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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零章 寒秋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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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若没事,女儿便回房了。”浣秋轻声道。

    “浣秋,陪爹坐一会,说说话吧。自从我们全家搬到京城之后,爹爹和你还没好好的谈谈心呢。”方敦孺道。

    “爹爹,天太晚了,还是改日吧。”方浣秋站着没动,轻声说道。

    “秋儿,你连和爹爹谈谈心也不肯了么?你还在生爹爹的气么?爹爹现在……现在很想找人聊聊天,爹爹心里苦,爹爹很孤独,你知道么?”方敦孺叹道。也只有对着自己的女儿,方敦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常人无法想象,永远自信刚直的方敦孺的口中会说出这样软弱的话来。

    方浣秋轻叹一声,缓步走来,坐在小桌旁。捧起茶壶给方敦孺沏了一杯热茶。方敦孺面露喜色,坐了下来,端起茶水来喝了两口。热茶的暖流和清香入腹入胃,身上登时觉得暖和了许多,熨帖了许多。

    方浣秋没有说话,只垂首坐在哪里。方敦孺也忽然觉得没话可说,面对浣秋,他似乎有些慌张。只一口口的喝着茶水。父女二人就这么坐在幽暗的秋夜里,静默无语。

    “秋儿,你和你娘在聊些什么呢?聊到这么晚还没睡?”方敦孺终于找到了话题,柔声问道。

    “爹爹不会想听的。”方浣秋轻声道。

    方敦孺立刻便明白她们母女谈论的是什么了,必定是关于林觉的事情了。

    “不,爹爹想听。你说给爹爹听。”方敦孺沉声道。

    方浣秋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我和娘在说在杭州的事情,娘说这个季节京城都这么冷了,要是在杭州,在松山书院后山,此刻正是层林尽染,秋叶如霞的时候。天气也不冷,正是舒适。娘可以带着我去采莲蓬,去摘松果,去竹林里找秋笋。在京城什么都不能做,没有一点点的趣味。”

    方敦孺听的入神,随着女儿的讲述,他的脑海里展现出一幅幅画面来,松山书院的后山秋景是真的很美,他在那里住了快二十年,焉能不知?这已经两年多没有欣赏那里的景色了,这两年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得到了许多,却也错失了许多。

    “还有后山的高崖,这个季节里颜色更红,傍晚时分映衬在秋天的天空中显得更为高大肃穆。崖壁下有个山洞,当年我和师兄曾经……”

    方浣秋继续说话,但忽然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敢说下去了。后山的崖壁之下,当年林觉和浣秋萌生情愫之时,躲在后山的崖洞里拥抱热吻,何等旖旎的风光。外边的风吹着,竹林哗哗的响,草木哗啦啦的翻滚。躺在爱人的怀里,享受着爱人的亲吻和爱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是方浣秋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了。只可惜短暂的美好之后,便是无尽的痛苦和思念的折磨。

    方敦孺吁了口气,沉声道:“秋儿,你心里一定很恨爹爹是么?你和你娘都以为爹爹是无情无义之人,将林觉逐出门墙之后,你们都对爹爹失望了是么?”

    方浣秋轻声道:“女儿不敢。”

    方敦孺点头道:“那就是了。秋儿,其实爹爹的心也很痛,爹爹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对于林觉,爹爹其实也是很后悔的。但是你知道,爹爹是男人,要在世上立足,有些事做了便做了,是不能回头的。林觉何尝不是如此,他也要在世上立足,我们都很倔强,所以有些事便只能如此了。然而,爹爹内心里早已原谅了林觉,我相信他也不会记恨爹爹的。你可明白么?”

    方浣秋眼睛一亮,抬头看着方敦孺。这样的话,她还是第一次从爹爹口中听到。爹爹说他心里后悔,看来爹爹也意识到他犯下了意气用事的错误了。爹爹说的没错,他们是男人啊,有时候为了面子,便是错了也不肯承认,硬是死撑着不松口。事情往往就是那么恶化的。

    “爹爹当真这么想么?那么,我去告诉师兄,让他来向爹爹道歉,低个头。爹爹重新将他收入门墙,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是一家人好不好?”方浣秋轻声叫道。

    方敦孺看着方浣秋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道:“秋儿,你还是对他一往情深是么?倘若不是爹爹不许,你甚至可以不顾名分,嫁他为妾是么?”

    方浣秋脸上发烧,低头嗫嚅道:“爹爹,女儿我……我……”

    方敦孺轻叹一声道:“秋儿,你不用说了,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爹爹岂有不知?是啊,你和林觉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哎,不提了。秋儿,你希望爹爹和林觉同修于好的心思我都知道,但恐怕再无可能了。”

    方浣秋抬起头来,满脸失望之色,叫道:“爹爹不是说,你心里已经原谅了他了么?怎地却不肯同他修好呢?”

    方敦孺转头看向黑暗深处,半晌后静静的说道:“秋儿,今日爹爹跟你交心,同时也交代你一些事情。今晚爹爹跟你的话你谁也不要说,包括你娘亲。你要记住爹爹今晚说的话。”

    方浣秋一怔,爹爹的语气很是沉重严肃,她有些被吓到了。

    “爹爹……你……?”方浣秋道。

    “秋儿,你听好了。爹爹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唔……如果这一次爹爹能渡过难关的话,爹爹保证一定跟林觉重修旧好。爹爹也不想你和你娘难过。你若真心要嫁他……爹爹……也答应你。”方浣秋惊讶的睁大双目,爹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她更加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爹爹,你怎么了啊?秋儿不懂你在说什么。”方浣秋亦嗔亦喜的轻呼道。

    “嘘,不要吵,不要把你娘吵来。秋儿,爹爹不是瞎说话。你既对林觉痴心,不肯嫁于他人,爹爹岂能让你辜负韶华,将来你必恨爹爹一辈子。你已经二十里,再不嫁人便耽误了。爹爹遂了你愿,虽然爹爹心里不好受,但总比你孤老一生要好。这是爹爹心里的话,没有半点虚言。”方敦孺说道。

    方浣秋脑子里乱哄哄的,喜悦和惊讶交织着,又同时觉得有些不对劲。爹爹竟然松口了,这是她梦寐以求之事,可是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否则以爹爹的脾气,怎肯说出这些话来。

    方浣秋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想起了爹爹适才话语中所提的事情来。

    “等一等,爹爹,你适才是不是说,您遇到了一道难关?似乎不容易渡过?爹爹,发生什么事了?”方浣秋轻声叫道。

    方敦孺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朝廷里的事情。怎么说呢?这一次爹爹遇到的难处很大,很可能难以逾越。不过你不用担心,爹爹会有法子的。”

    “爹爹,那是什么事呢?是了,这几天我好像听说,朝廷里又闹腾了起来,是不是关于爹爹的事情呢?又是那变法之事么?”方浣秋并不傻,她本就是个读书明理的女子,对于爹爹极力推行的变法之事她当然是知道的,毕竟连爱郎都因为此事和爹爹闹翻了,她想不关注都不行。

    方敦孺苦笑道:“看来消息早已传遍京城了。想瞒也瞒不住了。是,这一次教匪在京东西路反叛朝廷,虽然被剿灭了,但是朝中有人借此攻击新法,攻讦爹爹和你严世伯。这一次他们全部联合起来了,满朝文武异口同声弹劾我和你严世伯。不过你不必担心,爹爹会应付他们的,皇上也站在爹爹这一边,他们没那么容易得手的。”

    方浣秋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的厉害,莫看爹爹说的轻描淡写,但这一次一定不容易解决,否则爹爹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之前爹爹也并非没有遭遇过攻讦,但是那时候的爹爹还是谈笑风生的,虽然也叹息沉默,但绝没有今日这般半夜三更站在院子里沉吟的时候。爹爹今日说话的语调也不同,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更说明有问题。

    “我秋儿最是明理,这种事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诉你娘。你娘亲那个人心里挂不住事儿,知道了她反而会心中烦闷的很,对她不好,明白么?”方敦孺继续道。

    方浣秋吁了口气,轻声道:“秋儿明白了,爹爹放心便是。”

    方敦孺微笑点头,喝了口茶水,继续道:“适才说的是如果爹爹渡过了这道难关的话。但万事都有例外,如果爹爹过不去这道坎的话……”

    方敦孺忽然住口不说了,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无意识的敲打,似乎在组织措辞。

    “怎样?如果过不去的话会怎样?”方浣秋问道。

    方敦孺伸手在方浣秋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低声道:“爹爹想让你和你娘回杭州去住几天。趁着河水还未结冰,河道还通畅。你们回杭州去呆着,那里日子过得舒坦些。冬天也不会那么冷,对你和你娘的身子都有好处。爹爹攒了些银子,你们带着回去。但不要再回松山书院了,找个地方租个小院安顿下来便好。明年春暖花开之时,爹爹再派人接你们过来。届时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可以叫林觉来,我们一家子好好团聚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方浣秋摇头道:“爹爹,你这是何意?秋儿不走,秋儿和娘都会留在京城。爹爹你想支走我们么?事情看来没有爹爹想的那么简单,倘若过不了这道关口会如何?爹爹,你说话啊。”

第九五一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方敦孺皱眉道:“秋儿,莫要再问了,你听爹爹的话,带着娘去杭州去。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就一个冬天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听爹爹的话。假如……假如明年爹爹没有派人去接你们,你们也不必来了。就在杭州便是。爹爹会安排好的,爹爹会让林觉去照顾你们。你嫁给林觉便是……爹爹同意的,爹爹不会反对的。”

    方敦孺的话有些断断续续吞吞吐吐起来,他的声音也黯哑了起来。方浣秋身上不知为何发冷起来,她感觉到了一丝心底的寒意。她突然意识到,爹爹是在交代一些后事,是在安顿她们母女日后的生活。那说明,爹爹根本没有把握渡过难关。而渡不过这道难关的后果恐怕非常的可怕,可怕到难以想象。

    “爹爹,您告诉女儿,这件事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么?爹爹,你千万不能出事啊,你要是出了事,秋儿和娘便都活不成了。”方浣秋起身过去,抓住方敦孺的胳膊叫道。

    “哎,你莫要大声嚷嚷,莫吵到你娘亲。你也莫要多想,爹爹只是以防万一罢了。爹爹和你严世伯是那么容易便被人扳倒的么?你放心便是。不要怕,秋儿,你不要怕。就算爹爹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能慌张。你娘还需要你照顾呢,你若慌了,你娘可怎么办?你长大了,可不是小孩子了。爹爹膝下无子,一切便只能靠你了。爹爹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就算没有灾祸,爹爹有一天也是要死的,是不是?”方敦孺拍着方浣秋的胳膊轻声安慰着。

    方浣秋说不出话来,她越是听爹爹的安慰之言,便越是意识到事情的凶险。爹爹越是故作轻松,她便越是担心。

    “听话,记着我的话,明日你便跟你娘说,你想去杭州玩玩去。你娘必来问我。我便答应了她,让她陪着你去。这样你娘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离开了京城,我也就放心了。”方敦孺兀自沉声道。

    “夫君,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就留在京城。”一个声音在门廊下的传来,方敦孺父女二人惊讶的转头看去,不知何时,方师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方敦孺站起身来忙道:“夫人……”

    方师母缓缓走来,轻声打断道:“夫君,你莫要说了,你和秋儿的话我都听到了。夫君遇到了麻烦,我和秋儿怎能一走了之。我们是一家人,理当甘苦与共祸福相依,我们此刻走了算什么?我们一家人要站在一处,相互依靠。越是艰难之时,越是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君,你说对么?”

    “娘说的是,不管爹爹遭遇到什么,我们一起面对,我们是不会走的。”方浣秋也擦着泪挺胸道。

    “住口!”方敦孺低声喝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必须走,决不能呆在京城。”

    方师母走到方敦孺身边轻声道:“夫君,是不是这一次的难关无法渡过了?是不是根本没有转机了?”

    方敦孺皱眉道:“夫人,不是没有转机,是以防万一。我把话跟你们说明白了。他们这一次是势在必得。两大衙门联手,数百官员联名。其势之汹汹,所为罕见。连皇上的态度他们也不顾了。我和严大人虽然不惧他们,但是必须得严防他们使出卑鄙手段。你们留在京城,我很不放心。你们走了,我便可以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可明白我的心思?你们留下来,不是在帮我,而是会让我分心啊。”

    方师母皱眉道:“夫君,这是朝堂上的争执,怎么会波及家宅之人?”

    方敦孺冷笑道:“哼,他们这个时候什么都能干的出来的。说了也许你们不懂,这一次其实是关乎太子之位争夺的铺垫。他们扳倒了我们,便重新掌握了朝政的主导权,可弥补平叛失利带来的恶果。所以这一次他们才会如此凶猛的攻击我们。这是生死之争,所以他们什么手段都会用上。甚至包括对家眷的攻击和迫害。你们留在京城反倒让我难以安心和他们斗,你们可明白了?”

    方夫人和方浣秋并不太明白方敦孺说的话,什么太子之争,什么平叛之事?这又怎么会让他们发动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攻讦?这当中到底是怎样的关联,她们并不能理清。但有一点她们听懂了,那便是这一次是真的你死我活的争斗,对方什么样的手段都能用出来,她们留在京城或许会有危险,所以方敦孺才要她们离开京城去南方躲起来。

    可越是这样,方师母又怎会离开。

    “夫君,你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也听懂了你的意思,你是为了保护我和秋儿才让我们走的。但是夫君,这时候倘若我离开,那我成了什么人了?你想想,咱们成亲快三十年了吧,这三十年中无论你是在朝中为官,还是辞官去杭州松山书院当山长。无论是衣食无忧,还是需要自己亲自耕作烧煮缝补,我可曾有过半句怨言?倘若不能共患难,那还叫什么夫妻?夫君此刻遇到大难之事,这个时候我更应该留在你身边。莫忘了当初发下的誓言,不能同生,但求同生。倘若真的过不去这道坎,妾身也要陪着夫君共赴黄泉,怎能此刻逃离,苟且偷生。”方夫人静静说道。

    “冰云……”方敦孺心情激动之下叫出了方夫人的闺名,方夫人姓韩,闺名冰云。这个名字自从嫁给方敦孺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方敦孺也很少这么叫了。想当初,两人正当韶华之时,卿卿我我之际方敦孺才会叫她的闺名,此刻叫出这个名字来,包涵着无尽的情义,勾起了方夫人许许多多甜蜜的回忆,让方夫人竟然眼眶湿润了起来。

    “冰云,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了你,也只有你才能包容我,容忍我。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可说没有享一天的福,而我却对你不够关心,让你时时的心情不畅。这份情义,我方敦孺都记在心里,永生难忘。但是这一次,你可否再包容我一次,你带着秋儿离开,让我能安心应付目前的局面。待一切平息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便是。”方敦孺沉声道。

    方师母摇头道:“不,我听了你的话一辈子,这一次我不听你的了。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方敦孺低声吼道:“愚蠢,留下来送死么?一旦我获罪,必祸及你们母女。你难道忍心让秋儿跟着我们一起死么?”

    方师母和方浣秋均身子一震,方师母轻声道:“你还是说出来了,果然这一次凶多吉少。你也知道这一次恐在劫难逃是么?”

    方浣秋轻呼道:“爹爹,要不干脆辞官算了,咱们不做官了,咱们一起回杭州去好了。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么?”

    方敦孺苦笑道:“傻秋儿,这时候还能走得了么?再说了,你希望爹爹当个临阵脱逃之人么?爹爹一生刚强,岂会做出这种事来。爹爹为朝廷为大周呕心沥血,宵小之辈为了一己之私攻讦于我,我岂能退缩,岂能逃避?那其实爹爹所为。这一次爹爹会跟他们死磕到底的,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退让半步。这是爹爹做人的原则,也是爹爹立身天地之间的凭仗。若无此精神,爹爹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你明白么?”

    方浣秋当然明白,方敦孺之所以为方敦孺,不仅是因为他的才学见识,也因为他强硬的性格,宁折不弯的人格,倔强的脾气。他之所以名满大周,正是因为他是这所有一切的集合体。不管好坏,无论是非,失去了哪怕一部分,那也不是现在的方敦孺了。爹爹也是男子汉,和林觉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他们之所以优秀,正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所坚持的骄傲和倔强。失去了这一切,他们便失去了身上的光辉,失去了他们的魅力。而自己之所以崇敬爹爹,挚爱林觉,不正是因为他们都是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男子汉么?否则和街市上那些为了吃穿为了蝇头小利而苟苟的普通人又有何异?

    “爹爹,要不去问问师兄,师兄办法多,他也许能给爹爹想办法渡过目前的难关。师兄一定会帮的,他一直都并不记恨爹爹的。”方浣秋想到了林觉,于是脱口说道。

    “对,去和林觉商量商量。林觉很聪明,又有王府做靠山,或许能帮上忙。夫君,你若觉得难以启齿,我去找他商量商量,他不会袖手旁观的。”方师母也道。

    方敦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太看得起他了,林觉确实很有智谋,但这一次怕是他也帮不上忙了。王府么?梁王还会帮我?上次因为杭州知府被溺杀之事,我已经跟他交恶了,他还因此被降为郡王,他这一次没有推波助澜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而且……而且……前几日林觉已经让人送了封信给我,提醒我有人要对我们动手,要我早做准备。可是……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呵,现在却也迟了。”

    方浣秋愕然道:“师兄给爹爹写信提醒了?爹爹怎么不信他?爹爹啊,女儿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就是说师兄也帮不上忙了是么

    ?那可如何是好?”

    方敦孺叹息一声,皱眉不语。

第九五二章 最后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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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师母反而冷静了下来,轻声道:“夫君,要不这样,我留在京城,让秋儿离开。这样你也应该能放心了。你我有什么好怕的?只要秋儿无恙,什么都不用担心。你看如何?”

    方敦孺看着方师母坚定的眼神,缓缓点头道:“冰云,你既决意如此,那这也是最好的折中之计。”

    方师母点头微笑,转向一旁的方浣秋道:“秋儿,明日你便离开京城去杭州,让你爹爹写封信给薛先生,薛先生会安顿你的。你走了,爹娘也就放心了。”

    方浣秋摇头道:“爹娘不走,我不能走,我也陪着你们。有难一起当。”

    方师母喝道:“听话,你若不听话,娘今晚便去投汴河去。你想逼死娘么?”

