加上这些闺阁小姐一个个的都面涂白粉,化了浓妆,基本上瞧不出本来面貌,要让裴该从里面找出一个勉强对眼儿的,那真比登天还难啊……

    所以他觉得,自己这趟来完全是浪费时间嘛……算了,就当普通散心吧。

    仆役端上酒水和开胃的蔬果,纪友当仁不让,首先端起酒杯来致词,裴该抿了一口,不禁赞叹:“确实是好酒,温柔醇厚,回味悠长。”纪友得意地卖弄道:“此皆我家今春的新酿,裴君若是喜欢,便遣人送几车去府上好了。”

    裴该摆手说不必了——“去岁多处不熟,加之南来者众,据说建邺城中已有饿殍,不想贵家倒还有余粮酿酒啊。”

    他本来是瞧这些南方贵族四体不勤,登个山——不过是沿着山路优哉游哉走上来的——都呼哧带喘,难免有些鄙视之意,所以想要讽刺纪友一句,谁想对方却毫不在意,反倒笑起来了:“敝家良田正多,即便歉年,余粮亦足够酿酒。”说着话翘起大拇指来朝身后一指:“即这一城之人尽皆饿死,我家也是不愁吃的。”

    裴该听闻此言,这怒火不由“噌”的就蹿起来了。

    正待拍案喝骂,就听顾治笑着接口道:“我家存粮少,拜托救济一些呀。”余众也往往附和。裴该气极了,反倒嘴角一撇,把心火给压了下来——你说我一个当面咒骂过石勒的人,跑江南来跟一群史书上都留不下名字的纨绔小辈置气,那不是太跌份了么?算了,算了,这酒不错,我多喝几杯便下山去吧——如此无心肝者,迟早会有遭报应的一天!

    于是低头饮酒,也不去掺和旁人的交谈。说着说着,以贺隰为首,众人都怂恿卫玠谈谈玄学,卫玠正是得其所哉——论家世,除了裴该外,他比在座之人都要高,但问题侨居江南,即便谈不上寄人篱下,也总有憋屈之感,加上很明显的家财比不怕全城人饿死的顾治要差得多了……唯一的长处,就在谈玄。

    当下平稳一下心情,就开始侃侃而论。他的声音不高,导致旁边儿席上很多女性也都凑到近前来,以袖子掩着半张面孔,听得是如醉如痴——也说不定是瞧卫叔宝的俊容瞧得如醉如痴。江南本多文学大家,比如说“二陆”,但是玄学较差——清谈之源的“正始之音”,本来就出自于曹魏啊——所以不但无人能够驳难卫玠,就算插得上一两句话的都少。卫叔宝简直就是在唱独脚戏。

    卫玠为此也非常得意,越说越欢,虽然面泛潮红,气息也有些不顺,但精神却绝对亢奋。说着说着,他随意瞟一眼旁边儿的裴该,就见裴文约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探出食指,貌似想要蘸去酒水上沾着的浮尘或者是飞虫,面沉似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喘一口气,便即转过头去问道:“文约以为,我所言如何啊?”

    连问两声,裴该这才反应过来,很礼貌地笑一笑:“佳言,佳言。”很明显刚才压根儿就没有在听。卫玠有些不大高兴了,便即问道:“令先尊曾作《崇有论》,贵有而轻无,与世流主旨不同,亦与我适才所言大相径庭,文约以为孰是,孰非啊?”

    裴该斜瞥他一眼,那意思:有病啊?我招你啦?

    裴该来到覆舟山上,本来还以为这票江南世家子弟将会谈论诗文,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文学才能,但我后世的诗歌记得不少啊,拿来改头换面,即便剩不下三分精髓,总不至于跌份吧?这儿又没有陆机、陆云(都已经挂了),也没有陶渊明(应该还没出生),其他不入流的诗人,又有啥可怕的?

    所以他坦坦地就跟着卫玠来了,可没想到说不上三句话,卫玠竟然开始谈玄……别看裴该家学渊源,终究还在冲龄老爹就挂了啊,老爹的《崇有论》虽然打小就被逼着背过,内中玄旨,可该向谁去讨教?他诗文是缺乏灵性,至于玄学,根本就没入门哪。

    所以卫玠的长篇大论,他基本上是有听没有懂——估计旁人也未必好得到哪儿去——后来干脆不听了,自己想心事。没料到卫叔宝竟然开口问他,你觉得崇有和崇无,“孰是,孰非啊”?裴该当场就怒了,心说我不搭腔就证明对此没兴趣啊,你干嘛偏要问?其它事儿我都能够随口敷衍,顺着你的话头说,只有这一点,那是断然不可能让步的——老爹写《崇有论》,儿子总不好站在对立面上崇无吧?除非真有足够的研究成果。那我一说主张崇有,跟你反着,你肯定得问理由吧?我又哪儿回答得上来?!

    卫叔宝我没什么对你不起啊,你干嘛要害我?

    其实他想多了,卫玠虽然学问高深,终究年纪还轻,年轻人就难免有好胜之心,恨不能起裴頠于地下,跟这位前辈好好辩论辩论有无的问题。好在裴頠虽然挂了,他儿子不就在我面前呢吗?总能得其父三分真传吧。

    至于裴頠死的时候,裴该才多大,卫玠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或许考虑了也不在意——我就是七八岁开始研究玄学的呀,我还没你那么一个好爹呢,再加父祖遇害的时候,我才只有六岁……

    所以他虽然有些恼恨裴该不认真听讲,但还真不是想要为难裴该,而是觉得:你是对我所说的不以为然,但碍于礼貌,不便驳斥吧?没关系,我给你机会讲,难得有这样合适的场所,道理不辩不明嘛。

    裴该虽然光火,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又势不能饱卫玠一顿老拳完事儿——再说了,卫叔宝瞧上去根本就不禁打,即便裴该武力值不高,估计三两拳也能打出人命来——愣了一愣,只得敷衍着回答道:“该不愿改先父之志。”你听明白哦,我说的是“不愿”,纯出孝道理由,你可以别再问啦。

    谁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卫玠根本就没能领会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还在追问,不仅如此,旁边儿顾治、纪友等人也跟着起哄,说愿聆听“崇有之高论”。裴该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沉吟少顷,然后先问卫玠:“请问,何得谓无?”

    卫玠说我刚才已经讲了大半天的“无”啦,好吧,既然你问起来,那我就再总结一下——“无者,天地之大道也。故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乃知无在有先,故无贵而有贱,无崇而有轻也。”

    裴该心说很好,你要不竖个靶子出来,我还无的放矢,这靶子既然立起来了,胡搅蛮缠一通我最拿手啦。当即笑一笑:“《史记·始皇本纪》云:‘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君何所知后者必不如先者乎?”我承认先有的无,再有的有,但你不能拿先后来判定贵贱吧。

    卫玠闻言,不禁微微一愕,但他反应很快,当即反驳道:“玄学之旨,在深究天人之理,何者为其根本,即不论贵贱,但无在有先,欲反其本源,本当崇无而轻有也。”

    裴该反驳道:“老子云有无‘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未言崇此而轻彼。且既有所出,当在有无之前尚有其本,若论玄旨,不及其本,而空谈有无,可乎?”

    他跟这儿妄揪文意,倒确实钻了一个空档,此前从来就没人研究过,有无何所出?最早的宇宙是怎么样的?无之前是否还别有什么花样?所以卫玠当时就傻了,愣了好半天,才终于拱手请问道:“受教。然则文约以为,有无之先为何者耶?”

    他确实是诚心请教,可谁想到裴该掉一个花枪,又跑远去了——“我亦不知也,但知不能因无在有先,即崇无而轻有。以是乃知,叔宝所云贵无贱有、崇无轻有,皆空中楼阁,难以成理。”不等卫玠反驳,他就继续侃侃而谈:“且返其本,何以先父崇有?为有可知也,而无不可知,不可知之物,何以名之,何以言之?故唯能崇有,不可崇无。”

    卫玠一撇嘴:“孰言无不可知?”双手摊开:“无即自然之道也,有是万物之理也,有无而斯有有生,有道而斯有理存……”

    裴该打断他的话:“哦,原来叔宝已然穷研自然之道了么?那倒要请问——”伸手朝天上一指:“日者何物,因何光耀不堕?月者何物,因何无太阳之光?大地何物,以何能厚载自然?卿何以为卿,我又何以为我?”

