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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野火烧不尽

    裴该跑去向张宾告密,几无所隐地把王赞来见裴氏,以及自己往见王赞,双方对谈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番——相信也早就有人报给张宾啦,要么是石勒——最后说:“则观其意,必欲叛逃。本待举发,又无实据,若为之隐瞒,诚恐异日受其连累。是以来告张君,是否禀报主公,张君自决可也。”

    张宾点点头:“我知之矣。”随即一挑眉毛:“裴郎,何不与彼等虚与委蛇……”

    裴该一梗脖子,一挺胸脯,双手一摊:“我辈士人,读圣贤书,自当诚实立身——实不会做伪,不会诓人!”

    张宾笑道:“昔在营中,假意按索地图,却以玉如意袭击明公,难道便不是做伪么?”

    裴该面不改色地回复道:“此一时耳,岂能长久欺瞒于人?”

    张宾赶紧收敛笑容:“此戏言耳。”想了一想:“既然如此,裴郎不必再与彼等往来,将来若彼等做出什么事来,都在我的身上,必不使裴郎姑侄受到牵累。”

    裴该深深一揖,便即告别了张宾,折返家中。他没有先去见裴氏,却回屋写了一封书信,派裴仁递送给王赞。信很简单,大意是:你对我说过的话,我就全当没听见,今后咱们还是减少来往次数为好。

    信是写在木牍上的,两片木牍合并,用绳子一扎,就是这年月常见的信件。若是重要公文,还可能在绳结上涂抹封泥,盖上印章。本来裴家和王家同在蒙城之内,相距不过数十步远,信里又没有什么不便见人的内容,根本不用盖章,但裴该就偏偏现找石头刻了一方小印盖上——没有封泥,没有朱砂,直接是用的墨汁。

    王赞接着信,先就皱眉发愣:这以墨为封,又是哪里的讲究了?随即打开信来一瞧,裴文约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啊……等等,既然如此……墨封?!

    ——————————

    石勒假意攻打蓬关的陈午,以此来麻痹王弥,待其先动,这时间绝对不可能长喽。想那王弥曾经派遣刘暾前往青州去联络曹嶷,那么曹嶷总该给回信啊,短则十天,长则半月,若然刘暾不返,回信不得,王弥自会起疑。到时候他会做何应对呢?是不管石勒,直取青州,还是干脆转过头来与石勒相攻啊?

    张宾给石勒分析——后来他也将大致内容告知了裴该——根据探报所得,王弥如今的境况与苟晞当日有些类似,也是瞧着架子挺大,其实内囊逐渐空乏下来,部将徐邈等纷纷弃他而去。所以王弥是绝对不敢主动来攻打蒙城的——石勒并吞了苟晞所部,实力增长得很快,早就不是王弥可比的了——只可能急速东进,去会合曹嶷,那到时候咱们就蹑踪于后,尝试在他们两军会合前先击破王弥,如此则可不畏曹嶷也。当然也说不定王弥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屯扎在项关,迟迟不动,倘若如此,事情便比较难办了——项关险塞,轻易难克,若是曹嶷从青州来援,胜负殊难预料……

    那就只好先耗着,看谁先沉不住气。

    不过很快便有消息传来,王弥既不守,也不走,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和流蹿到苦县、谯国一带的“乞活贼”刘瑞部接上了仗,并且还致信蒙城,说刘瑞是打算北上增援陈午的,我帮你拦了一下,没想到战局不利——你还不赶紧过来帮我,要更待何时啊?

    石勒请刁膺、张宾宴请使者,席间反复套话,得出的结论是:王弥确实正在和刘瑞鏖战——不跟咱们对敌陈午似的,乃是装样子——而至于是不是帮咱们拦人……鬼才信他呢!并且王弥连吃了好几个败仗,甚至一度被“乞活贼”逼到项关之下,导致局势相当的不乐观,因此才会送信来求援。

    听到张宾的禀报,石勒不禁撇嘴笑道:“彼连一‘乞活贼’亦不能胜,还欲图谋我么?气力不大,胃口倒是不小啊!”

    刁膺奉劝道:“明公休要小觑了乞活,其中颇多并州旧军,非普通流民可比。且我军初攻蓬关,不也遭逢了败绩么?想是王弥轻敌大意,所部又多步卒,难以与乞活在平原拮抗,致有此败。”

    石勒揉揉下巴,开口问道:“王弥将死于乞活之手么?”

    张宾摇头说“难”——“项关险峻,以乞活的装具,定是攻不下来的。且刘瑞若能杀王弥而并其众,反成我军心腹之患——王弥可麻痹之,乞活与我仇深似海,恐难计取。为今之计,不如应允王弥,挥师南下助剿……”

    石勒一拍几案,说他想吞并我,我反倒要去救他,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我不去!

    张宾急忙劝解道:“所谓‘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石勒瞪俩大眼迷茫地问道:“张先生且慢些说——你这又是啥意思了?”

    张宾倒是也习惯了,当即就给出了解释:“一如经商,将求利润,必先投资,是谓‘欲取先与’也。如昔晋献公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灭虢后复攻虞,马、璧又重归晋室——亦此谓也。”

    石勒说我大致明白了,“假途伐虢”的故事你是跟我讲过的。

    “明公常以王弥为忧,而弥在项关,轻易难下,不如暂允其请,合攻刘瑞,刘瑞败则王弥必然信我不疑,到时候便可将其诓出项关,方便行事了。”

    石勒考虑了好一阵子,最终拍板——行,我就听张先生您的了。当即亲统蘷安、支雄、逯明等将,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兼程南下,直取苦县。留守事宜就交给了刁膺和张宾,特意没给苟晞、王赞他们派什么任务……

    刘瑞正在宁平城以南与王弥军相攻,突然间腹背受敌,当场就傻了。再加之从苦县经宁平城直抵项关,这一百多里间除了一条沙水外,几乎一马平川,正利胡骑驰骋,因此甫一接战,“乞活军”便全线崩溃,刘瑞单枪匹马冲出重围,逃回谯国去了。

    石勒抢掠了物资无数,掳获包括妇孺在内的三万多人,全都押回蒙城,而他自己也没在苦县附近多呆,根本不跟王弥照面,便即挥师凯旋。王弥赶紧派人送信过来,一方面竭诚感恩,同时问道:世龙你干嘛走那么快啊,都不让我当面向你道个谢?顺便咱们也好谈一谈一起到青州去的事情嘛。

    石勒让张宾复信说:“蒙城初下,所收苟道将士卒五万余,未及整训,本不当轻骑远出。因虑王公身陷险境,勒乃奋攘而起,仓促往援也,然不敢久淹……公若有意,可请北上己吾一行,勒当与道将洒扫以待。”

    王弥不疑有他,便待率军前往。长史张嵩劝告他:“石世龙之心叵测,明公不当前往,遣一介使致谢并与之会商可也。须防专诸、孙峻之祸!”王弥“哈哈”大笑道:“卿以我为吴王僚或诸葛恪么?”他说你安心吧,石勒不会有啥坏心眼儿的,你想啊,他若真有意并吞我部,前几天就不会来救我啊,说不定还会跟刘瑞联起手来打我……

    “石勒新并苟晞军,号称五万,或是诈言,二三万胜兵总是有的。如其所言,尚待整训,以致蒙城不稳,不敢久留疆场,则他又哪有胃口再来吞并我部?况我位在石勒之上,为朝廷重将,他不得诏旨,又岂敢害我?”

    于是王弥就带着三千精锐,浩浩荡荡直奔己吾而去。

    ——————————

    对于如何收拾王弥的问题,石勒与其将吏展开了大讨论。刁膺等人都认为,应当劫持王弥,并吞其部,然后再宣告王弥之罪,把他押赴平阳,交给汉主刘聪处置。苟晞甚至请令说:“待明公拿下王弥后,臣愿赍其冠服、印信,去接收项关。”

    石勒注目张宾,张宾缓缓地说道:“与其擒之,不如杀之。”

    苟晞说怎么能杀呢,一旦杀了王弥,其部下必然奔散,咱们可就拿不到手了呀。张宾摇头道:“我军才与苟司马部相合,其心难一,又哪有实力再去并吞王弥所部?能使其不为祸患,便足够啦——岂敢得陇望蜀?”

    刁膺则说:“王弥为国家重将,名位尚在明公之上,岂可擅杀,就不怕天子责罚么?”张宾继续摇头:“既知王弥为国家重将,不可擅杀,又岂能擅捕?左右是罪,不如杀之以绝后患,若捕之以送平阳,天子赦其无罪,又当如何处?”要怕结梁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对方给宰了,自然一了百了。

    石勒又望向裴该,裴该还是老话:“张君所言是也,愿主公听从。”石勒一个劲儿地要求,你再多说几句呗,别那么吝啬,裴该想了一想,便道:“我有一诗,主公请听……”

    石勒刚想说你炫耀典故还不够,竟然开始作诗了?我哪儿懂什么诗啊?可是裴该随即吟咏了四句诗,倒是很通俗易懂,就连石勒也不用解释就明白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裴该接着补充道:“要看主公以王弥为何等人也。若以之为草芥,自可捕拿;若以之为人杰,又岂敢轻纵?昔汉高祖对项羽,百战百败,垓下一役却能底定胜局,可见一时的挫折,并不能决定长远——这人除非是死了,否则日后如何,谁都料不准啊。”

    王弥那也是当时有名的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之血。《晋书》上有一条记载,说宁平城之战,“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王弥弟璋焚其余众,并食之”。后世多将这种吃人的恶行归罪于石勒,但其实两句话之间应该是句号,不该是逗号——王璋不是石勒的部下啊,王弥当时也还在和刘曜合攻襄城郡,没有记载说他跟石勒一起发兵前往的宁平城。所以应该是宁平城之战逃散的司马越余部,被王璋所猎杀,并且落得个被焚而食的悲惨下场……

    王璋是吃人恶魔,那他哥哥王弥能是啥好东西了——我若有这般亲眷,就直接一脚踹死了!所以裴该是巴不得这些胡汉将领起内讧,自相攻杀,杀得越凶越好——反正有一个算一个,只有刑不胜的,没有无辜!

    张宾说得对啊,你直接宰了王弥多干脆!

    裴该话音才落,旁座的支雄就叫起来了:“裴先生所言是,不如杀之!”他这一叫唤,跟着是蘷安,然后好些个胡将也都攘臂表示支持——他们倒并没有琢磨太多,纯粹是想杀人而已。

    石勒盯着裴该瞧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移回到张宾脸上,斟酌良久,最终却还是摇一摇头:“国家大臣,岂可擅杀?且待先将之拿下,再作区处吧。”随即望向苟晞:“道将,若能为我擒获王弥,便将其部交卿统领。”苟晞闻言大喜,急忙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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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事先就已经从蓬关前线秘密调回了狡诈的孔苌,命其率领所部精锐悄悄进驻己吾,然后与王弥约定日期,各带三千兵马前去相会——同时还带着苟晞和王赞。王弥你不是说什么“使晞为公左,弥为公右,天下不足定”吗,那好,我就让你们俩见见面,顺便也拉拉手……

    这一日石勒、苟晞等人率部出城之后,裴该返回住处,百无聊赖,同时又预感着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不是指擒王弥啦,那本是谋划中事——多少有些坐立难安。想要练练字,平复一下心境,可惜翻捡了半天,纸张确实已经彻底用完了,这在简牍上写字,手感总是不对……正打算裁些空白的边角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忽听室外响起裴熊的声音:“张先生来访。”

    裴该迎将出去,只见张宾还跟头回上门拜访一般,只带着一名老兵,背着手,站在门外,仰头望天。裴该请他进来,张宾瞟了他一眼:“裴郎,这风——将起矣。”

    裴该听他话里有话,就接口问了一句:“未知是何处来风?”

    “自然该是西南风,好送明公直上东北——邯郸、襄国之约,裴郎可还记得否?哈哈哈哈~~”

第四十六章、螳螂捕蝉

    张宾突然到访,裴该把他让进大门之后,他依旧跟头一回似的,坚持就在院内设席落座,命老军奉上酒食。张宾端起碗来,先敬了裴该,然后轻抿一口,放下了:“前日孔苌遣人送信来,可惜令兄不在蓬关……”

    裴该点一点头:“我知之矣。”据说孔苌是先审问了几名俘虏,又再写信射进蓬关,直接询问的陈午,结果回答都是——谁?中书黄门侍郎裴君?见是见过,但他讨不到救兵,早就返回洛阳去了呀。消息报至蒙城,裴该表现得极为悲伤——既归洛阳,估计裴嵩是活不了啦。

    张宾安慰他几句,说估算时日,从裴嵩返洛到刘曜等军包围洛阳,中间还有这么一两个月的时间,有不少官民提前逃出了洛阳城——比方说跑去投奔苟晞的司马端。所以啊——“令兄或许尚在人世,钜鹿成公之子,其谁忍加害之?未知确信,裴郎亦不必太过悲恸。”

    裴该心说“谁忍加害”?我不就差点儿被石勒给宰了么?况且还是比石勒残暴好多倍的刘曜,以及王弥……

    张宾宽慰他几句,然后就捻着胡须问道:“裴郎七窍玲珑,可知我此来为了何事?”

    裴该说我不知道——“正要请教,张君不在衙署主持大局,何以光临寒舍啊?”

    张宾笑一笑:“子已落下,其局自成,又何须我去主持——此来,正为与裴郎弈棋也。”但他并没有命老军把带着的棋盘、棋子亮出来,却突然间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往裴该面前一拋:“裴郎,可识得此物否?”

    裴该低头一瞧,这东西也就半个巴掌大小,黑乎乎的,象是从什么废墟里随手捡出来的垃圾——这是什么了?伸手拾起来,摸摸质地,嗯,确实是烧残的木片儿,再翻过来细细一瞧,貌似有些乌黑的痕迹,可以拼成一个“非”字……

    哎呦,这不是我当日写给王赞,临时捡块石头篆刻的急就章的印迹吗?那不是“非”,那是半个“裴”字啊!

    裴该心中吃惊,却尽量保持着自己沉稳的表情不变,手指略一哆嗦,便即稳住,又把那木牍残片拋回了席上——“出自我手,自然识得。”

    抬起头来望望张宾的表情,对方似有隐隐的得意之色。裴该不禁嘴角略略一撇:“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不知弹丸操于何人之手?”

    张宾目光中的得意之色逐渐隐去,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弹丸自然操于明公之手。人心狡谲,种种隐秘,但有张某为佐,明公皆可洞见。裴郎,卿既不值王正长所为,又何必要秘告之?”

    裴该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琢磨着有些事情不妨老实交待,只要能够隐瞒住最核心的机密便可,那样反倒更容易取信于人——尤其是张宾这种聪明人,现编瞎话是没用的——“为该与正长相善也,不忍见其为小人所欺。若苟道将,则必不会秘告之。”

    张宾直视他的双目:“裴郎可知此印一着,曲墨封将身罹大难么?!”

    “彼曾以不逊之色对我,”裴该唇边露出淡淡的冷笑来,“我又何必顾及他的性命?”我就是打算报复曲彬的,想借王赞、苟晞的手除掉曲彬,那又如何?

    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话说:小家伙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竟然如此的睚眦必报……你不是诸葛孔明啊,你是法孝直!不过么,这样也好。

    他随即质问裴该:“我以裴郎为至交,既知此事,缘何不肯实言相告于我?”

    裴该倒不禁微微一皱眉头:“我以为张君早已知……难道曲彬并非张君所遣么?”

    张宾食中两指按在席上,就在那木牍碎片旁边,象是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两下,随即释然道:“倒也无甚紧要。”

    ——————————

    己吾在蒙城西南方约百余里外,据说其城肇建于春秋时期,东汉始置县,属陈留郡,晋初省入宁陵县,所以跟宁平城一样,都只是一座集镇式的废城而已。当日石勒率军在隅中(约后世九时)出发,期以黄昏时分抵达,然后寄宿一宵,以等待翌晨王弥的到来。

    石勒离开后不久,一直借口伤重未愈的曲彬就悄悄地潜出了家门,带着两名健仆,直朝约定的地点蹩将过去。头回做贼,他头也探着,腰也躬着,眼神左右乱转,双手不知道摆哪里好,姿势未免有些鬼鬼祟祟,好在偶遇巡逻的兵丁,见他穿着体面,分明是“君子营”中人物,倒也不敢随便唤停盘查。

    穿过两条街,来到一所看似已经荒废的土屋前面,曲彬命健仆轻轻叩响木门。随即就听屋内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可是曲先生么?”

    “末吏曲彬。”

    门扇拉开一条缝,曲彬命两名健仆就在屋外等候、望风,自己则侧身挤了进去。只见屋中光线极为昏暗,隐约可见沿墙蹲着十多名男子,右手都按在左腰间,似执利刃。曲彬转头望向开门之人,那人身材魁梧,满脸虬须,倒是挺腰站着,还朝他做了个揖:“今若事成,家兄必不忘曲先生的恩惠。”

    曲彬就觉得自己双腿有些哆嗦,但仍然强自镇定,赶紧还礼,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苟将军,具体计划,尊兄可都对将军分说明白了么?”

    姓苟那人回答道:“明白了。我等当跟随曲先生,绕过巡查,前去焚烧衙署。只待火起,石勒等远远望见,必然仓惶折返,则家兄与王公便可伺机逃脱了。至于我等,也当保着曲先生遁往城外约定地点会合,共同脱此樊笼。”

    曲彬点点头,说那好,咱们这就动身吧。才刚转过身去,突然就觉得后心一阵剧痛,他心里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听耳畔响起姓苟之人的低语声:“好教曲先生得知,我等不会随汝去自蹈陷阱,家兄与王公也不会于途中伺机逃脱……要等见了王弥,才是家兄得脱桎梏,重返高天之时!”

    曲墨封就觉得眼前一黑,最后一句话他便没能听到——

    “家兄平生,最受不得人欺,故此先取汝的性命,再去劫那裴某!”

    ——————————

    张宾不仅带来了酒食,甚至还让老军背来一张棋盘、两袋棋子,说要和裴该手谈一局。裴该是无可无不可,反正要静等大事发生,也不能一直跟张宾恳谈,就怕言多必失,下棋倒不失为消磨时间的一种好方法。

    他前世就学过围棋,此世也曾有所涉猎,但可惜水平不高。而且前世的经验也无法累加到这一世来——先不说“座子”之设了,这年月的围棋盘竟然是纵横十七道的,比后世少了整整七十二个点位!这特么可该怎么下啊?!

    所以才交十数回合,裴该就被张宾彻底压在了下风。张宾看他紧盯着棋盘,手捻着下巴上绒绒短须,冥思苦想的样子,不禁拈着棋子笑道:“裴郎,棋局有若行军布阵,不通弈道,如何辅佐明公,以定天下?马季长(马融)的《围棋赋》,卿可还记得么?”

    这一世的裴该别无所长,唯独文章读得不少,绝大多数还都有记忆,当下头也不抬,随口便背诵道:“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自有中和兮,请说其方。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一口气把那三百多字全都背完,然后重重落下一子——“临敌决胜,自有张君为主公谋划,裴某不过一介书生耳……”

    张宾随手应下一子,笑着打断裴该的话:“小支将军却并不作如是观啊。他说人都道诸葛孔明只娴熟于民政,却不想其能于陇上摧破曹魏劲卒,实亦有将兵之大才也——且裴郎正乃卧龙之流亚。”

    裴该还是不抬头:“马服子(赵括)言兵事,其父亦不能难,然不谓善,一旦亲自统军,赵师立覆——张君以为然否?”

    “裴郎,卿不必过谦,”张宾指点着棋局,“用兵之道,不外乎‘知己知彼’四字而已,弈道亦如是。裴郎不识我在乡间与俗人厮杀出来的弈法,徒以堂堂正正之兵相对,自然难免捉襟见肘了。”

    裴该心说我哪有“堂堂正正”了?后世的所有定式我全都还给老师啦,所以根本想不了太远,被迫只能跟着你的脚步走,见招拆招,这才落在了下风而已……心里吐槽,一不小心又下了一着错手,他不禁嘴角一抽,干脆不去多考虑棋局,却抬起头来问张宾:“今日之后,曲墨封可得活否?”

    张宾落下一子,封杀了裴该一小片棋。他一边提子一边笑着回答道:“弃子本当提去,又何须问?”

    “其实,”裴该眉头微微一皱,“他既已活到今日,原不必死,又何必画蛇添足……且其既死,徐季武又当如何办?”

    张宾伸手指点着棋盘边角上连成一条直线的几枚棋子:“曲、徐二人,蝉耳;苟、王则是螳螂;螳螂若不专注于蝉,黄雀又何由下口?只恐螳螂先一步飞去了。今蝉既被食,徐季武莫可奈何,只得勉为之行……”

    裴该接口道:“斯所谓‘骑虎难下’是也。”

    张宾瞟一眼裴该:“裴郎总有妙语。”说着话落下一子。

    其实张宾的棋力也并不怎么高,裴该引诱他说话分心,竟然揪住了对方一个小错,当即连提三子,同时笑道:“张君之棋,连环相扣,我一着错,则一路败……然而谋划太深,事机愈密,则疏漏反倒可能愈加明显。岂不闻大巧者不工,天衣实无缝么?”你们大致的谋划,我也都已经猜到了,但具体会怎么实施,仍然一头雾水,并且越往深里想就越是脑仁儿疼。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越是繁复的计划,各环节之间就越是容易产生不确定的因素,进而成为致命的疏漏——况且是以这年月极弱的组织力和执行力来办事啊。

    张宾眉头一拧,死死地盯着棋盘,手里捏着一枚棋子,却迟迟都不肯落下。裴该等了半晌,正待催促,忽见张宾把手中棋子随意一抛,终于抬起头来,并且长叹一声:“裴郎说得是,是我太过托大了。”

    裴该没明白张宾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计划中的漏洞,他只是本能地揶揄了一句:“所谓‘善骑者堕,善泳者溺,善饮者醉,善战者殁’,智之不可过于仗恃,过犹不及,反罹其祸啊。”

    张宾闻言愣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出口成章啊,这都哪儿来的词儿?是临时编造的,还是真有所本哪?算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当即捡起脱在膝前的佩剑,站起身来,一拱手:“宾告辞了。”

    话音才落,忽听门外响起一片杂沓但分明又是故意压低的脚步声,随即是几声闷哼。裴该也匆忙站起身来,转过头朝大门方向望去——只听“嘭”的一声,门闩竟被人一脚硬生生地踹断了!

