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五章 法外狂徒
那声音缥缥缈缈,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却又清晰可闻,犹若近在耳畔。
那声音很好听,温柔中略带沙哑,本该让人听着觉得舒服。
偏偏其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意味,在这静僻之地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何雷歪着头,面朝向侧前方的一处巷口。
场中不乏洞察力敏锐者,却无一察觉到那处有人。
至少在众人将视线朝那巷口看去时,那儿还不曾有人。
也就在道道目光汇聚而去时,确有一道人影从中款款走出。
这人也走得很慢,只是落步间悄然无声,无水溅不沾泥,地上更不见任何痕迹。
此人轻功不一定好,可内功修为定然雄浑无比,才能在举手投足间自成一体外物无扰。
暗夜无光。
相比何雷目标硕大,不难辨清其大致相貌与衣着。
这人似与夜色相融,轻易看不清其是何面容,是何年纪。
若非未见人先闻声,否则单以这颀长身形看来,恐怕是男是女都无人敢妄下定论。
凝神细看之下,方可见此人玄色锦袍之外还披着件玄色大氅。
头上戴着个极为罕见的玄帽,高顶圆檐。
如此装束便好似为夜色所笼罩,或是与夜色共生。
那突出的帽檐更是遮去了此人大半面容,只依稀能见那嘴角末梢微微翘起,挂着和善微笑的双唇之上留有一左一右两撇齐整胡须。
不知其名者诸如楚山孤和小花,自然无从知晓此为何人。
而但凡了解过江湖十四恶人之名者,纵然无法凭这身打扮认出对方身份,却早已从何雷那声“老黄”的称呼中推知来人是谁。
——黄青玄。
此名该是同何雷一般,在江湖中教人如雷贯耳的存在。
在十四恶人风光最盛那些年,有好事者对这十四个恶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罗列了个排名。
以肉屠余大嘴实力最末。
名列其前者依次为花盗李痴、怪老头柯百邪、浪妇古怀滢、恶毒魔童煞宝、神鞭沈卞、毒仙子王芝芝、亡灵卷首姬木成、随性而为易无生、独眼盗章宝岩。
位列第四之人正是命丧当场的血屠顾烨。
第三则为罗网织命的织女。
后有将牛郎附带称之者,合而称之“罗网织命,妇唱夫随”。
位列第二的是狂夫何雷。
恶人之首则是赌徒黄青玄。
尽管时过境迁,随着有人年老故去,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深居简出,有人不闻踪迹,十四恶人甚至凑不齐十四个人之数,恶名也好,声名也罢,已然江河日下。
可一夜之间撞见十四恶人中的前四者,怎能让人不感惊骇愕然?
尤其是分列前二的黄青玄和何雷。
若说这十四恶人皆是逍遥法外之徒,并不完全准确。
因为其中绝大部分恶人,早年间在面对或官府大力通缉,或江湖豪侠义士联手追杀时,无不东躲西藏,隐踪匿迹,待避过了风头,无人问津时,方才敢再露头角,低调作为。
显然这部分恶人虽为法外之徒,却只是未遇到倾力追剿的状况罢了。
唯有黄青玄和何雷二人,才可谓真正的法外狂徒。
不论是朝廷军兵,还是草莽豪侠,甚至是曾在中州为祸一时的瀛寇和瓦剌军都曾围剿过此二者。
然,无一例外,皆以付出惨重代价后一无所获而草草收场。
时有人云,此二者乃真天赋异能、根骨奇佳之辈,唯有天能伐之。
何谓天赋异能、根骨奇佳?
只因黄、何二人早在年幼之时,便表现出了超凡脱俗之处。
先说这何雷。
生来便可耳听八方,且任何细微声响都会在其耳中被无限放大。
半里方圆内的银针落地声、蚊蝇振翼声、婴孩喘息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盖因此,其生来便不堪其扰,总哭闹不停。
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愈演愈烈。
在其垂髫之龄时,生身父母无由故去。
而后被当地乐善好施的僧人带回寺中照看,并寄望以佛法为之求得安宁。
岂料事与愿违,寺庙中的诵佛声钟鸣声反致其彻底失控发狂。
彼时尚不通武学的何雷,一面嘶吼狂啸竟能发出类似狮吼魔功之效的音波,一面锤击地面竟让全寺震颤不止。
致使举寺二十余僧众尽皆经脉脏腑受损,日渐骨消神瘦,寥寥数日后不治而亡。
无心之失酿造了惊天血案后,何雷一夜早慧,为免悲剧再现,他选择把自己藏起来。
可那躲藏之途注定铺满血色,才逾弱冠其手下便有亡魂近千,遂早早被冠以恶人之名。
为避各方追杀讨伐,何雷也被迫不断成长着。
除了练成一身金铁难入的皮囊外,其发狂捶地时,轻易可教半里方圆地动山摇。
人处其中站立不能,耳有雷鸣,心有鼓锤,久之当经脉脏腑暴裂而亡!
