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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苹果     大周王侯txt下载     大周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三五章 受赏

    众人立定道上等候,杨俊率两百余骑飞驰近前,勒马而定,哈哈大笑着跳下马来,抖落身上的风尘快步而来。

    “郭冕率京北大军各级将官恭迎杨枢密大驾,得知杨枢密亲自前来,军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郭冕笑眯眯的行礼道。

    杨俊哈哈笑道团团拱手:“有礼有礼,应该来的,应该来的。本来这场仗应该是老夫来打的,劳动两位皇子殿下领军,本就不该。更何况晋王大军连番告捷,势如破竹。更是以少胜多,用兵如神,朝野上下,无不惊艳。老夫受皇上和朝廷所托,前来传旨慰问嘉奖你们。恭喜恭喜,打的漂亮!”

    郭冕忙笑道:“托父皇洪福,杨枢密指挥有方,才微有薄功。”

    杨俊笑道:“晋王也莫要谦逊了,这次可不是薄功,而是大功呢。很好,很好。”

    郭冕笑成了一朵花,连声道:“多谢多谢。”

    杨俊看向郭昆拱手道:“小王爷,没想到你领军打仗还是不错的,这次侍卫步军司长脸了。”

    郭昆笑道:“属下尽了本分,幸而没有搞砸。”

    杨俊哈哈大笑,目光转向林觉,沉声道:“这一位是林觉是么?”

    林觉拱手行礼道:“不敢,正是下官,给杨枢密见礼。”

    杨俊点头道:“一介书生之质,能有如此才能,实在让人惊讶。林觉,阳武之战和兴仁府之战你功不可没,朝廷上下尽皆知晓。人人都说你是文武全才呢。很好,很好。我大周朝后继有人,朝中新一辈官员中能有你这样的人物,足见我大周得天之佑。”

    林觉忙道:“不敢当此夸奖,下官只是跟着跑跑腿,打打杂而已。都是晋王和都虞候以及众将士之功。”

    杨俊点头道:“是不是你的功劳,朝廷自有定夺。诸位,咱们还是上马进城宣旨吧。这是嘉奖的圣旨,总不能在这荒郊野外宣旨吧。”

    郭冕忙道:“那是自然,请杨枢密上马,本王头前引路。”

    杨俊点头,转身龙行虎步翻身上马,林觉等人也纷纷上马。马鞭声响,一行人纵马飞驰,赶回城中。郭冕不善骑马,不敢太快。远远的落在了后边,待他赶回府衙是,杨俊已经在大堂上喝了三杯茶水,皱着眉头等待多时了。

    待郭冕抵达,杨俊起身来大声道:“平叛大将军郭冕、侍卫步军司都虞候郭昆、京北大军众将官接旨!”

    众人纷纷跪下,堂下跪了一大群。

    “万岁万万岁!”

    杨俊取出圣旨,郑重展开,大声宣读道:“朕欣闻兴仁府大捷,击溃教匪大军,俘获教匪匪首之事,甚为高兴。以晋王郭冕为首,众将官用命之下,北路大军完成平叛大事,实乃我大周之幸,百姓之福。叛乱既灭,所有有功人员朕自然要大加勉励,特命枢密院杨爱卿前往宣旨,以嘉有功之臣。”

    “……郭冕此次领军北上平叛,其表现令朕满意,朕心甚慰。郭冕能有如此功绩,不辱朕之名声,不辱郭氏祖宗颜面,不负朝廷百官之期待。朕经斟酌,授予郭冕殿前司都点检之职,以为嘉勉。另外,朕赐予郭冕朕当年所佩龙泉剑一柄,拿着朕的剑,将来要立下更大的功勋才是。……”

    郭冕狂喜不已,激动的身子都微微的颤抖起来。其余人也都面露惊诧之状。要知道,殿前司都点检虽然是个虚职,但那可是最具象征性意义的一个职位。历来,只有最受皇上信任器重的皇子才会担任此职,甚至比开封府尹的位置还具有风向标般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两位皇子中大皇子郭冕是名义上的开封府尹,二皇子郭旭之前可是担任着殿前司都点检这个职位的,现在将郭旭的都点检之职授予了郭冕,这足以说明皇上在郭冕和郭旭之间态度的变化了。

    授予了郭冕都点检之职,那么很显然,郭旭是被免了此职了。这正是这场平叛作战之后所带来的局面的变化。有人欢喜有人愁,胜负之间,带来的变化立竿见影,怎不叫郭冕激动万分。至于赐予佩剑,那自然是锦上添花之举,但和官职相比,却不值一提了。

    “……侍卫步军司都虞候郭昆,此战领军谋划有方,决策无误,为平叛出力甚大。朕亦心中欢喜。特进二等定海公爵位,擢升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之职。京北平叛大军将领魏大奎赵有志程子章等将领作战勇武,各有功勋。根据军功大小,一例擢升官职,赐予爵位。其余有功之将士,为国捐躯之将士,一律按律嘉奖抚恤,优赏厚恤,以为嘉荣。钦此!”

    杨俊合上了圣旨,微笑道:“恭喜晋王殿下,恭喜小王爷,恭喜诸位将军了。接旨吧。”

    郭冕眉开眼笑的叩首,高声叫道:“谢皇上隆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跟着高呼万岁,叩首接旨。

    一片欢腾之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道:“林大人呢?怎么林大人没受嘉奖?朝廷忘了林大人之功不成?”

    此言一出,顿时堂上一片静寂,众人这才意识到圣旨中居然没有给林觉的嘉奖内容,这可太奇怪了。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杨枢密,怎么没有给林大人的嘉奖?我报捷奏折上写的清清楚楚的,父皇这是忘了么?朝廷也忘了不成?”郭冕惊讶的问道。

    郭昆也道:“这可不公平啊,林觉的功劳我们有目共睹,他虽然非军职官员,但功劳怎可抹杀?这岂不教人寒心么?”

    “是啊,是啊,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林大人都不得嘉奖,我们也受之有愧啊。若不是林大人,我们哪里能以弱胜强,连番大捷?”众将领也纷纷道。

    杨俊抚须微笑,看着林觉道:“看来林大人确实很得人心啊,这么多人为你鸣不平。”

    林觉忙道:“诸位莫要说这样的话,朝廷论功行赏自有规矩,各位的嘉奖也是应得的。在下本无寸功,也不奢望朝廷嘉奖。这一次随军作战大长见识,已经让我受益匪浅了。”

    杨俊哈哈笑道:“不错,宠辱不惊,胸襟广博,不争不抢,不怒不怨。林大人真是叫老夫刮目相看。不过,朝廷一向赏罚分明,又岂会让有功之人心寒?林觉听旨。”

    林觉一惊,忙重新跪地。

    杨俊从身后亲卫手中再取过一份圣旨来,展开高声诵读道:“开封府提刑官林觉,察教匪之乱于毫末之间,避免教匪坐大,此乃大功一件。随军平叛之时,于阳武兴仁府两战中均展现非凡领军之才,是为大破教匪首功之人。朝野上下赞颂有加。年轻臣子之中有林觉这样的人才,乃我大周之幸。如此功臣,焉能以非军职人员而抹杀大功?朕和政事堂枢密院众臣商议决定,特赐林觉三等安平伯之勋,即日起,调任枢密院任东房主事之职。根据杨爱卿举荐,接旨之日起,任命为钦差大臣,京东西路平叛安抚使,负责平叛之后京东西路安抚赈济肃清教匪余孽之事。希望林觉不负朝廷所望,早日平息京东西路各州县纷扰。钦此!”

    “哇!”周围郭冕郭昆和众将领不由得发出了惊讶之声。林觉的嘉奖虽姗姗来迟,但是这一来便是一个重磅的嘉奖,对于林觉个人而言,这个嘉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飞黄腾达,一步登天了。

    光是授予爵位便是了不得事情了。大周朝的爵位可不是随便授予的,官职和爵位是两码事,爵位代表了身份地位,并且世袭罔替永不消失。除非朝廷下旨剥夺,否则子孙都将罔替受用。那是尊贵身份和优厚待遇的象征。大周朝开国之初封了不少公侯伯子爵位,但之后想封爵便很难了。除非有特殊的功勋和建树,否则根本不可能。

    朝廷之中,身居高位者如吕中天杨俊者也不过是二等公爵位。像严正肃的一等侯爵之位还是继承了他的父亲的爵位罢了。其他很多人官职很高的官员,也根本没有爵位。而这一次居然授予了林觉三等伯爵之位,足见朝廷对此次平叛中林觉表现的认可。可即便如此,这也让人觉得蹊跷,毕竟这样的事情还是显得突兀了些。

    至于调任枢密院东房任主事之职,则更是让人惊讶不已了。调任枢密院任职并不意外,毕竟林觉是在平叛作战中表现出色,枢密院掌管军事,林觉进入枢密院也算是人尽其用。但一下子便任命为东房主事,这也太让人意外了。

第九三六章 皆大欢喜

    枢密院中具体的办事机构便是被称为枢密院十二房的各个专门的机构。顶 点 X 23 U S正副枢密使之下除了一些虚职之外,掌握枢密院实权的便是具体的十二房机构。大周枢密院设东、南、西、北、在京、支差、杂役、兵籍、吏、教阅、民兵等十二房,权掌几乎所有关乎大周朝军事方面的大小事务。这其中又以东、南、西、北、在京五房权利最大。

    顾名思义,这五房掌管了大周各路以及京城的大小军事事宜,其房主官虽称主事,但其实已经是四品正的大员。堪比六部侍郎之职。林觉之前只是个地方上的提刑官之职,官阶六品,一下子提拔为掌管着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四大路府的东房主事,这岂非是一步登天么?

    而最后那个京东西路安抚使的职务虽然也让人惊讶,但却也在情理之中。所谓的平叛安抚使只是临时的官职,相当于钦差大臣,授命平息战后的各种事宜,安抚百姓,肃清余匪。作为东面房主事,以林觉为安抚使,倒也是顺利成章,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领旨谢恩吧。”杨俊笑道。

    林觉愣在原地似乎没听到杨俊的话,众人提醒之下,林觉才叩首高呼万岁,接旨起身来。

    众人纷纷上前道贺,郭冕笑道:“林大人,这下你可满意了吧,朝廷对你可真够意思。又加官又进爵的,也不枉你这段时间的努力。恭喜恭喜。”

    郭昆也哈哈笑道:“是啊,妹夫,这下你可扬眉吐气了。堂堂大周状元,一直灰头土脸,这一次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妹妹可要开心坏了,我那刚满月的小侄儿也将有爵位了。这才像话嘛。我早知你有本事,不然也不能在你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便将我妹子嫁给你。这叫慧眼独具。哈哈哈。”

    林觉翻翻白眼,心道:嘴巴两张皮,怎么说你都有理,当初你可是为了此事要杀我的。现在又来说这样的话。

    杨俊在旁抚须笑道:“林大人应该得此嘉奖,此次平叛的细节老夫均已知晓,林大人用兵出色,老夫甚是赞许。这以后进了我枢密院中,老夫可要省心多了。因为又多了一个得力干将。”

    林觉躬身道:“下官资历浅薄,担此大任恐难胜任,今后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杨大人多多海涵。”

    杨俊笑道:“好说,进了枢密院,便是我杨俊的人。我这个人最是护短,天下皆知啊。”

    郭昆笑道:“杨枢密说的是,妹夫,你尽可放心,在枢密院可没人敢找你的不是了。晋王殿下,天也不早了,圣旨也宣了,我看咱们是不是该设宴摆酒为杨枢密接风洗尘了?”

    郭冕连连点头道:“说的是,来人,摆下宴席,为杨枢密使接风洗尘。”

    手下人忙高声应诺着去准备酒席,杨俊却摆手笑道:“酒可不能多喝,老夫也不能多耽搁,老夫午后便要赶往淮王大军处传旨。”

    众人愣了愣,郭冕试探的问道:“还有旨意给郭旭么?这次……朝廷给他什么封赏?”

    杨俊微笑道:“淮王上了奏折,自承此次用兵不利,辞去了都点检之职,皇上也批准了。所以才将此职授予了晋王殿下。淮王这次受了些挫折,不过态度倒也端正。皇上也没过多的责罚,赏赐自然是不会有了。老夫去传旨,是命他回京述职的。晋王殿下也要回京了。侍卫步军司兵马留下部分交于林觉统领,林大人是安抚使,恐怕要逗留一段时间,待一切平息之后方可归京,其余人等均可凯旋了。”

    郭冕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即刻准备,明日一早便动身回京。林觉,这里的事情便辛苦你了。”

    林觉苦笑点头,情绪明显不高。按理说今日加官进爵应该很开心才是,但是林觉却开心不起来。他本来以及归心似箭了,但现在要他留下来安抚善后,没有三两个月恐怕难以回京。这让林觉心中甚是不快。他其实并不想当什么安抚使善后,这是件极为繁琐劳神之事,他可不想留在这里操心劳神。

    “林觉,此次安抚善后,你有什么想法没有。老夫觉得应该很快可以平复。听说你们抓获了匪首,就是那个浙东海匪海东青是么?皇上知道此事很是高兴,这厮可是皇上的心病,没想到当初他逃走了,改头换面又闹出这些乱子来。这次我要将他带回京城,皇上说要将其在朱雀门前当众凌迟。一会你将人交给我吧。”杨俊沉声问道。

    林觉想了想道:“杨枢密,在下有一请求。”

    杨俊道:“说便是。是不是希望多留些兵马人手给你?多派发些粮食物资给你?放心,这些我早有安排。要你安抚百姓,自然是逃给足物资粮食的。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你要什么,我尽量都拨付给你便是。只是朝廷也不富裕,可不能乱来。”

    林觉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是想请杨枢密将海东青留下来。我想这对于安抚百姓,平息战后人心,消除教匪流毒是有重要作用的。”

    杨俊皱眉道:“留他作甚?皇上点名要押他回京当众凌迟的。”

    林觉道:“杨枢密,安抚百姓比泄愤可重要多了,京东西路经此劫难之后人心不稳,青教流毒深入骨髓,若不能及时清除,收拢人心,别有用心之人只要一起来闹腾,怕是又将生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海东青固然该死,但死前得需要他现身说法。下官已经组织了由海东青和悔悟的教众组成的宣讲团,如果这宣讲团每个州府走一遭,当着百姓的面自我揭发,自我忏悔,将青教的骗人害人的地方全部说出来,这种现身说法可比我们苦口婆心的劝说要有效百倍。海东青也同意合作,您看,您能不能通融通融。下官既然奉旨安抚,总要做出个样子,也不能丢枢密院的脸不是么?”

    杨俊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朝中众人也有此担心,据说这青教极为邪门,蛊惑百姓主动送死是么?对了,听说兴仁府之战,邪教蛊惑老者和少年裹挟其中,主动送死,是也不是?”

    郭冕和郭昆都紧张了起来,那日射杀诸多教匪少年的事情不知道朝廷是否知晓。倘若知道,怕是一定有人出来指责了。

    林觉沉声道:“确然如此,青教控制百姓心智甚深,百姓深受荼毒。下官认为,即便平叛胜利,倘若百姓不能醒悟,依旧沉溺于青教流毒之中,一旦遭受挑拨怂恿,还是会另生祸端。下官昨日斩杀了两名俘虏,便是因为他们已经自称是圣公转世了。由此可见,海东青一旦处死,便立刻会有人冒充他转世附身,一样的生出事端来。”

    杨俊缓缓点头道:“确然如此,战胜他们容易,收服他们的心却最难,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当年老夫率军平定西夏党项部落反叛,老夫率大军连挫党项叛军,平息了叛乱。但是仅隔两年,叛乱再起。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是人心未能收服。党项人是蛮夷之族,非我族类甚难收服。我想这青教毒害过的百姓恐怕也是如此。这件事你考虑的对,需得慎重处置。这样吧,你如果觉得海东青留在你手上会有用处,便暂时留在你手上便是。不过你不要让他给跑了,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还是将其押送京城凌迟示众的。皇上对他可是恨之入骨。”

    林觉忙道:“那是自然,多谢杨枢密使,下官不甚感激。”

    杨俊摆手道:“这又谢什么,为了彻底平息叛乱罢了,我回京跟皇上说明利害,皇上应该也不会怪罪。对了,有件事我的问问你们几个,便是关于海东青此次叛乱的缘由。我听说海东青自承是勾结辽人,得其资助而反叛,是也不是?”