    方浣秋惊愕无语,方敦孺苦笑不已,心道:自己这个夫人还是泼辣的很,这一招可称是杀手锏了。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没读过书,要是读过书,就更好了。

    “娘,你也不用这样,女儿答应你们便是。明日我自己离开京城便是。你们不用送我,免得被人发现。我自己走。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放心便是。秋儿等着爹爹战胜那些坏蛋的消息。爹爹一定会渡过这场难关的。”方浣秋猛然抬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的说道。

    ……

    连日来,林觉带着忏悔宣讲团奔走于京东西路各地州府,一方面进行战后的安抚之事,另一方面对教匪余毒进行肃清。朝廷这次的跟进速度很快,各地补缺的官员陆续到达,地方衙门官府系统重新建立之后,一切也就迅速的走上正轨。教众忏悔宣讲团的成效很不错,有了海东青亲自现身说法,那些还心存幻想的教众们才彻底明白了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海东青出乎意料的配合林觉,给林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按说这等桀骜的匪徒,怎也要出些幺蛾子才是。自己要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完全没有任何推诿。只是不断的提醒林觉要遵守承诺,不要将他押解回京城受凌迟之苦。

    林觉也没有精力去多考虑海东青在想什么,也许他真的是只求落个全尸,不想死的太难看。这个要求在林觉看来也并不过分。林觉当然会履行诺言,就算海东青罪大恶极,自己也并不想欺骗他。毕竟此人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人之将死,又何必欺骗他。因此,只吩咐手下人对海东青严加看管,多加照顾。海东青吃的香睡得着,林觉奔波操劳,他倒是胖了不少。

    虽然公务进行的很顺利,但是林觉却越来越担心一个问题。随着进入九月下旬,冬天已经即将临近。战乱之后京东西路一片荒芜,房舍破坏,粮食欠收。而寒冬临近,赈济百姓的事情便迫在眉睫了。否则这个严冬,京东西路的百姓怕是熬不过去。而这些,便不是林觉个人的能力所能完成的了,这需要朝廷早早的准备物资赈济。而这恰恰是最棘手的部分,朝廷缺的正是这些。

    九月二十九。林觉抵达应天府的第四日。在视察了应天府整个情形之后,林觉召集了应天府官员们商讨下一步的行动。应天府中物资的匮乏情形极为严重,百姓们已经快要断粮了。林觉上奏请求朝廷即刻派粮的奏折又久久没有消息,所以情况很紧急。官员们都很着急,粮食最多撑半个月,所以必须要在半个月之内得到救济。否则应天府城中尚有的数十万百姓便无法生存下去了。

    会议上林觉做出了决定,先命人去距应天府较近的淮南东路的永城县和亳州一带借粮救急。淮南东路此次没有遭受青教荼毒,又是重要的产粮地区,那里应该是有粮食的。林觉以安抚使和枢密院东房主事的名义去借粮,他们应该不会不给面子。枢密院东房所辖的范围是包括淮南东路的,虽然只司兵马之事,但地方上的官员应该也不至于轻易得罪。再说林觉可是盖了大印打了欠条,言明朝廷救济粮一到便会归还的,这个面子他们应该会给。

    另外,林觉也决定亲自回京城一趟。救济物资久久不至,等着是不成的,他需要回京去亲自催催。既然给了自己这个安抚使的钦差之职,却不给自己物资粮食那可不成。时间可不等人,倘若京东西路再乱起来,那可是自己的责任了。

    既要回京了,有件事便必须要解决了,那便是海东青的处置之事。宣讲团一路走来,二十多天已经走遍的京东西路,已经基本完成了使命。来应天府之后进行了两天七场的宣讲大会,已经赋闲了两日了。自己一旦回京,朝廷必要询问海东青怎么没有押解回京的事,自己恐无法回复。所以,该了结的事也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傍晚时分,天气有些阴沉寒冷,天空中阴云低垂,还没天黑,私四下里已经光线黯淡了。

    林觉的住处,一个红泥小火锅烧的咕嘟咕嘟的响。冒着诱人的香气。锅子里炖着一条黑狗腿,已然炖的稀烂了。林觉坐在旁边皱眉出神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林大人,人带来了。”魏大奎在门口探头禀报道。

    林觉点头道:“带进来吧。”

    魏大奎应了一声,一声呵斥,几名士兵押着捆绑着手臂的海东青进来。海东青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口中道:“慢些着,莫要推搡我,老子又不是不会走路。哎,你们这些丘八,跟我们海匪一样的粗鲁,难怪人说兵匪不分家。”

    魏大奎骂道:“还他娘的耍嘴。”

    海东青哈哈笑着,转头看到站在那里朝自己微笑的林觉。

    “魏大奎,给大寨主松绑,只叫你请他来,可没叫你捆着他。”林觉喝道。

    “遵命!”魏大奎只得上前,抽出匕首割断了海东青身上的绳索。

    海东青活动活动臂膀,看着面前的狗肉火锅吸着鼻子笑道:“怎地?林大人请我吃狗肉?”

    林觉一笑,对魏大奎等人道:“你们出去吧,在外边守着。”

    “大人,这厮……”

    “退下。”林觉摆手道。

    魏大奎无奈,只得摆摆手带着人下去,却并没有走远,只站在廊下。让这匪首跟林大人单独呆着,魏大奎可不太放心。

    海东青嘿嘿的笑着,一屁股坐在桌案前,口中叹道:“哎,他们是怕我对你林大人不利呢。我一个断臂之人,能把你林大人怎么样?真是小人之心。”

    林觉呵呵一笑道:“大寨主是聪明人,不过大寨主余威尚在,他们不放心也是应该的。谁让大寨主曾经威名远扬,整个大周都惧怕你呢?说实话,倘若在下不是有手段傍身,却也是不敢和大寨主这么单独坐在这里说话的。”

    海东青瞥了一眼放在林觉手边桌案上的那柄火器,嘿嘿干笑了两声。确实,那东西最让人忌惮。倘若不是那火器发威,自己又何至于被林觉所擒获,情况或许正好相反,自己已经挟持林觉全身而退,此刻已经逍遥自在了。

    “怎么?林大人把我叫来有什么事么?下一站州府是哪里?咱们去便是。我继续现身说法,替你安抚那些教众。倒也不必特地请我来。”海东青沉声道。

    林觉微笑道:“大寨主,今日请你来是吃狗肉火锅的。这是我亲手烹制的狗肉火锅,是按照剑川一带风味烹制的。狗肉最服的便是葱姜麻辣,我放了不少,不知道合不合大寨主的口味。”

    海东青看着锅中翻滚的狗肉,鼻子里嗅到麻辣的香气早已馋的喉头滚动,闻听林觉所言,顿时喜上眉梢,点头笑道:“哈哈,那可太好了,天上龙肉,地上狗肉。狗肉之美味无与伦比。难得林大人如此盛情,那我可不客气啦。”

    林觉微笑道:“不必客气。吃吧。”

    海东青伸手探出,侧脸看着林觉道:“那我可要动手了。”

    林觉微笑点头。海东青甩着空袖子,用左手拈起一块硕大的满是酱色肉汁的狗肉,嘴巴里吸着冷气将其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然后稍微吹了吹,一口咬下,歪着嘴巴往外呼热气,快速嚼了几下吞下肚去,然后满脸都是满足的笑意来。

    “好吃,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狗肉了。林大人还有炖狗肉的手艺。凭着这手艺,就算不当官,开个狗肉酒楼,怕也是赚的盆满钵满了吧。”海东青大声赞道。

    “好吃便多吃点。”林觉笑道。

    海东青毫不客气,狼吞虎咽吃相难看之极,盘子里的一大块狗肉很快便全落了肚子。他伸手又往锅里探去,一转脸,看见林觉正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笑。于是皱眉道:“怎么,林大人怎么不吃?”

    林觉微笑道:“我不吃,这一锅狗肉都是专门为你炖的,对了,还有酒。吃狗肉怎能无酒?这是应天府有名的女儿红,找到这酒可是破费了我一番周折。来,我给大寨主斟一碗。”

    林觉提起脚旁一只酒坛,起身来满满的给海东青斟了一大碗。

    海东青坐着没动,他从林觉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林觉特意将他从牢房中请到这里,又特意的为他准备了他一人独享的狗肉火锅,这是什么意思?海东青原本还以为是林觉跟他商议下一站的自省宣讲之事,要自己再对自己狠一些,将青教说的猪狗不如一些。但显然,林觉并无此意。

    慢慢的,海东青脸上露出了笑意来,然后忽然疯狂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海东青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林觉依旧微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第九五三章 你也配称英雄

    海东青一把端起酒碗,咕咚咕咚仰着脖子一口喝干,一抹嘴上的酒水,低声道:“到此为止了是么?这是我的最后一顿酒饭了是么?”

    林觉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大寨主,何必要问,问了之后,你还有好胃口么?我若是你,根本就不问,吃肉喝酒再说。www.uu234.net”

    海东青大笑道:“你也忒小瞧了咱。我可不会没胃口。既如此,这顿饭我可就不让你了,这一锅肉,这一坛子酒都是我的,你可是没份的。”

    林觉点头道:“是啊,除此之外,我这里还额外有一杯酒。也是你的,我不会跟你抢的。”

    林觉从怀中摸出一只白色的瓷瓶,瓶口上塞着红木塞。轻轻的放在了桌上。

    海东青眼神有些慌张,盯着那白瓷瓶露出胆怯的模样,他很想问那是什么酒,但他又不想问,因为答案一定会让他倒了胃口。

    海东青忽然伸手从锅里抓起一块热腾腾的狗肉,大口大口的撕扯着。不时抱起酒坛子咕咚几口,吃的汤水酒水淋漓,吃的嘴巴胡子周围一片狼藉,边吃还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林觉面无表情的看着海东青疯狂的吃喝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海东青放下酒坛,伸袖子将嘴上抹干净,瞪着眼珠子看着林觉道:“林觉,你得承认我海东青这一辈子活的值。活的够本。是不是?”

    林觉想了想点头道:“大寨主一生叱咤风云,绝非平凡的一生,单以你个人的一生而言,活的绝对够本,活的也精彩绝伦。很多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哪有大寨主的一生这般多姿多彩。”

    “哈哈哈,好。有你这句话,足见你不是矫情虚伪之人。那么,我算的上是大英雄么?”海东青大笑道。

    林觉想了想,这一次却摇了摇头。

    “怎么?我不算英雄?我海东青干了这么多的大事,居然不算英雄?”海东青怒道。

    林觉沉声道:“何为英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但只是如此还不足称英雄。英雄者多为世人所敬仰,因为他们不但胆色才智异于常人,而且大多怀报国济民之志。时有危难,必有英雄出,而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样的人,当称之为英雄。大寨主这一辈子虽然跌宕精彩,但是大寨主所为者皆为一己之私行祸国殃民之事。你称英雄,则辱没了英雄之名。若要我用一个词形容你,只能称你为一代巨匪,那是我能给你最好的评价了。”

    海东青闻言大怒,厉声喝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称为英雄?窃钩者诛,窃国者候,我也是干大事的人,绝非鸡鸣狗盗之辈。我是要跟郭冲争夺天下之人,虽然我败了,但却连‘英雄’二字也称不上么?你这是当面羞辱我。”

    林觉冷笑道:“大寨主,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何等能和当今皇上是对手?你甚至连我都不是对手,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盘踞东南海岛近二十年,可有寸进之功?二十年时间你们甚至没有在内陆占据一片地盘,这也叫争雄天下?朝廷大军一到便树倒猢狲散了,当真是没出息的很。更何况你还跑去勾结外敌,蛊惑百姓,以邪教聚众作乱。这更是极为卑劣的行径。勾结外敌祸乱大周,这是让人最为不齿之行。倘若你当真拉起一只兵马跟朝廷对着干,倒也让人佩服。可惜你走的是一条让世人唾弃的捷径。好好想想吧,你能配的上英雄这两个字?我对你还算客气的,不客气的说的话,便是‘恶贼’二字来形容你了。”

    海东青怒目瞪着林觉,像只要扑上来的野兽一般,鼻息咻咻,恶相毕现。林觉怡然不惧,冷目回敬着他。半晌后,海东青收回目光,长声叹息。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败了,你称我为匪,称我为贼,我都无话可说。倘若是我胜了,你又当怎么说?倘若是我海东青打到了汴梁,拿了郭冲,当了皇帝,你怕也要在我面前匍匐称臣。你们这些人,老子看透了。满口仁义道德,其实都是狗屁。”

    林觉呵呵笑道:“大寨主,不是我打击你,正因为你行为不义,所以你绝对不会成功的。莫说大周现在的情形还没到风雨飘摇之时,就算大周摇摇欲坠,能得天下的也不会是你。从未有不义者得天下,从未有勾结外敌者得王道,即便成功也只是昙花一现。”

    海东青沉声道:“我不跟你辩,你读过书,满肚子门道,嘴皮子也利索,我也许辩不过你。但我知道的道理你未必知晓。我见识过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世界。你们这些人夸夸其谈,却又有几个真心明白底层之人的痛苦?对你们而言,这个世界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对我们而言,这是世界冷酷无情,弱肉强食。我们一天不拼命,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我们必须用全部的本事去拼,哪怕是有一点点的机会,我们也要去拼。我们可不管什么大义,什么大节。我们要挣扎求活,所以任何能够达到目的的手段我们都会去做。你可曾父母被当官的活活逼死过?你可曾在冰冷的寒夜里趴在满是泥污的水坑里装一块石头,躲避官府的追杀?你可曾被身边人出卖,前一刻他们跟你称兄道弟,后一刻他们便朝你背后捅一刀?哼!你什么都没经历过,老子岂能期望你理解我的所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不信天有仁慈,只信自己。”

    海东青说到激愤之处,捧起酒坛子咕咚咚喝了几大口,张口喷出一股酒气来,斜眼看着林觉。

    “然则,这便是你可以将他人的命运当猪狗,将和你一样生活悲惨之人推入火坑的理由么?”林觉听完海东青的话冷冷说道:“你既知苍生之苦,小民之痛,便不该雪上加霜,伤口撒盐。你告诉我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你为海匪之时,骚扰沿岸村镇,烧杀抢掠,拦截来往船只,杀渔民,讹商贾。你是减轻了百姓的痛苦还是增加了百姓的痛苦?现如今你又弄出个青教来,蒙蔽百姓,蛊惑百姓一个个的去送死。京东西路京北五县这次死了五六万人之多,大多数都是无辜百姓,你又作何解释?你们无耻到让他们献出家资,献出妻女供你们淫乐。你的所为还不是为了你一己之私,在百姓头上更增痛苦?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又何必拿苍生之苦来说事?”

    海东青大声叫道:“那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自己求活,难道有错么?他们也可以这样啊,他们也可以对我如此啊。只是他们愚蠢,他们胆小怕事,他们活该被我欺压被奴役。活该为我去送死。”

    林觉冷笑道:“这才是你的内心,所以不必冠冕堂皇的说些理由了。不要拿你的悲惨来当作你这一辈子做过的害人之事的借口。你只是要为了自己这么干而已,哪管他人死活。这便是我说的你没有为百姓立命的道义。你海岛上立着的替天行道的大旗只是一句口号而已,青教提出的所谓救赎万民的口号也只是一句口号而已,你根本就没打算为困苦百姓做些什么。所以你便落得了今日的下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不配谈什么人家疾苦,因为你便是百姓受苦的原因之一。”

    海东青恶狠狠的瞪着林觉,突然低下头去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伸手抓起锅里的狗肉大嚼起来。他不想跟林觉说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心里的想法在林觉面前无可遁形。辩又辩不过,还被揭开阴暗肮脏的内心,不值得这么干。

    林觉也不多言,抱着胳膊静静的看着海东青狼吞虎咽。海东青的食量着实不少,一条黑狗后腿足有七八斤的肉,被他一块块吃个干干净净,地上丢了一块块的骨头。一坛女儿红也足有三斤多,被他也喝了个干干净净。

    终于,肉没了,酒没了,海东青的肚子也撑的溜圆了,他连打几个饱嗝,胡乱擦了擦嘴巴,停了下来。

    “吃饱了么?”林觉问道。

    “饱了。”海东青满脸酒气,身子摇摇晃晃。

    “很好。大寨主,你我之间有过约定。朝廷派人来向我要人,皇上要将你凌迟处死,但被我给挡了下来。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兑现承诺。这段时间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也赎了你不少的罪过,我想你自己也有所醒悟了吧。希望你来世做个好人吧。咱们就此别过了。那瓷瓶之中是剧毒之药断魂水,喝下之后,无痛无苦,十几息便可往生。你喝了它吧。”林觉淡淡道。

    海东青盯住那瓶白色的瓷瓶,眼神中满是恐惧之色。他本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是当死到临头之时,他却发现原来他是如此的害怕。

    在林觉目光的逼迫之下,海东青伸出颤抖的手探向那毒药瓷瓶。指间碰到瓷瓶的那一刻像是被火燎了一般,迅速缩了回来。

第九五四章 终结

    林觉冷声道:“大寨主,怎么了?这瓶药可金贵的很,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你可莫要弄洒了。www.uu234.netm.www.uu234.net本来我可以用砒.霜之类的毒药,但是那些药吃了之后死相难看,而且你也会痛苦不堪。我是为了你着想,才想尽办法找到了这无痛之药。你莫要辜负我一片好心。”

    海东青的额头大颗的汗珠滚落,咽着吐沫道:“多谢你一片好心。林觉,我们……我们能不能谈谈。”

    林觉皱眉道:“谈什么?”

    海东青盯着林觉道:“我们再做个交易如何?你……你能不能放了我去,随便找个尸首代替我,就是我被你杀了。你饶了我一命如何?”

    林觉苦笑道:“大寨主,你这可叫我不佩服你了。大寨主自诩英雄人物,怎么会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呢?”

    海东青尴尬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况且是人?你能不能答应我?我有重酬以报。”

    林觉微笑道:“哦?重酬?那是什么?”

    海东青忙道:“在这应天府南城南湖旁有座宅院,原本是我青教总坛所在。我……我在那里秘密之处藏有金银财物。你若放了我,这些金银财宝便都是你的。”

    林觉讶异道:“当真?有多少?你这条命可值钱的很。”

    海东青见似乎有戏,忙道:“有金五万,银锭三十万,还有不少金银首饰,全部归你,如何?”

    林觉愕然道:“这么多?你哪来这么多金银?”

    海东青咂嘴道:“都是……都是之前教众孝敬我的金银,我藏在密室之中。那日城破,来不及带走。后来便没机会回来了。我本打算突围西去之后再命人回来秘密取出带走的。现在我拿它们来买我这条命,你看如何?”

    林觉想了想道:“我怎知你不是撒谎,我放了你,然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事儿我可不干。”

    海东青忙道:“不会不会。我可以指出地点,你派人去瞧瞧便知。这个时候,我还会骗你么?只要你发誓放了我,我便即刻说出地点和密室开启之法。”

    林觉沉吟片刻道:“大寨主,你这条命可值钱的很,我放了你,便只是这些金银,似乎不够。你还有什么地方藏有金银?再加点。不然这个风险太大,朝廷追查下来我要掉脑袋的,可不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林觉,几十万两金银你还嫌不足?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再说我也没有其他的财物了。”海东青皱眉道。

    林觉咂咂嘴不说话,眼光溜到了瓷瓶上。海东青心里发毛,忙道:“不过……金银财宝我确实是没有,但是渤海海岛上还有不少辽人资助的物资盔甲,之前无法全部运来,恐有上千套盔甲和兵器,加上一些其他的物资。应该值不少银子。你可以想办法变卖了去。加上这些总足够了吧。”

    林觉微微点头,原来辽人的物资是通过渤海之中的小岛中转而来,倒是问出了物资转运的通道来。盔甲兵器可是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这东西按照价值而言也不过十几万两银子,但是给你十几万两银子,你却没处去买到这些东西。虽然自己也没办法能变卖这些东西,但有总比没有好。

    “嗯,勉强可以买你这条命。你可以说出南湖的金银藏在何处了,密室怎么开启的,最好画个图,我命人去证实。”林觉道。

    海东青道:“你先发个毒誓,免得你反悔。”

    林觉笑道:“发什么毒誓?”

