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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留尘缘叹     荡剑诛魔传txt下载     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八零章 骇人的手

    “一户大地主人家,有地,有牛,有犁。”

    “七八头牛无一不为这地主家勤勤恳恳劳作了十余载。”

    “某一年,当中有头牛崴了脚,再不能耕作,地主家念其多年辛劳,给这头牛换了个单独的牛舍,食物不再那么丰盛了,住的也简陋了些,可终究能安享最后几年好日子。”

    “年复一年,除了下人们还会来喂养这头老牛,主人家似乎已将之给遗忘了。”

    “直到某一天,这头老牛不见了。”

    “地主家很快便发现是有外人打开了牛舍的门,让牛自己离开的。”

    “老牛的脚是否受了伤不重要,老牛能否再为地主家耕作也不重要,因为地主家不缺牛,他们甚至能为这头老牛送终,从始至终都不取老牛身上的肉,却决不会允许这头老牛跑到别户人家去犁田。”

    “即便老牛根本没萌生出这般想法,可只要踏出了地主家的门,那地主家的猜疑或是怒火,终要人去消解去平息。”

    “小洛给老牛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

    “多往官道走的好处,便在于车马能长驱而下,并不需太过抛头露面,最大程度上减少被发现的可能。”

    “所以不出四日,老牛一溜烟儿便出了鲁州。”

    “照原先计划,从津州城到药谷,或真用不上一个月。”

    “然而地主家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更何况在官道上眼线更不会少,发现老牛跑了,便及时发动各地奴仆去拦老牛。”

    “奴仆们不需动粗,只要打着地主家的旗号,老牛便得乖乖跟着走,否则可不只是锒铛下狱那么简单。”

    “老牛只被请回到鲁州城,而非津州城,住的也是客栈,而非牢狱。”

    “老牛被遗忘多年,除了地主家外,身后哪还有什么照应,可见小洛已提前料见这档子意外,做了些打点。”

    “当然,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小洛终得去幽京去地主家中走上一遭,他不需取得地主家中所有人的信任,不需让地主家中所有人满意,可至少得获取地主家中部分或个别有话语权人的些许支持。”

    “换言之,老牛此次行踪既已暴露,接下来的行程中,可以承担任何被刺杀被抓捕或任何意外而致死的风险,但绝不能让地主家以背叛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将之论处。”

    “幽京之行,或因老牛而起,却非全然为了老牛,小洛看得很清楚,现如今正是地主家意气风发之时,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地主家都不会再如先前视若无睹,而他的一举一动将被各种解读,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解读不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可以不被完全理解,不获得太多认同,却一定不能被认为他有任何忤逆地主家的意思,也绝没有犯上作乱的可能。”

    “从老牛被软禁在客栈,到重新上路,仅过了十天。”

    “此前地主家若只有一方针对小洛,小洛只需寻得另一方的认可和支持,若是有两方对小洛有敌意,小洛便需去寻求能在二者间打太极的第三方相助,不论地主家有多少方有意打压小洛,小洛终得获得某一方或是某几方的支持,如此才能在夹缝中求存。”

    “显而易见,小洛成功了,而他做到这步只用十天。”

    “在庙堂之上,江湖草莽的位置并不见得能比平民百姓高出多少,石府更已覆灭多年,小洛此去同那些大人物见上一面都难,更莫说坐下来向那些大人物长篇大论以说服他们,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老道便琢磨不透了,但无需细想亦可知此中艰险九死一生。”

    汐微语五人簇拥着齐黄肃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随人潮而动,齐黄肃将其几日来的分析和盘托出娓娓道来,其中的地主家和老牛另有指代,听不懂的只会云里雾里,只有听得懂的才能心知肚明。

    不过诚如齐黄肃所说,其所言无关大碍,便也丝毫不惧隔墙之耳。

    “谢谢四师叔。”

    汐微语心知四师叔费了如此多口舌无不是为了开解她,让她明白洛飘零一直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与其增添全无益处的担心,不如着眼当下帮洛飘零解决些她所力所能及之事。

    齐黄肃捋着山羊胡,老怀甚慰地笑着摇头道:“自家人何必言谢。不过话说回来,起初,我也以为小洛同意你介入此事,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云旌略生恼意,插嘴道:“那现在呢?”

    齐黄肃道:“现在看来,却是他防备不时之需的后手保障,北边他有更多麻烦要摆平,南面亦需不少人手才足够保障万无一失。”

    齐黄肃顿了顿,感慨道:“这孩子所谋之深,所虑之远,所思之缜密,实所老道生平仅见。”

    “小语你选择跟了他,今后的不幸或大过有幸。”后半句话齐黄肃未说出口,只在心中暗叹。

    “切。”云旌小声嘀咕着,自打来到江湖上历练,诸多关乎洛飘零的传闻便甚嚣尘上,直至上月百花大会后风向才有了偏转,可作为铁骨铮铮的云天观年轻一辈,尽管心底里服气,嘴上却不能认怂。

    齐黄肃闻声斜睨了云旌一眼,淡然一笑,并无出手教训的意思,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怎会不知其脾性。

    反倒是走得离云旌近的云章拍了弟弟一脑袋,云旌回头怒目而视,正要斥责兄长几句。

    云章却丝毫不给弟弟机会,抢先开了口道:“诚如四师叔所言,十日前我们所需做的,便是看着那头老牛能从这盐城郡白驹镇安然无恙地走到东亭郡草堰镇,我等只需暗中相随,不必现身相见。可这十日间,已足够地主家或是其他方在此路途中排布太多手段。想必今日一到客栈,四师叔便让我们出来街上走走,也不只是逛街散心这么简单吧。”

    把四师叔拉作掩护,云旌也再不敢闹腾。

    齐黄肃并非好面子的人,捋着胡须,如实道:“嘿嘿,师叔原先委实没有太多打算,现下既然发现了异常,不如趁着天色未晚,多走走看看吧。”

    众人闻言并无异议,十日前来到白驹镇,他们便本着做事负责的态度将镇里镇外大致情况摸清楚,眼下还需警惕的,除了那些地僻人稀的阴暗角落外,还有街道上、店铺里、摊贩间各色各类的人。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总难让人多观望上两眼,而危险往往便隐藏其间。

    可这并不意味着,美丽的,脱俗的,夺人眼球的人不可怕。

    云龙葵那清澈空明的双瞳已在十余步远一摊位上停留了许久,一年有余的江湖历练并没让其眼中沾染上多少尘埃,她的思维虽活泛了许多,可仍旧是个单纯活泼的女孩。

    她拉了拉汐微语的衣袖,抬手向其指明了那处摊位,便缩回手以防碍着其他行人,兴奋道:“师姐师姐,你看那儿,那个大姐姐绣的香囊袋好漂亮,我们过去看看。”

    汐微语怎会拒绝师妹的提议,立马道:“行,那过去瞅瞅,喜欢的话买个挂着。”

    师姐师妹安好便是晴天,余下四个大男人自不会拂了俩姐妹之意,跟着往那处摊位走去。

    行人来来去去,寥寥十余步的距离,众人一时间竟未能走近,仅依稀看清了让俩姐妹都来兴致的摊位是何状况。

    只见那摊位上是个顶着一头单螺髻,杏眼桃腮,右眼角下有颗泪痣,肤白胜雪的高挑细瘦女子。

    之所以说高挑,只因此女屈腿端坐在小马扎上,身姿仍显得极为颀长。

    之所以说细瘦,因为那玄色长裙下,其腰身之细尚不及寻常女子并拢的双臂,而其胸前也略输波澜。

    玄裙女子约莫已过了不惑之年,相貌算得上是中等姿色,可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双手。

    那双手太过纤细,太过修长,以致于配上那雪白的肤色,看起来便状若无皮,徒有白骨!

    稍显可怖骇人的手指间夹着四根绣花针,绣花针针鼻处穿有不同颜色的丝线。

    一个个香囊袋,从简单的各色绸缎开始被织就起来,再添上花边,点缀纹理,最后在正中处绣上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生肖,可谓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好一会儿功夫,六人才凑近到摊位前。

    汐微语和云龙葵同围在摊位上的行人游客看得津津有味,已然迫不及待地要跟着掏腰包。

    便是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当护花使者的齐黄肃、云章、云旌见状也不禁赞叹神乎其技。

    唯有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荒武眉头一皱,神色渐趋凝重。

第四八一章 多余的人

    二女各买个香囊后,一老五少便离了那摊位,往前行去。

    刚刚摊位前,齐荒武站在最外端,此时便走在了最前头。

    齐荒武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自一年多前随着汐微语、云章几个小辈同行历练后,越发沾染上了江湖气,用金缕发箍替代了束冠,一头浓密却蓬松的长发轻易迎风而立,总会再将他拔高几分。

    浑身上下全无道家气质,反而更像个佛门头陀。

    只是这个身躯魁梧如山的头陀,偏生长着一副清秀而憨厚的面庞,喜怒易行于色。

    也因此总教人极易将之看低一筹,极易对其放松警惕。

    只有亲近之人才知这头猛虎看似张扬狂放,实则能在每朵艳丽的蔷薇前,保持足够的耐心,去捕捉出其中蕴藏着的危险杀机。

    六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前行,直至一处同样围了不少人的吹糖人摊位才停了下来。

    齐荒武为他们一行人挑的站位极为讲究,既能观赏到吹糖人的技艺,稍稍侧身往来路上回看,恰还能瞥见那香囊摊位处的场景。

    齐黄肃漫不经心地笑道:“看来师弟对女孩家的玩意儿很感兴趣?”

    齐荒武没有否认,道:“嗯,太快了,那双手。”

    齐黄肃一捋胡须,回想着方才所见情形,道:“一面绣着香囊,一面招呼客人收付银两,摊位上的香囊袋接连被买走,却始终保持着摆放有十二个,正好每个生肖一个。”

    齐荒武道:“即便一直盯着她的手不放,也看不出她绣得有多快,可只要摊位上一种生肖的香囊袋被买走,转眼间她就能将那种生肖的香囊袋再给补上。”

    齐黄肃疑惑道:“障眼法?”

    说完自己也连连摇头。

    俩丫头手上那绣工精致的香囊袋做不得假。

    上头生肖的姿态更是照她们个人之意所绣,绝非事先备好的。

    听着俩师叔的对话,云章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道:“双手四根绣花针,寻常女子很难驾驭。”

    玄裙女子。

    绣花的手。

    酣睡巨汉。

    将适才所见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打碎重整,齐荒武环抱双臂,微微颔首肯定道:“那双手还能驾驭更多根针。”

    此话一出,众人心下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近乎是屏息候着齐荒武接下来的分析。

    “小语,我记得你曾说过,江湖十四恶人实际上并不只有十四个人?”

    汐微语闻言一滞,水灵的眸子似被针扎了般,连眨数下,每眨一次,眼中惧意便添上一分。

    然而,片刻之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倔强便将那些惧意一扫而空。

    汐微语这番情绪波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外人见之或不以为意,旁侧五人则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一年半载前云天观濒临覆灭的场景于六人而言仍历历在目,经历了更多关联之事的汐微语无疑是整个云天观中陷入自责最深之人。

    那段经历对于当时总是养尊处优的小魔女来说,心灵冲击之甚前所未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时间未能淡化汐微语关于那段经历的记忆。

    是以来到江湖上历练后,汐微雨尤其关注当初意图对她和云天观不利的几类人。

    当中便包括了神鞭沈卞所代表的一类人,十四恶人。

    江湖险恶,作恶多端之人数不胜数,十四恶人之所以能被冠以此称谓,令人闻而丧胆,谈而色变,除了他们所犯下的累累恶行外,自也因为他们无一不是武功高强之辈。

    十四恶人所指确为十四个恶人,却不止十四个人。

    只因有个恶人身畔总会有另一人相随,形影不离。

    众人顺着齐荒武的视线再次看向那香囊摊位。

    只见摊位正后方一丈远处,有个被蒲扇遮住大半面庞的巨汉横躺在地,张着嘴呼呼大睡。

    若非观察仔细,恐怕只会将之当作无所事事之辈,而不会与前头的玄裙女子联系在一起。

    汐微语缓过了神,道:“十四恶人有十五个,因为织女的身边总会有牛郎。”

    十四恶人武功高强,故而目中无人,加上古怪的脾性,多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许多江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面。

    当他们未展露出异于常人之处,混迹在街头巷尾中,委实难被辨识出来。

    齐荒武之所以能确认二人的身份,除却二者特征外,便是他已肯定十日之前,哪怕七日之前,他们都未曾在街上见到过当场绣香囊的摊位!

    云龙葵显然被十四恶人之名吓得不轻,手中木签上的最后一颗糖葫芦无心吃下,讷讷道:“他们为何会到这儿来?”

    没有人回答她,事实上云龙葵自己心中也有了答案。

    织女牛郎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卖香囊,不过是以此消磨时间。

    恶人之所以为恶,无外乎利与欲二字。

    没有请不动的大佛,只有未能切中对方要害的利欲,沈卞同风流子冒险入苍梧山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一时间,一老五少心下愁云密布。

    织女牛郎出现在此,他们六人未尝不能一战。

    只是既有人能请来十四恶人,是否也意味着会将有更多强者云集?

    ……

    ……

    竹林中。

    一人一马徐徐北行。

    受累于未痊愈的双眼,姜逸尘的行进速度算不得快。

    综合老伯信中所言,以及从道义盟平海郡主事人那获知的信息,他要接应的牛家父女,于大半月前从津州城启程南下药谷,在鲁州出现了些波折,滞留至昨日才重新上路。

    他从平海郡出发,过个东亭郡,便是接应地盐城郡。

    至少可提前对方半日功夫抵达目的地白驹镇,去具体熟悉当地情况。

    预先筹谋,提前准备,已成了姜逸尘的习惯。

    以他对老伯的了解,老伯决不会无的放矢地让他去瞎凑热闹,既然让他前去接应人,势必人尽其用。

    但他更清楚自己是“多余之人”,或者说他是计划之外的保障。

    此事主导方为听雨阁,道义盟更多是配合,洛飘零的安排和布局从不可小觑,可老伯依然加倍小心,想必此中将遭受不小的阻力。

    阻力来源不需姜逸尘现在去深究。

    他该关心的是阻力将出现在何处。

    从朝廷对于此事的反应来看,阻力只能出现在朝廷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是和朝廷做对。

    那么何处是朝廷看不到的地方?

    或者是朝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

    百花大会之后,朝廷扬眉吐气,但各地兵力配制却难无中生有,地方掌控力极其有限,这也是为何朝廷未趁势打压各大江湖势力的缘由。

    就平海郡而言,其地域之广,以前朝廷管不来便不管,现今纵有精兵驻扎仍难震慑住全郡。

    若要出手相阻牛家父女去路,平海郡本再适合不过。

    然则平海郡相去江宁郡不远,江宁郡是听雨阁和道义盟的大本营,在朝廷虎视眈眈之下,将手伸出太远,乃至大动干戈,必犯朝廷忌讳,可稍稍探身扫扫门前雪并不为过。

    是以平海郡那段路程虽有五十余里地,说来不短,却可平平安安。

    平海郡以北,是东亭郡,再往北行,即盐城郡。

    东亭郡和盐城郡两郡地域相加都抵不上偌大个平海郡。

    衙门兵力配制亦半斤八两,管束住各自属地的西溪镇和亭湖镇绰绰有余,却难顾及整个郡。

    从盐城郡最南端的白驹镇,到东亭郡最北端的草堰镇,便是朝廷所照看不到的空缺。

    这段空缺很小,短短三十里路只是整个中州的九牛一毛。

    这段空缺很大,三十里路足矣吞没上百条性命!

    最大的阻力便将在此出现。

    一路行来,姜逸尘已理通其中关键,心情便要轻松些,以致还有闲情逸致在这竹林中漫步。

    忽而,前方竹林中,狂风大作,鸟兽惊散。

    坐下马匹非但止步不前,反而扭头欲走。

    姜逸尘轻抚着马颈也难令之安分下来。

    猛然间,连他都觉得呼吸一窒!