    他提的这些问题,这时代顶尖的学者那也是回答不清楚的,但即便答不上来,也总会有种种玄之又玄的譬喻拿出来——不要以为自然科学就是玄学的软肋,人自能拿出勉强可以自圆其说的歪理来。所以他才开始发问,卫玠就跃跃欲试,打算逐一解答,可是等听到“卿何以为卿,我又何以为我”之问,卫叔宝一下子就呆住了。

    “我是谁”,这是个千古难题,牵扯到太多的哲学命题,这年月很难有人能给出貌似圆融的解答来。而且卫玠从前就只琢磨“天地之大道”了,而忽视了人本身,更重要的是忽视了自我本身,所以一下子就钻进了牛角尖去。

    “卿何以为卿,我又何以为我?”他不禁重复了一遍裴该的问话,然后就紧锁双眉,沉吟不语。众人鸦雀无声,都在等着卫玠反驳裴该呢,可是左等不闻卫叔宝发言,右等不见卫叔宝开口,那边裴该酒都喝了三杯了……

    贺循还以为卫玠是在论玄上被难倒了,只是找不到台阶下,于是站起来打圆场:“天地之道,恢弘深远,非我等所能管窥也。今日良辰,请诸君胜饮几杯。”

    大伙儿都把酒杯举起来了,只有卫玠维持着冥思苦想的姿势,迟迟不动。纪友低声提醒他:“叔宝兄,请胜饮。”连说三遍,卫玠才反应过来,但他并没有去碰酒杯,而是目光茫然地望望纪友,又转过来瞧瞧裴该,然后猛然“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沫子!

    这下子大家伙儿全都傻了,就连裴该也吃惊不小——唉,我竟然把卫玠给说吐血了,我有那么大威力吗?赶紧伸手轻抚他的后背。卫家两名童子原本侍奉于后,见状手足无措,其中一个当场就哭出了声,好在还有几名老成的仆役就在附近,赶紧冲上来扶起卫玠,然后连声告罪:“我家郎君体弱,想是受不得山上的风……我等这便搀扶他回府,去请医者诊脉。”

    一场欢会,就此中途而散——卫玠是主宾,他吐血而遁了,别人还好意思继续喝酒流连吗?而且卫玠一走,裴该也不想多呆了,同样借故离席,这剩下的都是江东熟人,何必继续留在山上呢?也便纷纷告退。

    卫玠是被仆役背下山的,裴该则是自己遛跶下去的,才走到半山腰,那个卫循又追上来了,拱手恭维道:“今日聆听裴……文约兄的玄旨,不胜欣悦。仆是倾向于崇有的,无有的空无又有何用?”裴该随便笑笑,明知道对方在说瞎话,却也懒得戳穿。

    下山之后,他就登上牛车,卫循反复说了好几遍:“改日当往府上拜访。”裴该点点头,也不便直接回绝。等牛车起步,行不多远,就见卫玠的车还在前面慢慢晃荡呢。裴该打开车厢门大叫道:“既然有病,何不早归府中,延医诊治?这般迂缓,耽搁了病情,如何是好?”下令,咱们超车,随即又喊:“我来为叔宝开道,可紧随我来!”

第十三章、辩杀卫玠

    裴该一声令下,拉车的健牛便即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这儿距离城中心也不过几里路程,牛车短途疾驶,速度不亚于马车,几乎是一眨眼,他就蹿近了自家宅邸——比来时快了十倍还不止。

    直到驶进了闹市区,速度才被迫放慢下来,但仍然很骇然,行人纷纷惊呼闪避。卫家是住在城南的骠骑航附近,裴该一路开道,直到把卫玠安全送至府门前,看见仆人把他抱进去,这才掉转牛车,启程归家。

    然后没几天就有消息传来:卫叔宝死了。

    建邺城内,很快就又流传起了一句民谣,叫:“裴该谈玄,卫玠殒身。”裴该对此语是嗤之以鼻啊——“鸟语南音,都不押韵嘛!”

    那么卫玠是不是被裴该“弄”死的呢?也是也不是。

    其实卫叔宝倒不至于那么气量狭小,回答不出对方的问题来就要气得吐血,但玄思这种事情,最是伤神,所以他娘王氏就时常严令他不得开口,也不准多想事情。这回还是王氏仍居江夏,没跟着到建邺来,卫玠才起意召集江东才俊游山,想要趁机一舒渴怀,好好谈谈玄旨的。

    而且卫玠身体虚弱之病,本来就是先天不足再加上玄思成狂所致。《世说新语》有记载,他还在少年的时候,就曾经问未来的老丈人、尚书令乐广啥叫梦,乐广告诉他,梦其实就是想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卫玠追问道:“身体和精神都未曾接触过的事物,都会在梦中出现,怎么能是想呢?”乐广答道:“想是梦之因,但不是梦本身啊。好比说人不会梦见乘车进入老鼠洞,也不会梦见捣碎姜蒜去喂铁杵,就是因为从未想过,所以没有本源……”

    乐广这回答也是扯蛋,所以卫玠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竟然一直琢磨到病倒……

    那天裴该随口提的“我是谁”这一问题,那比梦的成因更要玄乎多了,卫玠又怎可能不深入去想,又怎可能不想到旧病复发?他的身子骨本来就因为登山——虽然是被人抬上去的——和老半天的玄学讲座搞得虚弱到极点了,于是“我是谁”的哲学命题就成为了压垮他身体和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啦,这是卫玠吐血的缘由,但不是他直接病死了的缘由。他因病辞世还有两因,一是乘坐着牛车奔驰、颠簸……裴该就光想着赶紧送他回家好去看医生了,没想到这牛车虽然比马车平稳,撒欢跑起来,身体虚弱的病人仍然未必受得了。

    第二因,则是卫玠回府喝了药,病情才刚有所稳定,就被堂兄卫展劈头一顿臭骂。卫展说你去跟南人打交道干嘛?其中若有一二玄学种子也就罢了,偏偏都是些不文的臭貉子。难道你是看中了他们的钱财吗?我河东大族,就算饿死也不能受南貉的接济啊!再说了,你干嘛去为难裴该?我们两家本是姻亲,我妹夫还在东海王府里做官,同为河东世家,就该守望相助才对,你们有什么学术上的分歧,可以关起门来讨论嘛,干嘛要让南貉看了笑话去?

    卫玠才刚反驳几句,说我不是想得罪裴该……卫展却更怒了:“汝以为汝是谁耶?汝兄(卫璪)为家主,我不便多言,难道汝,我还训斥不得么?!”

    结果一句“汝以为汝是谁”,又把卫玠的想头给勾起来了,当即皱眉凝思,魂游天外,然后想着想着,身体越来越虚,终于一暝不视……

    消息传来,裴该这个郁闷啊——从此再无“看杀卫玠”之语矣,可能会变成了“辩杀卫玠”……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白担此恶名啊。不过对于卫玠之死,他倒也并不感到内疚,一则原本历史上这小年轻就会在最近挂的,虽说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不知道有没有提前……二则请谈的种子,于国于民无益,我看了就来气,死就死了吧。

    不过,真不是我辩死他的……没这道理啊!自己身体虚能怪我?你弱你有理啊?!

    其实裴该有点儿想多了,所谓“辩杀卫玠”之事,虽然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扬州,甚至还在继续向外界扩散,但因此而恚恨他的,大概也就只有某些喜欢病态美的闺中女文青而已。与这些无甚杀伤力,更不代表社会舆论的女士们不同,士林间的反响却是一致好评。

    本来谈玄论道,那是追求真理之事,赢就是赢,输便是输,赢的得人喝彩,输的只要姿势不是太过难看,也不会有人去故意踩上一脚,这才是君子所当为嘛。原本并没有什么名气的裴该竟然能够逼得卫玠吐血,即便他只是提了一个卫玠难以回答的问题,其实自己也未必有正确答案,那也实属难能可贵,必当颂扬。至于卫玠吐血,那肯定是他身体太弱,才会气郁伤身哪,你倒试着来向我提问题看?别说提问题,当面骂我祖宗八辈儿,我照样笑给你看!