    郭冕忙道:“确然如此,此事已经问明白,来龙去脉那匪首海东青也是招供了的。口供已经录下,此次回京便要禀报朝廷。杨枢密要看口供么?本王即刻命人去取来给杨枢密过目。”

    杨俊想了想,摆手道:“不必了,既然已经招供了,证据已然确凿,老夫也不必看口供了。辽人果然狼子野心,竟然觊觎我大周,暗中资助人反叛。这件事必要有个交代。诸位,搞不好会要大打出手。晋王殿下,搞不好很快要和辽人交战,大皇子又要领军出征了呢。”

    郭冕脸都吓白了,连忙道:“可最好不要开战,打仗劳民伤财,忒也残酷了。最好永远不要打仗。再打仗,我可不领军出征了,还是杨枢密您领军去打的好。”

    杨俊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之色,抚须呵呵笑道:“老夫只是信口一说罢了,两国开战哪有那么简单,都要掂量掂量慎重考虑才成,一时半会儿恐怕都是扯皮的多,真打起来哪里那么容易?”

    众人忙点头称是,说话间酒菜摆上,众人入席。杨俊也不矫情,酒到杯干谈笑风生。但他很有原则,吃到自己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戛然而止,连郭冕敬酒他也不喝了,说不能耽误了下午的行程。

    郭冕也不好说什么,郭冕自己贪杯,杨俊不喝,他自己倒是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第九三七章 黑历史

    酒席过后,杨俊却没立即出发,而是提出要去瞧瞧战场和俘获的青教教匪们。郭冕酒酣,挣扎着起身要陪同,郭昆也忙起身吩咐人备马随行,却都被杨俊回绝了。

    杨俊只指着林觉道:“让林大人带老夫去吧,你们各自忙你们的吧。明日一早你们也要动身,此刻需要传达命令准备开拔事宜,倒也不用来管我了。有林大人陪着老夫去便可。”

    郭冕本也醉的不能骑马了,郭昆自然不堪抗命,于是林觉便跟随杨俊等人出了府衙上马,直奔东城而来。上了内城城墙,沿着人工围起来的瓮城走了一圈,目睹战场格局以及询问着林觉当日的战事情形,杨俊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林觉,老夫对你颇为赞许。他们不懂的人或许以为打仗只是兵士交战那么简单,但对我们这些领军之人,才知道一张战事要想获胜该要付出多少。不仅是付出流血和生命,还需的谋划机变,审时度势,承担巨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么多将士的性命握在我们手里,每一个军令都意味着人头滚滚,压力其实是极大的。我们领军之人,可不是什么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人。这些道理也不知几人能懂。”杨俊沉声说道。

    林觉听了也深有感触,杨俊确实是感受到了战场的氛围,知道当日之战的凶险。这让林觉颇有些知遇之感。但这感觉一闪而没,林觉可不会傻乎乎的因为杨俊的几句话便交心。

    “杨枢密所言极是,良将若良相,有人以为这是抬举之言,但下官认为此为至理名言。下官虽非行伍出身,但在经历战事之后,深知此言不虚。”

    “好一个良将若良相,我大周若是多几个和你一般明理之人就好了。可惜他们都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都认为我们这些武人出身的都是些粗鄙之人。就连老夫我,都被人鄙视呢。”

    “杨枢密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真正的读书明理之人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再说了,杨枢密无需跟他们去证明什么,杨枢密保家卫国,功勋卓著,这一切皇上都是知道的。但求忠心心安,管别人言语目光作甚?”林觉微笑道。

    “好,说的好!老夫越来越觉得你对我的脾气了。你这般什么都不顾的做派,倒像极了老夫年轻之时的模样。然则,正因为你有如此想法,才敢于下令对攻城的那些少年百姓放箭射杀是么?听说两千多名少年正是因为下令射杀而死在这座城墙之下是么?”

    杨俊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的盯着林觉的眼睛问道。

    林觉心中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件事果然已经传到京城了。杨俊既然这么问,想必在京城已经有人开始指责议论了吧。

    果然,就听杨俊沉声道:“此次兴仁府大捷之后,论功行赏之时,针对你林大人的封赏,朝中争论的很厉害。据说那日大战之中,是你下令对城下老者和少年进行射杀的是么?朝中不少大臣对你的德行颇有指谪,说你冷血无情丧尽天良人伦,你这样的人不能重用。不但建议取消你的赏赐,还要对你追加责罚。你可知道你在一些人的眼里已经成了恶魔一般的人物了。”

    林觉悚然而惊,他倒不是因为自己被人所非议而惊讶,他惊讶的是,那日城头上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传到京城去的。确实是自己建议射杀那些攻城的教匪少年的,但这件事可是高度机密,事后更是所有人讳莫如深不得谈论的。朝廷这么快便知道了,一则可能是军中有人私自通报了朝廷,第二种可能则是晋王郭冕在报捷奏折上禀明了此事。

    倘若第一种可能倒也罢了,若是第二种可能的话,那么郭冕显然是在推卸责任。他担心这件事会被算在他的头上,所以在奏折里将下令射杀少年们的责任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样他便无需为此而遭受指责了。郭冕是个读书人,他应该知道这件事会被很多人所诟病的。朝中的那些夫子和官员们一个比一个的圣母,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必定会跳出来耍存在感,显示他们道德上的高大上的。

    “这么看来,那命令确实是你下的了。你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手段,那样的命令你也敢下?对着一群手无寸铁少年和老者放箭,你怎么下得去手的?”看着林觉面色沉郁的样子,杨俊又冷声喝道。

    林觉吁了口气缓缓道:“杨大人,那不是什么手无寸铁的少年,他们也不是无辜的。下官认为,战场之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什么男女老幼之别。他们都是青教狂热的拥戴者,或许他们是被蛊惑,被洗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们的行为却是在助纣为虐。射杀他们的命令确实是我执意主张的,但下官并不认为那样做是错的。我不下令射杀他们,他们便要危及将士们的性命,危及城池的安危。林觉并非嗜杀之人,但也绝不做那种妇人之仁之事。为了战事的胜利,为了平叛大局,下官顾不了许多。”

    杨俊瞪着林觉道:“你是说,你到现在也没有一点点的悔意?你还是认为你那么做是正确的?”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正是,倘若时光倒转,再回到当日的情形,我一样会下令射杀他们。而且……我会更早的下令,这样可挽救我城头被他们烧死烧伤的百余名兄弟的性命。”

    杨俊冷声喝道:“你便不怕事后有人拿此事攻讦于你?譬如现在不少大臣说你冷血无情,丧尽天良人伦?你不怕背负这样的骂名?”

    林觉顿了顿,沉声道:“怕。下官当然不想背负骂名,但即便如此,下官也不能因为怕背负骂名便不顾战局,不顾平叛大事。倘若必须要有人挨骂,那下官便背负此骂名便是。为了尽快平息叛乱,恢复我大周天下秩序,让百姓免受荼毒之苦,我认了!”

    杨俊双目炯炯的盯着林觉,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手拍着林觉的肩膀道:“哈哈哈哈,好,好。很好。林觉,我没看错你,我也没保错你。皇上问我,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是不是该给予训诫,免去功劳。我告诉皇上,你做的没什么错,倘若朝廷因此而责罚你,今后怕是没人肯为朝廷披肝沥胆了。不瞒你说,我拿了我当年的例子跟皇上说了,皇上顿时明白了过来。所以才没有追究此事。”

    林觉愣了愣,不解的看向杨俊。杨俊转过头去,眼望秋阳下城外广阔的山野之景,轻拍身前城垛,久久不语。

    “林觉,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忽然对你如此维护有些不太自在,有些突兀?其实你不必多想,老夫说了,只是觉得你和老夫的性子有些相像罢了,而且你和老夫一样能看清事情的本质,所以行事便只会为了目的,而不会被一些虚假的道义所羁绊。这正是我赏识你的地方。林觉,你一定听说过‘灭绝令’这件事吧?”

    杨俊转头,双目如电看着林觉问道。

    一瞬间,林觉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明白了过来。自杨俊到来之后,林觉确实疑惑他为何对自己有些不同,一副颇为赞许的样子。适才他又说他在皇上面前保了自己,这样林觉不免生出一些戒备之心来。自己和杨俊并无交往,此人忽然示好,对林觉而言总感觉事有蹊跷。但现在,林觉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灭绝令这个名词林觉自然是听说过的,从杨秀的口中,从其他人的口中也都听说过这道命令。而灭绝令这个名词的出现都会紧紧的绑定一个人,此人便是枢密使杨俊了。

    眼前这个杨枢密可是有着不堪的黑历史的。当年平定西夏之后那连《国朝史略》中都没有半点记载的‘灭绝令’的丑闻可就出自他之手。为了彻底平息西夏的叛乱,实现长治久安的局面,杨俊在战后将西夏党项诸部高于马背的男子几乎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便是臭名昭著的《灭绝令》。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将幼.童全部带回大周内地,分散于大周各路州府寄养,让他们接受大周的礼仪和文化。这一批孩童长大之后早已不知西夏为何物。既从**上也从精神上将西夏诸部尽皆阉割。

    这种作法遭受到了大周朝野中诸多士大夫的猛烈抨击,骂他丧德失伦毫无人性。连当时对杨俊极为器重的先皇也终于顶不住,将杨俊赋闲了几年以息众怒。

    但是,正因为那灭绝令,西夏至今再无大乱。杨俊的作法虽简单粗暴,但却效果卓著。只不过后来无人将此事作为他的功劳提及,反而被人看做是他的黑点。只有识之士才知道杨俊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背后的深意。幸亏先皇和当今的皇帝郭冲是明白人,所以杨俊才有可能坐稳这枢密使的位置。

第九三八章 不堪回首

    杨俊对那些道德上的指谪者是耿耿于怀的。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这在他大权在握之后对一些敢于以灭绝令来攻击自己的人绝对会打击报复的举动可以看得出。和林觉交好的杨秀便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大周朝其实也不缺这些拿这件事来做文章的人,要么是真的觉得灭绝令实在是太凶残无人性,损害了大周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颜面,所以加以抨击。要么便是走极端想出名,自然是借此抨击朝着的枢密使可以更加快速的名声鹊起。

    杨俊其实心里是相当的愤怒的,事实上他的作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因为他看清楚了事情的本质。只是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占据了道德的高地而无法自辩罢了。但站在大周朝廷的立场上,杨俊却是有着巨大的贡献的。只是……他永远无法得到他人的公开支持,所以他其实心里很是孤独和苦闷,明明自己是维护了大周的利益,但却换来的是所有人的唾弃,实在是无奈的很。

    当兴仁府之战后,林觉在战场上下令射杀数千少年的事情传到京城时,一大群大臣立刻开始了道德上的抨击。杨俊忽然对林觉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虽然林觉的所为跟自己当年的果决比起来查的很远,但是大周朝又出现一个敢于挑战道德底线的家伙,这让杨俊自然而然的生出保护之意。同行的路上多了个伙伴,可不能让这个伙伴被那些夫子们给打倒。于是乎杨俊出手保护了林觉,让郭冲不被那些言论所左右。

    林觉想明白了这一切不仅哑然失笑,他可没想到此事居然会激起杨俊的共鸣,让他出手保护了自己。或许自己能破格成为枢密院东房的主事,也是杨俊故意所为。这其中多少带着一些故意气那些大臣们的意思,故意拿这件事去恶心他们。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倒是因祸得福了。

    “灭绝令……下官听说过一些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下官……不敢多言。”林觉轻声道。

    “嘿嘿,那可不是什么传言,那就是真的。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做么?很多人都简单的以为我杨俊是嗜杀之人,他们背后称我为‘羊灭绝’,映射我连西夏草原上一只羊都不会留下的凶残,还带着希望我死的意思。可以他们的鼠目寸光,焉知我那么做其实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西夏党项人桀骜不驯,是我大周西北之患。西夏收复之后,这些人就是不肯归顺,动辄便生乱,杀我内地百姓无数。这种局面焉能置之不理?那李玄昊联合诸部造反,朝廷命我率军去平叛,老夫率军花费半年时间,才将其大军击溃。本来,我并不打算行那般手段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改变了看法。”杨俊负手看着远处,陷入了回忆之中。

    林觉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看着杨俊黝黑刚毅的侧脸,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关于这位杨枢密,林觉虽跟他并无交集,所听到的关于杨俊的事也大多是负面居多。然而,林觉对杨俊还是有些佩服的。杨俊做的事情虽然惊世骇俗,引来诸多非议,但是他的目的却很明确,且敢做敢为,抓到了问题的核心要害之处。这一点林觉曾经细细的思量过,和杨秀也探讨过。思考的结果还是让林觉甚为佩服的。若说大周上下还有几个明白人的话,枢密使杨俊必是其中之一。虽然此人有些刚愎自用,有些贪恋权势,有些固步自封,不许任何人动他的利益,甚至有些不讲道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重大事务上的判断力。

    “那一年,平叛之战结束之后,为了安抚人心,我命手下将领去各西夏南北各部落去安抚他们。老夫希望的是,能化干戈为玉帛,能让他们明白我大周不是奴役他们,而是接纳他们。他们归顺我大周,会得到我大周的帮助,不必过残风饮雪,挨冻受饿的日子。也不必为了生存而去袭扰我大周内陆,抢夺物资粮食。这对双方都是有利之事。老夫本以为,他们已经战败了,李玄昊也被我砍了脑袋,他们必会认真的思索一下现状,脑子也该清醒清醒,好好的想一想老夫的话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是老夫错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根本难以改变。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大周收复西夏便是征服他们,便是奴役他们。他们从心底里也根本没有屈服我大周的想法……”

    杨俊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耳边,将林觉也带入了当年的场景之中。

    “……我派去的八只百人队无一生还,他们带着善意而去,结果送回来的是八百颗被砍下的脑袋。其中包括我的侄儿杨欢。那是我杨家唯一的男丁后代,我视他若子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想要他们臣服,靠着劝说是不成的,改变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才成。从那一刻起,老夫便醒悟了过来。老夫承认,杀光他们的男丁是有些残忍过分,但是对他们的仁慈便是对我大周的损害。正如你适才所言,战场上没有什么男女老幼之分,只有是否是敌人的分别。他们全民为兵,能骑马的都是战士,所以我杀他们便是杀敌人。我的人就是被这些部落里看似无害的老者少年女子们杀死的,我对他们自然也毫不留情。我甚至亲自动手,那两个月时间,我率大军横扫整个西夏,死在我手里的人不下百人。嘿嘿,我可一点也不会手软,因为我看透了他们,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阵秋风吹来,带来丝丝的凉意,林觉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这并非风凉之故,而是林觉脑海中浮现出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场景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那种无差别的屠杀,其实便是一种种族灭绝的作法。杨俊可真是个狠人。

    “两个月时间,我杀了他们几十万人。除了那些完全不能作战的人,凡是有可能拿起武器骑上马跟我们作战的,我都杀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是,部落中有几万幼.童没有办法处置,我当然不会连他们都杀了。但这些人张大之后又是祸患。我想了几日,想清楚了一件事。这些幼.童留在草原上将来都会成为恶狼,将来还会反叛。既然如此,我便将他们带回大周。小狼崽圈养起来,长大后便成了忠犬。他们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

    “……老夫认为,让他们吃我们的饭,穿我们的衣服,读我们的书,写我们的字,他们便会成为我们。这或许是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便那么做了。我要让西夏那些部落中能作战的人都死光,还要断了他们的根,让他们从此再无反抗的可能。这才是保证我大周西北长治久安的釜底抽薪之计。也许这么做确实残酷了些,但是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事实证明,我的办法是有效的,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西夏一次叛乱也没发生。那些小狼崽早已成为我大周的百姓,散落不知何处。他们自己都不会知道他们是西夏人,就算知道了,他们也早无反抗之力了。可惜,我这么做,没几个人看的明白。他们只会叫嚷说我嗜杀成性,说我败坏道德人伦,说我破坏了大周的仁义道德。哼!这些蠢货们岂会明白我的苦心。我跟他们也说不着这些,他们也不会听,也听不懂。其实,老夫也无需他们懂!”