第四八二章 抱刀的人

    仿佛江河中的游鱼一头扎入了冻湖,顺水而行的快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尽压迫的束缚感。

    数息功夫,狂风已席卷而来,险些将姜逸尘头上的帷帽掀飞。

    须臾间,狂风绕背,似多出了双无形的手在推压他。

    姜逸尘感受尚且如此,胯下的黄鬃马亦然。

    黄鬃马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几步。

    越往前,背后的推压劲道越大,空气则越来越稀薄。

    一人一马好似坠入了海中漩涡,正被往危险中心拉扯。

    感受到黄鬃马浑身战栗不止却无可奈何,姜逸尘真气大放,轻易从狂风中破开道逆流,紧扯缰绳朝后拉去,急命马儿调转过身来,一夹马腹,纵马疾驰。

    直至跑出百余步远,黄鬃马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心有余悸地回看向“死里逃生”之处。

    姜逸尘无奈一笑,拍了拍黄鬃马马颈,以示安抚。

    这匹从青水镇驿站租来的黄鬃马年少力壮耐力强,就是胆子小了些。

    身后那阵狂风骤起骤歇,左右不出三十息功夫,虽诡异无比,却对姜逸尘造不成任何威胁,可对黄鬃马来说便似陷入泥沼般不可挣脱,即便只是短时间内不得呼吸,也与从鬼门关上走一遭无异。

    待黄鬃马好容易平复了心绪,姜逸尘这才重新哄其上路。

    黄鬃马走得慢了许多,每往前一步都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姜逸尘也不催促,竟是在感悟着那怪异狂风散去后的天地气息变化。

    狂风不会无由而起,先前行路间,姜逸尘没有察觉到任何起风之兆。

    很显然,这阵狂风是因人而起的,有人搅动了天地气息的变化!

    偌大竹林中,另有他人本不足为奇。

    可此竹林偏离大道官道,鲜有人会择为途径之路,那么会出现在这的理当是当地村民。

    寻常百姓能制造出如此妖风?

    姜逸尘不以为然。

    刚刚那阵狂风中,杀伐之意凌冽,隐约可辨出其间刀意。

    那么此人自当是个刀客了。

    自己刚从阴阳谷出来不久,还不至于这么快便被盯上。

    难不成是偶遇了什么隐士高徒,或是名不见经传的苦修者?

    联想到曾在晋州城中有过一番暗中较量的所谓天行宫高徒,姜逸尘只能做此推断。

    至少他能肯定,此人暂时不会是敌人。

    毕竟以他的感知,对方对于天地自然之力的运用还不及他醇熟,本当限定在一定范围内的龙卷刀罡失了掌控,不断外延扩散,以致徒有狂风乱作,而无任何刀罡威势。

    心有定数后,姜逸尘便不再忧虑过多,重新驱马上路,顺道细细体味起那还未散尽的刀意。

    自阴阳谷中顿悟《无相坐忘心法》的入门之法后,姜逸尘获益良多,不止于该功法上的修习进境,对于天地自然之力的掌控与运用,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习武近二十载,不论是被面传口授的,抑或是耳闻眼见的,只有将天地自然之力吸纳入体,炼化为内力,成为自有之物,才可任由己用。

    换言之,天地自然之力乃习武者内力之源。

    而谷中际遇无疑为姜逸尘打开了一扇新大门。

    人生于自然,也与自然相通,既能化天地自然之力为己用,未尝不可凭自身之力去调动天地自然之力。

    此中分别好比弓箭和弩箭。

    在材质相同的情况下,弓箭之势全仗臂力,而弩箭靠弩机发射之余,另可借臂力或其他外力张弦,不论是射程或是杀伤力都要高于弓箭。

    事实上姜逸尘曾不止一次见识过这扇新大门之后的世界。

    琴、封辰、花太香、宁逍遥,甚至是楚君河,都在那扇新大门门后留有足迹。

    琴在这些人中最为特别,以音律入道,借弦扰人心弦,拨动天地,姜逸尘初见这等手段时,以为此乃音律中的琴艺大道,与剑道及其他武学并非一途,现在想来方知,在内力之外更借琴弦琴音为媒,是为沟通天地自然之力的捷径,无怪乎指尖之下得以乱云。

    封辰分别同花太香、宁逍遥二人夺天地造化的巅峰较量,姜逸尘作壁上观,未能身临其境,不得切身体会,徒有赞叹,不存妄想。

    至于楚君河,其在与莫殇一战中施展的九天银河式倒让姜逸尘颇感惊艳,可惜强弩之末强借天地之力功败垂成,哭娘子那番评判他也未能参悟,错过了早些时日踏足新领域之机。

    真正帮姜逸尘触及这扇新大门的是剑十四。

    诚如冷魅所言,剑十四以气御剑,等同于以自身内力调动天地之力,再凭之助自身御剑,在当世情况下可谓舍本逐末误入歧途,可若无剑十四等不甘人后另辟蹊径的开拓者珠玉在前,姜逸尘这末学后进也难有入道之日。

    毫无疑问这些江湖前辈或直接或间接成为了姜逸尘的引路人,但此路虚实难辨,崎岖难行,若不得要领,终难有所成。

    而《无相坐忘心法》便是姜逸尘在此路上披荆斩棘前行的利器。

    当然,这柄利器并不容易掌握,君不见司徒钟、丈三以及无相门一众门人都不得其法,没能将自家功法发挥出应有效用,便是姜逸尘自己在三四年间也未有寸进。

    就不知姜逸尘所素未谋面的无相门三个掌门在此路上的造诣如何,只是不论如何,孤氏三兄弟他这辈子恐怕都无缘再见了。

    经此一事,也让姜逸尘更加肯定了《无相坐忘心法》与《逍遥诀》间的牵连,若时光回溯千百载,能将《逍遥诀》修至大成者,或难御剑飞天,可势必睥睨四方,无不可往。

    自己会否有朝一日,再上层楼,再上层楼,一见那逍遥天地的境界呢?

    江湖,江湖,讨一口饭吃是江湖,登临绝颠手摘星辰亦是江湖,纵然姜逸尘对名利二字无甚渴求,然而对那番神妙境界无不神往。

    正当姜逸尘心念松弛之际,忽感侧前方一道气浪威压穿竹破空而来!

    那是一道劲气外放的杀意!

    那杀意如一柄刀!

    一柄能破开寂寂寒江,将明月心劈成两半的刀!

    只是杀意,而非杀招,骇人尚可,难以伤人。

    但其势汹汹,若稍逊胆色,亦有肝胆俱裂之险。

    然,姜逸尘毫不为所动。

    任凭气浪带起的劲风吹得皂巾直接贴附在其面庞上,仍是轻甩着缰绳,御马前行。

    杀意持续依旧。

    对方没有多余动作。

    姜逸尘亦无更多反应。

    只是他受得了,黄鬃马却再次被吓得心神不宁,身躯僵硬,不住地发出嘶嘶低鸣。

    姜逸尘只得轻抚其脖颈,令其舒缓心神。

    哪知黄鬃马误以为得了指令赶紧撤离此地,如蒙大赦般甩开腿逃命!

    座上的姜逸尘苦笑不得,却也任由之去了。

    先前那一瞬的试探是相互的。

    对方在试探他的胆魄和底气。

    他也在感受着对方修为深浅。

    从爆发出的劲气判断,此人功力之深不弱于他。

    谈及功力深浅,舞剑坪上与夜殇对战之时,正值姜逸尘之巅峰。

    彼时水、木两门功法圆满,虽仅是下乘法门,但属性相生,另有不小提升,而上乘功法阴风功突破第八重,更将其功力生生拔高了偌大一个层次,加之阴风功与霜雪真气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换以量计,姜逸尘的功力修为当是两艘中船、一艘小船满载。

    当下阴风功虽再有进益,可同易无生一战,临阵强行散功尽管不影响未来修炼,可那一着还是亏空了身子,能稳住阴风功当前境界,同时敲开无相坐忘心法修炼之门已极为不易,如今差圆满还有半步之遥。

    而无相坐忘心法虽被传有上乘心法潜质,可对初习者而言,到底还只算是门中乘功法,姜逸尘只修炼到下层,合着霜雪真气未变,换以量计,他当下的功力修为是两艘中船九成满和一艘小船满载。

    当然这均是大致估量,每个人的功法修炼不尽相同,无法像市场买菜切肉一般定能给出个准确斤两。

    稍加推算,姜逸尘估摸着那刀客修为还要更胜自己巅峰时期一筹,只是一时难在脑海中搜寻出具备那般杀伐刀意可能对应之人。

    然而,黄鬃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不停蹄地飞驰出了竹林。

    姜逸尘再度苦笑,适才他若能猜出对方身份,推断出对方去向恰与自己相同的话,说不得他也会拔剑相向,在此先解决一个可能的强敌。

    可如今反倒是确定对方身份存疑,他不能冒然动手,只能盼着对方是友非敌,或是毫不相干之人了。

    ……

    ……

    看着那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竹林中的抱刀男子目露古怪之色。

    男子不到四十岁光景,身躯壮实,倒勾眉,目如虎,扮相却难一言概之。

    说其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可腮边偏生有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胡茬,颇为不整,失了气概。

    说其不修边幅,却也非衣衫褴褛之辈。

    抱在胸前的刀,宽比胸膛。

    刀不在鞘中,却包裹在早已沾灰惹尘的白布上。

    区区白布却能藏住刀芒,若非刀是钝刀,布便不是凡布。

    半晌之后,抱刀男子才垂首摇头嘟囔了句,“真像个娘们儿!”

    见天色已然不早。

    便也往竹林外走去,而他的去向,赫然便与姜逸尘相同!

第四八三章 闻风而动

    翌日初晨,草堰镇。

    尽管天色尚早,整个小镇已然活络了起来。

    镇北面,一条十丈长、南北向的街道上,东侧只落了间客栈和当铺,西侧则是一棵上百年的大榕树。

    榕树下已摆上了三个早点摊,迎接着往来顾客。

    姜逸尘结清了一晚住宿的银两,走出客栈。

    从平海郡一路行来,他鲜少走官道大道,多挑小路捷径而行,一来是图个清静,降低被认出的可能,二来他尚不能清晰视物,生怕因此耽搁行程。

    离目的地距离越近,他反而只能往人越多的道走。

    以便观察还有多少人会闻风而来。

    就初步观察结果而言,形势实不容乐观。

    昨日出了竹林后,来往草堰镇的路上,姜逸尘先后遇上了五批同往北上的人马,多是三两成群,共十五人。

    镇上三家客栈,二十间客房只余三。

    以每间客房住三人计,即便都住满,拢共不过六十人。

    人数算不得多,也无法确定这些人将去往何处,所去为何,但结合近日偏为静默无声的江湖大局来说,已算是不小的动静。

    然而,就当下这般景况,已得来不易。

    姜逸尘很清楚,这是洛飘零以自身行踪暴露为代价换来的。

    百花大会一场血雨腥风后,整个江湖的注意力被打散了,可没人会忘了洛飘零窃取少林金印、巽风谷计杀武林同道、天涯小镇软禁同盟那一项项惊天罪名尚未洗清。

    在江宁郡,纵然道义盟日渐式微仍轻易难撼,加之听雨阁亦非昔时寥寥十余人的小帮派,暂无人会大动干戈地找洛飘零麻烦。

    可当洛飘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津州城请将出山,更堂而皇之地现身幽京操控千里之隔的鲁州城事宜,整个武林大感惊骇之余,仿若嗅到了血腥味的群鲨,按捺一时的生气再次躁动不安。

    恐怕便是连朝廷中的势力也只是在明面上不刻意去为难洛飘零,将计划置于暗中执行。

    相比牛家父女南下之途,洛飘零等人的归程无疑将更为凶险。

    于情于理,姜逸尘都无法对听雨阁之事置之不理,可在他未做好充分准备前,或是双眼彻底复明,或是无相坐忘心法进阶上层,也只能抛诸脑后。

    姜逸尘寻着味儿,缓步至客栈对面。

    这客栈是镇上一个独身老丈将自家房屋稍作改造后倒腾出来的,都没个像样的客栈名。

    装下三间客房后,余下空间只够老丈一人生活起居用。

    三家客栈中也便是这家规模最小布置最简单,除了提供住宿外,再无其他服务。

    姜逸尘之所以挑这儿住,倒不是贪便宜,毕竟在阴阳谷时那么多人可都不是两手空空来的,他和冷魅出谷后便各自分了不少银两银票,挑这住只因昨儿到镇上后这儿还空有两间客房,再者这里也方便出镇。

    来到榕树下,姜逸尘在一对夫妻经营的早点摊处,挑了个位置落座。

    姜逸尘素来胃口不大,大清早的更吃不了太多,简单点了个烧饼,要了碗豆浆,糖加三小勺,即打算这般解决早膳。

    而后他便要花一日功夫,将草堰镇至白驹镇这三十里路好好走上一番。

    瞅瞅哪边有捷径,哪儿可蔽身,哪处易埋伏。

    唯一不方便之处便是他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得时刻保持用药,频繁用眼会否耽误恢复不知,但双眼疲累却无可避免。

    加上他这一身行头,路上行探查之事极易显得鬼祟,招人耳目。

    正当姜逸尘咬下第二口烧饼,心下发愁之际,便听到浑浊低沉的“嗬”声在半丈之遥响起。

    只嗬一声再无下文。

    姜逸尘却听出了“这么巧”的意味。

    发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竹林中那个冲他施放杀意的人。

    数息间,那人已走到姜逸尘身旁的空桌坐下,吆喝着摊主夫妻上菜。

    昨儿二人相去少说十几丈距离,更隔着竹林,姜逸尘自然不知对方是啥模样,但这会儿功夫,足矣让他将对方体态相貌在脑海中勾勒出三四成。

    而搁刀的声响,则印证了对方是刀客的事实。

    最让姜逸尘感到讶异的莫过于这刀客也是从对面客栈走来的。

    这么说……

    还真是巧!

    只是这刀客食量实在不是他能比拟的,两碗皮蛋瘦肉粥,三张烧饼,四个肉包。

    想来如果这早点摊还卖牛肉的话,对方也会来上十盘八盘吧。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烧饼,喝了口豆浆,接着啃第三口烧饼。

    甭管有多感慨,多惊讶,他都能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心绪。

    而且他帷帽都没摘,就算对方有暇盯着他看,也没法从他身上瞧出花来。

    然而,未等姜逸尘将第三口烧饼撕下来,又有一人走近。

    来人脚步轻盈且细腻,体态较为矮瘦,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檀香。

    来人很快开了口,问道:“我能坐这么?”

    声音极为轻细而模糊,似有块布遮挡着嘴。

    若非姜逸尘听觉已打磨得尤为敏锐,还真难听清来人所言。

    姜逸尘倒没意外此人会问自己,这对夫妻的摊子只摆了三张桌子,最右面一张早有三人围坐着用膳,他坐的是最左面桌子,中间桌虽也只有刀客一人,可其身躯要魁梧不少,一人恐怕便占去大半张桌子,新来的顾客稍加打量,大多都会挑宽敞些的位置坐。

    姜逸尘点了点头没应声,帷帽跟着前后轻摇。

    矮瘦之人见状没再客气,自顾自地在姜逸尘右手边坐下,将已付完账的一盘包子搁桌上,挨个吃起来。

    姜逸尘一面暗自苦笑都是能吃的主儿,一面却略感疑惑。

    这人就么干吃包子,不喝豆浆,不配稀饭,不怕噎着,吞不下?

    心中疑惑未有着落,却听得边上的刀客咕哝道:“怪哉怪哉,有人戴着帷帽吃饭,还有人吃东西都不摘口罩,是有多见不得人,个个都像娘们儿。”

    刀客声音不大,姜逸尘倒听得一字未落,皂纱下犹在啃烧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矮瘦之人显然也很能沉得住气,对于刀客的讥讽浑不在意,继续鼓动着腮帮子咀嚼包子。

    直至咽下第二个包子,矮瘦之人才轻轻呼出口气,接下来竟是从腰间拆下酒囊,拔出酒囊塞,将酒囊口塞入口罩下,仰起头囫囵灌着酒。

    听到酒囊塞被拔开的声音,姜逸尘先前的不解便荡然无存,合着人家是自带酒水呢。

    不对!

    这味道……

    压根不是什么酒水!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姜逸尘心中已蓦然巨浪滔天。

    他一时心念电转,将一个个碎片化信息都粘合到了一起。

    身形矮瘦,檀香味,发声轻细,口罩,以及酒囊。

    檀香味虽淡,却总能掩盖些其他味道,比如血的腥味。

    发声轻细,只因其人声线阴柔有如女子,唯有轻声细语才不好教人察觉。

    吃东西都不去摘口罩,则说明其人嘴很特殊,极具辨识度。

    至于酒囊当中,装的既不是水,也不是茶,更非酒,而是鲜血!