    背后捅刀子另说。

    至于卫玠之死……我早看这小年轻的脸色离死不远了,哪天咽气都在意料之中,岂能怪罪裴该?再说了,是他自己上赶着要去跟裴该辩论的呀……

    总而言之,士林间只有胜者为王,没有“谁弱谁有理”一说,经此一事,裴该的声名反倒大受褒扬。原本他府上只有几家世代交往的南渡侨客偶尔来访,江东土著绝不登门,覆舟山辩论之后,顾氏、纪氏以下,南人各大家族却每日都有子弟前来,甚至还有人说想要拜在裴该的门下,研究玄学……

    裴该一开始总是砌词不见,后来避无可避,干脆,把老爹裴頠的《崇有论》贴出来,让你们传抄去吧。他本不欲以清谈论玄扬名,所以干脆假装一个孝子——我所知皆皮毛也,先父才得大道,其心得都在此文之中,卿等但用心揣摩,自然能够有所领悟。

    而且他心里也很憋闷,你说我辛苦万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没人理,从腥臊恶臭中逃出没人理,这仅仅逞了逞口舌之利,汝等倒如此看重……恢复大业,怎么可能寄望于这些请谈纨绔?!

    所以他干脆三天两头不着家,跑去跟祖逖拉近感情——祖逖如今已经应了军咨祭酒之职,故而司马睿在城西南方的竹格巷附近赐了他一套小宅子,刚好能安置其兄弟二人,以及那数十名部曲;日常供奉虽然不缺,基本上也没啥积蓄,留在京口的一族只能靠王、庾两家资供为生。

    不过祖逖一开始并不欢迎裴该来访——初见面时他与裴该言笑晏晏,那只是为了甩王导脸色罢了,称赞裴该“亦才杰也”,也不过一时兴起;他确实觉得这小年轻挺有趣的,但仅仅“有趣”二字,还不足以让自己这积年的老官僚折节下交。但是架不住裴该会讲故事啊,一瞧祖逖的神情,对自己意存敷衍,那好吧——“该于石勒军中,匆匆八月有余,为能遁逃,乃暗觇其军中隐秘,颇有所得。方知王师近年来,何以屡遭其挫败也。”

    他一说这话,祖逖立刻就感起兴趣来了,可是才把身体朝前略略一倾,欲待聆听,却发现裴该又把话题给绕远了……好不容易拉回来,刚说了几句貌似挺重要的,裴该就抬头看看天色,拱手打算告辞,说我要回家吃饭去啦。祖逖牵着他的手挽留:“逖虽贫,尚可款待文约一餐,天色尚早,何必言归?”

    然后把酒菜端上来,裴该就皱眉啊,说我不能饮酒,这一喝,估计今晚就回不去啦——话音未落,“吱儿”的一杯酒就落肚了。祖逖笑道:“不归也罢,我可整理客房,安顿文约。”旁边儿祖约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把哥哥扯到一旁,提醒他说:“客房狭小,都已住满了,如何处?”

    祖逖也不理他,回来又跟裴该喝了两杯,打问了些石勒军中情况,然后假装酒意上头,把身子一侧,一把就揽住了裴该的肩膀:“文约所言,大合我心——今宵当与文约抵足而眠!”

    其实祖逖这么做,固然有一半儿是装的,但也有一半儿出于真心——他原本没有想到裴该会把石勒军中情况探查得那么详细,而且往往切中肯綮,独得窍要。本来嘛,眼睛人人都有,但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每个人的标准全都不同,在未经军旅之事的文人眼中,器械是否精良、士气是否高昂、粮秣是否丰足,那就是判断一支军队能不能打的所有标准;至于器械因何而精良,有无替换,士气因何而高昂,能否持久,粮秣因何而丰足,可支多长时间,他们就搞不清楚啦,甚至不会在意。但裴该虽然并不真懂打仗,起码可以算是个合格的“纸上谈兵”家,再加上身在胡营大半年,经常利用讲古的机会套支屈六等胡将的话,甚至三不五时还能与张宾共论天下大势,他所观察到的,了解到的,绝对比寻常士人要细致几十倍乃至更多。

    甚至于,即便石勒军中一员普通胡将,或者曲彬、简道这一层级的文吏,所知道的也未必能有裴该丰富和详细,更重要的是切中肯綮。

    所以祖逖很快就发现,这小年轻是真不简单啊,虽未必有临阵决断之能,但足够运筹帷幄之才了,确实值得深交。于是三五趟跑下来——共榻也有两回——二人竟然结为莫逆之交。时间长了,祖逖也给裴该讲讲自己的经历,以及过往的战争故事,并且在一次酒醉后,把心中烦闷尽情地倾吐而出。

    他说我比刘琨还大五岁呢,当年闻鸡起舞,还相约说:“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可是如今刘琨为一州之长,握兵十万,死守晋阳,牵制胡虏,我却因为一度为母守丧而搞得等若布衣,落后他不止一头,想想实在气闷。其实刘琨那地方很好,问题是正当强敌,想必支撑得非常艰难。我很想率师渡江,经兖、豫而取河南,为他分薄敌势,可此前多次向琅琊王和王导进言,他们却全都砌词敷衍……眼看我年近半百,白发已生,要到何时才能一展长才,成就功业呢?

    裴该不但不安慰祖逖,反倒当头浇了一瓢凉水下来:“当此江东,欲图恢复者,恐怕唯该与祖君二人耳,彼等但求割据,安有重造社稷之意?”随即一摊手:“我亦每常进言,彼等皆道湘州乱起,江东不稳,南人不肯应命,根据不固,无以北伐。此言原本也有些道理,然而若等根据稳固,则河洛之敌亦已膨胀矣。两军竞胜,各怀隐忧,则必争朝夕,一方先发,乃占先机,后发者捉襟见肘,定无幸理!”

    然后他背了三句话:“诸葛亮《后出师表》所言,亦可为今日之写照——‘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祖逖抚掌赞叹道:“‘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敌坐大’,良哉斯言!”随即却又轻叹一声:“可惜啊,江东地利不便,利守而不利攻,往昔琅琊王弃徐方而徙于江东,但求安保,实非智者之所为,亦非勇者之当为也。”

    裴该摇摇头:“祖君以为,江东独倚长江天险,纯是守势,该对此不敢苟同。”随即抬手挥斥,慷慨激昂地说道:“君且看这建邺,一水横陈,连岗三面,鬼设神施,如猛虎在山,蜷曲欲扑,并非坐守之态,实乃争雄之势!倘若但知退守,乃成门户私计,不足与论;然若有意恢复,乃可或兵出扬州,或兵出荆州,无反顾之忧,长驱直指,北向河洛,一举而扫除中原之膻腥恶臭!”

第十四章、借钱的是大爷

    裴该向祖逖侃侃而谈,论述江东虽倚长江之险,其实并非完全的守势,只要下定决心,亦可转换为攻势——这番话既非平常之论,也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独特主张。

    历代史家都认为自北而南,可呈破竹之势,自南向北,用兵往往不成——从来南方统一北方的,只有一个朱元璋,那还是趁着元朝政府正闹内讧的机会,才能够一举成功的。裴该对此是部分认同的,但他同时认为,直接南方王朝统一北方固然不大现实,但如同后来的桓温、刘裕那样,我一口气打到河南甚至关中去,应该不是绝无可能吧。

    桓玄、刘裕都是为了回朝抢班夺权,这才导致北伐功败垂成的,倘若他们雄心壮志更强一些,后方局势再好一些,尽数拿下并且基本巩固黄河以南地区,成一北宋,还是有可能的吧——尤其刘裕太倒霉啦,他南归很大一个原因是刘穆之突然死了,丧失了在朝中的代理人,这完全是偶然事件嘛。

    难道那时代的后秦不比现在的胡汉强大吗?难道那时代的拓跋魏不比现在的石勒强大吗?刘裕就算天纵奇才,也不可能比祖逖强太多吧?为什么他能打赢,祖逖偏就不成?若是错失了良机,真等到前秦、北魏一统黄河流域之类的形势产生,那就只剩下“元嘉草草”,无力回天了。

    当然啦,祖士稚的年岁,以及寿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才更拖不得啊!

    其实裴该这番话,是直接套用了一千年后一位大词人的作品,那就是南宋恢复派领袖陈亮陈同甫。陈亮惯以政论入词,所以他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就利用词为手段,直接反驳朝中那些主和派臣僚,认为长江天堑只能用来防守的言论。裴该前世就非常喜欢这篇作品,原词曰: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祖逖听到这里,不禁激动地一把抓住了裴该的手,双目炯炯,扬声道:“我自当与卿同心一意,共赴江北,奋厉长驱,冲冒矢石,以抒国难,进讨邦贼——岂能苟且江东,为小儿辈做门户私计?!”