    张宾不禁后退一步,叹了口气:“已然迟了。”

    ——————————

    蒙城衙署距离裴该居处大概也就一里多地,此刻衙署之内,徐光徐季武正背负着双手,围绕着几案在反复转圈。他不时抬起头来,望向肃立在门旁的一名亲信,但那名亲信每当接触到他的目光,却总是皱着双眉,摇头不语。

    徐光望望窗外的天色,不禁顿足恨道:“这曲墨封,究竟哪里去了?!”

    说话的时候,他再一次习惯性地望向那名亲信,却见那亲信转脸朝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徐光大喜,几步便奔近去:“鱼儿终于落罾了么?”那亲信回过头来,面上却满是讶异之色:“未、未曾得报,但……但火已燃起……”

    徐光闻言大惊,急忙探头朝外一望。原本衙署庭院中就特意堆积着不少的柴草,如今不知道被谁引燃了,火光骤起,浓烟初卷,即便隔着十数步远,亦能感觉到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徐光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竟然光脚就跑到了院中,摆手大叫道:“是谁让汝等点火的?贼尚未至……”

    只听侧面响起来一个低沉而略显生涩的声音:“徐先生,卿的鱼饵早就被吞了,若再不提钩,恐怕会一无所获啊。”

    徐光听这声音耳熟,匆忙扭过脸去一瞧,果然是石勒麾下匈奴大将蘷安。他当即惊问道:“虁将军缘何来此?那……曲墨封何在?”蘷安嘴角一撇,露出淡淡的冷笑:“怕是尸体都已经凉了吧。”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简来:“明公有令,使我全面负责留后事。”

    “明、明公何不……”徐光嗫嚅了两句,终于镇定下来,不禁微露苦笑,拱手向蘷安询问道:“原来计内有计、阱中有阱,徐某也身处其中而不自知——请教,这可是张孟孙的谋划么?”

    蘷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徐光又问:“未知孟孙何在?为何不来主持大局?”

    蘷安笑道:“有我在即可,张先生寻裴郎弈棋去了。”

    话音才落,忽见一名小兵匆匆从院外奔跑过来,凑在蘷安耳边说了句什么,蘷安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什么,那些贼妄图去劫裴郎?!”

    徐光在旁闻听此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嘴角一抽,笑起来了:“螳螂捕蝉,螳螂捕蝉——未知张孟孙与裴文约,一局弈罢,还能剩得下几枚残子?”

第四十七章、计中计

    蒙城衙署火起的时候,才刚日昳(约后世午后一时),石勒一行出城已然行进了五十多里地。他们先是沿着城南门外的道路大致向西,要等渡过睢水后,才会转而西南向。蒙城附近的地势相对低洼,靠近睢水则渐行渐高,回望时毫无遮蔽,巍峨的城墙始终耸立在地平线上。

    突然有人叫喊起来:“蒙城起火了么?”

    石勒等人愕然回首。当然以这么遥远的距离是看不到火光的,但一道细长的黑烟直冲云霄,凡目力尚健者无不惊觉——是真惊是假惊就不好说了。随行诸将议论纷纷,有人就建议:“得无城中有乱么?应当速速回师!”

    石勒正待下令,苟晞急忙拦阻道:“刁、张二长史,苟、支二将军都在城内,能出什么大事?或许只是民家、军营不慎失火罢了。若然此番不往会王弥,彼必生疑,再欲擒之,难矣哉!还请明公三思!”说着话,斜眼瞥向王赞。王赞点头会意,也赶忙上前来劝,石勒沉吟半晌,说:“只得寄望于留守诸将吏了。”便派一名禆将快马前往探查,随即驱动人马上路,继续开向己吾。

    王赞就觉得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偷朝瞟向苟晞。苟晞使个眼色,朝他略点一点头,那意思:一切都按计划行事,正长不必担忧。

    想当日裴该“墨封”书信,王赞见到了才猛然惊醒,急忙去找苟晞商量,苟晞便遣人密查曲彬的动向。想那曲墨封初回做间,毫无经验,只须有心,自不难发现他的诸般破绽;再加上苟晞占据蒙城时日较长,于军中、民间暗中伏线,本有不少耳目,所以很快就探出了结果:一是曲彬曾经与裴该起过龃龉,二是徐光经常夤夜密访曲彬。

    王赞听闻,当场吓得手足无措,扯着苟晞的衣襟就哭:“道将,是我识人不明,行事不密,害了卿也!”苟晞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别着急,更别害怕,事情应该还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我意曲彬,非那牧奴所遣也。”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军中,石勒拥有绝对的权威,诸事皆可一言而决,再加上咱们又没有什么兵马,他不至于投鼠忌器,倘若曲彬真是他派来的,或者事情已经密报到了他的案前,估计他早就下令把咱们全都逮起来一刀两段啦。之所以目前瞧上去还算风平浪静,必然曲彬如此作为,是出于旁人授意——

    “我意若非徐光,便是张宾教唆!”

    好在你每回去见曲彬,都只是口头交流,并没有什么扎实的证据落在他手上,即便在石勒面前对质,只要咬紧牙关矢口否认,说纯粹是曲墨封为报被鞭笞之仇而栽赃诬陷咱们,这官司肯定也输不了。想来正因如此,徐光或张宾还没有禀报石勒,或者虽然禀报过了,但还需要明确证据以取信于人,故此才毫无其它动作。

    王赞说那咱们还是干脆打消了落跑的念头吧?苟晞摇摇头:“遇难即退,非我之志也。”王赞说那从此割断和曲彬的联系,我再也不去见他了吧。苟晞还是摇头,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苟道将平生不受人欺!曲彬敢欺我,必取其命;裴该不从我,必劫其行!”

    所以他们最终就商量定了这么一条计策。

    石勒带着苟晞、王赞从行,是请他们帮忙去逮王弥的。石勒私下里关照苟晞,说即便我设下了埋伏,要杀王弥简单,想生擒他不容易啊——若遣大将靠近,他必然有所警惕;派个无名壮士前往,又未必有资格近得了他的身……

    好比说我听过“专诸刺王僚”的故事,你说吴王僚他为啥自己不带俩传菜的跟着赴宴呢?那以专诸的身份,不是根本靠近不了吗,拿什么刺他?

    但是我打算向王弥介绍苟司马和王从事,你们身份足够,可以近前与他见礼。再加上苟司马虽然也勇冠三军,终究是败军之将,你再装得颓唐一点儿,王弥便不会起疑了。到时候抽刀架其颈上,取其印绶、冠带,则项关乃可不攻而下也!

    石勒甚至还许诺,说只要你帮我生擒了王弥,我就把他的部队全都交给你统率——反正他队伍里中原人多,你肯定比我管起来要方便——“道将,前此不使卿往攻蓬关者,为卿方面之才,不便小用也。若得王弥军,则我与卿南北并进,必得青州,且取曹嶷首级!”

    苟晞千恩万谢,并且拍胸脯表示愿效犬马之劳,然后退出去就找到了王赞,说:“时机至矣!”王赞听他转述石勒的话,也挺高兴,说正好,咱们不用冒险落跑了,等到真能收拢了王弥的兵马,那还用惧怕石勒吗?苟晞却连连摇头:“正长实君子也——那牧奴之言,如何可信?”

    他现在说把王弥的队伍都交给我,那是希望我帮他去劫持王弥,所以空口许下的诺言,到时候很大可能性翻脸不认账啊。那牧奴麾下又不是没有中原将领,派谁不能去兼并王弥军啊,他就真放心把那么大一支队伍交到你我手上?所以啊,咱们不能等着人把吃喝送上门来,得要自己去争取!

    按照苟晞的计划,是让王赞通知曲彬,说他们打算在前往己吾的途中,利用蒙城中动乱的迹象,石勒正忧心忡忡,疾速赶回来的过程中,落荒而逃。但其实留在城内的苟纯根本就没想要在城中放火,他的任务一是杀曲彬泄愤,二是劫裴氏姑侄,以便日后有用。

    曲彬背后的主使不管是徐光还是张宾,都必定会在衙署中设下圈套,想把苟纯等人一网成擒——这样就有证据了,可以向石勒进言诛杀苟晞、王赞。但是苟晞也考虑到,一旦苟纯他们得手,顺利绑着裴氏姑侄逃出城去,那个幕后主使两手空空,又会如何应对?他若是主动在城中放起火来,想诓骗咱们回兵,又该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火不起,我们不回头;而即便火起,我们照样不回头,不仅如此,还要劝说石勒继续前往己吾。倘若石勒预先毫不知情也就罢了,等于我设一拖刀计斩了胆敢做间的曲彬,让徐光或张宾吃个哑巴亏;而倘若石勒事先知情呢?他必会怀疑是他人刻意构陷我等,其实我们压根儿就没打算落跑。

    ——浮面上的计划既然已经告知了曲彬,那回城的路上还怎么可能逃得掉?那幕后黑手必然有所准备啊。

    只要石勒对我等疑心稍息,此后的谋划便更容易奏效了。

    当然这个计中计也不是毫无风险的,比方说苟纯行事不慎,没逃出去,真给逮着了又怎么办?苟晞事先也关照过苟纯,说杀人、劫人都是次要的,有机会就干,没机会就算,主要你们得逃得出去。只要苟纯不落到对方手中,即便对方派快马跑来告状,打起官司来,苟晞也能把罪过全都推到兄弟身上——我是无辜的,苟纯想落跑的事情我不清楚啊。你说我也参与了,证据呢?

    “恐皆奸贼曲彬恨我,乃诱惑吾弟,欲使明公怒而杀我也!”

    ——————————

    大概就在石勒一行继续上路前往己吾的同时,裴家大门被一脚踹开,随即数条大汉便一拥而入——很明显门外面还有。这时候裴该和张宾都已各自离席,后退了数步,裴熊原本在旁伺候,赶紧侧身挡在主人前面——张宾带来的老兵同然。不过那老兵瞧上去不象是能打的,而裴熊即便再勇,终究是空手,对面那些家伙却不但手执利刃,而且分明刀尖上还滴着血——大概是杀门外那几名守卫的胡兵时沾染上的,尚未来得及拭净吧。

    裴该和张宾都注目于领头的一人,就见此人身得极其雄壮,四十上下年纪,两道浓眉,一部虬须,相貌也颇为英武——就与苟晞有三分相似。他才进门,便即吩咐道:“速速带上裴先生与东海王妃走……”话音未落就瞧见张宾了,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话也停住了,脚步也顿住了,双眼一瞪,颇显愕然之态。

    张宾苦笑着拱一拱手:“苟将军。”

    裴该没见过此人,当即把脑袋一偏,凑近张宾,低声问道:“苟纯?”张宾点点头。

    裴该当即两袖在胸前一笼,朝苟纯深深一揖:“多谢苟将军。”

    苟纯眉头一拧,双眼微微一眯:“裴先生知道我等会来接卿?”

    裴该直起身来,摇一摇头:“我如何得知?但见苟将军到此,想必那小人曲彬已然身首异处了吧?彼与我有深怨,今苟将军为我报之,自须致谢。”

    苟纯一咧嘴:“曲彬确已杀了。”随即摆手:“裴先生速请王妃出来,我等便好上路。”

    裴该假装茫然地问道:“往哪里去?”

    苟纯简单地解释说:“王公正长前与裴先生所言之事,不当淡忘。因有曲彬为间,裴先生不敢应允,今我等已杀曲彬,内外安排妥当,正好接裴先生与王妃脱此桎梏,去和家兄、王公会合。”

    裴该点头说好——“请将军稍待,我这便入内去禀明姑母。”

    苟纯说没时间了,你就跟这儿叫唤一声吧,王妃肯定能够听得见的。裴该笑道:“何必如此急切?尚有四车典籍也须整理,而后才好携以离去……”他这些天又各处搜集了不少公私藏书,比张宾送他的还多出来半车。

    苟纯眉毛一拧,心说这人是真白痴啊还是装傻啊,都到这会儿了哪还有给你收拾行李的时间?“身外之物,不带也罢。”

    裴该把脸一板,正色说道:“将军此言差矣。图书典籍、圣人言教,为我中国之根本,岂可轻弃乎?彼刘曜火烧洛阳,无数珍藏……”一副就想要长篇大论的架势。苟纯根本不耐烦听他说那么多话,当即朝侧面使一个眼色,本来他几名部下就已经对张宾、裴该、裴熊、老军他们呈半包围态势啦,当即一拧腰,便待挺刃而上。

    裴该见状,赶紧把说到一半儿的话给咽了,突然间侧过身去,一伸手,“当啷”一声便即抽出了张宾手中的长剑。

    ——当时即便士人也常带剑,以示身份尊贵,裴该本人没这习惯,再加上是在自己家里,故此未佩,张宾可是佩着剑过来的。不过此时主要流行的还是璏式佩剑法,也即通过玉璏将剑鞘插在腰带上,跪坐之时颇不方便,故而久坐前往往会先脱解下来,横在膝前。张宾跟裴该又是喝酒,又是下棋,这也老半天了,佩剑自然已解,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就顺便抄在了手里……

    裴该长剑在手,当即往颈侧一横,厉声喝道:“谁敢妄动,我即死于此处!”

    他这一下动作干脆利落,就好象习惯了要自杀似的,倒不禁把在场众人全都吓了一大跳。苟纯首先反应过来,急忙摆手道:“裴先生何必如此?”快把剑放下来,虽然文士所佩的未见得有多锋利,但也足够拉破你那细皮嫩肉啦。

    裴该怒目而视,喝道:“图书在则我生,图书亡则我死!若不允裴某带上图书典籍,宁死于此,不忍见劫后余灰再罹兵燹!”

    苟纯拧着眉头,觉得这事儿挺难办——你说这裴该是真的爱书如命呢,还是并没有下定跟着我们走的决心,所以故意想要拖延时间?正在此时,忽听正房门口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文约,不可!”苟纯抬眼一瞧,见是一名贵妇倚门而立,双眼当即一亮:“不必理会裴先生,速请王妃上路吧。”

    我哥要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裴家的政治影响力,倘若能够把东海王妃捏在手里,那么无论裴家,还是司马家,影响力都足够啦——你个小年轻还有何用?

    苟纯的几名部下当即就想绕过裴该等人,跑过去劫持裴氏。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把横在脖子上的长剑略松一松,猛然间运足全身气力,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且慢!”

    受此一惊,几条大汉本能地就是一愕,暂且顿住脚步。裴该注目苟纯,沉声问道:“苟将军,我等果能平安出城去么?”

第四十八章、字谜

    苟纯并不在意裴该是不是真打算自杀,打算绕过他去直接劫了东海王妃裴氏走。裴该无奈之下,长剑虽然还横在脖子上,却被迫把姿态放软,沉声问苟纯道:“苟将军,我等果能平安出城去么?”

    苟纯点一点头:“且放宽心……”正打算说我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咱们可以如何如何地遁出城外去,裴该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苟将军正不必顾虑我等,速速出城去吧,只恐迟得一刻,便再难脱桎梏。”一指身旁的张宾:“张君必已设下天罗地网,欲将卿等一网打尽哪!”

    苟纯听闻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匆忙朝张宾瞥去。按照原计划,他们要趁着守方接到曲彬的假情报,从而把关注重点都放在衙署和南门的契机,快速劫持裴妃和裴该,遁出北门逃亡——门上自然早就安排好了接应。可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裴家撞见张宾……该拿张宾怎么办?毫无预案啊,在兄长没有吩咐的前提下,苟纯也不敢擅自行事,只好先放到一边,等劫到了裴氏姑侄以后再说。

    然而裴该竟然说,你们全都中了张宾的计啦——“若非张君告知,我又岂会知道将军设圈套杀了曲彬?而张君既舍曲彬,所谋者又岂止将军自身?”别说你们跑不了,就连苟晞和王赞,恐怕也早泥足深陷,再难脱身了。

    所以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赶紧走,既能保全自身,还有机会去通知苟晞和王赞,以便谋划对策——你还有时间来劫持我们吗?

    苟纯面色铁青,想要仔细品味裴该话中之意,但又不敢想得太过长久,他不自禁地,就把两道目光朝张宾脸上一扫……

    裴该一直关注着对方的表情,见状心说不好——易地而处,我若是苟纯,现在最佳的破局之策便是劫持张宾啊!若得张宾在手,自能与石勒讨价还价,胜负之势便会彻底扭转!

    张先生你说你不在衙署呆着,偏要跑我家来干嘛?

    想必张宾也是猛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担心苟纯等人在杀掉曲彬后不急着遁出城去,而会来劫持裴该姑侄——那将来会是很好的号召力呀——所以才下着下着棋骤然变色:我就不该到这儿来的……可惜,他警醒得太晚啦!

    裴该的心思转得很快,猛然间一个健步,便朝侧面直蹿过去,左手一环,从后面扣住了张宾的颈项,同时右手剑从自己肩膀上顺势一滑,就移到了张宾的肩膀上,把剑刃朝他皮肤上轻轻一贴:“都退后,否则我便取了张孟孙的性命!”

    张宾促不及防,竟然被裴该一招得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颤声道:“裴郎何故如此……”裴该心说这声调啥意思?原来张宾你也怕死啊……他望向苟纯,就见对方眼中也满是迷惑之色——我是起意劫持张宾来着,但……你劫持他又有什么用啊?

    裴该冷笑一声,语速极快但却相当清晰地说道:“汝等不退,张孟孙必死,则汝兄弟与石勒不共戴天,尚能图谋王弥残部么?汝急退,尚有幸理,人心不足,何必贪多?!”自己能够逃得出去就行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越多,需要冒的风险就越大啊!

    苟纯当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明白,裴该劫持张宾,对其本人是没啥好处的,但对己方却有坏处——真宰了张宾,先不说日后是不是跟石勒不共戴天,必要杀个你死我活了,就眼眉前,劫持张宾以要挟石勒的谋划就彻底破产。他注目裴该的双瞳,就见那小年轻眼珠子瞪得溜圆,竟然投射出一股慑人心魄的狂热光芒来——苟纯此前貌似只在某些泯不畏死的“乞活贼”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眼神……

    王正长也说裴文约胆量极大,全不畏死,这小子,说不定就真下得去手!

    正当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叫嚷道:“衙署火起了!”苟纯略一回头,果见冲天的浓烟远远腾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曲彬的幕后主使已然知道阴谋败露了,接下来必欲变被动为主动,在城内展开大搜!

    正如裴该所说,此时不走,恐怕再想走就难啦……苟纯不禁又想起了兄长临行前所说的话,被迫无奈,只得暗中咬牙,咒骂一声,随即喝令众人:“快退!”也不再多瞧张宾和裴该一眼,便即仓惶遁出门去。

    ——————————

    裴该的姿势一直没有变,始终把长剑斜斜横在张宾脖子上,仿佛随时都会斩下去似的。要等杂沓的脚步声貌似全都远去,再也听不到了,原本院中沉默、凝重的气氛才始被张宾打破:“裴郎,可也——请移开剑吧。”

    裴该仍然横眉怒目,先吩咐一声:“裴熊,守在门口。”然后才松开捏着张宾脖子的手,并且把长剑缓缓地垂了下来——但是先不还给张宾,仍然握在自己手里。

    随即转过头朝面色煞白、手扶门框,貌似随时都会瘫软下去的裴氏深深一揖:“姑母受惊了,请先入内,待送走张先生,侄儿再去向姑母请罪。”

    等裴氏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室内后,张宾这才长舒一口气,从裴该手里接过来自己的剑,还入鞘中——他就觉得剑柄上湿漉漉的,大概全都是对方手心里的冷汗,不禁苦笑着问道:“裴郎,适才若彼等不肯罢手,难道卿真会取我的性命么?”

    裴该老实回答:“我会把剑还给张君,由张君自决。”不过我觉得吧,真等剑到了你的手里,八成这个自“决”不是指决定,而是指处决……你自己也必不肯为苟纯所挟啊!

    张宾突然间敛容整冠,然后朝着裴该深深一揖:“裴郎今日救我性命,若有机会,宾必当以死答报!”裴该赶紧将身一侧,以示不敢受他之拜:“张君何必如此?”随即就听裴熊在门外喊:“蘷将军领兵来了。”

    “张君,”裴该低声问道,“苟纯等可能出城么?”

    张宾摇摇头:“正如裴郎所言,天罗地网,无处可遁。”

    “只恐困兽犹斗,要防他们铤而走险——张君还是赶紧回去吧。”

    “好,我也会让蘷将军多留些兵马来卫护裴郎。”

    眼瞧着蘷安满脸仓惶地进了门,张宾和裴该都朝他远远一揖,然后张宾就待离去,却又被裴该从后面扯住了衣袖——“张君,何不早劝主公杀了苟晞兄弟,则无今日之患?”既然你或者徐光早就已经洞察了他们的奸谋,干嘛不早点儿下手啊,还要玩那么多花样——你瞧,差点儿玩脱,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了吧?

    张宾摇头道:“反迹未彰,明公安能擅杀降将?”你没有证据啊,只靠曲彬那货的证言管什么用?苟晞是什么身份,他曲彬又是什么身份了?若是曲彬就能轻易把苟晞给告倒喽,以后还有人敢在石勒手底下听用吗?