再后来,江湖上再难见其踪,偶有听闻在北地莽荒之原可见其行迹。
黄青玄的过往同何雷差相仿佛。
其出生于富庶门庭,为家中老幺,又属老来得子,颇为受宠。
本该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却因那异于常人之处踏上歧途。
黄青玄生来眼中仅可见三色,却无有人知。
其母及一众阿姊均尤为疼爱家弟。
所予如衣裳、吃食或玩乐之物繁多,以致产生攀比,总让黄青玄从中挑三拣四,评好论坏。
吃食玩物倒也罢了,偏生身着之物总不过那些个花样,在黄青玄眼中没有色彩之别皆如一物,在一次次比较选择中感到不解茫然。
其父极为好赌,因家底丰厚,下注反倒无甚顾虑,虽有一败涂地之时,却不乏日进斗金之日,老来终得一子后,便总爱把小儿带在身边,每每赢得畅快输得胸闷时便教小儿做选择落注。
顺风顺水时锦上添花,手气不顺时逆风翻盘,让其父喜爱更盛,随意一睹都得拉小儿子来做抉择。
殊不知,在日复一日的种种选择下,黄青玄已濒临崩溃。
终在束发之龄时,只学过粗浅外家功夫的黄青玄迸发出雄浑真气,致门庭血染!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黄青玄特地打造了一副手牌,一面皆为玄色,一面分黄色,青色,玄色。
那三色便是其眼中所能见的三色,亦是其名由来。
凭着三色牌,黄青玄游走于江湖间,开始逼着那些陷入抉择之人在三种情况下做出选择。
黄色,代表消极的选择,充满绝望,迎接死亡。
因为那是血水的颜色,他的父母姐姐还有那些家仆死去时,流出来的血都是黄色的!
青色,则为积极的选择,满怀希望,喜迎新生。
这是他所看到的草木、天空还有大海的颜色,青色总让他感到宁静。
玄色,代表未知。
毕竟大多时候,他眼中所见皆为黑色,他分不清许多东西的区别,黑色带给了他太多不安。
被他挑中的抉择之人必须从三色牌中抽出一张。
若为黄色,他便会搅黄抉择之人所愿,且多以之性命为终。
若为青色,他当助抉择之人一臂之力,不求回报。
若是黑色,他定会竭尽所能让事情朝着不可预估或说连他都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
十余年间,有不少人受过黄青玄恩惠,却有更多人在黄青玄手上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他做过的最大恶事,便是因一场赌约屠戮过一个村的百姓,不分老幼妇孺。
群情激奋下,招致彼时初为四海会盟盟主的闫卿亲自出手,却不过平分秋色。
只能改换为赌局。
对赌之下,闫卿以一门奇门八卦阵法换来黄青玄十日只可一赌的约定。
那门阵法是“开门”阵法,天生真气雄浑的黄青玄学成后,只需念头一动,阵法一启,便可在数息内现身半里方圆的任意之地。
天下间再无人可阻其去路!
至于此二人的战力,或可以外夷入侵之际的事例作比。
那年瓦剌挥军南下,远见一中州之人行路鬼祟,料想其为中州江湖人士只身而来刺探军情,便遣人杀之。
去三人不见返,再去十人亦无回音,百人讨之似有地摇,一军围之全军覆没!
此后再有瓦剌军见其人,唯恐避之不及!
同一年瀛寇来袭,早已将中州江湖摸透大半的东瀛人求才若渴,对黄青玄抛出橄榄枝。
遭黄青玄拒绝后,竟穷追不舍非逼着要其做选择,顺则昌,逆则亡。
黄青玄用三张牌,一举卸去瀛寇十个影武士的头颅,用一张牌让一瀛寇大将爆体而亡。
一举捻碎东瀛人的招揽心思。
单看人数,何雷看似更胜一筹。
但何雷所灭为倚仗合力的官军,而黄青玄所杀皆是个体身手更强的江湖人。
当然,何雷之所以被排在黄青玄之后还有个更为有力的佐证。
早年间二人曾有一次偶遇交锋,号称万人莫进的狂夫竟受不住黄青玄一张牌,当场不省人事。
在脑海中过了遍二人生平梗概后,姜逸尘浑身泛起一阵无力感。
对他而言,黄青玄与何雷是近乎于萧羽桐和闫卿这类江湖传说的存在,是连封辰和鬼魅妖姬之流都难以比拟的。
就他这些年来见过的各类信息,关乎这些江湖传说人物的多是他们一项项骇人事迹。
却从不闻这些人的具体弱点,连二人先天武学黄青玄的《浩瀚天功》和何雷的《天鼓诀》,都有四五分杜撰的成分。
对手太过强大,又无法探清底细,先前还有一争可能的局面,现下已超脱了掌控。
若只来一人,众人四散而去,牛家父女或还有脱身可能。
可二人同时出现,他们该做的似乎只有立正挨打一个选择。
且听对方怎么安排吧,姜逸尘暗叹口气。
说不定他们不是冲着牛家父女来的呢?