    裴该刚把祖逖的雄心壮志给鼓舞起来,随即却又是一盆凉水:“惜乎,我等无名无分,无兵无粮,徒有雄心壮志,终究难以成事啊……”

    祖逖一皱眉头,说名分确实是个问题,若是琅琊王不下命令,我们总不可能主动跑江北去啊……但提起兵马粮草,筹措起来未必很难……

    裴该这趟从祖逖家回来之后,一连数日都呆在府中,等人上门。虽说因为此前的闭门谢客,很多人碰了一鼻子灰,不可能再来了,但真正的有心人,希望能够藉着裴该的名望,从而搭上东海王太妃裴氏这条线,从“北伧”手中抢夺更多权力者,肯定还是会坚持不懈的。

    南渡侨族,除非家世太低的,裴该全都予以接见;江东豪族同然,但标准线还得更高一截。裴该心中苦笑,我本非骄傲之人也,但寄魂此世,就被逼着必须摆出高傲的姿态、贵族的臭脸来,否则若被当成地主阶级的异类,必然人人喊打,大业终难成就啊……

    果然等不了几天,裴该的新态度一传出去,纪友再次找上门来了。这回裴该没再拒见,甚至于还亲自站在门内迎接,使得纪友是受宠若惊啊——不过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裴该敬的绝非自己,而是秣陵纪氏家族,必然是认识到自己此番登门,乃是作为家族的代表前来,所以才暂且放下了顶级“北伧”的臭架子。

    其实即便在江东土著当中,纪氏都不能算是第一流的大家族。江东首重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俗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其次是吴四姓——顾、陆、朱、张——秣陵纪氏且得往后排呢。纪氏门楣,可以说全靠纪瞻纪思远一人撑持着,而纪瞻之所以得到司马睿的重用,甚至还能掌握一定的兵权,则是靠着他和顾荣的密切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氏乃是顾氏之佐。

    裴该把纪友让进室内,态度还算和蔼、亲切——终究在覆舟山上一起踏过青,而且同为青年,也没必要象老头子那样把泾渭划得太过分明。二人坐谈了不短的时间,裴该装模作样谈玄,反正他知道纪友也听不懂;纪友自然也毕恭毕敬地貌似在聆听高论,不时慨叹两声,却几乎插不进一句嘴去。裴该的感觉,纪友就象是一个极其失败的捧哏演员,所有的“嗯、啊、嘿、是,别挨骂了”全都不在点儿上……

    纪友是以学玄为名登门拜访的,所以虽然听得很辛苦,裴该不说下课,他也不好提出早退,就这么着一挨挨到了夕食时间,裴该吩咐厨下准备膳食。纪友有点儿迷糊啊,你们北伧难道还是一日两餐么,竟然如此的落伍?!

    江南老百姓,自然还都是一日两餐的,但象纪友这种豪门子弟,早就习惯三餐啦,甚至午后漫漫,来顿下午茶(当然不叫这名字),夜深不眠,加点儿宵夜,变成一日五餐,那也是常事啊。所以在他看来,这还是下午茶已过,晚餐不到的点儿,你就喊饭?你吃两餐啊?

    裴该前世,同样一日三餐,偶尔四、五餐,此世裴家门风严谨,则只准三餐。他在胡营中跟着那群大老粗一日两餐,就吃得很辛苦了,既到江东,怎么还肯两餐呢?如此做作,不过演戏而已。

    纪友反复推辞,裴该只是不允:“同方(纪友)既过府,岂可不食而去?难道是责怪该不懂得待客之道么?”

    时候不大,就有一名老仆端了食案进来,摆在纪友面前,然后退出去,又端来第二张食案,摆在裴该面前,再然后出去端酒……纪友就迷糊啊,转头问道:“难道裴君府上,便只有这一名老仆不成么?”

    裴该轻轻叹一口气:“我裸身而来建邺,本无仆役,大王赏赐亦寡,且多奉于东海太妃,自家府中寥寥数人,各司其职,实无多余。还请同方稍待片刻。”

    好不容易老仆把吃的喝的都端上来了,纪友低头一瞧,竟然没有鱼,也没有肉……不过是些腌菜、糙饭,唯一新鲜的是一味竹笋,貌似是用油煎了,用酱调了,滋味异常鲜美。他连吃了好几口这种笋,赞不绝口,裴该就说了:“虽得赐田地,尚无产出,鱼亦不肥,无以待客。唯得此笋,以秘法烹制(其实就是后世的油焖笋),同方若是喜欢,便多食些吧。”

    纪友不禁放下筷子,慨叹道:“不想裴兄竟如此清贫,难道王公茂弘等便不肯资助些么?”

    裴该皱皱眉头:“休要提他……他家虽拥万顷之田,自奉却薄,还要我也效仿,说什么中原陆沉,自当卧薪尝胆,以谋恢复,若不能乐贫,何以成事?”随即冷笑一声:“难道口含粗粝,便能喷死胡虏,得返故乡么?”

    纪友拱一拱手:“我家倒还薄有资产……”裴该心说什么“薄有资产”,前些天你在覆舟山上的口气可比这要大得多啦——“可以相赠。”

    裴该忙道:“何劳馈赠?不过正欲向贵家商借一二,以度荒年耳。”

    两人就此才终于进入正式话题,反复讨价还价,最终商定,纪氏借给裴该陈米八千斛、钱五千,约定分五年偿还,不收利息。作为报答,裴该让出东海王府中两个七八品小吏的名额来,由纪氏子弟充任。

    等到把纪友送走,裴该不禁撇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道:“特么的一借就近万斛,比我田里一年的租税都未见得少喽,这群可恶的封建地主阶级!”

    对于北伐的钱粮从何而来的问题,裴该和祖逖都认识到向司马睿和琅琊王氏求恳是肯定得不到的,或者杯水车薪,必须得靠自己筹措。那么该怎么筹措呢?祖逖又打算让部曲去“南塘一出”,却被裴该拦住了。

    裴该说:“去岁年荒,我料秋收前必生饥馑,即南塘多富人,也未必有多少存粮。如令弟此前往南塘行劫,便止得衣衫、珠宝,而不得粮米,想来再去也无益处,徒损贵家之名。然我知何处有粮……”

    纪友不是就吹过牛么——“即这一城之人尽皆饿死,我家也是不愁吃的。”我就去问他要吧。

    当然啦,这种豪门大家,护院必多,靠抢是抢不赢的,也不可能让人白给,只能设谋商借——一是装穷,让江东豪门以为可以借机笼络裴该,二是让几个小位置出来,权当卖官了。裴该琢磨着,我尽量把还债期押后,到时候若实在还不出,老子就不回江东来了,你有本事去中原找我讨债啊?从来借钱的才是大爷呢!

    从纪氏开头,此后裴该又陆续向顾氏、贺氏、薛氏等筹借了粮、钱,不过数量都远不如纪氏——因为他们的根基终究不在本地,建邺城内存粮有限。王导为此还特意来询问过裴该,说你要缺粮问我要……借啊,干嘛去找那些南人?裴该笑笑,回答说:“我欲殖产,奈何无本,故向南人商借。则我得本,彼失本,岂不宜乎?是先夺南人之箸,方便再夺其口中食耳。”

    王导连连摇头,但是也不好禁止他,只能嘱咐说:“正当同心一意,千万休要伤了和气。”

    等到粮食攒得差不多了,那就该去募兵啦。可是兵从何来呢?祖逖倒是给指了一条明路。

第十五章、募兵

    时光如同流水,很快便至暑期,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江面上波澜不兴,忽然就见三艘小船自上游航渡而来,很快便靠上了江北的码头。

    这地方正当京口以北,属于徐州的广陵郡广陵县治下,名叫江都亭——谁都料想不到,“江都”这两个字三百年后将会名闻天下——不过这时候早就没有了广陵太守和广陵令,就连江都亭长也早空缺多年啦。

    不过既是津渡,按例总会有军士驻守,即便北人不在乎,南人(包括南渡的北伧)可不敢轻忽——此处为江岸要地,建邺门户,哪怕放几个兵充当警戒哨,那也是很有必要的呀。

    渡口驻军不足百人,设有一名队主,姓张,本是琅琊王司马睿的私人之私人。他的职责并不仅仅守护津渡而已,还负责筛选南渡之人——官员及其家眷、宾客,自然一律放行,不过得先登记造册,以便向王府禀报;富家只要能够缴得起足够的“过江钱”、“用渡钱”、“雇船钱”等等等等,也是允许南渡的,不过随行人员和财物都有限制;至于普通百姓,你好好的不在江北呆着,抛乡别业过江去,是想干嘛?

