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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劫然一身     藏剑江南txt下载     藏剑江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六张 四派中的最强者

    极乐宫的事情就像一层厚重的阴影,笼罩着此刻的众人。只不过这次死的都是太虚的人,白舒很难有什么切肤之痛。那银甲将军射出的前几箭白舒可以理解,那是因为他首先要解决海面上最具威胁的对手。可那人之后射向自己的那一箭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因为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之中,白舒的气息是最弱的。

    叶桃凌刚刚跌落天启,身上还带有天启境界的气息,而孟克之的境界也绝对不比白舒差。可那人那一箭为什么偏偏朝着自己射来呢?

    白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他趁着宗主和叶桃凌说话间,默然转身离开,留给叶桃凌和宗主足够的空间。同时白舒将那柄梦离剑也留在门外,星陨以殁,叶桃凌还需要一柄名剑来守卫东洛剑宗的尊严。白舒道法傍身,对剑的依赖并不高,这梦离留给叶桃凌,比留在白舒自己手里要有价值的多。

    白舒走在剑宗僻静无人的山路上,思索着自己接下来的道路,他准备先离开剑宗,然后再一路北上。白舒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行李,他全部身家都在自己的身上,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需要去和徐慕灵打一声招呼。

    现如今太虚观还有很多在乎白舒的人,白舒不想让自己的这些同门为自己担忧,离开之前,自然也要说清楚去向,约定好归期。

    半个时辰之后,白舒来到绝愁峰,一众同门都守候在绝愁峰客居中堂,满脸担忧的等待着白舒的出现。

    见此场景,白舒心下一暖,双手抱拳行礼,由衷地道:“感谢诸位近日来苦苦寻觅白某,如今白某箭伤以愈,各位大可放下心来,早日踏上回太虚的路途。来日咱们太虚共聚,白某再设宴感谢诸位的恩情。”

    白舒一番话说的客气,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隐隐有了一派之主的风采。只不过白舒的话说得越客气,越说明他和这些太虚弟子间的生分。尤其是最后白舒谈到来日共聚,更是表明自己不会和众人一道回太虚,话中的分别之意,已经浮于纸上。

    元幼晴心细却不懂人情世故,听白舒如此言说,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这是不准备和我们一起回去?又是准备去哪里?找雨柔师妹吗?”

    元幼晴快人快语,接连三个问题,不禁让白舒苦笑,可话已至此,白舒也只好含糊其辞道:“我要去见一个朋友,至于师妹她...”

    白舒一句至此无言,过了半晌才道:“师妹她吉人自有天相,随薛冬亦而去,该是出不了岔子。”

    话说到这里,元幼晴自然明白白舒的意思,她没好脸色地白了白舒一眼,失了说话的兴致。白舒也不和元幼晴计较,微微一笑,稍一拱手,转身就准备离开。

    白舒还没走出门去,就被徐慕灵喊住:“白师弟,暂且留步。”

    白舒转过身来望着徐慕灵,此刻她双目有些潮红,一脸的憔悴,显然是最近操劳过度,又没有休息好。这时候徐慕灵的眉眼,比起最开始时,要顺眼很多。

    白舒便道:“我看徐师姐的面色,有几分心火郁结的味道,不如在剑宗上稍作休整,调养几日再回观。”

    白舒没有问徐慕灵留住自己做什么,反而是关心起她来,这几句话大方得体,倒是说进了徐慕灵的心里,她那如霜的面色这才好了几分。

    徐慕灵走上前去拉住白舒的衣服,往中堂深处的内院走去:“师弟咱们借一步说话。”同时徐慕灵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太虚观弟

    子,吩咐道:“各位也先回去休息吧,最近一直日夜奔忙,辛苦大家了。”

    太虚众弟子闻言散去,神色间不见有任何不满和失落,或许在他们心里只是单纯的担忧同的安慰,而不去关心自己的得失。这或多或少让白舒感觉到歉疚,因为白舒的感谢只是一句空话,甚至没有徐慕灵刚才那一句问候,和一个关切的眼神来的实在。

    中庭之中斑竹妆点,竹院和青瓦相接。两人头顶之上是碧天白云,微风吹拂,在竹院的花篱之上投下淡淡的云影。白舒站在廊下,低头想着心事,没有去问徐慕灵有什么事情。

    徐慕灵蹙眉望着白舒,半响才蹦出一句话,问白舒道:“你真不管雨柔的死活了?”

    白舒笑笑,反问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觉得在这个时候,我适合出现在她和薛冬亦面前吗?”

    徐慕灵沉默了,她越来越看不透白舒的心思,她一直都以为白舒是那种把感情看得重过一切的人,她知道白舒和萧雨柔之间的羁绊。可这一刻徐慕灵也不得不承认,人是会变的。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改变。

    良久之后,徐慕灵又问道:“那你这次离开,是和叶桃主一起吗?”

    白舒摇了摇头,他望着天边露出一角的如故崖,语气淡然道:“叶桃凌有她自己的宿命,剑宗哺育她十载,现在正是需要她的时候。”

    徐慕灵不理解的问道:“白舒,你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雨柔跑了你不去找她,你和罗诗兰也变得形同陌路,现在连叶桃凌都能放下,你到底要离开去哪里?”

    白舒无言,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属于白舒的夏天已经结束,寒蝉开始凄切,骤雨不得初歇。

    “给你这个!”白舒丢给徐慕灵一张符纸,那淡金色的符箓轻飘飘的飞进了徐慕灵的掌心。

    “有少白的消息,烧掉这张符,我就能知晓。”白舒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转身走向中堂。

    一瞬间徐慕灵仿佛又找到了那个重情重义的白舒,他没有忘了巫少白,难道真的会放下那些对他而言更加重要的人吗?

    “你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回来?”徐慕灵对着白舒的背影大喊,手中那张金色的符箓被徐慕灵攥的紧紧的,她似乎能感觉到这符纸之上来自于白舒掌心的温度。

    白舒声音随穿堂清风而来:“我北上去一趟燕国,顺利的话几个月就会回去,你告诉叶桃凌,让她去太虚接走纸鸢。”

    云影掠过,中庭之中花圃新草已经吐出了嫩芽。徐慕灵手握那张金色符箓,站在庭院中有些怅然若失。中堂之漆黑一片,寂无人声,仿佛刚刚没有任何人从这里走过。

    山路之上,白舒脚步有些匆匆,不是他急于和董色相会,而是他想早些逃离东洛剑宗。似乎所有人都在给白舒铺平一条道理,他们希望白舒按照他们铺设好的道路走下去 。他做什么,和谁在一起,爱什么人,很什么人,都应该是一成不变的。

    如果白舒逆了谁的意思,那么那个人就会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白舒,欲将白舒杀之后快。

    白舒脚步匆匆的离去,暮然间东洛的山巅传来了极为强大的灵气波动,紧接着整个山巅的灵气都向着一处汇去。

    再之后那些被统帅的灵气不知怎得狂躁了起来,东洛的山巅传来阵阵悠扬

    的浪潮之音,和碧落山下的东海一呼一吸般的呼应着。

    “是海字符,不好了!”白舒面色猛然一变,他用最快的速度向山巅的方向奔去,那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刚才他和叶桃凌分别的剑宗议事堂。而整个东洛能绘制出海字符的,除了白舒,就只剩下叶桃凌一个人。

    在太虚的时候白舒和叶桃凌互为师徒,白舒是教过叶桃凌画符的,但是白舒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叶桃凌已经能独立绘制海字符了,而且还是一道击溃并利用孟克之用烛龙心法凝聚起的灵气的超强海字符。

    等白舒赶到剑宗议事堂的时候,议事堂周围已经聚满了人群。白舒能在人群中的一片空地上看到叶桃凌的影子,却没有看到孟克之在哪里。

    白舒便找人打听道:“刚才这里怎么回事?”

    一位脸上有黑痣的弟子大惊小怪地道:“你不知道吗?刚才叶桃主和孟克之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了,那孟克之打着打着忽然穿上了黑色的铠甲,祭出了冒着火焰的长枪,然后叶桃凌用剑在空中画了一道符,整个山脉顷刻间就像是被东海浸透了一般...”

    白舒不想听他吹嘘,打断他问道:“最后结果如何?”

    那人激动不已到:“桃主那道符箓散去之后,就看孟克之倒在地上开始吐血...”

    后面的话白舒没有听清楚,他只是隔着人群看着场中一身红衣,神色冰冷的叶桃凌。白舒也没有想到在离开剑宗之前,还能看到孟克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传奇的陨落,他更加没想到,叶桃凌用来击败孟克之的,不是她手中的剑,而是白舒教她的符。

    所有人都知道海字符是谁的手段,这时人们也注意到了姗姗来迟的白舒。

    叶桃凌也看到了白舒,她将手中梦离倒扣在手心,袖口处的金纹配合她火红的嫁衣显得别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叶桃凌缓步向白舒走去,人群自动避开,在白舒和叶桃凌之间形成了一条独特的通道。

    白舒笑着打趣叶桃凌道:“看来孟克之这次没能赢过你啊!”

    叶桃凌理所当然道:“只要我在天启看过一眼,那么这世间所有的破虚就都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听起来味道十足,可白舒心中却止不住的悲凉,毕竟破虚境界无敌,是以终生无法天启作为代价的。

    “最重要的是我要感谢你...”叶桃凌目光闪闪的望着白舒,凤目中英姿飒爽,却又饱含柔情。

    “是你教...”叶桃凌话还没说完,白舒忽然眼神一凝,下意识地往人群之外走了几步。

    叶桃凌喊白舒的名字,却得不到白舒的回应,这一刻的白舒就像着了魔一般,目光死死盯住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那身影察觉到了异常,匆匆转身顺着山路而去,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白舒的视线之中。

    白舒赶忙追了上去,却被叶桃凌拉住,白舒稍一犹豫,还是甩开叶桃凌的手,发疯似的向山下狂奔而去。

    只剩下叶桃凌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那句“是你教我符道,为我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谁也没想到一法通万法皆通的叶桃主,会用白舒的符赢下这一场。而叶桃凌也终于证明了自己,是四派之中年轻一辈的最强者。

    但这一刻白舒挥袖而去,甚至没有看叶桃凌一眼,她所作,所想证明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四百零七章 错过

    剑宗之上的山路寂然无人,如同烟火谢幕之后的落寞夜空。可白舒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花眼,他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娇弱的身影,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眸子白舒魂牵梦萦日思夜念,断不能认错,那是董色的秋瞳。可董色为什么会来东洛找自己呢?她又为什么明明来了,又不与自己相见?她是否看到了自己和叶桃凌亲密无间的画面?

    一瞬间白舒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失魂落魄的走在剑宗的山路上,苦苦寻觅着那道黑色的倩影,只可惜一番苦寻之下,毫无所获。再回想那一刻与董色的对视,她的目光之中除了慌乱,却看不出其他多余的情绪...

    白舒再没有见任何人,只是默不作声的离开了剑宗。

    之后的半个月白舒将剑宗翻了个底朝天,都再没有找到任何董色的影子。白舒心中慌乱的感觉愈盛,不管是什么,你曾经拥有的时候能做到面对任何变故都泰然处之,而当有一天你要失去的时候,又会竭尽所能的去挽回。

    白舒此刻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他似乎是要失去董色了。一年多的光景,不能使沧海变成桑田,却足以改变人世间的很多事情。

    心乱如麻的白舒在苦苦寻觅之下,最终还是没能见到董色,可他却隐隐体会到了当年罗诗兰满天下寻找白访云时那种焦急和迫切的心情,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绝望。

    更何况白舒只是找了剑宗这一亩三分地,而罗诗兰漫游寻觅的却是整个天下。

    又一月后,燕南边境的蓝溪古镇之外,疾驰而来一匹骏马。

    白衣墨发的少年翻身下马,将马儿寄养安放。

    少年人自是白舒,容貌略显稚嫩,可整个人的气度已经和几年之前有了天壤之别。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一种名士风采,显然是道骨已成。

    白舒眼前的蓝溪古镇和往昔比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落满了积雪,人影稀疏。直到今日白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兰溪全身被雨雪打湿,饥寒交加又狼狈不堪的样子。白舒更记得那一刻他失去凌问儿之后,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的迷茫和恐惧。

    光阴飞逝,故地重游,凌问儿离去带给白舒的悲痛逐渐淡去,如今白舒又是一身惊世的修为,天下之大几乎任白舒驰骋。那种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最后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片唏嘘。

    走过冷清的街道,穿过星散的人群,白舒沿着雪路漫游,不知不觉来到了兰溪古寺。

    寺前寒梅依旧,暗香阵阵,沁人心脾。有梅有雪的所在,才称得上是真精神。

    穿过梅花,来到古寺门口,那被风雪浸染的牌匾已经不见,朱漆大门斑驳破损,门前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竟似是荒废了多时。

    白舒略感吃惊,旋即却又释然,既然董色躲着不愿意与自己想见,那么就算自己真的回到兰溪寺,想见到董色,也不过是徒然

    白舒微微叹气,声音淹没在梅花雪语之间,他推门,古刹的门户却紧锁。白舒心下不禁疑问,渡空大师和月称师兄莫不是被澄湖寺寻到,舍了这古寺逃命去了?

    就算是二人离去,寺中的其他僧人也该留下才是,怎么会成了人去楼空之景?

    白舒纵身一跃,攀上古寺的围墙,围墙之内积雪如盖,早就看不出原本曲径通幽的任何痕迹。

    白舒蹙着眉跳进了院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厚重的积雪,才到中庭那颗玉兰树下,白舒的鞋袜就已经被雪水打湿了。

    庭院之中寂然无声,远处正殿偏殿之内不掌灯火,都是一片幽暗和深邃,白舒此刻故地重游,不像是回到了曾经那个温暖熟悉的寺院,更像是不知深浅地一脚踏进了某处失落已经的遗迹旧址。

    白舒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白舒蹲下身去在雪中翻找着什么。很快积雪被白舒清理开来,他看到了兰溪寺内满地森森然的白骨。

    与其说是白骨,不如说是已经腐烂了大半的死人,兰溪一地终年积雪,气温捉摸不定,白舒也难以判断,眼前这些尸骨究竟被大雪掩埋了多久。

    但通过这些尸骨身上的僧衣不难判断,死者尽数都是兰溪寺内的僧人。

    白舒眉头紧锁,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昔日给自己留下诸多温馨回忆的古刹,故地重游之下竟变成了这人间的一处修罗地狱。

    此刻积雪中掩埋的尸骨和白舒头顶那大片雪白色的玉兰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古刹之内一片寂然,鬼气森森。

    白舒默不作声的往里行去,路过偏殿的时候,望着殿内那片昏暗,竟在刹那间精神有些恍惚。仿佛那日雪后场景重现,里面应该有一个长发垂肩,**着双脚的女子,正虔诚的跪在佛前。

    她的可爱和灵动,刁蛮和柔弱,往事历历在目般的浮现在白舒眼前,他心下一柔,竟忘了这古寺中满地的骸骨,鬼气森森的气氛,也转眼如涟漪般散开了去。

    白舒无数次幻想过在这个偏殿之中和董色重逢,可当他真的如约来见董色,踏入这偏殿之时,他才发现,殿内落满了灰尘,昔日供奉在高堂之中的真佛和菩萨,此刻都歪歪斜斜的倾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梦境和现实重叠,幻想在顷刻之间破灭,白舒心下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穿过偏殿来到小院之中,玉兰依旧,院中那口水缸之中游曳着的锦鲤却不知所踪。四下厢房的门半掩着,没有丝毫生气。

    白舒独立于雪墙之下,凝眸痴望了许久。末了白舒幽幽一叹,化指为剑在墙壁之上留下一行小字。他写的是潇洒俊逸的行书,内容却是一句“情不逢时恨此生,何事长向别离中?”

    笔墨洒尽,雪墙之上已留下了深深的剑痕,这不仅仅是他和董色感情的写照,更是白访云和凌问儿的宿命。两代人的情缘皆因兰溪而起,却又无可奈

    何的随世事而落。

    金风玉露不过是一场虚妄,或许一辈子都不遇到那个令你抱憾终生的人,才是人世间最美的相逢。

    哪怕是寻眉那样的女子,哪怕是在梦里白舒遇到过了,也不过就是遗憾罢了。

    这一刻白舒有些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去寻找董色,他更加没有脸面去面对叶桃凌,没有办法去考虑太虚的事情。白舒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却分明做了和张无忌一样的事情。

    正在白舒心灰意冷间,他无意中瞥见厢房屋檐下的雪面之上,有着一行浅浅的脚印,若不是屋檐下不易积雪,恐怕这脚印早就被新雪给盖住了。

    白舒凑上前去仔细察看,那脚印虽浅,却还是能通过痕迹判断出脚印主人娇柔的身形。以兰溪寺的情况来看,应是久无人迹,可这脚印却明显是新痕。这世上来兰溪会来这偏殿小院儿的人,除了白舒,恐怕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连日苦苦搜寻之下,白舒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早就卸了大半,此刻见到这一行浅浅的脚印,不知怎得,白舒又重新激动起来,他下意识的高喊道:“董色,你在这里吗?”