姜逸尘心下还抱有最后一丝遐想,而且照传说所言,黄青玄想来也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动手,至少会给机会赌上一赌不是?
至于为何带上了何雷来此,是巧合,抑或是拉来当作个赌局筹码则不得而知。
片刻间,姜逸尘已神游瞎想了许多,隐约间还想起个故事。
见黄青玄终是要开口了,忙收回神思认真听着。
“在下黄青玄,各位或曾耳闻。”
“十日之前听个有趣的小友说此处将有趣事儿发生,还叫我带上老何一同来此。”
“千赶万赶好歹赶上了。”
黄青玄在众人与何雷之间来回走动着,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着脸穿过帽檐看向众人。
似在打量大伙儿,又像是在打招呼。
唯一不变的是,那道身影从始至终在众人视线中看来都是一条直线,不论是斜是正。
姜逸尘暗想,就黄青玄这般做派,若非他已教小烟儿去同楚山孤道明利害关系管好牙关,这厮恐怕又要骂上好几句娘们儿了。
“可你们这些个小鬼未免忒狡猾了些,若非觉着今夜白驹镇上太安静了些,想必还发现不了你们的猫腻。”
“不过还好来得不算晚,当下这局面还有点意思。”
说罢,黄青玄脚步一顿,伸手将朝向众人一侧的帽檐轻轻一捏,帽檐受力朝上微微一拱。
在黑夜中如宝石般澄亮璀璨的眸子透过那拱形空间,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
那道视线最先落在孤身独立的俞乐身上。
黄青玄问道:“你是来杀牛家父女的?”
“是。”俞乐不敢有任何欺瞒,他的后背在目光落来刹那已全然被冷汗浸湿。
黄青玄又向着织女问道:“你们夫妻俩是来带牛家父女回幽京的?”
织女点了点头。
“你们是来接牛家父女渡过白驹镇和草堰镇间这道难关的?”
黄青玄所问的自是飞飘一行,飞飘点头应是。
最后,黄青玄看向坐倒在地的牛轲廉,以及陪同在侧的小花,道:“想必二位定是这个趣事的主人翁了。”
小花怔怔看着黄青玄不敢多言,牛轲廉将其护在臂弯中凝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再绕弯子了。”
“我黄某人被冠以赌徒之名数十载,此番来此亦是想请各位赌上一赌的。”
说话间,黄青玄朝着众人伸出一手,那手上穿戴着玄色手套,却不难看出手指极为修长。
而那手上分别是黄、青、玄三色特制的玄铁手牌。
“眼下你们四方各有三种选择可决定局势走向,谁愿来做这抉择之人?”
第四九六章 定局之赌
滴答!
悬于房檐下的雨滴,躲不过下坠的命运。
在场众人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此时此刻。
少有人会去在意黄青玄口中的有趣之人会是谁。
又是否是通过这有趣之人对他们各方意图了然于心。
毕竟在他们看来,能让这般屹立山巅之人心有动摇而付出行动者,亦非凡俗之辈。
而这般屹立山巅之人要想探知点江湖信息,又岂非信手拈来?
众人眼中似乎只剩那三张手牌。
那手牌单张大小堪比四张牌九的牌具凑合而成,厚薄度却不及后者四一,可谓世间仅见。
即便是在黑夜中,三张手牌上的颜色仍清晰可辨。
也是那三张牌将决定着各方接下来的命运走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任人宰割,不过如此。
唯一异同只在于,持刀者还准允砧板上某条鱼做最后一次蹦跶的机会。
谁愿意去当那条鱼,把握住那唯一的蹦跶机会?
黄青玄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每个人都觉得那势有千钧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身上,几乎要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我们俩是自成一方?也能做选择?”
牛轲廉当先开了口,虽非血脉相连,他却能感觉到臂弯中的小花,在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不想让他,让大家伙儿为之担心。
黄青玄笑着应道:“刚刚是这般说的。”
关于黄青玄,牛轲廉倒也略有耳闻,此时他和小花被单独摘出来,不知对这些专程来助他和小花脱困之人是福是祸。
他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有哪三样选择?”