    对于第一类人,张队主不敢伸手;对于第三类,则压根儿就没有油水;唯独对于第二类,他却大可以暗示索贿,足够把自己和全家都喂得脑满肠肥了。当然也偶有那不开眼的富户,明明没什么靠山,光凭着几名十几名家奴,就妄图抗拒王法,不缴各种费用,也不肯行贿,还想要跑其它津渡去碰运气。对于这类“荒伧”——张队主既然南渡已经好几年了,已经有资格骂新来者为“伧”了——自然毫不客气地当盗匪给缴了,如此一来,全队饭食里也都能见点儿油星。

    即便是南来靠岸的航船,偶尔也能从中搜刮出点儿油水来,因此原本瘫在一棵大树下摇扇纳凉的张队主一见有船来了,当即站起身来,先不忙着整头上的巾帻,或者掩上露着胸毛的衣襟,便即手搭凉篷,远远望去。这一瞧,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当先一条船先拢岸,随即放下跳板,“噌噌噌”地便蹿上来几名黑帻白衣的护卫,跟在后面的则是一名官人,头戴二梁冠,身穿皂色袍服……

    娘咧,有官来了,这不仅仅很难捞着油水,若是一个服侍不慎,丢了饭碗都有可能啊!

    赶紧整理衣衫,并且号令军士列队相迎。他一名部下突然间跑过来,伸手一指:“那不是铁兄么?”

    “什么铁兄,汝识得?”

    张队主朝着部下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跟随在那官人身后的,是一条黑粗大汉。耳听部下回禀道:“那是冯铁,是小人东莞的大同乡。据闻他跟了豫章王府的祖从事为部曲……”

    “什么祖从事,汝是说祖徐州吧?”张队主一边系腰带,一边喝骂道,“真正孤陋寡闻……”其实他的消息也已然滞后了——“难不成那是祖徐州?不会,不会,一州之长,不该这等打扮。”

    他动作很快,但下船那些人也不纡缓,很快便有人在岸边找了片平地,铺下竹席,设置几案,甚至还张开一柄伞来遮阳——那名官人脱了鞋便跪坐席上。张队主匆匆奔近,躬腰拱手施礼:“不知长官驾到,末吏未及远迎,恕罪。请问长官……”

    那个名叫冯铁的随从迈前两步,梗着脖子绍介道:“这位乃是东海王府李中尉。”

    “原来是李中尉,”张队主膝盖一软,当场单腿跪倒,“李中尉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那李中尉侧着脸,也不知道在望向何方,根本就不理踩他。还是由冯铁来搭话:“汝是此津的守吏?我等为何而来,难道汝便猜不到么?”

    北人南渡者多,南人北航者少,这其中最少的部分乃是身负使命,要去江北州郡公干的。北航者中绝大多数,则是富贵人家到江北来买奴婢,或者招揽宾客、部曲。

    从“八王之乱”开始,直到“永嘉之乱”,中原百姓逃难去南方的是络绎不绝,可以统称为“流民”——当然啦,民者,氓也,不包括那些富贵人家。在司马睿入主建邺后,为怕引起江南地区的混乱,更怕和南貉们爆发激烈冲突,便在各津渡设置守吏,不准流民随意渡江。于是数十万流民就散布在从长江入海口直到秭归之间的北岸附近,无衣无食,只有部分人才能靠给附近地主打短工来谋生,几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饥病而死。

    对于这些人力资源,江南虽不可能一口气吞下,但零零碎碎的,总还有所需求,因此就时常有官宦人家遣船北航,来招揽宾客、部曲,或者收买奴婢。若是来人地位不高,靠山也不硬的,张队主便可从中分润一些油水;即便地位够高,靠山也硬,若是需要他帮忙挑选、甄别流民,也偶尔会有些赏赐颁下来。

    这回什么“东海王府的李中尉”来到,随从冯铁喝问:“我等为何而来,难道汝便猜不到么?”张队主急忙回答:“想是王府要买奴婢?不知需要多少,都包在末吏身上!”

    冯铁转过头去望了李中尉一眼,李中尉朝他点点头,那意思:都交给你来办了。于是冯铁便两步走到张队主面前,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张队主就觉得自己跟一只小鸡似的,差点儿被对方直接给拎起来——好大的气力!不由自主地便站起身,随即被揽着朝后一转,跟着冯铁行开了几步。

    冯铁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汝应当知道,东海王初立,王府亟须用人……”张队主连连点头,他终究曾是琅琊王府的人,自然知道琅琊王把自己的次子过继出去,新立东海王之事——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前的事儿嘛。

    “一是需要奴婢,也不必多,男女各十人左右,交汝来挑选。”

    “不知需要何等的?”

    “都要无亲无眷,孤身之人,最好十岁往上,十八往下。”

    张队主继续点头——这要求很正常啊——但随即又吊吊眉毛:“只是……阁下也应该晓得,这些流民无衣无食,真若是无家人庇护的小娘,便不可能有干净的,即便小郎也……嘿嘿嘿嘿。”他每晚就都要用的,如何不知道?必须言明在先。

    “却也无妨,又不是要给大王暖席,”冯铁笑一笑,“只须身体康健,无残无病的便可。”

    “末吏领会的。但不知还需要……”

    “还要召些部曲、护兵,”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冯铁突然间面色一肃,“汝可听清楚了,都要有家眷的,十四到三十岁男子,愈老实愈好,不要油滑之人——从前应过军役的最佳。”

    “这末吏便不明白了,”张队主不禁挠挠头,然后又赶紧扶正巾帻,“挑选孤身,乃无牵累,若挑那些有家眷的,为了养活家人,索要饷食必多啊。却是为何啊?”

    冯铁瞪他一眼:“汝真不晓事。这些流民,也不知根底,若无家人牵累者,一旦作奸犯科或者跑了,可如何是好?”

    “原来如此,”张队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要以他们家人为质……但所需饷食……”算了,这个不用我操心——“不知需要多少?”

    “两千名。”

    张队主闻言,不禁吓了一大跳:“这、这,如何需要那么多?东海王护卫数量该是、该是……”具体该多少,他实在记不清了,只是明白绝对没有那么庞大。

    晋代允许藩王自蓄部曲,这也是导致诸王相攻相杀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因应王国大小不同,部曲私兵数量是有上限的,大国是三军五千,中国是两军三千,下国只有一军,数一千五百。

    琅琊为大国,所以司马睿的私兵,按理可有五千,他如今麾下各将所统,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但那都得算是镇东大将军所部,跟王府部曲是两回事儿。别看东海王司马越曾经权倾当朝,但他其实才是最低等的藩王,东海算是小国,所以按律,最多也就能养一千五百兵而已。

    而且诸王这都离国南渡了,没有广袤的土地需要守护,你还领这么多兵干嘛?如南渡的“五马”,除了司马睿外,就连同为大国的汝南王司马佑,也仅仅豢养了三百名部曲而已。你招那么多兵,是想对琅琊王不利吗?

    冯铁一瞪眼:“汝知道什么,还需要甄别、沙汰,难道汝说谁可,谁便可了?堂堂东海王府护卫,岂能滥竽充数?”随即伸手一指:“便在这津渡之侧,暂立一营,安置所募部曲及其家眷,先由李中尉操演数月,再甄选三五百人过江,余则遣散。”一瞧张队主的哭丧脸,当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一边从怀中掏出串钱来塞到他手上,一边安慰道:“粮饷自然由王府资供,随来的后两条船上,装载了五百斛糙米,此后陆续还会送至,无需汝操心。”

    张队主一边谄笑着接过钱串,塞入怀中,一边眼珠子乱转……

第十六章、新亭对泣

    东海王府遣人过江招募部曲之事,自然很快便传入了琅琊王府,更重要的是,传到了琅琊王氏诸人的耳中。此时王含、王敦皆已返回澎泽,于是家族开小会的,就仍然还是最早接待裴该的那几位——王导、王廙、王邃、王舒和王彬——当然啦,王悦那小哥儿俩就不参与了。

    王廙先问:“此必裴文约的指使,他遣李矩过江募兵,竟达两千之数,不知想做什么?”随即冷笑一声:“诡云训练数月,便要沙汰至三五百数,谁会信他。钱粮来之不易,难道这数月的耗费,他舍得全都空掷泥涂么?”