    白舒的声音震动天地,顺着寺内院墙一直传了很远,甚至隐隐在山脉间形成了回响。

    只可惜余音散去,古寺内还是一片寂然。白舒又接着去了正殿,去了昔日众人用斋的斋房,老僧打坐的禅房,还有雪鹭戏雪的冬湖。

    整个兰溪寺内都被皑皑白雪覆盖,再也寻不到董色的任何一点踪迹。

    这一刻白舒没有想见到董色之后如何给董色解释自己和叶桃凌的事情,也不想这一年多时间内两人都经历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很想见到董色,仅此而已。

    转瞬日色已然西沉,白舒没有在兰溪寺过夜的打算,他同进来时一样,如法炮制跃出了寺院,失魂落魄的往山下行去。

    进了镇子,白舒随意寻了一家客栈,准备借酒浇愁一番。白舒并没有注意到邻桌背对着自己的客人是个身形瘦小,头发枯黄,整个人显得干巴巴的女子。

    这背影再陌生不过,白舒未作他想,走上前去,背对着那个身影坐下,至此二人背贴着背,谁也看不到对方的容貌,只是极有默契的,一言不发享用着自己的晚宴。

    那人的晚饭是黄粱米粥,粟少汤多,她却吃得津津有味。白舒的晚饭却只有烈酒,徒自喝上两口,又痴坐半响。

    期间白舒偶尔说两句话,也不过是招呼小二添酒,他却从没想着回头看上一眼。

    而白舒身后那女子碗中米粥早就喝完,却极有耐心地坐在桌旁未动,似乎是在等人,又似乎是有别的心思。

    一直等到白舒喝得烂醉如泥,被店家扶上楼就寝,那女子在颤巍巍地站起来,如同一朵风中凋零的小黄花儿。

    夜色已深,她结过账后就推门离开了客栈,片刻间隐没在了风雪之中。

第四百零八章 夜泊

    白舒在兰溪又是几日,却丝毫不见董色留下的任何痕迹。她仿若凭空出现在寺内雪道,留下一行深浅足迹在白舒心头,又凭空消失不见,散若云霞。

    白舒晓得董色的厉害,昔日魔宗中玩世不恭的小公主,若真铁了心避开白舒不见,任白舒想尽办法,也都是徒劳无功。倒不如请陆静修为自己卜上一卦,或进个未荒废的古刹和道观,请上一炷香火,求佛拜神了。

    当下白舒在兰溪采买了香烛纸钱,兜转一遭往当年自己父母初见时的雪林行去。雪林周遭已无人迹,四下一片静谧,只偶尔积雪滑落松叶的窸窣声响。

    深林之中的寒潭被积雪众星捧月般的环在中央,丝丝寒气渺如烟雾,凝而不散。白舒还未走近,就远远地站住了脚步。心下不禁怅然,想到这深林寒潭与世隔绝,自己竟是又几分不忍打扰,更多的则是即将面对凌问儿时那份近亲情怯。

    自古青山埋忠骨,可怜雪林葬红颜。这世上也只有这般所在,才配得上凌问儿玉骨冰肌的身子和冰清玉洁的心吧。

    白舒蹚着过膝的深雪,来到寒潭近前。此处温度低了不少,不过白舒护体灵力早就浸透四肢百骸,倒不觉得如何寒冷。白舒站在谭边凝望了一晌,只见谭波如镜,冰洁素雅。见此场景,白舒心中情绪逐渐平稳。他这才默不作声地摆开各种祭品,燃起香烛,焚烧纸钱,又痴痴望着火光,似有心事一般,久久出神。

    “不孝子白舒,来看您了。”火光摇曳之中,白舒双膝重重跪在谭边。

    这是白舒送别凌问儿之后第一次回来祭奠,白访云死后尚有灵位受白家和太虚的香火,凌问儿去后真就如同涟漪散尽,一点痕迹也没能留下来。白舒也不是没想过给凌问儿塑碑立位,更不是没想过要早些回来看她。只不过仙子一般的人物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也应似朝云无觅处,白舒不想拘于俗礼。

    而不曾来看望她,却是因为白舒连日奔忙,真就是抽不出身来。他本想着这次来兰溪接董色,二人在一起来寒潭祭拜,也叫自己娘亲看看自家未过门的儿媳。谁曾想这一去一访拖沓了如此之久,真来看望她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白舒跪在雪地之中,只觉得双膝被冻得麻木无感,望着眼前飘散成烟的纸钱银宝,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的颠沛流离,白舒情绪涌动,双目垂泪道:“娘您放心,孩儿近来一切都好,我把您当年走过的路都重新走了一遍,我见到了苗厉叔父,也见到了观主和宗主...”

    “您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地想您!我有多么地想您!”白舒话至此处,情亦至真,两行清泪洒在白雪之上,灼成斑点。

    白舒与凌问儿朝夕相处的画面,往日的种种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凌问儿生前白舒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但这并不代表白舒性格中没有那份常人身上的软弱。他的软弱可以暴露给敌人、朋友和爱人,却从来没有让凌问儿知晓过。

    此刻二人天人永隔,叫她知晓,也无妨碍了。

    白舒哭过一刻,又拣了

    些这两年间重要的事情,隐去了其中的凶险而凌问儿说了一遍。末了白舒才加了一句道:“我还想让您知道,我已经不恨他了!”

    燕洛交界的水路之上,泊着一条不起眼的柳叶筏,雪蓬之下是船家和船客二人。

    天色将晚,暮空之上阴云压得很低,似乎是在酝酿着雨雪。

    那船客戴着个宽大的笠帽,遮挡住了自己的面容,双手缩在袖子里面,靠着船篷对船家说道:“老先生,我出钱把您这小船包下,咱们即刻出发吧,莫等得天气变坏,水路也难行。”

    船家远远望了岸上道路深处一眼,不慌不忙道:“您有所不知了,我这船儿三天才跑一趟,从此处走水路入东洛的,只我这一条船儿,多等片刻,说不准就又有客人登船。”

    那船家朴实笑道:“非是小老儿想多做这一位船客的生意,只是不想有人急着赶路,却寻不到船了。”

    那船客还要再说什么,可见船夫质朴的面容,那一番话终究还是咽进了肚子里。

    夜幕初上,船家解开船尾束绳,招呼了船客一声就要行船。船未离岸,船家却见远处雪林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一人,这人穿了一身湿了大半的青灰色道袍,脑后墨发被黄色符纸束起,道韵贯体,却难掩形容落寞,正是祭拜完凌问儿之后,准备回家看看的白舒。

    船家泊船一刻,引白舒上船落座。白舒进入船舱之后微一打量,只见一个带着笠帽锁在墙角的瘦弱少年,白舒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兴致,只付了船费,也一言不发的靠在船舱之上,低头想着心事。

    船客沉闷,船家却是个活络的性格,他一边撑船奋进,一边和白舒攀谈起来,问道:“小哥这一趟是去做什么,可是回家乡省亲?”

    白舒惨然一笑,直言不讳道:“家中只余下我一人,世上再无亲人。”

    船家闻听此言,爽朗的笑道:“老朽我也是举目无亲,可在这水上行船,山川河流相伴,却不觉有甚无趣呢?”

    白舒下意识的抬头望向船家,只见船家灰发云眉,独立船头双手撑着长蒿,双颊之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丝毫不见艰难苦恨之色。

    这让白舒不禁想起前人所言,当下心中大感安慰,对船家说道:“渔樵于江诸,侣鱼虾友麋鹿,亦人生乐事,还是老先生看得开啊。”

    船家闻言,转过头来望着白舒,和煦的笑道:“小哥儿所言极是,且把这一趟水路,看做是人生旅程中的一途,若有杯酒作伴,便更好了。”

    白舒心中阴霾略扫,没想到行一段水路也能遇到这样洒脱的老翁,倒是自己的人生境界和格局过于狭小了。

    一路人白舒与船家谈天说地,船家虽然不是什么经世鸿儒,但胜在阅历丰富,两人一番交谈下来,竟无甚间隙,谈笑风生。

    转眼水路已过半程,子夜十分,船家将船泊在岸边,众人借此机会小憩片刻。水岸两边影影绰绰,时不时传来乌啼虫鸣。夜深霜浓,天幕阴沉,整条水道之上只有零星几点可数的渔火。

    在虫鸣的衬托之下,更显四下一片静谧。

    白舒无心睡眠,望着眼前景色,心中想到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此刻不恰是“江枫渔火对愁眠”吗?

    白舒一边苦笑,一边感受着此刻这纯净的天地气息,正在这时,那个一直缩在船舱角落的少年忽然咳嗽了几声,他的声音干涩沙哑,竟似是风烛残年的老者。

    这时候白舒才注意到,原来这个瘦弱少年一直在咳嗽,只不过他都捂着嘴巴把咳声硬生生的堵在嗓子里面,这时候许是咳嗽的厉害,竟是没有忍住。

    白舒见此场景,心下有些不忍,便偷偷画了一道水符,用灵气托着将之一分为二,下面凝结成冰,上面的水落在冰杯之中。

    白舒此刻已有了辟谷的实力,似罗诗兰一般,就算是出远门,也不会准备水具,此刻白舒望着手中的冰杯,看着里面摇曳着的清水,下意识想到那一年自己和董色被困雪洞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白舒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没有任何过人的本领。两个人那时候也是没有水吃,只能靠着雪水相濡以沫般的求生。

    昔日种种磨难,此刻重新被白舒拿出来细细咀嚼,却尝出了丝丝甘甜,这都是两个人的珍贵回忆,一辈子抹不去的记忆。

    “若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好了...”白舒低头嘟囔了一句,那少年似乎听到白舒的声音,压着帽檐瞥了白舒一眼。

    白舒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动作,只是感叹一番,就把手中的水杯递了上去,他温和地对那少年道:“小兄弟想咳嗽就咳吧,不用顾忌我们一直忍着,来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此刻白舒温柔关切的模样,就如同他曾经对待萧雨柔一般,今天如果咳嗽的这个人是个女子,白舒不会再有任何一句关心。

    那少年犹豫了片刻,接过了冰杯,他伸手的一刻白舒看到他雪白一截皓腕和青葱如玉的手指。

    那玉指触碰到冰杯,似乎感觉不到冰杯的寒冷,反倒是他指侧划过白舒指尖时,不易察觉的颤了一颤。

    一瞬间白舒感觉到少年手指冰凉,竟似与冰杯一般无二。

    “谢谢。”那少年压着嗓子道谢,声音低沉沙哑,落在白舒耳中却隐隐有着几分熟悉的味道。

    白舒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是哪里熟悉,便开口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啊,这一趟要去干什么?”

    少年微微摇头,宽大的笠帽随之晃来晃去,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白舒正觉奇怪,就见那少年宽大的笠帽随着他摇头的动作,突如其来的在晚风之中坠下,白舒伸手去接他的笠帽,那少年也同时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抓帽子。

    两个人的手触在一起,少年的手冰凉刺骨,白舒的手温暖如春。

    两人的目光也随即交汇在了一处,当白舒看清楚那人的脸时,不禁彻底呆住了,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不可置信的长大了嘴巴,半晌才喊出那人的名字。

    “董色?”

第四百零九章 回家

    白舒之所以语气中带着疑问,是因为眼前这个董色和白舒认识的董色虽然极为相似,却又有很大的不同。此刻的董色消瘦到了一定的程度,皮包着骨头,衣服像两片薄薄的纸片贴在她的身上。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满脸憔悴倦容,整个人的肌肤苍白如同一张白纸,如果不是她那双灵动的眸子依旧柔若秋水,白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就是董色。

    最重要的是,曾经董色那如墨的青丝,此刻落满了白雪,白舒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董色已经白了头发,俨然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经历过最开始的慌乱之后,董色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她不着痕迹的抽出被白舒握在掌心的手,微笑着和白舒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白舒。”

    董色语气淡然,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在问候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可董色的声音却沙哑的厉害,没有了往日的清脆悦耳,却依旧能从沙哑之中,听出几分柔美。

    望着眼前风中碎絮一般的董色,白舒想去拉她的手,却不敢去做,生怕董色在自己的拉扯之下零落成泥碾作尘。白舒想问问董色为什么不愿意见自己,喉间却仿佛被一块石头塞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呆呆望着董色,像是要把董色揉碎在眼中。

    董色端起冰杯喝了一口水,打趣道:“就像是刚刚融化之后清甜的雪水,你是变了什么戏法儿,变出了这杯冰水?”

    董色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白舒,等待着白舒的回答,似乎她真的关心这水的来源,似乎她真的没有把自己和白舒之间的事情放在心上。

    董色还是那个董色,俏皮可爱,永远最懂白舒的心,不需要白舒说什么,董色就知道他心中的全部想法,包括看到这杯冰水,就能想到曾经两人依偎在山洞中,靠着雪水过活的过往。

    白舒依旧沉默无言,他幻想过无数次见到董色时的场景,这些幻想在无声无息间,从最开始的斑斓炫目,逐渐演变成最后面的苍白落寞。

    曾经白舒和董色相隔天涯,两心也无间隙,可这一刻白舒望着董色,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茫茫沧海,曾经的过往被汹涌的潮水吞没,一切早已改变。

    董色见白舒一言不发,只怔怔望着自己肩头的白雪出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过于骇人。董色手忙脚乱地捡起自己宽大的蓑帽,重新戴在头上压低了帽檐,将皑皑白雪和枯萎的容颜遮在帽下。

    董色的目光犹如一潭死水,眼泪却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我明明不想见到你,你为什么非要追上来...”董色低声抽泣,声音呜呜哑哑,就像是离散的风。

    泪珠落在董色的衣服上,浸出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痕迹,她心如死灰道:“如果今天我们没有见面,那我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你舍不得放不下,就算是病容也是清丽可人的女子,而不是现在这个连镜子都不敢照的丑八怪!”

    董色一番话足以让白舒动容,更让白舒动容的是,此刻董色所展现出来的孤独与绝望。

    董色想把自己最美的样子永远留存在白舒心

    中,这样就算是她死了,几十年之后甚至是百年之后,白舒还会对董色念念不忘,董色在白舒心里就永远是那个冰雪聪明、古灵精怪又美艳动人的女子。

    而此刻董色心里清楚,百年之后当白舒再想起自己的时候,那个粉面佳人早就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这副白纸一般的,令人作呕的面皮。

    想到这里,董色泪如雨下,她泣不成声道:“是你亲手毁了...咱们之间的回忆...”

    这一刻白舒站在董色面前,看着她的眼泪和衣衫,想到这些年面前这个女子对自己倾尽的一切,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把董色紧紧拥入怀中。董色在白舒的怀抱中,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开始剧烈的挣扎,两人所处的小舟,也跟着开始微微摇晃了起来。

    二人心中的江水随之沸腾。

    可白舒像是铁了心一般,不管董色如何挣扎,都死死地抱住她不放。董色重病已久,早就是风中残烛,不过挣扎了片刻,就脱力倒在了白舒的怀中。

    董色的蓑帽随之飘落在地,两人身挨着身,面贴着面,董色脸上的细微之处于白舒而言,都是清晰可见。

    此刻的董色白发苍苍,形容枯槁,形销骨立,早已不复当年的美丽动人。可白舒抱着她,就像是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所有对于董色的愧疚,都化作这一刻浓浓的情义,一种血脉相连割舍不断的深厚感情。

    白舒动情道:“我很庆幸自己还能找到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白舒说着紧紧把董色搂在怀里,同时白舒转身靠在船舱之上,把董色抱在怀里,让她蜷缩在自己的腿上。

    白舒轻轻的抚摸着董色如雪的长发,心下温柔,眼神更是鲜有的温柔。

    或许只有在面对董色的时候,白舒才不会沉默,不会犹豫,拥抱和亲吻,就像高山流水一般自然。

    白舒低声安慰着董色,将董色抱在怀里,白舒才感觉到董色身子的瘦弱,怀中女子,恰如枯骨,这个中的辛酸历程,恐怕只有董色一人知晓。

    就这样,董色哭着哭着在白舒的怀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董色依旧眉头紧锁,宛若白舒又如往昔一般,轻飘飘的离去,消逝在茫茫沧海之中,再也无迹可寻。

    ......