黄青玄手指微微一动,三张展开的手牌收束为一,留于最前面的是玄色牌。
“不论是你们哪方来选,这张玄牌都只代表了一个答案。”
黄青玄先是正面众人,而后微微偏头,摆出了个奇怪的手势。
左臂横胸在前,右臂伸展在侧,双手掌面朝上,十根手指齐齐指向立于侧后方的何雷。
这似是黄青玄特有的引荐方式。
“届时将劳请老何小露一手。”
“尔等能否活命?会造成多大动静?将引来多少人?”
“我也不得而知了。”
待黄青玄话音一落,便听得何雷一声轻哼,想来他也才知此来是为作何。
不过也只这一声轻哼。
当年他选择北去,是因莽荒之原地广人稀,风声虽大却鲜少落雨。
数十年如一日,他总算将自己过人的听觉打磨得收放自如。
漂泊日久,他都快不记得故土是何模样了,他也想回来看看以前未曾细看过的风景。
对黄青玄所为,他颇为不屑,但他打不过对方,便也不好不依,权当是个交易吧。
与何雷相较轻松的神色一对比,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此处虽离镇上有七里之遥,可有何雷在此,何愁闹不出大动静?
届时,纵然他们能合力扛过狂夫何雷的魔啸功和天鼓诀一小会儿,也必将招致多方势力云集七里窑。
那是在场各方都不想见到的局面,人数越多,场面越乱,变数越不可设想。
黄青玄未去理会众人乃至何雷的反应,撤回双手,重新展示出右手手牌。
这回置于最前端的是青牌。
“据说你们父女此行将往岭南而去?”
“是。”
“只要能抽中这青牌,黄某人自将送佛送到西。至于其他人,自哪来回哪去便是。”
听到这,众人神色各异。
俞乐无动于衷,双手环抱在胸,似在琢磨若由他来抽牌,黄青玄会给他怎样的选择。
织女咬唇蹙眉,要不是为了牛郎的病,她也不会掺和进这浑水,若是抽牌情况于她不利,还当另做打算才是。
飞飘等人则审慎以对。
由黄青玄亲自护送牛家父女,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甚至不需再费任何人力物力,牛家父女便可一路风顺抵达岭南。
然则赌局中的各种彩头,不说份量绝对对等,也不当是天差地别。
青牌既是份好彩头,足可想见黄牌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只见青牌被调换为黄牌,黄青玄接着道:“若抽中这黄牌,我也无意取你父女二人性命,只是,一路护送你们来的这些人,再无法活命。”
牛轲廉听言心下黯然,也抬手示意正打算走来同他商量的飞飘。
或许在洛飘零的授意下,飞飘等人此来都做有牺牲的准备,更何况若能抽中青牌则皆大欢喜。
慈不掌兵,为将之时,牛轲廉未尝没做过死一人而全千万人的抉择。
但他终究不为将久矣,只是个卸甲归田的老将,他实无勇气因那未到来之事,将十数人的性命当作筹码下注。
“那我呢?”织女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同为十四恶人,过往岁月中她也只曾远远一睹这位恶人之首的风采,这还是她第一次同黄青玄对话。
事已至此,她自然希望能由自己去赌自己和阿郎的未来。
黄青玄倒是很干脆地说道:“抽中青牌,我非但会帮着你们把牛家父女送回幽京,牛郎的病,我也包准找人医好;抽中黄牌,你可自行离去,牛郎的命,便留在此地吧。”
听罢,适才那般苦战都毫发无伤的织女不出一言,薄唇上破现血红,杏眼中晶泪闪动。
黄青玄吃准了她的命门。
她还能活到现在,全指着阿郎的陪伴,阿郎的命要没了,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而后俞乐也黄青玄那得知了他存在的选择。
青牌,黄青玄将为之杀了牛家父女。
黄牌,则将被卸去双臂。
对于素来引以四大公子之名为傲,又以剑为好之人而言,若无双手,徒留一命亦是枉然。
飞飘等十数人的抽牌彩头则为,青牌渡过此关,黄牌留下半数人性命。
听毕黄青玄为四方所设的赌局彩头,不难发现其中皆带有三分利诱,却有七分让人难以举重若轻,而各方的彩头间,或多或少都有所牵连,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当然,黄青玄此举也并非算无遗策,其中还有处小纰漏。
那便是高估了俞乐杀牛家父女的决心。
以致先前最为惴惴不安的俞乐,再不需为要否抽牌而恼。
只要抽牌者不抽到黑牌,任何结果他都能一笑置之。
场中再次陷入静谧无声的状态。
檐下,瓦间,滴滴落雨啪嗒落地,碎散泥尘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淌过。
漆黑夜色里,没人瞧见穹顶上那片片云朵正被悄然拨散开。
一盏茶后,仍无有人有那站出来做抉择的勇气。
皂纱轻摇。
姜逸尘收住了将将踏出的脚步。
从老伯,从听澜公子,从洛飘零,乃至哭娘子、夜殇等善于运筹帷幄者学来的思考推敲能力,很快让他注意到了今夜发生种种之中的蹊跷。
黄青玄和何雷的出现大有蹊跷。
蹊跷之处在于太过小题大做。
方才黄青玄自也提过一嘴,发现七里窑处的动静实属意外。
那么,黄青玄原先的安排也该同他一般,当在明早才有所作为。
十日之前便能有所筹谋,还能请得动这等大人物的,姜逸尘脑海中所能想到的不过数人。
若非当下去追究黄青玄口中的有趣之人于事无补,姜逸尘相信再给些时间,他便能推知其人身份。
他转而去回想一个故事。
一个他先前神游时隐约忆起的故事。
那是在西山岛时,他和一群小伙伴们从李截尘那学来几招小把式后,隐娘同他讲过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他的便宜师父也曾和黄青玄有过一赌。
而那一赌,他的剑仙师父赢了。
一盏茶功夫,他用了大半时间将那故事中的细节一一记起,随后琢磨着可效法之处。
他本以为成竹在胸,可在想要上前一赌时,才发现尚缺东风。
呼!