    王彬插嘴道:“是啊,那又不是他自家的钱粮,都是向南貉商借来的。”随即面色一寒:“难道说他欲与南貉联手……”

    王导摆摆手:“世儒不要妄加猜度。南人皆奸……滑,裴文约南渡不过数月,岂能便信,而将大笔钱粮交付到他手上?我相信那些确实是借债……”

    王邃道:“裴文约借来的钱,抛掷如同流水,如此纨绔,我等本该无忧而喜。但他不是买奴买婢,而要私蓄部曲——东海王尚幼,太妃唯裴文约所言是听,说是王府护卫,其实不就是他裴某的私兵么?恐怕所谋非小啊!”

    王廙冷笑道:“彼以为,我等皆是瞎子、聋子不成?!”

    王舒却貌似并不在意:“便他两千军成,又能如何?且不说处仲兄(王敦)的大军,便这建邺官卒、琅琊王府护卫,再加我等部曲,不下万数,岂惧他区区两千流民?且裴文约初显令名而已,谁肯相助于他?”

    王导摇头道:“我等正当守望相助,共渡时艰,若真与裴氏起冲突,则必力弱……”

    王廙插嘴道:“白使南貉从中得利……难道是南貉煽动他与我等作对不成?”

    王导瞪他一眼:“汝便是想得太多了!何至于此?”

    王廙道:“此前大王欲用裴文约为吏,而茂弘兄使为东海王傅,或者心有不甘,欲募此兵来要挟我等……”

    “若只是要官来做,与他便是,有何不可?”王舒还是一脸“卿等不必庸人自扰”的表情。

    王彬点点头,沉吟道:“也是……与其放他在东海王府,不如召入镇东府内……或者茂弘兄与其商议,可否暂为兄之属吏?今庾亮、刁协、刘隗与兄为佐,周鲲在处仲兄幕中,南渡大族,皆在我手,唯裴氏流散于外,恐非善策。”

    几个人议论纷纷,基本猜测不外乎裴该年轻识浅,容易被人当枪使,以及正因为年轻识浅,做事可能不考虑后果,我等必须有所防范。而至于他是受了谁的挑唆或者怂恿呢,主要猜测对象有两个:一是那些无耻南貉,二是卫家等南渡较晚,基本上没能分润到权力的世家子弟……

    王导由得兄弟们议论,垂首沉吟,良久不语,直到王彬提出一种新的可能性来:“裴文约前些日常往祖士稚府上,难道他们二人……”他这才猛然抬头,随即又一摆手,阻止了王彬再说下去。王导想一想,缓缓地道:“我本两日后,邀周伯仁(周顗)等往新亭一会,不如也递贴于裴文约,与他谈上一谈,再谋应对不迟。”

    两天后是五月初二,正好卫玠辞世第四十九天,是谓“七七”。不过丧事过七,原非中州之俗,而是来自于释家,本名“七日斋”,即从头七到七七,每逢七便得斋僧、诵经,以超度亡魂。这年月佛教的影响力虽不甚大,却已经开始从民间向士人阶层蔓延,某些习俗逐渐地渗入到了上流社会。

    这一日王导邀请了裴该,以及宁远将军周顗、镇东大将军长史刁协、西曹掾庾亮,一起先到卫玠墓上拜祭,然后去新亭赏花散心。卫玠就埋葬在建邺南城外十一里处,在南塘更往南一些。众人都带了些时鲜蔬果,以及薄酒,在坟前奠洒了,然后拱手默哀少顷。

    裴该心里说:“卫叔宝啊卫叔宝,希望你早死早投胎,下辈子生得宁可丑一些,也要壮实点儿,别再动不动就因为思虑过度而一命呜呼了。我仿佛记得,你虽然享有盛名,却没有什么作品传世,你说多可惜啊。”

    然后就坐上牛车,一路往西,抵达新亭。

    建邺城的西南方向,濒临长江,一派丘陵起伏之间,突起一座山岗,颇为险峻,而且上岗之路也回环曲折,虽然未见得难行,却绝难攻取,可以作为扼守江岸的一处重要险塞。不过建邺已经好些年都未曾遇警啦,故此既无驻兵,也没修垒,就光在山岗顶上修建了一座小亭子,周边绿树成荫、繁花斗艳,入亭即可见江水滔滔,自脚下而过,也算是一处观览胜景了。

    一行人舍了牛车,说说笑笑,缓步登岗。五人皆是南渡侨客,中原大族出身,但除了裴该以外,其他四人都在司马睿幕中为官,同僚间的共同语言很多,裴该却基本上插不进话去。他心说王茂弘这回为什么叫我来啊?难道就为了路过卫玠墓上,请我也去吊祭一番?哪有这种道理?

    不多时即至新亭,仆佣早就铺好了席子,摆好食案,各类菜蔬瓜果,陈列其上。几个人谈谈笑笑,终于把话题从公事转移到了美景上,就理论上而言,裴该也能够插得上几句嘴了,但总有一丝诸卿皆清,唯我独浊的自卑感——那几位出口成章啊,描景抒情,文采斐然,他裴文约就多少差了一筹……

    所以只好垂首敛容,跟旁边倾听,没事儿就不插嘴——好在除了庾亮外,其他三人都比他年岁大好多,那就纯当陪长辈出来玩了吧。

    王导等人的谈兴倒确实很浓,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个不听。可是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周顗突然间神色一变,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王导就问了:“伯仁因何而叹?心中有何块垒,可说出来,我等试为开解。”裴该心说对啊,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说说吧,让大家伙儿也高兴高兴。

    周顗叹道:“家父(周浚)曾为安东将军,即驻秣陵,我少年时也曾登此岗、入此亭,瞻望江水滔滔,有如天河,围此东南半壁。忽忽已三十年矣,重又来此,看风景无异,但想江北山河,却已与往昔大为不同了。故此感念,不禁喟叹出声……”

    谁都没想到,原本开开心心的,周顗突然间说起时局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出来才好呢?总不好哈哈一笑,开解他说别想太多啦,咱们今天是来玩儿的,国家丧乱什么的都先扔脑后去——只得各做悲戚之色。

    刁协说是啊——“我只差伯仁两岁,也见惯了往昔太平光景。想少年时,武皇帝挥师入吴,虽未亲见,但想那舳舻兼天、旌帜映日之态,何其雄壮,自古兵事之盛,无过于此!然而二三十年间,诸王内纷,兵燹炽燃,天地变色,社稷凌替——我等此际尚能观览盛景,不知陛下在平阳,正受胡虏何等的羞辱……”

    说着说着,他竟然眼圈一红,滴下泪来。周顗和庾亮闻言也尽节抬起袖子来擦眼睛——而至于有没有眼泪的,那旁人就瞧不清啦。

    裴该却转过头去,观察王导的表现。果然王茂弘并没红眼圈,也没有落泪,却猛的双眉一立,两眼一瞪,全不复平日谦谦君子之相,竟然疾言厉色的呵斥道:“诸君可矣!我等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又何必在此效那楚囚对泣之举?于国事何益?!”

    三人全都抬起头来望向王导,正待有所表态,裴该突然间拍手大笑起来:“王君所言是也!”随即朝向庾亮:“卿等便夜……明哭到夜,夜哭到明,还能哭死刘聪,哭尽胡虏,使天子自归洛阳否?!”这当然是学《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但是态度未免太过嚣张了一点儿,故此他不便瞧着周顗、刁协说,只好瞧瞧跟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庾亮。

    他心里说,想不到这趟来新亭倒有收获,竟然能够欣赏到这种著名的历史场景——这一场景记载在《世说新语》中,并且被后人浓缩成一个成语,叫“新亭对泣”,他前世那也是耳熟能详的。

    众人见了裴该这般举动,尽皆愕然。裴该既然装了一回狂,也不再往回找补,干脆继续狂下去。只见他站起身来,几步来到亭边,手指着脚下的长江,大声说道:“我有一诗,敬赠诸君——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乃以江水为河水,还把扬州作司州。”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想不到啊,这小年轻还能出口成诗呢。

    七言诗在魏晋之际已经逐渐开始流行,不过文人作品不多——第一首就是曹丕的《燕歌行》——多为民间歌谣,因此裴该这几句虽然略显村俗,倒也可以理解。按照当时的看法,这叫“风体”,也就是模仿《诗经》中的“国风”——“国风”本来就都是些民间小曲嘛,怎可能不俗?