    杨俊对着城下空旷的旷野说出了心中的话。这些话或许早已压抑在他心中很多年。或许他很想跟人说一说,但却又无法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今日,他或许是在跟林觉说,又或许是在跟秋风说,总之他是痛痛快快的说了出来。说出这些话之后,他的脸上颇有些舒畅的神色。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听了整段往事,从当事人口中听到的关于那段铁血且充满矛盾的往事,比之道听途说的感受更为强烈这真实。别人口中说出这些事来,大多都带着些倾向性。或赞同或不赞同,多少夹杂了私人的情感。只有听当事人叙述此事,作为倾听者,或可获得不偏不倚的视角,能够更深层次的了解杨俊行为的动机。

    有一点林觉想到了,便是杨俊这么做的目的,正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西夏不稳定的问题。只是用的手段太过激烈,以至于惹来天下非议。

    “林觉,老夫跟你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往事,你一定觉得很无趣吧。也不知怎么了?老夫以前从不提及这些事情,今日竟然按捺不住的说出来了。这或许是因为你也遭遇了跟老夫一样的诟病,所以老夫很有些感慨。”海东青笑着转头对林觉道。

    林觉躬身拱手道:“杨大人说哪里话,下官能聆听杨枢密讲述当年之事,心中甚感荣幸。那可真是一段铁血残酷的往事啊。”

    杨俊抚须点头道:“可不是么?铁血且残酷,你说的没错。人人皆以为非,你觉得老夫做的对是不对?我倒是很想听听你怎么看此事。”

第九三九章 完美之法

    林觉愣了愣,笑道:“杨枢密,下官不太会说话,这件事又……又有些敏感,我怕我出言不慎,会惹的大人不高兴。www.uu234.net还是不用问下官的看法了吧。”

    杨俊微笑道:“无妨,我不会怪你。我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我却很想知道你的看法。你在应天府的所为虽不及我当年所为之血腥残酷,但也看得出你不是迂腐之人,做事也不会拘泥于一些仁义道德的约束。正因如此,我才想听听你的看法。有些事也许只有懂得人之间才有一些共通的言语。就算你有别的看法,老夫也是不怪的,老夫难道连这么点度量都没有么?”

    林觉笑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下官便斗胆说一说。”

    杨俊点头,走到城垛下方一块城砖旁撩起盔甲下摆坐下,指着另一块石砖笑道:“来来,坐下说。城头风很大,老夫吹得耳朵呼呼的,口干舌燥的。毕竟不是当年了,老夫老了。”

    林觉道了谢,盘腿坐再石砖上,略一思索,沉吟道:“杨大人,下官实话实说,关于当年杨大人在西夏的所为,下官也是有所耳闻的。大人想解决西夏诸部时常叛乱的问题,所以做了不寻常之事,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说,下官认为是行之有效的,而且是坚决的。事实也证明,大人的决策确实让大周的西北稳定了数十年,这要全拜大人所赐。大人勇于承担世人的责骂和不解,这种勇气和魄力是下官见过的第一人。”

    杨俊哈哈大笑道:“好,哈哈哈。希望你不是因为讨好我而说出的违心之言。我觉得这不是你的违心之言,正如之前我说了,你跟老夫都是明白人。若是换你在当时老夫的位置,搞不好你也会这么做,是也不是?”

    林觉缓缓摇头道:“若易地而处,下官恐怕不会那么做。”

    杨俊一愣,皱眉道:“哦?你不会这么做?难道你听之任之?还是等待他们反叛,然后再去平息?周而复始,疲于应付?那么迟早一天,他们会打败你,一旦败了,西夏就彻底没了。他们又会自立为国,又会成为我大周西北之患。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林觉摇头道:“杨大人,下官可不会不管。西夏是我大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底线,一点也不能松懈。主要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愿归附,才有了这么多的麻烦事。但若听之任之,那岂非是丢了祖宗打下的江山土地,那将是天下的罪人。这是决不能答应的。”

    杨俊呵呵笑道:“这话才像话,大周开国先皇说过:大周虽大,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不许任何一寸土地丢失或被侵占,这是每一个大周子民的责任。但你说不用我的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西夏频繁反叛的麻烦事呢?”

    林觉沉声道:“恕我直言,大人的作法太过激烈粗暴,所以会招致一片反对攻击之声。但是,我认可大人做事的方向和目标。大人的意思无非是从内心的认同感上做文章。那些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想法的党项人,大人的选择是杀了他们,因为改造他们的想法太难。而那些孩童,大人是要从小改造他们,让他们成为大周的一员,对大周再无反叛之念。下官将这种作法称之为同化。就是将他们变成我们,无法变成我们的便毁灭掉,最终剩下的都是我们了,那么棘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的不错,继续说下去。”杨俊微笑点头道。

    林觉拱拱手继续道:“下官认为,大人的想法和目标是正确的,只是实施的手段过于激进。或许因为那是战争之中,所以大人用的手段是快刀斩乱麻的作法。若仔细想想,或许有另外更为完美的做法。”

    杨俊皱眉沉声道:“完美的做法?那老夫倒要洗耳恭听了。”

    林觉道:“朝廷的目标无非是要西夏安定,长治久安。但想要做到这一点,靠武力和屠杀显然是不成的,否则也不会屡生叛乱,让朝廷不胜其扰。西夏诸部之所以不肯归心于大周,我想原因无外乎有二,其一,自古以来,异族诸部便悬于中原之外,在文化上被中原排斥,敌意久生,根深蒂固。他们心中没有对中原的归属感,而我大周都他们也有歧视和敌意。其二,则是党项人以及其他异族皆居于苦寒贫瘠之地,生活困顿艰苦,生存不易。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连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跟他们谈什么天下大同,什么仁义道德岂非是废话一堆。且一旦生活无着,便会觊觎膏腴之地,生出抢夺之心,此乃人性使然。不光我大周,前朝汉唐之朝和北地异族连连征战,一部分缘由也是他们装觊觎我中原繁华富庶,欲抢夺财富,改变他们的现状罢了。”

    杨俊拈着长须,深深点头沉吟道:“有道理,极有道理。虽然原因也许并非只是你说的这两点,但主要的原因恐正在于此。你继续说下去,老夫很想听听你的对策。”

    林觉点头,继续道:“多谢大人夸奖。综上所言,要长治久安,使西夏归心,便需从根源入手。原因很多,而且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无法一蹴而就。所以想要改变起来便显得很难,也需要长时间的经营。大人想一了百了的解决此事,最容易想到的办法恐怕就是杀光党项人断其茎干挖其根茎,彻底消灭他们。所以大人会下达那备受争议的‘灭绝令’。但大人可能没想过这背后带来的大问题。下官说的不是关乎道德人伦的争论,而是想告诉大人,这十几年来西夏反叛不多,但双方的仇恨反而在加深而非缓解。假以时日,必将死灰复燃,烧的轰轰烈烈,烧的天昏地暗。之前的命令,可称是饮鸩止渴。”

    杨俊面色难看了起来,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批评灭绝令,在杨俊的心中,灭绝令是他这一辈子干过的最为果决的事情,也是对朝廷有着大功的事情。今日林觉说灭绝令是饮鸩解渴,那便是全盘否定了他这件得意之事了。不过杨俊却也觉得,林觉的话也并非是胡乱指责,他说的句句在理,自己似乎无法反驳于他。

    林觉没有去注意杨俊的脸色,继续沉声说道:“且不谈人伦道德,我所要说的是,大人这么做其实是竖立了一个极坏的范例,让周边异族永远也不可能对我大周归心同德了。从此以后,他们只会永远敌视和防备我大周,永远不可能归顺我大周了。因为他们会从此事中得到教训,知道我大周不会拿他们的命当一回事。若要我给这件事定个评判,我用一句话来形容,叫做:逞一时之快,得一时之平安,坏千秋之大业,这是得不偿失之举。”

    “大胆!”杨俊再也听不下去了,赫然起身怒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当着我的面骂我是么?别人只说我丧尽天良败坏道德,你倒好,把我说成是千古罪人,以后异族不肯归顺倒是我杨俊之过了。你这个帽子可不小啊,这是要我杨俊遗臭万年是么?”

    林觉忙起身拱手道:“杨大人息怒,下官并非指谪大人之过,下官是就事论事罢了。大人之前不是说允许下官畅所欲言的么?”

    杨俊脸上紫涨,却又无法反驳。之前自己确实说不会责怪林觉说什么,但那也是客套话,他认为林觉应该不会不给面子。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当面指责起自己来,这也太耿直了吧。

    “再者说了,此事也非大人之过,朝廷收复西夏已有八十余年,朝廷本该早早布局,解决此事的。可朝廷一直没有在此事上有所作为,才导致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其过不在杨枢密,而在于朝廷自己罢了。”林觉继续说道。

    杨俊怒极反笑,指着林觉道:“你又要将此事归咎于朝廷么?看来你是谁都要咬一口啊。你可真是大胆。你的意思是历届先皇的责任了?”

    林觉皱眉道:“有过失便是有过失,难道说不得么?就算是朝廷,有过失难道也要讳言掩饰?文过饰非是最害人的事情,于个人品行上危害倒是没什么,于治国理政上那可绝对不是小事。若早早布局解决,西夏之事怕是早就得到解决了。”

    杨俊冷笑道:“好,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你说有完美之策,到现在老夫也没有听到你所言的对策。你继续说下去。”

    林觉咂嘴道:“罢了,一会儿杨大人又要发火了,我还是闭嘴的好。我可不想得罪大人,大人保了我,还将我调任枢密院任职,我这才刚刚进枢密院便得罪上司,以后我还怎么混?”

    杨俊又好气又好笑,这厮说话倒是直接的很。适才确实触到了自己的逆鳞,确实让自己生气。不过自己也不必显得如此没有肚量。这只是私底下的谈话罢了。林觉当着自己的面说,反比那些背后攻讦议论的人要好的多。况且他说的话其实对杨俊触动很大,特别是所站的高度令杨俊佩服。林觉是站在整个大局的高度,而非拘泥于西夏一部论事。他说的针对西夏的手段会影响到周边小国对大周的态度和决策,会影响到天下大一统的最高的梦想的实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并非是胡言乱语之说。

第九四零章 完美之法(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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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莫矫情。老夫训斥你几句罢了,你又要给老夫安上个气量狭小,打击报复的罪名么?你且说说你所谓的对策,若有道理,老夫便不追究。若胡言乱语,说不得老夫还真给你小鞋穿。倘若你不说,那便是跟老夫作对。”杨俊喝道。

    林觉苦笑无言,摊上这么个上司还真是没办法。杨俊戎马半生,性烈如火说一不二,跟他打交道还真是一门学问。

    “下官遵命便是。杨大人,下官之前说的两条西夏离心的主要原因便是朝廷应该早早布局进行改变的对策。下官认为,朝廷应该在收复西夏之后便要着力改变西夏部族的现状。首要解决的便是他们的生存问题。朝廷应该拨付钱粮对西夏进行救济补助,要派驻官员按照中原的作法组织他们开垦田亩兴修水利。解决了生计的问题,只要衣食无忧,事情便成功了一半。这之后便要解决同化他们的问题。仓廪实而知礼节,不让他们吃饱穿暖,后面的事情谈也不要谈。”

    杨俊点头道:“甚有道理,朝廷施恩,百姓安居,确实会解决很多问题。”

    林觉道:“是啊,但这还不够。异族毕竟为异族,要彻底改变,则必须改造和同化他们。正如大人所做的那般,迁党项幼.童于中原腹地抚养,这便是同化的手段。但对于孩童是可以的,对于成年人却是不成的,那要付出更大的耐心,做更多的事情。在改善生计的基础上,可实行多种手段。要筑城为居,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变逐水草而居为定居。将那些散落各地的部落聚集起来,这样既便于管理也便于进行同化改造。要设立学堂,以中原儒家之学教授西夏之民。教会他们读中原书,写中原字,教会他们尊儒重道,重礼义廉耻,忠君爱国。总之咱们的这一套都要搬过去。不仅如此,还要允许中原百姓迁居西夏,允许西夏的百姓内迁。形成异族和汉族杂居的状况。这种情形下,我中原文化会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要鼓励汉族百姓和党项百姓通婚交好,最大限度的融汇交融,更会产生更快的同化效果。不必担心我中原百姓被他们同化,我中原之习俗理念乃最为博大精深先进的文化,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绝不会为落后异族所同化。除了这些手段之外,当然还要辅之以高压重典。因为必有一些党项人是不愿接受的,这些人当然不能手软,该杀则杀,毫不留情,借以警示震慑之用。总而言之,各种手段都要用上,软硬兼施,刚柔并济。也许一开始不会顺利,小冲突会不断,但只需久久用功,步步为营,不出三代人,党项人和我汉人便将融汇一体,从外表和内心里怕是都难以区别了。”

    林觉侃侃而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只听得杨俊瞠目结舌,惊讶万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青年人是极有才能和想法的,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既新奇又鞭辟入里,每一条都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如果按照他的作法实施的话,结果一定不会太差。杨俊再一次的对林觉刮目相看了。

    “了不起,了不起。在我遇到的年轻一辈之中,你林觉给我的惊讶最大。这些想法当真都是你自己的想法?这可真叫人吃惊。你才多少岁啊,怎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杨俊喃喃道。

    林觉笑道:“大人谬赞,这些是我和一位朋友讨论思索这件事时得出的结论。不能算我一人的想法,应该算是我和我的朋友共同的想法吧。”

    “哦?你的朋友?那应该也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吧。不知他官居何职,姓甚名谁?老夫可认识么?”杨俊问道。

    “大人一定认识他,他叫杨秀,现在在开封府提刑司任职。”林觉道。

    林觉说的可不是假话,当初在崇政殿说书公房之中,自己和杨秀有过关于此事的讨论。杨秀确实提出了要进行文化同化的观点。林觉适才所言的部分内容是杨秀的想法。只是杨秀的想法有些幼稚和想当然,林觉所提出的更趋于实际和完整。

    “杨秀?那是谁?老夫认识他?老夫怎么没印象呢?如此有见识的人,怎地朝中并无名气呢?”杨俊皱眉思索着。

    林觉愣了愣,原来杨俊早已忘记了杨秀这个人了。当年杨秀写了一篇策论指责《灭绝令》的危害,对杨俊也大加讽刺,故而得罪了杨俊。之后虽然高中一甲,却在崇政殿说书公房中蹉跎了十几年未能升迁,几乎半辈子毁在杨俊手里。然而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却根本想不起来这个被他左右了命运的人了。这恐怕便是小人物的悲哀吧。在上位者眼中,不过如蝼蚁一般无名,哪怕是被他左右了命运,遭受了极大的苦难,别人却连你是谁都忘了。

    林觉无意揭穿这其中的过节,忘了便忘了吧,记得反而不是好事。

    “我这位朋友低调的很,大人不认识他也是情理之中。我只是以为您认识他罢了。”

    “哦。改日你带他来见见老夫,如此人物,我要见见。”杨俊随口说道。很快他又皱眉道:“不过,你说的这些虽然颇有道理,但却有个很大的弊端。不知你自己可意识到了。”

    林觉道:“大人是不是说,所费时间太久,还要投入巨大的财力物力?”

    杨俊点头道:“看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你适才说的是三代人么?我没听错吧。那便是四五十年光景了。这么长的时间做这件事?你不觉得太长了么?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各种消耗也是巨大的。你觉得可行么?”