    傍晚的夕阳横亘在山涧,余晖闪动,在窗棂上透射出大小不一的温黄光点,也将董色苍白如雪的容颜染出了几分红晕,恍惚间她依旧是秀色可餐。紧贴在一起的修长睫毛在轻颤之下终于分离,董色眯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的打量着天际的晚霞。

    如梦似幻间,董色感受到身边环绕着的温度和柔软,也嗅到了花草的清香。

    “你醒了。”耳畔响起白舒和煦的嗓音,董色用力的扭过头去看向白舒,白舒已经换下了道袍,披散着长发,穿着农家寻常的粗布麻衣,正对着董色没心没肺的笑着。

    这一刻白舒给人的感觉不再是温润如玉,更不是道韵透体。这一刻白舒所展现出的状态,仅仅是质朴和平凡。

    董色忽然用手捂着嗓子干咳了几声,

    手掌拿开之后,掌心出染着几抹触目惊心的血红,与董色白皙如纸的肌肤相比较起来,显得格外的突兀。

    白舒连忙拿出手绢为董色擦净嘴角和掌心,只不过白舒擦的时候,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董色落得现在这个模样,白舒难辞其咎。只不过身体上的伤痛或可治愈,内心的疤痕却无法轻易抹去。

    董色低声询问:“这是哪里?”此刻她沙哑的嗓音就像是喉咙中堵着沙土。

    白舒连忙给董色递上一杯清水,边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董色喝水,边开口回答道:“这是我曾经的家,也是我们的家。”

    白舒这一趟本就想要回家看看,正好董色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好好休养,白舒便带董色回到了这个东洛边陲,不知名的小村子。

    董色曾经听白舒提起过他的家乡,可董色从来没有亲自来过这个地方。听闻白舒所言,董色神情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很快董色收敛了神情,开始仔细打量起了自己周围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不大的茅草屋子,屋内摆放非常简单,不过是床柜桌椅,织机和灶台。只不过屋内陈设都是一尘不染,反倒看起来没有什么烟火气息。白舒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面,呱呱坠地一直到长大成人,个中埋藏了白舒太多的回忆和心碎。

    严格来讲,这才是白舒真正意义上的家,简陋却难以令人忘怀。这一刻董色目光在屋子之中游走,心中莫名生出半分欢喜。因为在所有和白舒有关系的女子之中,董色是第一个跟着白舒回家的女人,而且很有可能是今生今世,唯一一个。

    董色压着嗓子道:“扶我出去走走。”当她声音压得很低时,嗓音虽然依旧浑浊,却不像之前那样撕裂般的刺耳难听。

    白舒此刻拗不过董色,只能顺着董色的意思,给董色披上一件大衣,扶着董色向门口走去。董色没走几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了脚步,歉然道:“你送我那件披风,我给弄丢了。”

    白舒愣了一下,心中微微一刻刺痛,却还是笑着释怀道:“没关系,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纪念了。”

    这一句话似乎和他对叶桃凌说的那句有些相似,叶桃凌还留着白舒写得那张字条,她也曾经在沧海中打捞过白舒的星陨。可白舒确确实实的,已经把叶桃凌摘下来送给自己的发簪,又亲手给她戴了回去。

    不管是白舒还是罗诗兰,都不再需要纪念,因为只有放下,此生才能有明天。

    董色略感差异,以她对白舒的了解,她以为白舒会痛心,至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反应不该如此平淡。因为董色还记得白舒将披风送给自己时,那珍而重之的模样,她更加知道,白舒对凌问儿,那割舍不断的感情。

    茅草屋门推开,日色西沉中,董色见到一个薄纱倚竹的温婉女子,那女子年龄和白舒相若,玉面粉唇,娇艳可人,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是已经有了身孕。

    董色怔怔地看着落日夕阳下这副绝美的画面,她下意识的问出口道:“她是谁?”

    白舒不假思索的回答,只有两个简单的字符:“冬儿!”

第四百一十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冬儿...”董色眉头微锁,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仿佛要把冬儿二字揉碎在口中。

    有一句白舒曾经在雪洞之中给董色说过的话,董色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我娘没死,我也许会和冬儿在一起。”

    董色只听白舒提起过一次冬儿,如果凌问儿没死,那冬儿就是白舒的归宿。这么长时间以来,董色也偶尔会想起那一晚白舒说起冬儿时的神情,但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能见到冬儿。

    这个倚着竹栏,娴静似月如素云一般的女子,就在落日夕阳下,面带羞涩,活生生的吐气如兰般的站在董色面前。这画面足可以称得上是活色生香,这一刻董色自惭形秽,她觉得冬儿比自己美千倍百倍。她无比痛恨为什么自己见到冬儿是是这般模样,她甚至不敢直视这个险些抢走自己男人的乡下女子。

    冬儿望着白舒二人,脸颊微红,如同染上一片日初时山间最早升起的云霞。她的双耳也害羞般的烧了起来,她轻轻唤道:“舒哥儿,你们起来了!”

    董色脸色有些难看,幸好在病态苍白的掩映之下,不是那么的明显。她只是听冬儿称呼白舒的方式有些特别,那是董色不曾听闻过的白舒的小名儿。

    那一句“舒哥儿”叫得是如此的自然和亲密无间,冬儿的语气又是羞涩到风情万种,那清泉一般的嗓音便如同早春三月的杏花微雨,沾衣欲湿却爱煞,爱煞却又无法从细雨中抽身。

    董色忽然紧紧的闭起嘴巴,此刻她宁愿自己是瞎子,是哑巴。

    白舒笑着和冬儿打了个招呼道:“我夫人近日身子疲乏,一觉就睡到晚间,我早就起来了。”

    正说话间,冬儿身后的屋子里面走出一人,手里拿着一面毯子,皮肤黝黑,身形魁梧,他见到白舒之后灿烂一笑道:“舒哥儿,嫂子休息的怎么样?”他边说边把毯子披在冬儿的肩上,手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冬儿柔软的腰肢。

    冬儿顺势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发丝在男人臂弯处开出一朵柔若的小花。冬儿笑得更加羞涩了,微微隆起的小腹让冬儿身上闪动着母性的光辉。

    白舒笑得很自然,他也搂住身旁的董色,回应道:“还是家里的床睡着舒服。”

    此情此景,就像是两对关系不错的年轻夫妇互相问候,再寻常不过的画面。

    白舒与冬儿二人又寒暄了几句,那男人一直念叨着早春入夜寒气颇重,把冬儿扶进了屋子。至此日色将近,董色终于开始看不清白舒的面容,周围也再也没有了旁人。只有零星几声犬吠,装点着落寞星空下无边的夜色。

    董色看不清白舒的面容,白舒自然也就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夜色是此刻赋予董色最好的一层遮羞布。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尽管白舒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是她的妻子,可董色心里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且不说她与白舒那无法挽回的爱情,单看董色此时此刻的样子,她只是觉得自己在给白舒丢脸,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美貌,现在却成了最腐蚀人心的一记毒药。

    董色的眼角在暮色中划

    过一滴清泪,她想到了叶桃凌的容貌,唇红齿白,眉目含黛,那五官俊秀得就像用工笔画一笔一划雕琢出来一般。吹弹可破的肌肤光洁胜雪,青丝如墨浸染了一整个碧落山的灵气。更不要提叶桃主红衣如火,那风华绝代的气质。

    董色心下惨然,不禁想到哪怕是自己容貌的巅峰时期,也是比不过叶桃凌的,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做到能让白舒毫无察觉。

    白舒下意识的用双手捧起董色的小脸,董色面颊冰凉,泪珠却是滚烫。这一刻白舒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又刺激到了董色,连忙轻声询问道:“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董色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下意识想要推开白舒。这一刻董色的心间重重迷雾,白舒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董色的心,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董色是如此的遥远,面前这个女子于自己而言是那么的陌生。

    白舒心里清楚,一切都已经改变,破镜终是难以重圆。哪怕白舒带董色回家,跟别人说董色是自己的妻子。他能骗过冬儿,能骗过旁人,却难以骗过董色,骗过自己。

    夜色中的村庄晚风温柔,吹走人心头的余温,也能吹干人眼角的泪花。

    白舒没有继续安慰董色,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此刻两人的关系,甚至不如白舒当年带董色骑马离开兰溪古镇时亲密,那时候董色就缩在白舒的怀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晚。

    董色哭得累了,也就不再掉眼泪,她只是蹲在地上用手死死捂着胸口。从白舒的角度,他只能看到董色干瘦的脊背,和枯黄的头发。

    白舒平静开口询问道:“很久之前,我就没办法通过结脉血咒感受到你的存在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董色沉默片刻,微微摇头,她问白舒道:“那你发现感受不到我了,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这回轮到白舒沉默了,那个时候他还在陆静修给他虚构的乌渠之中,再之后白舒一直在为了叶桃凌奔波,他不知道如何回应董色这个问题。

    他更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董色。

    董色见白舒没有回应,心中已经猜到了答案。她心里其实不怪白舒,她反而有些瞧不起自己。毕竟当初是董色自己选择离开,她做好了孤独死去的准备,却没有办法承担孤独死去的孤独,没有办法放下偷心的坏人。

    如果董色是白舒的话,有叶桃凌这样的人相伴左右,她也难保自己不会对这样的绝代佳人动心。如果当初董色没有离开,如果白舒没有见到叶桃凌,那这一切,这结局,会不会被改写?

    董色自嘲一笑道:“没关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卑微和人性,在这一瞬间竟被放大到如此清晰。此刻白舒所为就如同秋日画扇,不论他再怎么努力,也再回不到初见之时。

    白舒抿了抿苦涩的嘴唇,还是说道:“不管怎么说,后面的这段时光,请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白舒初感天地,对大多数气息都有所体悟。他能看得

    出来,董色身上满是死气,再没有了一丝生机,可能下一刻,董色就会彻底香消玉殒。白舒能做的,也仅仅是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陪在董色的身边。

    面对白舒的承诺,董色没有感动,也没有明着拒绝,她只是淡然道:“顺其自然吧,最后这段时间,我只想随便走走看看,或许会乘船出海。你还是去忙你的事情比较好。”

    白舒心头一番话有些难以开口,他沉吟片刻,还是提议道:“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的师父,在他那里住一段时间,你觉得如何?”

    董色松开捂住胸口的手,扶着门框缓缓起身,缓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问道:“要去见萧半山吗?他帮不了我,太虚也不应该帮我这样一个外人。”

    白舒扶着董色往屋子里面走,解释道:“是我另外一个师父,我真心实意认可的师父,他住在大华的帝都陵武城,有一个叫做忘月水榭的临水居,春夏二季正赏荷花,也是个让人忘却烦恼的好地方。”

    白舒不遗余力的给董色介绍着陆静修的居所,陆静修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岐方仙祖,有他在,白舒不敢保证能治好董色的病,但至少能让董色继续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可如果董色真的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去往茫茫大海之上,那就真的是覆水难收了。

    董色回到屋子里面坐下,面对白舒的提议,丝毫没有动心的模样,只是怔怔出神般地望着屋内昏暗的角落,思绪似乎已经飘向了茫茫大海。

    白舒怕自己所言过多,惹董色心烦,见董色没什么兴趣,也就不再继续劝说,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带着董色回陵武城,或者想个办法,通知陆静修来找自己。

    当下白舒不再多言,趁着这个难得的时间,静静打量着董色,因为白舒心里清楚,或许董色能陪着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说不定多看一眼,就少一眼。

    董色跪坐在床上,双脚斜着露在外面,洁白的雪袜颇为宽松,让她看上去不至于那样瘦骨嶙峋。白舒注意到董色下意识在缩着脚,有些畏寒的迹象。白舒也顾不得此刻的不合时宜,他用手捉住董色一双小脚,握在手心里摸了一把。隔着雪袜白舒都能感觉到董色双脚的冰凉。

    董色被白舒握住小脚,刹那间羞红了脸,动弹不得。

    白舒用双手给董色搓了搓脚心,又拿过一床厚厚的被子给董色盖上,这才急匆匆的拎着水桶出门。不多时白舒拎着水桶回来,衣袖被河水浸湿,裤脚也沾了一层露水。这模样反倒看得董色有几分心疼,又隐隐带着感动,她猜到白舒想要做什么,这是一种久违的,心有灵犀的感觉。

    白舒熟练的生火烧水,又趁着水开的功夫对董色柔声安慰道:“稍等片刻,我给你烧点水,你泡个脚再休息。”

    其实对于女人来说,甜言蜜语固然重要,但远远不如实际行动来得更有力量,更能让人放心,让人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把自己交付出去。

    或许对于白舒而言,最好的做法就是闭上嘴巴,多为董色做些事情,就像他为叶桃凌所付出的一样。

第四百零七章 错过

    剑宗之上的山路寂然无人,如同烟火谢幕之后的落寞夜空。可白舒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花眼,他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娇弱的身影,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眸子白舒魂牵梦萦日思夜念,断不能认错,那是董色的秋瞳。可董色为什么会来东洛找自己呢?她又为什么明明来了,又不与自己相见?她是否看到了自己和叶桃凌亲密无间的画面?

    一瞬间白舒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失魂落魄的走在剑宗的山路上,苦苦寻觅着那道黑色的倩影,只可惜一番苦寻之下,毫无所获。再回想那一刻与董色的对视,她的目光之中除了慌乱,却看不出其他多余的情绪...

    白舒再没有见任何人,只是默不作声的离开了剑宗。

    之后的半个月白舒将剑宗翻了个底朝天,都再没有找到任何董色的影子。白舒心中慌乱的感觉愈盛,不管是什么,你曾经拥有的时候能做到面对任何变故都泰然处之,而当有一天你要失去的时候,又会竭尽所能的去挽回。

    白舒此刻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他似乎是要失去董色了。一年多的光景,不能使沧海变成桑田,却足以改变人世间的很多事情。

    心乱如麻的白舒在苦苦寻觅之下,最终还是没能见到董色,可他却隐隐体会到了当年罗诗兰满天下寻找白访云时那种焦急和迫切的心情,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绝望。

    更何况白舒只是找了剑宗这一亩三分地,而罗诗兰漫游寻觅的却是整个天下。

    又一月后,燕南边境的蓝溪古镇之外,疾驰而来一匹骏马。

    白衣墨发的少年翻身下马,将马儿寄养安放。

    少年人自是白舒,容貌略显稚嫩,可整个人的气度已经和几年之前有了天壤之别。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一种名士风采,显然是道骨已成。

    白舒眼前的蓝溪古镇和往昔比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落满了积雪,人影稀疏。直到今日白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兰溪全身被雨雪打湿,饥寒交加又狼狈不堪的样子。白舒更记得那一刻他失去凌问儿之后,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的迷茫和恐惧。

    光阴飞逝,故地重游,凌问儿离去带给白舒的悲痛逐渐淡去,如今白舒又是一身惊世的修为,天下之大几乎任白舒驰骋。那种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最后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片唏嘘。

    走过冷清的街道,穿过星散的人群,白舒沿着雪路漫游,不知不觉来到了兰溪古寺。

    寺前寒梅依旧,暗香阵阵,沁人心脾。有梅有雪的所在,才称得上是真精神。

    穿过梅花,来到古寺门口,那被风雪浸染的牌匾已经不见,朱漆大门斑驳破损,门前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竟似是荒废了多时。

    白舒略感吃惊,旋即却又释然,既然董色躲着不愿意与自己想见,那么就算自己真的回到兰溪寺,想见到董色,也不过是徒然

    白舒微微叹气,声音淹没在梅花雪语之间,他推门,古刹的门户却紧锁。白舒心下不禁疑问,渡空大师和月称师兄莫不是被澄湖寺寻到,舍了这古寺逃命去了?

    就算是二人离去,寺中的其他僧人也该留下才是,怎么会成了人去楼空之景?

    白舒纵身一跃,攀上古寺的围墙,围墙之内积雪如盖,早就看不出原本曲径通幽的任何痕迹。

    白舒蹙着眉跳进了院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厚重的积雪,才到中庭那颗玉兰树下,白舒的鞋袜就已经被雪水打湿了。

    庭院之中寂然无声,远处正殿偏殿之内不掌灯火,都是一片幽暗和深邃,白舒此刻故地重游,不像是回到了曾经那个温暖熟悉的寺院,更像是不知深浅地一脚踏进了某处失落已经的遗迹旧址。

    白舒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白舒蹲下身去在雪中翻找着什么。很快积雪被白舒清理开来,他看到了兰溪寺内满地森森然的白骨。

    与其说是白骨,不如说是已经腐烂了大半的死人,兰溪一地终年积雪,气温捉摸不定,白舒也难以判断,眼前这些尸骨究竟被大雪掩埋了多久。

    但通过这些尸骨身上的僧衣不难判断,死者尽数都是兰溪寺内的僧人。

    白舒眉头紧锁,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昔日给自己留下诸多温馨回忆的古刹,故地重游之下竟变成了这人间的一处修罗地狱。

    此刻积雪中掩埋的尸骨和白舒头顶那大片雪白色的玉兰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古刹之内一片寂然,鬼气森森。

    白舒默不作声的往里行去,路过偏殿的时候,望着殿内那片昏暗,竟在刹那间精神有些恍惚。仿佛那日雪后场景重现,里面应该有一个长发垂肩,**着双脚的女子,正虔诚的跪在佛前。

    她的可爱和灵动,刁蛮和柔弱,往事历历在目般的浮现在白舒眼前,他心下一柔,竟忘了这古寺中满地的骸骨,鬼气森森的气氛,也转眼如涟漪般散开了去。

    白舒无数次幻想过在这个偏殿之中和董色重逢,可当他真的如约来见董色,踏入这偏殿之时,他才发现,殿内落满了灰尘,昔日供奉在高堂之中的真佛和菩萨,此刻都歪歪斜斜的倾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梦境和现实重叠,幻想在顷刻之间破灭,白舒心下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穿过偏殿来到小院之中,玉兰依旧,院中那口水缸之中游曳着的锦鲤却不知所踪。四下厢房的门半掩着,没有丝毫生气。

    白舒独立于雪墙之下,凝眸痴望了许久。末了白舒幽幽一叹,化指为剑在墙壁之上留下一行小字。他写的是潇洒俊逸的行书,内容却是一句“情不逢时恨此生,何事长向别离中?”