    王导不禁抚掌道:“文约好诗也。看起来,文约是心心念念,以恢复故都为志了。”

    裴该眼皮略略一跳,注目王导:“难道君等不是?”

    庾亮赶紧拍大腿:“自然是,我等皆欲有朝一日,亲率貔貅北上,恢复故都,奉迎天子!”

    裴该嘴角微微一抽:“若待君等有朝一日,尚不知天子何在……”要是我记得没错,顶多两年,晋怀帝就要被刘聪给弄死了吧?

    王导叹了口气:“奈何兵微力寡,此刻尚不能北伐。”

    “不知现今有多少兵?”

    王导闻言愣了一下,想一想,决定还是跟这小年轻说道说道吧:“荆、扬、湘、江等州官军,总数不过六七万,尚须分戍;即便加上各家部曲,亦未必能有十万。而如卿所言,止石勒便有十万胜兵,似此何可孟浪行事?”

    裴该一摊手:“今古之事,做来虽难,倘若不做,则永无成功之日矣。”

    王导注目裴该,良久才笑一笑:“好,今夜当与文约抵足而眠,商议这事么……究竟该怎么做。”

    裴该借着“新亭对泣”,本来是想把话题转移到北伐上去的,可是说不三句,就被王导给按住了,说今晚你住我那儿,咱们再慢慢谈吧。

    于是等到从新亭回来,周顗等人各回各家,只有裴该跟着王导来到了乌衣巷的王府。

    晚饭是在郊外吃的,等回府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很黑了。王导把裴该领进自己的书房,吩咐仆佣煎点儿茶来,同时问道:“南人好茶,昔吴主孙皓即以茶赐韦曜,为曜不能饮,每逢宴会则秘以茶代之——未知文约是否习惯?”

    裴该不禁两眼放光,连说好啊好啊——他心道我自来此世,就从没有见过茶,还以为没发明呢……原来这风俗是先从南方开始流行起来的呀……终于有茶喝了!将来我北渡之前,先得搜集个几十斤带着。

    只可惜,估计这一辈子,我都再也别想喝到咖啡啦……

    可是谁想到端上来的不是绿茶,也不是红茶,甚至不是英式加奶的下午茶,而是一团黏稠的、灰白的,就仿佛老北京茶汤一般的糊状物。入口滋味稍有茶香、茶涩,更多的则是……油腻和咸辛?这特么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问过王导,这才知道,敢情这年月的茶是先要碾碎了,再合以脂膏做成茶饼,跟后世的团茶有点儿类似。但要命的是,喝的时候不仅仅把茶饼碾碎了冲水,还需要和入葱、姜和盐,然后用开水煎成糊状……这跟河南胡辣汤有啥区别?

    所以裴该才喝了两口,就把碗放下了,然后注目王导——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品“茶”的吧,有话你就直说吧。

    王导倒是挺沉得住气,一直到把整碗茶都喝干净了,这才望向裴该:“文约如何不饮尽?”

    裴该苦笑道:“久闻其名,还以为是好物……”王导笑笑,把裴该面前的碗端起来:“当珍惜物力,不可浪费。”说着话把对方的残茶也给喝了。

    “王君唤该来,应有所问?”我才不跟你这儿白耗时间呢,赶紧进正题吧老兄!

第十七章、葛陂定策

    王导请裴该饮茶,貌似挺悠然自得,半天都不入正题。裴该急了,催促一句,王导放下碗来,仍然保持着和蔼的笑容,缓缓反问道:“非我有所问,乃文约实有所欲吧?”

    裴该叹了一口气:“我有何欲?不过想要重振裴氏的家业而已。家兄生死不明,南渡者唯我一人,姑母亦常与该言,那这副重担,也只有我勉力挑起来了。”

    王导暗中观察着裴该的表情,缓缓问道:“文约之意,可是怪我不荐卿入镇东大将军幕府么?”

    裴该咧嘴一笑:“我近日借粮、募兵,王君必有所疑。或以为我欲以此二千弱卒,谋与王氏相拮抗?便二千兵不足数,见我似有此意,南貉辈必肯资助钱粮,想为建邺换个主人?该便有此心,又安有此能?未必思虑过多……”

    王导轻轻摇头:“文约人中龙凤,不必太谦。”

    “我算什么人中龙凤?”裴该貌似自失地一笑,“且这江东自有蛟龙蟠卧。”

    “卿所指的是……”

    裴该摇摇头,伸手一指王导:“王君是龙头,在建邺;令兄处仲是龙身,卧在江州;王平子是龙尾,探至荆州。江东池小,有此一龙蜿蜒,哪里还容得下其它?”

    王导轻轻摩挲着茶碗边沿,故意低下头去,不看裴该,嘴里说:“文约此言,大是不该。江东只有一龙,即琅琊王也,我王氏不过攀附的鱼虾而已,岂敢称龙?文约若也想攀附龙身,正不必自筹钱、兵,由我向大王进一言可也。”

    裴该表情恬然,不起波澜,其中心中早就把王茂弘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个遍哪!

    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南渡侨族,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恢复之志,只知道窝里斗,保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甚至仅仅只为保全自己家族的安康,对于这点,祖逖或许还抱着三分幻想,熟知历史进程的裴该可没有那么天真。若说如今能够洞彻王导,尤其是王敦心思的,除他们自己外,普天下也就只有裴该一人而已了。

    但他原本还想着,这票混蛋于南渡之初,可能还并没有那么颓唐,或许真是力不能侔,只希望能够先巩固自家的权力,稳定了江东,统一了政令,才能继续向北方发展——不心心念念收复祖宗坟墓,那还能算是人吗?所以此番南渡,裴该是希望能够劝说王导他们,从指缝里**儿钱粮和权力出来,让我先帮你们去打前站——当然啦,若真能够打下河南,我才不会允许你们随便插手呢,就好比原本历史上,彼等欲以戴渊去替换祖逖。

    想摘我的果子,门儿也没有!

    不过来了以后才发现,琅琊王氏真是权迷了心窍,竟然连点儿渣子都不肯洒给自己。

    以他河东裴氏的出身,王导等人自然不好直接打压——否则侨客之心就伤透了,而南貉只会跟旁边儿看笑话;王氏再怎么一手遮天,若是其他卫、周、刁、庾等姓联起手来,照样能把他们给打趴下——再加上想要利用裴该身后裴妃的影响力,那就只能先把他给供起来。王导不顾辈分之差、年龄之差,一直对裴该表现得很热情,但在那张温和、诚挚的面孔背后,其实是颗冷冰冰的猜忌之心!

    裴该曾在司马越幕府任职——虽然空有其名,没起过什么作用——照道理来说,既得渡江,又立下了保护东海王妃的大功,完全有挤进“百六掾”(俗称司马睿幕府中的北人群僚)里去的资格,而且从他初到那天参乘时候的观察来看,司马睿也是有这个意愿的。可是生被王氏给拦住了,把他一晾好多天,无职无司,等若白衣。后来还是裴妃提出来,王氏才顺杆爬,让裴该做了有名无实的东海王傅。

    至于裴该目前这些产业,原本也只是王氏拿出来笼络东海王妃的手段而已,若非作为过继司马裒的代价,裴该连最初那三百亩田都捏不到自己手里!而且卫氏原本通过卫夫人走王氏的门路,已经很有机会入幕了,就因为跟裴氏走得近了一些,上过几趟门来攀亲,最终卫展、李矩就都被毫无理由地刷了下去——裴该只好把李矩召到东海王府来,因为那家伙做汝阴太守的时候还领过几天兵,比卫展有用。

    而且据裴氏说,她曾经试探着想要为裴该聘王氏女,王导却以家族中没有年岁合适的闺中女性而婉拒了——你特么连把我拉上自己的船都不肯,何由如此猜忌?!“由我向大王进一言可也”,说得多好听啊,真想做你就不会等到今天我开口。

    所以他才对王导之流彻底失望了,只好自己卷起袖子来单干。当然啦,想在王导眼皮底下单干是很难的,能否再脱此樊笼,重归大海,就得看今晚自己这张嘴,是不是真能够嘘枯吹生——

    “我欲重振家业、家声,须有可驰骋处,然江东琅琊王氏在,池小难容,难道我等北人内斗,却使南貉渔翁得利吗?”裴该知道王导从来不用“南貉”这个词,但他未必不乐意听到——“该虽不慧,亦不为此亲痛仇快之事。而欲附骥尾,却身单力孤,于王君亦无所用……”

    王导想要插嘴,却被裴该一摆手拦住了:“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王君且听我言。裴竟日筹思,乃知自身立足之地,实不在江东,而在江北……”

    王导闻言,不禁一皱眉头,还是忍不住插嘴:“得无受祖士稚所惑乎?”