    江湖十四恶人中,有一人喜啖人肉,一人好吸人血,虽不聚在一处,却被并称为血肉双屠。

    肉屠余大嘴在多年前已命丧冷魅之手。

    血屠顾烨,生来病体缠身,父母为之求医问药奔走多年无果反积劳成疾而早逝,其意外得一血炼之法自救,却也因这邪祟之法走上为恶之道。

    顾烨身躯矮瘦,樱桃小嘴,声色阴柔,若非还有大半男子之相,已同女儿家无异。

    其武力高强,技法诡谲难测,在十四恶人全存之时,实力可列第四。

    姜逸尘狠狠咽下最后一口烧饼,心下警兆大作:他来干什么?

    不消片刻,姜逸尘便得到了答案,因诡毒功法之故,顾烨常需饮食鲜血维持身体常态,而这鲜血来源以年少女童为佳!

    牛家父女!

    姜逸尘稳稳当当地端起了碗,绕过皂纱,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豆浆。

    心中却在盘算着当下出手,一击将顾烨毙命的胜算。

    要杀顾烨不仅需要出其不意,还要拿出最强一击。

    当下姜逸尘的最强杀招自然与调动天地之力相关。

    只是,他这以气调动天地之力化剑万千的速度仍不够快。

    与易无生一战,若非其自觉胜券在握,有所疏忽,已然孤注一掷的姜逸尘,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被极限反杀。

    易无生曾经在十四恶人中的最高排名不过第六,纵使时过境迁,要拿对付易无生的招数奇袭顾烨,单从速度而言,还远远不够。

    有何提快的方法?

    姜逸尘思绪未定,碗中豆浆已将见底。

    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南向北,由远及近。

    这队人马约莫有十人,恰好也在大榕树边勒马停步!

    只听马上一年轻人的声音道:“赶了几天路,总算快到了。看这摊儿早点的卖相不错,大伙儿下马歇个脚,好好吃一顿再上路。”

    “好的,公子。”立即有人接茬,而后向着身后一众人高声道,“下马,吃个早饭再走。”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下马。

    还有公子哥儿来趟这浑水?

第四八四章 吾名梁蒙

    只言片语间,姜逸尘已判断出这行人来意,心下一阵唏嘘。

    知晓此时并非出手良机,只得将击杀顾烨的念头暂搁一旁。

    姜逸尘有心安分些,整个早点摊却喧闹了起来。

    正是刚来的十人惹出的动静。

    这行人一路风尘仆仆,既下了马来吃早饭,便想着好好歇歇放松下。

    而他们挑的早点摊好巧不巧便与姜逸尘相同。

    于是,便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人多,位子少。

    这伙人俨然是在平日间作威作福惯了,仗着人多势众,便打算将还在用膳的顾客给打发走。

    那仨寻常百姓见对方来势汹汹,自然避之不及,赶忙将余下未吃完的早饭胡乱扒拉入嘴,或是干脆拿着东西躲一旁去吃。

    空出来的第一桌,理所当然是给那位公子哥用。

    可惜剩下两桌的三个人却不怎么有眼色。

    九名随从稍稍打量了一番三人。

    见得其中两人打扮得遮遮掩掩,一时看不出深浅。

    倒是中间一人块头大,看起来要老实些。

    九名随从简单一合计便决定先将之赶走。

    哪知这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噗呸!”

    只听刀客朝边上吐了口唾沫,而后清了清嗓子,鄙夷道:“怎么?你们这一来让老子嚼了一嘴灰,老子都没嚷嚷,还要老子给你们腾地方?吃个早饭罢了,摆什么谱?站着吃不乐意,上马吃呗!都跟娘们儿似的,矫情!”

    起初刀客还说得句句在理振振有辞,九名随从听了甚至觉得有些挂不住脸,进退维谷,可这最后一句转折反而直接点燃了他们的火气。

    九名随从朝那公子哥看了眼,得到默许后,齐齐抽刀拔剑攻向刀客。

    刀客横眉一竖,有些悻悻然地看着还未吃完的粥和包子,一掌猛然拍落在桌面上。

    木桌上的碗、盘子、勺子、食物,还有那把被白布包裹着的刀,纹丝未动。

    朝街道一侧的木桌边缘却迸发出一股磅礴劲气,如一柄出鞘的刀,向九人拦腰砍去!

    嘭!

    冲在最前的数人被这劲气轰退近半丈远!

    或摔个五仰八叉,或撞倒了身后跟来的同伴。

    场间顿时一片哀嚎惨呼!

    却又教人觉得滑稽可笑。

    显然,刀客下手不重,只是很纯粹地教训了下这伙人。

    或是心存顾忌,或是觉得这九人压根不配他认真对待。

    狗不配打,便一脚撂翻,可不知主人做何感想?

    狗主人果然没让刀客久等,很快便做出了反应。

    只听呛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虎啸龙吟,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公子哥已离了座位拔剑出招!

    从那柄金灿灿的宝剑,到那一身金贵华福,再到那金芒耀目的攻势,黄衫公子恍若挣脱开尘世束缚,横空而出的曜日光芒万丈。

    惹人瞩目,偏又让人难以直视而自惭形秽。

    黄衫公子和刀客间的距离本不过一张桌子,顶多半丈距离,可这一剑却似猛虎出笼,又如烛龙岀渊,裹挟着焚尽山河苍野的狂肆和暴戾遥遥刺来!

    一剑崩散了桌椅,轰碎了盆碗,刮起沙飞石走,直取刀客面门!

    若无意外,刀客那脑门眨眼间便将成为颗爆裂的西瓜。

    却见刀客坐在原位岿然不动,桌面上的刀一个翻转来到他手间。

    那刀刀身极宽,没有鞘,裹着白布。

    现在去拆白布为时已晚,当然刀客也不会做此多余之事,只是横刀面前,以极尽朴实甚至不成招的招式,去拦来剑。

    咚!

    刀剑相击一瞬发出声闷响。

    姜逸尘却从中听出猛虎出笼陷入冰窟、烛龙岀渊坠于冻河,没有过多挣扎,便屈从于那转瞬即逝的命运。

    旋即一道澎湃的气浪以刀剑交击处为中心正要向四面荡开,那裹着白布的刀抵着剑锋转了个圈复归原位,将那道气浪清退无形。

    从一剑刺出,到刀剑击碰余波散尽,不过片刻功夫。

    刀客仍坐在条凳上,而那黄衫公子,剑已归了鞘,人已翻身上马,朝那群好容易挣扎起身的随从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这儿不干净,换个地方吃。”

    仅此片刻,九个随从竟已灰头土脸,听得公子所言,也顾不得一身狼狈,着急忙慌地去寻那被惊散开的马,准备上路。

    黄衫公子趁这闲隙看向刀客,笑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刀客微微抬首瞥了不远处马背上之人一眼,虽说对方用语恭敬有加,可仍是一副高高在上之姿,一瞥之后,刀客便挪开视线,无意作答。

    似早已料见刀客反应,黄衫公子又问了句:“敢问尊驾往何处去?”

    刀客闻言,不由遥遥北望,可仍不言不语。

    黄衫公子见此非但全无恼意,那俊俏的面庞上更是笑意盈盈,他捕捉到了方才从刀客眼中一闪而过的迷惘。

    一个漫无目的的闲散之人,不足为虑。

    离去前,黄衫公子又朝刀客看了最后一眼,只是这回其双瞳里再无明确焦点,故而顺延到了旁侧,刀客右手边的那张桌椅上。

    那儿还有一人头戴帷帽安坐其间,毫不为这场冲突所扰。

    黄衫公子蹙了蹙眉,额间一道深邃的剑痕扭曲变形,他记得刚刚来时那桌应坐有两人才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走。

    徒留一地糊涂账。

    当地百姓不是没见过江湖间的厮杀打斗,谁都不想被殃及。

    是以,打从一开始发现苗头不对,不管是路人还是其他早点摊的商贩顾客,便已躲得远远的。

    眼下冲突落幕,烟尘散尽,大家才聚拢回来,该干嘛干嘛。

    而那对早点摊的夫妻俩见得一地狼藉,虽痛心疾首,却也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懑不平之态,暗自认栽俯身收拾起来。

    刀客见状兀自摇头叹息,刚才若非他收了手,另施手段,这对夫妻的挣钱行当全得玩完,但他囊中并不阔绰,又自认没啥挣钱手段,实在帮不了夫妻俩更多了。

    一旁的姜逸尘浑似活在另一方天地中优哉游哉,喝尽了最后一口豆浆,轻轻打了个嗝。

    还好刚刚将碗口护得紧,没进灰。

    至于顾烨,则在适才黄衣公子和刀客对招一瞬便闪身离去了。

    收拾了好半会儿,早点摊的夫妻俩忽而发觉场中那刀客和戴着帷帽不知避险的怪人间气氛不对,相视一眼,悄悄往旁侧挪去。

    便听得刀客说道:“那人还不如你。”

    这话自然不会是同夫妻俩说的。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摇了摇头,帷帽跟着晃了晃。

    他认出了黄衫公子身份,藏锋阁俞乐。

    不谈剑术,只论修为深浅,他还难以望其项背。

    而且俞乐是自傲了些,却非鲁莽之辈,出手拿捏着很好的分寸。

    七成力,若刀客接不住,杀了便杀了,若刀客接住了,便就此打住,不再横生枝节。

    然,相较而言,姜逸尘更为在意的,是那些随行之人对俞乐的称呼。

    “公子”,莫非俞乐不是以藏锋阁舵主身份来的?

    未待姜逸尘深入细想,听得刀客吼了一嗓子道:“特奶奶的!真不过瘾!”

    姜逸尘如梦方醒,登时心下便是一颤!

    霎时只觉身子被牢牢摁在条凳上,一道刀芒向自己劈来!

    这回可不是杀气,而是货真价实的气劲,尽管刀未出鞘,以二人距离之近,足可杀人!

    姜逸尘一手揽过置于桌上的行囊,再发散内力将桌子朝刀罡来向踢去,挡去一部分劲力。

    身形却借力,随着坐下条凳向后急退。

    最后一张木桌也未能逃过意外暴毙的命,四散而开!

    姜逸尘木剑横亘身前,体内天意诀鼓动,内息游走百骸。

    刚刚姜逸尘便在琢磨如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沟通天地之力,在刀客将那九名随从一拍而散后,他似有所悟,当下决定以天意诀一试。

    可惜内息只在体内飞快流窜,于沟通天地之力而言效果并不显著。

    好在只对付这道突如其来的刀罡,姜逸尘另有他法。

    剑未出鞘,却也有一道剑罡横扫而出。

    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与刀客劈来的刀罡不相上下。

    几乎就在下一瞬,姜逸尘所驱动的天地之力才“姗姗来迟”被转化为数道剑气。

    寥寥数道剑气虚无缥缈,本上不得台面,偏偏抵消了剑罡刀罡相交产生的余波,让这方肃杀天地重归安宁。

    “妙!”

    刀客击节赞叹,再无出手之意。

    姜逸尘心道:得,弄拙成巧,被误会了。

    虽然此人向自己出了一刀,更是第二次挑衅自己,但终究是在夸他,姜逸尘便打算回个礼。

    摇着头起身,表现得极为自谦。

    可屁股一离开椅面,那条凳终不堪重负,散了架。

    尽管脸躲在帷帽之中,姜逸尘仍不免一阵尴尬。

    辨了辨方向,朝早点摊的夫妻俩走去。

    夫妻俩见这古怪男子朝他们走来,心下不免发慌,但念着逃也逃不过人家,对方应也不至于对自己二人出手,便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动。

    姜逸尘在怀中本已摸索到了银票,最后却改了主意,从行囊中掂量了整好补贴三张桌椅还有夫妻俩一日经营的银两,才递到二人手中。

    几年打磨,姜逸尘虽非练得铁石心肠,却也很少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只是见人受无妄之灾,心下过意不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分寸,能救一时之急,不施怀璧罪之恩。

    夫妻俩自是感恩道谢连连。

    姜逸尘简单受了,便也打算离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却突兀地僵住不动。

    他发现行囊似乎轻了不少,不只是少了那几个银两的重量。

    姜逸尘心下大呼不妙,忙不迭地从肩上取下行囊,一寸一缕地摸遍。

    “呃,兄弟,你那行囊破了个洞……”

    开口之人是那刀客。

    姜逸尘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也摸到了行囊上的破漏之处。

    而那里所放之物,本是个包扎严实的荷叶包裹,包裹中正是青莲胶体!

    现下已然洒漏了大半!

    这感觉好似初到姑苏城时,先被若兰顺走地图,又被包打听抢走三十两!

    姜逸尘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小兄弟啊,那可是你用来敷眼睛的药膏。”

    那刀客还跟在身侧,只是脚步有些零碎,语气也极为恳切。

    先前借着打斗时激荡起的劲风,刀客才发现帷帽下的青年另有布巾绑扎着双眼,结合对方眼下这举动,不难作出些推断。

    姜逸尘稍稍缓过劲来,抱着行囊苦涩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前摇后摆的皂纱,刀客揪紧了后脑勺不长的头发,他知道那行囊的破洞十有**便是自己与那黄衫公子哥打斗时给刮破的,心下好生过意不去,遂道:“合着我也无处可去,如果你觉得合适,我给你当当随从,照看前后如何?”

    姜逸尘闻言呆愣半晌,弄得刀客好一阵抓耳挠腮。

    姜逸尘在心中考量一番,眼药毁了这一时半刻也没法补回来,当下他所缺的正是一双眼睛,刀客的出现好似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唯一问题不过信任二字。

    一个陌生之人实难有信任可言。

    姜逸尘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见总算有了回应,立马回道:“没啥可高兴的,在下江门镇楚山孤。”

    江门镇?

    姜逸尘又是一愣,倒是没被对方的冷笑话呛到,而是心生狐疑。

    行走江湖间自报姓名多是报所属帮派宗门,这楚山孤报的可是生身之地?

    而后便松口气,若对方真是无门无派,跟着自己也方便行事。

    姜逸尘拱了拱手,道:“那这几日便麻烦楚兄了。”

    楚山孤见对方一口答应,也是松了口气,乐呵道:“无妨无妨,毕竟是我惹出来的祸。说来你我也算很投缘了,一连两天都能碰上,只是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姜逸尘道:“恕在暂无法如实相告。”

    楚山孤听言眉头一挑,当即便想撂句“真是个娘们儿”,但知自己理亏在先,再见对方打扮,确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理解理解。”

    顿了顿又道:“不过总得起个名以便有需要之时,叫不出兄弟你的名字来吧?”

    姜逸尘稍一思忖,便道:“吾名梁蒙。”

    楚山孤跟着念了遍,又念了遍,总觉得哪里不对,片刻后哈哈一笑,道:“妥!”

第四八五章 得道多助(除夕快乐!湖北加油!)

    补全了所“缺失的双眼”后,姜逸尘北上白驹镇之途自是更添助益。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姜逸尘虽无法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推心置腹,却免不得向楚山孤交个底。

    他此行最终目的是为接人。

    他要楚山孤做的,便是将路上所见不遗巨细地讲给他听。

    只要他接到人,楚山孤即可自行离去。

    至于接人过程中若有意外发生,楚山孤只需尽到一双眼睛的职责便可,不必出手相援,若有陷身之险则以保全自身为主,不需逗留。

    在此前提下,姜逸尘一路上毫不吝惜地使唤着楚山孤这双眼睛。

    短短二十余里地,愣是从辰时末走到近酉时。

    这二十余里路上有几处土丘几丛草木适合设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通幽曲径,有否得以暂时避险的栖身之所,借着楚山孤的双眼,姜逸尘做到了心中有数。

    他当然不希望他这些准备能派上用场,最好能以最快的速度从白驹镇长驱直下草堰镇。

    但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以,待得日已西斜,二人还未到白驹镇上落脚。

    “前头有个茶寮,八桌茶位,不大不小,眼下只有茶博士一人在。”

    干了一天活,楚山孤说话方式已变得极为讲究,定先将自己观察所得告知姜逸尘,姜逸尘若有疑问提出,他再进行针对性观察。

    “此去白驹镇还有七八里地,倒也能从少许过客身上捞些小钱。当下天色已是不早,自然不会有人在这多待。”姜逸尘作出了分析,接着道,“我们也抓紧些,趁着夜色未至,把余下的路走上一遍。”

    楚山孤应了声,没有异议。

    就要催马前行,却见姜逸尘突然拉住缰绳,道:“慢。剩下七里路我们明儿再来看看,先去茶寮歇歇脚。”

    楚山孤疑惑道:“那茶博士有问题?”