    “如此,则必须生擒苟纯……”

    张宾轻轻摇头:“我知裴郎何所不解也……”

    曲彬既然已经死了,倘若苟纯也挂掉了,死无对证,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就不敢去向石勒禀报了?或者即便告了状,仍然缺乏扎实的证据,石勒也不会对苟晞、王赞动手?而苟、王之辈既然行此计中计,必然在己吾还会有所异动,那石勒是不是会很危险?裴郎啊,你想太多了,其实我们早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随即张宾就凑到裴该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裴该闻听此言,不禁双瞳放大,猛然间觉得脊背上浮起一阵森然的寒意……

    ——————————

    送走张宾、蘷安之后,裴该这才象具木偶似地返回了寝室,随即斜倚着几案瘫软下来,就觉得浑身的气力都已然用尽了。

    当然拔剑、还剑,以及劫持张宾,其实花不了什么气力,但其间种种惊险之处,就把他的神经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般,等到箭矢射出,则弦自松——不光是神经,连同肌肉筋骨,也不免全都彻底松弛下来啦。

    裴该在众人面前仿佛自信满满,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但其实只是见招拆招,尽量拖延时间罢了。他最先以自刭为要挟,欲待逼退苟纯,谁想苟纯竟然放弃了自己,想要直奔裴妃而去;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裴该才拿张宾出来做挡箭牌,谁想苟纯又起了劫持张宾的念头……还好自己反应比较快,若真被他挟持了张孟孙,我们姑侄就必定会落到苟氏兄弟手中啊。

    而且还不是主动跟随的,是被迫上了贼船,将来的前途,恐怕会比在胡营中更糟,想想就一头的冷汗。

    芸儿在门外叫唤了好几声,说王妃有请,裴该这才勉强回应,说我整顿一下衣冠便去拜见。但等他重新站立起来,整理好容仪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想了想,先用小刀从某张字纸上裁下一条边角料来,匆匆写了几个字,紧紧捏在掌心里。

    然后他才到正室来见裴氏,就见裴氏的脸色依然苍白——也说不定是粉涂多了——一见面就急切地问裴该,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裴该回答道:“详情侄儿也不甚分明。总之前些日王赞来说姑母,侄儿乃致书回绝,想是某人尚有不甘,故此遣其弟来劫我姑侄,欲将来号召裴氏,乃至于司马氏。我本待敷衍,使其自退,然而……姑母贵重,不应轻易露面……”你应该一直藏在屋子里,你若不露面,或许我当时就不会那么被动啦。

    裴氏说我不露面成吗?你竟然想要自杀——“文约何故如此?何不屈于委蛇?”你连胡营都肯暂栖,那么就暂且跟着苟纯走好了,难道情况还会更糟不成吗?

    裴该摇摇头:“不可。张孟孙早已布下网罗,料彼等插翅难飞,若为所劫,性命堪忧!”而且不但是死那么简单,很可能死得毫无价值,就在乱战中跟苟纯一起玉石俱焚喽。

    裴氏说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用自杀来吓人。她略微凑近一些,双眼中似有盈盈珠泪,似堕非堕:“文约的性命,乃自尸山血海中出来,自马厩中由我释之,岂可浪掷?今汝兄生死不明,泰半罹难,则钜鹿一门唯汝一人耳,岂可不善加珍重?!”

    裴氏说“钜鹿一门”,乃是指的世袭钜鹿郡公爵位的河东闻喜裴氏嫡支。这个爵位最初由裴该的祖父裴秀受领于西晋开国之际,列第一品;裴秀长子裴浚先袭爵,然其早卒,于是就把爵位传给了兄弟裴頠;裴浚只有一子裴憬,因是庶出,且无德行,别封高阳亭侯——裴頠本打算让侄子袭爵的,或者把自己因功所得的武昌侯爵位转给他,但是晋惠帝没答应。也就是说哪怕裴嵩、裴该全都挂了,从别支过继一人来袭爵,这爵位都不大可能回落到裴憬头上去。

    因此裴氏才说“钜鹿一门唯汝一人”,压根儿就没把不知道窝在哪个角落里的裴憬当人看……

    望着裴氏关切的神情,裴该貌似深受感动,匆忙把身子朝前一俯,磕下头去,哽咽着说:“都是侄儿不孝,使得姑母担忧……姑母且放宽心,剑在侄儿手中,即便作自刭之态,也比握在他人手中要安全……姑母且宽恕侄儿这一遭,若有下次轻忽性命,再重重责罚不迟!”他本来和裴氏坐得就比较近,如此一伏,右手就自然而然与裴氏的左手碰到了一起……

    姑侄二人哭哭笑笑,又互相宽慰对方,好半天裴该才始拭净眼泪,告辞出去。裴氏假意倚靠在窗边,查看天色,悄悄地展开了紧握的左手。手心里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几乎如同苍蝇一般大的几个词汇。

    按照这年月的习惯从右向左竖读,第一个词是“处子”;“处子”下面分作两列,右为“非今”,左为“鸟落”;与“处子”齐平的下一列,上面是“唇相济”,下面是“不相值”。

    这又是什么意思了?

    既然裴该假装伏地谢罪,特意把这张纸条交到自己手上,那这几个词中必有隐意。是何隐意呢?两字词、三字词,不大可能指示典故,或者是什么先贤言论的节选,很有可能是——字谜!

    想到这里,裴氏不禁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但随即她的神色却又黯淡了下去——文约如此行事,这般传递消息,他的真实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第四十九章、今夕何夕

    临近黄昏的时候,张宾遣人来通报裴该,说城里的事儿算是都完啦,苟纯和他那些帮凶皆已授首,曲彬的尸体也在一间空屋里被找到了,据说还口眼不闭……此外,蘷安、刁膺闭城大搜,逮捕了很多原本苟晞军内的中坚分子,打算粗加审问后,不是特别有用的,就一并砍头或者活埋算了。

    裴该闻言,心情却并不能转好——又不知多少人头要落地了,虽然这些人并非无辜……当此乱世,人相杀伐,真的和禽兽有什么差别么?他送走了来人,黯然返回寝室,默坐了半晌,终于还是轻轻一拍几案——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也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还是先搞定自己的问题再说吧。

    望望窗外,红日西沉,有半间屋子都已然笼罩在了黑暗当中。低头瞧瞧案上,青铜灯盏里才刚添满了油,灯芯也还够用。于是裴该先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麻绳来,大致在灯油中浸润一下,然后把两头各自捆在一卷竹简上,随即立起两卷竹简,放置在几案左右——麻绳绷直,大概有两尺来长。

    最后他取过几片木牍和散简来,以及那些写满了字没用的纸张摆在案上,正好在两卷立简中间,并且小心地倾倒上去一半的灯油……

    裴该手执油灯,站起身来,推开屋门,高声呼唤道:“裴仁,火来!”他自己就堵在门口,只伸出手里的油灯去,相信无论谁也不可能越过他,瞧清楚已然相当昏暗的屋内情形——尤其是几案附近。不远处裴仁答应一声,过不多久,就从灶下取了一段仍在燃烧的木柴过来,用手笼着,点燃了裴该手中的油灯。

    裴该转身进屋,反手阖上屋门。他房间里几乎堆满了各种竹简和木牍,只空了很小一块地方用以待客,以及晚间睡眠,平常也三令五申,若不得吩咐,谁都不准擅自入内——我正整理书籍呢,弄乱了算谁的啊?

    当下他长长地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端着油灯,摆在几案正中,然后拔出头上的簪子,轻轻一挑灯芯,调整了一下灯焰的高度——距离绷紧的麻绳仅仅毫厘之隔,相信随便爆一个灯花就能够舔上。

    一切安排妥当,裴该这才离开寝室,登上鞋,装模作样地说要出门去拜客,命裴熊牵马过来。裴熊准备鞍韂的时候,裴该再次打量这个小院——比在许昌的住处略小一些,原本的主人貌似也并非贵家,天色渐暗,景物模糊——心说若放在后世,这就是晚饭点儿啊,好在此世习惯一日二餐,否则在没有事先约定的前提下,这个时间去拜客未免有蹭饭的嫌疑……

    等他跨上马,步出院门的时候,就见外面整条街上都站满了蘷安留下来的卫兵。有名小将见到裴该,赶紧上前来行礼,请问道:“裴先生哪里去?”裴该随口应答:“我恐蘷将军等有枉杀事,欲往相劝……”话音才落,就听院中响起老仆嘶哑的喊叫声:“不好啦,起火啦~~”

    ——————————

    张宾听说裴该家中着火之后,便即匆匆前往探视——其实要搁往常他未必会亲自出马,除非有消息传来说裴该被烧了个半死……但不久前裴该才刚救过自己的性命,那怎么能不赶紧过去打个招呼,慰问一下呢?

    等他到地方的时候,大火已被扑灭,而且发现支雄先来了——支雄最近常被支屈六扯着,晚间一起去听裴该讲古,这几日支屈六不在,他正琢磨着我一个人是去还是不去呢?突然听说裴家失火,便即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张宾与支雄见礼,问他情况如何。支雄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既有迷惑,也有轻蔑,他说:“我是不知,那些木头、竹片,有什么好了。虽然裴先生常说,他讲的那些古事就都在竹木上记着,但我觉得口述、言传难道还不够么?何必多此一举?”

    张宾一皱眉头:“支将军这是何意啊?”我问你失火和救火的情况怎样,你怎么跟我说起文章的作用来了?

    支雄撇嘴道:“我来时火便熄了,据说是裴先生出门前忘记灭却灯火,不知怎么的引燃了他屋中那些竹木——堆那么多竹木在房里,我早说过太不安全。好在门外守备的兵士不少,相助汲水,很快便扑灭了火头,但裴先生却……”

    裴该那会儿才刚骑马出门,突然听人喊说失火了,回头一瞧,竟然惊得直接就从马背上倒跌下来。然后他也不整巾帻,也不掸衣裳,把脖子一梗,直接就蹿进门往火堆里冲,说是去救他那些典籍图书。幸好裴熊力气大,把他死死扯将出来,但脸上已然被熏黑了好几道,巾帻、头发都差点儿被燎着。

    等到火灭之后,裴该不顾烟尘、积水,直接冲进火场,一摞摞地往外抱那些竹简、木牍,抱出些完整的来就笑,抱出些残缺的来便哭,所有人都当他是发疯了。就连裴氏也不顾抛头露面,在侍女芸儿的搀扶下,到院中来探看裴该的情况,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姑侄二人竟然争吵了起来……

    支雄说我不耐烦听他们吵架,一见裴先生性命无忧,也就退出来啦。

    张宾这才支楞起耳朵,果然听得院内有争吵之声。他迈步进门,就见裴该浑身污秽,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裴氏站在他对面,目光中满是怜惜之色。

    一见张宾进来,裴氏便匆忙转过头去,侧着身子继续责骂裴该:“真正痴儿,石公不过与汝一散职,虽当竭诚效忠,亦不值汝豁出性命去!图书典籍便再重要,难道比自家的性命还重要么?若汝有个三长两短,钜鹿一门便要绝后!我日间便曾反复告诫,要汝不可冒险,不可浪掷性命,竟然不听……”

    就听裴该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姑母休再多言,都是侄儿的错……若非我忘记熄灭灯火……这与主公无关,与职司无关,是乃天赋我之使命也!日间便与那苟纯说:‘宁死于此,不忍见劫后余灰再罹兵燹!’岂料一语成谶,这余烬竟为我自身所毁……”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裴氏怒喝道:“汝是堂堂男子,性命尚且无虞,何以做妇人女子状?!”她侧着身,斜眼瞥着裴该,就见裴该抹抹眼睛,也还视一眼,目光中似乎隐含着鼓励之意……

    裴氏一咬牙关,突然间抡起右胳膊来,直接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搧到了裴该脸上——“啪”的一声,惊得才刚进来的张宾不禁小小一个哆嗦……

    ——————————裴该日间悄悄递给裴氏的纸条上,总共五组十二个字,本是拆字谜,以打四个汉字。

    这种拆字谜说破了一钱不值,但若没有一定的学问和巧思,饶你想破脑袋也未必能够摸得到谜底。就好比昔年曹操与杨修并马而过“曹娥碑”,见到碑后题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曹操问杨修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杨修点头。曹操说你先不要揭开谜底,容我再仔细想想,结果直到走出三十里地后,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黄绢”为有色之丝,打一“绝”字;“幼妇”为少年女性,打一“妙”字;外孙为女儿之子,打一“好”字;“齑臼”为承受辛味,打一“辤”(辞)字。所以完整的谜底就是——绝妙好辞。

    拆字出谜,本是世家子弟常玩的游戏,单家寒门藏书既少,就很难玩儿出什么花样来。而即便如“绝妙好辞”一般并不深奥的字谜,曹操都要苦思冥想三十里地,世间又有几个杨德祖啊?基本不必担心纸条落到旁人手上会被看破奥妙所在——军中除了裴该,哪有世家子?即便学问最高的张宾,也顶多有三成机会能够猜着谜底吧。

    除非他是文字大天才,猜谜小能手……

    裴氏虽为女子,终究出身名门——那年月还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疯话——读的书既多,幼少时也曾与兄弟们相互较量过,因此略一凝神,便得其意——

    第一个词是“处子”,那自然指“女”人而非“妇”人了;下面并列两个词,“非今”自然为“古”,“鸟落”是“至”字的字源;女字旁加“古”、“至”二字,所得便是“姑”和“姪”(侄)了。

    第二列第一个词是“唇相济”,刘歆《新议》中说:“交之于人也,犹唇齿之相济。”很明显与唇相济的一定是牙“齿”了。第二个词是“不相值”,牙齿不相值,也就是说歪歪曲曲地对不上,乃是“龃龉”一词的本意,《说文》中标注得非常清楚明白。

    所以裴该那张纸条的谜底,就该是“姑侄龃龉”四个字——咱们两个必须起点儿矛盾、冲突,我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可是该怎么起矛盾和冲突呢?裴该打算何时展开这个步骤呢?裴氏在灯火上烧掉纸条后,却百思而不得其解。

    一直要到裴该的寝室着火,随即侄儿想要冲进火场去抢救那些典籍,状若疯癫,裴氏这才恍然大悟。她猛然想起了裴该在把那张纸条悄悄交给自己时候所说的话——“姑母且宽恕侄儿这一遭,若有下次轻忽性命,再重重责罚不迟!”

    就是这个时候,文约要我责罚他,从而使姑侄间貌似产生了龃龉,做戏给外人看!

    裴氏当即命裴熊按住裴该,不让他再去刚熄灭的火场里搜集图书残篇,随即指着侄儿的鼻子就开始骂。不过一开始裴氏的语气倒还比较温和,更多哀怜,而非恼怒——她终究不象裴该两世为人,见过的戏文多了去了,而这时代却连“戏”都还没有哪。但裴该一改以往恭顺的态度,竟然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停地回话,甚至还每每打断裴氏的话头,这话赶话的,裴氏的怒火也不禁被激了起来。

    正好看到张宾进来,多了一名观众,裴该又投射过来鼓励的目光,于是裴氏长吸一口气,直接一巴掌就搧上去了……

    一掌过后,裴氏也为自己的举动而深感震恐,竟然一捂面孔,同样大哭起来,芸儿见状,赶紧搀扶着她返回房内。张宾这才方便过来探看裴该,就见裴文约毫无风仪地坐在地上,愣愣地出神,怀里还抱着一摞焦黑的竹简。

    张宾皱着眉头劝慰他:“裴郎何必如此……令姑母所言是也,图书再重要,也不如性命重要啊。”

    裴该抬起头来望了张宾一眼,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自责、哀伤:“张君,竟连张君也如此说……我还以为,张君知我,更知这千古典籍、圣人言教的重要。图书若毁,中国便亡,我又何聊存此世上!”

    张宾忙道:“裴郎所言虽是正理,然图书需要性命去阅读,需要性命去保护,若然性命不存,又何所谓圣贤,何所谓中国,何所谓图书?世有宾和裴郎,始存下这三车书来,若无裴郎,即无天火,恐怕也难以久存啊!此天意也,火既熄矣,裴郎乃可止哀,哭又有何益啊?”

    裴该恍惚地点点头:“不错,此天意也,非我之罪……”就你丫王衍、王赞会推卸责任啊,老子也会!——“好在存留尚多……”

    张宾说是嘛,好在救火及时,也多亏我让蘷安给你多留点儿兵下来——书烧失的应该不多吧?

    裴该答道:“救出十之七八……尚有两三成……”他说到这里,猛然间跳将起来:“我还有些记忆,速取纸笔来,待我尝试默写!”

    张宾好说歹劝,才终于让裴该离开泥地,先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找间屋子休息一下——院子不小,房客不多,烧失了一间东屋,可以暂时在西屋栖身。裴该一直讨要纸笔,张宾只得命人从自己家里搬运来笔墨等用具,以及好几摞牍版,裴该自称要通宵不睡,赶紧把自己还记得的篇章默写出来。

    张宾建议他,是不是应该先去劝慰一下令姑母啊?她刚才光那么大火,竟然伸手打你,打完之后自己也心痛得哭了……裴该却连声命人点起灯烛来,自己伏案磨墨,随口应道:“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先不必理她。”

    张宾不好再劝,只得告辞出来。出得门时,忽见正有一匹马立在不远处的街上,马上骑士朝他远远地作了一个揖。张宾还礼问道:“子远也是来探看裴郎的么?”

    那人正是程遐,当即笑笑:“既知裴郎无恙,夜深矣,我便不进去啦。”随即仰起头来望望天:“今日何日,今夕何夕?城中竟然连起两场火……呵呵呵呵~~”

第五十章、人生之大快意事

    裴家“失火”的时候,石勒和苟晞等人已然率军进入了己吾废城,搭建起营帐来。蒙城的快马传报也到了,石勒就让苟晞念给他听,内容不外乎天干物燥,堆积的柴草起火,已经扑灭,让石勒不必担心,云云。

    但是最后还特意加上一句,说:“苟将军及其党从数人,突出南门而去,不知何往?”

    石勒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苟晞,苟晞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此必舍弟出城弋猎也,彼深好此。想是明公与晞在时,不敢妄为,而今终于憋不住了吧。”

    石勒这才点点头,随即貌似并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亦久不射猎矣——待此间大事了却,要与道将共围一场。”

    然后两人,再包括一个事先抵达的孔苌,并头商量一下明天诱擒王弥的细节问题,便各自归帐安歇了。王赞一直坐立不安地等着苟晞回来,见了面就急着问:“如何?蒙城来使如何说?”

    苟晞笑一笑:“无事,正长不必担忧。”他说那确实是徐光的笔迹,虽然见得不多,但我仍然认得出来。根据文书上内容来判断,对方只是自己设下圈套,想要让咱们往里踩,在没有真凭实据前,还不敢禀报石勒。如今苟纯既然已经顺利脱险,必在前路等待咱们——徐光,或者他背后还有张宾,仍然得不着证据,所以只能用偶然失火来搪塞罢了。

    “且待明日,彼等便悔之莫及也!”

    ——————————

    翌日午前,王弥果然率军赶到,石勒带着苟晞、王赞出南门相迎。他先介绍了苟晞,王弥定睛一瞧,果然好一条魁伟大汉,但不知道为什么,脸色蜡黄,神情萎靡——难道是病了不成吗?

    “苟将军如何这般模样?”

    苟晞假意咳嗽两声,低垂着头回复道:“末将战伤未愈,容色有碍王公观瞻,恕罪。”

    王弥心道我就说嘛,传言苟晞是被亲信背反,绑着去见石勒的,但他那么大本事,纵横大河南北十多年,哪儿那么容易被逮着啊——若是在守城战中先受了伤,那就说得通啦。当即假惺惺劝慰苟晞几句,随即就跟着石勒他们进了城。

    石勒在城中扎起一顶硕大的帐篷,对王弥说:“己吾已废,衙署不全,别无大屋可衬王公身份,因此我便扎起这胡帐来,设宴款待王公——还请王公不要觉得寒酸啊。”

    王弥笑一笑:“何言胡帐、晋帐、汉帐啊?我等本是戎马之辈,自当居帐。”其实心里却在想:“你瞧你挑这破地方……赶紧的,好酒好菜端上来,咱们好谈正事儿。”

    帐篷也有帐篷的好处,那就是正好扎在街道中央,四面空旷,距离最近的房屋也还有六七步远呢,不怕有人跟外面埋伏。苟晞之兵和石勒之卒各在帐幕一侧端立,然后二人便即携手入帐,分宾主落座。

    王弥从南门进来,所以帐篷坐北,门朝南开,进来后一瞧,远门一侧摆着面挺华丽的屏风,左右各设一案。右侧也就是东案为尊,石勒揖请王弥上座,王弥也不谦让,迈步过去,还没有坐下,先皱眉瞧那屏风——这屏风可不小啊,后面能藏不少人哪!

    见他犹豫,石勒便笑着一指:“此乃王公昔日在洛中所赠,为我心爱之物——尤其两面都有雕花,实在是美、美……”

    后面王赞接口道:“美轮美奂。”

    石勒“哈哈”大笑:“不错,就是这个词儿,还是正长学问深哪。”

    王弥笑道:“我却喜欢背后的花色。”石勒说这个容易,他也不叫旁人,就跟苟晞打个眼色,然后两人一起动手,把屏风翻了个面——石勒行有余力,苟晞却多少有些气喘吁吁了。

    王弥这才“呵呵”一声,屈膝落座,石勒坐在他对面。他们二人的下首同样设了两张几案,留给主人家的陪客苟晞和王赞。王弥并没有带着什么有名将吏过来,只好把部下留在帐外,孤身一人入帐赴宴——不过他倒并不担心。

    一则是确信石勒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我品位比你高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胆敢犯上?二则我甲在身、刀在腰,难道还会怕石勒吗?那胡儿顶多也就马骑得比我好吧……哦,套马的本事肯定也比我强,马贼么。王赞本是文士,我一个能揍他七个;苟晞虽亦武勇,你瞧他那脸色,说不定过几天就直接挂了,他能威胁得到我?

    有仆佣献上酒食,并且从同一口陶罂中倾出热酒来,给在座四人满上漆杯。王弥先看石勒喝了,然后自己才喝,但觉此酒入口香醇、绵软,不禁大为赞叹。

    寒暄几句后,石勒略略使个眼色,苟晞就端着酒杯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几步趋近王弥,随即一躬腰:“晞先为王公寿。”王弥不疑有他,把腰一挺,就也端起了自己案上的酒杯。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原本苟晞颓唐的面容瞬间一肃,面上浮现出精悍之态、狂喜之色来。王弥还没能反应过来,苟晞已然拋了酒杯,从腰间拔出长刀,“唰”的一声就顶住了他的哽嗓咽喉!