    海东青道:“你对天发誓,倘若你反悔的话,便天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家中女子为娼,男子为奴,世世代代为人奴役,为人驱使,过着牛马猪狗不如的日子。”

    林觉头皮发麻,脸上变色。海东青要自己发这样的毒誓可真是句句诛心。这可比那些什么‘天厌之,地厌之。’的誓言要狠毒多了。完全是挖心之言。就算知道誓言这东西根本就是空言许诺,也不会真的遭到报应,但让林觉发这样的毒誓,他是死活都不肯的。再说了,林觉本就没有放过海东青的想法,本就是要反悔的。

    “好狠的毒誓,发了这样的毒誓,晚上不得做噩梦么?亏你能想得出来。”林觉淡淡道。

    “没法子,我不能不小心。虽然我知道你林大人是守诺君子,但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若反悔,不免毒誓傍身,家宅难安。不过我不是故意咒骂你,只要你林大人遵守交易,你拿钱拿东西,我逃得性命从此隐姓埋名远远离开大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所有恩怨纠葛一笔勾销。皆大欢喜。”海东青干笑道。

    “好个皆大欢喜。”林觉笑道:“不过我可没同意和你做这个交易,这是你提出来的,你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我没打算和你做这笔交易,也不会发什么毒誓。大寨主,喝了这瓶药吧,一了百了,莫要动歪脑筋了。你快些上路,我也快些了结此事。”

    海东青愕然道:“怎么?你……你不愿意?几十万两金银你不动心?我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这年岁,又能活几年?我逃得性命之后今后再也不露面,找个地方等死罢了,你又何必苦苦逼迫?”

    林觉冷笑道:“你可真是异想天开,你也不想想你犯下了何等大罪,这个时候还想活命?我同意留你全尸,已经是对你莫大的恩惠了。以你之罪,当千刀万剐,剥皮挫骨才是。况且你这样的人又岂会安分守己,放了你之后,你必是又生波澜,不知闹出怎样的大乱来。我是的仇敌,你活命之后第一个便要对付我,我可不想多些麻烦。海东青,喝了药吧,多说无益。再要胡搅蛮缠,我便命人来强灌你了。临死还这么多诡计,狗肉酒水白吃了么?也不让我省心。”

    海东青脸色煞白,闹了半天,这厮根本就是戏弄自己,根本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这厮现在得知了自己有宝藏在南湖旁,自是会想办法找到财宝。还知道了海岛上的物资。自己真是蠢得很,临死了还白白送他好处。

    “林觉,你这个杀千刀的,操你娘的。老子死了之后,化为厉鬼来索你的命。狗.娘养的兔崽子,混账王八蛋贼孙子……”海东青不顾一切的大声咒骂起来,突然起身来伸手欲掀翻桌上汤水滚滚的火锅,想对林觉发动攻击。但下一刻,他却顿在原地。

    林觉手持王八盒子对着他的头脸,嘴角带着微笑。

    “你要不要全尸了?要就喝下毒药,不要的话我一枪轰掉你脑袋。保管你面目全非,你爹娘在泉下看到你都不认识。我数三息,你不喝,我便将你轰杀。”

    海东青怔怔的看着林觉,凶狠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祈求,林觉不为所动,口中数道:“一……二……”

    “罢了,老子上路了。林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想我海东青英雄一世,这一辈子叱咤风云,睡过无数美貌女子,吃过山珍海味的,当过大王,做过教主,和朝廷决一死战过。快意恩仇,杀人如麻。老子这一生活的值了。便是到了阴曹地府,阎王老子见到我怕也要让位于我。”

    海东青仰头大叫,伸手一把抓过瓷瓶,拔出木塞,将里边的药一股脑灌入肚子里。那药物运行甚速,加之海东青喝了酒之后更加让药力加快,本来需要数十息时间才能毙命,但此刻却喝下之后不久便喉头呜呜有声,面孔紫涨起来。不片刻,身子已然僵直麻痹,双目鼻孔中流出黑血来。

    “老子……完了……”海东青叫出这一句,身子哐当前倾趴在桌上。一只手好巧不巧探入滚开的火锅之中,狗腿火锅变成了人手火锅。

    林觉面色冷冽,对门口涌入的魏大奎等人喝道:“来人,将这厮的尸体抬出去,贴出告示,言明青教匪首海东青意图逃遁,被当场格杀。尸首示众三日。之后收殓葬于乱葬岗。”

    魏大奎虽不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并不多问,他对这位林大人已经是言听计从了。当下大声下令,几名士兵将海东青的尸首抬了出去。一代巨匪就此落幕。

第九五五章 财迷心窍

    (谢: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的打赏,谢:可乐加点冰、阳光的雷少的票)夜半时分,应天南城南湖之旁,两骑在幽暗的树林中悄悄而至。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原本属于青教总坛所在之地的那座大宅院在应天城破之后被官兵查封。淮王郭旭亲自带着亲卫前来此处,里边侍奉的教仆和圣女尚有数百。海东青逃离应天时也没法将他们带上,城破之后他们还不知情,直到郭旭率骑兵将总坛团团包围,他们才恍然明白他们的圣公已经败了,已经丢下总坛跑了。

    郭旭可一点不手软,数百教仆和圣女被他下令宰杀,圣女们姿色出众,手下将领有的提议赏赐给攻城的将领和兄弟们当战利品,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当场被郭旭甩了两个大嘴巴子。在郭旭看来,这些女子都是邪教肮脏诡异之人,让她们跟手下的将领接触,那不是给了她们蛊惑人心的机会。这些女子甘心以身侍奉邪教教主和头目,便是该死之人。郭旭一个没留,命人统统将她们宰杀在总坛后宅大院之中。

    除此之外,又命人各处搜查,将总坛中的画像标语桌椅宝座香案等等物事统统搬出来,堆在门口付之一炬。整个总坛被清扫一空,这才消了久攻不下城池的愤怒之情。

    这之后,来光顾青教总坛的兵士不下十趟。在大军驻扎在应天期间,几乎每天都要来那么一两波人前来青教总坛翻翻找找。他们认为青教总坛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的,想着来碰碰运气。一来二去,青教总坛被弄的墙倒屋塌,残垣断壁。原本气派的大宅院,变得破落不堪。

    不久前,有夜里跑来碰运气的人听到奇怪的声响,在后宅处看到了许多鬼魅一般的人影出现,登时吓破了胆子。跑出来之后,这件事便传开了。人人都说总坛闹鬼,而且是被淮王那日屠杀在后园的圣女和教仆的鬼魂,足有数百厉鬼找人索命,这之后前来的人销声匿迹,谁也不敢再来了。而整个大宅邸到了夜晚一片漆黑,残垣断壁枯木矮墙之所倒也确实显得鬼气森森。一座曾经热闹之极,气派之极的青教大本营,居然就这么成为了一座鬼宅。

    此时此刻,半夜三更时分,两骑快马穿过南湖之旁幽暗的树林之间抵达了青教总坛黑乎乎的大门外。两人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门前的石兽上,并肩朝着高大洞开的院门里瞧。

    “夫君,海东青那厮说话恐怕不太靠谱。这里若有金银宝物的话岂非早就被人给翻个底朝天了。你真相信这里有财宝?”

    “冰儿,在那种时候,海东青是不可能骗我的,他那可是要救自己的命的,他敢戏弄我么?倘若当真如他所言,藏有数十万两金银的话,那么必是藏在隐秘坚固的密室之中。岂会轻易被人找到。总之,我们只来瞧瞧,找得到便罢,找不到也无妨。咱家开销也挺大的,得了这消息,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咱们可不嫌银子多,花钱的地方多得是呢。”

    来者正是林觉和白冰两人。既然从死鬼海东青口中得到了这里有财物的消息,林觉岂肯放过。钱可是多多益善的,家里虽然不缺银子,但是有的地方可是缺的很。比如伏牛山落雁谷中的生活依旧清苦。若有大笔银子接济,将会改善那里的生活状况。林觉可不是什么高风亮节视钱财为粪土之人,这种机会岂会放过。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吧,这地方阴森森的,莫非真是闹鬼?”白冰看着黑洞洞的大门心里有些发毛。

    林觉轻笑道:“你还信这个?这世上当真有鬼的话,那些被杀的鬼魂怎么不去报仇?你若怕的话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进去瞧瞧。”

    白冰哼了一声,挺胸往台阶上便走。林觉一笑,紧紧跟上。对付白冰倒也简单,激将她一下便好。没办法,人太单纯,没那么心思眼。

    进了大门之后进入宽大的前院之中,脚下树叶堆积,踩上去刷拉拉的作响。隐约的天光之中,可见院子里高大的树木。树叶已经即将落尽,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幽暗的天空,像是头发直立起来俯瞰两人的巨人一般。几处假山也黑??的像个野兽蹲在黯淡的光线之中,引人猜疑。院子里冷飕飕的冒着冷气,确实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之感。

    白冰不敢逞强,虽然杀人无数,但是毕竟是女子,到了这样的场合却还是心中发毛。于是抓着林觉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林觉身侧,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周围的黑暗,生恐遇到什么鬼怪之类的东西。

    “规模还着实不小,足见当日之辉煌。可惜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尽然残破如斯了。海东青怕是没想到他的老巢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吧。”林觉攥着白冰的手踩着落叶往里走,边走便感叹道。

    白冰惊诧于林觉满不在乎的胆量,紧紧贴着他走,低声道:“这么大的宅子,咱们便是搜一晚上也搜不完吧,上哪去找啊。”

    林觉道:“既是藏匿财宝的地方,肯定不在前宅了,一定在后宅住处。但凡人藏匿宝物必然隐秘而且便于自己查看,此乃人之常情。我估摸着海东青也不能免俗,这财物应该在他原来的住处左近,便于他藏匿财宝和随时查看。他说有个密室,找到那密室便成了。走,咱们去后宅海东青曾经的住处。”

    白冰点头,对林觉的分析表示赞同。那么一大笔财宝,海东青必是要时时照看的,最大的可能便在卧榻之侧,便于查看。

    两人快速往后宅而去。穿过雄伟却破败的圣殿,从一大片杂乱的树丛中穿过,过了二进圆门之后,又进入了一处院落之中。但一进入这个院子,林觉和白冰都同时皱了眉头。因为他们几乎同时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的味道。那味道林觉和白冰都不陌生,经历过血与火的战场考验的人都会识别出那种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那是尸体腐烂的臭味。即便味道在空气中很淡,但依旧可以准确的辨别出。

    “沧浪”一声轻响,白冰按动了机簧,青笛薄刃弹出,闪烁着幽暗的光芒。林觉也将王八盒子攥在手里,两人慢慢的沿着路径往院子里行去。

    院子里漆黑如墨一般,似乎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是凝固有质的,让人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地面上坑坑洼洼的不平,夫妻二人只得一步步的探着往前走。突然间,白冰惊呼了一声,怔怔的盯着前方看着,手紧紧的抓住了林觉的手,指甲扣在了林觉的手心肉里。

    林觉低声问道:“怎么了?冰儿?”

    “那里,那里,你没瞧见么?”白冰的目力比林觉好很多,她指着前方颤声道。

    林觉使劲往前瞧去,突然间汗毛倒竖,也差点叫出声来。但见前方破败的长廊轮廓之下,一排白色的东西飘飘荡荡的在空中摇晃着,看那轮廓,似乎是人的形状。林觉身上冒了一层冷汗,瞬间想起了来之前听说的这宅院里闹鬼的传说。来之前林觉找了当地官员问了几句这总坛的情形,当地官员也说了这里沦为鬼宅的传言,难道说,当真遇到鬼了?

    “夫君……我们……还是走吧。真遇到鬼魂了……可不是对手。”白冰颤声说道。

    林觉定定神,告诉自己:这世上没有鬼,自己不要吓自己。

    “不要怕,倘若遇到了鬼,我们还能逃得了么?那些东西并没有靠近,看起来倒像是挂在廊下一般。不要怕,一切有我。鬼魅之事终究是人自己瞎编出来吓自己的。你且放开我的手,我的手怕是被你的指甲给掐破了。”林觉低声道。

    白冰呀了一声,忙松开林觉的手,口中连声道歉。林觉的手虽然没被掐破,但怕是也有几道深深的指甲痕了。不过这倒也让林觉更加的清醒,手心里的疼痛让林觉明白这是现实,并非噩梦。

    林觉吁了口气,伸手从背后取出一只火把。本来他并不打算在空旷处点着火把引人注意,但此刻,却不得不动用火把了。如此黑暗的地方,又是如此的诡异,还是点起火把照亮的好,免得疑神疑鬼。

    火把点起,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有了火光,白冰感觉好了许多。林觉举着火把往前行去,白冰紧紧拉着他的衣袖跟在后面,两人往前行了十几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之前看到的飘飘荡荡的白色物事,白冰经不住再一次的惊叫起来,紧紧的抱着林觉的胳膊喘息不已。

    林觉倒还算镇定,因为他看清了那长廊之下飘摇的白色物事是什么东西。那是十几具悬挂在长廊檐下的尸体,看不出是自杀还是被人吊在上面的。时间应该很久了,因为露在下边的脚都已经成了骨头。这些尸体长发披散,身着白袍,在夜风中微微的摇晃着,乍一看倒确实像是白衣鬼魂一般。难怪会有传言说有人看到有白衣鬼怪出没,想必是看到了这些东西。

    “这些是青教的圣女。”林觉轻声道。

    “什么?”将头藏在林觉背后不敢抬起来的白冰讶然问道。

    “你瞧,这白袍子的样式正是邪教圣女的衣服。青教中男着黑袍,女着白袍。这里又是青教总坛圣殿所在,必是在这里侍奉的圣女无疑了。”林觉低声道。

    “是……可是她们……怎么会挂在这上面,是自杀么?”白冰偷眼往上瞧,恰好风撩起一具尸体的乱发,露出黑洞洞低垂的眼窝和白森森的牙齿来,吓得白冰又惊叫了一声。

第九五六章 大有收获

    (今天家里有事,只能这么多了。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冰儿莫怕,只是尸首罢了,咱们见的还少么?她们恐怕都是自杀的,你瞧下边摆着倒塌的长凳,这也是自杀的证据。听说淮王在这里杀了不少人,但他没必要将这些尸体挂在屋檐下。这些青教圣女想必是知道应天城破的消息,为表忠心,自杀以殉。青教当真害人不浅啊,海东青再死十次也不足惜。”林觉皱眉道。

    “真可怕,真可怕。哎,这些女孩子就这么就死了,实在是太可怜了。”白冰喃喃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底层小民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民智未开,愚钝糊涂。生于当世,确实悲哀可怜。现在还不能称之为乱世,倘若真是乱世,更是不如太平一犬了。”

    白冰点头道:“这些尸首也没人收敛,就这么挂在这里。哎,起码得入土为安啊。”

    林觉苦笑道:“之前淮王下令,不得安葬教匪尸体,要暴尸于野。恐怕也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明日我会命人来收敛的。咱们且往前去。”

    白冰点头,两人从晃荡着的尸体旁走过,踩着长廊下灰尘遍地的木阶往前奏,长廊尽头坍塌了半边,两人从侧首纵出,落足之处又是一大片空地。火把的火光照耀之处,白冰再一次惊恐出声。

    前方,本来以为是黑乎乎的一堆假山一样的东西,但是火把照耀之下,两人才发现那可不是什么假山,而是一堆死人的尸体。那些尸体交叠在一起,周围还有焚烧过的痕迹,满是焦黑之状。所有的尸体都交叠在一起,有男有女,堆成了一座小山。一阵阵臭味散发出来,中人欲呕。

    “我的天呐。”白冰捂住了口鼻身子摇摇欲坠。

    林觉举着火把转了小半圈,沉声道:“这些是教仆和圣女的尸体,淮王城破之日血洗了这里,这些人的尸体都被堆在这里焚烧,只是没草草而为,没有烧成灰烬罢了。郭旭这么做完全是泄愤,这可不可取。这里怕有几百人吧,哎,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全杀了?郭旭此举有待商榷啊。”

    “夫君,咱们快走吧,我快要吐了。”白冰哪有心情听林觉在此感叹,拉着林觉的衣袖便走。林觉也不想逗留,于是两人迅速往后而行。过了一道天井,穿过一道垂门,几排房舍出现在眼前,必是后宅居住之地了。

    这里破坏最为严重,房舍看似矗立,但是墙壁屋顶都被人挖掘过,翻了个底朝天。院子里也坑坑洼洼似乎被人挖掘过。庭院的花坛假山都被人掀翻推倒。这些都是曾经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们的杰作。

    林觉可不会漫无目的的去挖掘翻找,在确定了东首正房是海东青曾经的住处之后,林觉里里外外举着火把转了好几圈,细细的查看了一番。

    “夫君,这里空无一物了。连家具物事都被搬空了。地面也都被挖掘过,就算有宝物也被人给拿走了吧。”白冰跟着转了几圈,失望的道。

    林觉想了想道:“我看未必。如果财物被人抢先一步得了,起码有些蛛丝马迹才是。那么多金银,总得存在什么密室地窖之类的地方吧。可是咱们仔细的查看了这么一大圈,也没见洞开的密室和挖开的地窖啊。难不成捷足先登者还会将一切复原不成?那岂非多此一举。”

    白冰闻言也觉得有些道理,东西拿走了,但藏东西的地方总要暴露出来吧。密室地窖什么的,总是能看得到的。但里外查看了数遍,房舍虽然被弄的乱七八糟,但是并无密室地窖的痕迹。

    “你且歇着,我来细细的找一找,真要是找不到咱们便离开就是。”林觉低声道。

    白冰哪里肯歇息,再说这种地方她可不想一个人呆着,只紧紧跟着林觉身后。林觉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又走了两遍,心中有些失望。实在看不出会有什么密室藏匿。墙壁的厚度,屋顶内外的高度林觉都作了测算,看不出有密室存在的迹象。地面上挖的大坑小孔的,倘若有地窖也应该会显露出来。房舍周围倒是有些空地没被挖掘,但林觉也不至于满地挖洞来找地窖。

    “看来我们是找不到了,没这个命。这宅子并无密室。除非在别处,但范围太大,却也没法搜寻了。罢了,本不是我的财物,强求不来。”林觉叹道:“咱们回去吧,白跑一趟,还叫你跟着受了些惊吓,实在抱歉的很。”

    白冰笑道:“贪财之人白忙一场,这也算是报应吧。”

    林觉笑道:“你还幸灾乐祸么?我还不是为了日子过得舒坦些,银子是个好东西啊。我可不嫌少。罢了,咱们走吧,别一会儿出来什么孤魂野鬼的,又要吓得你掐我手心了。”

    白冰红着脸嗔道:“你取笑我。我才不怕什么鬼怪呢,倘若出来什么鬼怪,我一刀将它砍成两段。”

    白冰说着话,挥起青笛刃砍在身旁一棵大树上。这一下砍的树皮飞溅,声音甚响。

    林觉笑道:“你也不必拿树干出气吧,这棵树可没招惹呢。”

    白冰却咦了一声,皱眉对着那棵树看。

    林觉问道:“怎么了?”

    “奇怪,我这一下居然没砍进树干里去,这棵什么树啊,这么硬实。木头震得我手都痛了,奇怪的很。”白冰诧异道。

    林觉愣了愣道:“怎么可能?你那青笛刃可是利器,怎么可能砍不进去一棵树?”