    尽管年岁上要比姜逸尘高出许多,可这一日相处下来,楚山孤不得不承认对方行事干练老道,论行走江湖,他还有太多可学之处。

    姜逸尘道:“不确定。可至少不简单。”

    楚山孤道:“怎么个不简单法?”

    姜逸尘道:“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分毫势力背景,可敢在镇外七里的道上做生意?”

    楚山孤闻言本想说有何不敢,可话至嘴边,脑海中却回想起一幕画面,早上那对早点摊夫妻自认倒霉埋头收拾满地狼藉时的辛酸一幕。

    不由慨然叹道:“唉,这世道,在镇上摆个摊都难保无事,何况来这无人管束之地做生意。”

    姜逸尘道:“是了,空有胆色,没有其他保障,很容易血本无归白忙活,所以这茶博士要么也是江湖中人,要么在镇上有人罩着。”

    楚山孤了然道:“把茶寮开在这,想必也对附近情况了如指掌。”

    姜逸尘道:“与其我们自己瞎摸索耗时费力,不如坐下来和这‘地头蛇’唠唠嗑,或能有所收获。”

    二人说话间,也驾驭着马匹走近了茶寮。

    茶博士是个油光满面略微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老早便见着远处道上两人。

    好容易等来二人,见二人也不着急赶路,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招呼着。

    “嘿嘿,二位客官,一路远行甚是辛苦啊,前面还有七里地儿便是白驹镇了,不若在小佬这歇个脚喝口茶再上路,到了镇上啊,整好用膳!”

    楚山孤没有答话,而是看向自己的雇主。

    不错,楚山孤是自己答应着要给姜逸尘做“眼睛”当补偿的。

    但一路行来姜逸尘又租马又包吃又管喝,算不得把楚山孤当朋友,雇佣关系却是靠得上。

    如此一来也教楚山孤尤为卖力。

    尽管刚刚姜逸尘已说了要来此喝茶,可当着外人,这做决定的事儿还得雇主开口。

    姜逸尘停马道:“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掌柜的,你这儿可有洞庭碧螺春?”

    茶博士听言,更加热情地靠了上来,笑道:“哟!客官您还真是识货,也来得正对时候。您且上座候着,小佬这便去给您二位整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教您细品!”

    茶博士说完便恭敬地将姜逸尘和楚山孤从马上迎下来,引导着二人落座。

    再将两匹马牵到茶寮边上的树上拴着,才一路小跑着回到茶寮,准备起茶水来。

    碧绿的茶芽,碧绿的茶水,在杯中如绿云翻滚,氤氲的热气使得茶香四溢,清香袭人。

    姜逸尘看不见,只能闻见,事实上他并不懂得茶道,只是天南地北各路消息打探得多了,对于各地特色也有所耳闻,随口念叨了句品茶诗,恰好也对得上时节。

    他端起手中茶杯在鼻前轻嗅了小半会儿,才抿了一小嘴。

    因为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茶博士服务得极为殷勤周到。

    如此也便于姜逸尘仔细探查茶博士的大致底细。

    通过茶博士的脚步声和呼吸吐纳情况,他有八成把握确定茶博士只是个寻常百姓,唯一还需小心的便是茶水。

    故而姜逸尘方才只是佯装品茶,实则在辨毒,确认茶水无毒后,才象征性地朝楚山孤举了举杯,意指没有问题,这才缓缓地将杯中茶水饮尽。

    茶博士见状试探着问道:“客官,小佬这茶可还行?”

    在此经营多年,茶博士可谓阅人无数,这几日间往来之人不知繁几,却少有来光顾生意的。

    今儿这天都要见黑了,好容易才迎来俩客人,而这做主的年轻人脸虽躲在皂纱间却不难看出是个好相与之人,想着多陪着聊上几句,教对方多喝些茶,便能多赚上一二茶水钱,这才随口一问。

    当然,不管这年轻人能答上来与否,他都准备了套说辞来应付。

    只听年轻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头一口如尝玄玉之膏,云华之液,感到色淡、香幽、汤味鲜雅。”

    “二啜,感到茶香更浓、滋味更醇,并开始感到了舌本回甘,满口生津。”

    “品第三口茶时,犹若醍醐灌顶,品的似不再是茶,而是在品洞庭山的盎然生机。”

    楚山孤一听,不由哑然,只是喝个茶竟能说出这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不仅能武还善文,心中对姜逸尘更添一分钦佩。

    茶博士听完,更是双目炯炯,隐隐可见粼粼波光,好似眼前所见不只是尊财神爷,还是个千里难觅的知音,正要感慨上几句,却被姜逸尘抬手止住了话头。

    姜逸尘心下好一阵尴尬,茶博士就站他边上,他已能感觉到对方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怕是把他当成了亲兄弟来看,想必不付钱,茶博士都会满心欢喜地送他上路。

    然而自己都把肚子里的货搜刮干净了,多说两句可要露馅了,再者他也不是来认亲的呀,还是得回归正题,不能误了正事儿!

    姜逸尘问道:“掌柜的在这儿做生意有多少日头了?”

    此话似是触动茶博士的某根心弦,心绪忽而变得怅然,叹道:“满打满算,有五载矣。”

    只此一瞬,茶博士便已想起来自己还在招待客人,赶忙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笑逐颜开地道:“小兄弟此行目的应该就是白驹镇吧,小佬我这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十里方圆,小兄弟有啥想知道的,问我便是,小佬定知无不言。”

    话音一落,姜逸尘怔了怔,自己这是所谓的得道多助吗?

    而楚山孤更是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了,自己眼力劲儿果然还是有限,这小子竟如此能耐!

    明明上一刻还都互不相识,怎么就只三言两语,这茶博士看梁兄弟的眼神,既像是看亲儿子般慈爱,又像是看好兄弟般亲切,言语中一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情真意切,算是咋回事?!

    倒是姜逸尘率先反应过来,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客气便是驳了对方面子,道:“还不知老哥儿如何称呼?”

    茶博士道:“小佬姓张,在家中排行第二,被唤作张老二,二位可随意称呼小佬。”

    姜逸尘道:“小弟姓梁,这位朋友姓楚,论年纪,小弟当称张老哥个叔或伯,只是小弟这混江湖的,总觉得唤声老哥亲切,在此托大称呼声张老哥了。”

    虽看不清对方面容,可张老二心中早乐开了花,任凭姜逸尘怎么喊他,他都觉得心里舒坦极了。

    姜逸尘继续道:“张老哥耳聪目慧,想必也当看出来我二人此来另有目的,但江湖之事向来凶险,小弟不希望老哥牵涉其中,几个问题同老哥请教,老哥如实相告即可,莫要多问。还有,明两日还请老哥好生在镇中歇着,切莫为了区区银两遭了横祸。”

第四八六章 生活所迫

    不过三两杯茶下肚的功夫。

    姜逸尘便问完了心下整理罗列出来的八个紧要问题。

    从张老二口中得到了对应结果,心满意足。

    张老二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人,依着姜逸尘那番告诫,联系起近日过往之客的行色匆匆,便知明后两日这道上恐不太平,没有拂了姜逸尘的心意。

    作答时,尽量客观全面,自有见解的,才多提几句,至于心生不解处,则一概压下不提。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

    至少在楚山孤看来是如此。

    就好像姜逸尘早已为这三十里地绘制了张情况详图,只是由张老二根据实际情况补几道线条、添加些注解、填充上颜色,简简单单,水到渠成。

    二人没有避着楚山孤言语,所说的话逐字逐句他都能听懂,可是相互间却不见有何关联。

    听来像是锄地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瞎搞,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偏偏自己江湖经验浅薄,心中一个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可真是糟心!

    姜逸尘饮尽第四杯茶,嘴鼻中茶香四溢。

    一份茶钱了却大半心事,正是心情最为舒畅之时。

    忽而觉察到端坐对面的楚山孤鼻息不匀,急吸缓呼,显然心中憋着话不吐不快,却又碍着“被雇佣”身份不好多言,实教人忍俊不禁。

    遂出言道:“楚兄还有何疑问不妨直言。”

    有了这道“赦令”,楚山孤终得以开口畅言。

    然而先前心中疑问如蛛网蚕丝密麻细碎,他自己尚未理清,又怎知从何问起?

    踌躇半晌后,这才挑了个姜逸尘事先提到过刚刚却避而不谈的疑点问。

    “掌柜的,我看你这手脚上不似有功夫。这儿说不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镇上却还有些距离。人多时倒也罢了,相互间都会有所顾忌,人少时,比如现在,倘若我二人穷困潦倒,对你这小茶寮起了歹意,一来你插翅难逃,二来,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无人知晓,你就没这方面顾虑吗?”

    此前张老二已搬来张木椅坐在二人桌边,听得楚山孤所言,虽不似方才那般突然满面愁容,可那谈笑风生之态却很快褪尽。

    木椅中的张老二仿佛转瞬间矮了半截身子,从牙缝间挤出些声息,讪笑道:“若非生活所迫……谁,愿如此?”

    看到张老二这般姿态,楚山孤哪里不知自己问错了话。

    恍惚间,楚山孤犹若他这梁蒙小兄弟所评述的那个词——醍醐灌顶,理清了关键。

    难怪梁兄弟所问的某几个问题间,似乎都缺失了某一环。

    难怪梁兄弟刻意避开这点疑问。

    难怪梁兄弟听到他这问题后彻底僵住了。

    原来这是掌柜的伤心事,提不得。

    姜逸尘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楚山孤会有何独到见解,没承想此人年岁虽大自己不少,却当真与自己初入江湖时没多大区别。

    他接过张老二手中的茶壶,亲自为对方斟了杯茶。

    “想必此中艰辛非我二人可想,眼下左右无事,张老哥要是愿意说说,我们未尝不能作听客。天色也不早了,说完后,张老哥也收拾收拾,随我们一同回镇上吧?”

    楚山孤忙帮腔道:“是极是极。”

    张老二怅然一笑,道:“梁小兄弟啊,十几年来,你还真当是第一个愿听老哥倒苦水的。”

    “老哥很庆幸此生有缘与你一见,也知道你一直刻意与老哥划清界限的用意。”

    “那些过往,你二人便当个故事听听罢了,不需上心。”

    “如若对你有帮助,自是再好不过了。”

    “二十年多前,老哥一家子在这白驹镇上还是很风光的。”

    “一门三兄弟,大哥是郡守,三弟是最年轻的村长,老哥我最没出息,就混了个茶商。”

    “可好歹也是白驹镇上最大的茶商,内子更为家中添了两男两女,可谓是阖家幸福安康。”

    “但几年后,那场中州浩劫,将那一切美好,给一拳粉碎了。”

    “打到我们镇上来的,是瀛寇。”

    “众所周知,瀛寇从闽地入境,扶摇北上,直到姑苏才遭遇阻击。”

    “久攻不下,瀛寇自得另寻他法,其中一个法子便是南北夹攻。”

    “南边早已拿下,北面便是盐城、东亭、平海三郡,平海郡沿海之地地广人稀,更无官军驻扎,不需一兵一卒去攻占,那么强攻点自然只有盐城郡和东亭郡了。”

    “彼时南边的情况,两个郡的军民早有耳闻,可西面的同袍都退东面来了,北面亦有瓦剌作祟,我们还有何路可退?”

    “唯有全民皆兵!”

    说到这儿,楚山孤愣愣地看着眼前萎靡不振的中年人竟油然而生一股豪迈之情,和他的授业恩师如出一辙。

    “更何况我们老张家也算是盐城郡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我们没有退,更是率领大伙儿,军民一心,一齐将外贼赶走!”

    “可那终究是战争啊!”

    “战争总要死人的!”

    “大哥、三弟一家都无人留存,内子和四个孩子在被送往北边的路上遭到瀛寇截杀……”

    “至此,张家只剩我,还有腹部中了一刀,伤及根本,身子每况愈下的内子。”

    “接下来近二十年,靠着街坊邻居的接济,我们挺过了最难的日子。”

    “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在内子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们还是选择了自食其力。”

    “起先我拾捡了镇上唯一还未毁损的门店做茶店,但生意不尽人意。”

    “初时勉勉强强维持着家中生计,然而近些年,内子身子越发扛不住了,需要更多银两服药补身子。”

    “这女人跟着我苦了半辈子,这余下的日子再如何,我都得让她过得尽量舒服些。”

    “后来我便想起镇外这七里窑,平日间百余人在窑里干活,总免不得喝口水解解乏,我便寻思着在这整一个茶寮,布置不需太复杂,只要手脚勤快些,每天都能赚上不少。”

    “还别说,那时生意尤为红火,也有些杂碎动了歪心思。”

    “但老哥也不是没防着这手。”

    “一方面老哥每日出来只带了些碎银找零,另一方面郡上衙门里的王捕头当年被我三弟救得一命,便将恩情报在为了我身上,总会不时来照看一二,一来二去自然少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真的碰上些狠角色,也不过破财消灾嘛,就你们江湖人说的,富贵险中求。”

    “不过,这世道变化之快,当真让人猝不及防。”

    “你说昨儿还开得好好的官窑,明儿便给关上了,说是南边赣地儿烧出来的瓷器更佳,这儿不需要了。”

    “这一折腾,可教断了百来号人的生计。”

    “有些学了好些年烧窑手艺的,硬着头皮跑南边去讨口饭。”

    “有些之前只是跑前跑后烧饭打杂的,就到一些儿饭馆酒楼里当小二,或谋些苦差。”

    “更多人则是不知何去何从,要么就此荒废,要么便从了匪。”

    “而老哥便是受了这池鱼之殃,这一年来只能看老天赏饭。”

    “天气太热太冷,天色太早过晚,雨雪太小太大,都不会有人停歇,只有恰逢其会时,才能迎来客人。”

    “嘿嘿,你们说,老哥我这命儿是不是忒波折了些?”

    张老二那强颜欢笑的劲儿实难带起场间气氛来。

    他咳了两声,忙道:“嗨,说了只当个故事听,就这样罢。”

    “梁兄弟,就依你刚刚说的,我去收拾收拾,咱们这便回镇上去。”

    “我知道镇上一家饭馆的面点不错,还有叫花鸡也值得一尝。”

    “老哥请客,是兄弟,千万别和我客气!”

    话已至此,姜逸尘实在不好推却,只得顺了张老二心意,权当结个善缘。

    和楚山孤百无聊赖地等候之际,却听得半里地外那七里窑处传来打斗声。

    而那金铁交鸣声正缓慢地向着茶寮方向靠近!

第四八七章 救也不救

    “可能看清状况?”

    “嗯,应是两方人马。人数,倒是不少,可得有个二三十号人。”

    “当中可有今日见过的?”

    “唔……没有。”

    简单了解了下远端的情况后,姜逸尘不再言语。

    自听到那厮杀打斗声起,他便隐隐觉得不安。

    来路上,他们先后碰到过十队人马。

    七批北上的,三伙南下的,拢共四十九人。

    楚山孤照他的要求,向他详细描述过这些人马的大致体征和装束,并一一记下。

    迄今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楚山孤自然还熟记在心,所见当也不会出差错。

    既能确定这些人不是刚从南边去的,那只能说明是从北面来的。

    当前这情势下,姜逸尘断然不会认为两方人马在此交斗只是个巧合。

    他所忧心的是此二者与牛家父女间有多少牵连?

    结合从平海郡得来的情报,他推断出牛家父女最快应于明日午后才到达白驹镇上。

    所以他还有大半日功夫做些其他准备。

    但此推断不完全牢靠。

    因为他排除了牛家父女星夜赶路的可能。

    当然,他也找不到牛家父女会星夜兼程的理由。

    毕竟在行踪已暴露的前提下,前路道阻且长,一味求快并非明智之举。

    还未想通其中关键,已听得楚山孤出言道:“照掌柜所说,那七里窑地方不小,虽荒废了些时日,但遮风避雨倒不成问题,你看他们会否是因提前来埋伏,争抢紧要位置起了冲突,这才大打出手?”

    楚山孤只是欠缺江湖经验,但活了一把年纪脑子可转得不慢,学着作分析已然像模像样。

    “有理。”

    姜逸尘肯定了楚山孤这番推论,或者说他更愿意去相信事实正如楚山孤所言。

    “这是,打起来了?”