姜逸尘有些懊恼,有些无奈,这儿四下无人,黑灯瞎火,更是废弃之地,又得去哪寻酒?
忽而想起自己出手相救汐微语等人前,他让张老二暂时到草堰镇上回避祸事,也让对方帮忙带了口信。
按时间推算,道义盟该早有动作才是。
起先何雷的到来,便曾让他一度误以为是草堰镇来的援手。
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转念一想,为免招人耳目,道义盟来援定不会多,纵有强者又如何能强过黄青玄和何雷?
姜逸尘突然又不希望嘱托张老二的事能办成,他实在不愿见到薛珍薛宝的悲剧重现。
正当他有些患得患失之时,似有酒香飘入鼻间。
那酒香仿佛自天外飘来,馥郁芬芳。
恍惚半晌,姜逸尘才确认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近乎同时,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何雷身后!
便是何雷也转过了身。
墨色天幕被一轮明月优雅地拉开。
皓月之下。
一个月眉杏眼,琼鼻樱唇的白衣女子,飘然而至。
那副皮囊算不上千篇一律,也非举世无双,可现下非要以一个词来形容如此佳人。
唯有“月下无双”!
女子名唤追月,在场大多人皆是第一次见,无不惊为天人。
姜逸尘却不是。
虽然他看不清来人相貌,可当他看到明月夜和月下美人后,他便笃定世间唯有一人会来得如此及时。
他也依稀见得追月手中有数个人头大小之物。
追月自然不会拎着人头来,更不会时不时将人头凑近自己的脸颊。
那玩意儿只能是酒。
数坛美酒!
见追月已然走近。
黄青玄负手笑问:“呵呵,追月姑娘此来何为?”
追月回以一笑,道:“听闻赌徒好赌更好酒,此来便是为送酒来的。”
说着向黄青玄和何雷各扔了坛酒,道:“绍兴女儿红,请二位老哥同饮!”
旋即自己也昂首将酒倒入喉中,好不洒脱。
黄青玄怀中抱酒,嘴上擒笑,不解道:“真只是来送酒?”
追月笑而不答。
姜逸尘轻咳了声,从人群中走出,道:“既有好酒,那便由晚辈来同前辈赌上一赌!”
却听身后人群中又有人轻咳了数声,想来该也是憋了好久一言未吐。
“梁兄弟啊,这酒虽壮人胆,但喝酒误事,你不再装装娘们儿,多考虑考虑?”
姜逸尘闻言一个趔趄,不用回头也知开口之人是楚山孤。
半侧过身笑道:“此番让楚兄也一同在此遭罪,小弟十分过意不去,待来日再同楚兄赔罪,今夜好教楚兄一知小弟也有爷们的一面!”
看着从追月手中接过一坛酒的姜逸尘,楚山孤目露古怪之色。
他似乎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胜券在握的自信,可为何由有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决意?
心里不由嘀咕道:你若死了,大家不也跟着玩完吗?
可真是矛盾!
“你?”
黄青玄看向姜逸尘的神色也带有几分古怪。
只是不知是因其带着帷帽,还是因其所展示的那几分莫名气概。
在黄青玄的不解中,姜逸尘拱了拱手道:“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呵,还得看你这手气如何。”
黄青玄已然发现这年轻人似有眼疾,目不能视,随而不再有太多疑虑。
双手交错间,三张玄铁牌变换了无数次位置。
最后异色面朝下,玄色面朝上,在其右手中分展开来。
除开他这洗牌者外,在场当无人能有十成把握确定各张牌的牌色。
待黄青玄动作一停,场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似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窒住。
还能吐息自如之人屈指可数。
除了把控局面的黄青玄,毫不为所动的何雷,以及刚到来的追月,也只有姜逸尘还能保持镇定了。
噗哆!