    笔墨洒尽,雪墙之上已留下了深深的剑痕,这不仅仅是他和董色感情的写照,更是白访云和凌问儿的宿命。两代人的情缘皆因兰溪而起,却又无可奈

    何的随世事而落。

    金风玉露不过是一场虚妄,或许一辈子都不遇到那个令你抱憾终生的人,才是人世间最美的相逢。

    哪怕是寻眉那样的女子,哪怕是在梦里白舒遇到过了,也不过就是遗憾罢了。

    这一刻白舒有些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去寻找董色,他更加没有脸面去面对叶桃凌,没有办法去考虑太虚的事情。白舒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却分明做了和张无忌一样的事情。

    正在白舒心灰意冷间,他无意中瞥见厢房屋檐下的雪面之上,有着一行浅浅的脚印,若不是屋檐下不易积雪,恐怕这脚印早就被新雪给盖住了。

    白舒凑上前去仔细察看,那脚印虽浅,却还是能通过痕迹判断出脚印主人娇柔的身形。以兰溪寺的情况来看,应是久无人迹,可这脚印却明显是新痕。这世上来兰溪会来这偏殿小院儿的人,除了白舒,恐怕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连日苦苦搜寻之下,白舒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早就卸了大半,此刻见到这一行浅浅的脚印,不知怎得,白舒又重新激动起来,他下意识的高喊道:“董色,你在这里吗?”

    白舒的声音震动天地,顺着寺内院墙一直传了很远,甚至隐隐在山脉间形成了回响。

    只可惜余音散去,古寺内还是一片寂然。白舒又接着去了正殿,去了昔日众人用斋的斋房,老僧打坐的禅房,还有雪鹭戏雪的冬湖。

    整个兰溪寺内都被皑皑白雪覆盖,再也寻不到董色的任何一点踪迹。

    这一刻白舒没有想见到董色之后如何给董色解释自己和叶桃凌的事情,也不想这一年多时间内两人都经历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很想见到董色,仅此而已。

    转瞬日色已然西沉,白舒没有在兰溪寺过夜的打算,他同进来时一样,如法炮制跃出了寺院,失魂落魄的往山下行去。

    进了镇子,白舒随意寻了一家客栈,准备借酒浇愁一番。白舒并没有注意到邻桌背对着自己的客人是个身形瘦小,头发枯黄,整个人显得干巴巴的女子。

    这背影再陌生不过,白舒未作他想,走上前去,背对着那个身影坐下,至此二人背贴着背,谁也看不到对方的容貌,只是极有默契的,一言不发享用着自己的晚宴。

    那人的晚饭是黄粱米粥,粟少汤多,她却吃得津津有味。白舒的晚饭却只有烈酒,徒自喝上两口,又痴坐半响。

    期间白舒偶尔说两句话,也不过是招呼小二添酒,他却从没想着回头看上一眼。

    而白舒身后那女子碗中米粥早就喝完,却极有耐心地坐在桌旁未动,似乎是在等人,又似乎是有别的心思。

    一直等到白舒喝得烂醉如泥,被店家扶上楼就寝,那女子在颤巍巍地站起来,如同一朵风中凋零的小黄花儿。

    夜色已深,她结过账后就推门离开了客栈,片刻间隐没在了风雪之中。

第四百零八章 夜泊

    白舒在兰溪又是几日,却丝毫不见董色留下的任何痕迹。她仿若凭空出现在寺内雪道,留下一行深浅足迹在白舒心头,又凭空消失不见,散若云霞。

    白舒晓得董色的厉害,昔日魔宗中玩世不恭的小公主,若真铁了心避开白舒不见,任白舒想尽办法,也都是徒劳无功。倒不如请陆静修为自己卜上一卦,或进个未荒废的古刹和道观,请上一炷香火,求佛拜神了。

    当下白舒在兰溪采买了香烛纸钱,兜转一遭往当年自己父母初见时的雪林行去。雪林周遭已无人迹,四下一片静谧,只偶尔积雪滑落松叶的窸窣声响。

    深林之中的寒潭被积雪众星捧月般的环在中央,丝丝寒气渺如烟雾,凝而不散。白舒还未走近,就远远地站住了脚步。心下不禁怅然,想到这深林寒潭与世隔绝,自己竟是又几分不忍打扰,更多的则是即将面对凌问儿时那份近亲情怯。

    自古青山埋忠骨,可怜雪林葬红颜。这世上也只有这般所在,才配得上凌问儿玉骨冰肌的身子和冰清玉洁的心吧。

    白舒蹚着过膝的深雪,来到寒潭近前。此处温度低了不少,不过白舒护体灵力早就浸透四肢百骸,倒不觉得如何寒冷。白舒站在谭边凝望了一晌,只见谭波如镜,冰洁素雅。见此场景,白舒心中情绪逐渐平稳。他这才默不作声地摆开各种祭品,燃起香烛,焚烧纸钱,又痴痴望着火光,似有心事一般,久久出神。

    “不孝子白舒,来看您了。”火光摇曳之中,白舒双膝重重跪在谭边。

    这是白舒送别凌问儿之后第一次回来祭奠,白访云死后尚有灵位受白家和太虚的香火,凌问儿去后真就如同涟漪散尽,一点痕迹也没能留下来。白舒也不是没想过给凌问儿塑碑立位,更不是没想过要早些回来看她。只不过仙子一般的人物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也应似朝云无觅处,白舒不想拘于俗礼。

    而不曾来看望她,却是因为白舒连日奔忙,真就是抽不出身来。他本想着这次来兰溪接董色,二人在一起来寒潭祭拜,也叫自己娘亲看看自家未过门的儿媳。谁曾想这一去一访拖沓了如此之久,真来看望她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白舒跪在雪地之中,只觉得双膝被冻得麻木无感,望着眼前飘散成烟的纸钱银宝,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的颠沛流离,白舒情绪涌动,双目垂泪道:“娘您放心,孩儿近来一切都好,我把您当年走过的路都重新走了一遍,我见到了苗厉叔父,也见到了观主和宗主...”

    “您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地想您!我有多么地想您!”白舒话至此处,情亦至真,两行清泪洒在白雪之上,灼成斑点。

    白舒与凌问儿朝夕相处的画面,往日的种种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凌问儿生前白舒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但这并不代表白舒性格中没有那份常人身上的软弱。他的软弱可以暴露给敌人、朋友和爱人,却从来没有让凌问儿知晓过。

    此刻二人天人永隔,叫她知晓,也无妨碍了。

    白舒哭过一刻,又拣了

    些这两年间重要的事情,隐去了其中的凶险而凌问儿说了一遍。末了白舒才加了一句道:“我还想让您知道,我已经不恨他了!”

    燕洛交界的水路之上,泊着一条不起眼的柳叶筏,雪蓬之下是船家和船客二人。

    天色将晚,暮空之上阴云压得很低,似乎是在酝酿着雨雪。

    那船客戴着个宽大的笠帽,遮挡住了自己的面容,双手缩在袖子里面,靠着船篷对船家说道:“老先生,我出钱把您这小船包下,咱们即刻出发吧,莫等得天气变坏,水路也难行。”

    船家远远望了岸上道路深处一眼,不慌不忙道:“您有所不知了,我这船儿三天才跑一趟,从此处走水路入东洛的,只我这一条船儿,多等片刻,说不准就又有客人登船。”

    那船家朴实笑道:“非是小老儿想多做这一位船客的生意,只是不想有人急着赶路,却寻不到船了。”

    那船客还要再说什么,可见船夫质朴的面容,那一番话终究还是咽进了肚子里。

    夜幕初上,船家解开船尾束绳,招呼了船客一声就要行船。船未离岸,船家却见远处雪林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一人,这人穿了一身湿了大半的青灰色道袍,脑后墨发被黄色符纸束起,道韵贯体,却难掩形容落寞,正是祭拜完凌问儿之后,准备回家看看的白舒。

    船家泊船一刻,引白舒上船落座。白舒进入船舱之后微一打量,只见一个带着笠帽锁在墙角的瘦弱少年,白舒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兴致,只付了船费,也一言不发的靠在船舱之上,低头想着心事。

    船客沉闷,船家却是个活络的性格,他一边撑船奋进,一边和白舒攀谈起来,问道:“小哥这一趟是去做什么,可是回家乡省亲?”

    白舒惨然一笑,直言不讳道:“家中只余下我一人,世上再无亲人。”

    船家闻听此言,爽朗的笑道:“老朽我也是举目无亲,可在这水上行船,山川河流相伴,却不觉有甚无趣呢?”

    白舒下意识的抬头望向船家,只见船家灰发云眉,独立船头双手撑着长蒿,双颊之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丝毫不见艰难苦恨之色。

    这让白舒不禁想起前人所言,当下心中大感安慰,对船家说道:“渔樵于江诸,侣鱼虾友麋鹿,亦人生乐事,还是老先生看得开啊。”

    船家闻言,转过头来望着白舒,和煦的笑道:“小哥儿所言极是,且把这一趟水路,看做是人生旅程中的一途,若有杯酒作伴,便更好了。”

    白舒心中阴霾略扫,没想到行一段水路也能遇到这样洒脱的老翁,倒是自己的人生境界和格局过于狭小了。

    一路人白舒与船家谈天说地,船家虽然不是什么经世鸿儒,但胜在阅历丰富,两人一番交谈下来,竟无甚间隙,谈笑风生。

    转眼水路已过半程,子夜十分,船家将船泊在岸边,众人借此机会小憩片刻。水岸两边影影绰绰,时不时传来乌啼虫鸣。夜深霜浓,天幕阴沉,整条水道之上只有零星几点可数的渔火。

    在虫鸣的衬托之下,更显四下一片静谧。

    白舒无心睡眠,望着眼前景色,心中想到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此刻不恰是“江枫渔火对愁眠”吗?

    白舒一边苦笑,一边感受着此刻这纯净的天地气息,正在这时,那个一直缩在船舱角落的少年忽然咳嗽了几声,他的声音干涩沙哑,竟似是风烛残年的老者。

    这时候白舒才注意到,原来这个瘦弱少年一直在咳嗽,只不过他都捂着嘴巴把咳声硬生生的堵在嗓子里面,这时候许是咳嗽的厉害,竟是没有忍住。

    白舒见此场景,心下有些不忍,便偷偷画了一道水符,用灵气托着将之一分为二,下面凝结成冰,上面的水落在冰杯之中。

    白舒此刻已有了辟谷的实力,似罗诗兰一般,就算是出远门,也不会准备水具,此刻白舒望着手中的冰杯,看着里面摇曳着的清水,下意识想到那一年自己和董色被困雪洞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白舒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没有任何过人的本领。两个人那时候也是没有水吃,只能靠着雪水相濡以沫般的求生。

    昔日种种磨难,此刻重新被白舒拿出来细细咀嚼,却尝出了丝丝甘甜,这都是两个人的珍贵回忆,一辈子抹不去的记忆。

    “若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好了...”白舒低头嘟囔了一句,那少年似乎听到白舒的声音,压着帽檐瞥了白舒一眼。

    白舒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动作,只是感叹一番,就把手中的水杯递了上去,他温和地对那少年道:“小兄弟想咳嗽就咳吧,不用顾忌我们一直忍着,来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此刻白舒温柔关切的模样,就如同他曾经对待萧雨柔一般,今天如果咳嗽的这个人是个女子,白舒不会再有任何一句关心。

    那少年犹豫了片刻,接过了冰杯,他伸手的一刻白舒看到他雪白一截皓腕和青葱如玉的手指。

    那玉指触碰到冰杯,似乎感觉不到冰杯的寒冷,反倒是他指侧划过白舒指尖时,不易察觉的颤了一颤。

    一瞬间白舒感觉到少年手指冰凉,竟似与冰杯一般无二。

    “谢谢。”那少年压着嗓子道谢,声音低沉沙哑,落在白舒耳中却隐隐有着几分熟悉的味道。

    白舒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是哪里熟悉,便开口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啊,这一趟要去干什么?”

    少年微微摇头,宽大的笠帽随之晃来晃去,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白舒正觉奇怪,就见那少年宽大的笠帽随着他摇头的动作,突如其来的在晚风之中坠下,白舒伸手去接他的笠帽,那少年也同时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抓帽子。

    两个人的手触在一起,少年的手冰凉刺骨,白舒的手温暖如春。

    两人的目光也随即交汇在了一处,当白舒看清楚那人的脸时,不禁彻底呆住了,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不可置信的长大了嘴巴,半晌才喊出那人的名字。

    “董色?”

第四百零九章 回家

    白舒之所以语气中带着疑问,是因为眼前这个董色和白舒认识的董色虽然极为相似,却又有很大的不同。此刻的董色消瘦到了一定的程度,皮包着骨头,衣服像两片薄薄的纸片贴在她的身上。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满脸憔悴倦容,整个人的肌肤苍白如同一张白纸,如果不是她那双灵动的眸子依旧柔若秋水,白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就是董色。

    最重要的是,曾经董色那如墨的青丝,此刻落满了白雪,白舒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董色已经白了头发,俨然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经历过最开始的慌乱之后,董色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她不着痕迹的抽出被白舒握在掌心的手,微笑着和白舒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白舒。”

    董色语气淡然,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在问候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可董色的声音却沙哑的厉害,没有了往日的清脆悦耳,却依旧能从沙哑之中,听出几分柔美。

    望着眼前风中碎絮一般的董色,白舒想去拉她的手,却不敢去做,生怕董色在自己的拉扯之下零落成泥碾作尘。白舒想问问董色为什么不愿意见自己,喉间却仿佛被一块石头塞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呆呆望着董色,像是要把董色揉碎在眼中。

    董色端起冰杯喝了一口水,打趣道:“就像是刚刚融化之后清甜的雪水,你是变了什么戏法儿,变出了这杯冰水?”

    董色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白舒,等待着白舒的回答,似乎她真的关心这水的来源,似乎她真的没有把自己和白舒之间的事情放在心上。

    董色还是那个董色,俏皮可爱,永远最懂白舒的心,不需要白舒说什么,董色就知道他心中的全部想法,包括看到这杯冰水,就能想到曾经两人依偎在山洞中,靠着雪水过活的过往。

    白舒依旧沉默无言,他幻想过无数次见到董色时的场景,这些幻想在无声无息间,从最开始的斑斓炫目,逐渐演变成最后面的苍白落寞。

    曾经白舒和董色相隔天涯,两心也无间隙,可这一刻白舒望着董色,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茫茫沧海,曾经的过往被汹涌的潮水吞没,一切早已改变。

    董色见白舒一言不发,只怔怔望着自己肩头的白雪出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过于骇人。董色手忙脚乱地捡起自己宽大的蓑帽,重新戴在头上压低了帽檐,将皑皑白雪和枯萎的容颜遮在帽下。

    董色的目光犹如一潭死水,眼泪却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我明明不想见到你,你为什么非要追上来...”董色低声抽泣,声音呜呜哑哑,就像是离散的风。

    泪珠落在董色的衣服上,浸出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痕迹,她心如死灰道:“如果今天我们没有见面,那我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你舍不得放不下,就算是病容也是清丽可人的女子,而不是现在这个连镜子都不敢照的丑八怪!”

    董色一番话足以让白舒动容,更让白舒动容的是,此刻董色所展现出来的孤独与绝望。

    董色想把自己最美的样子永远留存在白舒心

    中,这样就算是她死了,几十年之后甚至是百年之后,白舒还会对董色念念不忘,董色在白舒心里就永远是那个冰雪聪明、古灵精怪又美艳动人的女子。

    而此刻董色心里清楚,百年之后当白舒再想起自己的时候,那个粉面佳人早就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这副白纸一般的,令人作呕的面皮。

    想到这里,董色泪如雨下,她泣不成声道:“是你亲手毁了...咱们之间的回忆...”