    张老二收拾好了一应值钱事物从那小木屋中走出,却见梁、楚二人坐着未动似在谈论着什么,很快便也注意到了七里窑方向传来的打斗声。

    “张老哥且坐,咱们稍待片刻,看看情况再走。”

    “欸,好。”

    张老二早便察觉到场间气氛有些凝重,可梁兄弟若不主动相问,便是不希望他掺和,遂依言坐回椅中老实待着。

    听到远处的打斗声又清晰了些许,姜逸尘道:“楚兄,接着说说战况如何。”

    楚山孤应了声,微眯着眼仔细观察起来。

    “这两帮人,人少的一方,有,二,四,八……八人。”

    “人多的呢,还有二十余个。”

    “那八人里边,有两个比较刚猛,三个略微中庸,余下三个实力则更次些。”

    “不过这人虽少,个人战力却要比人多一方强上不少,至少那三个中庸些的可以一个顶俩。”

    “问题就在于那二十多人不是一盘散沙,他们战术分明,更好像有明确的分工,进退有序,有如整体。”

    “那八人虽强,可占不得便宜,反而在围攻下连连败退。”

    “呃,这么说不太对,看趋势,那二十来人应是想将八人围而歼之,但那较为刚猛的二人左冲右突地,在不断破坏着对方的包围圈。”

    “但二人之力终究是乏了些,是以八人只得向后退散以拉长战线,免得过早被围。”

    “而他们退散的方向,正好便是我们所在之地。”

    待得楚山孤讲述完大致战况,姜逸尘方道:“你怎么看?”

    被这么没来由地一问,楚山孤怔了半晌,道:“梁兄弟这是何意?”

    随而大方道:“我楚某也不是那般唯利是图,吃软怕硬之人,梁兄弟你若是觉得要救,咱们便去救。”

    这一答换姜逸尘反应不过来。

    唯利是图,吃软怕硬,是几个意思?

    姜逸尘纠正道:“我是说楚兄你对局势作何判断?”

    楚山孤道:“噢,倒是我误会了。依我看,若无变数,那八人早晚得把命交代在这。”

    又补充道:“有几人身上已见了不少血,想来先前另一方恐怕有三十来人,一番苦战下来,已有些气力不支了。”

    姜逸尘道:“楚兄说要救的,可是救他们?”

    楚山孤道:“那是自然,以多欺少的,都是娘们儿!”

    说到这儿,楚山孤那股子脾性便上了头,双手拍在桌面上,追问道:“救也不救?!”

    姜逸尘摇了摇脑袋,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想节外生枝。且静观其变吧。”

    楚山孤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撇开头继续盯着远端,嘴中喃喃甩了句:“当真是个娘们儿!”

    几个来回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老二便听出这梁楚二人并不相熟,而这梁小兄弟的身份想来还有些复杂,还有那“梁”姓,怕也只是将这位楚兄弟的口头禅换了个音便拿来使唤了。

    姜逸尘又问道:“现下可能看清两方都是什么装束,又是耍的什么武器?”

    发脾气归发脾气,活还是得照干,楚山孤回道:“那八人似是商贩打扮,至于那二十余人则是清一色的黑衣蒙面。”

    姜逸尘托腮沉吟:“商贩?这时候才从镇上出来,赶是赶了些,倒也能在天黑前到草堰镇。”

    楚山孤似已猜到姜逸尘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接上:“普通商贩倒还好说,八个商贩都会武功,说不是乔装打扮的江湖人,我可不信。”

    “乔装打扮自是为遮掩行迹,只是为何要遮掩行迹呢?”

    “说来那二十来人用的兵刃倒是有些古怪。这下可数清了,二十三人。”

    “怎样个古怪法?”

    “有四个头的流星锤,有一道道长鞭组合成的,还有状若雨伞开合间却似多刃飞镰之物,总之都稀罕得很,我一时也描述不来。还是那八人手里头的家伙简单些,六人持剑,一人持双刺,还有一人是匕首。”

    一大段话,姜逸尘只听了开头小半句便神游天外了。

    他已听出那二十余人身份,百花大会那夜发生之事他出谷后便打听过,算上截杀埠济岛那回,这应算是“那伙人”的第三次现身吧?

    朝廷终究还是来了人啊。

    那么那八人又是谁?

    楚山孤忽而奇道:“咦,刚刚好似凭空起了道雷戟?”

    揉了揉双眼,带着一脸疑惑看向张老二。

    张老二见状连连点头,肯定道:“嗯嗯,楚老弟没看错,是凭空起了道雷戟。不过,看这天色,好像也要下雨了。”

    楚山孤闻言抬头,果然不差,方才只是天色变暗,怎滴眨眼间变得阴沉沉得。

    “啧啧,那人还能呼风唤雨不成?”

    “我看,不太像。雷戟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也没鸣雷声。”

    “是了是了,又来了道雷戟,嘿,还有火蛇、冰锥,那人是变戏法吗?把戏这般多?”

    “这倒不清楚了。”

    和张老二越聊是越兴奋,却见姜逸尘一言不发,楚山孤皱眉正色道:“据我观察,不出一炷香功夫,他们恐怕便要退到咱们这来了,到了那时,这八人恐怕得折损个三两人了。救与不救,趁早做决断啊。”

    哪知姜逸尘说道:“我可没拦着你。”

    “你!——”

    楚山孤一时气结,正要起身救人去,却见姜逸尘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些银票。

    不由满腹疑问,这是作何?

    只见姜逸尘拉着一脸懵怔的张老二行至马匹边上,再将那些银票硬塞给对方。

    “张老哥,今晚恐怕是没法上你家中叨扰了。”

    “这些银票你拿着,牵匹马走,晚上便在草堰镇上暂待一晚,顺便帮小弟捎个消息过去。”

    “明早可先通过官府邮驿跟嫂嫂递个口信,告个平安。”

    “明日过后,也不必再经营这茶寮了。”

    “你说要让嫂嫂过得舒坦些,怎可让她成日孤身在家无人作伴,甚至还得担忧你的安危?”

    “带嫂嫂往北走,去看看幽京的繁华,若要寻个地方安享晚年,我想津州城应是不错。”

    “那儿贸易发达,老哥儿你也有用武之地。”

    言罢,姜逸尘已将张老二给扶上了马,仔细交代了下如何帮他转达此处信息,便拱手告辞。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坚定力道,张老二全程口不能言,任由涕泪横流。

    末了,只能在去路上同这一面之缘的“梁兄弟”远远地道声珍重。

    “三千两对普通人而言用上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你出手倒是阔绰。”

    见张老二走远,楚山孤在一旁说到。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庆幸当时在谷中毫不客气地搜刮了死人身上的银两,现如今才能如此阔气地挥霍。

    楚山孤又问道:“幽京倒也罢了,你凭何确定津州城不怕战火纷飞?”

    这些年来姜逸尘对出生那年发生的外夷祸乱已了解不少,可终究是冰山一角,对于津州城更是陌生得很,但牛家父女便是从津州城“逃”出来的,那位牛将军挑的安心之处,想必便是战乱来了也不易出岔子。

    可他懒得向楚山孤解释过多,遂道了声“不知”。

    楚山孤鼻中喘了粗气,道:“这边人送走了,那边人救不救?”

    姜逸尘笑道:“我说过,我不会拦你,现下也没人能拦你。”

    楚山孤斥道:“亏我楚某人那么看得起你,没承想你竟如此畏首畏尾的,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一面说着一面已提起刀,在即将走出茶寮的一刻,回头问了句:“你究竟在怕什么?”

    姜逸尘指了指天,道:“我怕雨。”

    楚山孤再不回头,冲着七里窑方向疾行而去。

    雨不是春雨,氤氤氲氲,款款而来,细柔缠绵。

    雨是夏雨,说来便来,噼里啪啦,声势浩大。

    大雨中,楚山孤只见那人影绰绰的战局中雷戟频现,如银龙狂舞,耀眼刺目。

    又听得一女子银铃般的娇喝:“四师叔扛住!”

    紧接着耳中除了大雨声和金铁交鸣声外,另有一阵肃杀的琴音穿耳入膛,乱人心绪!

    让他手中的刀都难以握得牢靠!

第四八八章 闲人莫近

    夏雨滂沱骇天地,古琴铮铮镇鬼神。

    楚山孤内力深厚,却不以轻功见长,这等长距离奔袭少不得凭气破空才能拔快速度。

    然而,琴声一起,丹田中登时便像是被设了道阵法。

    内息虽未被封住,却难以随心所欲的调用,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还余十来丈。

    他看清了那八人中原来还有三个女子。

    也看清了那道道雷戟原是由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施展符箓威势所成。

    更看清了老者频发雷戟、女子急弹琴曲的根由。

    一对容貌相近的哥俩不慎落入小包围圈中,撤退步调慢了下来。

    尽管余下六人很快便意识到了这危急情况,并开始协助二人脱困。

    但黑衣人人数占优,一面加强攻势,以期尽早将兄弟俩吞没在如潮攻势中,一面则聚人成墙,以阻断急迫相援的六人。

    那银蛇狂舞的雷戟是在开路。

    那扰乱内息的琴曲则为掩护。

    只是,黑衣人一方的应对极为迅捷。

    三个双臂戴有厚重玄铁的黑衣人主动迎向了老者。

    双臂合而为盾,雷戟之威当即便被削去大半。

    余下的麻痹感再强烈,都难对这些习武之人构成实质威胁。

    三人扛下来,其他人便无事。

    至于那琴音,确有让这群黑衣人的来势稍稍受阻,但效果有限。

    很显然,那些奇异武器才是黑衣人最大的倚仗。

    黑衣人不仅人多势众,且一步先步步先。

    以那两兄弟为饵,暗暗再成合围之势,八人渐陷险境。

    身在局外,楚山孤看得明了,奈何他不通间歇收发内息的技巧,步伐也实在难快起来。

    正想吼上一嗓子警示八人,左肩却有一只脚踩了上来!

    猛一受力,楚山孤的话头被阻在舌尖,身子更险些向前倾倒。

    天色渐晚,此间来人寥寥,且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近他的。

    不用想都知道来人是谁!

    一句“麻麦皮”不及骂出,那个戴着帷帽的白影已从他头顶掠出远去。

    “你个娘们儿不是不救吗!?”

    “帮。”

    “你不是怕下雨吗?”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气吼吼地骂着,虽是想在嘴上宣泄些不快,但用意更在于提醒那八人他俩不是敌人。

    不管能否取信对方,总得先知会对方二人来意。

    他倒没承想这梁蒙兄弟竟会回他话。

    救人就救人,偏得说帮。

    用剑的人都这般矫情?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往茶寮方向回看了眼,那儿确实地势低了些。

    即便有雨棚遮雨,可当雨水汇聚,顺流而下,总不免把地给淹了。

    不对,重点不在这!

    你个大老爷们怕湿了鞋?!

    真是个娘们儿!

    正在楚山孤腹诽不止之际,姜逸尘已同三个黑衣人交上了手。

    不论是那二十三个黑衣人,还是八个乔装打扮的商贩,先前或许还未注意到半里地外的茶寮,可当楚山孤朝他们赶来时,哪能不万分警惕。

    黑衣人一方很明确今夜配合行动的是何人,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什么助力,是以来人必当是敌非友,瞧见那头戴帷帽的白衣剑客单剑杀来时,便分出尚有富余的战力去拦截,以防搅扰大局。

    受困的八人却无法确定来人身份,能碰上路见不平的义士最好,却也不得不防这是对手的惑敌之策,见那剑客与黑衣人先交上手,心中不免暗松口气。

    至少这剑客暂时帮他们分担了些压力。

    不过片刻,八人心中的那份担忧便荡然无存了。

    因为去拦挡帷帽剑客的黑衣人已接二连三地倒下。

    若说这是苦肉计,那这演技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八人尽皆身处战局,只能匆匆瞥上几眼,未能将剑客与黑衣人交手的细节看清固生此惑。

    而逐渐临近的楚山孤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相拦姜逸尘的三个黑衣人,一人使九索鞭,一人持鳄鱼剪,一人手套改良指虎。

    可说远攻近战齐备。

    九索鞭当先迎向姜逸尘,若能将之缠住,另两人接下来所需做的,只是收割人头。

    岂料这九索鞭一出,非但没能捆住对方,反而引“火”烧身。

    这“火”即为姜逸尘。

    在那剑锋触及九索鞭其一后,姜逸尘虽在不断变换身法避闪另八道绳索的夹击,和另两黑衣人的扰袭,可始终保持有一寸剑身贴附着那道绳索未曾分离。

    那一人一剑犹若机敏狡诈的毒蛇,顺藤摸瓜,游走自如,直捣猎物老巢。

    短兵相接刹那,黑衣人手上的九索鞭百无一用。

    剑芒如毒蛇吐信,每次闪现都意味着危险将临,可黑衣人一次都未能躲过。

    先是握鞭的手指断去。

    再是整只右臂的经络被挑断。

    不费半分气劲,那凉薄剑锋便在其咽喉间走了遭来回,轻易了却其性命。

    而那剑客未再耽搁哪怕瞥上一眼的功夫,已然扭身回剑。

    扫出道“乂”字剑罡,劈斩向追身而来之人。

    使唤鳄鱼剪的黑衣人反应已是不慢,展开鳄鱼剪摆好架势,瞧着正好可破剑罡之威。

    却未防着对方形如鬼魅竟紧随剑罡之后!

    黑衣人心中一凛,眼前之人已是一个刺溜从其胯下窜过。

    左右脚腕各受了一剑,裆下也未能幸免。

    正要悲声痛嚎时,后心窝已遭洞穿,一命呜呼!

    或是被剑客三下五除二的雷霆手段骇着,最后一个黑衣人更是一招都未能接下。

    那一剑甩出的“井”字剑气,在黑衣人的颈间和腹部各留下了道深刻剑痕。

    不过瞬息,这手上套着指虎的黑衣人便跪倒在地,没了动静。

    一路脚步不停,楚山孤终已来到阵前。

    除却心下胜叹外,不及有再多感慨,忙不迭地帮着瞧来实力最弱的小女娃挡开几轮攻势。

    不好动用内息,他仍有二十来年的刀功傍身,对付一帮靠武器撑场面的杂鱼绰绰有余!

    然而,手脚虽是施展开了,心思却还停留在前一刻。

    适才楚山孤不但看清了梁蒙那一招一式,更是发现帷帽之下这小子竟摘去了那遮眼布巾。

    据说瞎子都怕吵闹,因为不易辨清何人言说,不易辨清身处何处,不易辨清未知状况。

    眼下,又是金铁争鸣,又是大雨哗啦,更有琴音作扰,梁兄弟自是举步维艰,又恐他无法及时准确地报明敌方位置,这才摘下眼巾,硬着头选择自己单干。

    只要这梁兄弟不是有意诓他,那他这推断便无懈可击。

    只是……

    楚山孤仍有一丝不解。

    刚刚还瞻前顾后活似个娘们儿,怎滴一下子便急了眼像个莽夫?

    莫非,这八人还是他相熟之人不成?!

    楚山孤算是第一次搅入这般江湖争斗中,加之又不能使唤内息大杀四方,只顾得上护得身边这羸弱女娃和那弹琴姑娘一时无虞,心思倒是越走越远。

    忽觉眼帘中阵阵白光晃眼,天地乾坤明灭不定。

    抬眼看去,原是那梁蒙扎入黑衣人包围圈中,与那施放雷戟的老者里应外合破出一路,带出那对兄弟,只其一人留待原地断后。

    扬剑落剑间,剑身所过之处,内息裹挟着雨水形成一道道广阔的剑气,唰唰斩出。

    似一片片肥硕的凌波花瓣,似一把把铺展开的白扇,似一轮轮被天狗偷食小半的皎月。

    总而言之,皑皑白光成了唯一可同阴天暗地一较高下的色彩。

    宛若立了丈白墙,叫那闲人莫近!