一众人只觉心下漏跳一拍。
才发现姜逸尘未在第一时间去选牌,而是拨开了酒坛上的酒盖。
距离之近,酒香袭面。
酒未醉人,人险自醉!
吮吸着浓烈酒味,姜逸尘似醉非醉地笑道:“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言罢同黄青玄碰了碰酒坛。
砰!
黄青玄有些恍然,似是想起了久远之事,说道:“小友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识,莫非……”
“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姜逸尘将黄青玄未尽之言堵回喉中,单手倒举酒坛,咕隆咕隆地将酒水往自己嘴里灌。
喝得状似豪迈,可教好酒之人一看,好不别扭。
黄青玄见状哪能不知此子有意隐瞒身份,当是叫他心里知之而莫要声张便是。
现在的年轻人行事倒是谨慎,黄青玄心下给出了番评判。
咕噜咕噜……
场中似乎只有酒入咽喉之声。
一众人心跳似也随这声音起伏不定。
片刻后,姜逸尘双手倒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同黄青玄行了个抱拳礼。
而后将酒坛摔在一旁。
手伸在半空,将触未触那手牌时,人竟向后倾倒!
口中喃喃念叨着:“定局之赌,晚辈胜而有愧……”
第四九七章 醉酒补身
翌日。
日上三竿。
草堰镇上,一间略显雅致宽敞的客房中。
姜逸尘睁开了惺忪睡眼。
入眼仍还是一片朦胧。
他的眼睛自然还未痊愈。
“病还没好怎能不按时服药呢?”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妇人温和的声音。
娘……
小时候,在他已喝腻了一碗苦过一碗的汤药后,隐娘总是这般劝他的。
姜逸尘猛然惊坐起身!
却又在数息后浑身一软重新瘫倒回香枕中。
这一年来已是极少出现这类如梦如醉的幻听了,尤其是关乎隐娘的。
许是昨夜在回忆那个故事时,也回想起了隐娘同他讲故事时的模样吧。
屋中光线不差,刚刚姜逸尘四下一扫,便也很快确定了自己当是在客栈中。
他也没忘记昨夜之事。
若是赌约未成,他也不可能如此舒服地躺倒在这该是花费不少的客房中。
成了便好~
姜逸尘长舒口气,无由想在床中伸个懒腰。
却觉脑袋一阵昏沉,又一阵崩裂!
似要永久沉沦,又似行将暴毙!
姜逸尘阖着眼,面露苦笑。
酒啊!
真是个害人苦痛之物!
醉酒更是既伤脑袋又伤身……
随着床榻间发出声低吟。
姜逸尘终是将懒散的身子给翻到了另一面,双手扶着腰。
指间微微发力,前后缓缓推动起来。
嘶!——
才推了一个来回,姜逸尘嘴角便抽搐个不停,额间沁出了数颗豆大的汗珠。
我这二十年的老腰哟……
苦痛刺激着神经,姜逸尘很快便回想起来自己这腰怎会这般痛。
昨夜,他大义凌然地同黄青玄干了一坛子酒。
在场中人却无人知他不堪酒力。
所换来的结果,除了让黄青玄同何雷连夜将牛家父女送来草堰镇外,自然还有他转瞬间醉酒倒地的失态一举。
应在倒地之时磕着腰了。
至于为何无人相扶?
恐怕彼时也鲜有人反应得过来吧,毕竟见他那副豪气干云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他不胜酒力?
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他人,如此方可成那定局之赌。
只是,为啥受伤的总是腰呢?
即便闭着眼,姜逸尘都觉得眼中快挤出了泪花。
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戴着帷帽,否则要是头先着地,他这本便不聪明的脑袋岂非更笨了。
就这么忍痛推拿着好半晌,腰间总算舒畅了几分。
隐约听得两道脚步声越发清晰,估摸着是朝他这房间来的。
他才缓缓坐起了身,下床洗漱。
花费多的客房便是这般好,物事齐全,唯一坏处便是贵。
待得姜逸尘梳洗完毕,穿上早有人为他备好的整净衣衫,房门外已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想必是来一瞧他有否醒转了吧?