    这一刻白舒站在董色面前,看着她的眼泪和衣衫,想到这些年面前这个女子对自己倾尽的一切,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把董色紧紧拥入怀中。董色在白舒的怀抱中,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开始剧烈的挣扎,两人所处的小舟,也跟着开始微微摇晃了起来。

    二人心中的江水随之沸腾。

    可白舒像是铁了心一般,不管董色如何挣扎,都死死地抱住她不放。董色重病已久,早就是风中残烛,不过挣扎了片刻,就脱力倒在了白舒的怀中。

    董色的蓑帽随之飘落在地,两人身挨着身,面贴着面,董色脸上的细微之处于白舒而言,都是清晰可见。

    此刻的董色白发苍苍,形容枯槁,形销骨立,早已不复当年的美丽动人。可白舒抱着她,就像是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所有对于董色的愧疚,都化作这一刻浓浓的情义,一种血脉相连割舍不断的深厚感情。

    白舒动情道:“我很庆幸自己还能找到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白舒说着紧紧把董色搂在怀里,同时白舒转身靠在船舱之上,把董色抱在怀里,让她蜷缩在自己的腿上。

    白舒轻轻的抚摸着董色如雪的长发,心下温柔,眼神更是鲜有的温柔。

    或许只有在面对董色的时候,白舒才不会沉默,不会犹豫,拥抱和亲吻,就像高山流水一般自然。

    白舒低声安慰着董色,将董色抱在怀里,白舒才感觉到董色身子的瘦弱,怀中女子,恰如枯骨,这个中的辛酸历程,恐怕只有董色一人知晓。

    就这样,董色哭着哭着在白舒的怀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董色依旧眉头紧锁,宛若白舒又如往昔一般,轻飘飘的离去,消逝在茫茫沧海之中,再也无迹可寻。

    ......

    傍晚的夕阳横亘在山涧,余晖闪动,在窗棂上透射出大小不一的温黄光点,也将董色苍白如雪的容颜染出了几分红晕,恍惚间她依旧是秀色可餐。紧贴在一起的修长睫毛在轻颤之下终于分离,董色眯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的打量着天际的晚霞。

    如梦似幻间,董色感受到身边环绕着的温度和柔软,也嗅到了花草的清香。

    “你醒了。”耳畔响起白舒和煦的嗓音,董色用力的扭过头去看向白舒,白舒已经换下了道袍,披散着长发,穿着农家寻常的粗布麻衣,正对着董色没心没肺的笑着。

    这一刻白舒给人的感觉不再是温润如玉,更不是道韵透体。这一刻白舒所展现出的状态,仅仅是质朴和平凡。

    董色忽然用手捂着嗓子干咳了几声,

    手掌拿开之后,掌心出染着几抹触目惊心的血红,与董色白皙如纸的肌肤相比较起来,显得格外的突兀。

    白舒连忙拿出手绢为董色擦净嘴角和掌心,只不过白舒擦的时候,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董色落得现在这个模样,白舒难辞其咎。只不过身体上的伤痛或可治愈,内心的疤痕却无法轻易抹去。

    董色低声询问:“这是哪里?”此刻她沙哑的嗓音就像是喉咙中堵着沙土。

    白舒连忙给董色递上一杯清水,边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董色喝水,边开口回答道:“这是我曾经的家,也是我们的家。”

    白舒这一趟本就想要回家看看,正好董色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好好休养,白舒便带董色回到了这个东洛边陲,不知名的小村子。

    董色曾经听白舒提起过他的家乡,可董色从来没有亲自来过这个地方。听闻白舒所言,董色神情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很快董色收敛了神情,开始仔细打量起了自己周围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不大的茅草屋子,屋内摆放非常简单,不过是床柜桌椅,织机和灶台。只不过屋内陈设都是一尘不染,反倒看起来没有什么烟火气息。白舒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面,呱呱坠地一直到长大成人,个中埋藏了白舒太多的回忆和心碎。

    严格来讲,这才是白舒真正意义上的家,简陋却难以令人忘怀。这一刻董色目光在屋子之中游走,心中莫名生出半分欢喜。因为在所有和白舒有关系的女子之中,董色是第一个跟着白舒回家的女人,而且很有可能是今生今世,唯一一个。

    董色压着嗓子道:“扶我出去走走。”当她声音压得很低时,嗓音虽然依旧浑浊,却不像之前那样撕裂般的刺耳难听。

    白舒此刻拗不过董色,只能顺着董色的意思,给董色披上一件大衣,扶着董色向门口走去。董色没走几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了脚步,歉然道:“你送我那件披风,我给弄丢了。”

    白舒愣了一下,心中微微一刻刺痛,却还是笑着释怀道:“没关系,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纪念了。”

    这一句话似乎和他对叶桃凌说的那句有些相似,叶桃凌还留着白舒写得那张字条,她也曾经在沧海中打捞过白舒的星陨。可白舒确确实实的,已经把叶桃凌摘下来送给自己的发簪,又亲手给她戴了回去。

    不管是白舒还是罗诗兰,都不再需要纪念,因为只有放下,此生才能有明天。

    董色略感差异,以她对白舒的了解,她以为白舒会痛心,至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反应不该如此平淡。因为董色还记得白舒将披风送给自己时,那珍而重之的模样,她更加知道,白舒对凌问儿,那割舍不断的感情。

    茅草屋门推开,日色西沉中,董色见到一个薄纱倚竹的温婉女子,那女子年龄和白舒相若,玉面粉唇,娇艳可人,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是已经有了身孕。

    董色怔怔地看着落日夕阳下这副绝美的画面,她下意识的问出口道:“她是谁?”

    白舒不假思索的回答,只有两个简单的字符:“冬儿!”

第四百一十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冬儿...”董色眉头微锁,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仿佛要把冬儿二字揉碎在口中。

    有一句白舒曾经在雪洞之中给董色说过的话,董色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我娘没死,我也许会和冬儿在一起。”

    董色只听白舒提起过一次冬儿,如果凌问儿没死,那冬儿就是白舒的归宿。这么长时间以来,董色也偶尔会想起那一晚白舒说起冬儿时的神情,但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能见到冬儿。

    这个倚着竹栏,娴静似月如素云一般的女子,就在落日夕阳下,面带羞涩,活生生的吐气如兰般的站在董色面前。这画面足可以称得上是活色生香,这一刻董色自惭形秽,她觉得冬儿比自己美千倍百倍。她无比痛恨为什么自己见到冬儿是是这般模样,她甚至不敢直视这个险些抢走自己男人的乡下女子。

    冬儿望着白舒二人,脸颊微红,如同染上一片日初时山间最早升起的云霞。她的双耳也害羞般的烧了起来,她轻轻唤道:“舒哥儿,你们起来了!”

    董色脸色有些难看,幸好在病态苍白的掩映之下,不是那么的明显。她只是听冬儿称呼白舒的方式有些特别,那是董色不曾听闻过的白舒的小名儿。

    那一句“舒哥儿”叫得是如此的自然和亲密无间,冬儿的语气又是羞涩到风情万种,那清泉一般的嗓音便如同早春三月的杏花微雨,沾衣欲湿却爱煞,爱煞却又无法从细雨中抽身。

    董色忽然紧紧的闭起嘴巴,此刻她宁愿自己是瞎子,是哑巴。

    白舒笑着和冬儿打了个招呼道:“我夫人近日身子疲乏,一觉就睡到晚间,我早就起来了。”

    正说话间,冬儿身后的屋子里面走出一人,手里拿着一面毯子,皮肤黝黑,身形魁梧,他见到白舒之后灿烂一笑道:“舒哥儿,嫂子休息的怎么样?”他边说边把毯子披在冬儿的肩上,手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冬儿柔软的腰肢。

    冬儿顺势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发丝在男人臂弯处开出一朵柔若的小花。冬儿笑得更加羞涩了,微微隆起的小腹让冬儿身上闪动着母性的光辉。

    白舒笑得很自然,他也搂住身旁的董色,回应道:“还是家里的床睡着舒服。”

    此情此景,就像是两对关系不错的年轻夫妇互相问候,再寻常不过的画面。

    白舒与冬儿二人又寒暄了几句,那男人一直念叨着早春入夜寒气颇重,把冬儿扶进了屋子。至此日色将近,董色终于开始看不清白舒的面容,周围也再也没有了旁人。只有零星几声犬吠,装点着落寞星空下无边的夜色。

    董色看不清白舒的面容,白舒自然也就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夜色是此刻赋予董色最好的一层遮羞布。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尽管白舒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是她的妻子,可董色心里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且不说她与白舒那无法挽回的爱情,单看董色此时此刻的样子,她只是觉得自己在给白舒丢脸,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美貌,现在却成了最腐蚀人心的一记毒药。

    董色的眼角在暮色中划

    过一滴清泪,她想到了叶桃凌的容貌,唇红齿白,眉目含黛,那五官俊秀得就像用工笔画一笔一划雕琢出来一般。吹弹可破的肌肤光洁胜雪,青丝如墨浸染了一整个碧落山的灵气。更不要提叶桃主红衣如火,那风华绝代的气质。

    董色心下惨然,不禁想到哪怕是自己容貌的巅峰时期,也是比不过叶桃凌的,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做到能让白舒毫无察觉。

    白舒下意识的用双手捧起董色的小脸,董色面颊冰凉,泪珠却是滚烫。这一刻白舒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又刺激到了董色,连忙轻声询问道:“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董色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下意识想要推开白舒。这一刻董色的心间重重迷雾,白舒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董色的心,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董色是如此的遥远,面前这个女子于自己而言是那么的陌生。

    白舒心里清楚,一切都已经改变,破镜终是难以重圆。哪怕白舒带董色回家,跟别人说董色是自己的妻子。他能骗过冬儿,能骗过旁人,却难以骗过董色,骗过自己。

    夜色中的村庄晚风温柔,吹走人心头的余温,也能吹干人眼角的泪花。

    白舒没有继续安慰董色,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此刻两人的关系,甚至不如白舒当年带董色骑马离开兰溪古镇时亲密,那时候董色就缩在白舒的怀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晚。

    董色哭得累了,也就不再掉眼泪,她只是蹲在地上用手死死捂着胸口。从白舒的角度,他只能看到董色干瘦的脊背,和枯黄的头发。

    白舒平静开口询问道:“很久之前,我就没办法通过结脉血咒感受到你的存在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董色沉默片刻,微微摇头,她问白舒道:“那你发现感受不到我了,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这回轮到白舒沉默了,那个时候他还在陆静修给他虚构的乌渠之中,再之后白舒一直在为了叶桃凌奔波,他不知道如何回应董色这个问题。

    他更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董色。

    董色见白舒没有回应,心中已经猜到了答案。她心里其实不怪白舒,她反而有些瞧不起自己。毕竟当初是董色自己选择离开,她做好了孤独死去的准备,却没有办法承担孤独死去的孤独,没有办法放下偷心的坏人。

    如果董色是白舒的话,有叶桃凌这样的人相伴左右,她也难保自己不会对这样的绝代佳人动心。如果当初董色没有离开,如果白舒没有见到叶桃凌,那这一切,这结局,会不会被改写?

    董色自嘲一笑道:“没关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卑微和人性,在这一瞬间竟被放大到如此清晰。此刻白舒所为就如同秋日画扇,不论他再怎么努力,也再回不到初见之时。

    白舒抿了抿苦涩的嘴唇,还是说道:“不管怎么说,后面的这段时光,请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白舒初感天地,对大多数气息都有所体悟。他能看得

    出来,董色身上满是死气,再没有了一丝生机,可能下一刻,董色就会彻底香消玉殒。白舒能做的,也仅仅是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陪在董色的身边。

    面对白舒的承诺,董色没有感动,也没有明着拒绝,她只是淡然道:“顺其自然吧,最后这段时间,我只想随便走走看看,或许会乘船出海。你还是去忙你的事情比较好。”

    白舒心头一番话有些难以开口,他沉吟片刻,还是提议道:“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的师父,在他那里住一段时间,你觉得如何?”

    董色松开捂住胸口的手,扶着门框缓缓起身,缓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问道:“要去见萧半山吗?他帮不了我,太虚也不应该帮我这样一个外人。”

    白舒扶着董色往屋子里面走,解释道:“是我另外一个师父,我真心实意认可的师父,他住在大华的帝都陵武城,有一个叫做忘月水榭的临水居,春夏二季正赏荷花,也是个让人忘却烦恼的好地方。”

    白舒不遗余力的给董色介绍着陆静修的居所,陆静修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岐方仙祖,有他在,白舒不敢保证能治好董色的病,但至少能让董色继续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可如果董色真的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去往茫茫大海之上,那就真的是覆水难收了。

    董色回到屋子里面坐下,面对白舒的提议,丝毫没有动心的模样,只是怔怔出神般地望着屋内昏暗的角落,思绪似乎已经飘向了茫茫大海。

    白舒怕自己所言过多,惹董色心烦,见董色没什么兴趣,也就不再继续劝说,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带着董色回陵武城,或者想个办法,通知陆静修来找自己。

    当下白舒不再多言,趁着这个难得的时间,静静打量着董色,因为白舒心里清楚,或许董色能陪着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说不定多看一眼,就少一眼。

    董色跪坐在床上,双脚斜着露在外面,洁白的雪袜颇为宽松,让她看上去不至于那样瘦骨嶙峋。白舒注意到董色下意识在缩着脚,有些畏寒的迹象。白舒也顾不得此刻的不合时宜,他用手捉住董色一双小脚,握在手心里摸了一把。隔着雪袜白舒都能感觉到董色双脚的冰凉。

    董色被白舒握住小脚,刹那间羞红了脸,动弹不得。

    白舒用双手给董色搓了搓脚心,又拿过一床厚厚的被子给董色盖上,这才急匆匆的拎着水桶出门。不多时白舒拎着水桶回来,衣袖被河水浸湿,裤脚也沾了一层露水。这模样反倒看得董色有几分心疼,又隐隐带着感动,她猜到白舒想要做什么,这是一种久违的,心有灵犀的感觉。

    白舒熟练的生火烧水,又趁着水开的功夫对董色柔声安慰道:“稍等片刻,我给你烧点水,你泡个脚再休息。”

    其实对于女人来说,甜言蜜语固然重要,但远远不如实际行动来得更有力量,更能让人放心,让人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把自己交付出去。

    或许对于白舒而言,最好的做法就是闭上嘴巴,多为董色做些事情,就像他为叶桃凌所付出的一样。

第四百一十一章 救命稻草

    白舒忙里忙外,不多时已经往木盆中注满了热水,白舒伸手试了试水温,就要伸手去脱董色的雪袜。

    董色面色眉头微微一锁,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缩脚躲开白舒的手,难为情道:“我想自己洗,你能不能别看着我?”

    白舒不疑有他,只道董色是不好意思,微微摇头,趁着董色不注意竟一把随手扯下了董色的一只雪袜。

    顿时,董色足间密密麻麻的伤疤就暴露在了白舒的面前,从足底到脚踝,一路蔓延至小腿,遍布纵横交错的,细密的伤疤。

    这些伤疤有的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有的结痂快要完全脱落。

    白舒呼吸有些急促,只觉得全身热血上涌,他不顾董色拒绝的眼神,又扯开董色的衣袖,她手臂上的情况和脚踝处,也是一般无二。

    董色望着白舒,冷冷道:“我这幅残破之躯,你看够了吗?”

    白舒被董色的冰冷刺了一下,胸中翻腾的热血去了大半,他下意识的松开董色的手腕。

    董色目中露出几分怨色,说道:“我娘说男人就应该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还算什么男人?”

    白舒被董色呛得哑口无言,他心里其实也知道,董色是想问,她受苦受难的时候自己在哪里?现在又施舍她些迟来的温暖,是不是已经太晚。

    白舒沉默许久,没有回答董色的问题,反而问董色:“怎么回事?”

    董色微微摇头,瑟缩在床上不想和白舒说话。

    白舒更是难以厚颜再给董色灌足,便给木盆中添了点热水,转身出了屋子,又轻轻掩上房门。

    村庄的夜晚水雾濛濛,月色也在迷蒙的水雾中显得模糊不清。白舒回首自己走过来的一路,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的人生。

    他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奔波,似乎真的是为自己而活的,就是那一年董色来丰嘉城找他,他收到那封信,带董色畅游太虚,菱歌泛夜。

    就连这白舒记忆中最快乐,最活色生香的画面,此刻也开始逐渐褪色。他到底在追逐什么,又应该如何抉择?