    白冰不答,回起青笛刃再砍一下,薄刃嵌入树干数分,却没有整个的砍进去。按理说这一刀砍在树木上怎也要潜入木头里才是。

    “好硬。奇怪。”白冰又道。

    林觉皱眉上前,仔细的端详身旁这棵树,这是一颗粗大的老树,看树皮好像是一颗槐树。树干上爬满了粗细不一的藤蔓,周围地下一圈全是藤蔓粗大的根茎,倒像是有人故意种植了这些藤蔓,以大树为依托让它们往上爬一般。往上看去,藤蔓游到目力不及之处,看样子是爬满了枝枝丫丫之间。纠缠在整个树干的枝桠之间,变成了这大树的一部分。周围地下落下的全是这种藤蔓的叶子,一片树叶也没有。

    林觉伸手在树干上摸索,树皮应手而落,干燥的像是枯柴一般,像是一颗死树。活树的树皮绝不会这般干燥而没有韧性。

    “拿着火把,我来试试。”林觉抽出了腰刀。

    白冰接过火把照亮,林觉挥刀照着树皮用力砍了一刀,砍的树皮飞溅,藤蔓断裂。但是刀刃却没能切入皮下木头。林觉再砍数刀依然如故,而且手上震得生疼,似乎是砍刀了坚硬之物。

    “古怪。”林觉改砍为削,斜斜的沿着树干砍了几刀,忽然间,一块树皮脱落了下来,足有数尺方圆。就那么整个的脱落了下来,哗啦一声落在了地上。

    林觉两人吓了一跳,林觉捡起树皮端详,又接过火把朝着树皮脱落后的树干仔细的看了一番,忽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啊,莫笑啊,想吓死人啊。”白冰娇嗔道。

    林觉笑声不绝,指着树干道:“好手段啊,原来藏在这里。这棵可不是树,这便是密室啊。密室在中空的树干之中,这创意可绝了。”

    白冰愕然道:“你是说,这棵树是假的?”

    林觉笑道:“半真半假。这树皮可是真的,实打实的槐树皮。不过你瞧,这可是粘上去的。瞧瞧这树皮内里,明显是涂了粘粘之物贴上去的。里边的树干可就是假的了,你来瞧,这是青石垒砌而成的树干,我敢说里边一定是空的。难怪适才咱们砍不进去,都是青石,又怎么能砍进去?”

    白冰惊愕无语,按照林觉所言仔细查看摸索了一番,才相信这是事实。整棵树内芯是以青石垒砌的一圈像是烟囱的圆形。外边用树皮全部贴上去,这样便成了树干的模样了。

    “还真是,不过你确定这便是密室?这假树一片叶子也没有,岂不显得太突兀?太显眼岂非引人怀疑?”白冰皱眉道。

    林觉笑道:“这便是海东青的聪明之处了,他知道这颗大树杵在这院子里,到了春夏之际,别的大树都树叶繁茂,必是显得突兀的很,所以才在周围种了这么多的藤蔓。你瞧瞧,这些都是生长极快的大叶刺藤,爬的快,长得高,叶子还大而浓密。你想想,倘若是春夏之际,这树上回事怎样的景象?”

    白冰想了想叫道:“啊呀,那必是满树绿藤,茂密繁盛,根本看不出是棵死树了。”

    林觉笑道:“可不是么?这藤蔓还有一样好处,攀爬之际紧紧缠住树干,可防止黏上去的树皮脱落。久而久之,藤蔓横生,整个树干都是藤蔓,那些树皮就算腐烂的没有了,也没人知道里边是青石垒砌的树芯了。是不是很聪明的办法?花这么多巧思在这树上,这里边不是密室,我把整棵树给吃了。”

    白冰娇声笑道:“你吃的下?里边可是大石头,吃下去你便成了铁石心肠了。”

    林觉笑道:“我可不会是铁石心肠,我也不可能猜错。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咱们怎么进去。”

    白冰道:“那有何难?打破便是了。”

    林觉摇头道:“不必如此,弄塌了就麻烦了。顶上那些树枝必是真的树枝,青石垒砌的只是主干,上面的怕是真的树枝,作为摆设陪衬。如能从上面进入,那是最好不过。不过爬树我不太在行,怕是要请夫人劳动一些。”

    白冰笑道:“交给我便是。”

    说罢飞身纵起,三步两步手脚并用,瞬间人已到了树干顶部枝桠之上。

    “果然有个洞,还有梯子。”片刻后,白冰的声音从树杈上传来。

    林觉大喜过望,叫道:“拉我上去。”

    白冰却道:“抛根火把上来,树洞太小,两个人怕是进不去。”

    林觉只得叫道:“那你小心些。”

    林觉从背上抽出一根火把丢了上去,白冰伸手接过,收了青笛,点起火把。从三根树杈之间的一个圆形洞口缓缓下到了大树腹中。

    “哇,哇!”白冰的惊诧声不断的从树腹中传出,虽然声音被阻隔,但是林觉还是听的很清晰。也不知里边是怎样的情形,急的是抓耳挠腮。

    “怎样了?小心啊。”林觉叫道。

    片刻的寂静之后,林觉感觉到树干在震动,猛然间大树根部喀拉拉一声脆响,几片树皮飞射而出,紧接着树下藤蔓之间露出火把的光亮来。

    “夫君,原来进口在这里。有一个洞口,在里边用活动的青石堵住了,我已经移开了。夫君你可以进来了,这里宽敞的很。”白冰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林觉咂嘴愕然,看着树根下那个椭圆形的洞,心道:这他妈哪里是什么出口,这明显是个出水口。以防下雨时里边存水,所以开了个洞口往外排水的。充其量只是个狗洞罢了。真要钻么?

    转念一想:为了银子,钻便钻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钻个狗洞算什么。

    于是乎挥刀砍开覆盖在树根下方小洞口的藤蔓根系,清理了洞口杂物。叹了口气,趴在地上往里钻去。洞口虽然不大,但林觉也不是魁梧之人。那留着的洞口恐怕也不仅是为了排水,也有供取出里边的财物的用途,所以其实也并不太小,故而林觉还是轻松的钻了进去。

    林觉还在拍身上的灰尘的时候,白冰已经笑盈盈的一把搂住林觉的脖子叫道:“夫君,发大财了,瞧瞧这里,好多箱子啊。我只开了一口箱子,里边……里边全是金银珠宝。我的天呐,这一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金银珠宝。我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林觉举起火把朝着四周看去。眼前的景象也让他有些发呆。站在下边往上看去,这里只是个方圆不足六尺的竖井的格局。四周全是青石垒砌的屏障,一直通向头顶高处。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在地面上的竖井,林觉和白冰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井底。

    但他们二人现在却不是两个可怜的井底之蛙,在他们周围,沿着青石井壁四周一路向上,悬空垒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被油布包裹的箱型物。不用说,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傻子都能猜到。

    林觉缓缓打开身旁地面上摆着的一口箱子,虽然是木箱,但油布裹着的箱子一点也没受潮。打开箱子盖之后,在火把的照耀下,整个树洞之中粲然生辉,箱子里各种金银首饰珠宝等物乱七八糟的堆在箱子里,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我操!”林觉骂了一声,伸手抓起一把金银首饰。金银在林觉指间留下,发出好听的堪比仙乐的撞击声。最后落在手上的是一只红宝石的梅花金钗。钗子虽然谈不上很精致,但是这可是金子做的,镶嵌着红宝石的。价值自然不菲。

    “这些都是海东青从教众们身上搜刮来的,或许还有从富户官员家中抢夺而来的,瞧瞧,这一箱子全是金银首饰珠宝啊。也不知多少人被他给骗到赤贫如洗。”林觉叹道。

    “是啊,这都是些人家的财物啊,要不我们弄出去还给人家吧。”白冰在旁轻声道。

    林觉一愣,翻着眼道:“还给人家?开什么玩笑。这些都是教徒自愿捐献给青教的资敌之资,还给他们?想的美,统统没收了。全部让本大人代为……保管。”

    “切,死要钱。”白冰啐了一口,转身检查其他箱子。每一口箱子里都是些金银之物。总计二十九口小箱子,都塞得满满的。虽然林觉也不是没见过大钱的人,但是一下子价值数十万两的财宝在眼前,却也心情激动之极。

    “怎么办?这么多金银,可咋办啊?”白冰噘着嘴犯愁。

    林觉一把搂过她来,对着她红嘟嘟的嘴唇滋儿一口,笑道:“搬啊,咱们两个有的忙活了,怕要忙到天亮了。”

    ……

    日上三竿,林觉才悠悠醒来。睁眼的一刻林觉只觉得浑身酸痛,特别是胳膊腿疼得要命,坐起身来时,不禁龇牙咧嘴叫了一声。

    躺在一旁的白冰睁眼道:“怎么了?”

    林觉苦笑道:“胳膊疼得厉害,昨晚太吃力了,累得够呛。得疼几天了。”

    白冰白了他一眼道:“活该,连我都累死了,还不让叫人帮忙。人家的两条腿都酸的要命的。”

    林觉嘻嘻一笑,探手下去摸上了白冰滑腻修长的大腿,口中道:“哪儿痛?我给你揉揉。”

    白冰羞红了脸,忙连同被子滚到床里边,不肯让林觉上手。林觉哈哈一笑,穿衣起床。白冰也悉悉索索穿衣起来。两人洗漱完毕后一起来到西边厢房里。那里满屋子摆着的都是装满金银的木箱子,正是昨夜林觉夫妻二人拼了命用马儿一趟趟驮回来的成果。

    “这些东西怎么处置?”白冰问道。

    “今日午后我们动身回京,一会儿你去街上雇几辆大车,这些东西咱们都运回京城去。放在这里可不成。”林觉道。

    “哎,也只有如此了。这要是回到了家里,小郡主怕是要发呆。别人出去打仗拼命,咱们家夫君可好,升了官还弄了这么多金银回家。可真是嫁的良人了。”白冰揶揄道。

    林觉哈哈笑道:“你莫阴阳怪气,你夫君我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你就知足吧,跟了我,你做梦该笑醒了才是。莫??铝耍?ヅ?蟪等ィ?乩春笫帐笆帐埃?急富鼐?n业萌ジ?捍罂??撬狄簧??盟?侨ソ?嘟讨魈车拇笳?永锏氖?赘?樟擦恕1┦?谝埃?珊翁逋场!?/p>

    白冰一愣,连连点头道:“夫君说的是,这事儿一定要办,最好请几个和尚道士超度一下,昨晚咱们或许冲撞了他们。”

    林觉哈哈大笑,转身负手踱步而去。

第九五七章 追寻

    午后时分,林觉赴了应天府众官员的送行宴回到住处,白冰已经打点完毕。m.www.uu234.net一共七辆大车装的慢慢的盖着雨布一溜排在门前待发。林觉叫来魏大奎交代一些事情。林觉走后,魏大奎便也要带人出发去往淮南路借粮,林觉自然要跟他交代一番。

    一番忙乱安排完毕,林觉下令上马出发。一行百余人的车马队缓缓的出了巷口上了大街,径自往西城方向行去。大街上行人稀少,秋风卷积着黄叶四下飞舞。街头的百姓们缩着脖子笼着袖子行色匆匆,几乎所有人都面有菜色,面黄肌瘦的样子。城中物资严重不足,百姓们的生计已经受到了威胁,这让林觉更加的明白此次自己回京催促救济物资的重要性。如果再不抓紧赈济,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城里一定会死很多人。那是他这个安抚使的失职,是林觉绝对不想看到的。

    “让开,让开,找死么?”前方开路的骑兵发出大声的呵斥声。

    林觉和白冰并骑走在队伍中间,听到动静策马往前赶了几步,刚好看见一名骑兵正挥舞着鞭子扬言作势要打人。往马头前看去,只见一名身材瘦削戴着斗笠浑身脏兮兮的百姓正拦在马头前还抓着马缰绳。

    “你这人胆大包天,敢拦着我们的路?。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估摸着定是邪教余孽,来人,抓起来送衙门去。”马上骑兵大声喝骂道。

    那百姓身子摇摇晃晃,声音嘶哑的问道:“军爷……军爷……我只是问个事儿。我……我想知道……有一位……林觉林大人可在应天府么?我想见他。”

    “林大人?林大人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么?快让开,否则休怪我用鞭子抽你了。”马上骑兵高声斥道。

    林觉听的真切,于是策马上前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骑兵见林觉到来,忙拱手道:“大人,这百姓突然冲来拦住我们马头,抓住我的马缰绳。行迹甚为可疑。卑职这便让人将他抓去送往应天府衙门,请黄通判他们严加审讯处置……”

    “师兄!是你吗?”

    林觉正听着那骑兵说话,忽然间耳旁响起的这一声让林觉身子颤抖了一下。这一句师兄熟悉之极,只是却是马头前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发出的叫声,声音黯哑的很,让林觉有些发蒙。

    “师兄,真的是你么?可找到了你了,呜呜呜。师兄,我可找到你了。”马头前的瘦小百姓用嘶哑的嗓音哭了起来。

    “你是……”林觉皱眉问道。

    “师兄……是我呀,是我呀。”那百姓一把掀了斗笠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倾泻.了下来。那人连连整理着,扒开乱发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脏兮兮的憔悴的脸。只看到那一双眼睛,林觉顿时便像是被雷击一般惊喜的叫了起来。那百姓居然是师妹方浣秋。

    “浣秋?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怎生这副模样?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林觉又惊又喜连珠发问,身子早已纵跃下马,冲到方浣秋面前。

    方浣秋也是惊喜万分,张着口不知道回答哪句话。突然间,脑子一晕,身子一软,扑倒在林觉怀里,就此昏厥了过去。

    林觉立刻命车队调头赶回住处待命,自己抱着方浣秋带着白冰飞驰回到住处。白冰迅速的做了诊断,断定只是身子虚弱,饥渴交加之故。说白了就是低血糖外加缺水,靠着精神力量撑着的。见到林觉之后精神一放松,便撑不住了。

    众人忙熬了些汤水灌进去,白冰又端来热水为方浣秋擦洗换衣,折腾了一会儿,方浣秋幽幽醒来。见到林觉的第一眼便是放声大哭,扑在林觉怀里抽抽噎噎哭个不住。林觉搂着她柔声的安慰询问,白冰悄悄的退出房去让两人说体己话。林家女子都知道这位方家妹子和林觉的渊源。这可是林觉第一个承认的妻子,虽然说当中有一些波折和误会导致擦肩而过,否则现在林家主妇便是这位方浣秋了。几年前就连小郡主怕也是敌不过这方浣秋在林觉心目中的位置。

    “师妹,你怎么到应天府来了?怎地成了这副模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快跟我说说。你莫要哭,我都快要急死了。”林觉擦着方浣秋不断涌出的眼泪,将她温软的小小身子搂在怀里安慰询问着。

    方浣秋慢慢的止住了悲声,她倒也不是伤心难过,更多的是委屈和欢喜。要知道她来到应天府可是一路艰辛,吃了不少苦头的。这时觅见爱郎,自然是要撒娇哭泣,发泄一番的。

    于是在抽抽噎噎之中,方浣秋开始叙述她为何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原来,自那日夜间方敦孺和方浣秋母女摊牌长谈之后,方敦孺夫妇做出了决定,让方浣秋离京躲避京城的风雨,方师母则留在京城陪伴夫君共渡难关。当晚方浣秋也表示同意,但她却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来寻林觉。

    她倒不是因为相思成狂熬不住要见林觉,她是觉得如今爹爹遭遇的难关怕是很难过去。爹爹的言行之间已经让她强烈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在方浣秋看来,此时此刻,世上唯一可以帮助爹爹的人便是林觉了。爹爹不肯向林觉低头,她却不能坐视,所以她要利用这个机会赶来见林觉,求他帮爹爹一把。求他助爹爹渡过这道难关。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可以帮助爹爹的其他办法。

    那天晚上她实际上便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提前便打了预防针,告诉爹娘无需派人护送,便是不想让爹爹知道自己来求林觉。以爹爹的脾气,他是必然不会同意的。

    次日上午,方浣秋登船离开,出了京城之后便在中途的刘家渡码头下了船。方浣秋知道林觉在京北和京东西路一带随军平叛,最近又授予钦差安抚使在安抚叛乱之后的州县。但她并不知道林觉所在的具体位置。根据最后一次得知的消息,她知道林觉实在兴仁府大捷之中歼灭教匪平息了叛乱的,于是她决定去兴仁府找林觉。

    方浣秋的生命里还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方家虽非大户人家,但也算是书香门第,方浣秋虽非千金小姐,却也是小家碧玉自小被人呵护备至。这一次孤身一人远行,实在是超出了方浣秋的能力范围。

    特别是大乱之后的京北诸县,人心浮动,教匪余孽捣乱之事层出不穷。乱糟糟的社会治安状况更让她这一趟旅程变得更加的艰难。她随身带着五百两银子,那本是要在杭州生活的费用。作为盘资倒也是足够了。但她根本不知人心之险恶,也不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她从一处小集镇雇了大车往北,渡河之后进入封丘县的第一天,便在一家饭馆里用饭,将包裹里的银锭给露了出来。然后,她便成了一些人的目标。

    当天晚上,有人潜入了她居住的客栈,将她所有的银两洗劫一空。幸而方浣秋当时并不在客栈之中,店伙计陪同她去城里的车行雇车去兴仁府,从而躲过了一劫。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丢了财,还会丢了命。

    回到客栈之后,面对被洗劫一空的包裹,方浣秋都傻了。她从未想过这世间是如此的险恶,这一次她算是长了教训了。可是这教训未免太大了些。所有的银子被抢走了,该如何继续行程?她想去报官,客栈掌柜的告诉她,莫要费那个气力了。城里天天都发生这样的事情,甚至杀人的都有,官府根本管不过来。能平安无事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掌柜的看她可怜,要免了她房钱。但好在方浣秋身上还戴着些首饰,当下在城里典当了头上的金钗,得了十几两银子。结了房钱之后还余十多两。方浣秋决心继续行程,虽然雇车的钱不够了,但即便是走,也要走着去找林觉。她不能放弃。

    客栈掌柜好心给她说了些门道。其一,她不能再以女装示人。一个单身女子走在路上,那是极其危险的。就算没银子,也会遭遇强人,悔恨终生。其二,这一路上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一个都不能信。走路要走大路,哪怕是绕路而行也不能走小路。京北五县现在匪盗横行,为了生计落草为寇者不知多少,所以一定不能单独走路。每天辰时以后天色大亮才能走路,天色一黑必须立刻投店。掌柜的还告诉她,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告知实情,要多张个心眼云云。

    总之,老掌柜的话给方浣秋的第一次行走江湖之旅帮助甚大。方浣秋买了男装,戴了斗笠,将所有的银两分散藏在几处衣角里。用泥灰抹黑了白皙的脸蛋和手掌,最后还买了一把匕首藏在腰间防身。这之后,便开始了她漫长的辛苦的旅程。

    从封丘到长恒县,她走了两天。从长恒赶到兴仁府她用了四天。细嫩的脚上磨出了许多水泡,疼得钻心。但她硬是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兴仁府。

    本以为到了兴仁府便可见到林觉,但一打听才知道,那位林大人已经早已离开兴仁府去往京东西路各州府去安抚百姓去了。方浣秋欲哭无泪,她只能继续的循着林觉的足迹追下去。去到成武县,别人说林大人一行去了单县。去到单县,别人说林大人一行去了丰县。走到去往丰县的半路上,又听人说林大人去了夏邑,于是又匆忙的往南走。然后半路上又得知,林大人已经去了应天府了。

    整整十五六天的时间,方浣秋凭着一股倔强,一股意气。用救父的信念鞭策自己,用和爱郎见面的欢喜来激励自己,用超出常人的意志硬是跟着林觉的足迹一路前行。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生出茧子来。很少的银子用完了,一天只靠着两只炊饼充饥,渴了便在路边的河塘里喝水,硬生生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应天府。

第九五八章 焦灼

    最后几日,真可谓是山穷水尽,银子没了,也没吃的。www.uu234.net方浣秋做了平生最为最为低声下气的事情,跑去向乡人乞食。结果,被人家轰了出来。百姓们自己都没得吃,岂有余粮给一个浑身破烂的叫花子施舍。方浣秋不得已,也干了平身第一次作奸犯科之事,她实在饿得受不住,偷了人家田里的几根白萝卜,靠着几根白萝卜又坚持了一天。

    当看到应天城雄伟的城楼的时候,方浣秋差点激动的晕倒在路上。好险的是,她进城后恰好遇到林觉要离开的车马,倘若她在路上哪怕是多歇息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再一次和林觉错过了。而这一次错过,她怕是要死在这里,再也无法见到林觉了。

    方浣秋平静的叙述着这一切,林觉却听得惊心动魄。谁能想到方浣秋竟然绕了一个大圈,行了二十余日,一路步行至此。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在如此危险的地域一个人孤身寻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师妹,你受苦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太让我钦佩了,这还是我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师妹么?”林觉叹道。

    方浣秋微笑道:“师兄,这一路上我也不知多少次想着就停下来不走了,死在路上得了。这一路太痛苦了。可是想到爹爹的事,想到你,我便不能放弃了。我一定要找到你,这不,我便找到你了。有志者事竟成,我现在是真切的感受到这句话的意思了。这一趟之后,我再不是以前的方浣秋了。这比读书可有用多了。树上的东西永远没有我经历过的见过的东西真实残酷,这也让我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林觉点头道:“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你也太胆大了些,太冒险了些。这要是路上出了岔子,可怎么得了。而且你也大可求助啊。到了长恒县,怎么不去县衙找他们县令。长恒县令何安民要是知道你是我师妹,必会派人护送的。兴仁府的广济军指挥使吴大人也会帮你的,你怎么不去官府求助?”