    待白光散尽后,在场人所见只有那些黑衣人行动如一的撤退背影。

    以及未能逃开,躺倒在白光下的两具尸身……

第四**章 惨死之人

    在楚山孤奔出茶寮不远后,姜逸尘自也听到了远端女子的那声喊叫。

    初时他便觉得似曾相识,已有了相救意向。

    再闻琴音,结合着那声“四师叔”,即知那女子为汐微语。

    他不清楚汐微语为何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却不难猜知此中因由或与洛飘零的安排相关。

    如此,这行八人除却汐微语和她的三两云天观同门外,定也有道义盟或听雨阁之人。

    一念及此,不容姜逸尘多想这八人与朝廷“那伙人”在此交锋,是意外遭遇,还是牛家父女的行程出了岔子,当务之急自是帮他们脱险退敌。

    楚山孤所想不差,打斗声、大雨声、琴声交混极大地干扰了姜逸尘听声辨位的能力。

    摘去眼巾实属无奈之举。

    毕竟黯淡天色下,他几乎将双眼眯成一条线,目中所见也不过一团团轮廓模糊的黑影。

    当然,姜逸尘此般略带冒险的作为,亦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眼盲状况。

    从而教人寻根索迹,过早发现自己身份。

    为此,他适才的招招式式都是百家剑法杂糅一气,且从始至终未动用过霜雪真气。

    他自认难同洛飘零相较,也不认为那搅扰着江湖风云的听雨阁副阁主,会是老伯的棋子。

    可若以江湖,以天下,为棋盘,唯有洛飘零那般人物可作为明晃晃的白子,即便一举一动毫不遮掩,任何人想动这颗白子,都得不得不投鼠忌器,思量再三。

    而他只能是棋盘中的黑子,纵然再微不可察,都得尽可能地隐藏行迹,恰当之机方见奇效。

    防敌之举再如何谨小慎微都不为过,但当明确八人是友非敌后,姜逸尘则没有丝毫隐瞒,摘下帷帽直接开诚布公了自己身份和来意。

    然而事态紧急,不及姜逸尘同众人一一见过,刚刚脱困的八人也无暇多喘几口气,听雨阁遣来的主负责人飞飘便领着九人往七里窑赶去。

    也便是黑衣人撤退的方向。

    并非是为追击穷寇,而是牛家父女此刻正受困于七里窑中!

    去路上,飞飘言简意赅地向姜逸尘交代了此中经过。

    原来昨日云天观一行六人到了白驹镇上后,在街上来回走上了数趟。

    发现了这白驹镇上多出了许多十余日前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也认出了少许强者。

    恰在暮色降临前,碰上了同是接了任务在此留待多日的飞飘等七人。

    双方互通了各自所察情况,尽皆心忧有更多强者云集,于牛家父女南行不利。

    为免夜长梦多,十余人合计出策。

    连夜买了车马,换了打扮,出了白驹镇,去接牛家父女。

    一路马不停蹄,彻夜未眠。

    今日申时便将牛家父女带入白驹镇。

    而后让身板与牛轲廉相近的齐荒武,和早已哄骗来的小女孩,假扮牛家父女在客栈住下。

    真正的牛家父女则同他们一齐扮作商贩,出镇难行。

    本以为这偷梁换柱之法足矣瞒天过海,岂知不过走了五六里地便遭来追兵。

    于时,面对来敌之众,他们只得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由宁狂协同另三人带着牛家父女先在七里窑中避避险,伺机逃走。

    飞飘则带着其他人手全力阻击敌方。

    怎奈何事与愿违。

    来敌是传闻中百花大会那夜攻破数大门派的“那伙人”。

    独特的武器独特,严肃的战术纪律,总能教“那伙人”最大化人数优势。

    十人一组,十人如一,仅仅三十人,便让飞飘等人如临大敌。

    加之另有江湖十四恶人中的织女和牛郎掠阵,最终便是楚山孤和姜逸尘所见景象。

    八人中来自听雨阁的三人,是曾在西江郡开设雁回客栈的飞飘、沐殇、小烟儿,另五人则是云天观的四长老齐黄肃,及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

    打斗中,织女和牛郎早早便不见影踪,不需多想自是寻牛家父女去了。

    是故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必须尽快赶回七里窑,确保牛家父女安全!

    行路间,为了避嫌楚山孤特地走在最后头。

    了解了事情始末的姜逸尘直接向楚山孤坦白此行风险,告知其可自行离去。

    楚山孤却认为自己有负姜逸尘在先,一路上又是受雇佣行事,还未补偿毁损姜逸尘眼药之过,此时离去于心有愧,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姜逸尘的提议。

    虽仅相识一日,相互了解不深,可在能确认对方并非奸恶之徒,也鲜有可能是敌方奸细后,姜逸尘只能稍稍留个心眼,向飞飘等人简要道明缘由后,暂由楚山孤跟着了。

    ……

    ……

    白驹镇外的七里窑。

    占地三百余亩,乃鲁州以南,姑苏以北,最大的窑场。

    整体布置呈“田”字,三横三纵。

    设有窑炉、作坊、淘洗池、沉淀池、沉腐池等共计八十一间屋舍或构筑物。

    仅是废弃了年余功夫,大多墙垣屋棚都还完好,用以藏身避险不成问题。

    也因此,在只听得大雨声而不闻其他异动后,众人都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额外动静,多少意味着宁狂和牛家父女等人尚是安全的。

    众人此时也未冒然分头行动,为免落单遇险,打算一道道寻过去。

    行不多时,便在一间作坊的墙垣边,看到了个凹凸不平的“黑球”。

    走近一看才知,那“黑球”竟是一具尸身!

    “这兄弟死状有些惨。”

    “四肢尽皆向背后弯折,鼻子和双唇几乎被对半分开,双眼突出,青筋暴起。”

    “不论是四肢还是面上都可见被一条条银缕或穿或绑。”

    “那一脸惊骇之色,想必死前心中的恐惧,都要大过身躯上所受的痛楚……”

    “之所以像个球,也同其死因,想来是在数息间被十数条银缕给硬勒出来的。”

    “这凶徒手上的力道非同小可,不过这把织线当作武器的,不会是个婆娘吧?”

    姜逸尘虽未重新蒙上眼巾,可天色又已按了许多,他能辨出眼前有障碍物已是不易,实难再有更多作为,是以楚山孤便跟在其身侧,尽职尽责地当好“眼睛”这个角色。

    许是察觉到周围气氛猛然间变得压抑,想到这死者多半便是所谓的听雨阁中人,楚山孤在旁向姜逸尘解说时,刻意放压低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沉痛的悲悯之情。

    未及姜逸尘搭话,飞飘已为死者阖上双眼,割开了将之束缚得不成人形的织线,并协同沐殇让那死者能有个舒服地姿势倚靠墙边坐着。

    众人将强收住心中的哀痛,只停留了片刻,便继续搜寻起牛家父女来。

    直至行出不过三十余布,又见一具尸身横躺道上。

    那尸身没有再被“织成颗球”,却是腹部凹陷得几近与地面平齐,而脸部更是面目全非!

    许多人只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云龙葵则紧抓着汐微语的手,躲在其肩后。

    小烟儿窜上前来伏在那尸体上,好容易辨出那人身份,才为之合上痛楚的双眼。

    “是小乙……”

    小烟儿没回头,直起身加快步伐继续向前探行。

    余下之人亦是快步跟上。

    姜逸尘正巧走在飞飘边上,隐约听得飞飘正低声自怨自艾。

    “小乙,大丙……到底还是思虑不周,才致尔等惨死。”

    姜逸尘安慰道:“兵贵神速,你们这法子已然将可能出现的伤损降到最低。天色将晚出行,总不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事已至此,还是莫要让他们白白牺牲才是。”

第四九零章 来意各异

    天色灰败。

    雨声淅淅沥沥,已是小了不少。

    破陋而逼仄的石屋内,光线黯淡。

    除了几处不规则的浅坑外,徒有四壁,已难分辨出原先是作何用的。

    不单单是这间石屋,整个七里窑都是如此。

    自被废弃之后,它们便被剥夺了生息,只会被慢慢遗忘。

    毫无生息之物,即是死物。

    然而这死物中平添了两块“死物”。

    这两块“死物”倚靠在墙,贴坐于地,纹丝不动,似融于黑暗,与整个石屋浑若一体。

    也只有屋中多出来的几缕温热,和三道微不可察的鼻息,方能证明这两块“死物”并非“死物”。

    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

    三人分别是听雨阁的宁狂,还有此行他和同伴们所需守护的对象,牛轲廉和小花。

    他的那些个同伴,有的已然身死道消,有的尚在与敌交战。

    小花依偎在牛轲廉厚实而温暖的臂弯中。

    晚春的雨虽还有些寒意,却不及今日发生之事更教人心底发寒。

    故而即便能躲在身旁之人的怀抱里,那双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也似没有得到分毫慰藉,总在不安地眨动着,更多时候总看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瘫坐着一个为他们赶了一夜车马的“车夫”。

    “车夫”宁狂,而立年岁,本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却和个老小孩般喜欢和人拌嘴斗气抬杠。

    其实小花看得明白,这些哥哥姐姐变着法子玩闹,无非是想让她不觉行路枯燥乏味罢了。

    就像此时,他们需要做到安静无声。

    宁狂便是三人中最为安静,乃致最像死物的人。

    不论是牛轲廉还是小花,都或多或少微蜷着身子,只有他像是整个人被撕开来般瘫在墙边。

    只是,三人中时不时会发出些“大动静”的,却也是他。

    他时不时会紧咬牙关,发出些细碎的磨牙声。

    也时不时突然便来个粗重且短促的喘息声。

    好在,随着他将四肢完全摊开来,整个身躯的温度都慢慢降了下来,越少发出那些声响了。

    也好在,落雨声足够淹没他的这些“大动静”。

    比起时不时刮过破损屋角呼呼作响的强风,更是微不足道。

    一如这间足够小又足够破的石屋般,在这七里窑中本该是微不足道,极不起眼的。

    定不会有人选这般不适藏身之地藏身。

    可偏偏那两道脚步声便停在了屋外。

    过不多时,又有五六道脚步声临近,同是停在了石屋之外。

    闻见屋外动静,牛轲廉叹了口气。

    缓缓将怀中的小花推坐一边,并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两下,教她不用担心。

    屋外适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牛将军这又是何苦呢?”

    “幽京里那位大人只是请您回去,又不是要您的命。”

    “他说了,您要不喜欢在津州城吹海风,他可以在幽京城中给您安排个好住处,也承诺锦衣玉食地好生招待着您和您那乖闺女,何必东躲西藏地,还躲来这连个鬼影都没的地方受罪?”

    “这大雨天的,整得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换谁谁都不好受,现在天色还不算晚,同我们回镇上去,好好洗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幽京如何?”

    没有任何意外,最先站停在破陋石屋外的二人,便是织女和牛郎。

    后到来的六人,是被姜逸尘驱退,十八人分作六组搜寻牛家父女踪迹的“那伙人”。

    “那伙人”本为朝廷训练出来的,而织女和牛郎应是被朝廷请来的。

    至于隶属朝廷何方势力,还暂不得知。

    “聒噪!”

    宁狂挥起右拳捶打在腿上,想尽快唤醒早已僵麻的四肢。

    他要重新站起来战斗。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拳头没多少气力,更不知自己的声音小得根本传不到屋外。

    牛轲廉站起了身,冲他摆了摆手,拉开了那单薄的木门。

    走出门前,牛轲廉又看了眼小花。

    小花没有出声,那双黑暗中无比明亮的眼睛在告诉牛轲廉,她相信他。

    只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将,将军……”宁狂还想劝住牛轲廉。

    可牛轲廉只回以个屋中二人一个饱满的微笑,便走出了石屋,重新掩上木门。

    看着石屋外的阵仗,牛轲廉沉默半晌。

    相比起所谓的织女牛郎,他对那六个黑衣蒙面尽皆手持古怪武器之人更为感兴趣,虽多看了两眼。

    毕竟织女牛郎是江湖人,而这六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爪牙。

    三年外夷战乱留下的各种弊病创伤,不到二十年便可补回来?

    不,牛轲廉不认为如此。

    然则就在此等情形下,朝廷里竟还有人有心思去培植这等势力来,搅乱整个中州武林平衡。

    果然现在这个朝廷里相当一部分人都没安着好心呐!

    牛轲廉将视线重新挪回织女身上。

    雨水让那玄色长裙紧紧贴附在织女身上,但那毫不见曲折波澜的身材,只能当起四个字。

    皮包骨头。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四旬女人足够高挑,比起牛轲廉来都不遑多让。

    至于织女身后之人,尽管弓着身子,两手看着都要垂到地面上了,仍是要高出织女一头。

    那巨汉双目无神,可只要杵在那,便教人觉着似有一座山压在胸膛上。

    从宁狂口中得知,巨汉是个痴傻之人,年少时被织女所救,渐渐成长为她的打手。

    织女、牛郎,只有织女可被列为十四恶人,因为牛郎离了织女便一无是处,任人宰割。

    昔时有闲人为十四恶人的实力列了个排名,织女高居第三,只因其身侧总伴有牛郎。

    宁狂还说十四恶人个个脾性古怪,鲜有能被请动的。

    牛轲廉却不以为然,十四恶人终归也是人。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各种利益需求,只要投其所好,许以重利,便可使鬼推磨。

    现在看来,他的判断不错。

    只是他也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许了哪般承诺,才请来了这对恶人。

    于是牛轲廉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有这心思请我这一介草民去享那繁华富贵?”

    织女道:“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便出卖雇主身份。将军随我一去幽京便知。”

    牛轲廉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道:“那位大人又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织女这回倒是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道:“我家阿郎去年染了个怪病,寻了许多处都没能治好。那位大人手中恰有一药丸,分了半颗与我家阿郎服用,确有好转,细查之下,暂无其他副作用。为了余下半颗药丸,怎么着也得请将军跟我们走上一趟。”

    “原来如此。”牛轲廉了然,旋即又道,“牛某此行所去之处便是岭南药谷,据闻药谷在江湖上的医术地位可是首屈一指,姑娘不妨带着你这家人同我去药谷,让那药老做个详细诊断,莫因区区一颗药丸耽误了治疗。”

    “有点意思,没承想带兵打仗的将军也会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只是,药谷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得的,药老也不是谁都给治的,去赌那不定之数,倒不如去拿已半数下肚之物实在。”

    一道声音在对面屋檐上响起,不知何时那儿已多了个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男子。

    话音刚落,六个黑衣人的武器已朝他招呼了过去。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黄衫男子已退到了更远处的墙垣上。

    嘴中频道:“且住,且住!”

    织女见黄衫男子始终未曾拔剑,这才轻拍了两下手,让黑衣人停止攻势。

    “既被打退了,手下也都死光了,又来此何干?”

    “呵呵,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弃了可惜,死在这儿,非但是整顿了家风,还可证忠名,何乐不为?我来此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俞家来过,我俞乐也来过,尽了力便是。”

    “说重点,你们这些家族的龌龊心思,我可没兴趣知道。”

    “上边传给家族的任务是杀了牛将军,可您既是要将他带回去,那我便在旁看看便好。”

    “看看?”织女鄙夷地收回视线,转而又盯着离石屋不远处的阴暗角落,“你也是来看看的?”

    阴暗角落里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人一头灰发,身形矮瘦,戴着黑罩遮去下半脸。

    矮瘦男子还未说话,俞乐却是开了口:“小女孩的血至阴至柔至清至纯,想必顾前辈是为了美味来的吧。”

    顾烨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俞乐的说法。

    俞乐眼眸中突然闪动着精光,笑吟吟道:“不过,可不知牛将军可愿献出自家闺女?虽然不是亲闺女。”

    牛轲廉没有回答俞乐,而这回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俞乐又冲着织女问道:“织女前辈怎么看?”

    织女看了眼身侧的牛郎道:“只要牛将军不答应,我和阿郎自然会保他闺女无虞。”

    俞乐笑道:“看来晚辈今夜有幸一见名列十四恶人三、四位的前辈们较量了。”

    织女也笑了,道:“小崽子别高兴太早,这些小官爷可是被个过路剑客给打退来的,想来此时那帮子人也该到了,不知道你的剑可能压住那过路剑客的剑?”

    俞乐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竟有此事?”