    林觉呵呵笑道:“四五十年长么?西夏归于大周已经快九十年了,倘若早早布局规划,行同化之策,则早已长治久安,不再有后面的这些纷纷扰扰了。西夏之地位置之重要人所共知。西夏归顺,不但解西北之忧,更让我大周从此不再缺少良马,让我大周军队不再惧怕北地辽人的铁骑。和辽人百年交好的燕云之盟之所以能签订,还不是辽人自知对我大周觊觎无望,所以才肯订立盟约。之前我大周缺马,步军不敌辽人铁骑之时,他们肯坐下来谈和平么?才怪呢。”

    杨俊缓缓点头,确实,之所以要收复西夏,不计代价的稳定西夏,正是因为西夏之位置重要。西北之局稳定以及解决大周养马之地的需要。否则大周永远处于被北方骑兵的压制之下,被动挨打,难以挺直腰杆。西夏拿下之后,整个战略格局大变,北方辽人也意识到优势不再,于是选择了和平共处之策。

    “至于说投入的钱粮巨大,我只问杨枢密一句,和九十年来数次平叛用兵所耗钱粮死伤人口以及西夏部落袭扰我腹地州府杀人劫掠所造成的损失相比,哪个更多?”

    杨俊愕然,无言以对。杨俊是知道为了西夏花了多少军费的。几次平叛,大军损失的人马不算,光军饷便已经是个骇人的数目,数千万都打了水漂。而且即便现在,为了维稳,西夏还驻扎着一只二十万人的西北军。杨俊当年的手下爱将袁振乾常年驻守在那里。每一年军费开支,维稳之费都是一大笔数目。加上之前西夏部落兵马对边镇的袭扰和劫掠,损失无可统计。这些钱加起来足够用于林觉所言的那些措施所费了。可这些钱都花掉了,西夏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还指不定哪天会爆发出来叛乱。两相比较,确实有些觉得得不偿失。

    “你要是早生几十年,早些将这些见解禀报朝廷,或许朝廷便采纳了。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你我今天说这些,也只是事后闲谈罢了。”杨俊叹道。

    林觉摇头道:“我相信几十年前一定有人提出过类似的想法,我大周人才辈出,哪一代没有贤臣良相,聪明才智之士如过江之鲫,我林觉又算得了什么?其实现在做也并不晚,难道杨大人以为我大周几十年国祚都不能延续不成?大周只要在,这个问题便要解决。与其空谈,不如早做打算。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朝廷的财力不同往昔,做起来怕是更难了。但只要下定决定,我觉得大有可为。”

    杨俊呵呵笑道:“林觉,你以为这一套朝廷会接受么?不可能的。朝廷不会同意的。”

    林觉叹道:“我明白。我大周历代朝廷的通病便是急功近利,远见谋略却没人踏踏实实的沉下心来去规划设计。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却没人去想如何防止得病。当今朝廷也是如此。非要大病来袭,方知平日该保养身子。而且开方子治病的人也大多喜欢用猛药,结果病也许好了,身子却更弱三分,下一次大病来袭,却不知能不能撑得住了。”

    杨俊一愣,沉声道:“林觉,你此言似乎意有所指?”

第九四一章 局中

    林觉笑道:“大人多心了,下官可没有别的意思。www.uu234.netwww.uu234.net”

    杨俊点头,负手看着城外山野片刻,轻声道:“林觉,你很有见识,也很有想法。我大周还有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实属难得。可惜呀……可惜……”

    林觉笑着问道:“大人可惜什么?”

    杨俊转过头来,淡漠的看着林觉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卷入一场巨大的纷争之中了么?这足可毁了你的一切。”

    林觉皱眉沉吟道:“大人是说我介入了两位皇子之间的事情是么?”

    杨俊呵呵而笑道:“你心里倒是清楚的很。你明白就好,聪明人的好处之一就是,他会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原因而倒霉。不像有些糊涂蛋,他们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你起码知道。呵呵呵。”

    林觉苦笑道:“大人,有必要说的这么直接么?大人的意思是,我得罪了某些人,某些人要置我于死地?”

    杨俊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且是在一件重大的事情上表明了立场。这就好比是赌博,压大还是压小,开出来是大是小?你自己无法控制,只是赌运气罢了。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开出来是大是小其实被别人操控着,你只能希望自己正好押对了宝。”

    林觉皱眉道:“大人的意思是大小已定?”

    杨俊摇头道:“我可没说,老夫的意思是大小为被人所操控,而你不是那个操控结果的人,所以只能碰运气。一旦你赌输了,你便什么都没了。”

    林觉咂嘴道:“可是我并没有下注啊,只是别人认为我下注了罢了。”

    杨俊大笑道:“别人认为你下了注,这便足够了。”

    林觉皱眉道:“我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我无意参与这场赌局,我只是旁边端茶倒水伺候的小伙计。赌桌上的人我个个惹不起也不想惹。但如果赌桌上的人非要拉我去赌一把,我无法拒绝,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杨俊狠狠的瞪着林觉道:“看来你还真想赌一把。”

    林觉道:“大人都说了,有人已经恨我入骨了,那我还不如去赌一把。也许赌赢了呢?人逼到绝境,总是会孤注一掷的。”

    杨俊大笑起来道:“也对,千金一掷,豪赌一场,赢了盆满钵满,输了倾家荡产,倒也豪气。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林觉沉吟而立,他觉得杨俊是来试探自己的。杨俊和吕中天因为变法之事已经走近。此次出兵平叛,枢密院的很多命令其实都是按照吕中天的意思发布的。譬如京北大军要求增兵的命令被驳回,增加物资供应也被驳回。一度给林觉的感觉是,杨俊和吕中天已经沆瀣一气配合郭旭的借刀杀人之计,进京北大军逼入绝境之中。所以林觉适才在跟杨俊打哑谜的时候很是小心,便是想告诉杨俊自己无意参与其中。但听杨俊的口气,似乎对方是不依不饶了,所以林觉才说了些硬话。反正不能回头,那便不回头就是。

    杨俊给林觉的感觉是,似乎局面已定。这让林觉感到甚是疑惑。

    “大人也是赌局上的人,这一局大人押大还是押小呢?”林觉微笑问道。

    杨俊再次大笑起来,突然笑声止歇,瞪着林觉道:“老夫无需下注,老夫是庄家,老夫稳赢不输。你想套老夫的话?你还嫩了些。老夫只是为你感到可惜,老夫这一次能保你,可下一次未必能保得住你,你只能自己好自为之,这世上的事情终归是靠自己,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应该学会审时度势。”

    林觉微笑点头道:“杨大人莫怪,属下多嘴了。不过我们不是在谈赌钱么?怎么似乎又不是在谈赌钱的事呢?好像说到别的什么事情上去了。真是奇怪的很。”

    杨俊冷笑道:“这话一点也不好笑。林觉,你现在是我枢密院的人,行事处事得深思熟虑,不要惹我不高兴。我这个人可不好相处。谁得罪了我,老夫是一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林觉拱手道:“下官怎会惹大人不高兴?大人放心便是。”

    杨俊点头道:“很好。朝廷很快便有关于此次叛乱的问责,有些人是难辞其咎的。我跟你说这话便是跟你提前打个招呼,我听说你这个人有些念旧情,所以我告诫你,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不要感情用事,否则你是自找麻烦。这一次虽然平叛成功,但是朝廷元气大伤。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一场平叛花掉几百万两,还死了这么多人。这件事倘不追根溯源,追究最终的责任,难对天下人交代。朝中有些人也闹够了,该歇歇了。”

    林觉起初对杨俊的话有些疑惑不解,忽然悚然而惊,怔怔的站在秋风中沉默了起来。

    ……

    一个时辰后,杨俊率亲卫离开兴仁府往东绝尘而去,郭冕郭昆林觉等人送到东城门外。直到马蹄掀起的尘埃消散,杨俊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之上后,众人才纷纷回转进城。

    林觉单独留了下来,独自上了城楼,来到之前和杨俊长谈的地方,凭栏远望。时已深秋,霜天萧瑟。城内外树木的颜色已经不再葱郁,草木枯黄,天空高远肃穆,让人的心境也陷入了一种悲凉之中。

    林觉的心境确实不好,但这却不是因为文人的悲秋情节,而是因为和杨俊的一番长谈。在之前的谈话中,杨俊实际上透露出了很多的信息。不管是不是杨俊有意为之的试探,起码从他的话中林觉觉察到了一些隐秘的信息。关于押大押小的赌局的谈话,其实等于告诉了林觉,他现在已经上了吕中天和郭旭的黑名单,他们已经将林觉当成是晋王的人了。

    林觉其实很无奈,自己是怎么搭上晋王这条船的?事到如今,其实并非林觉主动的愿望,而是一步步的便走到了现在的局面。说是强迫,又不是强迫,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对于林觉而言,自然是根据平叛局面的判断而为之,但却客观上形成了助力晋王的事实。当然,自从朱之荣胆敢对自己行刺之后,林觉早已从心理上拒绝了对郭旭一方的任何好感。但这并不代表林觉便决意要帮助晋王在太子之位争夺之事上要做些什么。

    然而现在,自己恐怕就算是不想介入这场纷争,也不得不深陷其中了。林觉有些苦恼,有些犹豫。这些苦恼和犹豫大多是源于上一世林家所遭受的灭门之祸的教训。林觉不得不承认,上一世的灭门惨案在心灵深处给他带来巨大的阴影,所以这一世他总是告诫自己要避免重蹈覆辙。所以在二伯父林伯年被罢官之后,林觉其实从内心深处是松了口气的。林家家主的位置林觉本无意担当,但他还是没有拒绝,这其实也是基于他内心里的要把握林家航船的船舵,担心交予他人之手会重蹈覆辙的担心。上一世便是林伯庸和林伯年的共同决定,将林家带入了深渊之中。这一世林觉便刻意的从诸多层面杜绝这些可能的发生。

    可是现在,林觉悲哀的发现,一切似乎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一般,有些事似乎注定便要往那条路上去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扯着走向。就像当初他知道梁王府会覆灭之后便刻意的要和梁王府保持距离,结果不但没能扯的清楚,最后还娶了小郡主,成为和梁王府休戚与共的命运关联者一样。又好像自己坚决的不掺和皇子夺嫡之争一样,却又莫名其妙的陷入其中。

    但有些事,却又是成功的,比如方浣秋的命运、绿舞的命运,比如林有德的命运。自己却又是成功的扭转了上一世的结局的。这便让林觉产生了极大的困惑。到底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还是人定胜天能够扭转上一世的局面?似乎已经没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第九四二章 余波难平

    杨俊透露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便是关于此次平叛之后朝廷要问责的事情。这也是此时此刻林觉最为忧心之处。在林觉心中,此次叛乱的原因早已明晰。海东青也全部招供了他勾结辽人意图覆灭大周的企图。可说这次是大周内外的敌对势力互相勾结蓄谋已久的一次叛乱。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追根溯源,大周内部确实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朝廷政策出了大问题,给了海东青利用邪教发展壮大进而反叛的机会和土壤。这个出了问题的政策,便是这两年来轰轰烈烈的变法。便是急功近利罔顾民生的夺民变法之策。正因为《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实行过于急功急利,在条款和推行中过于强硬和凶蛮,导致了百姓生活的困顿,内心中不满的积聚,从而为人所利用,以至于发生了青教作乱之事。而要追究责任,则必然是追究新法的责任,追究严正肃和方敦孺以及一干变法派的责任。

    也就是说,杨俊给自己的警告是意有所指的,他是告诫自己不要在这件事上多嘴。他知道自己和方敦孺的关系,所以他特意点出来警告自己不要跟他对着干。那是因为,他其实早已知道朝中追责的目标是谁,他早已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他自己,也必是要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进行弹劾问责的一员的。原本杨俊是中立的,但严正肃和方敦孺之前推动关于军队的变革新法的举动已经激怒了杨俊。杨俊说过,谁将手伸向他的一亩三分地里,他便绝对不会答应。所以,杨俊现在的态度必是反对新法了。这一次,他必会站在反对派一边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进行弹劾问罪,所以他才会提前告诫自己。

    林觉心里的矛盾点便在这里,虽然他也明白,严正肃和方敦孺是有责任的,但是他们毕竟是立心为国,并无私心。而且新法也不能说一点效果没有,大周增加了税收,很多拖延许久的大事有钱去办,很多兼并徒弟的行为得以制止,对于大周朝还是有裨益的。况且从个人情感上,林觉也不忍看着两位大人被群起而攻之,甚至是因此获罪。即便方敦孺对自己身为无情,林觉却也不能和他一样绝情。更别说还有师母和浣秋这层关系了。

    在这件事上,自己该怎么办?林觉心情烦躁阴郁的点就在于此。倘若问责两位大人,他们会有怎样的结果?吕中天他们可不是善类,那是不整死人不罢休的主儿。自变法以来,被两位大人夺了风头,他这一次会轻易罢手么?两位大人的脾气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闹将起来朝廷里怕是又是一锅粥了。皇上又该站何种立场呢?

    即便是清冷的秋风也无法让林觉纷繁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在城头踱步良久,却始终难以理清头绪。直到夜幕降临,白冰亲自上城来请,他才叹着气跟着白冰下城而去。

    ……

    次日上午,郭冕和郭昆整军回京。林觉新任京东西路安抚使之职,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离开了。按照林觉的要求,留下了魏大奎和五百骑兵跟随林觉护卫,其余大军尽皆凯旋。

    郭冕有些不太高兴,因为林觉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让他将教匪俘虏全部跟随他的凯旋大军押解回京。他的意思是,他要带着这一万多教匪俘虏回京,让父皇百官和京城的百姓们看看他的战果,让他大出风头一番。林觉显然不能答应他的要求,这么做既不具备操作性,也违背了林觉要改造安抚战后秩序的初衷。林觉现在可是钦差安抚使,在这件事上他可是有发言权的。

    其实,昨日林觉在关于教匪俘虏的问题上跟杨俊有过交流,林觉表达了希望能改造大部分教匪,并且释放他们的想法。毕竟大战之后需要的是安抚和怀柔之策,而非是制造更大的恐慌。虽然这些教匪们是有罪的,但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林觉提出的方案是戴罪释放,监视劳作的想法。便是在确定他们都悔悟的情况下,释放他们回家和家人团聚。

    他们中大多都是青壮劳力,关押他们其实便是断了很多个家庭的生计,反而会造成更坏的后果。与其如此,还不如放他们回去养家,也是稳定战后社会局面的一个因素。但这些人确实也是反叛朝廷的罪犯,不能无视这一点。所以要对他们进行监视居住,要求在地方官府的看管监视之下,并且只允许有极小的活动空间。一旦有不轨行为便即刻抓捕,罪加一等进行处罚。

    杨俊对林觉的想法很是赞许,林觉的这个办法解决了很多问题。第一是很多家庭的生计和社会稳定的问题。第二便是节省了很多人力物力,毕竟这一万多教匪全部关押起来可是要大批的人力物力才能做到的。而且在经历大乱之后的京东西路,地方上的官府只能基本已经丧失,监狱司法这些职能部门还需时间才能建立,这么多人怎么安置是个大问题。集中起来看守也有安全问题。所以这种监视下释放的作法有些类似于将他们关押在自己家里。不得不说,这是很有创意的想法。

    杨俊答应林觉回京后向皇上禀明此事,替他向皇上进言,表明这么做的必要性,对于战后安抚是有很大好处的。当然,在朝廷允许之前,这些人只能暂时由广济军看压在兴仁府进行反省反悔,进行灵魂深处的改造。朝廷允许之后,林觉便可按照自己的想法为之了。

    所以,林觉可不能让郭冕胡来,不能因为满足他的虚荣心便让他将这一万多人押往京城。但为了照顾郭冕的情绪,林觉将俘虏中罪大恶极和死不悔改的七百多名死硬分子交予郭冕带回京城。这些家伙个个罪行累累,被人揭发出杀人奸.淫放火的种种恶行,都是不可改造之人。把他们送回京城去接受砍头的命运,既是对他们的惩罚,也是朝廷在平叛之后震慑天下所需要的。郭冲要匪首海东青自己已经没给他了,再不给他些人杀了泄愤,恐怕皇上心里这口恶气也出不了。