    石勒等三人都没有着甲——苟晞、王赞做中原士人打扮,石勒则是细麻短衣,光着脑袋——王弥因为才刚行军而至,所以并未脱卸铠甲,只是摘了兜鍪。王弥这身甲是带盆领的,所以也不怕别人拿刀砍他脖子,但咽喉部位终究还有一个小缺口,刀尖乃得逼近——他就觉得从喉结部位开始,一溜鸡皮疙瘩向整个上半身蔓延开来……

    王弥大吃一惊,脸色瞬间灰败,垂眼望着森然的刀锋,却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微侧过脸来瞥向石勒:“石……石公何以如此啊?”

    这时候苟晞已经一脚踢翻食案,绕到了王弥的身后,一只手揽着对方的膀子,另一只手略略一拧腕子,已将对方项下的扣子割开,然后刀刃顺势穿入盆领间,斜横在了脖子上。石勒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并且朝后面略退了两步,笑着说道:“可也。道将可即绑了王弥,喝令其部速降。”

    苟晞双目中睛光大盛,狞笑着说:“先不必绑,我即押此獠前往项关——石公不是允将王弥所部都交与我的么?”

    石勒假装惊讶地问道:“我何时有过此语?”

    苟晞“哈哈”大笑:“固知胡儿惯会食言——若不允时,我便放了王弥,与汝在此火并一场!”王弥也大叫道:“苟道将放我,我富贵与卿共……”

    石勒冷冷地回应道:“即便汝与王弥相合,今日恐也出不了己吾!”

    苟晞冷笑道:“孔苌不过两千军,今五千对三千,汝能败我,不能留我。”

    石勒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一摇头:“道将,汝欲去时,自去便了,何必贪多——谁说孔苌唯两千人在此?!”说完话一错身,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苟晞见状大惊,才要放开王弥,忽听周边尽是金铁交碰之声和帐幕撕裂之声——这大帐竟然还有夹层!就见数十柄长矛瞬间便从四面八方穿刺过来,帐内几人真正避无可避,各自被扎穿了十几个血窟窿,不及呼喊,便即咽气——

    先是苟晞和王赞,王弥仗着有甲护身,多扛了那么几息的时间……

    那边石勒闪到屏风背后,撩开隐秘的后帐门出来,孔苌接着,奉上甲衣。外面孔苌六千军与石勒三千军早已将王弥那三千兵马围困在垓心,箭矢如雨般而下。

    石勒翻身上马,瞥了一眼战局,关照孔苌说:“去取王弥首级来,以示其部,若肯降时,不必多杀——正当用人之际啊。”孔苌答应一声,但随即便问道:“明公何不早杀苟晞,难道便是要他去生擒王弥的么?难道末将便不能担此重任?”

    石勒笑一笑,摇摇头,并不多做解释,孔苌只得翻身入帐捡取首级去了。石勒坐在马背上,耳听得呼喝声、惨呼声、金铁交磕声,络绎不绝,他就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运向四肢,浑身上下如同泡在热水中一般舒坦——我的心思,只与张孟孙一个人说过,可惜裴郎未曾参与这个计划,不便与他言讲,可惜啊。

    然而石勒并不知道,其实张宾在昨晚就已经悄悄地把他的话转述给了裴该,并且使得裴该背生寒意。

    裴该不明白,张宾为什么要为石勒制定如此复杂的计划呢?既有杀苟晞之意,为什么不肯早些动手,而非要用险呢?正如孔苌所问的:难道除了苟晞,别人就都拿不下王弥了吗?

    张宾对此的解释是——“明公以为,一日而杀两强敌,乃人生之大快意事也!”

    ——————————

    石勒根本就没想活擒王弥,事实上他当日便即听取了张宾和裴该的建议,要在己吾设下圈套,直接诛杀王弥。但在下决断之前,他多瞧了张宾一眼,就见张孟孙又想一想,突然间微微摇了摇头,以目示意。只要不是太复杂的、太过文艺化的问题,石、张二人君臣相得,还是能够心意相通的,于是石勒这才假模假式驳回了张宾的建言,声称打算生擒王弥,押送到平阳去。

    至于苟晞等人的阴谋,原本确实只是徐光私人设下圈套,利用曲彬遭到鞭笞、心怀怨愤的机会,深入其中去暗伏做间。徐光纯是出于嫉妒心才想干掉苟晞的,王赞主动跑来煽乎曲墨封,乃是意外之喜,但正如同苟晞的判断,在没有确实证据的前提下,他还不敢向石勒禀报。

    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张宾的法眼——徐光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张孟孙的耳目呢?

    尤其在通过某些渠道,把王赞没能烧干净的裴该的“墨封”搞到手以后,徐光的设谋就彻底为张宾所掌握了,并且张宾立刻跑去向石勒禀报。

    在蒙城衙署中暗设埋伏,欲杀苟纯,以及在前往己吾的通路上暗遣人马逡巡,打算在苟晞、王赞落跑时将之擒下,徐光并无兵权,自然是办不到的,但他不准备去央求张宾,也不跟程遐商量,却悄悄地通知了刁膺。因为在他心目中,无论张宾还是程遐,都算是自己的重要竞争对手,刁膺名望虽尊,却是一草包也,什么时候都能够把他给扯下来,正不必着急,可以暂且利用之。

    ——张宾貌似并不着急去超越刁膺,所以徐光、程遐还想用刁膺来制约张孟孙。若是刁膺名位亚于张宾,估计徐、程之辈早就先动手收拾他了。

    徐光设计,苟晞将计就计,而张宾则把他们双方全都给套了进去……最终导致曲彬成为弃卒,徐光铩羽而归,苟氏兄弟和王赞则功败垂成,身首异处……

    且说王弥带到己吾来的三千兵马,自见主将首级后,便即人心散乱,最终七成都弃械归降,其余的全被石勒军杀死。石勒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收拾残局,然后歇息一晚,翌晨便和孔苌一起离开己吾,折返蒙城。然而他们行之不远,忽见有数十骑疾奔而至,到了面前勒住缰绳。石勒定睛一瞧,为首的乃是右长史刁膺——他来做什么?难道蒙城真出事儿了么?

    刁膺翻身下马,来到石勒面前,拱手问道:“明公可拘擒了王弥否?”

    石勒笑道:“我已杀之矣。”

    刁膺闻言,神情略略一变,但随即嘴角一咧,笑起来了:“恭喜明公,贺喜明公。然既如此,明公何不即携其首级前往项关,收其部众啊?观明公所向,似欲折返蒙城,一来一去,费时良久,则消息必泄,彼等得讯或将散去,恐难再取……”

    石勒摆摆手,说我就没打算要去项关——“今得王弥精锐两千余,亦足矣。”

    “膺请问其故。”

    石勒说我已经兼并了苟晞之军,如今若再贪图王弥的部众,一口气连吃好几万人,即便胃口再大,也难免会撑破肚子吧——反正蛇无头不行,项关之敌已不足虑也。

    刁膺连连摇头:“这难道是张孟孙之言吗?可惜啊,孟孙智谋过人,每言必中,偏偏在这件事上……嘿嘿,智者千虑,亦有此失。敢请明公即刻回马,疾向项关,若其不然,后日必然懊悔,且悔之莫及矣!”

第五十一章、南下

    张宾在蒙城,眼巴巴地等着石勒回来。此时城头已然挂起了苟纯,以及苟氏重要党羽十多人的首级——蘷安审决苟晞旧部,杀的当然不止这些,前后不下千人,基本上把基层军官杀了个精光,随即便安插进去石勒旧将。

    张宾打算等接到王弥的首级后,便装入木匣,并程遐奉命写就的表章,一并遣人送去平阳。程遐在表章中连数王弥二十款大罪,完了还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张宾、徐光、裴该看,表面上请他们多提修改意见,其实是在炫耀。裴该假装还沉浸在书籍被烧失的郁闷中未能摆脱出来,只随便瞧了两眼,便道:“子远大才,一字不必易。”其实心里话说:什么,抢掠郡县、杀戮百姓那也算王弥的罪过?那你们胡汉将领有哪个是无罪的?但愿老天保佑,最终你们全都是王弥一般的下场!

    他估计这首级和奏章一上,汉主刘聪非疯不可,但也莫可奈何,就如同昔日刘曜弹劾王弥,结果汉国反给王弥加官晋爵一般,这回啊,还得给擅杀同僚的石勒升官呢。

    然而等来等去,却等来了石勒的军令,要各部收拾行装,离开蒙城,兼程南下,前往项关去会合。张宾得令大吃一惊,左右瞧瞧,便问:“刁长史何在?”众人尽皆摇头,说打昨儿个起就没谁见过刁膺的身影……

    张宾不禁瞪圆了眼睛,跺脚大骂道:“刁膺可恨!”

    然而军令如山,也不由得他不遵——就算他不遵,蘷安等将可不会跟着他违抗军令——只得调动各部,离开停留了将近一个月的蒙城,浩浩荡荡启程南下。

    裴该有点儿莫名其妙,就跑来问张宾,咱们这是往哪里去啊?张宾正满肚子的怨气无从倾吐,裴该算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当下是滔滔不绝,把他的刁膺之间的矛盾合盘托出……

    ——————————

    石勒将何去何从?张宾的筹划史有明文,故而裴该也就照猫画虎,建议石勒一路东向,离开四面皆敌的河南地区,到河北去——具体目的地,基于种种考量,尚未向石勒明言。但是刁膺的想法却不一样,他为石勒所指的发展方向是——南。

    刁膺认为,中原地区屡遭兵燹,不但荒芜残破,而且很快就会尽数落入胡汉国刘氏的手中,石勒若还在中原待着,迟早会和汉主刘聪起冲突。这个汉主是有实权的,不能跟后汉的献帝刘协相提并论,所以石勒你当不成曹操,甚至也当不成袁绍……你只能争取当刘备、孙权,再不济去当个刘表。

    因为胡汉国的崛起,中原士人、百姓,纷纷逃往偏远地区,若能取其一地而王之,可保终身富贵,就连皇帝也拿你莫可奈何——这是刁膺对石勒明说过的,但还有几句话他尚且不敢明说,那就是:

    刘元海本传位于前妻呼延皇后所生的长子刘和,但刘和才刚登基,就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发兵捕杀他几个兄弟——楚王刘聪、齐王刘裕、鲁王刘隆和北海王刘乂。结果刘裕和刘隆都做了刀下鬼,刘聪却奋起反抗,反倒砍下了刘和的脑袋。

    刘聪是刘元海侧妃张夫人所生,算庶子,刘乂则是刘元海后妻单皇后所生,和刘和一样都是嫡子,故此刘聪杀掉刘和之后,据说本来是打算把皇位让给幼弟刘乂的。但是刘乂尚未成年,既无威望,又无胆量,只得和公卿百官一起泣涕固请,刘聪趁机就说:好吧,天下尚未平定,你们贪图我年岁大点儿,所以要尊我做皇帝,那我也只得勉为其难了……我会立幼弟为皇太弟,等他长大成人之后,再传位给他。

    但是刘聪子嗣甚丰,长子刘粲比刘乂年岁还大呢,那你说过得几年,等刘聪屁股底下的宝座稳固了,真会传位给兄弟而不是儿子吗?刁膺判断,最多十年,汉国内部必然会因为继承权问题而再起纷争、动乱,倘若那会儿石勒已然割据一方,不就有机会趁乱率师而北,以拥戴皇太弟或者皇太子为借口,逐鹿中原了吗?

    在此之前,你可千万别跟刘家起冲突啊,而且必须稳稳地占据一块地盘儿才成——所以他是不主张杀掉王弥的。

    那么该去哪儿找地盘儿呢?其实当刘备最好,巴蜀之地三面险塞,一面蛮荒,是最佳的立基之地,只可惜被氐族的李氏抢先占据了,而且当时洛阳、长安还在晋人手中,也根本无法逾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当刘表以据荆襄,或者当孙权偏处江东了——故而此前刁膺就曾经劝说过石勒南寇襄阳,谋据江汉。

    当时石勒先自襄城郡南下,击败了王如、侯脱等人率领的雍州流民集团,又攻陷江西垒壁三十多处……

    张宾多次奉劝石勒北还,说咱们军中多是北人,在江淮间流动作战难度系数太大,但石勒当时仍然信任刁膺,不肯听从。其后因为粮秣不足,再加军中疾疫流行,死者甚众,司马睿又遣大将王敦率军来,石勒无奈之下,才只好采纳了张宾的建议,自焚辎重,携余粮渡过沔水,急攻江夏,逼走了江夏太守杨岠。随即北寇新蔡,杀西晋的都督豫州诸军事、新蔡王司马确,兜了个大圈子,重又返回中原,驻兵许昌……

    ——正是这件事最终确定了张宾在石勒军中第一谋臣的地位,风头隐隐盖过了刁膺。

    然而刁膺岂肯善罢甘休?尤其这次他与徐光合谋,本打算设圈套收拾掉苟晞、王赞的,谁想却被张宾玩了招计中计,独得大功,真把刁长史气得不行。他当即便找到蘷安,问说明公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哪?夔安只得把石勒的吩咐合盘托出:明公是打算在己吾一举而杀掉他两个大敌,然后也没打算去取项城,事情办完后就会回来……

    刁膺也不跟旁人打招呼,当即便率着十数骑离开蒙城,来寻石勒,劝说石勒顺势南下,占据项关。他说了:“项关据颖水而中分豫州,为淮北锁钥,岂可不取?王弥虽死,其谋主张嵩素得军中之望,若容他收拾部众,仍为我军之患。至于张孟孙担心难以并吞王弥残部……昨日此言或亦有理,今日则不同也……”

    他说蘷安刚刚利用苟纯叛反的机会,给苟晞旧部来了场大清洗,这块肥肉已然消化得差不离啦,那么下一筷子也该及早落下了——应当趁着王弥刚死的机会,急取项关,使张嵩猝不及防,则其部不难并吞也。

    而且刁膺还说,占据了项关之后,即可继续南向,扫荡豫州南部地区,同时在淮水中建造舟船,溯之而上,谋夺寿春。一旦得到了寿春,东可取临淮、广陵,南可取淮南、庐江,然后还能一路奔着建邺杀过去。

    晋朝的琅琊王司马睿数年前渡江而南,驻节建邺,他麾下兵马不多,并且与江东土著矛盾重重,正好趁势催破之,夺占吴、会,成就孙权的霸业。咱们的形势肯定要比当年的孙权强啊,因为北方没有曹操,也没有陈元龙雄霸广陵,到时候淮水是第一道防线,长江是第二道防线,就算中原百万雄师,也很难摇撼江东政权;而一旦中原有变,咱们还可以出徐方,取兖、豫,逐鹿天下!

    “此王霸之业也,明公岂无意乎?”

    要说刁膺的口才那也是很不错的,一番侃侃而谈,石勒竟然被他说得意动,于是当即转向去打项关,并且下令给蒙城的部队,要他们也弃城而南,到项关来跟自己会合。

    ——————————

    张宾当然猜不到刁膺究竟给石勒规划了多么长远而虚泛的计划,但他知道刁膺一直寄望于南方,他怂恿石勒攻取项关,并吞王弥的残部还是次要的,主要目的必然是趁机再谋据江汉或者江淮,不禁大为恚恨——我可是打算把石勒拉到东北边儿去的呀,怎么刁膺你动不动的又把他往南边扯?

    “我部多并、冀之北兵,岂能在江淮之上,与南人舟楫相抗衡?”

    裴该听了他的话,不禁挠挠下巴,反问道:“难道北人便永远不能南下么?”张宾说那也不是啦——“昔日曹操南征,于赤壁为周瑜所破,是何缘故呢?只因中原未固,韩、马在关中,张鲁在汉而刘璋在蜀啊。其后司马炎能够平灭东吴,则因北方无警,且已先得巴蜀——王濬以蜀兵乘大楼船,沿江而下,势如破竹,若止北兵,恐难遽破江东也……”

    江南的气候、环境,乃至作战方式,咱们都不适应,必须先有了稳固的根据地,积聚了足够的实力,并且最好先攻取了巴、蜀,然后再多道南下,方有胜算。你这还在流蹿过程中呢,突然想往南边儿打,哪儿那么容易啊!

    “且司马睿素称贤王,有王氏兄弟为其辅佐,据建邺已有四岁,政通人和,内无纷扰,外无强敌,孰谓易取?”

    裴该垂着头,良久沉默不语。

    张宾说目前没有办法,咱们只好领着兵去追明公,但希望到了地方,裴郎你可以跟我一起前去劝说他,请明公放弃南下计划,转道而东。裴该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恐难说服……”

    张宾问他为什么。裴该回答道:“我固奇主公北人也,前此何以欲图谋据江汉,不亦怪哉?原来是刁膺之谋。则刁膺必已有南进方略进于主公驾前,先入为主,我等岂易说动之?前据襄阳,张君亦曾进献良言,但主公不听,要到兵疲力尽,始从君言。我料今自项关而再度南向,亦当先受挫折,然后才会悔悟。”

    我估计石勒还会跟从前那样,不碰个头破血流,不会认识到南进策略是错误的。不过你也不必要太过担心啦——裴该安慰张宾说:“前此错据襄阳,便使张君进为股肱,隐隐超迈于刁膺之上;今若南下再败,则刁膺无力矣,必为主公所斥退。”

    石勒不是圣人,不会生而知之,肯定会犯错误。在某件事情上栽一个跟头,他会以为是偶然,要等连摔两跤,才会真正明白此路不通——什么,你问若是第二个跟头还摔不醒他怎么办?那他就是庸人了,不配你我再辅佐之。

    张宾长长叹了口气,说没有办法,只得寄希望于明公尽早悔悟了……

    ——————————

    项关之战打得很顺利,因为石勒进军速度实在太快,张嵩还没来得及重新整顿部署,结果竟被一鼓而下——张嵩改装易容,逃往东方去了。石勒顺利收降了王弥所部五万多兵马,以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依附百姓。

    等到张宾、蘷安等人率领主力部队赶来,刁膺便即推荐亲信左伏肃为前锋都尉,率领万人南下,攻掠豫州南部诸郡——自颍阴而安丰,再取弋阳,短短一个月内,竟然转战千余里,一直打到长江北岸。

    说白了,就如同盗贼作案一般,左伏肃是去踩盘子的,看看南下的道路是否好走,附近有无强敌环伺。

    在等待左伏肃还报的时间内,石勒率军又离开了项关——那地方实在太过狭窄,即便加上附近的项城,也安置不下那么多人,还多是不事生产的人口——南行百余里,来到一个名叫“葛陂”的地方。此处地势低洼,北边是颍水,南边有汝水,多条小支流交汇于此,所以土地非常肥沃。汉末的时候,汝南黄巾贼就曾经汇集于此,如今也一样,聚拢了不少的流民,自行开荒种地。

    石勒大军浩荡杀到,直接就把人都掳了,把才刚收获的谷子给没收了,然后扎下大寨。二十多万胜兵、辅兵,以及所裹胁的百姓,就此散布在以葛陂为中心,北到项县,南到淮水之间的广袤地域中。

    这时候已经十月份了,石勒一方面委派各部兵马四下攻掠地方屯堡,搜集粮草——主动交税的,不但不攻,还署以将军称号——另方面则在葛陂起造房屋,还在淮水中建造船只,以便等翌年开春后便即沿淮而下,东进而取建邺。

    张宾多次面见石勒,反复分析眼下的局势,说明打江东的策略很不靠谱,石勒却总是不听。张宾回来埋怨裴该,不肯跟自己共同进言,裴该笑笑,说你都说不听,何况我呢?去也白去,不如继续埋头整理我的图书。你还是先忍着吧,相信石勒很快就会后悔的。

    其实他心里比张宾更郁闷,暗中想道:特么的老子的记忆出大问题了……

第五十二章、熊孩子

    石勒之杀王弥,以及挥师南下,给各方势力都造成了极大的震动。

    其实在他南下之前,刘曜就已然攻破了长安城,俘虏晋朝的南阳王司马模,但随即冯诩太守索綝等推举安定太守贾疋为平西将军,合兵一处,反攻长安,屡次击败汉兵,刘曜感觉深陷泥潭,欲进不得进,欲退不得退……

    当王弥的首级被送到平阳的时候,汉主刘聪怒不可遏,当场就想派其子河内王刘粲率军去讨伐石勒。但随即传来石勒南下,而刘曜在关中让晋军逼着打的消息,刘聪也不傻,当即无师自通了蜀地的“变脸”绝活儿,下诏署石勒为镇东大将军、督并幽二州军事、领并州刺史。

    那意思,北边儿仗还没打完呢,你赶紧回来啊,你跑那么南边儿去干嘛?王弥杀就杀了,我不会怪罪你的,你又何必吓得往远处逃呢?