“二位请进。”
……
……
“呃嗝——”
姜逸尘轻声打了个饱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先前来的二人是义云山庄龙炎灵的左膀右臂,亦是自小长大的异姓姐弟,李蓦然和双翅。
姜逸尘曾同二人在龙渊峡中并肩作战过,彼此间也不算生分,遂从二人口中问来不少信息。
二人之所以会出现在此,自与昨夜他对张老二的嘱托有关。
只是中间稍有波折。
张老二不敢有负所托,来到草堰镇上的第一时间,便与道义盟在当地的眼线取得联系。
于平海郡附近待命的李慕然和双翅二人,得到草堰镇上的求援急讯后,快马加鞭往白驹镇外七里窑边上的茶寮赶去。
未能在茶寮寻见接洽之人,正要往七里窑去一探究竟,却碰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追月。
追月自言是受人所托而来,便将二人给打发回了草堰镇,并要二人在镇中做好后勤准备。
二人在道义盟中地位不低,或多或少知道些追月与道义盟和听雨阁间暗中的牵扯,只能依其言回草堰镇另作准备。
到了晚些时候,果然迎回了包括牛家父女在内的一行十余人。
当中自然还有醉得不省人事,被楚山孤给被回来的姜逸尘。
醉酒醒来自然不能少了吃食。
姐弟俩方才便是来给姜逸尘送早膳的。
据二人所言,云天观四长老说过他是醉酒,约莫会在巳时左右醒来,他们这也是试探性地来走上一遭,没想到当真如此。
而那早膳也非简单的早膳,恐怕是姜逸尘落入阴阳谷至今,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早膳了。
一大碗地瓜粥中掺了不少猪腰子,另有一盅燕窝,还有两颗云天观的丹丸。
一颗据说能清退酒力,另一颗则是益气强身之用。
至于为何要益气强身?
毫无意外这顿早膳就是明着要他补身子的。
想来是因昨晚他那般卖力喝酒,大家伙认为他大功一件所该得的奖励吧。
无怪乎那对姐弟二人离去前的笑声里藏有几分揶揄之意。
姜逸尘自也不好拂了众人的好意,尽数都吃进了肚子里。
得亏那猪腰子的味道处理得还行,没混了地瓜的甜味,否则可真难以下咽。
吃得多了,这嗝便免不了多打几个。
从吃完到准备细软,到走出房门,这已是打的第七个嗝了。
尽管是醉倒一宿,但精神劲儿倒是休息得饱足。
他们这才勉强渡过一道难关,时间仍是紧迫,一众人在等他醒来上路,他更不好意思因他一人之故耽搁太久。
双眼敷好青莲胶体,重新缠裹上布巾,戴上帷帽,背上行囊后,姜逸尘便走出房门,摸索着下楼去。
客栈是贵临客栈。
前天晚上到草堰镇后,姜逸尘便在三家客栈间走动过,这家贵临客栈不论是客房数,还是客房布置都要比其余二者多得多好得多,花费自也当重些。
彼时姜逸尘虽不缺银两,奈何此中已无余房,只得作罢。
他是昨夜被送到此处的,不过一日之隔,这儿却多已人去房空,被李蓦然全给包下。
至于那些客人去的何处自是不言而喻。
说来若不是听雨阁和云天观那一众人见机行偷梁换柱之事,今日白驹镇至草堰镇的那三十里路间,恐怕将有更多人殒命。
即便意外招惹来几个十四恶人的掺和,此举无疑还是成功的。
草堰镇上平日间少有游人商客落脚,故而虽为镇上最大的客栈,也仅有两层楼。
很快姜逸尘便已来到了客栈大堂。
在确认他已醒转后,李蓦然姐弟便去向其他人知会他的情况了。
约好了一炷香后上路。
看来他的动作吃得还是快了些,此时大堂中似乎未听得有十余人之数。
正当姜逸尘细听堂间都站着何人之时,却有六道脚步声向他行来。
“姜少侠!”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是异口同声,语气恭敬有加。
姜逸尘已听出来人是云天观六人,那假扮作牛轲廉的八长老齐荒武竟也是早早赶了过来。
察觉到六人正向他躬身行礼,姜逸尘忙道:“几位使不得!在下何德何能当得如此大礼?”
齐黄肃道:“使得使得。”
“当年若非少侠义气相助,观里不知还能活得多少人。”
“昨夜要事再先,不便多言其他。”
“今日场合不对,老道难同姜少侠表达更多谢意,只能携八师弟和四位师侄代表观中,向姜少侠一行谢礼,还望少侠莫要嫌弃。”
姜逸尘轻叹一声,默受了六人一礼。
而后道:“众位所为,还是教在下受之有愧,当年之事,在下到底是另有所图……”
齐黄肃道:“欸,此中详尽我等早已明了……”
齐黄肃言语未尽,一道破风声随着一声娇喝响起。
“还真是婆婆妈妈!”