    方浣秋蹙眉道:“我哪里敢啊,那掌柜的告诉我谁也不能信,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再说了,我是偷偷来找你救我爹爹的啊,这种事我也不能教人知晓啊。我曾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去找官府。”

    林觉苦笑看着她消瘦的脸,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吻上她的干裂的红唇。方浣秋呼出一口热气,软软的躺在林觉怀里,轻轻的回应着林觉的亲吻。此时此刻,所有的艰辛和委屈,痛苦和绝望,都在这唇舌交缠之中化为青烟消散。为了此时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

    行程不得不推迟到次日上午,因为方浣秋需要恢复气力。按照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她应该卧床好好休养三五日才是。但是时间不等人,只能让她歇息半日一夜,次日一早必须动身。

    林觉一下午哪里也没去,就陪着方浣秋在房里。白冰也不知从那里搞到了几颗人参,用鸡肉和小米炖在一起,熬了一锅人参肉糜粥。方浣秋一口气将整锅粥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这也是方浣秋第一次吃的毫无形象的在林觉面前打饱嗝,如此的狼吞虎咽的吃相。

    林觉慢慢的询问了方浣秋关于京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虽然有些事林觉已经得知,毕竟京城中家里人和回京的小王爷等人和林觉通信不绝,京城中的一些事情林觉也有所知晓。但是毕竟细节方面还是欠缺,特别是当事者的情形是一无所知的。

    从方浣秋的叙述中,林觉也了解了方敦孺如今的心态。这位方先生似乎准备鱼死网破了,他提前安排妻女离开,便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虽然方浣秋说,爹爹似乎有些后悔之意,情绪很是低落,但是以林觉对方敦孺的了解,这种情绪的低落也只是暂时的。方敦孺绝非是那般软弱多愁善感之人,他或许情绪上会有波动,但是这绝不代表他会放弃他的坚持和理想。倘若方敦孺是那么轻易变化和妥协的人,那他也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方敦孺了。

    而这恰恰是问题之所在。林觉上次写的信中是明确建议方敦孺做一些让步的。林觉知道这一次必然是一场狂风骤雨。而枢密使杨俊的想法林觉也是心知肚明的。在兴仁府,当杨俊警告自己不要跟他作对的时候,林觉便知道,杨俊这一次也绝对不会袖手。所以林觉才会写了那封信提醒方敦孺和严正肃。可是现在看来,自己的提醒是一点也没有作用。

    整件事发展之激烈,还是让林觉颇为惊讶的。吕中天一方发动如此凶猛的攻击,联合了上百官员的弹劾是一定要势在必得的。这一次主要还是看皇上能不能顶的住。方敦孺倘若要是听自己的劝,哪怕表现出一些姿态来,都能让皇上增加维护他们的信心。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做任何妥协。

    所以,对于这件事的走向,林觉也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林觉大致抱着悲观的心态。除非在皇上的斡旋之下,严方二人能做出一些改变和妥协,否则此关难过,后果堪舆。至于方浣秋请求自己出手相助,林觉其实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现在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皇上能否坚定改革信念,在于严正肃和方敦孺是否愿意做出妥协,除此之外,朝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加入其中改变局面。自己做能做的极其有限,力量也极其微小,恐难撼动局势。

    但这样的话,林觉自然不能跟方浣秋明言。她历经艰辛,差点丢了性命来找寻自己,不就是因为对自己抱有信心么?自己倘若告诉她实情,岂非要教她失望了。

    次日上午,林觉等人再次整队出发。经过半日一夜的休养,方浣秋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林觉命人另雇一辆马车让方浣秋乘坐,减轻她旅途上的劳顿。车队于巳时出发,直奔京城而回。

    ……

    汴梁城中,自当日郭冲退朝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原本郭冲的旨意是休朝十日。但十日之后郭冲依旧没有上朝。虽然消息封锁严密,但是知道内情的人不少,皇上身子抱恙一直没有痊愈,一直卧床不起,所以只能继续拖延。

    郭冲这一次确实病的很重,期间呕血数次,咳嗽不止。身子变得憔悴虚弱之极。但其实在十日之后郭冲便已经能下地行走,身体也好转许多了。只是郭冲不肯上朝,因为他知道只要一上朝,免不了关于新法和严方两人都弹劾便会扑面而来。郭冲不想面对这些事,因为他确实没有下决心解决此事。故而他希望能够以拖延的办法避过这群情激奋的风头,希望所有各方都能冷静下来之后再解决此事。

    然而就在他养病期间,弹劾严方二人的奏折,要求追究教匪叛乱之责,暂停新法实行的奏折还是以每日数十封的规模源源不断的送到他的御书房的案头。臣子们丝毫没有让此事平息下来的意思,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越来越愤怒,越来越难以遏制。

    九月二十七晚上,郭冲召见了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是他生病休养以来第一次接见两人。之前严方两人数次请求探视见面,郭冲都没有见他们。那是因为郭冲心中尚且犹豫,不知该如何决定此事。严正肃和方敦孺是肯定想着要自己表态一如既往的支持他们的,可是目前的局面却让自己很为难。现在朝中群情激奋,除了政事堂之外,连永远站在自己一边的杨俊都已经明确表态了,郭冲不能不慎重的考虑此事了。他即便是皇上,也不能无视满朝文武的态度。更何况大周天下名义上是和士大夫休戚与共共同治理的,而吕中天杨俊等人也是他极为倚重之人,他不能无视他们的愤怒。

    寝殿之中,君臣默默而对。郭冲拥被靠在床头,微闭着双眼似乎在小睡养神。但他的眼中不时闪烁的光亮却说明他清醒的很。

    严正肃和方敦孺坐在凳子上,两个人的面容都很憔悴。自弹劾之事起,两个人外表平静,但却都是心焦如焚。他们倒不是因为自己被弹劾而焦虑,他们最担心的是皇上顶不住而废了新法,那可比弹劾了他们还要命。新法是他们的命.根子,苦心经营,殚精竭虑,耗费了多少精力和人力物力,才有了现在新法全面铺开推进的局面。倘若就此而终,半途而废,不但是他们个人的悲哀,更是断了大周革新图强的路。

    “皇上龙体安好了些么?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啊。臣等最为担心的便是此事。臣和方中丞几番欲来探望,又怕惊扰皇上休养。臣等心焦如焚,忧心不已。”严正肃欠身开口道。

第九五九章 初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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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冲微睁双目,摆摆手道:“朕没事,朕还死不了。倒是你们二位要保重才是。看你们二人这副样子,颓唐沮丧,是否已经心灰意冷了呢?”

    严正肃沉吟未答,方敦孺沉声道:“皇上看错了,臣等可没有颓唐沮丧,臣等一如既往,初心不改。不管怎样的阻力,也难以撼动臣等之心。皇上大可放心。”

    郭冲皱了皱眉头道:“那就好,你二人刚毅果决,这也正是朕倚仗你们的原因。你们是不会轻易倒下的。很好。然而……当下之事……朕……却不知道该怎生了局了。朕现在很烦恼。”

    方敦孺沉声道:“皇上不必烦忧,臣早跟皇上说过,变法图强之事必有磨难坎坷。正因为有阻力,才是变法之需。变法便是要变革掉固有疾痼,如医家之言,痛则不通。此刻之所以招致这么多的反对之声,那正是触碰到了顽疾痼痈之处。只要挺过去这些,便打通经络,顽疾尽除,一切也就康复了。”

    郭冲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然而……朝中局面你也看到了。现在吕中天和杨俊都提反对意见,众大臣群情激奋,朕又怎能无视?再说了,青教此次反叛闹得天下震动,朕也脸上无光。这痛楚和代价未免也太重了些。我大周能经得起几次这种事?我大周现在就像是个病人,叛乱就像是捅刀子,大周的身体能扛得住几刀?朕不能不考虑啊,吕中天杨俊等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啊。”

    方敦孺忙道:“皇上,青教之乱跟变法可没有太大干系啊。即便没有变法之事,天下糜烂下去,迟早也会生出纷乱来。将这一切归于变法头上臣不能同意。这是他们借题发挥,有意针对新法,针对……”

    “住口!”郭冲低喝着打断了方敦孺的话。方敦孺呆呆的坐在那里,脸上极为惊诧。在自己重新回到京城任职的这两年多时间里,郭冲还从未对自己这般呵斥过。郭冲对自己尊敬有加,谈事情的时候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而像今日这般出言呵斥,却是头一回。

    郭冲情绪激动之际自己也岔了气,捂着嘴巴剧烈的咳嗽起来。严正肃和方敦孺都慌忙站起身来。在外间侍立伺候的钱德禄忙快步进来,捧了热茶伺候郭冲喝了几口,又替郭冲擦拭嘴角脸颊,郭冲的咳嗽渐渐的止住了。

    “两位大人,皇上身子尚未痊愈,两位大人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啊。哎,你们该体谅皇上才是,都咳嗽成那样了,还不得不见你们,你们却要惹他老人家生气。”钱德禄不满的嘀咕道。

    “钱公公所言甚是。”严正肃拱手道。

    钱德禄叹了口气,捧着无视离开。屋子里静了下来,郭冲咳嗽之后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时快时慢,像是有人在忽快忽慢的拉扯着旧风箱。

    “方爱卿,朕没有要呵斥你的意思。然而,你将青教之乱跟新法之间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这恐怕不妥吧。朝廷上下包括朕都知道,此次叛乱跟新法干系颇大。你怎可否认这一点。朕知道你是为了变法而想,但却也不能颠倒黑白。朕认为,变法之事固然当行,但变法引起的问题也要重视。无视这些问题和后果,一意推进变法,却又怎么能办到?又怎么能服众。你们固然可以不管不顾,但朕不能不管不顾,朕要照看的是整个大周的江山啊,要照顾到每一个朕的臣民百姓。这干系到朕的江山社稷,朕岂能任意为之?”

    郭冲尽量让他的语气变得平缓,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严正肃固然可以什么都不顾,但朕跟你不同,朕要照顾各方面的感受。否则,朕还怎么当这个皇帝。

    方敦孺皱眉还待再说,严正肃拉了拉他的袖子制止了他。

    “皇上所言甚是,臣等惭愧之极。方中丞所言之意并非推卸责任,他只是说这些恐都是变法所必须经历之痛。只是正如皇上所言,这种痛或许来的太猛烈了,朝廷上下当然承受不住。看来新法是有些问题的,需要及时的修正,免得重蹈覆辙。事实上今日臣和方中丞来见皇上,一则是探望皇上龙体,二则是聆听皇上的教诲。请皇上给臣等训诫,目前情形之下,我等该当如何?”严正肃沉声道。

    郭冲皱着眉头道:“你问朕的态度,朕倒想问问你们的想法。朕支持变革的心是不变的,两位才是真正经手之人,很多事朕也没你们清楚。朕只想知道,对于目前的局面,两位心里是怎么想的。”

    方敦孺沉声道:“臣和严大人的态度皇上还用问吗?变法非儿戏,好容易到了今日这一步,必然是要推行到底的。半途而废是绝对不成的。我们希望皇上继续给我们全力的支持,皇上倘若心有犹豫,臣等何为?”

    严正肃吁了口气点头道:“皇上,方中丞所言不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劲。变革之难,皇上也应该有心理上的准备。臣等不怕被人辱骂责难,怕的是皇上心志不坚。若无皇上全力支持,新法恐怕是难以为继。这固然是臣等心血白费,但更重要的是丧失了我大周未来中兴的机会。现如今辽人陷于和女真人之战中不能自拔,此时正是我们绝佳的变法时机。辽人的狼子野心已经彻底暴露,我们更应该抓住机遇,变革图强。和辽人终有一战,到时候我们国富兵强,便无所畏惧了。”

    郭冲冷声道:“你说的这些朕难道不知?但是你们告诉我,现在上下乱成一锅粥,枢密院和政事堂都齐声反对,眼下这局面如何平息?你们莫非要朕发一道圣旨让他们全部噤声,要朕唯你们之言而听,他们的话统统当做放屁。青教之乱,上下都要朝廷给出说法,被荼毒的百姓,战死的将士便不需要交代?各地都在看着朝廷的表态,朕难道无动于衷?你们是要朕无视政事堂和枢密院,无视百官,无视天下人的意见?那样的话,朕岂非成了独.夫寡人?朕是那样的人吗?我大周有那样的皇帝么?”

    严正肃起身躬身道:“皇上,臣等不是那个意思,臣等正是为了谋两全之策而来。但有一条,变法之事绝不可废。平息众官弹劾之怒我和方中丞可做姿态。既然说青教之乱跟变法有不可切割的关联,我们愿意为此而道歉,但是有一点,皇上必须肯定变法是对大周有利的,而青教只是利用了变法推行中的弊端,决不能因噎废食否定新法。新法的推行也不能停滞。一旦停滞便遥遥无期了。至于杨枢密当日的提议,要将条例司置于政事堂和枢密院监管之下,新法推行要得两衙批准,这实际上是要将让变法停滞,后续也难以进行之举,这一点是我们决不能同意的,也希望皇上能看得清他的意图。”

    方敦孺接口道:“正是,杨俊的提议是要将变法之事夭折。他是对我们对军队进行变法而怀恨在心的报复。这是我们决不能接受的。条例司有权尚且新法推进困难之极,倘若无权,一切便都不用谈了。只要皇上继续坚定支持变法这个前提,其他的一切都好说。如果他们针对的是臣等两人,皇上尽可下旨处罚我们,我二人死不足惜。但皇上要另外任命人推进变法之事,不能让变法之事半途而废。如果是要否定新法,废除新法,臣等二人粉身碎骨也不能同意。干系大周未来国祚命运,江山社稷绵延存续之大事,臣等决不能妥协。”

    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话清楚的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他们可以下台,但他们需要皇上承诺继续变法。他们可以死,但新法不能死,变法不能停。变法大事必须继续,这比他们个人的荣辱和性命更为重要。人和事必须要分开。皇上必须要表态。不支持人可以,但要支持变法。

    这种想法其实有些不对,众官之所以将矛头集中在弹劾严方两人身上,正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之故。人倒下是因为所为之事,怎么可能人倒下,事情还不受影响。那岂非是告诉世人,群臣的攻讦是人身攻击,而非就事论事。若只是人的原因,严方两人品行端方,道德无咎,谁能挑剔?

    但是,这个时候,严正肃和方敦孺需要的是坚定郭冲变法的决心,不能让皇上因为压力而对变法之事产生动摇。只有如此,才能化解此次危机。至于他们两人,只要变法能推行下去,他们可以做出妥协,哪怕是下台也无妨。

    郭冲的神色稍微的平和了些,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最怕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死活梗着脖子要对着干,那么自己身为皇上便必须要被迫做出抉择,那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他当然希望能变法成功,但是倘若变法激起众怒,让自己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上,让他成为孤家寡人,那么自己便必须掂量掂量了。

    “严爱卿,方爱卿。你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朕是明白的。朕也不会惩罚对大周赤诚忠心之人。朕对变法的决心也是没有动摇的。然而,眼下的局面却要有个交代。朕这几天好好的想了想整件事情,朕觉得,新法的条款恐怕确实有需要斟酌之处。自变法开始,朕这里便接到了许多对新法条例的不满的奏折。别的不说,方爱卿,你的学生林觉不也是因为新法的条例而跟你反目的么?朕不是说他们说的便是对的,但现在青教叛乱之事刚刚平息,种种迹象表明,新法对百姓是有很大的伤害的。这一点朕认为不可否认。朕当然不会停止新法,但新法必须要修改,这是朕的要求。朕经不起再来一场叛乱,那对大周,对朕,对新法而言都是致命的。朕在想,用药过猛恐怕真的是一大弊端。”郭冲缓缓说道。

    “皇上……”方敦孺叫道。

    “你听朕说完,莫要打断朕。”郭冲摆手道:“朕的意思是,这件事必须要有个交代,要平息众怒。他们要追究叛乱的责任,提出对新法的疑问和对你们二人的弹劾,朕认为是在情理之中的。朕知道你们两位的脾气,朕若让你们低头认错,你们怕是绝对不肯的。你们要朕处罚你们,却要朕力挺新法,这岂非是矛盾之事。你们有错便是新法有错,朕那么做不是自相矛盾么?朕在想,既不能听他们废止新法,却又要对他们有所交代,平息朝堂上下之怨。绝对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是说不过去的。”

    严方二人默然无言,眼下这局面确实不是能糊弄过去的。站在皇上的立场,决不能无视群臣之怒,也不会为了维护他们两个人得罪了朝中众臣和天下人。

    “朕这几日考虑了很多,杨俊的提议其实是个折中之计,但你们适才说的也有道理。倘若按照杨俊的说法,这条例司便无存在的必要了。新法要让他们全部认可才能推行,那必是扯皮推诿,遥遥无期。所以朕根据杨俊的提议做了些调整,你们听听可否接受。”郭冲轻声道。

    “请皇上圣愉,臣等洗耳恭听。”严正肃拱手道。

    郭冲点点头道:“朕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你们就假意认个错,承认新法有弊端,推行之时有过失。承认叛乱之事和新法有关联,并以此为鉴加以改正。这其实也是事实。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想撇清干系是不可能的。你们只认个错表示今后会更加的慎重行事,其余的倒也不用多说什么。朕给你们个台阶下,也不罚你们,朕会告诉他们,变法之事总归是摸索前行,倘有过失也是情有可原,只需改正则可,不可一棍子打死。这样他们也不至于死活咬着你们不松口。你们看如何?”