    至于晋朝方面,身在建邺的琅琊王司马睿闻报石勒南下,自然大感震恐,急命扬威将军纪瞻率军前往抵御。纪瞻召集各部兵马,陆续向寿春方面集结,也是估计等到来年开春,石勒军必然沿淮或者沿江而下,到时候我军也聚集得差不多啦,就好跟他打场总决战。

    时光如同流水,眨眼间便来到了西晋永嘉六年,也是胡汉国的嘉平二年,距离裴该的穿越寄魂,已经整整十个月过去了,他却还被迫栖身胡营,不得南逃,思想起来,不禁恨填胸臆。这一日在帐中憋得实在气闷,他就带着裴熊,骑马在附近转悠,抬头看看,天色昏沉,乌云漫天,就仿佛自己此刻的心境一般……

    这一年的冬天,气温相比往年来略高一些,但暖冬未必舒适,葛陂附近已经连续下了快两个月的雨了,老是阴两天、雨两天,浓云总也不散,阳光总也不见。冬季下雪,对于翌年的农业收成是大有好处的,但下雨就是两回事了,更何况此处地势低洼,石勒被迫发动了很多辅兵和百姓去挖渠泄水,导致不少人冻病甚至是活活冻死。

    胡卒、胜兵虽然不至于要干苦役,但多为北人,不耐这种湿寒——虽然比起长江流域来,这点点水汽算个屁啊——同样也病倒了不少。

    就连裴氏不久前也刚大病一场。裴该本来想要跟她以起龃龉、闹矛盾为名,疏远一段时间,以便施行自己下一步计划的,但眼瞧着裴氏那副可怜巴巴的病容,还是忍不住三不五时地前往探视甚至亲煎汤药——他不放心简道那二把刀庸医哪——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谋划。但更要命的,是裴该猛然发现,自己记忆有误,导致逃跑计划必须要作大幅度的调整了……

    他是记得史书上说过,石勒在兼并了苟晞、王弥之后,即进军葛陂,谋攻建邺。本来还以为葛陂距离建邺不太远,那么到时候就方便找机会带着裴氏乘马落跑啦,谁想到葛陂竟然在此……你说这还没有稳定的根据地呢,距离建邺十万八千里的,就谋划得那么遥远,刁膺你丫脑袋里是有屎吗?!这葛陂即便距离晋军前线聚集地寿春都有四百多里地,除非跨上千里马,并且连自己带裴氏全都弓马娴熟,可以日夜不息,疾奔不停,否则怎么可能逃得过去?恐怕还出不了百里,就必然会被胡骑追上!

    怎么办?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离开葛陂,根据史书所载,石勒便要寝东征之议而挥师北上,直取邯郸、襄国了,到时候自己恐怕再无脱逃之策……不行,我必须得冒个大险了!

    正这么想着,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尖啸,随即额头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裴该便一个跟斗摔落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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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杀王弥以及挥师南下,消息四外传布,使得晋朝的并州刺史刘琨窥见了他们胡汉君臣之间的矛盾,便用参谋张儒之计,想要游说石勒反正。他让张儒带信给石勒,信上先是吹捧了一番石勒,说将军您在河朔之间发迹,席卷兖、豫两州,直至饮马江淮,就算古代的名将,也都没有你这么厉害啊!但随即话锋一转,说你只是一味流蹿,攻下的城池、土地全都无法真正占据,一会儿如同乌云聚合,一会儿又似流星四散,这不是长久之计啊。那你知道为啥会这样吗?

    因为个人再怎么厉害也是没用的,关键要看是否依附了明主,是否取得了天下大势。依靠明主则为义兵,跟从叛逆就是贼兵,义兵即便一时失利,最后肯定成功,贼兵即便每战必胜,也终难逃被殄灭的下场……你看看当年的赤眉、黄巾,一度是多么嚣张啊,然而失败得也很快速哪。那么以将军您的资质,为什么要党同匈奴小寇呢?干嘛不反正归晋啊?自古以来,胡人就没有能做帝王的,当然啦,为名臣而建功立业,则史不绝书……

    希望将军您做晋之名臣,和我一起平定天下,重安社稷!

    随信还送来了委任状,任命石勒为晋朝的侍中、持节、车骑大将军,领护匈奴中郎将,封襄城郡公。实际上刘琨是没有这个权限的——所以这种委任状就被称为“白板”——问题如今皇帝落在别人手里,朝廷彻底失效,也没谁能跳出来指责他刘越石越权……

    当然啦,仅仅空口白话和未必作得数的委任状,那肯定是说不服石勒的,好在刘琨还别有法宝在手——

    石勒的老家是在上党郡武乡县,家里挺穷——后世史书上说他老爹石周曷朱是个羯人小酋长,未必靠谱,羯族小酋,比之晋人,那你怎么也得是富农了吧,可石勒还被迫得去别人家帮佣,做佃客呢。等到晋惠帝太安年间,并州闹起了大饥荒,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组建“乞活军”,打算跑河北、山东去要饭,临行前就到处捕捉胡人,以便卖了换钱,买装备——石勒也在被捕之列,就这样被迫离乡背井,被卖给了茌平人师欢做牧奴。

    从此他便和家人失散,后来老爹找着了,暂时安置在汉都平阳,老娘王氏可全无消息。谁想因缘巧合,王氏竟然落到了刘琨手中,刘琨觉得此乃奇货,就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这回为了劝说石勒反正,便命张儒把王氏也给平安地护送到了葛陂来。

    石勒闻讯,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帐外,一跟头栽倒在老娘的脚前,跟个孩子似的,抱着娘的大腿是放声大哭啊。张儒在旁边一瞧,这事儿有戏——他若跟娘没啥感情,那估计我完全说不动他;既然母子如此情深,那我送回其母,便是天大的恩惠啊,起码可以因此而搭得上话,不至于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吧。

    母子二人又哭又说,好一阵子才终于收住眼泪。石勒就扶着王氏,说外头冷,娘你赶紧跟我进帐去烤烤火吧,王氏这才想起来,说:“小虎也跟着我来啦……”

    石勒闻言,不禁一愣,心说“小虎”是谁啊?随即想起来,哎呦,那小家伙竟然还活着吗?他都得多大啦……忙问:“小虎何在?”

    王氏说那小家伙性子比较野,刚才一错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蹿到哪儿去啦。石勒心说此处乃是我军的大本营,他一张陌生面孔还敢到处乱蹿,可别被人当作奸细给砍了呀,急忙下令,命人速去寻找。

    可是才刚传下令去,就见支屈六气哼哼地过来了,见了面单膝跪地,一抱拳,说刚才逮着一名奸细,竟敢伤害了裴先生,可是逮起来正要开刀问斩的时候,他却梗着脖子说是主公您的兄弟——“果然识得此人否?”

    石勒闻言,当场大惊:“如何伤害了裴郎?!”随即一撇嘴:“我哪来这般兄弟!”

    ——————————

    裴该正立马在一处高阜上想心事,却猛然间额头遭受重击,一个跟头就栽下马去。随即挣扎着爬起身来,伸手一摸,脑门上全都是血——我靠哪儿来的刺客?而且不去刺石勒,干嘛要来刺我?这是刁膺还是徐光派来的?

    应该不会是程遐,那家伙阴着呢,而且我和他表面上还算和睦,私下的矛盾也还没到要下死手的程度……

    耳听得呼喝之声大作,抬起头来一瞧,只见裴熊已然蹿到了数丈之外,正跟一人扭打在一处。定睛观察那人,身量挺高,体格魁梧,但是瞧面相,岁数应该不大,也就是个小年轻而已,嘴上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这便是刺客么?再瞧附近地上还落着一张短弓……

    丫是拿这弓袭击我的么?怎么我额头上没有箭?哦,想来应该不是马弓,而是弹弓……就这么点儿距离,若是发射铁弹子,估计我脑袋早就穿了,既然打而不穿,只是流血——貌似我受的伤不算太重——除非是泥丸。可是哪有用泥丸来搞刺杀的呢?这混蛋究竟是谁啊,我跟他何怨何仇,他打算要做什么?!

    裴该站起身来,左右望望,寻找帮手——眼瞧着裴熊短时间拿不下那“刺客”嘛——忽见支屈六领着一支队伍恰好巡逻经过,于是便即挥手大叫起来:“捉奸细啊!”

    要说那小年轻还真勇,竟然跟裴熊扭打了老半天,虽落下风,却未言败。不过等到支屈六领着兵过来就不同啦,当场把他按翻在地,不但饱以一顿老拳,而且一瞧自己所敬慕的裴先生满头是血,支屈六怒不可遏,立即拔出刀来,便欲断了那小年轻的脖子。

    可是那小年轻眼见跑不了,突然间梗着脖子大叫起来:“汝等岂敢杀我?我乃石勒的兄弟是也!”

    支屈六闻言,颇感疑惑,这刀举在半空就落不下去了。裴该也挺奇怪啊——石勒的兄弟?石勒还有兄弟,我怎么不知道?

    军中石勒的亲眷,只有两个人,一是他正妻刘氏,第二个是刘氏所生的儿子石兴——如今尚在襁褓之中。除此之外,石勒就是一孤零人,无兄无弟、无姐无妹,老爹、老娘也都不在此处——他从哪儿冒出一个兄弟来了?

    忍不住就捂着脑袋迈上一步,喝问道:“汝何人耶,怎敢冒认为郡公的兄弟?”

    那年轻人歪着脑袋大骂,说我就是石勒的兄弟啊——“我名石虎!”

    裴该听闻此名,不禁双眼微微一眯,随即便对支屈六说:“不必理会,砍了便是。”

    石虎大骂道:“我千里来访家兄,故而汝等不识,但怎敢砍我?若杀了我,家兄必定族尽汝等!”

    裴该一个尽儿地催促,砍了吧,赶紧砍,别犹豫!但支屈六粗而不傻,却仍旧不敢动手,只是命人先赶紧给裴该包扎伤口,然后说:“待我禀明主公,再杀此獠不迟。”

    裴该心说别介啊,若是石勒知道了此事,哪儿还能让你砍下这混蛋的狗头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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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虎石季龙,日后将会大名鼎鼎……或者应该说臭名昭著,乃是十六国时期第一流的暴君、刽子手。他所过残破,以屠城为乐,杀掠士民,从无一丝一毫的怜悯心。石勒在宁平城杀尽晋之王公、朝臣,苟晞人号“屠伯”,何其残酷,若跟石虎所作所为比起来,那都不过毛毛雨罢了……

    石勒也不知道为什么瞎了狗眼,仅仅因为石虎作战英勇,他便寄以方面之任。结果自己尸骨未寒,石虎就杀徐光、程遐,逼迫储君石弘,大权独揽,继而篡位自立。石勒的皇后刘氏与养子石堪谋诛之,事败后刘氏遇害,石堪竟被“炙而杀之”。后来包括石弘在内的石勒几个亲儿子,也全都被石虎幽禁而杀。

    原本逐渐稳定下来的中原局势,被石虎掀起了新一轮的动乱和杀戮,一度烜赫的石氏后赵就此成为短命王朝。不仅仅后赵乃至石氏的覆灭,就连后来羯人几乎被冉闵屠戮干净,仅余一万多人逃归东晋,那根由往上倒,也全都在这石虎的身上!

    所以裴该一听此人自称石虎,真是怒不可遏,当即便欲将其斩杀,以绝后患——不是石家的后患,是汉、胡各族百姓的后患!只可惜支屈六虽然跟裴该相交默契,却终究不是他手中的傀儡,忠诚的目标还是石勒,听闻此乃石勒的兄弟,竟然不敢骤下狠手……

第五十三章、伏虎

    支屈六和裴该领着兵,把石虎绳捆索绑押解到石勒面前,王氏见了大惊,急忙扑上去抱住他,流泪问道:“小虎,是谁打伤的汝?还不速速解开绑缚?!”石勒却不去理会自家老娘,先跑过来探问裴该的伤势,询问受伤的缘由。裴该说我也不清楚啊,我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这混蛋突然就用弹子来打我——“得无受谁的挑唆,欲谋杀该乎?”

    石勒怒目以向石虎,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袭击裴郎。石虎梗着脖子:“我见他站得高,斯是好靶子,故此欲吓他一吓,不慎得中……”裴该心说别胡扯了,从来只听说想伤人,结果失了手只是吓人一跳的事儿,哪有想吓人,结果失了手倒反伤了人的道理?

    旁边儿张儒双手一摊,说这话我倒是信的——“此子最好弋猎,亦常以弹弓袭人,若非将军亲戚,刘并州(刘琨)早杀之矣。”

    石勒怒视石虎,冷哼一声:“汝说汝是我的兄弟?”当即喝令,拖出去砍了!

    石虎这才害怕了,赶紧告饶:“叔父……不,伯父饶命啊,侄儿再不敢了!”

    这到底是兄弟还是叔侄啊?旁边众将吏全都一头雾水,只有裴该知道内情,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石虎其实应该算是石勒的堂侄,也就是说,他的祖父和石勒之父为亲兄弟或者堂兄弟。但是他打小父母双亡,所以被石勒之父石周曷朱养育在身边,视若己子——从这个关系论,他才敢自称是石勒的兄弟。

    然而胡人的宗族意识很淡薄,没有中原人那么多规矩。若按中原礼法,叔侄就是叔侄,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变成兄弟;但若石周曷朱正式收石虎为养子,那么石勒和石虎就得是兄弟,叔侄关系反倒从此消亡。故此叔侄、兄弟,两种关系只能有一,不可能兼得。

    胡人没有这么完整的体系、明确的规矩,所以石虎想攀大辈儿,自称是石勒的兄弟,但石勒却不认——我哪儿来的兄弟?小家伙你得跟我儿子去称兄道弟才对!竟敢冒称是我的兄弟——推出去砍了!

    兵卒领命,尚未过来,王氏却紧紧抱住石虎,流着眼泪说:“他还只是个孩子啊……越是健壮的牛,还是牛犊的时候便越顽皮,经常惹祸,等大一些便会好了呀。我母子才得重逢,汝便要杀我的小虎么?”石勒好几年前就被人卖走了,不久后她夫妇也流离失散,老太太跟石虎二人相依为命,恩同母子,怎么可能舍得看他被杀呢?还是被自己亲儿子所杀……

    石勒很明显不想伤老娘的心,虽然恼恨,却还是不由得把乞求的目光投向裴该——你是受害者,你若是答应了不追究,便能饶过他一条小命。

    裴该毫无避忌地跟石勒对视了少倾,突然间一伸手,就从自己腰里把佩剑给抽出来了,朝脖子上一横:“既是主公亲戚,无端伤我之仇恐再难报,该唯有死而已,岂能受此屈辱而苟活于世上!”石勒你选吧,要么我死,要么石虎死!

    石勒连声解劝,又忙不迭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才刚闻讯跑过来的张宾。张宾皱了一下眉头,看看还在那里不依不饶的裴该,缓缓走近王氏,压低声音说道:“夫人,要想救下此儿,光哀求明公是无用的……”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扯着石虎来到裴该面前,并且“扑通”一声,双膝拜倒:“这位先生,小虎确实做得不对,误伤了先生,还请先生宽宏大量,饶恕了他吧!”说着就打算磕下头去。

    裴该哪儿敢受她的拜啊,急忙一闪身,避至一旁。王氏手按着石虎的脖子:“孽障,还不快恳求先生饶命!”石虎倒是挺听这干娘的话,脸上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得反背着双手,一脑袋便扎在了地上,头磕得“嘭嘭”有声:“是我错了,请先生宽恕——先生也用弹子打我脑袋好了,但求跟家兄……啊不,跟伯父说一声,宽饶了我的性命吧。”

    裴该不去理他,却注目石勒,缓缓说道:“主公,岂不闻昔平原君杀笑跛者美人之事乎?”

    石勒闻言茫然:“那是何事?”裴该拿眼神朝张宾略略一扫,张宾叹了口气,只好走过去,把那个故事大致跟石勒讲说了一遍。

    这个故事记载在《史记》当中,说的是平原君赵胜喜欢养士,同时也豢养了很多美女。他家隔壁有个瘸子(跛者),脚步蹒跚,某次有个美人在楼上远远望见,觉得对方动作很滑稽,不禁大笑起来。瘸子很生气,就去找平原君告状,说:“我听闻您很喜欢养士,所以士人全都不远万里跑来投靠,乃是因为您看重士人,而轻贱美色。现在发生了这么这么一件事儿,希望您能够斩下那个嘲笑我的美人的首级,以消我心头之恨。”

    平原君当时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瘸子一走,他就笑着对左右人说:“你瞧这混蛋,竟然因为笑一笑就要杀我的美人,不嫌太过分了吗?”

    结果就因为他不肯杀掉那个美人,导致一年多时间里,门下士人陆续离开,竟然减少了一半儿还多。平原君疑惑地询问缘由,有人就告诉他:“都是因为您不肯处斩那个嘲笑瘸子的美人,大家伙儿由此认为您喜欢美色而轻贱士人,才会纷纷离开的。”

    平原君恍然大悟,这才赶紧砍下那个美人的脑袋,又亲自捧着登门去向瘸子谢罪——据说这么一表态,离去的门客才纷纷回来了……

    其实裴该前世对这个故事非常不感冒,甚至有些讨厌,正如平原君所说,笑一笑就要砍人脑袋,也太过份啦,而且明显是不把女人当人看,只当作是平原君的私人用品,甚至于还未必有宠物地位高。但如今正好拿来跟自己目前的境况作类比,因此才脱口而出:“岂不闻昔平原君杀笑跛者美人之事乎?”但是这事儿太恶心了,我不乐意说,让张宾跟你讲述吧。

    石勒虽然没啥文化,领悟能力还是挺强的,当即就明白了裴该的用意——眼瞧着诸将吏都陆续围上来了,我若轻易饶恕无端冒犯了裴该的石虎,众人会不会寒心哪?哦,就你石家人的命重要,连一个堂兄弟……堂侄都显得比你整天夸耀的贤才高贵,那我们将来会不会同样受辱啊,继续跟着你干真能有前途吗?

    于是狠狠地一跺脚,手指石虎:“此獠确实该杀!我岂会看重这竖子而轻忽裴郎……贤能之士呢?”但他随即话锋一转:“唯我母深爱之,实不忍杀之以伤母亲之心,还望裴郎念我之孝,姑留竖子一条性命……该当如何惩处,除杀却外,唯裴郎之言是听!”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除了砍他脑袋外,怎么样才能让你解恨,你随便说吧,我无不听从。

    裴该心说我就知道……我是真想跟石虎这未来的大魔王同归于尽啊,但可惜的是,只要这事儿闹到你面前,再想杀石虎就千难万难……可是该怎么落场呢?要怎么收拾石虎才好呢?挑了他手筋、脚筋,废了他?或者干脆阉了?……当然那也肯定是办不到的……

    略一沉吟,突然间福至心灵,竟有奇思妙想。于是一只手捂着脑袋上的伤处,另一只手握剑,缓缓离开自己的脖子,随即用剑尖一指跪在面前的石虎,喝问道:“汝无故而伤我,本当处死,念在太夫人为汝求情,姑且寄下汝的首级!汝今可悔悟了么?”

    石虎连声答道:“我已悔悟,先生饶命。”

    “若贬汝为我之奴,以赎罪愆,汝可愿意么?”

    石虎闻言,不禁略略抬起头来,先瞟了石勒一眼,石勒别过脸去,故意不瞧他。他又瞟一眼王氏,王氏连使眼色,那意思:你先答应下来,等这位先生和你伯父气消了之后,我再继续为你求情——你伯父是大将军,难道还能让你当一辈子奴隶不成吗?石虎这才转向裴该:“愿……愿意。还请主人解开绑缚,我愿意鞍前马后,忠诚勤恳,日夜侍奉。”

    裴该微微点头,随即转向石勒,倒持长剑,略一拱手:“彼既为主公亲眷,我又焉能驱之为奴?不过少年人未通世事,狂悖无礼,若不教训,必成家族之祸。我既受命总统文教,育成后辈之事,自然责无旁贷——请命将石虎拜在该的门下,日夕训导,使成大器。若其怙恶不悛,甚至有欺师之事,到时候再罚不迟。”

    石勒闻言,不禁大喜过望:“若此竖子能得裴郎为师,教他学问和做人的道理,那是他的福份啊!”下令给石虎解开绑缚,然后——“还不拜见裴师?”石虎初始虽然答应为奴,其实心里很不情愿,这会儿一听啥,改成拜老师了,那我这条命算是保住啦,也不必要再给人做奴仆。于是虽然被松开了双手,却并不起身,就继续跪在地上,朝着裴该连磕了三个响头。

    裴该还剑入鞘,说:“汝才归来,当与主公团聚,以述别离之苦。明日便须带着被褥到我帐中来,听从教训。”石虎自然满口应承。

    裴该斜眼瞟瞟张宾,就见张孟孙手捻胡须,微微而笑,表情很是欣慰。是嘛,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而且裴该愿意收石虎做弟子,则其投顺之心再不必疑也。尤其石虎跟石勒虽然血缘关系并不很近,终究是亲眷,而且又得太夫人王氏的宠爱,这若是能把石虎捏在手心里,还怕影响不了石勒么?刁膺等辈,何足挂齿!

    裴该与张宾四目相对,微微而笑,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其实裴该心里想,你不会真把我当作是你的一党了吧?不要以为理念相近、看法相似——当然啦,其实那都是我装出来的——就必然能够亲密无间地合作下去。若不是我无久留之意,有心算无心,迟早要把你掀翻在地!

    不过么,估计有一点你猜对了,我收石虎为徒,确实别有用意……

    ——————————

    对于刘琨的策反,石勒是一口回绝,还命程遐写了一封不大客气的信,交张儒带回晋阳。程子远在信中写道:“……事功殊途,非腐儒所闻。君当逞节本朝,吾自夷,难为效……”直接指着刘琨的鼻子,骂他是“腐儒”。

    当晚张宾来拜望裴该,一方面探问他的伤势,另方面也夸赞一下,你今天这件事做得很好——“若能使石虎进言,息东征之命而返归北方,则善莫大焉。”石虎一直居住在并州啊,比河南更北,他怎么可能乐意到江南去呢?

    裴该说且等几天吧,等我先摸摸石虎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影响到他,然后再说。不过——“便无石虎,我看主公也早有悔意。”天气这么寒冷,淫雨还不停歇,粮草即将见底,敌军越聚越多……石勒要还一门心思向东打才怪哪。张宾点点头:“近日明公亦偶出埋怨刁长史之语,刁某乃云世罕有连雨两三月之事,且期以来日,必然放晴,便可用兵矣。”

    裴该歪过头去瞧瞧帐外的天色,说就这模样能很快放晴?我怎么不大信呢?张宾笑笑:“是以刁长史乃明日而更期明日。据说他还在自帐中,每日焚香祈神呢。”

    裴该“呵呵”一笑,随即就问张宾,对于刘琨的策反,主公回绝了吧?张宾说那是当然。裴该说我这就不大明白了——“彼有太夫人在手,真正奇货可居,为何要遣人送归?”这捏着石勒老娘,正好作为要挟,直接放回来,他真以为石勒会感念其恩惠,就此俯首归降吗?未免也太过天真了吧?