    林觉让孙大勇跟随大军回京,倒不是他身边用不着孙大勇,而是孙大勇此次回京是肩负着一个任务。林觉昨晚半夜起来写了一封长信,孙大勇便是带着这封信回京的。这封信是写给方敦孺的,林觉想了半夜觉得不能坐视两人面临问责而不管,于是写了这封信的目的便是详述此次叛乱的根源,指出这次叛乱跟新法是不无关系的。朝廷即将问责,所以提醒他们先主动向皇上请罪,化被动为主动,或许情形会好些。而且建议他们要立刻修改新法中的部分条例,并且要改变推行中的野蛮粗暴的作法,避免重蹈覆辙。

    这封信,林觉写的毫无保留。他将自己的所思所见所想都写在了上面,林觉是真心希望两位大人能看进去,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而不要执迷不悟。林觉是将自己站在一个大周大臣的立场上的一次规劝,那也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全部。林觉相信,倘若两位大人稍有些感觉,便会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便会意识到他们所面临的局势和所犯下的过错了。

    送别郭冕和郭昆大军离去之后,当日午后,林觉和白冰率魏大奎的五百骑兵从兴仁府出发,携带着八十名忏悔团的成员前往京东西路各地,开始履行他安抚使的职责。

    ……

    京城,自教匪起事以来,京城便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这一辈的百姓们还从未经历过大周境内发生大规模叛乱的事情。一些年老之人自然是经过过西夏反叛的往事,但西夏毕竟是西夏,在百姓心中的认同感本就不高,即便归于大周,很多人的心中其实还是将西夏当成是外域,内心里认为西夏是大周占领的蛮夷之族的领土。在那片土地上发生叛乱,跟在大周中原腹地发生的叛乱岂可同日而语。

    大周朝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生过在内陆大规模叛乱的事情,但这一回已然破了先例了,这不免引发百姓们内心中的各种猜疑和想法。

    有的人认为,这是大周国祚衰败的迹象,大周立国一百五十余年,兵强马壮国富民强,什么时候会发生内陆的叛乱这种事?唯一的解释便是国祚衰落之象。正所谓盛极必衰,此乃万物之理,就算口中喊着大周国祚绵延万年的口号,也不免要接受现实。只是……这衰败来的似乎太快了些。前前后后不到是十年时间,怎么感觉已经判若云泥一般。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小康之家也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了。哪像以前那些岁月,钱银流转,家中粮食衣物充足,根本不会觉得有需要算计着过日子的时候,因为每天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那时候整个大周都是充满活力的,哪像现在,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平叛作战期间,城中关于战事的消息也是频繁的流传着。关于京北战场和京东西路战事的小道消息在街面上飞传,每天一个版本。根据一些零星的鸡零狗碎的消息来源,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消息。

第九四三章 密会

    平叛作战期间,城中关于战事的消息也是频繁的流传着。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关于京北战场和京东西路战事的小道消息在街面上飞传,每天一个版本。根据一些零星的鸡零狗碎的消息来源,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消息。

    譬如京北大军出征之后,不久后城中便流传了京北大军被教匪戏弄,教匪声东击西,骗的京北大军主力前往封丘,其数万教匪猛攻阳武县的消息。这消息本来也是基本属实的,但很快便衍生为大皇子和梁王府小王爷不合,小王爷领军前往封丘将大皇子丢在阳武。又说大皇子恐怕要被教匪俘获,朝廷投鼠忌器,准备和教匪媾和,答应他们的条件,换取大皇子性命。

    而应天府之战的曲折更是衍生出无数的版本。有说淮王不懂军事,不听手下人劝阻强行进攻,导致步军司大军全军覆没。应天府十余万教匪正意图往西直扑京城,京城危在旦夕。有说淮王之所以在应天府受挫,是手下出了细作,临战反戈,差点要了淮王的命。有的说应天府之战不是淮王攻不下应天,而是淮王想将教匪困于应天,吸引各处教匪来救援,然后一网打尽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京城这一段时间市井街坊之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各种消息满天飞,各种自称是有可靠来源的消息演变成各种离奇版本,成为百姓们日常神头鬼脑谈论的谈资。而这种情形的结果便是造成人心不稳,百姓难安的局面。人们无心做事,忧心忡忡,甚至有人相信了京城受到威胁的假消息,居然举家开始搬离京城,很是闹腾了一阵。

    这一切最终在阳武大捷应天府告破以及兴仁府之战的彻底胜利的消息公布之后才销声匿迹。而一个人的名字却再次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名字。不是淮王郭旭,不是晋王郭冕,也不是小王爷郭昆,而是那个去年的状元郎,曾经还闹出榜下捉婿闹剧的那位林觉林大人。

    话说这位林大人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很久了。状元及第并且被梁王府榜下捉婿之后,林觉得名字很是红火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便是这位林大人的好运。很多人羡慕的咬牙切齿的骂,怪自己没那个好运。但在那之后,这位林大人似乎便再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了。

    人们偶尔想起这位林大人,稍稍打听了些近况,发现这位林大人过得并不如意。据说被他的老师逐出门墙,是为士林之耻。又只得了个不入流的小官在京城混日子。不过这位林大人的挑花运依旧是很好,最近一次大摆筵席,便是将江南大剧院的头牌谢莺莺给娶进门了。但这也不能掩盖其光芒陨落的悲哀。

    而现在,这位林大人有突然横空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关于阳武大捷,关于兴仁府之战,林觉的名字在这两场大战之中闪耀着。甚至有人说,这两场战事正是因为有林觉主持,方才能取得以少胜多的大胜,教匪的剿灭这位林大人当居首功。

    不管是不是真的,林觉之名再次回归众人的谈资之中,成为一个出现频率比两位领军王爷还要频繁的名字。这也带动了青楼歌馆这些最为嗅觉敏感的地方再一次掀起了传唱这位林大人诗词的热潮。什么《定风波》《水调歌头》《鹊桥仙》等林觉的佳作再次热火了起来。

    秋夜的汴河两岸灯光闪烁,水色反射灯光,景色甚是美绝。汴河白天是商船来往的水道,夜晚时分,则有许多画舫船楼出动,使之成为了京城中让人向往的娱乐之所。

    此时此刻,在灯火映照的湖面上,一艘小小的画舫正在离岸不远的水道上缓缓滑行。画舫船舱里,琵琶弦声叮咚作响,莺莺燕燕的歌喉正在唱着一首曲子。

    “闲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歌女的歌喉不算太好,娇嗲中带着一丝黯哑,不过这首曲子却是唱的有些味道,算是有些功底。但她的演唱还是被坐在桌旁饮酒的一名青袍男子无情的声音所打断。

    “换一首,他娘的,走到哪里都是《鹊桥仙》要不就是什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烦不烦?你们唱的不烦,爷我听的都烦了。有那么好么?那林觉的词有那么好么?值得你们天天唱日日唱年年唱。不就是个被师门逐出的不义之人罢了。换一首。”

    那歌姬愣了愣,只得转弦拨音,启唇唱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坐在桌旁的那男子翻了翻白眼,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脸上神色稍霁,手指打着拍子,随着那歌姬唱曲之声轻轻敲打。

    “哈哈哈。刘大人好兴致啊,等的着急了吧。”渐入佳境的曲声再一次被船舷外的笑声打断,紧接着画舫轻轻的抖了抖,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船舷,噗通一声,似乎有人跳上船来。

    桌旁饮酒的男子忙站起身来朝着船厅门口看时,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人已经现身在船厅门口昏暗的灯光里。

    “哎呀,吴副相来啦,下官给吴副相见礼。”那青袍男子满脸堆笑的上前去,整理衣冠便要跪下磕头。

    “刘大人,免了免了,这又不是在衙门里,不必拘礼。”黑袍人呵呵笑着拱手,阔步走进船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摆手道:“坐,坐下,久等了吧。临来时遇到了点事,耽搁了片刻。”

    青袍男子心道:“只耽搁了片刻么?我可是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曲儿都快听腻了。”

    口中却道:“不急,不急,下官听曲儿喝酒,可一点也不闷。能得吴副相约见,是下官的荣幸。”

    黑袍男子清俊的脸上满是笑容,点头道:“还是刘大人为人谦和,是个谦谦君子。去岁殿试三甲中,刘大人虽未第三名探花郎,但在我看来,头两名均不及你。林觉便不必说了,这个人本官对他无话可说。有状元之才,却无处世之道,不识抬举,不知进退。那第二名杜微渐更是恃才傲物,脾气大的了不得,居然辞官回家种地了,辜负了朝廷的栽培。唯有你刘西丁刘大人,勤勤恳恳,不计得失。才能也不输他们两个。将来成大器者,必是你刘西丁。”

    青袍男子正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检校文字公房的主笔刘西丁,林觉被调离,杜微渐辞官归乡之后,刘西丁便成了条例司的第一笔杆子了。那黑袍男子正是政事堂副相吴春来。

    刘西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来,站在吴春来身前躬身道:“还得靠着副相的栽培啊,下官这一辈子最幸运便是遇到了吴副相您。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忠心耿耿为副相办事的心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吴春来点头笑道:“本官明白,坐吧,坐下说话。”

    刘西丁拱手道谢,转身对那歌姬喝道:“退下吧,将船驶向河心,告诉船上的所有人,不得偷听我们说话,都给我去船头呆着。回头重重有赏。要是敢探头探脑,教你们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那歌姬吓得忙起身来行了一礼,提着琵琶去了。待歌姬去后,刘西丁又去船厅门口看了几眼,这才放下门帘回到桌旁,欠身坐在吴春来身侧的椅子上。

    吴春来微笑道:“刘大人确实精细,不必如此小心吧,这只是一家普通的歌肆花船罢了。”

    刘西丁点头赔笑道:“大人说的是,但还是小心为上。大人您是不知道,下官在条例司为大人办事,可是处处小心在意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他们精明的很,一个不慎惹他们怀疑,那便麻烦了。这大半年时间,下官可都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吴春来呵呵笑着点头道:“说的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刘大人辛苦了。”

    刘西丁忙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来,能为大人办事,这是下官的荣幸。吴副相已经很久没召下官出来说话了吧,这一次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吴春来微笑道:“是啊,有快两个月没见你了。本官也不能时常见你,毕竟你在条例司为我办事,也是有些风险的。若无重大之事,倒也无需经常见面,否则容易被人察觉。这是为了你好。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能劳你大驾。毕竟你在条例司核心位置,总不能大材小用。”

    刘西丁笑着点头道:“多谢副相体谅下官。”

    吴春来伸手抓了酒壶,往面前两只酒盅中斟酒,刘西丁忙起身来要接受,吴春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自顾斟满了酒,举杯道:“来,刘大人,敬你一杯。”

    刘西丁忙双手捧杯起身来道:“岂敢岂敢,先干为敬。”说罢仰脖子喝光了酒,吴春来只是浅尝即止,这酒的味道一般,吴春来并不喜欢。

    “刘大人,今日邀你来见面……是有缘故的……”吴春来放下酒杯缓缓开口道。

第九四四章 密会(续)

    刘西丁立刻支棱起耳朵认真的听,吴副相终于说到正题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朝廷最近发生的事情很让人烦心。青教叛乱之事闹得人心惶惶。皇上心绪不宁,情绪也不好。朝廷里也是乱成一锅粥。总之,这两个月乱哄哄的,大伙儿日子都不好过。本官为了平叛的事情也是忙的团团转,吕相也忙碌的很,甚至亲自去前线慰问大军。总之,这两个月谁都不好过。”

    “是啊,青教教匪生乱,确实搞得上下不宁,京城中舆论如沸,流言蜚语满天飞。哎,都是这些教匪们闹腾的。”刘西丁忙点头道。

    吴春来沉声道:“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此次乱局固然是教匪为之,但是也跟朝廷里的人不无干系。青教教匪不到两年时间便成了如此气候,想想着实有些后怕。倘若假以时日,其实力再涨,这场乱局还不知怎么收场。好在这一切没有发生,反叛终于平息了,可谓是我大周之幸啊。”

    刘西丁点头道:“是啊,万幸,万幸。只可惜……这次便宜了林觉这厮。也不知怎么误打误撞被他得了功劳。我原以为,淮王这次会横扫教匪,立下大功的。最后居然是林觉帮晋王夺下平叛大功,当真让人心里有些不痛快。”

    吴春来看着刘西丁道:“刘西丁,你这些话可不要乱说出去,对你不好。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次平叛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该建功的没建功,倒让不该得的人得了好处,这事儿着实叫人闹心。”

    刘西丁赔笑道:“可不是么?下官说的可都是心里话。下官知道,吕相和吴副相可都是希望淮王能立功的,立下平叛大功,对将来争夺太子之位大有裨益。这下可好,晋王立功,事儿怕是不好办了。吕相一定很恼火吧。”

    吴春来斜眼看着刘西丁道:“刘大人知道的不少啊,这些东西你也明白?”

    刘西丁尬笑道:“下官处处站在吴副相的立场上着想,这些事也不难领会吧。吕相自然是站在淮王一边的,难不成去支持晋王不成?副相是站在吕相一边的,下官又是站在副相这一边的,自然是感同身受了。大人也不必瞒我,下官心里是明白的。”

    吴春来呵呵笑了起来,沉声道:“对,不该瞒你。你说的对,情形正是如此。这一次确实有些意外。不过,你当吕相是什么人?为了这么点事便恼火发怒?再说了,此次平叛有功便能稳坐太子之位?那可不见得。事情才刚刚开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那是,那是自然。”刘西丁躬身道。

    “不过……吕相心情却是不太高兴,但他不高兴是因为有些人见风使舵。晋王建功,又授了都点检,他们便都以为晋王笃定要被皇上立为太子了,便纷纷跑去献殷勤。墙头草,风吹两面倒,这些人最是可恶。吕相生气便是因为这些墙头草的行为,他们这么做完全没把吕相放在眼里。”

    “就是,这帮人最可恶,跟苍蝇一般,哪里有屎便往哪里飞……那个……副相别误会,下官不是将吕相和您比作屎,下官的意思是……”刘西丁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

    “罢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必解释了。”吴春来摆手打断道:“任由这些人无视吕相的权威是不成的,现在晋王他们欢呼雀跃以为胜券在握,支持晋王的那些人现在都在额手称庆看我们的笑话呢。这种情形下,不整治整治他们是不成的。要杀鸡儆猴,让他们冷静冷静,莫以为吕相拿他们没法子。”

    “对,说的很对。这些人不给予惩罚是不行的。叫他们明白,我大周朝廷谁做主,还是吕相,而不是别人。吕相吴副相不发威,到被他们看成病猫了。”刘西丁攥着拳头咬牙道。

    吴春来微笑道:“是,老虎不发威,被他们当病猫。所以,我把你叫来见一面,就是为了此事。”

    刘西丁吓了一跳,愕然道:“为了此事?吴副相,下官不过是个条例司的主笔,可没有弹劾官员的权力啊。这事儿,不是有大把的言官可用么?”