    严正肃和方敦孺面面相觑,倘若当真只是这么简单的话,倒也没什么。他们本就是愿意认错的。

    “皇上,我二人自是愿意认错的,但只怕仅仅是如此,他们不肯罢休啊。他们岂肯如此轻易的便让此事平息下去。臣以为,他们是借攻讦新法和臣等之名,行不可告人之目的。恐怕不会干休。”方敦孺拱手说道。

    郭冲皱眉道:“方爱卿,你怎么老是扯东扯西的?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你想的也太多了些。他们有何目的,你不能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对你有图谋,这种心态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可不是解决问题之道。”

    方敦孺脸色涨红了,严正肃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沉声道:“皇上所言甚是,方大人不要多想,咱们就事论事才好。”

    方敦孺无奈点头,不再多言。

    郭冲微微点头道:“不过方爱卿的话说的也没错,他们定不肯就此罢手。只道歉是不成的,要给他们交代则必须有实际行动。朕认为已经实行的《常平新法》《雇役法》的条款你们要表态酌情修改。推行之时也要慎重而行,不要再生波折。至于关乎兵事的变法……朕觉得目前时机不够成熟,可延期而行。还有便是条例司的职权,这一点反对声音很大,朕也觉得当初设立条例司时将军政财权都集中在一起有些草率,这破坏了朝廷的制度结构,确实会引发混乱。朕觉得可以这么办,将财政之权归于三司,三司使现在职位空缺,严爱卿可去任三司使之职,方爱卿任副使。这么一来,看似将条例司财权剥夺,但财权你们二人依旧可控。你们觉得这么办怎么样?”

    严正肃和方敦孺愕然无语,皇上可算是挖空了心思而为之。这样做确实对于恢复朝廷制度结构有好处,三司使掌握财政大权,严方两人兼任三司正副使,倒也确实有换汤不换药的感觉。但其实骨子里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条例司之所以权力巨大,便是因为它享有数项特权。财权剥离之后,条例司的权力大减。而三司使因为隶属余政事堂所辖,拨付款项还需经过吕中天等人核准,比之条例司自专已经远远不如了。就拿《常平新法》实行而言,各地常平仓放出的官贷都是条例司审议定夺,但到了出钱出粮的时候,却要三司衙门来拨付,又要必须政事堂的同意,不但效率低下,而且免不了要被指手画脚的拖后腿。这么一改动,其实和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朕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堵住他们的嘴,省的他们说条例司凌驾于两府三司之上。这也是权宜为之,一切是为了平息目前的局势。你们觉得朕这个想法可行不可行?”郭冲继续问道。

    “皇上,财权交了,平了吕相之怒,那么杨枢密一直不满的军队调拨之权可否也要剔除呢?维持推进新法的两只《常平》《雇役》的衙役力量都是从厢兵之中调拨充任,是否也要去除?”方敦孺问道。

    “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朕认为还是不要从军中调拨人手为好。实在要用,朕可为你们和杨枢密调剂。免得他老说条例司是小枢密院,调拨兵马比他这个枢密使都方便云云。其实,地方上的衙役充作推行新法的人手,也是可行的,再雇佣些人手便是了,何必跟他们掺杂不清。你们说呢?”郭冲微笑道。

    方敦孺已经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那这样,皇上干脆将条例司制定修改推行新法的权力交给政事堂或者是中书省去做好了。条例司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之所以建立条例司,并赋予军政财大权,便是因为变法需要集中权力强力推行。皇上这么做跟解散条例司又有何异?恕臣直言,皇上的想法比杨枢密提出的办法好不了多少。若是真按照皇上所言的这么做的话,新法将永远无法推行下去。四处掣肘,处处拖延推诿,哪里还能雷厉风行的推进下去?”方敦孺语带抱怨,甚至有些揶揄之意了。

    严正肃也沉声道:“皇上,这么做恐怕是不妥的。虽然按照皇上的想法,变法之事或勉强可行。但是皇上莫忘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变法之初我们便达成共识,我大周变法正是乘着辽人和女真纠缠的时候。现在辽人獠牙毕现,他们觊觎的野心也因为叛乱之事而昭然天下。实际上我们和辽人之间已经无丝毫的信任可言。倘若不是辽人被女真人内乱纠缠,此次青教之乱时他们便已经撕破脸皮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很短,我们还怎能拖拖拉拉?变法必须既快且速,而且要立竿见影。臣等并非不知变法之弊,但臣等不得不这么做,正是因为时不我待之故啊。皇上,我等可以低头认错,但这变法之事缓不得,条例司的职权分不得。还请皇上三思而行。”

    郭冲皱眉道:“你们不同意朕的提议?”

    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

    “皇上,可向天下人道歉,甚至领皇上责罚。甚至我二人也可以罢官归去,但条例司的职权不能变,新法的主动权不能交于他人之手,新法的推进不能停。有错谬怕什么,错了便改,千锤百炼,最终必是我们所求得的结果。倘若人言便改,遇难便缩,变法如何能成?古今变法者无不艰难困苦,惹天下人非议,倘若变法那么容易的话,岂用臣等?”严正肃沉声道。

    郭冲紧皱眉头不语。

    方敦孺起身来深深一礼,沉声道:“皇上,臣等一心变法,不为名利,只为大周中兴,富国强兵之目的。臣等知道皇上现在的心情,变法遭遇诸多风波,亦不能说没有弊端,所以皇上的心里也产生了怀疑和动摇,这一点我们都能感受的到。然而,臣想告诉皇上的是,变法之效,终将显现。若以短时间出现的问题便怀疑新法,那绝非明智之举。对人对事皆是如此,久久用功,功到自显。白乐天有首诗,臣愿和陛下共勉。”

    方敦孺直起身来,负手诵道:“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方敦孺所诵的这首 诗正是唐朝白居易写的《放言》系列祖诗中的第三首。诗文的意思很明显,辨别一件事的好坏真伪,对一个人的评价和识别决不能靠主观臆断和占卜问神。对人和事物的全面认识要经过时间的考验,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衡量。决不能因为一时一事的现象和结果而仓促的下结论。方敦孺将此诗诵读出来,便是要告诉郭冲,对于新法,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和导致的混乱而否定,也不能因为满朝官员的反对而生出怀疑之心。只有时间和历史,才会给出正确的答案。

    郭冲岂能不懂其意,久久而坐,瞪着严方两人不语。他的心中确实生出了动摇,这种动摇其实不是现在就有的,变法一开始,他心中的狐疑便没有停止过。或者说,这一切源于他对变法的不够坚决。郭冲总想着既能找到富国强兵的办法,又能够不大动干戈,不会惹来太多的事情。这种想法一直贯穿在他整个行为之中。所以他才会在朝堂上时而强硬,时而又找平衡和稀泥。今日之所以他会提出哪些建议,正是因为他内心的动摇,希望能够退一步找到平衡点。

    方敦孺和严正肃何等敏锐,自然会体查到他的内心的波动变化。

    “你们……果然是不肯同意的。处罚你们……于事何补?但若不能平息众人之怒,也是不成的。朕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说,朕只有那样做才成了么?”郭冲轻轻说道,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

    “皇上……”严正肃躬身说话。

    郭冲摆了摆手,转身躺下,面向床里。口中道:“你们退下吧,朕累了。朕得好好的想想。朕是该好好的想想了。”

    方敦孺和严正肃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郭冲在说些什么。皇上似乎陷入了一种思绪之中,这召见没头没尾的,也没具体商议出什么办法来,便要他们离开了。难道皇上生气了?因为他们两人的不妥协而不愿再和他们多言?却也不像,皇上并没有发怒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平静。皇上是早有心理准备会被拒绝的。那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二位大人,皇上要歇息了,二位大人还是请回吧,时候也不早了。”钱德禄在帐幕后现身,躬身说道。

    严正肃和方敦孺无奈,只得跪拜告退。直到他们退出寝殿,郭冲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只面朝床里边的纱帐,双目怔怔,像是傻了一般。

第九六零章 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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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上朝的钟声回荡在殿宇之间,崇政殿上,百官云集,人头簇拥。这是半个多月时间以来的第一次早朝,文武百官全部到齐,但凡有资格上朝的都列席其中,因为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对于新法和严正肃方敦孺等一干变法派的弹劾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有个结果的。

    昨晚皇上召见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消息吕中天等人已然知晓。只是不知谈话的具体内容。但皇上既然召见严方两人,必然是要为他们开罪的。但吕中天吴春来等人也做好了准备,这段时间,他们又搜集了不少证据,今日倘若皇上继续偏袒严方两人,众人要火力全开,坚决抵制,决不能再容此事再拖延下去了。

    正因如此,朝会尚未开始,大殿之中便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面容严肃的负手而立,他们身后的众大臣也是面色冷峻。而变法派这一方,严正肃和方敦孺也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双方没有任何的眼神和言语的交流,就像是两拨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开始相互撕咬。

    “皇上驾到!”内侍高亢的嗓音响起,群臣即刻整衣肃立,目光投向后殿帘幕进口处。

    几名殿前司侍卫率先涌入,两名小内侍掀起了帘幕,之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郭冲的身影出现在群臣面前。

    让众人惊讶的不是其他,而是今日皇上的穿着。往日皇上上朝只穿常服。郭冲又是个随意的人,有时候只穿一件丝袍挽着发髻便上殿议事。但今日,郭冲身上穿着的是金色滚边九龙龙袍,头上戴着的是冠冕。这是极为隆重的打扮,这身袍服只有在祭祀天地祖宗,或者是重大节庆之日的我大早朝上穿过。今日非节非庆,又非祭天祭祖之日,郭冲穿的这么隆重,怎不教人惊讶。

    郭冲的脸上颜色依旧不好,白里透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身子似乎还很虚脱,走路时脚步有些发飘。内侍钱德禄搀扶着他的手臂,但郭冲在进入大殿之后便甩开了他的手,快步走向了高高的宝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跪伏于地,齐声叫道。

    郭冲上了宝座的几层台阶,来到龙案之后站定,微微的有些气喘。嗓子里和胸口里涌上来一股想要咳嗽的感觉,但他强自忍住了这种感觉。定了定神,扫视了殿下黑压压跪伏于地的众臣,久久的没有开口让他们‘免礼平身’。

    群臣跪在地上,久久没有等到皇上的免礼声,心里一个个泛着嘀咕。本来这朝拜之礼很是短暂,大周朝君臣之礼并不繁琐。当今 皇上更是不太讲究这些,有时候刚刚跪下皇上便立刻让平身了。所以大臣们都没有为此做什么准备。

    要知道,跪在坚硬的地上的感觉其实是很痛苦的,每个朝臣其实都有自己的办法,大多数人都会在衣服里边的膝盖上绑上棉垫子以缓解痛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先皇注重礼节,有时候跪拜之礼便要行盏茶时间,所以棉垫子便必不可少了。但郭冲不讲究礼节,所以本朝官员大多将棉垫子束之高阁。可是今天,皇上不让平身,众人只能跪着。老迈的膝盖和坚硬的地面石头之间的亲密接触的时间越长,便越是痛苦不堪。

    郭冲坐在宝座上动也不动,似乎忘了让众臣平身这件事。一旁的钱德禄忙凑近他身旁低声提醒道:“皇上,该让大臣们起来了。”

    郭冲充耳不闻,只静静的看着下边跪着的众臣。他可不是忘了,他是故意如此的。他要让这些人知道,谁才是皇上,谁才是他们的主人。加上今日郭冲要做一件让自己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在此之前,他要让这些人得到一些小小的惩罚,罚他们都跪在这里遭罪。正是这些人逼着自己这里做的,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复。虽然这有些幼稚,但郭冲今天就要任性一回,小气一回。

    百官们的膝盖有些承受不住了,疼痛让他们身上开始冒汗,开始不自在的扭动身子。就在他们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如仙音一般的郭冲低沉的嗓音。

    “都起来吧,免礼平身。”

    众人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纷纷爬起身来,口中不禁发出呻吟之声。不少年纪大的老臣甚至都爬不起来了,得靠着身边人的搀扶才勉强起身。就跪了这么一会儿,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吕中天是被吴春来扶起来的,本来他是当今宰相,有无需跪拜的权力。堂上甚至还有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张凳子供他坐下。但因为之前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违背郭冲的心意,他觉得应该表现的谦恭一些,平息一些郭冲的怨气,所以他也跪拜了下去。熟料到差点倒在堂上。傻子才不明白皇上是故意的,吕中天当然也明白皇上是故意为之。他皱着眉心里愤愤的想:皇上此举也太幼稚了些,你心里不高兴也不必用这样的招数惩罚我们。即便你如此,老夫这一次也绝不容你和稀泥。今日老夫本来想少说几句的,但老夫改主意了。稍后老夫要亲自上阵。

    “众爱卿,朕身子抱恙几日,未能早朝。朕知道你们都很捉急,朝中有很多大事要办。可是没办法,朕也急啊。所以朕今日身子爽利了些,便即刻召开朝会商议国事。诸位爱卿,有何奏议便开始吧。”郭冲缓缓开口道。

    吕中天使了个眼色,吴春来小步出列,躬身道:“臣有奏,关于众官弹劾严正肃方敦孺之事,以及新法暂停之事,未知可有定夺。朝野上下,大周四方臣民早已舆论如沸,要求朝廷追根求源,追究相关人等责任。各地官员近来上奏弹劾请愿之书数百件,均已转交中书呈送御览,未知皇上可曾见到。臣等知皇上身子欠安,理当休养,不该烦扰皇上。然此事干系我大周社稷稳定,干系朝局稳定,故而不得不叨扰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郭冲皱眉道:“你上来就要说这件事么?真的这么急?朕其实想知道辽人关于此次叛乱的解释。吴春来,你所辖北房负责和辽人交涉之事,怎不先禀报此事?”

    吴春来忙道:“启禀皇上,同辽人交涉之事自然要奏禀皇上,但事有轻重缓急,臣是想押后启奏。”

    郭冲喝道:“胡说,辽人意图攻我大周,资助教匪作乱之事,在你看来竟然不是紧急之事?你可真是昏了头了。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紧急之事?同样的追究责任,辽人的责任便轻,我大周臣子的责任便是重?这是什么道理?”

    吴春来惊觉失言,忙道:“皇上息怒,臣不是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出使辽国使者刚回,所禀之事尚未理清。臣的意思是待详细问过再禀报皇上,免得有所遗漏。皇上保重龙体,万莫动怒。”

    郭冲冷哼一声道:“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这个副相也不知怎么当的。”

    吴春来汗出如雨,踌躇不敢答话。

    一旁吕中天看着眼前情形紧皱眉头,他既恼火吴春来说话不过脑子,虽然此刻扳倒严方二人和新法之事确实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必如此露骨,连国家大事都不管不顾了。但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这是皇上故意找茬。实际上出使辽国的使者今晨才回京,再快也无法在早朝上禀报经过。皇上问及此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皇上,辽人必须为此次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并且付出代价。但和辽人打交道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而朝廷内部的事情不尽快解决,不尽快的安抚民心,会人心不稳,心意浮动。老臣认为,皇上还是尽快就新法和严方二人之罪给出明示。这件事也该解决了。”吕中天开口道。

    杨俊闻言也出列道:“吕相所言甚是,内不稳,外难安。上次早朝,臣提出的建议得到众臣附议,皇上说容后决断。现在过去半个月了,当事之人毫无表态,众人心中都很愤怒。严方二人毫无知错之意,对此事无动于衷,这是不能接受的。此事再要拖延,便是伤了天下臣民之心了。皇上速作决断,平息此事之后再议论对辽人施压乃至惩罚之事。”

    郭冲呆呆的坐在那里,殿下大臣们也默默的看着他。今日朝会才刚刚开始,两府首脑甚至没有任何的掩饰和铺垫便全部跳了出来施压了。事情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今日郭冲再不表态,怕是也过不去了。

    郭冲皱眉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面无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出来辩驳的表示。更是没有任何出来道歉服软的表示。郭冲长叹一声,知道昨天的那些话终究是白说了。这两人脾气太倔太硬,想要他们服软是不可能的。

    “朕……给你们一个说法便是。朕当然会给你们说法。你们要追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确实是因新法而起,自然不能不追究责任。”郭冲缓缓开口道。

    所有人听到郭冲的话的第一反应便是:皇上亲口承认了叛乱的主因是新法所致,那么言外之意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要负主要责任了。这样的结果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其实心里想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前几日杨俊所提出的折中之计。让严方两人出面道歉,并且大幅度削弱条例司的职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还是要给皇上面子的,要求太多太高,反而会适得其反。皇上是不会同意严惩严方两人的。但此刻听皇上的口气,这是要彻底的追究严方两人的责任了么?

    郭冲站起身来,缓缓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诏书来,扫视下方百多双直愣愣的眼神,终于咬牙展开来,沉声诵读。

    “朕自即位以来,宵旰沥胆,丝毫不敢有懈怠之心。祖宗基业交于朕手,朕知责任之重大,万民之所期。故而时时告诫自己,当勤勉辛劳,不得有片刻疏忽之心。然即位六年余,朕虽穷尽心力,却所获甚微。大周国力日衰,国库空虚,民生日益维艰,抱怨之声四起。朕本抱重振大周之心,故而积极推行变革之法,希消弭百年积弊,重塑气象,中兴大周,达富国强兵之望。然新法之行虽有所得,亦有弊端。以至于有夺民之议,百姓怨言困苦之声有之。更有甚者,贼寇乘机作乱,酿成祸端。京东京北之乱,百姓死伤流离,不知其数。每念及此,朕心痛如割,心焦如焚,心急如沸也……”

    众臣一个个惊愕的聆听着郭冲诵读的话,听到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都如雷灌顶,在他们的脑海中轰然炸裂。皇上居然说出这些话来,这简直不可思议。皇上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自曝家丑,自承无能,自损颜面么?皇上宣读这份诏书是什么意思?他不要面子了?朝廷的体统颜面何在?

    郭冲的声音依旧在继续:“……自大周立国以来,未尝有治下内陆叛乱之事。同历代先皇之英明贤德相比,朕实愧不堪言。朕继位六年,国力每况愈下,并有如此叛乱之事发生,朕有何面目对天下人?今群臣百官乃至天下百姓要求追究责任,朕觉得并不为过。当今之局,确实需要有人出来负责。教匪之乱虽非完全是新法之责,但新法之弊显现,亦是原因之一。新法有弊,非臣子之过,过在朕身上。是朕力推新法,是朕决意变革,所有新法的条款都是朕同意才颁布推行的。朕虽平庸,但却不至于推卸责任。此诏乃朕罪己之诏。朕在此昭告天下,今日局面,皆朕之过。朕一力承责,自省反思,绝不推诿。”

    罪己诏……!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皇上下的是罪己诏啊,这可怎么得了。

    “皇上!”群臣高呼着跪了下去,有的人开始涕泪横流。皇上下罪己诏,虽然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但他是皇上啊,皇上颜面尽失,皇上承认做错了事,皇上向天下人谢罪,自己这些人的脸上有光么?他们都是辅佐皇上治理天下的臣子啊,皇上的错便是他们的错,便是他们做的不到位,这是个简单之极的逻辑。皇上如此作践自己,他们的心里能好受么?