    “刘越石亦当世人杰,何以出此下策?”

    张宾笑笑:“为示其宽仁耳。”我跟石勒讲过楚汉在广武对峙,项羽威胁说要烹了刘邦之父刘太公的事情,当时石勒就说:“以人至亲的性命作为要挟,此非大丈夫所为也!项羽心胸如此狭窄,岂能不败?”所以刘琨捏着这个人质,对石勒毫无损伤,还不如放回来市恩,即便此番不能使石勒反正,说不定将来战场之上,也会有退避三舍之事哪。

    “非大丈夫所为?”裴该突然间冷笑一声,随即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张宾有点儿莫名其妙,连问了几声:“裴郎在想些什么?”裴该这才缓缓地说道:“姑母不久前患病,虽得痊愈,然每日食难下咽,哀哭不已……”

第五十四章、时机成熟

    张宾和裴该正好好地说着军中政事,突然间裴该话锋一转,提起了自己的姑母裴氏,说裴氏这些天不肯好好吃饭,还总是哭泣。

    张宾略略一皱眉头,就问说难道是军中供奉不足吗?裴该一撇嘴:“军中有何供奉?”随即就说了,我姑母曾为王妃,那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军中生活?不过她丈夫已死,国家覆亡,险些沦为奴婢,这才勉强依靠我这个侄子而已——“今闻其夫侄所在不远,怀念往事,故此哀伤、怨怼……”我都已经被她莫名其妙骂过好几回啦。

    张宾问道:“所谓夫侄是……”裴该伸手朝东方一指:“即刁长史欲伐,而我等欲避者也。”

    张宾明白了,裴该指的是晋朝的琅琊王司马睿,于是便问:“令姑母与琅琊王甚熟稔么?”裴该撇撇嘴,有些不屑地回答说,熟啊,当然熟,比跟我要熟得多啦。

    裴该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裴氏就已经嫁给东海王司马越为继室了,而即便在此之前,他们堂姑侄也顶多在家族聚会的时候碰过一两次面而已,虽有血缘,却无甚感情。而司马越乃是司马懿四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琅琊王司马睿则是司马懿的曾孙,双方血缘关系虽然比裴该和裴氏更远,关系却一直都很不错。

    就理论上来说,司马睿在家族中的地位比较高,所领琅琊也是大国,比东海国要高级和富庶得多。但在“八王之乱”中,他却只是个后起的小字辈而已,不仅无力插足争胜,就连自保都非常困难——因此他就必须得找个人傍着啊。那么找谁呢?琅琊、东海本是邻国,他自然而然地就投入了东海王司马越的怀抱。

    司马越在“八王之乱”中之所以能够笑到最后,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点,就是他在朝中找到了足够有影响力的奥援——王衍王夷甫。别看王衍假模假式跟石勒面前撇清,说自己“少无宦情”,其实官瘾很大,他口才一流、学问二流,但论起在官场上争权夺利,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本事,足可与口才相拮抗。所以在“八王之乱”晚期,王衍利用他本人和家族的声望,基本上掌控了洛阳朝廷,司马越与之联手,这才能够顺利击败最大的政敌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

    ——后世有人评论,其实司马越和王衍的合作,可以看作是东晋初年“王马共天下”的滥觞。

    故此司马睿既然依附于司马越,自然也会亲近于王氏家族,再加上琅琊王氏本来就是他封国内的豪门世家,所以才能顺利把王衍的族弟王敦等人召入幕中,并且不敢待之以寻常宾客,而是等同于师友。

    司马越起兵之初,就表司马睿为平东将军(后改安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为他留守后方;后来讨伐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睿也有领兵从征。所以东海王府上,琅琊王那是常去啊,自然会和王妃裴氏相熟了。

    而且裴该还说了,司马睿之所以离开徐州,渡江南下,镇守建邺,据裴氏所说,初建言者是琅琊王氏的王旷(“书圣”王羲之之父),然后由王导转达给司马睿,司马睿通过裴氏向司马越进言,才获得允准的。

    ——想当初裴氏在马厩中与裴该相认,一开口就说:“昔日我劝汝兄弟随王玄通子孙同往建邺……”所谓的“王玄通”,就是指的琅琊王氏前代家主、威名赫赫的王览,王敦和王导都是王览的孙子。

    讲述完这些旧事,最终裴该总结道:“则琅琊王德我姑母久矣,姑母亦心心念念,深悔当日不往依附……”

    张宾沉吟少顷,捻着胡须微微而笑:“我知裴郎之意了……”

    裴该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张君未必明我之意——可先说来听听?”

    张宾说你是觉得裴氏居于军中,她自己很不乐意,而对你来说,又有受人要挟之憾——石勒要是真拿你姑母来要挟你,“非大丈夫所为也”,则君臣之间难免会留下心结。或许这也是你直到今天还不愿主动为石勒献策的缘故吧?总感觉自己是俘虏、人质,不是部下。

    而如今机会大好,此处距离寿春并不太远,又知江南晋军都已齐集寿春,所以你打算通过我向石勒进言,把你姑母给放了,派人送她到寿春去——

    “我猜裴郎之意如此,未知然否?”

    裴该先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张君只得其一,未得其二。”

    张宾说哦,你还有别的用意吗?说来我听听啊。裴该莫测高深地一笑:“若其一尚不能达成,其二有若空中楼阁,正不必多言也。”张宾心道你又冒新词儿……什么“空中楼阁”,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读来的——“若裴郎能道其二,我便一力促成其一。”

    裴该把身体略略朝后一仰,表现得是稳稳当当,说不着急,我这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安排妥当,就算你现在说服了石勒,要把我姑母送去寿春,我也不会答应——“张君休急,有三五日,时机便可成熟。”

    张宾自诩智计无双,但是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裴该所说的“其二”究竟是指什么……难道说他想先把姑母送走,自己好方便落跑么?晃晃脑袋,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一则不应该再怀疑裴该的忠诚啦,不但是同僚,我们还是知己,总拿老眼光看人很不君子;二则他真要是这么打算的,这“其二”什么时候都不会告诉我啊,还说什么要等三五天,时机成熟了再说。

    这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好奇,当下关照裴该,说你的这“其一”想法,我可以理解,也可以帮忙促成;希望你准备完全之后,赶紧告诉我,我帮你跟石勒说去,然后恭聆你的“其二”究竟是什么。

    裴该貌似挺得意:“我还以为,自身肺腑,全在张君料算之中,不想也有张君猜不中的呀,哈哈哈哈~~”故意给张宾戴了一顶高帽子——“真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也。”张宾连连摆手,说裴郎你是智者啊,何必自谦为“愚者”?裴该说好吧,那我就自称“狂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不过要先等到时机成熟以后。”

    ——————————

    张宾来访裴该的时候,裴该正在伏案抄书。最近数月间,石勒麾下诸军抄掠豫南郡县,因应裴该的要求,发现书籍后不再当劈柴烧啦,全都带回来给他,就此又多积攒了数十卷书。如今在他手上,除了实在散碎、难以拼合的残篇外,已拥有各类图书典籍总计二百八十七卷。

    自从上次在蒙城放……失火,烧损了部分简牍后,裴该便索要来大量牍版,主动抄写、复制,以防再有佚失。各卷有长有短,有全有残,这将近三百卷文章,总字数起码六七十万,足够他抄好几个月的——他又不是光抄书不干别的,再加上整理、注释,顺便记录下自己的读书心得,每天能抄一万字就很了不起啦。

    ——这种速度,哪怕放到前世的网文界,也不算慢手了吧。

    按照裴该的说法——而非想法——最好一部书能有三个拷贝,这样安全系数才能一定程度上得到保证。原本装一套拷贝得四乘车,倘若三倍就得十二乘车……这头疼问题他直接就推给了张宾。既命我总统文教,这点儿便利总得给吧?我手底下一人没有,连抄书吏都欠奉,难道牍版和车乘也不能保证么?我不管,哪怕军行无马,辎重无车,你也得先紧着满足我的需求!

    因此张宾临走前,就习惯性地问问裴该抄书的进度,裴该说还早呢,这第一份拷贝都远未完成,可惜没有能人愿意帮忙——啥,你说让简至繁来协助抄写?算了吧,对于他的学问,我压根儿就没有信心……

    “兖、豫之间,原本文教最为发达,我本以为能够寻来更多书籍……可惜,屡经兵燹,十不存一了。但不知河北又如何?”

    张宾拱拱手,满面笑容地告辞了——裴该还想着河北哪,只要我们一起努力,还怕打不垮那个刁膺么?

    等到张宾离开之后,裴该却不再提笔,而是坐在那里发了半天的愣。然后他找个机会,又把裴氏请至帐外,避人耳目,立谈了少顷。谈话内容很简单——也不敢长篇大论——他只是对裴氏说:“近有机会,可使姑母先归江东。”

    裴氏一皱眉头:“文约故意与我起龃龉,便为了此事?然我当与文约同往江东,绝不先行!”

    裴该笑一笑,心说这女人倒也聪明。便即安慰道:“自当与姑母生死与共。然身处险境,事机瞬息万变,若一旦不能同行,而姑母踯躅,非但难以逃亡,更恐有性命之忧……还请姑母一切都暂从侄儿的安排。”

    裴氏和他四目相对,凝视了半晌,最终微微颔首:“既如此,一切仰仗文约了。但须谨慎,宁可暂不脱虎穴,也不能自轻性命……”

    ——————————

    第二天一早,石虎果然背着铺盖卷儿过来了,就把帐篷扎在裴该寝帐的旁边。裴该一改昨日的态度,对这小年轻抚慰有加,石虎反倒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他确实喜欢拿弹弓打活人——后世史书上都有记载——还在晋阳时便是如此,已经被刘琨责骂过好多次了,甚至有两次还直接挨了鞭子。这回跟随张儒南下,一路上就少见陌生人——打熟人总不合适——所以才到葛陂,从王氏身旁偷跑开乱蹿,一眼就瞧见了裴该。合着裴该也倒霉,面孔甚白,头上巾帻却是黑的,异常鲜明,在石虎看起来,这是个好标靶啊……

    他是瞧裴该孤身一人,又作中原士人打扮,这路货在晋阳没少给自己臭脸瞧,看着就来气,所以都不过脑子,直接拉开弹弓就来了一发。不过好在这熊孩子终究年岁小,还不是后来那个杀人唯恐不胜的暴君,兜里虽然有不少石弹,打裴该却是特意用的半干的泥丸,否则裴该早就头豁脑裂,一命呜呼啦。

    谁想到却因此而闯了大祸,这士人竟然颇得伯父石勒所重,为了这一弹弓,差点儿要把自己给拖出去砍了!石虎这才害怕了,被迫拜裴该为师,扛着铺盖卷过来听他督导。原本以为裴该一见面就会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不定还要罚自己跪什么的,没想到裴该态度倒挺亲切,石虎的心肠也还不是铁板一块,就此渐生内疚之意——早知道先生你人还不错,跟晋阳那票士人不同,我就不打你了,去找其他人来打……

    等都安置好了之后,裴该便召石虎入帐,问他:“可识得字么?”石虎说原本在家乡也学过一些,后来被拘晋阳,王氏还想找个老师给他上上课,刘琨却笑,说:“胡人何必识字?”所以啊——自己的名字是能写的,其它的字就难说;旗帜、标牌是能认的,文章却基本上读不懂……

    裴该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暂时不让你读书,不给你讲文章了……先说说你平常都喜欢些什么吧

    石虎答道:“唯骑马、射猎耳,别无所好。”

    裴该又问:“战阵之事,可有兴趣么?”

    石虎说我既然来到伯父军中,肯定是想要领兵打仗的。随即斜瞥着裴该:“先生是中原人,看似柔弱,不能骑劣马,舞刀矛,难道战阵之事,也有能教我的么?”

    裴该笑一笑:“骑劣马,舞刀矛,不过十人、百人敌耳,我能使汝为万人敌。”

    石虎闻言,精神不禁一振,就问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万人敌”哪?裴该肃然答道:“明大势、知进退,料敌机先,腹有良谋,小可搏大,寡能破众,是所谓‘万人敌’也。”来,我先给你讲讲古代的战争故事。

    裴该这一说起书来,就连支雄、支屈六之类屡经战阵的胡将都听得如醉如痴啊,更何况石虎这种见识有限的乡下熊孩子呢?果然没几句话,便彻底吸引了这小子的注意力。裴该开篇就讲曹操领兵南下,欲图一举并吞荆、扬,结果被周瑜在赤壁一把火,烧得是丢盔卸甲,狼狈而逃。

    他结合史书和演义,讲得非常之细——当然太过无稽的桥段,比方说什么“七星坛诸葛祭风”,肯定是不提的——足足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方才讲完。然后他就问石虎:“汝以为,曹操因何而败?”

第五十五章、毒士

    裴该先给石虎讲赤壁之战的故事,完了命弟子分析曹操之所以失败的缘由。石虎根本不过脑子,张嘴就说:“曹操因胜而骄,亦未能料到东南风起,故此失利也。”

    裴该摇摇头,说这只是最浮面的理由罢了。随即教导石虎,说你再往深一层想,是因为北人不习水战,却强要与江东擅长舟楫的健卒交锋,就算没有周瑜那把火,曹操也很难覆亡敌军,平灭孙、刘。倘若他能够在平定荆州北部后按兵不动,花费一些时间先彻底消化了荆襄的水师,也使北军逐渐熟悉了南方的气候、环境,说不定就有机会啦。

    然而,曹操又势不能在荆州久居,因为他后方还并未稳固,韩遂、马腾在关西蠢蠢欲动,若然趁机取长安而下洛阳,直指许昌,曹操非得仓惶退兵不可——基本上就是前些天张宾提起这段史事的时候,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裴该的判断没有错,石虎这孩子虽然顽劣——终究年纪还轻,目前还说不上“暴虐”二字——但并不傻。从来大忠、大奸都得是聪明人,若是愚蠢、脑筋慢,你根本就上不了位,怎么可能成为千古暴君呢?所以在裴该的引导下,一步步的,石虎就踩进圈套里去啦。

    到得第三日上,裴该正在给石虎讲王濬楼船下益州之事,石虎实在憋不住了,突然间举手发问,说:“我观今日之势,我军比之曹操当年远远不如,而晋人地跨荆扬,聚兵寿春,又比昔日的孙刘为强。此番东征,真能直取建邺,据而守之么?”

    裴该摇一摇头,直接回答他:“不能!”

    石虎就迷糊啊,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伯父还要一意孤行呢?师父您既然知道此战难以成功,为什么不肯去劝谏伯父,收回成命呢?

    裴该笑道:“曹操岂非英雄乎?然亦有赤壁之败。其麾下猛将如云、谋臣若雨,岂无一二能明识天下大势者乎?然亦不能谏阻曹操兵向江东。此番东征之策,乃刁长史向主公所进言,张长史亦极言不可,主公却不肯听……论及亲疏,我不如张长史远矣,即谏亦无用也。”

    石虎一皱眉头,说有用没用的你也得说啊——“我听说忠臣便当犯颜直谏,而非私下喟叹……”裴该摇着头打断他的话:“汝所言,是直臣也,非忠臣也。直臣所博者,虚名耳;忠臣所求者,事功也。若明知谏阻不从,徒惹其怒,何不退而另谋良策?”

    “然则先生可想到了什么良策吗?”石虎话才出口,猛的浓眉一挑,说我明白了——“若论亲疏,我本姓石,为一门宗亲,若往劝谏,或能说动伯父,放弃东征而北还中原。先生正是为此,才对我说曹操南征,以及晋朝灭吴等事的吧?”

    裴该心说这小家伙挺敏的嘛——好在只是小聪明,就目前来看还不见大智慧,当然更重要的是,你新来乍到,无论对我还是对石勒,其实都未见得熟悉。于是略微露出些欣慰的笑容来,但随即便伸手按住了打算立刻蹿出去找石勒的石虎,对他说:“汝虽为主公至亲,然年纪尚幼,又未立寸功,即往劝谏,主公亦未必听从。主公为我,险欲取汝性命,则其信汝也,尚在我之下……张长史劝不听,我不敢劝,便汝前往,又安有成功之望啊?”

    石虎闻言“啧”了一声,身子往下一塌,双手一摊:“那又当如何办?总不能明知将逢败绩,却一言不发,一筹莫展吧?”

    裴该笑笑,说我确实是一言不发,但不见得一筹莫展。

    石虎把身子往前一倾:“还请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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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和石虎,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三天的时间,他却已然大致摸清楚了这熊孩子的脾气,更重要的是,通过如簧巧舌和温柔相待,即便不能使石虎言听计从,但相信只要稍加引导,完全可以让他为自己所用。正是有了这份信心,他才敢利用石虎,真正开始施行自己的逃跑计划。

    于是当石虎问他要怎样才能说服石勒北归的时候,裴该便伸出两枚手指来,缓缓地说道:“计是空口虚言,只有循之而行,才成事功。且若预先即为他人所侦之,计便无效了……”

    石虎有点儿迷糊,问:“先生是说,此计不能告诉给我听么?”裴该摇摇头:“汝若知道了,便须从之而行,且无我命,不得外泄,否则这计便无用了呀。”石虎一拍胸脯:“先生只管说与我听,有何吩咐,我必遵行不悖。且我的嘴最严,绝不会泄露给他人知道!”

    裴该装模作样想了一想,又上下打量了石虎几眼,然后压低声音问道:“汝可知主公最信者何人?”石虎说那当然是张宾张先生了——我虽然才来,但早就听说过张先生是伯父的心腹之臣啦。裴该说好,此事也须张先生协助执行,我说几句话,你帮我转述给张先生听,先看看他作何反应吧。

    石虎双眼放光,貌似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于是裴该叫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去跟张先生说吧。

    石虎领命,一溜烟地就跑去找张宾了,随即屏退众人,把裴该的三句话复述了一遍。张宾那是多聪明的人啊,略一沉吟,已明其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裴郎是佳士,不想竟是毒士!”

    石虎追着问,究竟是什么计谋呢?您既然明白,那就赶紧告诉我吧。张宾摆一摆手,阻止了熊孩子的聒噪,然后反复筹谋,算计每一个细节,最终才一拍大腿:“此计可行。”随即关照石虎,说你回去跟你师父说,我这就去面见明公,为他成“其一”,他便好行“其二”。

    石虎一头雾水而去。张宾便即整顿衣冠,来拜石勒。石勒这几天有点儿烦张宾,因为张孟孙总是跑来跟自己说,江淮难占,不如北归……倘若石勒铁了心南征到底还则罢了,问题就目前这种形势发展,他自己也有点儿含糊了。但既已驻军葛陂,把周边粮草搜罗一空,若是等到天晴后率师东向寿春,是胜是负,总得打过一场才知道;而若就此掉头北返,就怕走半道儿粮草便要耗光啊……

    前进是赌博,虽然明知道胜算不大;后退则是壮士断腕,这个决心可不容易下哪。你且等我再好好想想……张先生你的想法也都说明白了,何必车轱辘话不停呢?就不能等我自己琢磨明白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好意思打张宾的回票,只是一见面就先说:“便要北归,亦须等待天晴,这几日云仍不开,淫雨不息,行军为难也。”

    张宾笑笑,说我不是来说这事儿的。石勒闻言,不禁精神一振,身体朝前一倾:“张先生有何事教我?”

    张宾端坐在他面前,斟酌了一下语句,随即说道:“前日刘越石(刘琨)遣张儒送太夫人及石虎来,裴郎不解,说何不以之为质,而偏要送归明公处呢?越石亦一时人杰也,因何行此下策?”

    石勒笑道:“正因刘越石当世人杰,晋家罕有之将,才不愿以他人亲眷为质。似项羽欲烹刘太公事,岂大丈夫应所当为?”

    张宾说我也是这么跟裴该说的,但他听后,并没有恍然大悟的表现,反倒半晌沉默不语。我这么一琢磨——坏了!

    石勒不解,问他怎么就坏了?

    于是张宾便把自己和裴该前几日的那番对话,有选择性地禀报了石勒,建议石勒派人把东海王妃裴氏送去寿春。不等石勒仔细考虑,他就先伸出两枚手指来:“此举可有二得:其一,据裴郎所说,琅琊王甚德东海王妃,若将之送归,则必敬重明公,如明公之敬刘越石也……”我知道你虽然让程遐回书,骂刘琨是“腐儒”,说什么反正之事,想都别想,但你心里其实还是挺敬慕他的。

    “其二,裴郎去此心病,自当竭诚效命于明公矣。”

    石勒皱皱眉头,说:“昔日裴郎为救其姑,而归从我,如今为何要送她离去?”

    张宾说这问题很简单啊——“姑侄之亲,焉可不救,此孝也。且裴氏女若为蘷将军奴,大坏家声,裴郎岂能无视?然东海王妃早已于归,自当从于夫家,而无久依自家侄儿之理。且我听说前日裴郎为救书籍,轻忽性命,东海王妃责之,姑侄间大起龃龉。彼乃每日哀恸,裴郎亦无面目相对也。”

    石勒点点头,说原来如此——终究只是堂姑侄嘛,又不是嫡亲的。他脑袋里转了几个圈儿,想问那一旦把裴氏送走了,裴该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哪……又一琢磨,张先生主动向我提起此事来,应该是相信裴该不会趁机落跑,也不会从此对我不理不睬的吧。再说了,他当初就跑不了,如今又能逃到哪里去?

    张宾自然明白石勒心中所想——是不是大丈夫,那是面子上的事儿,心里又岂能没有疑虑啊?若是要挟了人质便能使对方俯首听命,傻子才不干哪!刘琨正是料到人质捏手里也没蛋用,徒惹石勒之恨,却不能使石勒低头,所以才会巴巴地把王氏和石虎给送回来的。

    于是笑一笑说道:“今在淮滨建造舟船,距寿春虽三百里,顺水而下,旦夕可至。可使裴郎送东海王妃至彼处,择一舟东下……”既然要送走裴氏,那肯定得让裴该送她直到登船啊,不可能跟辕门前就分手,既不合礼法,裴该也不会放心——“我知明公,或忧裴郎去而不返,然可无虑也。”

    为什么说不用担心呢?因为很明显的,目前裴该最宝贵的是他那些书籍,而不是他的姑母,姑母可以送走,书籍须臾不肯离身——当初他可是差点儿连命都不要了,楞往火场里闯,就是为了救书啊!