    这一刻白舒思绪百般杂乱,却又在寒意彻骨的晚风之中,逐渐理清了思绪。

    他思来想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纵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让董色继续活下去。如果说此刻还有什么可以为白舒证明,也许就只剩下白舒的这一条命。

    白舒在心里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不管董色愿不愿意,他都要带董色去陵武城,找岐方仙祖陆静修,这是白舒认识的最厉害的人物。

    陆静修要没有办法,白舒就给董色陪葬。

    白舒心里清楚,就算自己死了,最多也不过是叶桃凌姐妹会为自己落几滴眼泪,更何况,若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白舒不会打扰任何人的清净,他只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打定主意,白舒心里也就不再惶惑,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董色已经

    灌过足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睡梦中的董色眉头紧缩,面颊苍白如纸,眼眶一圈却是红红的。她整个人瘦弱的身子被薄被压在身上,却好似顶着千斤的重量。

    此刻的董色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哪怕是一阵残风,也不是她所能承受了的。

    白舒望着董色满脸的倦容,心中思索着,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董色走下去,直到见到了自己。

    难道真是世人口中所言,凡夫俗子的爱情么?

    想及此处,白舒鼻子一酸,没忍住,落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白舒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能落泪的大丈夫,为自己心爱的人掉眼泪,白舒不觉得丢人。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白舒起床简单收拾下行李,就准备南下赶往武陵。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白舒出门,准备和李冬儿打个招呼。

    来到冬儿家里,冬儿夫妻二人却都不在家,白舒见到了另外一位故人,是李叔。

    李叔坐在靠椅上面,膝盖上铺着一层绒毯,经年未见,他的面容骤然苍老许多,不似中年汉子,竟像是老儿。

    见到白舒,李叔明显一愣,随即招呼白舒道:“舒儿快坐,昨天就听冬儿说你回来了,叔这现在行动不便,也没法去看看你…”

    李叔越说神色越是落寞,他拍着自己腿上的绒毯,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白舒颇感诧异,上前一步坐在李叔旁边,一只手搭在李叔的手背之上,不解道:“叔你这腿是怎么了?”

    李叔用力地握住白舒的手,手掌略微有些颤抖,说道:“去年秋天开始,村中阴雨绵绵,青苔都长到了床榻上,叫我换上了痹病,身上寒气太重,左腿不听使唤,右腿更是抬都抬不起来。”

    白舒安慰似的拍了拍李叔的手,叮嘱道:“您年纪也大了,好好休养身子。”

    李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舒说话的时候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只是晚辈,白舒才是自己的长辈一般,就要踏踏实实地听白舒的话。

    白舒说罢松开李叔的手,又站了起来,还没等白舒开口,李叔却抢先一步说道:“舒儿...你娘死后,你把她葬在哪里了?”

    白舒诧异的看了李叔一眼,李叔浑浊的老眼在这一刻变得清澈,熠熠闪光。

    白舒心中唏嘘,想来凌问儿也不想有人去打搅她的清净,白舒便面不改色扯谎道:“我娘死前叮嘱我要火葬,她的骨灰,被我洒在山涧之中,随风飘去远方了。”

    李叔的目光霎时间暗淡下来,喃喃自语道:“这样...也好...也好...”

    白舒微微叹气,似凌问儿这般的女子,根本就不是李叔这样的平凡人,能触摸到的存在。或许李叔唯一能做的,就是如此刻一般,在孤独中守望凌问儿的背影。

    白舒和凌问儿离开那么久,家里的鸡却还好好的活着,或许李叔真的放不下凌

    问儿,亦或是冬儿没有放下白舒,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白舒走到房门口,回过身来,微微欠身说道:“我来只是和您打个招呼,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了,下次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李叔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白舒,那少年人面容上的稚嫩早就不复存在,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气度不凡,站在门口,谦谦君子的模样像是一块古玉,又似一柄宝剑。

    这完全符合李叔的幻想,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自己老来能和凌问儿做个伴儿,白舒和冬儿喜结连理...

    梦中的白舒,就是现在这个模样,彼时此刻,恰如此时此刻。

    李叔盯着白舒看了良久,才缓缓说道:“去吧,如果以后有时间的话,一定要记得回来看看我们。”

    白舒点点头,又嘱咐道:“麻烦您和冬儿说一声吧,我就不和她当面告别了。”

    白舒还记得上一次和冬儿分别,那场景历历在目。

    提到冬儿,李叔不由得叹气道:“冬儿这孩子,怀着孩子还出去为我奔波,我还想让你劝劝她来着,谁想到她一大早不听我的劝,急匆匆地去了。”

    白舒疑惑道:“冬儿去哪儿了?”

    李叔看了看自己的腿,问道:“你没听说吗,昨天村子里来了一位大夫,治好了丁瘸子的腿和老陈的眼睛,今天那位大夫已经离开,去往别的村镇了,冬儿他们为了给我求药,追着那位大夫一起离开了,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叔说了这么一连串的话,有些气喘,白舒却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丁瘸子和老陈白舒都认识,一个是后天外伤导致的跛脚,另一个则是先天性的眼盲。这些病症时间已久,根本就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怎么能说治好,就治好了呢?

    白舒连忙追问道:“这大夫真有如此本事?”

    李叔也是面露敬佩之色,给白舒解释道:“这大夫姓马,据说是个燕国游医,四处行医从不在任何地方逗留,也不知怎的,来到了咱们这里。”

    李叔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听他们说,这马大夫厉害得紧,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也算是一个民间奇人了。”

    白舒被李叔说得心头发热,也顾不上多言,匆匆告辞,回到村子里详细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那位马大夫此刻已经南下,去了一个叫做封桥镇的地方。白舒听说过这个地方,儿时白舒最喜欢吃封桥镇特产的烧白鹅,此刻说起镇子,白舒的味蕾似乎有了反应,像是被揭开了尘封的往事。白舒对封桥镇印象深刻,只不过白舒一直在领玩儿身边,从来没有去封桥镇看上一眼。

    当下白舒问清楚马大夫的动向,也不拖沓,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唤醒熟睡中的董色,一刻也不耽误,走水路赶往封桥镇。白舒心里清楚,自己多争取一刻时间,董色活下去的希望就会更大一分。

    这时候白舒只是一个落水之人,偏偏这一刻,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不许娶叶桃凌

    行至半路,董色忽然问白舒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白舒温和地笑道:“去一个叫做封桥镇的地方,那里有能给你治病的医生,也有好吃的烧白鹅,我从小吃到大的。”

    董色出奇的没有抗拒白舒的安排,她并不关心什么能给自己看病的医生,他更加关心白舒所说的烧白鹅的味道,毕竟这烧白鹅承载着白舒的童年,董色只是担心到时候美味送到嘴边,自己却吃不下去,又或是吃一口吐一口,那可真是愁人。

    两人到封桥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那位姓马的燕国游医已经离开了封桥镇,去了下一个地方。白舒便忙花钱买了匹黑马,就像是多年前抱着董色离开兰溪寺 一般,用双臂环绕着董色,让她缩在自己的怀里。

    董色的脸贴着白舒火热的胸口,她能听清白舒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董色缩在白舒怀里,努力仰起头问白舒:“咱们什么时候去买烧白鹅?”

    白舒略感诧异,他没想到董色不去问医生的事情,反而还在想着自己随口提起的烧白鹅。白舒看了看天色,估计那位姓马的游医今晚会在下一个地方落脚,也不愁到时候追不上他,便把董色从马上抱下来,去路边的客栈买烧白鹅。

    不多时,烧白鹅上桌,香气四溢,依旧是白舒记忆中的味道。白舒用手撕下一小块鹅肉,蘸上酱料递到董色嘴边,颇为期待道:“你尝尝,我和我娘都喜欢吃的。”

    董色如同小猫一般将鼻子凑了上去,却只是贪婪的呼吸着烧鹅的香气,却迟迟没有下口。

    白舒立刻皱起了眉,不解道:“怎么了?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董色摇摇头道:“闻起来很香的,但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你吃吧。”

    白舒却一再坚持,执意让董色尝一尝,董色推脱无果,还是大着胆子吃了一块儿鹅肉。肉还没咽下肚,董色就将鹅肉吐了出来,跟着还干呕了几声。

    白舒连忙为董色抚背,入手只摸到一片脊骨。白舒又连忙给董色添茶,董色喝了几口茶水,才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吃了也会吐出来,刚才应该告诉你的。”

    二人收拾一番,烧鹅一口没动,又继续踏上了寻找神医的道路。

    夜里行在马上,道路两旁寂无灯火,夜空之中却繁星粼粼。

    白舒裹紧了自己的衣服,将董色拥在怀里。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像是有节奏的堂鼓,伴随着远处鸟儿时不时的夜啼,在若隐若现的含黛远山之中,尽是朦朦胧胧的雾气。

    这条乡间小路就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却让董色生出了一种想让时间停滞的念头。和白舒分别的这段时间以来,董色从来没有如此感到如此安心过。就像是漂泊一生的游子,突然间回到故乡的感觉。

    没错,哪怕是在这样的陌生环境里面,只要白舒在自己身边,董色就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董色便霍然仰首,望见寂寥星光和白舒的面容,发问道:“白舒,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白舒被董色问得怔住了,很快白舒开口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董色目光一黯,哦了一声,但这并不是董色想要的答案。

    几乎就是擦着董色那声哦的尾音,白舒又飞快地跟了一句,这一句依旧是三个字,却是董色想听到的答案。

    白舒在董色耳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爱你!”

    董色双眸中一下涌出热泪来,泪水纵横止都止不住

    的那种,董色哑着嗓子,像是喊一般又问白舒:“真的吗?”

    白舒不假思索道:“真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白舒说罢低头去吻董色,同时白舒放下手中牵马的缰绳。

    马儿失去了控制,忽然发了疯一般地跑起来,娇柔的晚风随着马儿的冲刺逐渐变得凛冽,马背上的男女相拥在一起,正在贪婪的索取,交换着津-液。一切束缚和隔阂好似都在这一刻随着马儿的狂奔消失。

    天地间只剩下董色和白舒二人,董色要的并不是白舒的抱歉,她只想知道白舒的初心还在不在,他的承诺还算不算数,她要的就是我爱你那三个字。

    拥吻之中,董色忽然狠狠咬破白舒的嘴唇,顿时猩红的血液在两人唇舌之间晕开,浓重的血腥味儿一点点扩散弥漫。白舒没有推开董色,董色亦没有松口。

    良久,当董色感觉到窒息,她才终于放开白舒,二人唇齿间拉出一道泛红的长线,董色恶狠狠地望着白舒,那目光凶狠到了极点,直叫人心底发寒打颤。

    “不许娶叶桃凌,只能娶我,你听明白没有!”

    白舒点头如捣蒜:“明白,这辈子我只娶你!”

    董色还在发狠,脑后的白发被吹散在晚风之中,面容上却挂上了难以言喻的柔美,她道:“如果做不到,赶紧给我滚蛋!别耽误本小姐浪迹天涯!”

    白舒连连表态:“做得到,做得到,绝对做得到!”

    董色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却说出了一番让白舒意外的话。

    董色直言:“等我死了,你再娶她,明白了吗?”

    这次白舒不敢明白,他发誓道:“等你死了,我也不会...”

    白舒话没说完,嘴巴已经被董色的红唇封上,两人柔软处纠缠在一起,地覆天翻酿成巫山烟霞,董色终究是没让白舒说完那句话。

    但就算没说完,有这半句话,也够了!

    良久之后,云销雨霁,董色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舒唇上的伤口,问白舒道:“疼吗?”

    白舒傻乎乎道:“不疼。”

    董色眉头皱起道:“怎么可能不疼,你意思是我咬得不够深,说我没用喽?”

    白舒哪里还敢嘴硬,连忙改口道:“本来是疼的,你亲完我之后,我就不疼了。”

    董色冷哼一声道:“也就是说还是疼喽?”

    白舒依言点头,董色这才满意道:“疼就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是我的男人!”

    “我永远是你的男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白舒大言不惭地说起了情话。

    同时白舒又忍不住去仔细端详董色此刻的模样,可不管白舒怎么看,董色都像是初见时那般娇艳动人,那个光着脚丫在菩萨前胡言乱语的小丫头,又回来了。

    白舒嘿嘿嘿地傻笑道:“你真美!”

    董色有些失望,甚至不敢去看白舒的眼睛:“怎么可能,我现在已经彻底便了。”

    白舒还在打量董色的样子,他从头看到脚,细数着董色的每一根睫毛,白舒抚摸着董色如雪的长发,轻拥着董色,柔声道:“怎么会,你和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

    “那你喜欢叶桃凌还是喜欢我?”董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但话已出口,没有办法再收回来。

    白舒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喜欢你,叶桃凌更像是我的朋友。”

    董色知道白舒可能是在哄自己,但她还是由衷的开心,她对白舒道:“我以前很喜欢叶桃主的,我觉得她是天下间最有气质的女子,但自从你和叶桃凌认识之后,我就开始恨你,更加得恨她,也恨起自己来了。”

    董色说这番话时并没有什么情绪,只剩下了激动过后的平静,她笑了笑道:“但现在我不再恨她了,我想到我不在的时候,叶桃凌应该是对你照顾良多,还救过你的命对吧?”

    白舒点点头道:“这次我去东洛,也是为了救她的命!”

    董色似笑非笑地问白舒道:“有没有后悔爱上我这个病秧子?”

    白舒抱紧了董色,在她耳边道:“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了你!”

    董色笑笑道:“如果我不生病的话,我能做的比叶桃凌还要好,你信不信?”

    白舒自然点头,董色又道:“你也给我讲讲叶桃凌的故事吧?她是为什么一定要铲平了鼎城,你和她一起经历过什么?”

    董色的问题让白舒陷入了沉思,他和叶桃凌到底一起经历过什么?

    既然董色问了,白舒便决定把一切都告诉董色。白舒和叶桃凌第一次见面,是在东洛剑宗,那时候白舒正跟随着剑宗弟子,走木栈道入宗门,远远望见在遥远海崖之上观海的叶桃凌凌风而立的背影。那一次白舒见到了叶桃凌,叶桃凌却没见过白舒。

    白舒和叶桃凌真正的故事,应该从那次遭遇异灵者之后重伤说起,白舒重伤之后恰好遇到叶桃凌,在叶桃凌的马车里,白舒活了下来,并和叶桃凌一起来到了太虚观。

    在太虚观内,白舒按照宗主的嘱托,给叶桃凌选居送饭,和叶桃凌上演了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画面。就是那一天,叶桃凌给纸鸢出了一口恶气,斩下了同门一只手臂。

    那个时候不管是白舒还是叶桃凌,又或是纸鸢,都还不知道叶桃凌就是纸鸢的亲姐姐。

    然后是那场精彩绝伦的四派论道,白舒败给了薛冬亦,叶桃凌又一次保护了白舒,在之后就是属于白舒和叶桃凌两个人的冬天。白舒了解了叶桃凌的过去,她的过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那就是:肩上有疤,胃里有伤,心中有悔。

    两个人一起在观主手下学习,白舒把叶桃凌彻底拉回了人间。白舒学会了叶桃凌的剑,叶桃凌也领悟了来自于白舒的符。

    在陵武城给董色买药的时候,白舒救了叶桃凌一命,却因为自己的狂妄自大,受了重伤,那一株珍贵的千叶百灵子,用在了白舒自己的身上。

    在忘月水榭之中,白舒和叶桃凌共乘一舟,在温柔的夜色荷塘之中,相拥着告别。

    再之后白舒进了陆静修的幻境,来到了乌渠,认识了寻眉。

    梦境碎裂之后,白舒去太虚观取剑,不远千里送去给叶桃凌,和叶桃凌天门分桃,林中戏雪。帮助叶桃凌踏碎了鼎城,和孟克之一起,联手对抗恶龙。又在海崖之上被人用箭矢射跌入海。和叶桃凌流亡海岸,叶桃凌在大海中寻找星陨,也在篝火旁凋零于寒风。

    从小渔村回来,两个人终于在剑宗分别,白舒离开叶桃凌,回到了董色的身边!

    不知不觉间,白舒和叶桃凌相识已久,相处的时间,甚至比白舒曾经和董色共度的时光还要长。不知不觉间,白舒消去了叶桃凌肩上的疤,医好了叶桃凌胃中的伤,成全了叶桃凌心中的悔。

    只是,白舒亏欠了叶桃凌余生的情。

第四百一十三章 杀意难平

    董色听完了有关叶桃凌的所有故事,于是那一个临崖望海的女子的轮廓,便在董色心中越来越清晰。

    董色喟叹道:“我总以为自己的经历足够悲惨,但和叶桃主比起来,我却忽然觉得不算什么了。”

    “叶桃凌也知晓你的存在的...”白舒轻轻地道。

    董色再次叹气:“或许我们早点认识,会成为要好的姐妹,真是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呢。”

    白舒轻抚着董色的秀发,柔声道:“该你了,你也应该告诉我,和我分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董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彻底放下了自己的心理负担,便将和白舒分开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原来,董色离开陵武城后,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反而一直都在加重,哪怕是在渡空大师的帮助下,董色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一直到澄湖寺找上门来,灭掉兰溪寺满门。董色再次开始了流亡生涯,并被李月溪所擒获。幸好承影及时出手救下了董色,董色便迫不及待地跑去东洛见白舒。

    董色在白舒怀中扬起小脑袋望着白舒道:“我本来想...本来想偷偷看你一眼就走的...”