    仿佛是为了印证织女的说法,远端已有厮杀声传来。

第四九一章 先手为强

    厮杀声起起落落。

    接二连三。

    远端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在雨声中显得越发清晰。

    那些脚步声所属,想必便是听雨阁或道义盟遣来护送牛家父女之人。

    其中或有那过路剑客。

    至于与之厮杀的对象,自然是正分组搜寻牛家父女下落的“那伙人”了。

    很显然,这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江湖军兵,同等修为下的单独个体与正常江湖人相较有着太多局限性,在集群式作战时,其战斗力非是乌合之众可以匹敌的,而一旦分散行动,更准确地说,当队伍不足十人之数时,人数越少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战斗力越趋平凡。

    是以,先前压着敌手打的他们,现下听来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不知死了多少小组“那伙人”,还是除了在场两个小组外已无一存活。

    至少在飞飘等一行十人来到织女及俞乐几人面前时,再不见黑衣人凑上去阻止对方近前。

    若非织女及时挥停了余下六个“那伙人”上前的动向,恐怕也已凭白送命了。

    七里窑虽大,适才的动静却算不得小。

    飞飘等人便是寻声而来的,沿路上自也趁机解决了战力分崩离析的几小组“那伙人”。

    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有雨无月。

    本该如同往常一般陷入一片死寂的七里窑,却因数十人的到来宁静不再。

    即便已有二十余人殒命于此,眼下包括躲藏在石屋中的二人,仍足有二十人在此齐聚一堂。

    俞乐见状哂笑道:“呵呵,如此看来,人是都到齐了。”

    晦暗天色下,姜逸尘尚未全然复明的双眼便再派不上用场。

    好在雨声所带来的干扰渐趋减小,他也重新躲回了帷帽之下。

    加之背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故而在人群当中倒也尤为显眼。

    他能察觉到俞乐的视线扫过他们一众人,驻留在他身上。

    他也品出了俞乐话语中的双关意味。

    早晨早点摊上所遇的几人,确实都到齐了。

    俞乐会出现在此,姜逸尘没有太过意外。

    再者他们方才在一处十字交叉口发现的九具尸体,已被楚山孤确认过正是俞乐的那群随从。

    结合飞飘等人所知信息,不难判断俞乐此来或是受命于其背后沉寂已久的俞家。

    至于其目的,无非两种,或杀或劫。

    可目前看来,带着群窝囊废过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办正事的,更像是来看戏或是搅浑水的。

    果然,只听俞乐又接着道:“既然人都在这了,不如来看看这一架该怎么打吧。”

    “织女前辈,我看这牛将军想来无意同你回幽京,你作何打算呢?”

    织女瞥了眼俞乐道:“牛将军愿不愿意同我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杀他。”

    俞乐很是识趣地应道:“这是自然。”

    织女转向牛轲廉说道:“牛将军,你还没给我个准信呢。”

    牛轲廉歉然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这个恶人的苦衷,但他可不会听之任之。

    织女抚胸叹惋道:“牛将军若非要跟着这群人走,那我和阿郎也只得先将他们斩尽杀绝了。再然后,将你和小姑娘给打晕,便是绑也得将你们绑回去。”

    转而又多了嘴道:“小崽子要是还不打算走,便留下来出出力,那边几个可都是拿剑的。”

    俞乐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差事,笑道:“正有此意。”

    同时看了眼顾烨道:“我想顾前辈应也舍不得走吧?”

    从始至终顾烨都不发一言,但其目光总不经意地在汐微语和云龙葵身上流连。

    织女道:“顾老鬼,你也帮忙着对付几个?”

    听得是织女发问,顾烨这才开口道:“里边那女娃子归我?”

    说话间像是小孩子同大人讨糖般,微缩着脖子满怀期待地朝石屋方向指了指。

    那里边的女娃子自然只有小花。

    牛轲廉第二次听到这顾烨打小花的主意,面色全然沉了下来,暗暗攥紧左拳。

    织女很快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挑食,可今天这儿不还有替代品吗?”

    织女也未道清那替代品为何,只是意有所指。

    顾烨悻悻然收回手指,垂落的灰白发线间那双瞳从人群中扫过。

    骤然明亮了几分,又骤然幻灭。

    顾烨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处子的芳香~”

    重新睁眼后,他已用眼神回以织女肯定的答复。

    不过片刻功夫,本是带有不同目的而来的三方已统一了战线,甚至分配好了作战对手。

    然而,听雨阁及云天观众人也不是来此任人摆布的。

    在来到七里窑后不久,十人间便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

    夜已入暮,大体再难有人出镇,也几无可能专程跑往七里窑来。

    在实力相差并不悬殊的情况下,若一时无法挣脱敌方追逃,大不了同对方鱼死网破!

    而今对方有四大高手,其二更属十四恶人中的顶尖高手之流,但己方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加之云天观诸人此番下山都做了充足的准备。

    各带有不少应急丹药,有续命疗伤之用的,亦有可在短时间内提升个人战力的改良空明丹。

    此前那番鏖战还未将他们逼到服用空明丹的程度,现如今则不需过多犹豫,一一吞服。

    纵是十四恶人这等强敌在前,当杀便杀!

    有了丹药辅助,飞飘等人的实力反似未经过苦战消耗般,不减反增,再添姜逸尘、楚山孤和牛轲廉三个强援,自是更强一筹。

    就在织女、俞乐惊异于眼前一众人服下一颗颗丹药之际,有道身影率先发难!

    只听得一道雷音乍鸣,那帷帽下的白衣剑客已现身三个黑衣蒙面人身畔。

    待得众人见到剑光晃动时,那三个“那伙人”已颓然倒地。

    “惊蛰!”

    俞乐心底暗暗惊呼。

    从这所谓的“过路剑客”出现后,他便有心留意,只觉对方极善于收敛气息,容易教人忽略。

    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适才的动静全无,只为蓄势而发,动如惊雷!

    此等秘法出自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的师门,韩无月把“惊蛰”传给了这剑客?

    这剑客又是道义盟里何时冒出来的新锐?

    一个个疑问当即便在俞乐脑海中窜出,这也正是姜逸尘蓄意为之的。

    在空明丹的加持下,姜逸尘目前的实力已要高出百花屿舞剑坪上些许。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八成把握在瞬息间让织女、牛郎、顾烨或是俞乐中任何一人毙命。

    他却有十二分信心在须臾间先干掉至少三个“那伙人”,即便他身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那伙人”虽只剩六人,可终究是个麻烦。

    他所能为的,即是提前帮大家扫清些小麻烦。

    他没有施用流星式,而是用“惊蛰”。

    一来敛息静气,表现得足够低调,并悄悄同云龙葵确认那六个“那伙人”的方位。

    二来既教对方无法通过流星式猜知自己身份,还会因“惊蛰”而心生惊疑。

    他所需要的也便是敌方这数息的惊疑不定。

    在众人尚在惊疑不定时,姜逸尘的剑芒已一一抹过了最后三个“那伙人”的咽喉!

    如此一来,局势便当简单明朗不少。

    己方这边,实力强些的有牛轲廉、飞飘、齐黄肃、楚山孤和他自己。

    五人应足矣牵制住对方四人,其余六人在保全自身性命的前提下伺机而动即可。

    牵一发而动全身,姜逸尘已然两击得手,俞乐可再不会由着他肆意妄为。

    日曜出鞘,天地间似有一轮曜日升起照亮了黯淡无光的夜。

    俞乐眯起眼,眸中精芒跃动,举剑直刺姜逸尘!

    一柄裹着白布又宽又大的刀却不合时宜地横拦在前。

    同这刀一齐出现的,是一个糙老爷们略带吵嚷的叫骂声。

    “没看着人正背着女娃吗?”

    “这都要趁人之危!”

    “真是个娘们!”

第四九二章 亟待破局

    嘶!

    石屋中,宁狂倒抽了口凉气。

    原先那一条条满布额头的青筋浅而不显。

    本该滚圆的双眼只是半睁着,还强自噙着状若和蔼的笑意。

    湿碎长发下那憔悴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

    唯有那塌陷的鼻梁要挺立不少,倒是比往常好看了些许。

    小花面颊挂着泪痕,鼻子一抽一抽地,却目不斜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子和手不颤不抖,将一条条银缕缓缓从宁狂左胳膊上绕出。

    每条银缕都只保留了些许光泽,因为其上不是缠挂着衣服碎屑,便是沾惹着带着血色的肉沫。

    这些银缕自然为织女所留。

    先前宁狂和阿丁、大丙、小乙四人带着大牛和她逃窜,本想借七里窑建筑作掩,伺机往南逃去,不料织女、牛郎紧随而至。

    计划不得不变。

    为拖延时间,四人以己为饵,四散而走,各尽所能同织女、牛郎周旋着。

    大牛和她方得以先行藏身。

    在这个约莫可容四个成年人并肩平躺的石屋中,她熬过了这一生最艰难的小半个时辰。

    她没有听到外边太多声音,大牛却很肯定地告诉她,那四人正在为他们做着牺牲。

    一如他们被带回鲁州城时,洛大哥几人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日家中大牛为何表现的那般犹豫不决。

    毕竟选择眼不见为净,比起选择让他人为自己牺牲,要更没压力,也更为容易。

    而选择让他人为己牺牲,便意味着需要扛起他人赋予的责任,那需要很大的勇气。

    大丙、小乙、阿丁接连丧命,宁狂本也将步他们后尘。

    却极为碰巧地逃到这石屋边上,被大牛趁机救了进来。

    宁狂神色委顿,不知是因同织女、牛郎斡旋太久,耗尽了气力。

    还是因三个同伴的殒命黯然神伤。

    此外,大牛和她都注意到了宁狂左胳膊比起整支左臂要变得细瘦不少。

    那截不自然的凹陷上,数道银缕紧缚于衣,大半深入其里,不时可见液体自那缝隙间涌出。

    彼时生怕闹出太大动静,招惹来敌,只由宁狂自行封住左臂血脉,再无过多处理。

    当下外边飞飘等人的到来,和不分高下的激战声,给了小花不少勇气,便想着帮宁狂从苦痛中解脱。

    她还记得小时候偶尔从奶奶那听来的过往故事,若有箭簇扎在皮肉中,需及时取出,否则或将病染。

    那这织线也当与箭簇同理,非身躯自有之物,不可久留!

    宁狂弄没告知小花,若不能立马清理伤口敷上伤药,这织线不取为佳。

    心下哭笑不得地由着这小花来。

    想来如此也能教小姑娘放松些吧。

    心里却不住呐喊:外边云天观的朋友们,你们要是腾的出手来,还麻烦来看一眼小爷。再不济,扔些药散进来也行啊!小爷要能活过今晚,下半辈子还想抱个妹纸,也生个贴心妞儿呢!

    正这么胡乱瞎想着。

    一声吱呀!

    石屋的门开了,旋即又被关上。

    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小花、宁狂的大眼小眼同时看向门边。

    只见云龙葵有些羞恼地扬起右手,手指头朝屋门指了又指,道:“姜,梁公子说,说我太沉了些,他驮着我打不过那吸血恶人,教我躲里边来,看看有否能帮上忙的。”

    ……

    ……

    咚!咚!咚!

    剑锋一次次与刀身相接,声响沉闷。

    一如俞乐满腔烦闷宣泄无门。

    刀身上仍旧缠裹着那层白布,以日曜的锋锐都未能划破那白布,可见此白布之不同凡响。

    自打在早点摊上的那次试招之后,俞乐便打定主意绝不再招惹这楚山孤。

    非是他只凭一次过招便深知对方脾性。

    而是那一招教他想到了江湖上极为小众的一类防守反击刀法。

    此类刀法恰如其名,立足防守为主,伺机反击。

    不论敌方攻得有多狠,只要未寻到敌方破绽,他们便能当个千年王八,龟缩不攻。

    可一旦让他们捕捉到反击破绽,敌方攻得有多狠,他们所能造成的反击伤害就有多强!

    这类防守反击刀法除需极为扎实的刀功基础,和矢志不移拖垮熬死对手的决心外,通常都有个阵法核心,号称颠倒乾坤的坤乾阵。

    对付那类刀法,俞乐自有心得。

    毕竟防守反击刀上手易精通难,上限可以很高,但在这江湖间,能凭一套反击刀法抗住他的凌厉攻势还凑不齐一只手之数。

    然而楚山孤并没有坤乾阵,可给他的感觉却如出一辙,甭管他现在压得有多凶,只要未能将之置于死地,那么接下来他便要承受成倍威势的反击。

    若探不到对方底限便也罢了,现在的俞乐只觉自己是条可越龙门的鱼,可偏偏楚山孤这防守是个总要比龙门之高还要多上一尺的深渊。

    只要俞乐不能逾越这个高度,便无法击溃对手。

    这等程度恐怕只有剑魔那无比霸道的天霸剑法才可破。

    放在平常,俞乐还敢一赌,放手一搏,施展秘法强行拔高一丈以压过那一尺。

    可眼下这情形他不免投鼠忌器。

    相比顾烨、织女、牛郎,他无疑是四人中最弱一环。

    当前整体局面尚在僵持之中,若由他率先去打破平衡,能得手倒也罢了。

    一旦有分毫差池,不提在旁虎视眈眈的几人能否对他造成威胁。

    单是那三个大恶人都不会介意以他做垫脚石来脱身。

    对于已然超脱掌控的局势,俞乐心下倒无太多怒意,只余忧虑。

    他不明白这楚山孤这个实实在在的路人怎么跟到这来瞎凑热闹。

    他只知道楚山孤的出现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棘手了些。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绝不会去招惹这胡搅蛮缠的对手。

    与之相较,久战之下,他必先力乏而陷险境。

    俞乐斜睨四野,亟待破局之人。

    ……

    ……

    滋啦!

    苍劲有力的双指间,所夹再不是那柔顺的山羊胡,而是一张张澄黄符箓。

    符箓一面或画奇异鬼神,或画敕令宝盖,皆篆写着亘古长传的象形字。

    随着齐黄肃口中念念有词,划剑挥出。

    便可见一道道雷戟撕开夜色朝织女劈头盖脸地打去!

    虽是假天之威,却也每每教织女不得不顿住身形,以手中银针搅散那雷霆之势。

    便可觉一股股巽风吹散那在强者威压下近乎凝滞的方寸空间。

    让云章、云旌、沐殇步履乘风,得以先一步避开织女屡番芒刺迫背的攻伐。

    此外,这位精于符箓之道的四长老也曾试图化真火、凝寒冰,以期焚毁、冻断织线。

    奈何银缕之上尽皆附有真气,在彻底脱离织女双手前,不惧火灼,不挂冰霜,只得作罢。

    纵是一介女流,直脾气的飞飘绝不负骁勇善战之名。

    大多时候都是她顶在最前头,扛最大的压力。

    力有不逮之际,方由齐黄肃祭出刚柔、轻灵双符箓。

    化手中百炼钢剑为绕指柔,借轻动灵快的身法,同那丝丝银缕小作纠缠。

    云章等人则从旁协战,一面帮。

    饶是如此,织女仍在多人围困之下游曳难阻。

    凭双手指间四根银针,进则灵动鬼魅,伤敌性命,退则刚猛难摧,自保无虞。

    仗时隐时现的茫茫银缕,威慑四方。

    敌慢一息,血痕现。

    敌顿一瞬,肢体缠。

    敌缓一时,成球裹!

    以数倍气力硬撑,久战之下,人数虽众,也当不敌。

    众人心生不安,亟待破局之人。

第四九三章 张大的嘴

    砰!砰!砰!

    一人好似座行走的山峰。

    一人像是头自天庭遗落俗世的蛮牛。

    不论是山峰,还是蛮牛,手中均空无一物。

    躯体和四肢已是不错的武器。

    他们出的是拳。

    拳长在手臂上。

    手臂,是象腿粗细、状如石柱般的手臂。

    拳头,自然是要比象腿石柱更加粗壮厚实的,石墩般的拳头。

    牛轲廉只能轰左拳。

    每出一拳,拳面上都带着无形气旋。

    拳过之处,滴滴落雨无一不被撕碎,逆着拳路所向拉长拧为麻花!

    牛郎则左右双拳交替着出,或是同双手。

    牛郎的拳少些巧劲。

    可力道拳势毫不弱于牛轲廉。

    拳风尽将拳路上的雨滴轰碎成气沫!