    吕中天和杨俊等人也是惊愕万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做。罪己诏的发布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罪己诏是天子最不得已时才会下达的诏书,一般朝廷出了重大变故,政策发生重大的差池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不得已之下才会下达罪己诏。郭冲既爱面子而且性子又强硬,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青教之乱便这么做?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吕中天迅速的思索着皇上此举的用意,他很快便意识到,皇上这么做的目的正是要保护严正肃和方敦孺,保护变法。他将所有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正是要消弭所有针对严正肃方敦孺和新法的攻击。如果皇上承认这一切是他的过错,再纠缠下去便是不忠之行,便是对皇上的落井下石了,对皇上发动攻击了。

    吕中天惊叹于郭冲的作法之高明,这一手虽然自伤八百,但也彻底封住了所有人的嘴,让所有的攻讦都消弭的干干净净。

    惊愕之余,吕中天看向杨俊,发现杨俊也正惊愕的看着自己。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均明白对方已经明白皇上此举的用意了。

    谁也想不到,郭冲对新法的支持力度这么大,决心这么大。竟然宁愿下罪己诏,也不肯让方敦孺和严正肃受委屈。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当然,这并非仅仅是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支持,这是郭冲对于大周中兴的决心。他是将宝压在了变法上,所以才肯这么做。新法确实给他带来了希望,他不愿意看着这希望消失。身为大周君主,他愿意赌上这么一把。

    方敦孺和严正肃也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昨夜觐见郭冲之时,郭冲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说的话。郭冲本想劝说他们听从他的建议,对条例司进行适当的权力结构的调整。希望能够做出些让步能解决目前的危机,平息众臣的愤怒。可是自己两人没有同意,态度极其坚决。皇上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召见自己二人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当这努力无法奏效时,他便打定主意要以下罪己诏的方式来揽责。

    谁说皇上的心是动摇的?皇上此举正是基于对自己两人的极度信任,正是出于对于新法的期待和中兴大周的渴望。他宁愿不顾自己帝王的声誉而下罪己诏,宁愿在青史留下污名,这是何等的气魄和胸怀。

    跪在地上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热泪盈眶。

    “然变法之事,虽有微瑕,却不宜骤废。严方二人需即刻修正新法条例之弊,加以完善,不得懈怠。朝中众臣均有监督之责。朕拟设立投诉司,专门接受对于新法的意见和建议,并转交条例司以作修正参考。严方二人需认真对待上下意见,不得无视自专。朕之过,朕自需受罚,即日起朕移居西华殿居住,给奉减半,食用清减,每日自省,反思己过。朕近日身子抱恙,精力大不如前,朕决定即日起准许众臣上奏议立太子之事,太子既定,可为监国,为朕分忧。钦此!”

    郭冲将诏书缓缓放下,轻轻的吁了口气。这道诏书的颁布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个挑战。他终于勇敢的迈出了这一步,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并非千古一帝,承认自己能力有所不逮。这是以前他绝对不会做的。但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他不能将一个烂摊子交给继位者,他必须要有所作为。

    议立太子的事情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提出此事既能转移朝臣们的注意力,同时也到了该议论此事的时候了。郭冲自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还没到油尽灯干的时候,但也需要落实此事了。而且在此诏中提出,更是有惩罚自己之意,犹言自己因为有过错而需要退位给太子作为惩罚。这也更加能获得天下人的认同和同情,对自己的声望的影响也能减少到最低的程度。

第九六一章 归来

    堂上所有人都惊愕无言。m.www.uu234.netwww.uu234.net难怪皇上今日要盛装上殿,答案已经揭晓。今日对于皇上而言是个大日子。他既要下罪己诏向天下人自承有过,又要宣布议立太子之事。这也便意味说,从今日起,他的退位开始了倒计时。今日对于他而言必是个艰难的日子,也是个值得被纪念的大日子。所以他盛装出席,不是为了祭拜天地祖宗,而是为了他自己。

    “皇上……”群臣跪地高呼。很多臣子涕泪横流。

    突然间,有人跳起身来,朝着跪在地上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等人大声喝骂道:“一群祸国殃民的贼子,瞧瞧你们做的好事。你们犯下的错却要皇上替你们扛着,你们难道不羞愧么?不觉得羞耻么?因为你们的过错,皇上将要背负千古骂名,你们难道能心安理得么?”

    “说的是,你二人不但是国贼,更是大逆不道之臣。臣子做到你们这个份上,怎么不一头撞死。”

    “皇上收回罪己诏,所有的过错都是严方两人的,您不必为他们背负罪名。严惩此二人,废了新法,正气清声,恢复我大周郎朗清明之政。”

    “对,对,严惩国贼,严惩国贼。”

    “……”

    数十名臣下纷纷附和,义愤填膺口沫横飞的朝着严正肃和方敦孺大喊大叫,群情激奋,场面有些失控。

    郭冲面色铁青,厉声喝道:“尔等要抗旨么?”

    一群鸹噪之人赶忙噤声跪下,连呼不敢。

    郭冲长吁一口气,沉声道:“诸位爱卿,朕已下罪己诏,所有的过错都是朕思虑不周之故,并非严方二人之过。他们即便有错,也是遵照朕的旨意行事而已。你们不得再对他二人诋毁攻讦。朕已经说得很明白,对于新法之弊,严方二人将进行修正。朕相信,他们会尽职尽责吸取教训的。”

    群臣默然无语,很多人心中均想:“皇上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真是好的没话说。这两人一点表示也没有,真是猪狗不如之辈。

    郭冲语重心长的继续道:“朕下此诏便是想告诉你们,告诉天下亿万臣民。朕并非完人,也会犯错。朕也并非没有勇气承认错误。治理我大周这样庞大的国家,盘根错节,琐碎万千,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朕犯了错误,朕自然要认错。朕为大周之心天日可鉴,这一点朕可自傲。朕登大位时日虽短,到如今只区区六年余,也许朕不久后便要传位于继位者,但朕哪怕只是当一天皇上,朕也要全心全意为了大周,绝不文过饰非,只一心为了大周的中兴。试问诸位爱卿,你们能做到和朕这样么?你们是不是和朕一样,一心一意为了大周的中兴兴盛而为之,不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呢?扪心自问一下,倘若你们还做不到,朕希望你们加油,希望你们能做到。朕是多么希望我大周上下一心一意拧成一股绳,改变我大周江河日下之况啊。你们能做到么?”郭冲坐在宝座上,声音平静的说道。

    “吾皇贤明,实乃圣君。试问古来帝王,几人能如圣上之贤德?一心为国,不计身后之名,几人能比?”一名白胡子老臣振臂高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臣们纷纷叫道。

    郭冲微微点头,轻声道:“贤明不敢说了,朕只是想努力当个好皇帝罢了。吕爱卿,这罪己诏交给你,政事堂代朕发布,昭告天下吧。另外,关于太子之议,你们私下里可斟酌一番,各自上奏于朕。朕择日廷议,商讨此大事。”

    吕中天沉声道:“老臣遵旨。”

    郭冲起身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朕想歇息歇息了。散了吧。”

    钱德禄高亢的嗓音响起:“退朝!”

    ……

    十月初九,林觉一行风程仆仆回到了京城。进城之前,方浣秋向林觉提出了请求,她希望住进林觉家中去,不想回到榆林巷家中。方浣秋有她的理由,这一次她本是答应去杭州去的,自己自作主张去寻林觉,祈求林觉帮自己的爹爹一把。以方敦孺的脾气,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怕是会适得其反拒绝林觉的帮助。所以方浣秋的意思是隐瞒此事,住进林家大宅里,让方敦孺一无所知。

    林觉当然明白方浣秋的理由不止于此。这一路上从应天到京城的行程之中,方浣秋心情愉快的很。已经很久没有跟林觉有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了,这一次可谓是得偿心愿如胶似漆。白冰也很自觉,一路上刻意的给林觉和方浣秋留出空间来,让他们两人多些时间相处。林觉和方浣秋耳鬓厮磨,笑语嫣嫣,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松山书院读书时的情形一番。这一路上同吃同车同住同眠,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禁忌。倘若不是林觉自我克制,怕是便要了这小师妹的身子了。倘若林觉想要,方浣秋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林觉并非不想将生米煮成熟饭,而是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这么做,这有些乘人之危之嫌。另外,这也是方敦孺的底线,在万不得已之前,林觉都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得到方浣秋。让方敦孺难堪其实便是让方浣秋难过,她夹在两人之间是最难为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必须要留有余地,不至于弄的不可收拾。

    林觉同意了方浣秋的要求,倒不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假如情形如方浣秋所言的那般,方敦孺已经开始考虑到妻女的安全问题,并且要将她们送出京城的话,那么便说明局势已经变得很严峻,斗争已经很激烈。很可能会演变成更为激烈的结果。方浣秋留在方敦孺身边是不安全的,秘密的藏在自己的家中或许更好。不过林觉认为应该告知方师母一声,让她放心。毕竟方浣秋离京近一个月,就算去杭州安顿也该有信送达,倘若久久没有消息,他们也一定会担心的很的。

    一行人进了东门之后,沿着汴河大道往西而行。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百姓们来往匆匆,店铺里生意兴隆。侧首汴河码头上,光着膀子的搬运民夫们打着号子,搬运货物上下船。汴河宽阔的河道上,白帆点点,船只来往繁忙。

    林觉骑着马上,看着这熟悉的街景,心中颇为感慨。自己原本以为对京城没有什么感情的,初来京城的时候心里总是将汴梁和杭州作比较。总觉得京城虽然繁华,但却和杭州没法比,总是对京城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抗拒心理。但在离开京城的这几个月之后,再一次回到京城之中,却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熟悉和安心。

    这里是京城,大周的都城,是王朝的象征,更是万民安居之所。这里住着自己的家人,有着自己的事业。这里虽然依旧陌生,甚至有些冷酷无情,但是这里是能带给每一个大周臣民内心安宁的地方。不管你对它是喜爱还是憎恶,你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它是每一个大周臣民心目中的圣地。

    林觉算了算日子,此刻应该是漕运集中运抵京城的最后时限。但不知林家的漕运船队是否到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绿舞和小虎应该已经跟随漕运的船队回到京城了吧。

    大相国寺前林家大宅门前,林家上下早已倾巢出动迎候林觉的归来。林觉早已命人将消息提前送达,当得知林觉即将归来的消息,林家众人都很兴奋。林觉出征数月终于回来了,这可是林家上下的头等大事。

    在小郡主和谢莺莺的率领下,林家上下人等聚集在门前。孙大勇派出手下护院不断打探消息。从林觉的车马进城之后,每到一个街口,都有消息禀报而来。

    “公子进西水门了……”

    “公子过上土桥了……”

    “公子车队进丽景门入内城了……”

    “公子一行上汴河北街了……”

    “公子车马过相国寺桥了……”

    消息不断的禀报前来,郭采薇和谢莺莺都很激动,两人的手攥在一起,都微微有些颤抖。

    “马上要见到爹爹了,战儿。开不开心呢。”郭采薇对着身旁奶娘抱着的儿子低语着。林觉在儿子还没满月时便随军出征,走时儿子尚未正式起名字。后来在家信之中,郭采薇要林觉给起个大名,林觉便给起了个林战的名字。寓意自然是自己正在出征作战之中,另有希望他以后不屈服不妥协敢于像战士一样作战之意。

    那孩儿只有两个多月,生的面白.粉嫩,双目乌黑溜圆,可爱之极。此刻咿咿呀呀挥着手,似乎也觉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禀报二位主母,公子车马到了。”孙大勇从巷子口飞奔而来,在他身后,众骑杂沓,车队碌碌,一队车马从大街上转进巷子里。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那人身着黑色铠甲披着银灰色披风,威风凛然,不是林觉还是谁?

    “夫君到了。”小郡主原本是告诫自己不要失态的,要保持矜持,保持郡主和林家主母的风仪。但是此刻,当看到林觉的那一刻,她却将这一切抛诸脑后。轻呼一声,提起裙据便飞奔而去。

    “郡主慢些,当心摔了。”谢莺莺在旁提醒着,但她自己却也跟着小跑起来。

第九六二章 困惑

    林觉看见了飞奔而来的郭采薇和谢莺莺,心情也异常的激动。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翻身跃下马来飞奔上前。

    小郡主本是要纵身扑入林觉怀中的,但众目睽睽之下,此举太过惊世骇俗,虽然曾经也是个不在乎他人议论的人,但此刻身为人妇,自然需要自重身份。在扑入林觉怀里之前,小郡主硬生生的刹住了身形,仰头看着林觉半晌,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

    “夫君你的胡子怎么这么乱?冰儿妹子也不帮你整饬整饬么?”

    林觉哑然失笑道:“这便是你迎接夫君的第一句话么?薇儿,我回来了,你一切可好?身子可恢复了?”

    郭采薇嬉笑起来,眼中却生了雾气,轻声道:“我一切都好,你放心便是。”

    一旁谢莺莺敛裾行礼道:“莺莺给夫君见礼,夫君平安归来,家宅大喜。”

    林觉转头拱手还礼,笑道:“莺莺清减了,可是思念之故?”

    谢莺莺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小郡主在旁嗔道:“夫君可莫欺负人,这段时间莺莺操持家务,那是累得瘦了。”

    林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谢莺莺低声道:“夫君当然不是自作多情,我们都很想念夫君。等着盼着夫君归来呢。你终于回来了。”

    林觉收起笑容,点头叹道:“是啊,回来了。”

    后方白冰上前给两女行礼,郭采薇还礼后微笑上前挽着白冰的胳膊道:“冰儿妹子,这一趟辛苦你了。走咱们回家。”

    那边厢,林觉已经将林战抱在怀里。林战朝着林觉嘻嘻的笑,似乎早已相识一般。林觉转头四顾,看着身边妻儿,心中颇为感慨。还能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让人幸福的事情呢?心中无限烦恼事,此刻却荡然无存了。

    将所有箱子搬进宅中之后,林觉打赏了随行的骑兵,吩咐他们回侍卫步军司军营休整待命。众骑兵离开后,嘈杂喧闹才告一段落。

    众人在厅中落座,欢声笑语不断,尽叙别来之事,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郡主对方浣秋的出现很是奇怪,拉着林觉到一旁询问。林觉自然做了一番解释。小郡主闻言后颇为唏嘘。她在京城自然也非全不知消息,朝廷里最近闹的沸沸扬扬,她虽对此并不太关心,但回王府之时,父兄所言之事都是这些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一些关窍。

    “夫君莫非真的要掺和其中,我爹爹和兄长都说了,这一次的事情只能观望,不可参与其中,以免祸事上身。夫君是打算要为方敦孺发声么?”小郡主不无担忧的问道。

    林觉沉声道:“薇儿,方先生是我恩师,虽然中间有些龌蹉之事,但那已经是过去之事。别的不说,就看在方师母和浣秋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过,如果吕中天他们不是欺人太甚,不至于要置人于死地的话,我也不会多言。倘若他们想置严大人和方先生于死地,我自然不能坐视。否则我一辈子心中难安。”

    小郡主叹道:“夫君所言甚是,人可不仁,我不可无义。浣秋妹子也怪可怜的。但是方先生的做派,我是断然不会答应你涉足其中的。但是夫君定要把握分寸,夫君现在虽立战功,但其实并无根基。说话做事都需谨慎。现在这个时候,一旦失言,便会沦为众矢之的。你恐怕还不知道,皇上下了罪己诏,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身。现在满朝文武都说方敦孺和严正肃不仁不义,不敢担责,将皇上置于难为之境。他们二人现在的处境反而越发的不妙了。”

    林觉惊愕道:“皇上下了罪己诏?”

    小郡主将自己所知之事大致的跟林觉说了一遍,林觉沉默半晌,呆呆无语。

    “夫君,具体情形,你去问问爹爹和兄长便知,我只知大概。目前看来,皇上依旧力挺新法。方先生和严大人应该没什么大事。你也无需出面去说什么。”小郡主低声道。

    林觉皱眉缓缓摇头,小郡主的想法怕是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是林觉却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这罪己诏一下,看似平息事端,但其实却是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逆转的绝境之中了。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罢了,回头我去探听清楚再说,此刻我也不想多操心。对了,绿舞和小虎怎么没回来?咱们家的漕运运抵了么?”林觉甩甩头问道。

    小郡主闻言忙道:“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林家漕运船队上个月底便抵达了。大伯父亲自押运,来家里还住了两日呢。本来想等你回来见一面,但不知你何时归来,卸货之后大伯便带着船队走了。绿舞妹子和小虎本是要跟着漕运船队回京的,但是大伯说,九月初八船队要出发的时候,绿舞妹子和小虎却都不见了。住处留了信,说是想路上看看风景,所以雇了马车从陆路来京城了。大伯他们便也没在意。可是这都一个多月了,就算是陆路,也早该到了,也没半封信来,让人着实有些着急。这等时节,路上有什么风景好看的?绿舞妹子也不是贪玩的人啊。真是奇怪的很。我打算再等两日,再不来,便要派人去寻了。”

    林觉闻言,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小郡主短短的几句话里,林觉听出了好几处让人疑惑的地方。

    其一,绿舞不是那种不懂礼节之人,她若不随漕运船只回京,必是要当面跟林伯庸说的,怎么会留下一份信不辞而别?这不是绿舞能干出的事儿。其二,绿舞不是贪玩随性之人,就算想看风景散心,也不至于耽搁这么长的时间。杭州到京城,陆路的时间就算一路游玩也二十日便到了。更可况这等天气,四野萧瑟,有什么可玩的?