    “我观裴郎,已真心归从于明公矣,去其姑母,乃去其心病耳,他必不肯走。且书籍俱在营中,他以保全圣贤之言、国家典章为己任,又岂肯舍弃之?”

    石勒点点头,说书籍为什么那么重要,我是武夫,不明白你们文人的心思啦……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倘若易地而处,把那些书籍换成一匹千里良驹,那我也不舍得走啊,就算想走也得把马一并给骑走喽。

    张宾说对嘛,而且——“东海王妃登舟之后,自可不顾,其登舟之前,二百里陆程,岂可无护卫?请明公遣数百兵卒随行,则裴郎又哪有脱逃的可能?”

    石勒想了一想:“遣兵易也,却不便遣将……否则裴郎还以为我不放心他,难道不会怨怼于我么?”不派将是不可能的,若把兵全都交给裴该,那……那我确实不怎么放心。

    张宾心说裴该真是聪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啦——于是微微而笑:“此事易耳,可将兵卒都交付石虎。彼是裴郎弟子,先生出行,弟子跟随,谁说不宜?”

    石勒一拍大腿,说这个主意不错啊,那……多少还有点儿犹豫。张宾就说了:“今在葛陂,送归东海王妃,正其时也。若待天晴,或将东征,或将北归,则多有不便……”

    石勒心说张先生你又来了,这才聊了多久啊,你又提北归的事儿……好吧,好吧,那就听你的吧,兵也由你来派好了。

    ——————————

    张宾得了将令,喜不自胜,急忙跑来通知裴该。看裴该的表情却并无惊喜,一副本在山人意料之中的淡定嘴脸——其实在等待张宾游说石勒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心里不知道有多紧张呢!

    当下朝张宾一拱手:“多谢张君——然,此计若成,主公或会迁怒于我,还请张君救我性命。”张宾说那是自然的,而且经过我今天的观察,明公北归之意渐生,相信他事后可能会发点儿火,但不至于重责裴郎你啊。

    裴该说好吧,但赶早不赶迟,明日清晨,我便启程,领着石虎,送姑母到淮滨去坐船。

    这一晚上他就压根儿没睡,翻来覆去的这个紧张啊,并且把计划中的每个细节又都反复筹谋了好几遍——从来细节决定成败,尤其这般行险之计,一个小破绽或者小失误就可能前功尽弃,那真是丝毫也马虎不得。

第五十六章、利用

    第二天一早,张宾拨来了三百名健卒,并将一张兵符交到裴该手上——若无兵符,他就调动不了船只送裴氏走啊。裴该也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即命裴仁驾车,载着裴氏和芸儿,离开葛陂的胡营,迤逦向南方行进。

    他没想在胡营久住,所以身边还是当日简道送来的那几名奴仆,也没新招人手,也没多买奴婢。那对老夫妇只能做些杂事,基本上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必跟从,还则罢了;裴熊他也不想带,因为那小子太能打了,带在身边是最大的障碍和不确定因素,还是老实给我留在胡营里吧。

    裴该曾经考虑过,若能收服了裴熊,或许可以成为自己逃亡计划最大的助力,故此对他与对旁人不同,不但待遇优厚,还时常与之恳谈,询问他家中情况、成长经历。很明显裴熊的出身并不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而这年月也没有给奸细、间谍编造完美履历的习惯,裴该问不到三句,也便当场露馅儿。可是裴熊没本事现编瞎话,却也不觉得羞愧,一旦问答中出现破绽,并且被裴该当面揪住,他就装傻充愣,缄口不言,倒搞得裴该如同狗咬王八一般——无从下嘴处。

    裴该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但凡不懈地努力下去,迟早能够收服裴熊的——那人虽然不见得很傻,但明显没有太重的心机,更没学问,哪是他裴文约的对手呢?——问题他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都浪费在裴熊身上。再加上身周群敌环伺,他也没有机会测试裴熊——那小子会不会协助自己逃跑呢?在没有百分百把握的前提下,可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想法啊!

    他觉得谨慎起见,还是把周边所有人——裴氏除外——都当成敌人为好,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跟王赞似的,一迈脚就踩进徐光、曲彬的陷阱里去了。就连芸儿他也并不是十分放心,曾经关照过裴氏,不要把逃亡的想法泄露给芸儿知道。终究那女子年岁太小,心性未足,又跟蘷安睡过……固然两人分别已久,那是蘷安不把露水夫妻放在心里,未必芸儿就一定怨恨蘷安。这年月男子普遍把女子当作附属品,而女子受环境、时论的影响,绝大多数也皆习以为常,甚至甘之如饴,尤其是这种没啥文化,又从小与人为奴的小姑娘,天晓得会不会日后生情呢?

    当然啦,芸儿是必须要带上的,她是裴氏之婢,不是自己之奴,跟着裴氏一起走本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且她还曾经保护过裴氏,总不忍心留她孤身一人沦陷于胡营。但裴熊就不带了,并且裴该临行前还特意关照裴熊,说你好好看着我那些宝贝图书,别让不文的胡兵趁我不在给糟蹋了,若是损了一枚竹简,我必要砍你的脑袋!裴熊拧着眉毛,歪着脖子,貌似有些不情不愿地俯首应诺。

    裴该就光带上了裴仁,一则裴氏的马车必须有人来赶——总不可能让他堂堂裴文约给姑母驾车。二则经过观察,这个裴仁无论本领还是心机,又都在裴熊之下,应该会比较好糊弄一点儿吧。

    裴该和石虎骑着马走在队列之先——石虎在军营里憋了好几天了,虽说师父讲古挺有趣,但终究不如骑马、射猎好玩儿,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回终于迈向了广阔天地,不由得五官舒展开来,那张脸就跟开了花儿似的。

    两百多里地,并非一日可至,当晚即在野外扎营而宿。军士燃起篝火,裴该和石虎笼火而坐。裴该左右望望,让那些守备的兵丁离得稍远一些,然后压低声音问石虎:“此去当如何做,汝已明白了么?”石虎说师父你放心,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裴该笑笑:“说来我听。”

    那么昨日,裴该究竟让石虎给张宾递了哪几句话呢?

    第一句:“我请亲送姑母登舟,以赴寿春。”第二句:“可使兵护送,以至水寨。”第三句:“石虎主公之至亲也,兼又年幼,可使同行。”

    三句话转述过去,果然张宾立刻就悟了。石虎回来禀报,裴该便把自己的计策,说成是和张宾共同的谋划,一步一步,详详细细地向石虎布置、安排了一番。如今他再问起来,石虎便低声答道:

    “此去护送先生的姑母,直至淮滨登舟,以向寿春。伯父听信那刁膺之言,欲沿淮而下,直至建邺,在淮滨建造舟船。故等到了彼处,我便指挥这三百兵,杀尽船工,焚烧舟舰,荡毁水寨,则自然东征不得行,伯父便只能北归中原了。”

    他本想得到裴该的赞扬——你瞧我记得多清楚,说得多有条理——却不料裴该轻轻摇头:“此张孟孙之谋也,而非为师之计……”

    石虎当场就蒙了,唉,师父你昨天就是跟我这么说的呀,还说是你跟张宾共同的谋划,怎么临上路却又改主意了?!

    ——————————

    裴该被迫栖身胡营半年多的时间,就从来也没有打消过落跑的念头,因为即便按照历史的正常轨迹运行,石勒即将创建的后赵帝国,那也仅仅是一个半中国化的极其松散的政权而已,完全不符合裴该的理念,为这样的国家服务,实非所愿也。

    尤其石勒一辈子都做不成中国人,再加上自身的部族太过小弱,所以就必须哄抬羯人甚至全体胡人的地位——这也是小族临大国所不得不为之事。他讳言“胡”、“羯”,称胡人为国人,虽然不至于跟蒙元似的从制度上就把百姓分成三六九等,但外族凌驾于中国人之上,这跟蒙元、满清也没啥区别了。

    裴该又岂甘心做二等公民?虽说他这种中国读书人,石勒向来另眼看待,就好比蒙元建基,也有汉人世豪,有顺德一脉,满清则前有三藩汉王,后有汉人督抚,但你总不忍心瞧着同种——起码是这一世的同种——百姓遭到区别对待吧?

    史书记载,石勒曾经提拔参军樊坦为章武内史,樊坦前来辞行的时候,石勒见他衣冠破旧,非常吃惊,问说你为什么那么穷啊?樊坦脱口而出:“都是羯贼到处抢掠所至,应该找他们要补偿!”说完话才想起来触犯了禁令,赶紧磕头告饶。石勒倒是不以为忤,还笑笑说:“我的禁令是防那些俗人胡说八道的,不关你们这些老书生的事儿。”

    说是不关老书生的事儿,可樊坦不还是被抢了吗?从来上行下效,上面敢发布禁言“胡”、“羯”的命令,下面的胡人、羯人就敢登鼻子上脸。将来裴该也碰上这种事儿该怎么办?也跑去向石勒哭诉?还不够丢人吗?!

    所以啊,他必须得落跑!那么该怎样才能顺利离开胡营呢?当然首先必须取得拘禁者的信任了。裴该一开始谋算的是石勒,但后来发现张宾才是最好的欺骗目标。作为一代枭雄,石勒的疑心病自然是很重的,除非长期为他服务,屡建功勋,否则很难赢得他的信任。张宾则不同了,裴该靠着前世对《晋书》一定程度的了解,再加上超前的理念,想要跟上张宾的脚步,被他引为同道,其实并不算太困难。张宾虽然多智,疑心病却没有石勒那么重,而且读书人之间也比较好找共同语言——只要迷惑了张宾,自可利用他来影响石勒对自身的观感。

    第二步,则是要设定一件貌似可以牵绊自己脚步的事物,使得张宾误以为只要掌握此事物,裴该即不舍得落跑。其实裴该最难舍弃的是裴氏,但他是要拉着裴氏一起逃跑的,总不可能把裴氏留在胡营,为自己转移视线,故此特意设局,假使裴氏和自己产生龃龉——如此则无论石勒也好,还是张宾也罢,都不会想到用长久控制裴氏的手段来牵系他裴文约。

    好在这年月无论胡、汉,人们普遍不把女性当作可与男性平起平坐的存在,对于裴该去而复返,胡营约三事,都以为他是救亲,而不会想到仅仅是救一个对自己有恩的女人。但裴氏终究不是裴该的嫡亲,想要逐渐加以切割,难度也不甚大——使裴氏每日哭泣,怀念往昔钟鸣鼎食的生活,乃至牵挂司马睿,自然也都是裴该的授意。自从“姑侄龃龉”的字谜被裴氏顺利破解后,这就成为了二人间密传消息的最佳手段。

    在特意与裴氏做了一定程度上的切割之后,裴该设定来牵绊自己的,自然就是所谓“圣人之言,国家典章”了——这手段还在许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逐步施行了,要一点一点把敌人往沟里带。拿几车书当宝贝,石勒明白不了,张宾则必能理解,为此裴该还特意演了一出戏,自己放火,自己救火——就利用蘷安留下不少兵卒帮他守门的机会,可以把自身受伤的机会降到最低。

    就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指的史书上所说,石勒谋取建邺之日。然而真等到了葛陂,裴该才赫然发觉,原来自己前世读书不细,搞错了位置……别说建邺了,这儿距离寿春都有好几百里地哪,可该怎样寻机落跑才好?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势又不能回头,而且时机稍纵即逝,真等石勒启程北归,按照张宾所策谋的路线往据邯郸、襄国,那就更远啦,逃跑难度更大。因此他只得冒险,原本想要用来作为棋子的是向来关系打得不错,又分明心思较粗的支屈六。当然啦,支屈六终究是胡营宿将,就算没智谋,起码有经验,想要在他面前耍太过分的花枪,被识破的几率也不算低……

    好在老天保佑,突然间天降一个石虎下来!这孩子就资质来说,可能比支屈六要聪明,但终究年纪轻、见识浅,比较容易糊弄,而且更重要的是:石虎初来乍到,脑袋里就天然缺了一根弦——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裴该会要落跑?!

    无论石勒还是张宾,起码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防着此事的,即便裴该再如何努力来博取他们的信任,这记忆频段也不会消失,若遇蹊跷,自然重会想起;而支屈六曾经留守许昌,张宾关照他监管裴该,脑袋里也有那根弦存在;只有石虎,天然欠奉。

    若非要利用石虎,裴该当日又岂会轻易松口,甚至起意收石虎为徒?即便石虎目前还不是暴君,很可能因为裴该的穿越,蝴蝶翅膀的影响,成长为与历史上截然不同的一个人……谁管日后如何?为了千万生灵考虑,就必须要先提前弄死他!

第五十七章、临水三射

    裴该一行人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便顺利抵达了目的地淮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淮滨并非正式地名,只是一个临时称呼而已,此地位于淮水北岸,在汝阴郡原陆县境内近两千年后,这里将会真正诞生一个淮滨县。石勒为了进取建邺,在淮滨修建了船厂和水寨,修造船只,不过因为人手不足,进度很慢,因为技术力低下,也根本造不出什么大船来。想要乘舟沿淮而下,击破司马睿麾下水师,简直是天方夜谭,顶多也就协助运送些粮秣、物资,策应大军东征而已。

    石勒日益感觉刁膺的谋划不靠谱,战船难成,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所在。

    原计划要建造蒙冲、斗舰二十艘,结果两个多月时间才刚搭完两艘的架子;欲建走舸百条,目前也仅仅完成了不到二十条而已。裴该领着石虎进入水寨巡视,指指一条看似比较靠谱的走舸,那意思:这船我要了。

    随即手执兵符,命令驻守的小军官准备好水手,把裴氏连带马车都运送上去,然后才注目石虎,微微挤一挤眼睛:“主公的吩咐,汝可即去办理,不必留侍于我。”即将兵符交予。

    石虎跃跃欲试,表情相当的兴奋。其实还没等见到船只呢,他就一副随时打算从裴该身边落跑的样子,此番终于得了令,当即好似脱缰的野马一般,抢过兵符赶紧就跑掉了。

    裴该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略略松了一口气到目前为止,计划的施行还算圆满。

    想要完成他的逃跑大计,就必须牢牢地拢住两拨人马,一是张宾所拨付,跟着他前来的那三百士兵,二是船厂、水寨中人员要知道水寨中也驻守着四百多名兵卒,还有相当数量的船工、水手呢,裴该必须能够随意驱策他们,才可能顺利地夺船而逃。

    前一部分,只要糊弄住了石虎,自不难加以掌控,而至于后一部分这年月普遍低下的文化水平帮了他的大忙。若在前世,以裴该或者石虎的身份,想要调动一支并非自己统属的军队,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只是让你送裴氏上船,前往寿春,自然公文上会写得一清二楚,执行者说不定还需要先打个电话核实,才会听你的调遣。但在这时代,即便发下了公文,那也得有人能读得懂才成啊,普通小兵哪有几个识字的?

    更何况胡营中,就连一流大将,比如桃豹、支屈六等等,甚至于石勒,那也斗大的汉字认不得一箩筐嘛。

    所以张宾也只是交付了一枚令符而已,裴该自能手持令符,肆意假传将令只要先诓住了石虎。再加上水寨中兵马大多是才刚收降不久的所谓“楚夷”,也就是楚地一些乡下地主武装除了他们,谁懂造船?谁肯临河而守?又哪敢怀疑从葛陂大营过来的这几位贵人呢?

    裴该就此顺利地护着裴氏上了那条走舸,不过先不着急走,因为要等石虎先动石虎虽然意识不到裴该想落跑,但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裴该登上船,扬长而去吧。原计划是让石虎去焚烧其余船只,并且杀戮船工、水手,以绝石勒沿淮东征的念头,趁着水寨大乱之际,裴该便可顺利逃走。但是裴该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想把石虎支得更远一些。

    昨日晚间,他悄悄地对石虎说,张先生和我原本的谋划确实是烧船毁寨,然而此事必然大大触怒主公,希望靠着你和主公的亲眷关系,他不至于砍你的脑袋,想不到你倒真敢冒这个险,应承下来啊。

    一般人自然不敢冒这种险,但石虎不同,一是这熊孩子够莽撞,不怕闯祸,二是他也仗着是石虎的堂侄,多少有些有恃无恐。但是裴该说了,张先生可能想得不深,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弟子,老师我就得为你多考虑考虑即便主公不会杀你,也一定会重罚你啊,我又于心何忍?

    石虎一拍胸脯,说为了伯父的大业,我自愿闯这个祸,先生不必思虑过深不过听他语气,对于裴该假惺惺的关心,还是挺感动的。完了就问啊,先生说要改变计划,难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伯父将来对我的处罚吗?

    裴该故意拧着眉头,说:“此事亦颇不易,汝若不敢,便当我所言无稽,不必听从。”熊孩子最受不得激,当即便说我连烧船毁寨都敢干,还能有啥不敢的,先生你先说来听听?于是裴该便竖起手指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自淮滨而至寿春,三百里水路,若顺风时,一日可至。闻听晋人于寿春之西,淮水、汝水交界处的巨灵口,沿岸立堡砦十余座,以备我方水师。若汝敢乘船而下,攻取其一二,再焚舟舰,则主公罚汝必轻。一则汝为主公亲眷,又是少年,而能勇袭敌堡,主公必喜,喜汝之功,自可抵消擅自毁船之罪;二则汝可直言晋人守备严密,难以攻取,为全军计,才听我所命,不得不行此下策……但不知汝敢是不敢?”

    石虎一听啥,有仗打?当即雀跃。裴该心说我就知道,你这种小年轻还不知道战阵凶险,肯定闻战则喜,不怎么过脑子就会往前冲……随即试探性地说道:“我未经战阵,便不与汝同去了,自在淮滨等汝胜利归来吧。”石虎想都不想,就回答说:“自当如此,先生贵重,岂可身历险地?自当由弟子杀去立功!”

    若是换了别将,比方说支屈六,即便认同了裴该的谋划,也不会把裴该一个人孤零零扔在水寨中,必然会派人守护啊,但石虎年轻识浅,经验欠缺,脑袋里就压根儿没有这根弦。所以他一从裴该手中拿到兵符,当即就带着那三百人,“呼啦”一下全跑啦,随即召集守兵、水手,登上其余那些船只,张开船帆,顺风顺水就直奔巨灵口而去了。

    裴该假意送裴氏登船,命裴仁在岸上看守自己的坐骑,说等我下船了再换你上,好帮我姑母驾车从此你就跟着姑母为奴好了。他凭舷眺望,等见到石虎扬帆启航,当即下令:“拔碇!”船长就问了,咱们是跟上前面那些船只吗?裴该摇摇头:“直航南岸。”开玩笑,我才不跟着石虎去送死呢,最好这熊孩子被晋军砍成三段,抛尸江中才好。他这一计,既是为安全着想,要把石虎远远支开,也是为了试着弄死这个未来的暴君!

    就希望守堡的晋军靠谱一些,别放他活着回去啊。

    水手们不敢违令,当即拔碇扬帆,船只解开缆绳,便缓缓地驶离了岸边。裴该手扶船舷,眺望岸上,只见裴仁面色惨白,连连跳脚,摆手呼唤,裴该却理都不理我这计划原本冒险,其中有诸多破绽,原本还想着见招拆招,全靠这三寸不烂之舌来弥补的,想不到竟如此的顺利。可见苍天庇佑,不欲使我长期沦落胡营也我这次穿越,一定是能够做成大事的!

    身后传了脚步声,就听裴氏的声音响起来:“文约,此番……”他正打算回头,忽听耳畔响起“嗡”的一声,似为金刃破空之响,并且一股劲风刺得脸颊隐隐作痛。略一凝神,便即反应过来我靠有人朝我放箭!

    裴该不禁大吃一惊,也不去管裴氏了,急忙循着箭支射来的方向遥遥望去,只见距离自己约摸六七十步远的岸上,一人驻马而立,手端一张大弓,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对,裴该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我靠裴熊这混蛋,不是让他看守书籍吗,怎么竟然追过来了?!

    只见裴熊张开阔口,随即便有喊叫声远远传来:“主人今弃我等,欲往哪里去?”

    裴该扯着嗓子回答他:“奉命出使江南。”

    裴熊冷冷一笑:“何必诓言?”随即高叫道:“好叫主人得知,某非晋人也,本辽西公(段勿尘)本部鲜卑小率,战败而降于郡公,跻身部曲,乃受命监护裴先生……”裴该心说我还以为这混蛋是张宾派来的,原来竟然是石勒亲自下的命令幸亏我没试着把他扯上自家的船来!

    “郡公当日便有关照,若裴先生欲逃时,便可取其性命,不必上禀!”说着话,裴熊又再搭上一支羽箭,拉弓如同满月,远远地就瞄准了裴该。

    水面开阔,这条走舸上又没有什么遮蔽,裴该真正躲无可躲那第一支箭分明是警告,不是真想射他,这第二支箭就难说了……而第一支箭就能擦着裴该的脸颊飞过去,可见裴熊箭法甚是高明,那这第二箭还有射失的可能吗?裴该不禁心中暗叹:这真是峰回路转啊……我才在感谢老天,谁想老天爷这么不靠谱果然迷信思想要不得啊!

    也罢,只要裴氏能够顺利逃往江南,使我大恩得报,就算死在这里,也可无憾了。

    眼见裴熊松了弦,箭若流星,就直朝自己面门射来。裴该都打算用脸去接了,突然之间,耳畔一声:“文约小心!”一道白影便即飞纵而至,遮挡在了他的身前正是裴氏。裴该想也不想,当即伸出手去,用尽全身力气把裴氏朝侧面一扯,竟使她摔跌在了船板上,随即就又听“嗡”的一声,那支箭紧贴着自己颈侧飞过。

    裴该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但他强自稳定情绪,仍然扶着船舷稳稳站立,怒目瞪视裴熊。裴熊随即搭上第三支箭,瞄准裴该,大叫道:“裴先生仍不肯返回北岸来么?!”裴该心说这船怎么行驶得这么慢啊,但出百步之外,估计裴熊那混蛋就必得弃弓而退啦……即便生死一线之间,他也不肯低头,因为知道一旦丧失了这个机会,不但再也无法落跑,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啊左右是死,还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于是扯着嗓子大叫:“恶奴,竟敢弑主怎么连主人也不会叫么?裴先生岂是汝唤得的?!”