    吴春来摇头道:“你误会了,不是要你去上奏弹劾他人。是有其他的事情。”

    刘西丁暗中松了口气,挺胸道:“哦,吴副相您放心,但下官能办到的,必肝脑涂地去办。哪怕便是上奏弹劾,下官也愿意去做。”

    吴春来摇头沉吟道:“适才我已经说了,此次叛乱虽然平息,但是事情却没完。这几日吕相和我便要联合众多大臣上奏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为首的变法派官员了,这一次的杀鸡儆猴便先从他们身上开刀。”

    刘西丁打了个冷战,愕然道:“您是说,要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可是……理由何来啊?这两个月他们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朝廷要他们拨付的平叛钱款也全部拨付了。这两个月我们干的事只是重新拟定《裁兵法》条款而已,但因为叛乱之事也没有送交皇上御览圣裁,基本上只是忙于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推动之事罢了。”

    吴春来冷笑道:“他们居然还有闲心去拟定新法,可真是不拿事当事了。刘西丁,你是糊涂了么?还问弹劾缘由?这次青教叛乱的根源便是新法,若不是常平新法和雇役法闹腾的各地民不聊生,怎么会被青教钻了空子?我们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具体的口供也有数千份。参与青教的教匪交代参加青教的动机时都交代了,正是因为新法之故,导致他们生计无着,这才被青教乘虚而入。他们为了活命加入青教,最后被蛊惑造反。新法是此次叛乱的根源。出了这么大的事,严正肃和方敦孺不该被问责?岂非天理难容。这一次吕相会亲自上奏折,还有本官,还有数十名朝中重臣,并各地州府官员百人联名。势必要让皇上废除新法,惩办造成叛乱的罪魁。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一次可别想蒙混过关了。”

    刘西丁张口悚然,他明白了,吕相和吴副相这是真怒了。这一次他们是要势在必得,必须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么做也许未必真的是因为对新法有什么敌骨之恨,虽然他们也是反对新法的。这么做的目的正是之前所言的展示他们的权力,杀鸡儆猴。严正肃和方敦孺是皇上信任的重臣,变法派在朝中地位颇高,要是他们都被吕相扳倒,足以向朝中其他大臣展现他们的巨大权力,让那些墙头草清醒一些。

    这次弹劾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此次平叛失利之后,必须要找个机会重振旗鼓,挽回局势。而不幸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是他们扭转败局的第一个目标。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会起到一个风向标的作用,让所有朝臣心里都明白,朝廷里到底是谁做主。

    而且,这一次的弹劾理由和机会也很完美。倘若真如吴春来所言,此次剿匪叛乱的根源是新法之祸,那么恐怕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是很难辩解了。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吴春来瞪眼喝道。

    刘西丁惊醒过来,忙低声赔笑道:“没……没什么,下官糊涂,才知道原来叛乱祸首就是新法。既如此,自然是要追责的。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一次可逃不脱干系了。他们要完蛋了。”

    吴春来皱眉道:“那可未必,这次能不能扳倒他们谁也说不准。连吕相和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刘西丁愕然道:“那是为何?既然是导致叛乱发生的祸首,怎么会扳不倒他们?下官这可不懂了。”

    “很简单,因为他们身后有人。这个人不松口,我们便是联合所有的官员去弹劾也是没用。”吴春来仰脖子灌下一杯酒,重重的将酒杯放下。

    “您说的是……皇上?”刘西丁轻声道。

    “算你还不糊涂,正是皇上。这变法之事本就是皇上全力支持的。这一次我们弹劾他们的理由便是这新法之弊,皇上会以为这是冲他去的。依着皇上的性子,他定会为了维护他的颜面不肯同意我们的弹劾,这才是最棘手之处。”吴春来敲着手指道。

    刘西丁恍然大悟,说新法造成叛乱,这不是打皇上的脸么?皇上定不肯同意这种说法。这倒是个麻烦事。

    “刘西丁,所以我今日邀你来见面,便是有重托于你。此次弹劾必须成功,扳不倒严正肃和方敦孺,吕相和我都颜面尽失,后果不堪设想。这以后便再也无法压制住他们了,朝中一些人也再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所以,这一次需要你从中协力。办成了这件事,我保你个四品大员当当。”吴春来沉声道。

    直到现在,吴春来才将话题重新回到今日邀见刘西丁的正题上。刘西丁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起身肃立,躬身道:“请吴副相明示,下官当竭尽全力,为吕相,为吴副相办事。”

    吴春来缓缓点头道:“很好。要想弹劾成功,必须要陛下点头。要想陛下点头,必须要让陛下认为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不可救药,已经完全背离了他任用他们的初衷。所以,我要你从现在起,记录下每一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话,誊录下他们写的每一篇文章,要监视他们的每一个行为。从这些里边找到蛛丝马迹。但凡有大逆不道之言,对皇上不敬之言,对朝廷不忠之言行,都将是毁灭他们的武器。皇上外表刚直,实则内心多疑,这些东西最为有用。甚至比我们的弹劾奏折、众官的陈情奏疏还要有用。你一定要找到这些证据。你可明白?”

    刘西丁咽着吐沫点头道:“下官明白,下官一定照办。可是……如果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怎么办?”

    吴春来冷声道:“怎么可能?只要你肯动脑子,必会找到。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只有你想不到而已。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想想该怎么做。你一定能办到的。倘若办不到……那么……你现在可以直接跳进汴河之中了,省的将来有人将你丢进来。”

    刘西丁汗出如浆,连声道:“副相放心,小人明白了,小人不会让副相失望的。”

第九四五章 群起而攻

    教匪叛乱平息之后的短暂的喜悦之后,朝廷之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压抑的气氛之中。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表面上看起来,叛乱平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的轨道,平叛期间每日必上的早朝也改为了三日一次,城中百姓的情绪和生活也正恢复正常,一切似乎都在好转。然而,所有人都明显能感觉到一种平静之下的暗流,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爆发一般。

    晋王和淮王相隔三日回到京城,晋王郭冕回京时的场面可大的很,八千多大军披红挂彩进城,朝着文武官员出动迎接,城中百姓夹道欢迎。骑着高头大马的郭冕故意穿着一身带着血污的盔甲,让发髻在风中凌空一些,给百姓和官员们一种‘沙场喋血归’的感觉。引发了百姓们的疯狂欢呼和崇拜。之后,郭冕一路进宫见郭冲和太后以及袁皇后,郭冲设宴亲自款待他,说了很多赞誉夸奖的话。

    相较于郭冕的大场面,率三万大军归来的郭旭的待遇便冷清多了。只有寥寥十几名官员前来迎接,百姓们也不多。而且郭旭显然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选择了夜里进城,更是不被很多人所关注。事后据在现场观瞧的百姓说,淮王郭旭是坐在大车里进城的,旁观的人甚至没看到他的身形。在百姓们看来,这是淮王没脸见人,所以选择在夜里坐着大车回京。

    两位皇子回京,关于平叛的一些内情也很快调查的清清楚楚。教匪匪首海东青得辽人资助,勾结辽国图谋大周的事实也水落石出。郭冲大怒之下,即刻派人去辽国交涉责问此事,要辽人给个说法。但其实此举纯属是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正如朝中有人说的那样,大周得知此事当即刻发兵辽国进行惩戒才是,却还派人去理论一番,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郭冲何尝不想惩戒辽人,但和杨俊吕中天等人商议之后,却不得不断了这个念头。因为朝廷打不起仗,没有银子发动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大战。若强行为之,国内怕是要先乱起来。毕竟青教的教训已经敲响了警钟了。

    这次青教的叛乱,其实对郭冲的打击还是不小的。即位之后国力衰败本已经让郭冲的千古一帝的梦破碎。但倘若能守成安定,倒也不失为一代贤君。然而治下发生了内陆的叛乱,这对郭冲而言简直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虽然数日之后郭冲亲自监斩,在朱雀门内广场上将千余名罪大恶极的教匪杀的人头滚滚,但事实却改变不了。叛乱发生了,那便是他治国无方,皇帝当的不合格。百姓们造反了,便是朝廷和他的过错。千古一帝梦碎之后,明君贤君的梦也岌岌可危了。

    其实郭冲真的感到有些无奈,他已经很尽力了。为了大周他可以说是操碎了心。国力衰弱,国库空虚也不是他的过错,他继位时便已然如此了。自己已经竭力的想要改变这一切,所以才决意变法革新。然而在这样的当口,却生了这么一场大乱,实在让郭冲愤怒。郭冲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替先皇背黑锅,先皇留下的弊端和烂摊子是起因,自己全力补救而已。可他有不能拿这个理由为自己辩解。难道要将锅甩给先皇?那不是不孝不义么?这个黑锅他只能自己背着了。

    但是,让郭冲更加烦恼的事情还在后面。早在叛乱开始之时,朝廷里便有了要追责叛乱根源,反省朝廷政策的议论。叛乱平息之后,这样的声音变得更大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早朝上,宰相吕中天罕见的上了一道万言奏折,详述此次叛乱的成因,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朝廷的新法之策上。其结论是,正是因为新法的弊端,导致了百姓困顿,被人乘虚而入,蛊惑百姓造反。新法必须要缓行或者是停止实行了,否则,青教之祸或将再现。朝廷不能再沿着错误的道路行进了。

    郭冲对吕中天上的这道奏折很是意外,吕中天事前甚至没有打招呼,这和他之前的风格是不一样的。之前但凡有重大举措和行动,吕中天都会事前进宫跟他提前禀报,避免造成在朝上的措手不及。但现在,吕中天没有这么做,而是突然打了个袭击。这让郭冲感到既惊讶又愤怒。这绝不是失误,吕中天明显是故意的。

    好在吕中天的奏折上言辞还是和缓的,并没有针对人,而是针对政策而来。对新法也没有一刀抹杀,只说可能需要反思和改进,暂且缓行以修缮完美等言辞。这多少让郭冲的心里觉得好受些。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便突然失控了。

    二十二日,朝中众臣突然全部开始上奏,请求停止新法实行,追究相关人的责任。二十三日,各地的奏折雪片般的抵达京城,在郭冲的案头堆成了一座小山。全部都是要求停止实行新法,追究责任人的请求。郭冲突然意识到,在刚刚平息了教匪的叛乱之后,他不得不面对朝廷内部的另一场风暴了。这虽非叛乱,但却类同于此。吕中天的奏折就像是登高一呼的檄文,在他的号召下,官员们纷纷揭竿而起,针对新法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这是一场计划好的攻击,绝非什么偶然。

    二十四日,吴春来领衔发起了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等变法派官员的弹劾。弹劾的名单很长,近五十名官员都在这份名单上。吴春来旧事重提,将陈芝麻烂谷子的十罪疏的十条大罪再一次提了出来,并且相较于上次的十罪疏,这一次更是增加了数条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罪名便是,新法祸国殃民,激发矛盾,引起叛乱,直接将严正肃和方敦孺称之为‘国贼’。说他们借行新法之名,欲颠覆大周国祚,不顾百姓生死,只为一己之私,沽名钓誉欺上瞒下,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风向一转,从针对新法,直接变成了针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个人而来。众官纷纭跟从,气势汹汹,颇有压倒之势。

    郭冲暴怒不安,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被孤立。吕中天他们这么做虽然只是针对新法针对严方两人,但在郭冲看来,针对严方两人和针对新法便就是在针对自己。因为正是自己全力支持严正肃和方敦孺进行的变法。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因为变法而获罪,倘若承认是新法的弊端而导致百姓叛乱,那岂非是说他郭冲是个昏君,行了不该行之事,用了不该用之人?

    处于对自己面子的维护,权威的维护,以及对于变法之事寄予的殷切希望,郭冲深思之后认为他不能任凭他们如此诋毁新法和变法之人。他必须要将这场风暴压制下去。对错先摆在一边,他不能容忍臣子们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进行逼迫。就算严正肃和方敦孺有错,就算新法有弊端,那也只能捂住。

    二十五日早朝从辰时开始之后郭冲开宗明义的表明了态度。

    “诸位爱卿的忠心朕是明白的,对于青教叛乱的愤怒,忧心江山社稷的心情朕是理解的。但是,变法乃国策,不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事实证明新法还是对国家有利的。杨正肃和方敦孺尽兴尽力,朕也是看得到的。或许他们没有考虑周全,新法或者还有弊端,但这都是可以修正的。更何况,朕并没有认为青教叛乱之事跟新法有直接的干系。青教教匪勾结辽**乱我大周,这完全是辽人的阴谋。辽人觊觎我大周已久,此次不乱,下一次或许在别处别时已久会生乱。朕不能简单的将这次叛乱归咎于新法,更不能归咎于个人。这样,今后谁还肯为朕做事?岂不令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么?”

    郭冲的表态很直接,完全掐断了叛乱和新法之间的联系,从根子上断绝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这正是因为他不愿将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之故。他不容自己的权威和声誉受到牵扯。

    郭冲以为,这一次一定也和以前一样,自己表态之后,群臣便也偃旗息鼓,不再闹腾。自己再安抚一番,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出面说几句道歉的话,便可平息下去。回头再一个个的安抚他们,解释一番,总是能过去的。但他却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吕中天等人的决心,他们是势在必得,不能失败的。

第九四六章 唇枪舌剑

    对于吕中天等人而言,这是他们重振声威夺取朝廷话语权的最后机会,一定要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才行。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这关乎的已经不再是新法和严方两人,实际上关联着太子之位的争夺的大事。特别在叛乱平息之后,淮王声誉低落,晋王声势大盛之后,必须要取得一场朝廷上的胜利去抵消弥补。这一次再不能得手,迎接吕中天和淮王的将会是彻底的溃败。

    “老臣不能同意皇上的看法。此次叛乱的根源便在朝廷政策的失误。这一点连加入青教的教匪们都自己承认了的。他们自己说是因为没饭吃,没有生计才铤而走险的,而不是什么辽人的图谋。重点在于生计无着,而这恰恰是朝廷应该给他们的。他们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有责任让他们吃饱肚子。以前他们是能吃饱的,新法实行之后,他们所有的一切都被拿走了,所以才赤贫如洗,为了活命他们才被青教乘虚而入,被他们蛊惑造反。新法是夺民之法,正是叛乱的根源。新法必须废除,而制定这样的新法的人也必须被追责。严正肃和方敦孺就是祸乱朝纲的根源,必须严惩,决不能姑息。皇上受他们二人花言巧语的蒙蔽,此刻必须要拨乱反正,否则皇上要背上千古骂名。”

    吕中天这是第一次在庙堂之上跟郭冲唱反调,而且丝毫没有留情面。不但直接驳斥郭冲的说法,更是最后给郭冲的行为定调。不过他的话也颇有技巧,他说郭冲是被严方二人花言巧语蒙蔽,那便是将郭冲和严方两人剥离开来,并不将这把火烧到郭冲身上。这从心理上是给了郭冲台阶下的。

    吕中天的话起到了带头作用,众官员纷纷出言,摆事实讲道理,坐实教匪之乱跟新法之间的关系。变法派自然是不肯干休,出言驳斥这等言论,双方在朝堂之上吵了个天昏地暗,乱成了一塘水鸭子。

    争论从辰时开始,一直争论到近午时,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言语之间却越来越不客气。因为两方的官员都知道,这一次是极为重要一役,如果落败,后果堪舆。变法派很多都是激进者,脾气本来就火爆的很,面对其他人的攻讦,听着他们一口一个祸乱朝纲,一口一个国贼,岂能容忍。两名条例司官员甚至差点和政事堂的几名官员打将起来。若非殿前司侍卫厉声喝止,简直要在庄严的朝堂上演出一场市井斗殴的闹剧来。

    郭冲一直紧皱眉头坐在宝座上沉默着,堂下吵得一塌糊涂,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郭冲的脸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之色,自从叛乱开始之后,郭冲的心情一直处于抑郁之中,他已经很多个夜晚无法入睡了。这固然是出于对平叛的焦虑,更多的则是因为治下的大周出了这样的事情而自责烦恼。这几天晚上,他辗转难眠,躺下起来好几次,为秋寒所迫,咳嗽之症又复发了。早朝才吃了枇杷膏止住咳嗽,连早饭都没吃,身子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现在,朝堂上吵成一团,一切都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看着那些涨红的脸和不断翕动的嘴巴。看着那些侃侃而谈的人,郭冲有一种想起身拂袖而走的冲动。

    但他知道,他不能。自从他当上了这个皇帝,他便有莫大的责任,处理好这个泱泱大国的任何事情。父皇说过,天下间权势最大的位置便是帝王之位,但天下间最为委屈的位置也在于斯。当初的自己觉得父皇那是矫情,但现在,郭冲完完全全的理解了父皇的感慨。这个位置固然至高无上,尊荣无比,但是却也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他若放弃,大周的江山便完了。他必须要完完整整,平平稳稳的将大周皇位交接下去,绵延多久他不知道,但绝不能坏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他的内心其实已经有些动摇了。可是看到严正肃和方敦孺始终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满脸落寞的样子的时候,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们付出了太多,自己是知道的。自己怎么能抹杀这一切。可是自己还能维护他们么?冒着割裂朝廷的危险?冒着得罪这么多大臣的危险?