    拳拳相交,壮阔激烈,绝非金铁击碰可比。

    双拳相轰后,余波四散,足可教旁侧之人立足难稳,惹得地动屋颤。

    以致后来连天上落雨都难近二人身前三寸。

    不知是否也因此惊动了天上宫阙,让雨势又小了几分,细如微沫。

    为免造成误伤,牛轲廉还特意将牛郎引往人稀之处,毕竟现下是己方人数占优。

    双牛之争,过不多时便现狼狈之状。

    牛郎那本是赤着的双臂上,自拳面始至肩头处,一道道环纹在那糙皮肤上微微隆起。

    越是靠近拳面处,手臂上的环纹便越完整,越密集。

    隆起之处,可见血线隐现。

    至于牛轲廉,他的左臂上已不存寸缕。

    行途中特地修整一新的头发和胡虬,竟被都削短了些许。

    当然,比起妆容上的改变,倒是那越发显得苍白无色的左臂更教人担忧。

    与正值壮年的牛郎相较,牛轲廉不得不服老。

    牛郎虽痴傻愚钝,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以及足矣匹配江湖顶尖高手身份的一身修为。

    牛轲廉仅能凭一些暗招和巧劲讨些小便宜,再无任何优势可言。

    久战之下,身体越趋疲乏。

    对牛轲廉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自损一千方才能伤敌八百的较量。

    但既已决定走这条路,他便当还如战场上的将军。

    每一人都在竭尽所能,他岂能退缩?

    他还得坚持下去,亟待破局之人。

    ……

    ……

    在将云龙葵这个“包袱”卸去后,姜逸尘这才轻松不少。

    背云龙葵本是汐微语的主意。

    在观察到姜逸尘双目确实有恙后,汐微语便将观里最需保护的小师妹交给了他。

    如此一来,云龙葵也能帮他瞻前顾后,可谓一举两得。

    姜逸尘同云龙葵也非初见,便也没有拒绝。

    短暂配合下来,二人间已有足够默契。

    然则,在身背一人的情况下,要去阻击十四恶人之一的顾烨,未免太过托大。

    更何况对方身形矮小,亦是以身法见长。

    背着云龙葵,姜逸尘的剑锋甚至沾不到顾烨衣角。

    当然,顾烨本也未将姜逸尘放在眼中。

    事实上,在场中人能引起顾烨注意的,不过五人。

    说来也巧,这五人同是女子。

    为首者正是织女。

    对织女这昨日黄花,顾烨倒无甚非分之想。

    只是在场中人,唯其实力最强。

    加之双方目标有冲突之处,讨价还价之事总还是绕不过这女人。

    是以织女的一言一行,顾烨都听得仔细,瞧得认真。

    其二,是藏在石屋里的那女娃儿。

    说到底,那女娃儿才是顾烨特意来此走上一遭的目的。

    不过顾烨可未能料知这对牛家父女竟能招惹来如此多人物。

    顾烨不是爱思考之人,但美味在前,他实难视若无睹。

    而且他也从未放弃过混水摸鱼的机会。

    他仍想着坐收渔利。

    即便他已答应过织女不动那女娃。

    另三个女子,其中使唤双刺之人,尽管闻来少经人事,可年岁委实算不得小了。

    以顾烨的经验来看,大多女子在年逾三十之后,体内精血温度相较三十岁前都要高出不少。

    并在接下来十载内达到峰值,十载之后才回复原先水平。

    却也将随着年岁老去,持续走低。

    也正是在那十载岁月内,女子精血原有的甜凉可口将会被挥霍殆尽。

    纵然十载之后,那精血之温已回落,然而,那甘甜之味却不复存在,只余一嘴生涩。

    若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顾烨倒也不介意对此女下嘴。

    只是旁侧尚有另两个年轻些的女子,这个使唤双刺的女子便无足轻重了。

    顾烨所选的第一个猎食目标,是个背着长琴的女子。

    长琴女子虽也年近三十之数,可兴许是长期待在道观中,服用过不少驻颜健体的丹药,加之保养得当,且至今仍为完璧,可谓难得一见的美味。

    至于最后那更为年轻可人的女子。

    非是其不入顾烨之眼。

    只因其躲在帷帽剑客背上,要动她,还得先处理掉那帷帽剑客才行。

    连日奔波来此,顾烨喝的都是酒囊中存货,他实在等不及先解解渴了。

    长琴女子的防身剑术在他看来实在拙劣得很。

    先取长琴女子性命,喝饱半个肚子,余血收入酒囊。

    再杀帷帽剑客,掳走其背上妙龄少女,留待日后享用,岂不美哉?

    能被列入十四恶人,除了为非作歹,武力超群外,也都懂得个理。

    ——所谓贪多嚼不烂,见好便收。

    如此才有继续四处为恶的可能。

    在出手之际,顾烨已做好了大致打算。

    若在他杀了帷帽剑客后,此间局面仍无多大改观,便不在此多作逗留。

    那女娃儿的血或将很甜美,可这儿人实在多了些,他不善算计,可不想为此把命搭这。

    然而他心底里的计划才在实行之初便受到了阻碍。

    有一柄剑和一对匕首挡在了他面前。

    一个是那帷帽剑客。

    还有个总猫着腰,像是梁上客。

    起初顾烨并没将二人当回事。

    可当二人像块狗皮膏药,一时杀不死又甩不掉后,顾烨才慢慢正视起两个对手来。

    总猫着腰的那人,功夫不过二流水准,脚底下却溜得快。

    而且口袋里的家伙事儿却不少,时不时抛把散、撒把灰,总教人猝不及防。

    散是迷烟,寻常江湖人修为再高吃了这暗亏,还真扛不住太久。

    当年还未入万毒冢修炼千蛛万毒功的姜逸尘,便也曾倒在这迷烟下。

    也许顾烨本便不能算是寻常江湖中人,也许常吸食人血的异类有特殊解毒手段。

    尽管失算被迷烟糊了一脸,顾烨仍能做到来去自若。

    只是后来那猫腰之人撒的灰,掷的泥,都让顾烨草木皆兵,贻误战机。

    顾烨倒没因此着恼置气,毕竟一个手持匕首却始终用些下三滥手段之人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帷帽剑客身上。

    帷帽剑客把背后的妙龄女子给送到了石屋中。

    顾烨感受到了来自对方深深的恶意!

    再顾不得什么美味,他发现不将这帷帽剑客先杀去,他今晚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顾烨有对武器,藏于袖中,紧贴着两只小臂。

    那是对链子镰。

    长可当绊马索,切断三丈之外快马双腿。

    短为双镰,不及一尺,仍可卸人首级。

    帷帽剑客身法轻功极佳,顾烨尝试了近二十回,堪堪用链子镰缠住其脚。

    面罩之下,顾烨唇齿微张,似有常人听不见的声波朝帷帽剑客发散而出。

    那声波为顾烨行走黑暗间所用的听声辨位之法,常人听之难觉有恙,却能让瞎子短暂失聪。

    缠斗如此之久,他自然早已发现对方是个瞎子。

    而且对方全仗着丹药之力步步紧逼,才让自己少有应对之法。

    他欠缺的只是个必杀之机。

    譬如现在,那丹药之效已当挥霍过半。

    对方身位被他锁定,同时丧失了仅剩的感知能力。

    唯有思路一条!

    轰!

    顾烨身形一动,却非是挥镰朝帷帽剑客劈去,而是闪避开摔倒在他脚边的一个硕大身躯。

    他看清了地上之人应是那位牛将军,也便是石屋中那女娃的养父。

    他心中有一丝犹疑,要否拿这牛将军的性命做些文章。

    下一瞬,他还是选择先了断了那帷帽剑客的性命。

    况且牛郎也腾跃在空,一脚向牛将军踩了下来!

    电光石火间,顾烨身形再动,却惊觉自己的左脚脚腕被一只手牢牢钳住!

    哗啦!

    牛郎落地,带起泥水一片,不知掩去了多少其余声响。

    那一脚狠狠踩在牛轲廉胸膛上,若是换作旁人,这一脚足令人心肺聚损,转瞬毙命!

    只见牛轲廉整个身躯往下陷了陷,咳出了好几口血,尚有呼吸。

    “阿郎!”

    此处动静之大,任谁都不会注意不到,织女忙喝止了牛郎进一步动作,她只稍稍抬眼一看,便知牛轲廉虽逃过一死,可这伤却是一点不轻。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便转移到了牛轲廉旁侧一个矮瘦男子身上。

    实际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去。

    那矮瘦男子屈腿跪地,手捂心口,仰着头,似已断了声息。

    其脸上的遮挡不见影踪。

    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

    而那常年躲在阴影之下的樱桃小嘴则张得很大。

    想来是其生平唯一一次将嘴张得如此之大。

    大得足矣一口吃下一颗成熟的紫柰。

    也终是像个正常人。

    顾烨死了。

    至死其左脚脚踝都被牛轲廉死死扣住。

    至死其恐怕都没想通自己今夜缘何遭此死劫。

    顾烨想不通,故而死难瞑目。

    杀死顾烨的姜逸尘却心中了然。

    变故起始一瞬,他也未能理解牛轲廉的作为,但链子镰另一头的异动却向他指明了方向。

    ——取顾烨性命的方向!

    顾烨本便很少说话,今夜他也只说了两句说。

    其中一句,短短五个字,估摸着也只有他听见了。

    因为那句“处子的芳香”,姜逸尘先是将云龙葵给藏到了相对安全之地。

    并很自觉地守在了汐微语身边,以期惹恼对方。

    另一句话。

    也不过八个字。

    却让那个身为父亲之人,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给他制造杀机!

第四九四章 又见恶人

    雨停了。

    停得有些突然。

    停得有些仓促。

    就好像这场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的鏖战。

    本已陷入僵持阶段。

    亟待破局。

    却因顾烨的突然身死,牛轲廉的突然重伤,情势急转。

    不论是俞乐与楚山孤,还是织女与飞飘等人,都仓促停手,相互凝神戒备着。

    牛郎未得到织女的指令,将脚从牛轲廉身上挪开后,呆愣地杵在旁侧。

    姜逸尘未趁机偷袭牛郎,毕竟牛轲廉的伤势如何更为紧要。

    他最先来到牛轲廉身侧,查探情况。

    尽管二人迄今为止都未正式打过招呼,但历经先前那番默契合杀顾烨,牛轲廉对姜逸尘也有着无言的信任,不声不响地任其施为。

    牛郎那一脚让牛轲廉的折了三根胸肋。

    万幸胸肋之下的肺腑仅是受到了短暂压迫,未造成更多伤损。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牛郎心慈脚软,而是廉颇虽老,身子骨尚还壮实。

    加之牛轲廉从军时练下的内功底子也不差,才足够保住这条老命。

    姜逸尘当即向牛轲廉体内渡入内力。

    引导着内息汇集填充在其胸腔处。

    一来为固定已断肋骨,避免伤势加剧。

    二来则相当于在脏腑前铺上了缓冲带,以防行动间断骨对脏腑造成新的创伤。

    再动用霜雪真气在其胸膛上施以薄薄的一层寒霜,起到镇痛之效。

    最后才慢慢扶着牛轲廉坐起身,并帮其调理经络,清淤活血。

    与牛郎硬拼那般久,这久违沙场的老将可添了不少暗伤瘀伤,尤其是其所倚仗的左手。

    姜逸尘心下不免暗叹,为人父母者果然为了子女的康健安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但愿汐微语他们还带有救急良药,否则便是去路畅通无阻,单那远途颠簸,牛将军都得受不少苦。

    或是还未从一个十四恶人身死的震撼中缓过来,或是都较为紧张牛轲廉的伤情。

    这半盏茶中,竟无人出声,只是静默着看着姜逸尘作为。

    过分静谧也教石屋中人觉察到了异状。

    屋门先是开了条缝,一双大眼睛随之探了出来,鼓溜一转,四下张望着。

    “大牛!”

    见牛轲廉坐倒在地,还由别人扶着,小花再顾不得其他,径自跑了出来。

    “无事,无事。”

    牛轲廉挂起与平日间一般无二的微笑,对着看来已是哭花过一遍小脸蛋的小花说道。

    “好久没打架了,歇一会儿,歇一会儿便好。”

    一面轻抚着小花的脑袋以示安慰,一面借着姜逸尘暗暗渡送的力道,挺直了腰杆,坐正了身子,精神也要较方才好上了几分。

    然而,不论牛轲廉在小花面前如何掩饰,在场众人吾不能听出其谈吐时仍显中气不足。

    这哪是无事呢?

    显然牛轲廉再无力一战。

    而这场对局,似乎也只是从一个僵局,走入了另一个僵局。

    双方各折一员大将,战斗力仍处于微妙的平衡间,这一战还要否接着打?

    俞乐心下已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这一方本便是由三方面临时拼凑的。

    他为杀牛轲廉而来,顾烨的目标是小花,织女和牛郎则要带走这对牛家父女。

    眼下顾烨已死,牛轲廉重伤,织女和牛郎可是要带着活人回去复命的。

    他们已没有了和他联手的理由,反而应同对方站在一个立场。

    在场之人除他之外无不希望牛轲廉安然无恙。

    那么,他便是场中所有人的敌人!

    思虑瞬定,俞乐正准备开溜。

    却听得异动响起!

    无风无雨无争斗的夜,这被人弃置之地本是如此静谧无声的,即便是一根针落下也当有脆响可闻吧。

    啪嗒。

    啪嗒。

    啪嗒……

    那是一道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人只是走入了这七里窑,众人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没有任何事值得其着急忙慌地加快脚步。

    直到来人走入众人视野,已过去了将近半盏茶功夫。

    在此期间。

    小花仔细打量了牛轲廉几番,怯生生向姜逸尘了解过牛轲廉大致伤势情况,并道谢连连。

    云龙葵则扶着宁狂从走出石屋来。

    此外,其余之人再无任何动作。

    事实上,闻见异动之初,俞乐并无意去顾及那声源为何。

    他压根不想在此多待片刻!

    可偏偏有股无形的威压自数十丈外落临身周。

    总是跃动着精芒的眸中终是露出了怯意,暗暗咬牙收剑,再不敢动念离去。

    而现在他也总算同众人一道看清了来人模样。

    那是个古怪打扮的壮汉。

    之所以说是壮汉,便是因其体态魁梧。

    虽与在场的牛郎和牛轲廉相较尚有差距,却也当得起五大三粗这四字。

    之所以其打扮古怪,便是因这壮汉内着胡服外裹裘衣的装束于当下时节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那一嘴乱糟糟的胡须和络腮胡搅在一起,看来并不是个爱打理容貌之人。

    最让人在意的却是其前额及两鬓光整无发,似有余发成辫在后。

    这副扮相不该是中州内陆的装扮。

    而该是中州北地更北的游牧部族,乃至瓦剌人的装束。

    此人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此问。

    “何,老鬼?”

    待得此人已走近八丈内,织女才最先有了反应。

    只是语气中仍带有不少疑惑和不确定感。

    “何?何……何雷!”

    俞乐微眯起眼,在有八成把握确定了对方身份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面色更是莫名白了几分,他能断定适才那股威压绝非何雷所为。

    可这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制约何雷去处,同时还能遥遥相隔便予人骇人威压呢?

    莫非那人也来了?!

    相比起俞乐的惊骇莫名,场中多数人则是面带忧色。

    除了楚山孤似对这何雷之名一无所知而无畏,小花随牛轲廉之忧而忧外,众人心中的疑问莫不是怎么又来了个十四恶人?这个十四恶人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纵然同被称作十四恶人,可各个恶人间本便少有往来,轻易不会相熟。

    就像织女,能凭着对方打扮猜测出身份已是不易,却无法同对方攀谈莫须有的交情。

    此刻织女自也极为担忧对方会否是哪方势力特地请来抢人或是杀人的。

    汐微语有些茫然无措地走至姜逸尘身侧,讷讷道:“何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听闻他和那个恶人之首已鲜少在江湖间出没了呀?”

    “嗯。”

    姜逸尘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的震撼恐怕仅落于俞乐之下。

    十四恶人中除了已死的几人,实力最强的头二者自他踏入江湖以来便未再有过任何传闻。

    缘何这十四恶人中的老二也出现在这?

    姜逸尘说道:“据说其不堪中州内陆各处纷扰,早已躲到临近瓦剌的北地莽荒之原去了。”

    汐微语闻言随道:“北地少清水多风沙,长发不便洗漱,易生虱子,是以多剃发结辫。”

    而后点头如捣蒜地肯定道:“他这打扮确是刚从北地来的!”

    姜逸尘急问道:“是何打扮?”

    汐微语简要说了下何雷的装束。

    姜逸尘听言心下一凛,沉声道:“若是如此,何雷事先并无计划来此,而是匆匆到来的。”

    “只怕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

    这时何雷已走近众人视线五丈之内,驻足不前,摇头道:“老黄,你又在诓我?”

    寂静的七里窑中,果真响起了另一人的说话声。

    “哪里哪里,这儿人虽多,不也安静得很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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