    董色眸中倒映着白舒的面容:“可我一看到你,我就说什么也走不了了。我见到你和叶桃凌并肩而行,撑伞同游,也见到你和叶桃凌拥抱,你用叶桃凌的眼泪,绘成一道海字符。”

    董色说着,忽然用手在空中画了起来,看董色运指的样子,白舒知道,董色也想绘一道海字符。可董色符线绘完,空气中什么都没有,白舒知道,董色是失败了。

    董色便沮丧道:“看到了吗,最开始和你一起学习符道的人,陪你一整夜用完数十沓符纸的人是我。可我却怎么也不可能绘出海字符。”

    董色低垂眼眸道:“可后面我看到了,叶桃凌她成功了,她说是你教会了她用除了剑之外的,第一样东西。”

    董色自嘲地笑笑道:“我就不行,我永远都不行!”

    白舒连忙解释道:“这不一样的,叶桃凌她已经是天启的境界,对天地的感悟犹在我之上,更何况她观海十余载,自己本身就是苍茫东海,区区一道海字符,又怎么可能难住她呢?”

    董色知道白舒所言有理,却仍旧倍感失落,包括董色印灵过的星陨,白舒都送给了叶桃凌,而叶桃凌却把星陨遗失在了东海之中。

    白舒不想再让董色陷入和叶桃凌比较的牛角尖里,他更加在意的是李月溪对董色的伤害。

    白舒咬牙切齿道:“下次再让我碰到李月溪,我会直接击杀他,不给他任何机会。”

    董色提醒白舒道:“你还记得李月溪的名号吗?”

    白舒试探性问道:“万象佛子?”

    董色点头:“他真的有无数化身,或许现在没有人能找到他的真身在是哪一个,你见到的所有李月

    溪,都可能是假的。”

    白舒望着董色担忧的样子,忽然间爽朗地哈哈大笑道:“没关系,有一百个我就杀一百个,有一万个我就杀一万个,我不仅要宰了李月溪,我还要推倒通天塔,把澄湖的湖水灌进寺庙,淹了那个秃驴窝!”

    白舒抱着董色轻声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毛头小子了,我现在能保护你,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董色靠在白舒的胸口轻轻点头,昔日相识时的文弱书生,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能有毁天灭地威力的大英雄,男子汉。

    “我一直都在关注你的消息,你的名字遍传四国,我如何能不知晓呢!”董色靠在白舒胸口,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她亲眼看到白舒把破虚巅峰的薛冬亦杀得如同土鸡瓦狗,以白舒这个年龄,天下间恐怕除了叶桃凌,难有人能和白舒并论。

    董色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好似忆起了什么,对白舒道:“那本澄湖寺杂碎苦苦寻觅的《魂典》,被我全部背了下来,而《魂典》的原籍,已经被我和肉包子掺在一起,喂狗吃了!”

    董色凑到白舒耳边道:“我把《魂典》背给你听,你好好记住了,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白舒将信将疑地记下了《魂典》的内容,随着董色背诵的深入,白舒越来越感觉到魂典的不同寻常。

    到目前为止,白舒主修的便是太虚观的道术,同时白舒也精通魔宗的秘法和剑宗的剑术。现如今《魂典》的全部内容都被白舒知晓,他相当于也学习到了澄湖寺最核心的功法。这天下间人才济济,强者如林,可像白舒一般精通四大门派绝学的人,从古至今千年来都未有过,如果白舒细致研习《魂典》的话,那么他就是那个万法皆通的千年来第一人。

    董色一刻不停在背诵着《魂典》的内容,白舒一边倾听,一边按照魂典的指引去运行灵气,将《魂典》的内容铭记于心细细揣摩。这《魂典》书如其名,里面记载了如何锤炼自己的灵魄,如何吞噬游荡在人间的残魂和野鬼,以达到增强自己功力的效果。

    不仅如此,《魂典》内还记载了一些闻所未闻的秘法,比如可以探查人一生记忆的搜魂术,能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身外化身之术。

    只要坚持按照《魂典》上记载的方法去修炼,修炼者甚至能修出自己的第二灵魄,第三灵魄,只要有一个灵魄不灭,就算是肉身粉碎,也能够夺舍重生。

    从头到尾听完董色背诵的《魂典》,白舒一改常态,不仅没有心疼董色,反而还要求董色再背一遍。第二遍之后,白舒要求董色背第三遍,直到董色喉咙哑得说不出话来。

    静谧的夜晚,古道上传来白舒近乎于癫狂的笑声,白舒放声长啸,啸声撼天动地,山川星河亦随之微微颤抖摇摆,白舒笑道:“这就是命啊,这就是命!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说到动情之处,白舒忍不住紧紧拥住董色,眸中湿润,眉头舒展。

    白舒道:“如果这《魂典》中所写都是真的,那么你只要按照魂典上的要求去修炼,到时候夺舍一副身躯,你就能摆脱千叶百灵子的控制,重生为人,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董色呆呆地望着白舒,完全不敢相信白舒所言,她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获得的《魂典》,竟能有如此功效。

    可董色来不及欣喜,又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可我又要去夺舍谁呢?去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吗?可能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渡空大师才没有把这个方法告诉我吧。”

    白舒劝慰道:“不会的,最后渡空大师不是托月称师兄把《魂典》交给了你,我想他的意思就是让你实在没办法的时候,走出这一步。”

    看着白舒激动的样子,董色却忽然冷静下来,平静道:“这岂不是邪门歪道的法子,况且就算我夺舍成功了,可我还是我吗?”

    白舒此刻已经哪里管得了这些,直言道:“你可别忘了,你本来就是魔宗中人,何必拘于小节。再说了,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黑白善恶,这本就是一个强者尊,弱者殁的世界,只要你能活着,别说夺舍一个人了,就算是杀尽天下人,那又何妨?”

    白舒一句“杀尽天下人”出口,眸中忽然猩红一闪,整个人瞬间杀气凛然,周围草木齐刷刷拦腰折断,二人座下骏马一下子双腿弯折,狠狠跪在地上。

    远处山林水泽之中,惊起一滩鸥鹭。

    等董色回过神的时候,白舒已经恢复了正常,身上杀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只是四下草木弯折,再去探身下骏马鼻息,马儿已经没了反应,竟硬生生被白舒身上所迸射出的杀气给活活吓死了。

    董色被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她捶打着白舒胸口喊道:“你怎么回事?你入魔了!”

    白舒也被自己的表现所震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刚才杀尽天下人那一番话,他更加难以理解,刚才那一刻喷薄而出的杀意,究竟来由何处。

    白舒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是杀字符!

    之前白舒在被杀字符影响之后屡屡有了堕入魔道,沦失意志的的倾向。所以白舒用月字符洗涤身上的杀气,并在彻底忘掉那半道杀字符之后,亲登小书阁七层,观摩了那道完整的,原版杀字神符。

    从那之后,白舒的身上再也没有荡漾过杀气,他再没画过杀字符,甚至是再没有想起过这道符。在忘掉那半道杀字符之前,白舒画了一百张杀字符,其中有一张送给了巫少白,剩下九十九张,变成了符阵为叶桃凌交代在了星院之中。

    所以真说起来,白舒现在身上连一张杀字符都没有,他也再没有绘制过杀字符,可他身上的杀气,究竟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中咒

    “白舒,你怎么回事?”这一下也把董色吓坏了,她捧着白舒的脸翻来覆去地察看,却没有再从白舒眼瞳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杀气。但周围拦腰截断的草木和身下双膝跪地的骏马,让董色清楚的知道,刚才那一切绝对不是幻觉。

    白舒抱着董色从马背上下来,伴随着白舒的动作,他身下那匹马轰然倒地,七窍之处遍是鲜血,就连马腿也是硬生生的折断。

    白舒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我明明已经忘掉了,彻底忘掉了,怎么还会......”

    就在白舒不可置信之际,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曾经的场景,那一日黄俊决然落笔,半道杀字神符每一个笔锋的神韵都历历在目。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杀字符。真正的杀字符是白舒在小书阁七层所看到的那一道。

    白舒几乎是下意识的去回想那道杀字神符的符线,鬼使神差的,白舒居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在虚空中描摹着杀字符的符线。与此同时,白舒身上的烛龙心法开始运转,疯狂摄取着周围的天地灵气,又在体内的气海之中被转化成霸道的剑灵气,聚于白舒指端。

    白舒以指为符,第一UU小说去,竟在夜色之中划出一道金芒,那不知道是浓缩了多少倍的剑灵气精华。

    董色也在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疯狂地摇晃着白舒画符的那只手,不断的呼喊道:“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可白舒根本不为所动,甚至他绘符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董色便看到白舒眼中一片血红,他的嘴角上扬,正在无声无息地狞笑着。此刻白舒在董色眼里极为陌生,他就像是来人间索命的罗刹恶鬼。

    白舒开始画符的第一笔非常艰难,动作迟缓,金芒乍现。但紧接着白舒的动作就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那金色的符线也染上了浓郁的猩红。天地万物无声无息地开始颤栗,那被白舒杀气齐刷刷折断的野草,伴随着没来由的风飘动了起来,逐渐汇聚成一团一团,如同一个一个飘在半空中的人头。

    董色自然知道大事不好,拼了命地去阻止白舒,可白舒却像是入了魔一般,对董色的呼唤视若不见,手中一笔一划不停,指尖猩红不断扩大,将天边月色浸透成红色。

    就在覆水难收之际,林间忽然响起若有若无的古琴之声,那琴声初时婉转,如同清泉流水般起起伏伏,叫人听不真切,可不过片刻,琴弦跳动,那铿锵的琴声又如无尽浪潮一般向白舒和董色二人席卷过来。

    琴声百转千折,仅听乐曲的变化,董色就能想象出抚琴之人双手在琴弦上跃动的场面,高山流水,亦不过如此。

    说也怪了,董色本来急躁的心在听到琴声的一刻忽然间平静了下来。就连白舒绘制杀字符的动作就开始变得迟缓,白舒指尖的红色开始慢慢变淡,不过片刻功夫,就变成了淡金色。

    暴虐的狂风渐渐平息下来,空中漂浮着的如同人头一般的草芥,缓缓落下,散落成一道一道野草飞絮,清亮的月辉重新洒满大地,转眼间白舒营造出来的修罗地狱,就被这婉转动听

    的琴声所土崩瓦解。

    但白舒眸中依旧泛红,他还在继续绘符,虽然他的动作很慢,但他还在继续着。

    林中琴声越奏越缓,每一个曲调却变得格外的清晰动人。某一刻,琴声乍止,林间不知何处破空飞来一枚乱石,石粒不偏不倚,重重击打在白舒的手腕之上,二者接触的瞬间,白舒手腕一歪,指尖那画了一多半的杀字神符砰的一声在空中炸碎,近乎于金色的灵力溃散时如同溅起了一澎水雾,点点滴滴化作金色的雨线,坠落半空,最终消失不见。

    那枚石子也在巨大冲击力之下化为齑粉,这一下力道不容小觑,石子切入的时机也堪称是千钧一发。如若不然,就凭白舒那实质化的灵气和杀意,这道符画出,白舒恐怕将彻底堕入魔道,覆水难收。

    杀字符碎裂,白舒终于回过神来,他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琴声此刻又毫无征兆地响起,弦音一音压着一音,一层叠着一层,白舒只感觉到音韵绝美,琴声虽急,却不给人任何的压迫感,反而会让人觉得心灵得到了净化和洗涤,就像是辗转不成眠的漫漫长夜之中,清亮的月亮照进窗子,抚平人内心一切的焦虑和躁动。

    白舒蓦然抬首,望向远空中的明月。绝美的月光如同粼粼的海面,在空中一起一伏般地荡漾着。白舒此刻沐浴着月光和琴音,心中一片清明,他重新抬手,在空中飞快绘成一道月字符。

    灵静的月华在月字符的指引之下,悉数汇入白舒体内,如同海纳百川一般,遍布白舒的四肢五骸,白舒此刻再回想那道杀字神符的时候,心中终于没了杀意。那琴声也偃旗息鼓,声韵渐低,不多时弦音收尽,终于没了声响。

    林间寒雀虫鸣跟着响起,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般,如果不看地上的马尸,那这真是一个静谧怡人的良夜。

    白舒从来没有想过杀字符会如此可怕,这也难怪当初太虚观将杀字符列为一道禁符。现在世界上仅存八道神符,其中有六道是太虚观道法典籍中的原符,天字卷三道,分别为日、月、星,地字卷三道,分别为山、海、渊。除此之外再加上末代神符师的杀字符和白舒独创的一道不定式神符仙字符,神符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白舒只剩下星字符没有习得,杀字符没能控制,一旦白舒将这两道符彻底掌握,那么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神符师。可如果白舒没能迈过杀字符这道坎儿,那么他自己就可能被杀字符可怕的力量反噬,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刚才那一阵琴声和飞射而出的石子救了白舒一命,他将将就差那么一步,就堕入了魔道。白舒用月字符洗涤周身之后,高声对林间道:“多谢阁下相助,可否出来一见?”

    随着白舒的问候,林间月色之中缓缓走出一位白衣女子,裙带飘飘,怀中抱着古琴,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很长。

    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嫩,曲致玲珑,一颦一笑,一步一摇皆是媚态频生,叫人看了忍不住口干舌燥。细看她

    的面容,更觉得有股狐媚气息,偏偏她白衣飘飘,怀抱古琴,又似一株圣洁的莲花,叫人生不出亵渎之心。

    她对着白舒温和地笑笑,不以为意道:“公子倒也不用客气,我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你那鬼画符的法子过于厉害,以后还是慎用的好!”

    白舒见她把自己的杀字符说成是鬼画符,忍俊不禁间,却还是连声道谢。

    那女子笑笑也不推拒,只说自己是个游医,治病救人也是本分,叫白舒不必介怀。

    白舒顿时觉得不可思议,急忙追问道:“姑娘可是那位燕国游医,马神医?”

    可能是白舒说马神医这三个字时表情过于夸张,那女子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她的媚态频生,连着身上的峰峦也跟着起伏,好一树花枝乱颤。

    末了那女子才止住笑意,对白舒说道:“我确实姓马,也是游医,不过倒是当不起马神医三个字。”

    白舒一咂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当真是不知道矜持二字咋写,三两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马姑娘面前,哀求道:“我妻子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毒,遍访名医都不得解,求您救救她!”

    此刻不用白舒说,马姑娘也能察觉到董色的不同寻常。她缩在白舒怀中,面如金纸,发如白雪,气若游丝,她一个做医生的,怎能看不出来董色是病入膏肓之人。

    白舒见马姑娘盯着董色看,却不做声,连连俯首,磕头如捣蒜。这一下不仅吓坏了马姑娘,就连董色也大惊失色。董色连忙拉着白舒道:“你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拜天地拜父母,你赶紧给我起来。”

    马姑娘也将古琴置于碎草之间,跟着附和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如果能帮得上你,我一定不会推辞,你先起来。”

    二人好说歹说才将白舒从地上劝起来,白舒这也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了,只要有一丝丝希望,白舒都不会放弃。如果能不靠夺舍救活董色,自然更好。更何况白舒也不知道这魂典中记载的法门,是否就能真的救董色一命。

    这马姑娘是个雷厉风行的角儿,前脚儿答应白舒帮忙,后脚儿等白舒一起身,她就拉着董色检查了起来。

    马姑娘检查的方式很特别,她先是看董色的双瞳和头上顶门,转而又掰开董色嘴巴看唇齿。接着就是全身上下一顿摸索,白舒能感觉到,马姑娘把董色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摸了个遍。

    做完这些之后,马姑娘开始给董色号脉,又将一只手掌贴于董色后心,接着是前胸,到了最后,马姑娘拿出一根银针,分别在董色的指尖、脖颈和小腹处分别取血。

    这时候白舒才发现,董色的血液已经开始发白了,血液粘稠,有一种胶质的感觉,若不是马姑娘用力挤压,那血珠根本就落不下来。

    马姑娘面色一脸凝重,忽的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放在董色面前一照,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的女人,恐怕中的不是毒,而是咒。”

第四百一十五章 火泄木

    “不是毒?”白舒一脸错愕,急道:“她中的是千...”

    “她中的是千叶咒!”马姑娘负手而立,笃定地说道。

    白舒喃喃道:“千叶咒?”

    这还是白舒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但白舒心里清楚,这马姑娘能说出千叶咒三个字,必定是了解个中门道。

    想及此处,白舒诚心诚意道:“这千叶咒,可有解吗?”