    郭冲的目光逡巡着,突然间,他看到了枢密使杨俊的身影。郭冲心中一动,暗骂自己怎么到现在不知道让杨俊出来说话。杨俊是自己心中最为信任的那个人,他从未让自己失望过。虽然他很少表态,但是他的每次表态都是力挺自己的。倘若他肯为自己说话,那么局面会立刻扭转。事后自己再找吕中天吴春来他们单独的安抚解释,也许会在保全方敦孺严正肃还有新法的前提下,解决目前这场分歧。恢复朝廷的正常秩序。

    “杨爱卿,杨爱卿。”郭冲开口叫道。

    因为场面的嘈杂,下方两帮人正在吵闹,皇上郭冲的说话声竟然淹没在了人声之中,没人听见。

    旁边侍立的赵元康可是听的清清楚楚,他跨前一步声如洪钟的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口,朝堂之上,吵吵闹闹,皇上说话你们都不听了,成何体统?再有喧哗者,本帅叉他出去。”

    所有人都闭了嘴,这赵元康惹不得,他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号称殿帅。名义上归于枢密院管辖,但实际上殿前司只听皇上的。惹毛了他,他若真干出些什么,谁也拿他没办法。若被他下令叉出去,那可丢死人了。

    “请皇上说吧。”赵元康转身过来,对郭冲躬身道。

    郭冲哼了一声,给了赵元康一个赞许的眼神。赵元康忠心耿耿,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杨爱卿!”郭冲看着杨俊道。

    杨俊愣了愣,忙上前道:“老臣在。”

    郭冲道:“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朕想听听你的想法。这般争执下去也不是办法,朕需要你的意见。”

    郭冲就差说出‘朕要你帮我说话’这句话了。

    杨俊躬身道:“皇上所言甚是,这般争执也没个头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岂是了局?皇上便是不问臣,臣也准备出来说几句自己的想法了。”

    郭冲点头道:“很好,杨爱卿,你可以畅所欲言了。”

    杨俊躬身称是,却站在那里沉默了。所有人都看着他,有的期待,有的紧张,有的好奇,有些焦急。吕中天的心情是忐忑担心。他看着杨俊站在那里的身影,心中颇有些担心杨俊会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皇上执意不松口,若这杨俊再掺和一脚,情势恐怕要对自己不利了。

    “启奏圣上,既要老臣表态,老臣很是为难。身为臣子,老臣应该站在皇上一边才是。然而,这一次,老臣却不能那么做。老臣以为,此次教匪作乱之事,跟朝廷的变法之策是有着极大的干系的。这一点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皇上仁厚慈善,对严大人和方大人爱护有加,但是这一次,老臣不得不说,严正肃和方敦孺难辞其咎啊。”

    郭冲惊愕的张口看着杨俊,他没想到等到的是杨俊这样的话来。这是杨俊第一次公开的和自己唱反调,这让郭冲彻底的明白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已经完全被孤立了起来。

    吕中天的嘴角带着微笑,之前的担心一扫而光。杨俊还是那个杨俊,果然是睚眦必报,说到做到。严正肃和方敦孺最大的不该,便是不该膨胀到要对军队动手变革,那岂非等同于将手伸到杨俊的口袋里去了。得罪了杨俊,是他们最大的失策,杨俊说过,他绝不会坐视别人在他的头上动土,此刻便是报应来了。杨俊未必是帮自己,他只是从自己的立场行事罢了。

    “此次青教叛乱之事原因或许很多,但新法的弊端必是原因之一。方敦孺和严正肃等人既然是皇上寄于厚望之人,对于新法的弊端不能改善,对产生的后果不能察觉,是必须负有责任的。否则,此例一开,今后谁都可以为做错事而推诿责任,将来朝廷的事情岂非乱了套了么?”杨俊继续重申了一遍他的理由。

    “咳咳咳,咳咳咳!”郭冲胸口气息涌动,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身子都佝偻了起来。

    “皇上万安,保重龙体啊。”大臣们纷纷叫道。

    郭冲喝了几口热茶,喘息着止住了咳嗽。摆着手道:“朕……朕没事,杨枢密,你继续说。”

    杨俊躬身道:“皇上保重身子啊。这个……老臣认为,此事自然是新法有弊端,严方二人有责任,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将责任完全归咎在他们身上,归咎在新法头上。老臣对吴副相他们上书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是不太赞成的。严正肃这方敦孺是有过错,但也不至于你们说的那般不堪?把之前的那些罪名又拿出来弹劾他两人,还加上什么国贼的罪名,这未免太过分了些。严正肃和方敦孺还是勤勉为朝廷办事的,只是他们初衷是好的,好心却未必办成了好事罢了。”

    杨俊话锋一转,忽然说出了这番话来。郭冲闻言直起腰来连连点头道:“说的很是,朕的意思也是如此,严方二位爱卿还是勤勉的,如果说有些错谬之处,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做事便会出错,出错便一棍子打死,那谁还敢为朝廷做事?这不成了外边流传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官场混事之行了么?朕最痛恨的便是这些人。所以,对于严方二位,朝廷不能对他们太过严苛。杨爱卿,你说此事该怎么处置?你说说你的想法。”

第九四七章 急怒攻心

    杨俊道:“启奏皇上,老臣认为,事实证明,新法是有弊端的。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青教之乱跟新法的推行有莫大关系,这一点皇上一定不要讳言,不要包庇。要正视此事,这也是为了我大周江山社稷着想。然而,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新法也是起了些作用的。更重要的是,朝廷不能朝令夕改,这会造成上下的混乱局面。臣的建议是,必须对新法的某些条款进行修正,而且要给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修缮改正错误的机会。臣建议,严方两位大人从即日起着力对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条款进行修正。在修缮完全之前,常平新法和雇役法可暂时停止实行。”

    殿上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杨俊这个想法是折中之法,原来他是出来和稀泥的。吴春来皱着眉头便要上前反驳,却被吕中天眼神制止。吕中天不相信杨俊只是出来和稀泥的,以他对杨俊的了解,杨俊要么不表态,一旦出来表态便一定有目的和立场,他可不是和稀泥的人。

    果然,杨俊继续说道:“但是,老臣向皇上和朝廷建议,这一次修缮新法之后,必须是在朝廷众臣全部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以颁行,决不能再由条例司一家独断。皇上也要征询臣子们的意见,不能听信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言语便颁旨推行。在群臣和皇上都同意之前,不能由条例司自己推行下去。而且,在这两部新法修正完成之前,条例司也不得再提出任何新法条例,不得再有任何关于其他新法的颁行行为。不仅如此,严正肃和方敦孺必须向皇上,向天下百姓诚恳的认错道歉,他们必须认识到变法出了纰漏的事实。青教叛乱的责任他们必须要有所担当,决不能蒙混过关。朝廷可以宽恕他们,但他们却不能以为他们没有错。皇上,这便是老臣的看法。”

    朝堂上一片哗然,直到此时,众人才真正的明白了杨俊的意图。杨俊虽然话说的很巧妙,貌似公允折中,似乎还在为新法和严方两人开脱。但他的真实想法却在最后几句话中彻底的暴露了。他其实跟吕中天吴春来等人的立场完全一致。他要彻底的废掉条例司专司变法以及相关的权力,让条例司的权责置于政事堂和枢密院领导之下。一个变法机构倘若无自专之权,还怎么能变法?条例司便再无存在的意义了。新法要在皇上和众臣一致同意的情况下才能重新颁布执行,这其实便是宣布了新法的失败,因为无论严正肃和方敦孺怎样的努力修改条款,也不会有上下一致同意的情形发生,新法也将无限期的搁置下来。其实便等同于废除了两部新法了。

    至于让严方两人向朝廷和百姓道歉,看似是两人的宽恕之举,实际上两人只要一道歉,便等于承认了众臣指责的罪行,承认是变法导致了祸乱的发生。然则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便真的成为罪人了。

    “咳咳咳,咳咳咳。”龙座上的郭冲再一次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这一次他咳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惨白的脸涨得通红。

    内侍钱德禄惊慌的捧着热茶上前道:“皇上,喝些茶水吧,止止咳。”

    郭冲手一挥,打翻了茶盏,哐当当碎裂之声响彻大殿。郭冲用手帕捂住了嘴巴,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举步快速的走下的宝座的阶梯。钱德禄一边跟随搀扶,一边大声道:“皇上龙体有恙,今日就到这里吧,各位大人自己退朝吧。皇上,皇上,您慢些走,当心脚底下。皇上……”

    郭冲头也不回,步子走的飞快消失在殿后长廊处,殿中众臣惊慌跪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恭送郭冲离开。这朝会散的太过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很多人担心皇上的龙体,皇上咳嗽的很厉害,看起来有些不妙,今日之事似乎逼迫的皇上有些狠了。但也有人认为皇上这是以退为进的拖延。他们心里想的是,皇上以为杨枢密会站在他一边反对废除新法和对严方两人的弹劾,但没想到杨俊居然和他唱了反调,皇上见势不妙,又不肯妥协,所以才装作龙体抱恙的样子离开,不过是演了一出戏来拖延对这件事的决定罢了。

    吕中天和吴春来起身后拂袖便走,一群大臣们跟在他们身后离去。杨俊呆立片刻,也转身离去。枢密院一群官员也跟随他的身后离开。其他官员也议论纷纷的离去,大殿之上最后只剩下了七八名官员。

    严正肃和方敦孺静静的站在大殿左侧的廊柱之下,两个人从进殿之后便一言不发,到现在为止也没说一句话来。今日所有的吵闹和争论他们都没有参与,仿佛这件事不是关乎他们两人,而是毫不相干的其他人的事情一般。只有在郭冲咳嗽离开之时,两人脸上才露出了些担忧之色。其他时候,都是面无表情。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严副相,方中丞,你们怎么不跟他们争论啊。他们这是串通一气对付我们。政事堂枢密院两大衙门串通一气,将叛乱这个黑锅扣在我条例司头上,两位大人怎么能忍住不说话的?”一名条例司官员大声的嚷嚷起来,适才正是他和弹劾的几名官员吵闹不休,辩驳的口干舌燥。也是个性烈如火之人。

    “是啊,这个黑锅我们可不能背。严大人,方大人,这是想置你们于死地,将我们条例司打垮了啊。坚决不能妥协。皇上是支持咱们的,咱们怕什么?依下官看,两位大人即刻去见皇上,让皇上下旨,对于诋毁条例司者,诋毁新法和两位大人者一律法办治罪。”另一名官员也激动的说道。

    严正肃摆了摆手,沉声道:“都不要说了,回去做事吧。”

    几名官员欲还说话,方敦孺冷声喝道:“没听到严大人的话么?都回去做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件事跟你们无关,严大人和老夫自会处置。朝廷也自有公论。从现在开始,条例司所有人一律噤声,谁要再乱说话,绝不轻饶。”

    众官员无可奈何,只得拱手告退,唉声叹息着纷纷离去。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只剩下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站在高大的蟠龙柱旁。时已近午,阳光从殿顶的琉璃瓦透射下来,谢谢的照在两人身上。两个人像是被舞台上的一束聚光灯聚焦在大殿之中,照得两人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光影之下,原本便消瘦的两人显得更加的枯瘦精干,宽大的官府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极不合身。此情此景,给人一种无奈且心酸的感觉。

    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两人的眼神,你会发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眼神依旧坚定,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焦虑。谁也不明白他们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在经历了最为凶猛的攻讦之后,还能如此的淡定平稳。

    “敦孺兄,走吧。皇上那里,我看我们也不必去了,上个折子问问病情便好。现在皇上那里肯定是人扎堆去探望。而且我们现在去,也会被他们认为是……是别有目的。”严正肃缓缓开口道。

    方敦孺点头微笑道:“说的是,我们便不去凑热闹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这次平叛暴露出军队中的不少问题,军队变革势在必行,还得去斟酌这方面的条例呢。老夫可没时间跟他们扯来扯去磨嘴皮子,老夫都懒得跟他们辩论了。”

    严正肃叹了口气道:“是啊,辩也辨不清楚,说也说不明白。这本就是带着某种目的的攻讦,跟新法,跟你我其实都没多大干系。只是有些人在此次平叛的事情上输惨了,想那我们开刀找回场子罢了。很多事啊,说不清道不明,你我这样的人永远也想不到有些人有多么的卑鄙和自私,会以一己之私断送朝廷的希望。人跟人的差别何止千万里远,千万里犹可至,但不同的人心却永远不可能相交想通。”

    方敦孺呵呵一笑,伸手挽住严正肃的胳膊道:“正肃老弟,何必有那么多的感慨。你我可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你我来京城做事的时候,难道不是早已料到会险阻重重么?管他什么攻讦弹劾,你我只求心安,只求不负皇上不负大周社稷,其他的事不用去想。走吧,挺胸昂首出去,外边一定有不少人想看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呢。”

    严正肃呵呵一笑,点头道:“说的是,走。”

    两人手挽着手,并肩走过空荡荡的大殿,踏入明亮耀眼的温煦的秋阳之中。

    ……

    后殿长廊之上,郭冲脚步飞快,一边走一边捂着嘴剧烈的咳嗽着。身后内侍和宫女飞奔跟随,沿途侍卫宫女和内侍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慌躲避跪拜。

    钱德禄气喘吁吁的叫着:“皇上,慢些个,慢些个。皇上,歇一歇。”

    郭冲兀自不答,脚下不停。突然间,在长廊尽头,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袭来,郭冲不得不伏在木栏上停下脚步,弯着腰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那咳嗽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般,有一种尖利的刺耳的东西混在里边,但之后又变得浑浊,像是喉咙里混合了什么液体。

    “哇!”的一声,咳嗽声止。郭冲手中的白巾上一片殷红之色,一大团血块带着粉红色的泡沫的一大坨东西握在了郭冲手上的白巾上。

    一旁的钱德禄吓得睁大了眼睛,惊恐的大叫了起来:“御医,快请御医来。快!”

    郭冲转过头来,脸如金纸,嘴唇上还泛着血沫子,低声恶狠狠的喝道:“不许声张。扶我回宫。此事不许让任何人知道,知道么?”

    钱德禄战战兢兢的点头道:“是,是,奴婢遵命,奴婢遵命。”

    郭冲将白布巾团成一团交给钱德禄道:“烧了它。扶我回宫。”

第九四八章 多事之秋

    午后时分,宫中传出旨意来,大批在崇政殿等候探望皇上的官员得到了最新的消息。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钱德禄前来传旨,说皇上风寒加剧,咳嗽不止,亟需静养。众臣关切之情皇上已经知晓,但御医吩咐不得惊扰圣驾,故而谢绝探望。即日起休早朝十日,等待皇上龙体康复。朝政大事有政事堂枢密院众官员操持,皇上也不用担心。请诸位大人各归其衙,格尽职守便可。

    众多大臣松了口气,皇上没事便好。风寒之症也不算什么大病,休息将养自然可痊愈。之前看皇上咳嗽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现在看来却是不必担心了。

    但是,这样的消息只能糊弄那些普通的官员,对于政事堂中的正副宰相吕中天和吴春来而言,他们却对宫中情形了如指掌。

    “吕相,皇上隐瞒着消息呢。说是风寒之症。风寒之症又怎会吐血啊。哎,皇上是不肯让人知道他的病情啊,说明病症已然不轻了。吕相,您说皇上这身子还能撑多久呢?下官怎么觉得这病似乎有些凶猛呢。”吴春来凑在吕中天的身边低声嘀咕着。

    两人刚刚接到了宫中耳目送来的情报,禀报了皇上在后殿咳嗽吐血的事情。接下来便得知了皇上告知的风寒之症发作的消息。

    吕中天神情肃穆,叹息一声道:“是啊,似乎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去岁太医院张太医说皇上生了肺疾,恐怕会很严重。老夫当时还不信。皇上的身子一向不错,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迹象。但现在看来,病来如山倒,这病应该是发作了。肺疾最忌的便是操劳动怒,心绪烦忧。此次青教之乱,包括近日来之事,皇上定是心情郁闷,沉郁难舒啊。今日殿上又动了真怒,加之风寒之症为引,这便发作了出来。吐血了啊,这可不是好的兆头啊。哎。老夫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吴春来低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上也是人,也不免如此。下官理解吕相的心情,吕相和皇上感情甚笃,皇上又是吕相的女婿,吕相心里烦恼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现在可不是感叹无常的时候。若皇上的身子当真已经恶化,那么我们可要早做打算了。吕相,你认为呢?”