    再者,绿舞去杭州之后不过月余便写信来告诉自己,她想念自己的紧,想早些回京来。当时林觉正陷入康子震一案之中,忙的焦头烂额,自己也进了大狱一回,局面有些混乱。林觉希望绿舞能好好的散散心,无需太早回京反增烦恼。于是建议她跟随九月林家漕运船只回京,绿舞是答应了自己的,她绝不会自作主张。就算有别的想法,也会写信来提前知会,她可不是那种随意而为之人。

    小虎也在杭州呆的发闷,上次信中他就像回来了。自己是硬要他跟随绿舞照顾的,他也应该不至于贪玩便滞留路途之中的。

    所有这些疑惑,让林觉觉得深深的不安。但林觉也没我往太坏之处去想,也许路上当真有事耽搁了,也许绿舞就是想单独跟着小虎回京,毕竟跟随林家人一起回来绿舞会感到有些拘谨。所以也不必去想太多。

    “也许只是耽搁了。天气冷了,陆上的路不好走。不必等明日了,我看着人去迎他们去。陆上的路无非便是沿运河北上或者从西边那条官道而行,派人分头去迎,路上打探打探。最好接到绿舞和小虎,也放心些。”林觉沉吟道。

    小郡主点头道:“也好,回头我便吩咐人去。最好你拿个帖子给他们带着,在路上跟官府打探打探最好。只要绿舞妹子他们从陆路走,每过一处官府都会有登记的,那便容易的多了。你如今也是枢密院主事,地方上还是会给面子的。”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就这么办。”

    午间,林家大宅开了宴席,芊芊得到消息也赶来了,高兴的不得了。倘若不是林觉午后要去枢密院公干的话,怕是要跟林觉斗上几杯酒才肯罢休。

    饭后,林觉沐浴更衣,谢莺莺替他修了胡须头发,重新整饬了一番,这才从一个几乎成为糙汉子的形象恢复了风度翩翩的读书公子的样子。

    喝着茶水跟众女闲谈了片刻,林觉不得不动身出门了。此次回京可不是和家人团聚的,他是身负责任回来。赈济物资的事情要首先解决,回头还得抓紧时间搞清楚朝廷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斟酌是否要出面。所以,回到京城,其实比在京西安抚百姓时反而更加的紧张忙碌些。

    半个时辰后,林觉已经在大庆门东侧宏伟的枢密院大衙前下了马。林觉虽已经是枢密院东房主事,但枢密院他可一次都没来过。每次从这里经过,看着高大宏伟的门口,门前张牙舞爪的一丈多高的石狮子,都给人一种威严压制之感。此刻下马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过石狮子旁,心中自有一番感慨。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自己也能在这样的衙门里为官了,真是世事变幻,莫测其踪。

    不过林觉的感慨很快便被衙门前的看门士兵的呵斥声打断。

    “枢密院衙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乱闯。违者格杀勿论。”守门高大的卫兵厉声喝道。

    林觉愣了愣,伸手从怀中取出任命文书递给一名卫兵。那卫兵狐疑的看了两眼,似乎并不认识字。

    “这是什么?状纸么?告状的去御史台衙门,或者去对面的政事堂衙门去,我们这里不受这些事。”卫兵喝道,将文书递了回来。

    林觉苦笑道:“兄弟,不认识字便不要假装,我来替你念念上面的字。兹任命林觉为枢密院东房主事官之职。官阶四品,俸禄待遇如律。枢密使杨俊。”

第九六三章 大周公务员

    “啊!”门口的士兵们吓了一跳,愣愣的盯着林觉。m.www.uu234.netwww.uu234.net看这人一袭长衫文质彬彬年纪轻轻的样子,就像个穷酸读书人罢了。枢密院衙门的人天生对读书人没有好感,所以不太客气。谁料想居然是东房主事。

    “你可莫开玩笑,开这种玩笑是要杀头的。”一名士兵兀自不信道。

    林觉冷声喝道:“混账东西,还不让我进去,我有要事要办,哪有时间跟你们在这里??隆t僖??拢?赝方?忝歉镏澳冒臁!?/p>

    众士兵一惊,赶忙让道相请。林觉皱眉心想:怎地处处都有这种混账东西。堂堂枢密院门前守卫,连字也不识,态度恶劣之极。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大周朝很多事乱成一团糟,毫无条例可言。

    枢密院衙门大的惊人,不过也可以理解。除了内辖机构众多,还有和军队有关的各相关司监,人员庞杂,机构众多,比之政事堂也不遑多让。林觉进了大门后还是找到了一名小吏带路,才得以被引入后进东首的另一处大院之中。那里是十二房公房集中之所。一座大院子里七八排飞檐大屋高大明亮,东房在第三排偏右的位置,四间大屋,便是东房公房所在。

    林觉到达时,里边二十几名官员正自围拢在一起聊天。林觉现身之后,有人立刻认出他来。

    “林大人,林大人来了。下官给林大人见礼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是咱们新任的东房主事林大人啊。快见礼啊。”

    众人纷纷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来行礼。

    “哎呀,林大人呐,可把您给盼来了。得知林大人任咱们东房主事,诸同僚白天盼,夜晚盼,就想早日一睹大人风采。今日终于等到大人了。”

    “是啊是啊,林大人威名播于京城,这次平叛用兵入神,人人佩服。就任我东房主事之后,我东房可在枢密院中扬眉吐气了。今后咱们东房便是枢密院辖下第一房了。林大人在,谁敢不服?”

    “正是,谁不服气便问他能不能以数千兵马歼敌数万,问问他能不能瓮中捉鳖,全歼教匪,活捉匪首?”

    “……”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话,谀词如潮,笑容满面。林觉苦笑着看着眼前这一群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家伙,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好了,你们这帮人怎地这般鸹噪。林大人刚刚到来,你们便七嘴八舌说个不休,也不让林大人落座。真是无礼的很。林大人,快请落座,卑职给您沏杯茶去。我这可是好茶,今年雨前的毛峰呢。”一名身材矮胖的官员呵斥了众人一顿,转头对林觉笑道。

    林觉笑道:“好,那可多谢了。”

    那官员笑容满面,将林觉领往里间,一边走一边笑道:“林大人,下官马丕进,乃本房令史。今后还请林大人多多关照。”

    一群官员们在后面撇着嘴低声骂道:“马屁精,数他最不要脸。”

    林觉呵呵笑道:“原来是马大人,好说好说。本官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今后要你多关照才是。”

    马丕进笑成了一朵花儿连声道:“林大人放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下官必帮您办的妥妥帖帖的。那边那群人,您可得小心些,这些家伙都是马屁精,当面说好话,背后可就编排人。大人对他们不用客气。”

    林觉哈哈大笑,心想:“你们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们这群人见了上官跟狗一样,当真丢了读书人的气节。”

    不过林觉可没有对这些人的整饬之心,他现在还没精力忙到具体的事情上。安抚使的职责结束了,正式来枢密院任职之后,具体了解情形之后,才有可能做出一些改变。眼下没必要得罪这些家伙。

    马丕进果真亲自沏了茶水奉上,林觉却哪有时间去品茶。只笑道:“马大人,未知杨枢密的公房在何处。我跟杨枢密已经提前知会,午后拜见于他。只不知他的公房所在。马大人可否替我引路?”

    马丕进忙道:“那还用说?下官自然义不容辞。不过此刻杨枢密怕是还没来吧。杨枢密有午憩的习惯,要不下官去帮您瞧瞧去?”

    林觉拱手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了。”

    马丕进屁颠屁颠的起身来,一阵风般的出去了。林觉端起茶盅来喝了两口,看着一群人站在外间探头探脑,于是笑着道:“诸位大人有什么话便进来说吧。”

    一群人呼啦啦全部涌了进来,纷纷拱手行礼。

    一名官员低声道:“不是听说林大人就任钦差安抚使在京东西路安抚平叛州府百姓么?这么快便完成差事了啊,果真是效率高的很呐。”

    林觉微笑道:“那倒没有,我是临时回京,为安抚物资调拨之事而来。”

    “哦。”众人一片恍然。

    “大人,下官听说,这次造反的青教教匪厉害的紧,据说他们生啖人肉,青面獠牙,刀枪不入。凶横的不得了。据说那邪教教主可召唤神兵天降助阵,会很多妖术邪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人这次能大破教匪,那可真是让人佩服的紧了。”另一名官员问道。

    林觉哑然失笑,摆手道:“谁传的这些消息?真是一派胡言。晋王不是押解了不少教匪回京了么?你们难道没看到他们?他们不过是被有心人蛊惑了的百姓罢了。跟你我一样,双手双脚一个鼻子两个眼,哪有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之说?说生啖人肉,那更是胡扯了。他们当真一大部分人都只吃青菜,不食荤腥。你们以为青教之名何来?正是因为他们不吃肉食只食青菜之故。”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哪有这样离奇的谣言?张大人还跟我抬杠。张大人这回你没话好说了吧。认赌服输,你得请我喝酒。”那官员对着另一名黑脸官员得意的道。

    黑脸官员咂嘴道:“请就请,当我请不起么?瞧把你得意的。”

    “哈哈哈。”赢了的官员大笑不已。

    林觉皱起了眉头,这帮家伙当真无聊,居然是拿此事打赌,故而向自己求证。前方浴血厮杀凶险无比,后方衙门里这帮家伙却拿这样的事情打赌,着实让人恼火的很。

    “那教匪头目海东青,是不是能召唤天兵神将呢?林大人还没说呢。”那官员追问道。

    林觉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官员忙道:“下官王有道,本房书令史。”

    林觉点头道:“原来是王大人。王大人好奇心很强啊。你这么好奇,我让你去京东西路负责教化有罪教匪便是,你也可以近距离的接触那些青教教众,有什么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教化教匪是件危险的事情,他们可是一言不合便会动刀子的,王大人要自己小心。还有,但有一名教众未能教化成功,你便不准回京。听到了么?”

    “啊?”王有道惊愕的张大嘴巴,呆呆而立。

    周围众官员捂着嘴巴发出吃吃的笑声,幸灾乐祸溢于言表。那黑脸官员嘴巴挺贱,捂着嘴低声道:“王大人,那顿酒怕是要等到十年以后才能请你喝了。你放心,总是不会赖你的这顿酒饭便是。”

    林觉冷哼一声道:“这位大人你也跟着一起去,你两个做个搭档。你们爱一起喝酒打赌,说明你们关系不错,正好一起去办此事。”

    “嘻嘻嘻,嗤嗤嗤。”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林觉横眉一扫,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发笑,他们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很危险的。这位新任主事大人看来不太好惹。

    “都给我听好了,我林觉对人对事宽容的很,但我见不得人尸位素餐,无所事事。我虽非正式履职,但我有我的原则。其一,做事要有做事的样子,而不是天天游手好闲的嚼舌跟混日子。倘若手头事情做完了,大可读书写字提高自己。其二,跟着我做事必须按照我的规矩来。我说什么便是什么,错了也得听我的。其三,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其实你们读书人应该做的。都堂堂正正的当个人。嬉皮笑脸点头哈腰的成何体统?都给我听好了,莫惹在我手里,否则,我一个个的整治你们。”

    所有人都面红耳赤,惊愕无言。林大人突然发飙,他们还没有心理准备。本来他们以为林觉这样的年轻者来当主事,应该可以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谁料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厮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面子都不给,苛刻的很。

    “现在,都出去做事。我知道东房所辖数路军务,事情多的不得了。你们还有心情闲扯淡。都给我小心些,做不好事情的,我一律将他踢出去,教他滚蛋。”林觉喝道。

    众官员翻着白眼,心里咒骂连天,行动上却谦恭无比,默默无声的躬身退出。

    林觉吁了口长气,枯坐片刻,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必去管这衙门里的事情,不必这么早便来得罪人的。初来乍到最忌讳的便是闹腾这些事情,这其实对自己并没有好处。可是也不知怎么的,适才心中莫名冒出一团火气,不知道怎么就爆发了出来。实际上像眼前这些官员,自己也不知接触过多少。这朝廷各大衙门之中,这一类的官员多如牛毛,自己其实应该司空见惯了的才是,怎么搞得反而像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一般毫无忍耐和城府。

第九六十四章 推诿

    想了想,林觉认为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心中焦灼之故。m.www.uu234.netwww.uu234.net也不知怎么了,现在林觉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不舒坦。回京之后自己应该心情愉悦才是。可是自己却反倒觉得心中多了些块垒一般。具体是什么事,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几件事情都积压在心里的共同作用也未可知。

    林觉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情绪,提醒自己:万不能乱了方寸,事情一件件的解决,越是事务繁杂,越是需要冷静以对。不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给自己设立过高的门槛,只全力为之,不负内心便是。

    “林觉,哈哈哈,林大人呢?老夫等你很久了。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马丕进快步进了公房冲到里间来。

    “林大人,林大人。枢密使大人亲自来见你来了。快些出去迎候。”马丕进连声说道,还没忘低声拍了句马屁:“大人真是面子大啊,杨枢密一听大人到了,立刻便主动前来见大人,足见大人在杨枢密心中的位置。佩服,佩服。”

    林觉哪有空听他唠叨,起身来快步来到外间,只见一群官员朕惶恐行礼。站在屏风处那身材高大魁梧的紫袍老者不是杨俊还有谁?

    林觉忙上前行礼:“林觉参见杨枢密。怎敢劳动杨枢密亲自前来,下官理应去见大人的。”

    杨俊看着林觉双目放光,哈哈大笑道:“嘿,这有什么打紧。你一路辛劳,老夫来见你也是应该的。老夫不是命人通知你了么?你可歇息一日,明日上午再来枢密院也不迟。没想到你这么急性子,非要午后便来。”

    林觉躬身道:“多谢杨枢密关爱,下官岂敢耽误公务。”

    杨俊点头笑道:“好,好。这才是做事的态度。所以老夫午后便等着你了。”

    林觉忙道:“快请上座,来人,给杨枢密沏茶。”

    不用林觉吩咐,一群官员们早已端凳沏茶忙的不亦乐乎。为了能抢到为杨枢密沏茶的资格,几名官员挤在一处,差点无声的打了起来。最终却被另外一人渔翁得利抢了先机,将茶水递到了杨俊面前。

    杨俊并不喝茶,落座后只双目炯炯看着林觉道:“林大人,京东西路目前情形如何?战后安抚之事进行的怎样了?应该进展的还不错吧。”

    林觉躬身道:“回禀大人,还算顺利。下官自上月初开始在京东西路十余州县进行安抚善后。组织的教匪忏悔宣讲团召开百姓大会三十余场,现身说法,揭露青教毒害蛊惑百姓的事实。效果还算不错。京东西路各地百姓受荼毒不算太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已经幡然醒悟。譬如在单县,百姓自发递交联名控诉忏悔状给下官,联名者达一万四千余人。这几乎是单县一大半的百姓了。由此可知,宣讲安抚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当然,短时间内想要完全根绝教匪流毒怕是不太可能。但假以时日,当地官府采取控制和宣传的手段密切跟进,下官认为不出半年,所有人便都能从青教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好,好。老夫就知道你办事绝对不会有差池。青教虽灭,流毒危害却很大,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你能做到这些,安抚善后的差事便完成大半了。之后的事情当地官府应该负起责任来。很好,很好。不负朝廷所托。皇上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也一定很高兴,皇上跟老夫数次谈及教匪流毒之事,均觉棘手。稍有不慎,便会死灰复燃,所以皇上一定爱听你适才之言。你还没去觐见皇上把。”杨俊笑道。

    林觉道:“下官没打算去见皇上,这次回京只是来见杨枢密的。”

    “哦?那是为何?你是钦差安抚使,回京怎可不去见皇上复命?”杨俊微笑道。

    “杨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下官是钦差安抚使。安抚之事尚未完成,如何去复命?杨大人答应给下官拨付的赈济粮食和物资尚未兑现,下官心急如焚,京东各地百姓们面临断粮危机。加之冬天已经到来,倘若万一因饥寒而导致百姓丧命,或者再起祸乱。那岂非雪上加霜,糟糕之极?下官等不及了,也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便私自回京,主要便是来见大人问明情形的。”林觉不打算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道。

    杨俊哈哈大笑起来。

    “瞧瞧,看起来林大人心里是憋了一股子怨气,回京来是找老夫兴师问罪的是么?”

    “下官岂敢。但杨枢密当初可是答应了下官会保证物资供应的。另外下官之所以着急,也是因为京东西路的情形比想象的糟糕太多。教匪之乱几乎让当地百姓变成赤贫。正当夏秋之际的大乱也让今年的田亩几乎颗粒无收。教匪糟蹋了大量的粮食物资,应天府府库十有九空。粮食怕是只能支撑到本月月底。一旦断粮,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实不敢想象。所以下官才着急的很。目前一切当以稳定局面为先,再不能出乱子了。否则下官的安抚使的差使失职倒是小事,社稷大局的动荡才是大事。”

    杨俊微笑看着林觉,沉声道:“林觉,莫要激动。这些情形老夫都知道。也知道你很着急。但是你以为调集粮食物资是那么容易的么?现在处处缺粮,到处捉襟见肘,老夫总得找到粮食物资,才能兑现许诺吧?难道要老夫将这一身骨头皮肉剁了给你送去?那可也抵不了几个人几顿饱食的。”

    林觉皱眉道:“杨枢密当初不是说了,会从军中物资调配给我么?”

    杨俊微笑道:“老夫确实说了,但那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军中物资那可不能轻易调拨,这要是出了乱子,可比百姓生乱要可怕百倍。所以我不能这么干。老夫回京之后便一直在为你找粮食物资,大伙儿都说无能为力,都跟老夫打哈哈,老夫也是没法子。特别是……你也知道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紧捂着粮袋子和钱袋子,想从他们手里要粮食,那可比登天还难。”

    “大人的意思是,严大人和方大人居然不肯调拨赈济粮食?这怎么可能?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的。”林觉皱眉道。

    杨俊呵呵笑道:“知道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事你也许已经有所耳闻了。教匪之乱平息之后,朝廷上下开始追究引发叛乱的责任。除了辽人怂恿,教匪之野心之外,被教匪钻了空子的原因便在于严正肃和方敦孺推行的新法。夺民之财,伤民之心,以至于百姓对朝廷失去了好感。青教乘机收买人心,蛊惑作乱。这些你我都是谈论过的,你也是不否认的。皇上和朝廷众官自然也都看的一清二楚。到了追责之时,自然会将矛头对准了严正肃和方敦孺。可你猜怎么着?这二人不但没有丝毫的悔意,拒不道歉认罪,反而跑去蛊惑皇上,让皇上出来下了个罪己诏。将所有的过错推到皇上身上,你说,这是忠臣所为么?简直让人愤慨之极。包括老夫在内,都义愤填膺。各方对他们的指谪可谓是尖锐不留情面。这二人不去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对我等仇视的很。你要的赈济粮一直没有拨付,我想恐怕正是他们的手段。仗着皇上对他们信任,维护他们。仗着财政大权在手,故意卡各部门的脖子,以报复众人对他们的弹劾。是他们不愿拨付赈济粮草,可不是老夫食言而肥。你可明白了?”

    林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越听越觉得不是味道。杨俊的话意似乎是将赈济粮食物资的不能及时拨付归咎于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身上。而且手段其实并不高明,居然说严方二人是因为对群臣对他们的弹劾不满,故而生出报复之心,以手中权力来卡其他人的脖子。

    以林觉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了解,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严正肃和方敦孺虽然行为执拗性格倔强,甚至不近情理,有时候还不可理喻。但是这两人是绝不会拿朝廷的利益行假公济私之事的。公忠体国也许算不上,但赤心一片为朝廷办事的心却是不容置疑的。将这件事归咎于严方两人的假公济私,林觉是打死也不信的。

    然则,杨俊这么做的用意何在?这让林觉觉得甚是有些迷惑。

    “大人,您的意思是,我这次回京白跑一趟咯?赈济粮食物资要不到,我这个安抚使还怎么当?这不是让我无法尽职么?”林觉皱眉道。

    杨俊咂嘴道:“要不你去找找方敦孺,向他要粮食物资?你们之间不是曾有师徒情分么?也许你去找他开口,他不会拒绝你。当然也不是完全凭着情分。你虽是我枢密院的人,但你现在却也是钦差安抚使的身份,很多事老夫不便出面,你却是可以出面的。你以钦差安抚使的身份去要粮食物资,方敦孺和严正肃或许会答应。实在不成,你见皇上的时候可以将此事禀报皇上。皇上倘若发话,他们更是不敢推诿了。你觉得这么做怎么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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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侯介绍:
前世落魄,此生可追。我来了,我已非前世之我。我已修得琉璃之眼,明澈之身,坚韧之躯,无畏之胆,虎狼之心。此番重来,必将踏破荆棘大道,逆转乾道昆仑,坐拥花团锦簇,达济天下苍生。大周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周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周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