    裴熊不再喊话,再次松弦,一箭射出。

    裴该不禁把眼睛一闭,心说:混蛋,这回你不会再射不中了吧。但连过了好几息的光景,却并没有箭支入肉的感觉,耳听着岸上裴熊大叫道:“三射不中,岂非天意乎?!”

    裴该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只见裴熊正举弓向天,连叫三声:“罢,罢,罢!”随即一带缰绳,拨转马头,便即扬长而去了……

    裴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就觉得腿脚酸软,几乎瘫倒虽曾不惧死生,但事后想起来,却有无尽的后怕。好在这一切终于全都结束啦,我终于逃脱了贼穴,从此如同虎入深山、龙游大海,自可畅意遨游!

    (第一卷“宇宙初倒悬”终)

第一章、迎驾

    建邺即汉时的秣陵县,属扬州丹阳郡——献帝建安十六年,孙权将治所从京口迁至此处,翌年即改其名为建业。不过孙权数年后即迁居于鄂,更名为武昌,旋即于彼处称帝,虽于同年秋迁回建业,并且开始建造宫室,但太初宫、仓城、西苑等全都修得富丽堂皇,整座都城的城壁可始终没能立起来。

    建业外城北起鸡笼山、覆舟山,东到燕雀湖,西近石头津,南跨秦淮河而至长干里,占地面积非常广阔,但直至吴亡,都只有低矮的土墙围绕而已,甚至于部分外郭竟然是插竹为篱。别说毫无一国之都的气概了,就连乡下土地主的坞堡都大有不如。

    所以后来末帝孙皓就住得很不爽,执意迁都武昌。但谁想老百姓却对这座半开放式的城市很满意,民间遂有俗谣,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最终孙皓只得灰溜溜地又迁回来了。

    西晋灭吴之后,即更其名为“建邺”——建业的意思一说是“建功立业”,还则罢了,另一说则是“建基立业”,那就不能忍,所以必须改名。而且旧吴宫室虽然多得保存,却把城池外郭全部拆毁,使宫室与东南方向的丹阳郡城形成一种双子城的模式。一直到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入居建邺,才把竹篱笆又重新给插起来。

    城壁虽然很难看,但数十年间为一国之都,而晋军南下也并未加以太大的破坏,使得建邺城人口汇聚,城内巷陌纵横,街市亦极其繁华,俨然东南第一大邑,甚至比起很多中州名城来——只要不是洛阳、长安、许昌之类做过都城的——也毫不逊色。

    这一日朝食才过,忽见原本的东吴宫城,如今的镇东大将军幕府西门大开——仍用孙吴时旧名,称白虎门——随即旌幡招展,马车(也间杂了不少的牛车)辚辚,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得门来,即向正西方向进发。

    队列经过集市,士民百姓纷纷站立在道旁,引颈而望。这年月贵人出行,还没有店铺上板、居民闭户的“净街”传统,只要别靠得太近,便任由围观,甚至是指点评论;而老百姓日常娱乐生活贫乏,三不五时围观贵人出行队列,也就成为一种难得的消遣——不仅仅是八卦心炽燃而已。此俗旧已有之,并且涵盖全国,不是南人独有的传统——想当年秦始皇出巡,项籍、刘季等草民就也能站在道旁看西洋景,由此还流传了“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两句千古名言下来。

    而此刻,几名江南士人就正站在百姓群中,腰杆挺得笔直,不象很多底层泥腿子似的躬腰曲背,还朝着队列行礼。他们毫无顾忌地指点着出行队列,品头论足,言辞甚不恭敬——当然啦,都是北人所谓“鸟语”一般的吴音,反正官家人也大多听不懂。

    其中一人就问了:“琅琊王盛排仪仗,不知欲往哪里去?”可是朋友们跟他一样,全都是白身,这问题自然也没人能够回答得了,只是纷纷摇头:“北伧之事,谁能晓得。”随即又有人恨声道:“都怪顾彦先(顾荣)那老匹夫,勾引北伧南来,抢夺我等田地、房屋、饭食,是可忍……”这个胆大的家伙话没说完,就被朋友捂住了嘴巴:“慎言!北伧犹可说,南贼不可骂。”

    顾荣他们都是江东土著,广有田产,是真正的大地主、地头蛇,而且听得懂咱们说话啊,你不要命啦,竟敢这么大声儿指责他?

    另一人手搭凉篷,看了半晌,突然叫道:“非止琅琊王,今日五王并出,此事可不简单哪!”

    ——移镇江南的,并不仅仅一个琅琊王司马睿而已,此外还有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和彭城王司马纮,故此后世就称之为“五马渡江”。

    先前设问的士人不禁大惊小怪起来:“难道说他们想要落跑不成么?!”

    不久前有消息传到建邺,说胡贼石勒亲率数十万精兵,屯扎在葛陂,欲图南侵——而且这回的目标不是荆襄,正是咱们建邺。这前线打仗是胜是败,战报还没有传回来,就忽见五王欲待离城而去……不会是吃了个大败仗,所以那些北伧坐不住了,打算落跑吧?

    有人顿足骂道:“我固言,何不使王江州(王敦)抵敌,而偏遣纪扬威(纪瞻)?彼南人也,如何懂得打仗?”众人纷纷应和,是嘛,打仗这种粗事就应该交给北伧嘛,咱们都是文弱而和平的南方人,天生就不该上战场啊!

    有人悄悄地就朝后缩,打算赶紧回家去收拾行装,一看情况不妙,咱们也赶紧落跑为是,别让贼徒杀进建邺,到时候北伧、南人,玉石俱焚就不妙了。好在还有头脑比较清醒的,安慰众人不必慌乱:“若北伧欲逃,或出南门往吴中去,或出东门往京口去,又何必西出?”那不是迎着叛军而上吗?五王哪有这胆子?

    可是随即就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或贼兵尚远,故欲自石头津乘舟,先西上再南遁,亦未可知也……”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我家大业大,收拾起来比较麻烦……

    ——————————

    五王的队列出得西篱门,果然直奔石头津而去。

    所谓石头津,因位于石头城下而得名。石头城据传始筑于战国时代的楚威王七年,其后毁弃,一直到孙权移镇至此,才在城西石头山上重筑,堞台密布,为的是扼守长江险要,拱护都城建业。

    据说附近之山全都是土山,山上无石,而唯此山有石,故名石头山;山上建城,乃名石头城;那么山下的津渡,自然也就被叫做石头津了。

    石头津附近与城内不同,不再许人围观,早有王府卫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津渡团团包围了起来。五王的队列来至码头旁,便即停住,众人纷纷下了马车或者牛车——不仅仅五位藩王,还包括了不少的王府属吏,以及北来官僚。

    ——司马睿的心腹,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建业城统治者王导王茂弘,以及才刚被人悄悄咒骂过的顾荣顾彦先,也赫然在列。

    众人三五成群地扎堆,低声交谈。时候不大,忽听码头上有人高叫道:“来了!”随即便见一条巨大的楼船自上游排波踏浪而来。无论藩王还是官僚,都赶紧整理衣冠、掸净浮尘,然后按身份高低列着队向前迎去。

    楼船靠近码头,船帆收落,速度逐渐趋缓,随即慢慢地靠上了江岸。船上放下踏板来,就见一名锦衣侍儿扶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人,迈步踩上踏板,直向岸上行来。

    琅琊王司马睿站立在队列之先,见到这贵妇人不禁是热泪盈眶啊,急忙小步趋前,然后一撩袍服,竟然拜倒在地,口称:“侄儿恭迎叔母!”后面诸人见状也几乎全都拜倒,唯独鹤立鸡群着三个: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和汝南王司马佑。

    这下船来的贵妇人,自然便是东海王司马越的王妃裴氏了。司马睿之所以跪接,是因为他比司马越要小着一辈儿,故此恭迎尊长。而西阳王他们仨则和司马越同辈,即便爵位较低——如西阳王乃是新晋的县王,汝南王倒是比东海王更为尊贵的大藩——那也没有跪着迎接嫂嫂或者弟妹的道理啊。

    至于彭城王司马纮,他比司马睿还低一辈儿呢,自然当跪,而且称呼裴妃也是——“叔祖母”。

    裴妃见状,不禁吃惊,赶紧过来双手搀扶:“我不过一孀居妇人耳,大王何必行此大礼?”

    司马睿不敢沾婶婶的手,对方一虚搀,他也就趁势起了身,但腰仍然躬着,手仍然拢着:“族礼不可废也,叔母是长辈,孤自当跪迎——都是孤无德无能,乃使叔母陷身险境……”说着话眼泪真掉下来了,赶紧抬袖子去擦。

    裴妃也不禁黯然,可是还必须强打精神,去跟其他几位藩王见礼,然后一抬手:“诸位请起。”司马纮、王导、顾荣等人这才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随即裴妃就侧转身招呼:“文约,来此。”然后向司马睿介绍:“设无文约相救,我恐将埋骨胡营,再难与大王相见了……”

    裴该一直错后着裴氏几步,听得召唤,这才赶紧踩过踏板,下来平地,然后拜谒司马睿。司马睿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膀子,不让他跪:“孤已听闻矣,裴卿胆大智深,斯能于群胡环伺中卫护叔母,又能同出虎穴,来我江东。钜鹿成公有子若此,必可含笑于九泉之下……”

    ——————————

    他们跟这儿亲戚相会,互道别情的时候,王导悄悄地蹩至一旁,伸手招呼一名才刚从船上下来的军吏。待那军吏来到他面前,躬身施礼,王导就压低声音问道:“寿春如何?”

    裴氏姑侄抵达寿春的消息,好几天前就由快船送到建邺来了,内中曲折,扬威将军、都督京口以南至芜湖诸军事纪瞻纪思远也写了一封长信来叙述,不仅如此,信内还附加以寿春前线的军报。根据纪瞻所说,石勒主力仍然屯扎葛陂,而在淮滨建造舟船,似有经水路东犯的企图,所以他一直严密戒备,并在巨灵口修建了十六座堡垒……

    果不其然,贼兵乘着船就气势汹汹杀过来了,其将据后来裴该所说,乃是石勒的从侄石虎。纪瞻在军报里写得很详细,说石虎所部约三千人,都是羯胡精锐,乘坐斗舰十艘、走舸四五十条,极其的悍勇,故此连破七堡。好在自己调度得当,急忙遣将往救,这才阻遏住了敌势,并且于巨灵口设伏,大败敌军,杀伤甚众,石虎仅以身免……

    而且随后侦知,估计石虎是被我军杀怕了,逃回去以后便直接放火烧毁了在淮滨的造船厂和水寨——“裴文约顿足痛惜,不得擒斩石虎也,然瞻以为,此战大挫羯贼锐气,使其不敢正眼以觑我江东,正不必大加杀伤。且若杀石虎,则与石勒仇无可解,彼必倾力来攻,恐非国家之福也。”

    石虎那熊孩子确实很悍勇,而且运气也好,竟然被他杀出了晋军的重重包围,安全逃归淮滨,裴该虽然惋惜,却也无法可想——事实上他们从淮滨横渡至于南岸,然后乘坐马车前往寿春,等到的时候,那仗都已经打完好几天啦。这一是因为道路不熟,二是因为……堂堂裴文约,平生这还是第一回亲自赶车呢……

第二章、参乘

    其实在裴该穿越前,原本的时间线上,大概一个多月以后,石虎确实领兵跟晋军见过一仗,那可以算是石季龙的初阵。根据史书记载,当时石勒已经决定放弃东征计划,转道北归了,但恐晋军追击,所以才派石虎率两千骑沿淮向东,以觇晋军动向。正好江南的运粮船经过巨灵口,石虎一见大喜,就率兵前往劫掠,结果将士争抢米、布,一不小心就踩进了晋军的埋伏圈,导致大败,光掉进淮水里淹死的就有五百多人。石虎奔逃百里,这才会合了石勒的主力,结果还导致全军皆惊,以为晋军这就要杀过来了……

    在这条时间线上,王导接到战报,当即写信关照纪瞻,要他严密防守,切勿轻易出战——千万别以为打了个小胜仗就了不起啦,我方各路兵马尚未集结完毕,而石勒主力也还完整,故此当以固守为上。于是石勒就安安稳稳地离开了葛陂,掉头回北方去了。而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情况也差不太多,石勒会合石虎后,便即重整士卒,严阵以待,然后晋人恐有埋伏,退返寿春,不敢出来了……

    在这条时间线上,纪瞻在那封信里还说了,他询问裴该相关石勒军中情况,据裴该判断,羯贼粮秣将尽,而且因为不习惯南方湿冷的冬季气候而疾疫丛生,所以不日便将北归,建议大军溯淮而上,狠狠咬住他,只要牵绊住敌人一两个月,则贼军必溃;最不济也看准机会,等敌北归时从后追杀,必能获得大胜。但是纪瞻说裴该年纪轻,又不懂打仗,我不认为他的判断有准儿……王导在回信中赞同纪瞻的看法,说只要大军汇集,石勒见无隙可趁,迟早是要退兵北返的,正不必轻易出击;至于追击么……也未必靠谱,还是以守备为上。

    这回王导再问从寿春过来的军吏,对方回答说:“贼军已北遁矣。”王导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笑笑:“不想竟被裴文约侥幸言中。”

    等问完了前线战况,王导这才转过头来和裴该见礼。当日司马越军中参谋,数量最多的就是王、裴两家人,王导虽然离开得比较早——被借调去了司马睿幕府——但跟裴该也是见过一两面的,故人重逢,不禁唏嘘万千。然后他又提醒司马睿,说大王您请收泪吧,江边风大,还是把东海王妃迎回建邺城中再叙话不迟啊。

    这会儿裴氏的马车也从楼船上运下来了,早已不是当日渡江时候的那一辆,纪瞻给换了乘华贵的厢车,描金绘银,极其的富丽堂皇。但马还是原本那两匹,因为寿春晋军中实在找不出来更为神骏的畜牲了——即便北人只是用来拉车的。于是裴氏就在芸儿的搀扶下上了车;裴该有点儿茫然,不知道是该跟在后面走好,还是问王导要匹马来骑好——可是瞧这四周,貌似也没有可以骑的马吧?司马睿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文约,可来与孤同乘。”

    裴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声谦辞,但司马睿却不肯放手,还是把他硬给扯上了自家的马车。两人都在悄悄地互相观察对方,司马睿见裴该上车之后,不敢安坐,却挺着腰做跪姿,心说这小年轻很不错啊,既很谦抑,不自矜功,又知道轻重,或许可以重用吧——当然得先王导点头才成。

    其实裴该只是受不了这年月没有避震系统的马车而已,你说这要是屁股落坐,靠着臀肉缓冲还则罢了,跪坐在车上,就不怕把双腿给颠断吗?我还是跪着吧,方便随时改换姿势,一旦翻车,跳下地也容易一些……

    裴该观察司马睿,就见这位琅琊王也就三十多岁年纪,浓眉大眼,方面广颐,胡须疏落而整齐,一副忠厚之相——跟记忆中整天板着脸,气雄威重的东海王司马越差得很远,根本就不象是一家人。司马睿身上几无威势可言,就连说话都显得那么的温和、柔婉,跟前世见过的那些整天面向领导而非普通群众的小官僚没啥两样。

    后世对这位未来晋元帝的评价普遍不高,说他“失驭强臣,自亡齐斧”,“仁恕为怀,刚毅情少”,总之就是一没什么本事的老实头。所以要“王与马,共天下”,王氏贡献智与力,他司马氏贡献名分,仅此而已,若失了王,这马根本就立不住。

    东晋前期江东土著和北方侨客之间的矛盾很尖锐,其实晋元帝大可以利用这一点,以协调者、平衡者的身份居中掌握权力,但他偏偏就把不稳,反倒闹得南人北人都联起手来反对他的政策——乃有王敦之乱。看起来司马家的智慧真的从司马懿开始三代人就已然用光了,而阴狠、狡诈者,也都在“八王之乱”中被杀了个干尽,剩下尽是司马睿这种没蛋用的货色……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考虑,真要是司马颖、司马越之流南渡,说不定南人连敷衍都不敷衍,直接就全反了——那种君主咱可伺候不起啊!

    相比起石勒来,司马睿就是一口猪;而貌似相比起张宾来,一代名相王导也不过一庸人而已……我南来之举究竟是对是错哪?可问题是北方无路可走啊,关中有索綝在,白痴才去他跟前儿受气呢;刘琨、王浚又全都支撑不了多久……我起码得把裴氏送来江东,才能免除后顾之忧吧。

    裴该不禁在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五王都住在东吴旧宫,司马睿也早就安排下一处宫室,洒扫干净,迎入裴氏,但裴氏却仍然希望依其侄裴该而居。司马睿点点头表示理解:裴该护着裴氏将近一整年,寄身胡营,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的凶险和坎坷,那么裴氏在心理上仍然缺乏安全感,不愿离开裴该,本也是人之常情啊。

    只是此事不合礼法。所以五王商议过后,决定在建邺外城东侧的青溪附近起建东海王邸和裴府,让他们姑侄二人比邻而居——东城大片土地都被诸藩、权贵占据了,新建别墅无数,挤一挤多搞两家出来,倒也并非难事。

    在此之前,裴氏还是先住在东吴旧宫吧,由五王内眷负责照顾,而裴该则暂时寄寓于王导府内。

    裴、王两家的关系非同寻常,本来就都是中州一等一的大族,又互为姻亲——比方说那位被司马毗杀害的裴遐,就是王衍之婿;而裴该自身的老娘,乃是王戎之女——再加上二族共戴司马越,所以裴该暂住王家是顺理成章啊。

    ——当然也有例外,裴辑之孙、裴颖长子,见为玄菟太守的裴武,他就是党同司马颖的,跟司马越、王衍是敌非友。不过那一支人丁单薄,而且跟裴邵、裴氏、裴遐、裴宪等所出的裴徽之后关系甚是生疏。至于裴该,虽非裴徽之后,却是裴氏正支,而且裴该当初不也跟着司马越出镇项城,最后差点儿在苦县宁平城里挂了吗?所以他自然也是好朋友啦。

    当晚王导设宴,款待裴该,而且把琅琊王氏的几个从兄弟——王廙、王邃、王舒、王彬——也全都请了来,自己俩未成年的儿子王悦、王恬则在末座敬陪。裴该居于客位,打眼一瞧,除了俩少年外,都是些长须飘洒的“老”先生——即便年纪最轻的王舒也得三十多啦,这跟我的年岁都差着一轮儿呢……

    照理论上来说,王导等人都是王衍的从兄弟,比王衍之婿裴遐要高一辈儿,那么就应该比裴该大两辈才是——从王戎那儿算也是如此。问题裴氏为司马越的王妃,比司马睿要大一辈儿……你若比东海王妃都高,那是想自居琅琊王的祖辈吗?这不大合适吧……再说当日在司马越幕府之中,王敦、王导跟裴遐、裴邵等人就都是平辈相交的,所以今日席间但说朋友,不论行辈,相互间都以表字来称呼。

    王导首先就问了,宁平城之战,我等都未曾亲历,结果从旧主(司马越)、兄长(王衍)到亲戚、朋友,数百人殁于是役……具体情况究竟如何?文约你能够给讲一讲吗?

    裴该轻轻摇头:“惨怛悲怆,不忍言也……”你让我说什么?说你们哥哥王衍如何如何卑躬屈膝地向胡人求饶,说我指着他的鼻子骂“汉奸”?那你们听了能高兴吗?会不会怀疑我故意败坏王衍的名声?还是先算了吧——“且待心境平复,再作文详记吧。”

    王导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问,那么——我就问问你保着裴妃,暂栖胡营的经历。裴该这才点点头,手端着酒杯,娓娓道来——他没提所有人都怕死,就光自己一个骨头硬,只说石勒敬重自己是裴頠之子,因而不杀,并且反复劝降;自己本来是不打算投降的,一心求死,但突然发现裴妃被擒,于是不得已,只好胡营约三事……

    对于身在胡营中的状况,当然也是有选择地加以描述,总之往自己脸上涂粉就是啦,只要不踩他王家人,相信吹得再牛叉,对方也不会提出任何疑义来。说着说着,在座众人全都忍不住流下了清泪,裴该心说你们这才开始哭,我的眼泪可早就流尽啦,你们如此一来,倒是影响了我吃东西的心情……

    前在胡营,自然说不上什么特别的供奉,肚子是能够填饱的,而且三不五时还有点儿肉,蔬果就比较难寻。等到了葛陂,因为粮秣日蹙,就连裴该这等级的都只能吃点儿粗粮,好不容易来至江东,自然要好好款待款待自己的肠胃才是。

    然而很可惜,这年月的江东也没啥好东西可吃……才是初春,万物尚未萌苏,席面上就只有些渍菜、腌鱼、肉脯而已,好在米饭管够。

    王导见裴该一边讲述往事,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填饭,倒不禁莞尔,就问他:“胡营腥膻,想是缺食,文约故清减也。但不知这南方的稻米,可还吃得惯么?”虽然北方早就有旱稻种植,但北人普遍还是习惯吃粟、麦,很少有拿米饭当一日两餐,见天儿吃的,王导故有此问。

    裴该说还好啦,总比胡营中吃得舒服一些。他前世虽然也是北方人,但那会儿交通发达,物资运输方便,哪怕泰国的香米也是常吃的,还不至于不合口味。

    于是王导就说了:“江东卑湿,唯植稻养豕而已,粟麦、羊肉不易觅也。然待春暖花开,山间菜多、水中鱼肥,却尽可娱口。”裴该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若自有,即粗粝亦为美;若寄食,即膏粱亦无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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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