    马姑娘点点头道:“是有解,但也无解。”

    白舒乍听闻有解,脸上笑容刚刚开始凝聚,又被马姑娘一句话打回原形,那表情比吃了死苍蝇还难看。

    马姑娘却不管白舒的表情,给白舒二人解释道:“这千叶咒是揉和了百种罕见的灵药,在加上千叶木为引,将大补的灵药,转化成腐蚀心肝的毒药。”

    马姑娘摇头叹息道:“可一般的毒药,最多是侵入血脉,腐蚀肉身。但千叶咒不一样,中咒之人初时剧痛无比,随着毒性的深入,千叶咒的作用浸入五脏六腑,溶于血液,沁入骨骼,蚕食人的生命。”

    马姑娘看着董色形容枯槁的样子,似有些不忍心,却还是说道:“最重要的是,这位姑娘身上的千叶咒,现在已经融入了她的灵魄。”

    马姑娘说着把手中那枚小镜举在董色面前,白舒和董色同时看向镜子,镜子中只有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白舒只能看见模糊的黑色人形,却看不清董色的容颜相貌。

    马姑娘幽幽一叹道:“常人灵魄是淡淡白色,修炼有成的高手,是白色中透着金色,你再看她,已经完全变成黑色了。如果初时你们遇到我,或许还有救,但现在发展到这个程度,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白舒被马姑娘一句话刺激的红了眼睛,如果魂魄有失,那么就算是魂典上的法子,也救不了董色。白舒红着眼死死盯着马姑娘,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变成黑色,为什么是黑色。”

    马姑娘不慌不忙收起小镜,怜悯般地望着白舒道:“黑色就说明千叶咒已经完全腐蚀了她的灵魄,等到她身体坚持不住的时候,灵魄也会随之消失。”

    似乎是怕白舒听不明白,马姑娘又补充一句道:“魂飞魄散!”

    白舒呆呆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一句魂飞魄散在不停的回荡。下一刻白舒才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一口气郁结在心中上不来,急火攻心,竟哇地吐出一口黑漆漆的鲜血。身子踉跄几下,险些跌坐在地上。

    白舒捂着自己的胸口,不停的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有救的...一定...”

    马姑娘别过脸去不愿再看白舒,白舒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抱着马姑娘的衣裙,哀求道:“求求你,救救她,你要什么都可以,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求求你...求求你了...”

    白舒狼狈的跪倒在地上,不停给马姑娘磕着头,林间只能听到白舒脑袋和地面接触发出的砰砰砰的响声,几下的功夫,白舒的额头已经被地上的乱石划破,鲜红的血液混合着尘土,将白舒那张俊俏的脸,染得污浊不堪。

    董色见状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抱

    住白舒的腰肢。董色纤细瘦弱的手臂紧紧勒在白舒的腰上,如同一条麻绳腰带。白舒下意识把董色揽入怀中,董色丝毫不顾白舒脸上的鲜血和污泥,和白舒脸贴着脸,紧紧相拥在一起。

    温柔的月色将白舒脸上的鲜血染得发银,林间在这一刻寂静起来。白舒拥着董色,那触感明明那么真实,可白舒却觉得无比虚幻,似乎董色此刻就是一架断了线的风筝,白舒稍有不注意,或来那么一阵风,董色都会轻飘飘的飞走,飞到一个白舒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当马姑娘别过脸去不去看白舒的时候,白舒就清楚的意识到,可能董色的离去是无可避免的。渡空救不了董色,马姑娘这样的人也不行,难道陆静修就能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白舒是太虚观的弟子,他自然明白什么叫天道不可逆。生老病死,这就是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点。

    这一刻白舒抱着董色,才深切感觉到什么叫做绝望,就是明明已经拥有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失去,却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从前凌问儿如此,那时候白舒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白舒已经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他仍然不能阻止董色的离去。

    白舒在这世间努力拼杀,兜兜转转一遭,到最后竟像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如果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那我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上呢?”

    白舒低垂着头,董色看不清白舒的表情,却能清晰的感受到白舒的情绪。

    董色忽然问白舒道:“你还记得在紫桑别院的时候,那晚你回来,隔着屋门和我说了什么吗?”

    白舒想了很久,终于想起那个夜晚,他和董色一起去紫桑别院寻萧雨柔,白舒出去找人,董色在房间内先睡下。白舒回来的时候,刚进院子就惊醒了董色。

    董色就那样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和白舒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小院子里就是像今夜一样,明亮的月光和淡雅的花香。

    隔着那道房门,白舒唤了董色一声宝贝。

    白舒立刻激动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又说了一遍:“我叫你...宝贝...”

    董色在白舒怀中笑了起来,那样子很美,她说:“这辈子能做你的宝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果有来生,就让我下辈子再做你的宝贝吧!”

    白舒内心最柔软的心弦被拨动,曾经和董色共同经历的一幕幕,飞速从白舒脑海中闪过。

    白舒曾经说过,自己一生中有两个心动的时刻,第一次是他呱呱坠地见到凌问儿,第二次是他在兰溪寺中,见到那个光着脚丫跪在佛前的少女。

    这是白舒一生中仅有的两次心动。他和董色相识于那个雪天,共困于同一个雪洞,白舒还和董色共享一条生命,就连白舒的命魂灯,也是纠缠着的双生火焰。

    白舒想起此结,立刻说道:“对了,我们有结脉血咒,我不死你就不会死的,对不对?”

    董色看着白舒亮闪闪的眸子,却只能遗憾地道:“可能是因为我的病情过于严重,结脉血咒现在已经没有效果了,从很久之前,我就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就算是现在抱在一起,我却也没有和你血脉相

    连的感觉。”

    董色自嘲一笑道:“你难道没看到我的血液吗,我已经没得救了。我只希望最后这段时间,你能陪着我,就这样陪着我...”

    马姑娘目睹了白舒和董色的一切,她此刻出离的疑惑,因为她认识白舒,她更加知道白舒和叶桃凌的事情。在见到白舒之前,马姑娘一直都认为白舒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可当白舒跪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求自己救救董色的时候,马姑娘的心动摇了。

    她不相信这样一个能为了董色付出一切的男人,会有着薄情寡义的花花肠子。

    马姑娘轻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的哀情时刻,终于还是说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可以跟我回家,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白舒看着马姑娘,她居高临下,却没有丝毫戏谑的神色,目中皆是诚恳。

    白舒便问:“你有几分把握?”

    马姑娘摇头:“我只有一分把握。”

    白舒重复:“一分把握?”

    马姑娘肯定道:“嗯,一分把握!”

    白舒没有犹豫:“我跟你走!”

    马姑娘一拍大腿:“痛快!”

    白舒顿时抱着董色起身,莫说是一分把握,就是半分把握,白舒也要尝试一下。马姑娘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抱起自己的古琴,二话不说带着白舒就往林中走。

    她的马就拴在树林之中,马背上还放着她的行李。回到马姑娘落脚之处,她从行李之中拿出一枚玉盒,玉盒打开,里面是一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赤红色玉丸。

    马姑娘盯着盒中玉丸看了片刻,才把玉盒递到白舒手里道:“这是最后一颗朱雀内丹了,你给她吃了吧!”

    白舒疑惑道:“千叶咒属木,这朱雀内丹应该是属火吧,一旦结合,难道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毕竟五行之中是以金克木...”

    见白舒心有疑虑,马姑娘面色一沉,不悦道:“火燃烧木,虽然木遭到了破坏,但是却增长了火势,受益方是火,所以对’火’来说属于’木生火’,但是对与’木’的本身来讲是为’泄气’,所以也称为’火泄木’。”

    马姑娘调侃白舒道:“你是太虚观的弟子,你难道不知五行之中不止有’相生、相克’的关系,还有’帮扶、泄气、消耗’的关系?”

    白舒老脸一红,他还真不知道这些,对于五行八卦的研究,白舒不过是刚刚入门的水准。

    马姑娘见白舒不说话,又继续解释道:“这颗朱雀内丹就像是一把火一样,虽然能点燃她身上的木属性,却也是在消耗木属性,能够减缓她生命力的流逝。”

    马姑娘看着那颗朱雀内丹道:“这颗朱雀内丹是我的师门传承,传到我这一辈的时候,只剩下一颗朱雀内丹和一颗白虎内丹,白虎内丹在我的肚子里面,朱雀内丹我今天送给你们。”

    马姑娘冷声道:“但我希望你心里清楚,我虽然送得轻松,可这朱雀内丹确是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若不是你们两个的感情触动于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将它拿出来。”

    “你若是不好好珍惜,还不如还给我!”马姑娘言罢,伸手就要去抢白舒手中的朱雀内丹。

第四百一十六章 龙游浅水

    与此同时,遥远的燕京,灰瓦小院外面,终于走来了一位少年。

    燕京中人大多都认识他,他叫薛冬亦。若是平日照面,谁都要唤他一声薛少爷。可现在这位薛少爷,衣襟破烂,蓬头垢面,身上满是鲜血和污渍。狼狈得不能说像丧家之犬,他比那烂在泥堆里的野狗,也强不到哪里去。

    魔宗大门外,薛冬亦如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却被门口的守卫拦下。两个门卫薛冬亦都认识,绝对的熟面孔,可薛冬亦却叫不出这两个小人物的名字。

    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持刀拦在薛冬亦面前,其中一名大汉瓮声瓮气道:“臭要饭的,活腻歪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闯?”

    薛冬亦浑浊的双瞳忽然一怔,他抬起头来,第一次用正眼看着那名大汉,发狠似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那大汉二话不说,抡起刀柄就砸在薛冬亦小腹之上,顿时薛冬亦痛得就像小河里面的虾米,直接被砸得弓起了身子,痛苦的呻吟起来。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样子颇为憨厚,但嘴脸未免有些丑陋。

    薛冬亦疼得倒吸着凉气,还是咬着牙说道:“我是薛冬亦,我要见宗主,你们难道不认识我!”

    薛冬亦抬起自己的脸,似乎是想让两名守卫看清楚自己的脸,他甚至自报了家门。可两名守卫依旧不买账。另外一位偏瘦的守卫说道:“我们不认识你,宗主也不在,臭要饭的,赶紧滚蛋。”

    旁边大汉也帮腔道:“没错,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狗腿子,还想见我们宗主,你配吗,再不滚蛋,当心爷爷把你踹翻在大街上,把你当球踢。”

    薛冬亦心头火起,运气烛龙心法就要动手,可意念运转,身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气海已经被白舒给废掉了,现在的薛冬亦,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

    薛冬亦望着魔宗的大门,第一次觉得自己生活了十数年的家是如此的陌生,从孟宗把他抱进魔宗那一起天起,薛冬亦还从来没有在大门口就被人拦下过。若是在往日,这两个守门人早就单膝下跪,低着头向自己行礼了。

    薛冬亦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可没想到自己这杯茶,竟然凉得如此之快。

    薛冬亦平复好自己心情,挺直腰杆看着那两个守卫。沉声道:“宗主不在,但我娘还在里面,你们去通报一声,我要见她。”

    体型偏瘦的守卫似乎早料到薛冬亦有次一问,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递给薛冬亦道:“这是她给你留的信,拿着信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大汉在旁边补充道:“没错,我们魔宗不养废物!”

    薛冬亦接过信,握着信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最后望了一眼魔宗的大门,终于一甩破破烂烂的衣袖,转身离去。

    可薛冬亦才走出没几步,又重新走了回来。两名守卫立刻火了,大汉张嘴骂道:“你是不是给脸......”

    可大汉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被堵在了喉咙里面,他的脖子上不知道

    什么时候插上了一把短刀。此刻短刀洞穿大汉的喉咙,鲜血汨汨流出,就像一汪红色的泉水。顷刻间,血液浸透大汉的衣襟,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撒了一地。

    旁边那偏瘦的守卫愣住了,还不等他反应,薛冬亦抽出短刀,直接把短刀当做飞刀丢了出去,猝不及防之上,另外一名守卫还来不及抽刀,脖子上就已经见了红。

    薛冬亦踩着守卫的尸体拔出了短刀,飞也似的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一直走到无人的地方,薛冬亦才站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打开了那封信。此刻信封之上已经被薛冬亦按出了五个血手印,不像是母亲给孩子的信,反而像是里面书写着国仇家恨一般。

    看完信上的内容,薛冬亦愣了良久,终于颓然泄气,三两下将信件撕碎,随手丢在了风里。

    原来孟宗并没有找到薛冬亦的娘亲,什么苦苦寻觅多年,什么长命金锁,都是假的。不过是孟宗的驭人之术罢了。

    薛冬亦早就应该想到,为什么孟宗不早点给自己换一把朴刀,为什么偏偏自己突破到了破虚巅峰,孟宗就恰好找到了自己的娘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薛冬亦仰天长啸,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血红。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薛冬亦到现在在真正明白,自己在孟宗眼里,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他只不过是孟宗的一把刀而已,孟宗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就去砍杀,当刀子折断之后,就再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甚至都没有必要把断掉的刀子重新捡起。

    这也正是此刻薛冬亦进不了魔宗的原因。就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薛冬亦击败了白舒,突破到了破虚巅峰,离天启之差一步之遥。他甚至得到了孟宗的器重,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可转眼间,他所拥有的一切,又被白舒轻描淡写地拿走。一年之后,白舒在鼎城之外把薛冬亦杀得如同土鸡瓦狗,白舒那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仿佛还回响在薛冬亦的耳畔。

    如果不是萧雨柔,恐怕薛冬亦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只是孟宗手下的一个傀儡。什么亲如父子,什么魔宗的大权,亲情,友情,所有感情都是假的。

    薛冬亦身着破衣烂衫,就这样站在燕京的街头。四周尽是薛冬亦熟悉的景物,可此刻这些景物在薛冬亦眼中,竟是如此的模糊和陌生。

    薛冬亦所处的这条无人的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聚拢起人群,不断有人对着薛冬亦指指点点,流言蜚语在薛冬亦耳边徘徊,他却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四周一片昏暗,整个人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恍惚中有人拉着自己离开了这条巷子,有人带薛冬亦进了一间屋子。等薛冬亦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间干净的房间之内。房间里面焚了香,香火的气息让薛冬亦的内心开始变得平静。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食物和一套崭新的衣裳。

    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就默默地站在薛冬亦面前看着他。

    到薛冬亦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那人才平静地开口道:“薛少爷,吃点东西,换身衣服吧,您身上的风尘太重了。”

    薛冬亦看着他,感觉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但那人的一身黑衣薛冬亦却记得,薛冬亦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摸自己身上的短刀,可却一下子摸了个空。

    “您是在找这个吗?”那人从怀中拿出薛冬亦的短刀,在薛冬亦面前晃了一下,两根手指交错用力。只听见吭的一声,那短刀竟被那人直接折断,摔在了地上。仿若薛冬亦此刻命运的写照。

    薛冬亦叹了声气道:“你是苗厉的人?”

    那黑衣人微微点头道:“算你心里还有数,吃口饭,换上衣服,干干净净的上路吧!”

    薛冬亦颇为不解,便问道:“杀我这样一个废物,有这个必要吗?”

    黑衣人笑了,笑容很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寒:“你难道没听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吗?”

    薛冬亦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也看着薛冬亦,目光如同一只残忍的猫,在戏谑自己的猎物。他说道:“你以为魔宗真的是孟宗的?笑话!”

    薛冬亦苦笑道:“为什么刚才不动手?”

    黑衣人道:“头儿嘱咐了,让你干干净净的上路。而且...”

    黑衣人托着长音卖着关子,半晌才道:“头儿说要把白舒少爷这句话带到了,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这次薛冬亦算是听明白了,刚才黑衣人没有趁着自己意识恍惚的时候干掉自己,是因为他要让自己知道,是白舒要自己的命,让自己死都不能翻身。

    “哈哈哈哈...”薛冬亦爽朗的笑道:“你们的手段还真是恶毒,废我修为不说,还要赶尽杀绝,赶尽杀绝不算,还要让我颜面扫地。”

    薛冬亦此刻早已看淡生死,明明一身破烂,命悬一线,却依旧睥睨天下一般,在床边坐得稳稳地,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看着黑衣人问道:“不过我有一点很好奇,白舒和你们是什么关系,怎么哪儿都有这个王八蛋!”

    啪得一声清脆响声,黑衣人的巴掌狠狠落在薛冬亦的脸上,直接在薛冬亦的脸上抽出一个显眼的红印子。

    黑衣人皮笑肉不笑道:“你可以继续骂,我也可以继续打,直到把你嘴巴抽烂为止。”

    薛冬亦毫无情绪地望着黑衣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现如今他修为尽毁,回顾自己的一生,有过卑微落寞,也有大放异彩的高光时刻。从顶峰坠入低谷,就连寻常的小鱼小虾都收拾不了,当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薛冬亦无所谓地笑笑,对黑衣人招招手道:“动手吧,送我上路!”

    那黑衣人见薛冬亦去意已决,也不犹豫,飞快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嘴里念叨着:“薛少爷,一路走好!”

    与此同时,寒芒一闪,那柄短剑就冲着薛冬亦的胸膛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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