    裴该摇摇头,又再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突然问道:“前数日,士稚与我言道,江北有消息传来,石勒兵向青州,与曹嶷相争,未知果然否?”

    当日裴该设谋落跑,还巴着船舷向裴熊大叫,说我是“奉命出使江南”,船上水手当场就信了——即便不信,又能如何?你还敢冒犯从葛陂过来,手执令符调船的贵人么?就不怕下场是并不仅仅自己掉脑袋,而要举族并诛?彼等的家乡可全在胡营势力辐射下哪!

    但等他们把裴该、裴氏等在南岸放下,然后启程回航,又在水寨歇了两日后,待到石虎回来,却仍然难逃被杀的命运。要知道石虎那厮一怒之下,唯一懂得的调节心理波动,缓解精神压力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

    石虎此番率军杀往巨灵口,确实损兵折将,但也确实连破七垒,比起原本历史上初战那场大败来,其实还要略微好看一些——终究带的兵还不足千,即便全军覆没也比史书上记载的要死人少。而在寿春方面,对于是该夸大敌情,还是该讳言损失,两种方法以何者为佳,纪瞻也召集幕宾深入研讨过,结论是夸大敌情——倘若讳言损失,让后方以为敌无足虑,到时候瞎指挥,命我等放弃防守,主动进攻,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石虎回到淮滨后,会合了裴仁——裴仁才没胆单独回去禀报石勒呢——两下一交换情报,这才终于把裴该的谋划大致给梳理清楚了。石虎暴怒之下,举起刀来就把裴仁也直接一砍两断,然后仍按原计划放火烧了船场、水寨,把本地出身的水手和护兵尽数杀死,拋尸水中,以略消心头之恨,这才返回葛陂,来见石勒。

    石勒闻报自然怒不可遏,一脚就把几案给踹翻了,他能想起来泄愤的方法,则是抽刀要砍石虎。张宾赶紧跪下为石虎求情:“此皆宾之过也,石虎尚且年幼,遂为裴郎玩弄,本智不能侔,又何罪之有?明公若欲消心头之恨,不如取了宾的项上首级去。”

    堂堂张孟孙,自投石勒以来,就从没有这么窘迫过,姿态也从没有摆得这么低过。因为裴该你跑就跑了吧,跑前能够按照咱们原本商定的,把淮滨的船只一扫而空,我也感你的人情,但……你干嘛要拿我当棋子啊?!这数日间,我几乎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人生挫败如此,也真没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了……罢了,罢了,石将军你赶紧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尤其当张宾见着旁边儿刁膺、徐光、程遐等人幸灾乐祸的眼神,那就更加的羞不可抑,死志也更为坚定。

    不过也正是因为张宾露出了死志,石勒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压下心中恼恨,他把手中刀朝地上一抛,双手扶起张宾,然后突然间竟大笑起来。众人尽皆愕然,石勒解释道:“裴郎果烈士也,也果然是可与张先生相拮抗的智谋之士,我所见不差。”怎样,老子的眼光还是挺不错的吧,其实我对他一直就存着疑呢。

    随即安慰张宾,说张先生您日常事务冗繁,又专注于军国大事,遂为裴该戏弄,这很正常啊,谁还能不犯点儿错呢?我不怪罪先生,也不杀石虎了,请你千万不要舍我而去。

    表面上装成肚量宽宏,气怒已消,当然实际上心里仍然憋着火呢,于是下令,去,把裴该留下那些书全都给我当劈柴烧了。

    徐光赶紧站出来阻止,说:“且慢。裴郎深得明公信重,虽执意逃去,得无片言只语以赠明公耶?或许便隐藏在他那些书籍当中,请交付于光,容我仔细搜检。”石勒一皱眉头,想了一想:“如此,便劳烦季武了。”

    当然啦,事实上裴该一个字儿都没有留下,徐光翻检了好些天,一无所获,也不敢向石勒回禀。好在因为时局的变化,石勒很快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也没再去问过他。

    淮滨的船只既然已被烧光,东征自成泡影,本来石勒就有退兵之意了,于是正式召集诸将商议——若是咱们退兵,而晋军趁机从后追杀,那可如何是好啊?

    这在原本历史上,可以算是石勒军事生涯中的一大转折点。当时刁膺建议,不如先向晋人诈降,说打算掉头去收复河洛,作为晋见之礼,然后等跑远了咱们再翻脸。石勒“愀然长啸”,很明显对这一计策很不满意。蘷安建议说,应该先找处高阜,避开因为淫雨造成的水患,再做区处,石勒仍然不爽,说:“将军何其怯乎?”

    孔苌、支雄等三十多名武将的意见,是说趁着晋军尚未集结完毕,我等先乘船去袭其壁垒,夺其粮草,然后继续进攻,绝不言退。石勒笑道:“是勇将之计也。”各赏赐给他们披甲骏马一匹。然后他转过头来问张宾,张宾就说了:

    “明公您曾经攻陷帝都,俘虏天子,杀害王侯,掠其妻女——虽然都是刘曜干的,但你起码是个帮凶——对于晋人来说,即便拔光你的头发,也难数明公之罪,还怎么可能向他们假意称臣呢?没人会信的啦。去年咱们杀掉王弥以后,其实就不应该在这里扎营,数百里内天降霖雨不息,这正是上天的警告,提醒您不应该久留。

    “邺城有三台之固,西接平阳,四面山河险阻,如同人之咽喉一般重要,我等就应该北上去占据彼处。等到扫平了河北地区,则天下再无人能够比明公更加兵强势盛了。如今晋人保守寿春,是害怕咱们前去攻打,听说您打算退兵,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胆量来追?咱们先把辎重运走,大军东进,假装要去袭击寿春,等到辎重走远了,大军再徐徐而返,就不怕进退无据啦。”

    石勒挽着袖子,吹着胡子,连声说:“张先生所言是也!”转过头来责备刁膺,说你应该诚心辅佐于我,以成大业,怎么竟然劝我投降——即便是假的——你说这话就应该处斩!好在我向来知道你胆怯无谋,所以暂且宽恕你这一遭。于是贬斥刁膺,退为普通将领,而拔擢张宾为右长史,加中垒将军号,从此称之为“右侯”。

    随即石勒依计而行,北归攻邺。张宾趁机就又说了,三台坚固,仓促难下,咱们还是得先找个根据地去。就此,“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依山凭险,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然后命将四出,授以奇略,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则群凶可除,王业可图矣”的建国策略,才正式出台……

    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裴该从中间插了一脚,所以事态的发展大方向没改,细节上却有了不少的变动。首先既然船只都给烧光了,孔苌他们就不好再提继续进攻的话,只是纷纷拍胸脯表态:“明公且退,由某断后!”于是受赐的奖品打了折扣,有马而无甲……其次,因为张宾才刚栽了一个跟头,所以石勒虽然贬斥了刁膺,却并没有即刻晋升张宾——因为裴该,张孟孙升职之事,就此拖后了将近半年的时光……

    历史就在这个节点上开始分岔,产生了少许的偏差。

    究其缘由,乃是因为裴该落跑一事,石勒不可能对张宾毫无怨怼之意——是你反复向我保证裴该不会逃走的呀,还说什么他已倾心归附——甚至一度开始怀疑起张宾的能力来,就连拿张宾换裴该的荒唐念头都曾经一闪而过……所以他没听张宾的,直接奔邺城方向去,而是打算先去灭了王弥的旧部、青州曹嶷。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石勒退兵比较晚,导致粮秣断绝,军中大饥,甚至于“士众相食”,那状况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一直等渡过黄河,在汲郡打败了向冰,这才终于缓过劲儿来。而在这条时间线上,没等他粮尽自退,裴该就设谋把船都给烧了,所以退兵提前了半个多月,多少还有点儿吃的,这才可以跑得比较远一些,先去收拾曹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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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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