    吕中天点头叹道:“你说的是,皇上若是身子当真恶化,那么我们得早做准备。眼下的局面对我们并不利,皇上倘若知道自己的身子恶化,下一步必是要立刻册立太子的。以目前的局面,晋王或许胜算更大,毕竟平叛表现出色,在皇上心目中加分不少。而且又是嫡长。所以,实际上此时此刻反倒对我们不利。他这一病,休朝十日,倒是将我们弹劾严方两人的事情拖延下去了。虽然皇上并非刻意如此,但皇上不点头,严方二人便不会倒,新法便不会废除。而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便是扳倒这两人,以警告那些以为我们失去话语权的宵小之辈。故而,事情有些棘手了。”

    吴春来点头咂嘴道:“是啊,倒是麻烦。不过今日朝堂之上,杨俊的这一手倒是帮了我们大忙。杨俊还真是厉害,他是貌似公允,其实歹毒的很。吕相,您说严方二人会同意道歉么?会同意修改新法条例的事么?”

    吕中天呵呵笑道:“你是真糊涂还是探老夫的口风?依你的智慧难道不知道他的提议严方两人根本不会同意么?严正肃和方敦孺是什么人?一个是犟驴,一个是犟牛,都是不碰南墙不回头的人。杨俊的意图便是要他们认罪,要让条例司沦为毫无自主之权的衙门,他们能同意么?条例司如果不能自专变法之事,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们还能推行新法么?所以杨俊提出的是个看似公允,但其实却很阴毒的折中之计罢了。皇上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气的起身便走的。杨俊这老东西平时不见他出手,一出手便是要害一刀,歹毒之极。”

    吴春来道:“是啊,真让人害怕的很。说起来,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无非便是报上次严正肃和方敦孺要动军队,欲行《裁兵法》的一箭之仇罢了。他可真是记仇啊,说了不许人动他的一亩三分地,谁动了便跟谁死磕,他还真的这么干了。这个人得提防着点,指不定将来在咱们背后捅上一刀呢。”

    吕中天冷笑道:“他厉害,我们便是废物不成?迟早将他扳倒,只是时候未到。现在的局面,他愿意出来当出头鸟也好。我们现在就跟着他的口风走。告诉大伙儿,下一批奏折便顺着今日杨俊提出的办法的口风。只要求两点,一,严正肃和方敦孺道歉,承认在变法中犯下过失,承认有错。二,条例司必须修改新法之后审核通过方可再次推行。完全按照杨俊的方案走,将杨俊推上风口浪尖上去,皇上要生气,也去气他杨俊去。”

    吴春来抚掌道:“高,实在是高,就这么办。不过……皇上的身子……立太子的日程……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做些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呢?”

    吕中天点头沉吟道:“放心,老夫今晚会进宫去探望皇上,老夫去探望,他恐不能拒绝。老夫探问探问他的口气,也顺便缓和一下关系,劝劝他为自己着想,不要再护着严方二人了。天下百姓都希望朝廷能查明叛乱根源,他是皇上,怎能阻挠此事。另外,我也得去安慰安慰梅儿去。哎,皇上是她丈夫,她也是苦命。总之,这件事交给我便是。”

    吴春来躬身道:“好,那学生便继续联络众人上奏,不能让此事拖延十日,拖的冷淡了。对了,淮王那边似乎也出手了,抓了个林觉的小妾,想逼着林觉就范。我在想,倘若林觉跟着上奏,言明教匪生乱是新法之过,不知皇上会怎么想。不知方敦孺和严正肃心里是何种滋味。嘿嘿,一定很有趣。”

    吕中天愣了愣,皱眉道:“这么做不太好吧,林觉会为了一个小妾受威胁?那小子可不太好对付。惹毛了他,反而麻烦。”

    “放心吧吕相,这小妾是林觉的软肋,是他最喜欢的妾室,他必会就范。再说了,这次林觉坏了咱们的大事,跟晋王混到一起去了,不给他教训,岂非太便宜了他。不能让他跟着晋王,此人诡计多端,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最好是逼着他为我所用,最次也不能让他跟着晋王走。”吴春来道。

    吕中天对这话题有些索然,摆手道:“你们想怎么做便去做吧,但切记要小心,这等事还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好。闹将出来反而被动。对那林觉,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找机会杀了干脆,我对此人没什么好感。去吧,老夫得休息片刻,一会儿要进宫去呢。”

    吴春来连声称是,躬身退下。

    ……

    深秋之夜,天气已经带着彻骨的凉意。特别到了晚上,在京城上空吹过的北风在光秃秃的枝头呼啸有声,更是提前告知京城百姓们,寒冬即将到来,天气即将变冷。这样的夜里,人们的活动已经大大的减少。整个京城的夜晚都进入一种冷清而沉默的氛围之中。

    榆林巷方家小院里,方敦孺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的光秃秃的一棵树下正负手看着天空的一弯残月。三更了,方敦孺已经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了,期间方师母出来请他回去歇息,都被方敦孺拒绝了。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他需要想清楚一些事情,因为他不得不想了。

    数日前晋王大军凯旋回京之后,他也接到了林家护院从京东西路带回来的一封林觉写给自己的亲笔信。方敦孺本想拒收,但最终还是收下了信,简单的问了几句林觉的近况打发送信人离开了。

    那封信上,林觉的口气既不亲密也不疏远,语气平淡的像是曾经的一个朋友一般。但是,信的内容可一点也不平淡。那信上明明白白的提醒了方敦孺,叛乱虽平,但朝廷对于叛乱的问责恐要开始,而此事的矛头可能对准的正是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位大人,以及正在实行的新法。林觉没有在信上对变法再有任何的说辞,但他却花费大量的篇幅列举了他所知的京北五县和京东西路在新法推行之后,百姓的生活之艰难。他也详细的叙述了青教如何利用百姓的困苦乘虚而入的控制了他们。

    方敦孺何等聪明,他知道林觉不厌其烦的说清楚这两件事,其实便是告诉自己,此次叛乱跟变法是有着不可拆分的关系的。方敦孺数次将信扔下发怒喝骂,但他还是数次将信拾起来再继续看下去。因为他也不得不承认,林觉所列举的证据是有效的。他方敦孺自己心里也明白,想撇清新法和叛乱之间的联系是绝无可能的。

    方敦孺虽刚愎自用,但却也不是那种固步自封愚蠢之极的人,他并非听不得指谪之言,只是不能容忍自己亲近的弟子背叛自己罢了。更不能容忍他此刻对自己的指手画脚。这让方敦孺觉得林觉似乎在向自己炫耀着什么。

第九四九章 愁绪万端

    林觉的信中提醒方敦孺和严正肃早作打算。m.www.uu234.net林觉的建议是,两人应该提早向皇上主动坦陈新法之弊,以退为进,并且采取有效的对新法补救的措施,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只有让皇上坚定的支持他们两人,或许才能有效的将此次风波平息下去。他们需要争取皇上的理解,并且切实的做出对新法的改变。林觉提醒方敦孺,这一次有人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的,因为有人刚刚经历了平叛的失败,他们需要找回场子,控制话语权,转移注意力。所以绝不可掉以轻心。

    方敦孺看了这封信之后既愤怒又好笑。自从自己将逐出师门之后,自从他林家人闯衙侮辱自己之后,他和林觉之间 便早已恩断义绝没有联系。林觉此刻写这么一封信来看似带着关心和好意,但这关心和好意却让方敦孺觉得不是滋味。

    方敦孺认为,虽然林觉的提醒是带着好意的,但他方敦孺又怎么会接受他的好意。他越是自作聪明的提醒,自己却偏偏不听他的这些言论。他归根到底还是在坚持之前他跟自己反目时的观点,他还是认为新法的弊端明显,需要改善。他不过还是借此事来重申他的观点罢了。

    况且,方敦孺一直坚定的认为,就算变法有弊端,生出了一些意外,但那是变法路上的必经之途。哪有一蹴而就的变法,这正是变法所要经历的坎坷之痛,皇上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根本无需去解释。林觉要自己和严正肃去向皇上请罪,这简直太可笑了。自己和严正肃何罪之有?请罪那岂非是自承叛乱因新法而起?岂非反倒给人抓住了把柄?林觉这是指了一条绝路让自己走。没想到此人如此的歹毒。

    方敦孺越想越钻牛角尖,便越是气愤。于是,这封林觉熬了一夜写来的信很快就在方敦孺的手里化为了纸篓中的片片碎片。林觉深思熟虑绞尽脑汁为他们想出来的对应之策也被抛诸脑后,当成了是害人的计划。方敦孺甚至连这封信的内容都没跟严正肃提及,因为他觉得那是羞辱的一件事。自己被昔日的弟子写来一份信给羞辱了,还怎么提?

    但接下来数日,林觉信上的提醒却一一的开始应验。就像整件事都按照林觉的预测在进行一般,吕中天吴春来等人开始对新法对自己和严大人进行了凶猛的攻讦。而这一次的攻讦显然比一直以来所遭受的攻击更为凶猛。方敦孺和严正肃虽然表面镇定,但他们其实也感觉到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吕中天亲自上阵,京城内外上百官员联名上奏弹劾,这声势绝对不容小觑。

    方敦孺和严正肃采取的是沉默不应的作法。他们知道,只要一接口,便是无休无止的辩论。而在上一次的十罪疏的弹劾之事中,他们已经做出了回应。此刻说的再多都是多余的。况且,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叛乱和新法之间是有关系的,越是辩论,反而越是暴露了这一点。所以不去回应,保持沉默才是最佳的方略。

    可是,事情的演进并没有平息之势。直到今日,当枢密使杨俊表态之后,方敦孺和严正肃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何等的地步。朝中所有的势力已经完成了一次联合,变法派已经被完全的孤立。枢密院政事堂两大核心机构在反对变法之事上终于达成了共识,这意味着,朝廷中绝大多数的官员将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么,皇上在这种情况下能顶得住么?

    几天前,方敦孺和严正肃被召进宫。郭冲给他们看了案牍上厚厚的一叠弹劾他们两人的奏折已经对新法的攻击奏折。那时候郭冲还眼神明亮的明确告诉自己和严正肃,他会坚定的支持他们。让他们不要担心,专心做事。郭冲还引用了孟子的话勉励两人,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之类的话,着实给有些内心不安的两人打了一针强心剂。但是现在,情形已经大大的不同。今日圣上仓促散朝,便是因为杨俊的表态。这说明,圣上其实也心里慌了,他也无法面对眼前的局面,所以他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圣上宣布休朝十日养病,这似乎是缓兵之计。但这也正表明了圣上心中的犹豫和动摇。如果圣上当真还坚定的支持变法和自己以及严正肃的话,他该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今日从宫中出来的圣旨便不是养病休朝的旨意,而是应该一锤定音,表明态度,让对新法和对自己以及严大人的指责全部噤声的力挺。当然,要皇上这么做似乎有些要求太苛刻了些,毕竟那是吕中天和杨俊的表态,皇上不可能不斟酌。但是今天天黑之后,他和严正肃进宫面见皇上却被拒绝,这多少说明了些什么。他们本来是不想进宫的,但听说吕中天和杨俊被分别召进宫中觐见,两人才决定进宫觐见。可是他们却被拒绝了,这说明了什么。

    清冷的残月之下,方敦孺站在风中想了许久许久,他的手脚是冰冷的,心里也是冰冷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才意识到林觉那封信上的提醒是有意义的。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他就该按照林觉信上的建议提前跟皇上沟通关于青教叛乱的事情。林觉只是让他们向皇上认错啊,并没有让他们向天下人认错。皇上会理解他们,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啊。

    而且也应该早些采取一些措施,对新法条例及时的微调。在弹劾之前做这件事和在被弹劾到现在这种情形做这种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之前做了,对方便失去了一个攻击的火力点,现在做了,反而多了个把柄。自己怎么就不信林觉呢?仔细想一想,除了在变法之事上他跟自己意见相左之外,他的所有作为可都没有对自己不敬啊。自己为何对他耿耿于怀,对他抱有极大的憎恶之感呢?

    方敦孺的心里回想起和林觉交往的一幕幕情形来,自从和林觉恩断义绝之后,他早已刻意的屏蔽了林觉在自己脑海中存留的记忆。因为每想到林觉,他便会恼怒,便会难过,便会惋惜。他不得不承认,将林觉逐出门墙其实是他逼迫林觉的一种手段,他本以为这么做林觉会乖乖的回头,会向自己求饶,会回心转意的。可是事情弄巧成拙,反倒将林觉推的远远的。若说方敦孺没有生出悔意是不恰当的,他之所以不愿再提及林觉,不愿回忆起他,便是因为他心中是有愧疚之感的。

    松山书院的老友薛谦写信来将他痛骂了一顿,严正肃也对他的作法不甚赞同。自己的妻子每次因为此事争吵都指责自己绝情无义,这么多身边最在乎的人的反对,他方敦孺又怎么会不反思。可是他是男人,是师长,是要面子的方敦孺,他又怎么能输了这口气?或许林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他也是要面子的。因此,两人之间渐行渐远,加之处于恼火和生气,那次自己关押了林觉,更导致了矛盾的激化。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让林觉回到身边来了。

    眼下之事,自己再一次犯下了意气用事的错误,回头想想林觉的那封信,应该是事前得到了些什么风声,于是写信来提醒自己防备。而自己却将他的好意曲解了。方敦孺对自己有些失望,他还是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情绪来。要知道他方敦孺可是极其自信的人,他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着强烈的自信的。唯独在对林觉这件事上,生出了失望和后悔之意。

    身后传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将方敦孺从深陷的情绪之中惊醒了过来。方敦孺转头看去,恰好看见一个纤弱的背影正朝屋里走去。身后的小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和一碟点心。

    方敦孺轻声唤道:“秋儿。”

    那身影站住了,慢慢的转过头来,轻声道:“爹爹,天冷夜寒,喝些茶水暖暖身子。还有……您早些睡吧。”

    方敦孺点头道:“爹爹很快便去睡。你怎地到现在还没睡呢?你娘睡了么?”

    方浣秋轻声道:“娘和我在聊天说话儿呢,娘叫我给爹爹沏茶送来的,她来看了几回了,见爹爹在想事情,便没有打搅。”

    方敦孺点头,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个时候,还是夫人和女儿心疼自己。虽然夫人和自己现在的关系很是冷淡,因为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衙门里,所以方夫人睡到了浣秋房里。即便自己回家,方夫人也不愿回房去睡了,实际上两人已经分居而睡了。浣秋和自己也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说,见到自己除了行礼之外,便再不多言,成天躲在房里写写画画。自己只要一去瞧,便立刻收起来,像是防贼一般,方敦孺自己也觉得无趣的很。家里的气氛很是冷清。但是,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也只有他们心疼自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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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侯介绍:
前世落魄,此生可追。我来了,我已非前世之我。我已修得琉璃之眼,明澈之身,坚韧之躯,无畏之胆,虎狼之心。此番重来,必将踏破荆棘大道,逆转乾道昆仑,坐拥花团锦簇,达济天下苍生。大周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周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周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