第四九八章 故交旧友
在齐黄肃言语声戛然而止的一刻。
姜逸尘便察觉到一股莫名杀意扑面而来。
劲风拂过,就在摆动的皂纱行将触及鼻尖之际,姜逸尘脚不离地,身如轻柳,倏忽间,身影一晃,已是从云天观众人的正前方绕到了后侧。
那人身法远不及姜逸尘,却不气馁,回身紧步逼来。
出手不见什么章法,而是简单明了大开大合的巴掌!
呼!呼!呼!
掌风破空,倩影飞舞。
即便目不能视,姜逸尘又怎会不知出手者是何人。
两年前于蜀地汉阳村初见时,她的行径便是这般野蛮粗鲁。
在去往苍梧山前,不少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便吃了她两到三计巴掌。
她还美其名曰试探他们身手反应。
记得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们私下里都称她为“小魔女”。
然而,在历经云天观那番大变后,小魔女那股子任性妄为的“魔性”早已磨灭褪尽。
一如昨夜,她的表现沉稳有加,完全当得起师姐这声称呼。
今儿风和日丽,阳光正好,这便上演魔女归来了?
汐微语向姜逸尘发起突袭,让贵临客栈大堂上云天观其他五人及零零星星的几个客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更让客栈掌柜和小二惊出一身冷汗。
不得不说,姜逸尘吃早膳的速度委实快了些。
云天观等人是最先来到大堂上等候众人的。
这一见姜逸尘竟是当先到来,便想趁着众人未到,还未出发上路时,为过往之事先行道个谢。
只是还没寒暄几句,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不论是那些个客人,还是客栈掌柜、小二,这辈子倒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士一言不合直接在客栈里拔刀相向的,可这前一刻又是躬身行礼,又是感谢连连的,怎么冷不丁地就出手伤人?
若说是先礼后兵,笑里藏刀的话这戏可未免演得太逼真了。
哪能不被吓一跳?
正想着躲远些免得被殃及,却见这出手之人光打雷不下雨,巴掌呼呼作响,偏偏一点准星不见,就是扇不着人。
再看一眼。
欸,还有人打架只扇巴掌,不出拳不甩腿?
再看两眼。
嘿!这女的俏,男的……
男的躲在帷帽下,想必也是个俊小伙。
合着你俩这是在打情骂俏呢?
呸!真是凭白骇人一跳!
也只有云天观五人在初时的惊异过后,神色都变得精彩起来。
齐黄肃捋着胡须眯着眼,笑看向已“打出”客栈外的二人。
老怀甚慰地感叹道:“这一转眼都快两年了啊。”
“两年间,你们可曾见过小语何时有过当年那副野丫头的模样?”
四人闻言沉默半晌。
两年前,观里遭逢大变无疑都在众人心中留下道道创伤。
而其中又因自愧而深陷其中者,莫不过汐微语。
齐荒武摸了摸下巴,分析道:“到底是共历过生死,小语同这姜少侠间的情谊轻易不会磨灭。当年小语与其初见时是怎样的相处模式,现在仍能找回初心。这一路上,有姜少侠在,小语能开朗不少。”
云龙葵点头肯定道:“除了洛大哥,也确实不见师姐还能在谁面前展露出这般笑颜了。”
同是在姜逸尘手下捡回条性命的云章云旌,此番再遇恩人感慨颇深。
自昨晚再见姜逸尘身手与智谋后无不甘拜下风,更隐隐将之当作人生标杆。
洛飘零的高度太高,他们比之不及,这杀手夜枭的本事他们还是可以试着学学的。
当下看着姜、汐二人远去的身影,云章眼中满是敬佩之情,因为他清楚瞧见姜逸尘眼上虽缠着布巾,仍来去自如,七师姐掌掌进递,却连对方衣襟都沾不到。
云旌则目露促狭之色,伸出胳膊肘拱了拱云章,低声道:“哥,我好像看见了那洛飘零头长出了片草原。”
云章皱了皱眉,不知是未听清云旌所言,还是不明所以,问道:“哈?”
云旌咂了咂嘴,掩面笑道:“绿油油一片呐!”
啪!
云旌话语刚落,一只苍劲有力地手便削了过来!
齐黄肃没好气道:“怎么脑子里竟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纯真无垢的友谊吗?”
……
……
长街上,槐树边。
汐微语站定喝道:“站住!我不扇了!”
姜逸尘依言不再退去,道:“当真?”
汐微语气得叉起了腰,道:“本姑娘说话算话!”
“昨晚听那姓楚的说你是怎样的婆婆妈妈,本姑娘还不信,今早一见可真是让本姑娘都为你感到害臊!”
姜逸尘拱手道:“那么,小姜在此谢过大小姐夸奖。”
汐微语简直给气乐了:“老娘这不是在夸你!”
一听汐微语竟都自称“老娘”了,姜逸尘也乐了,同是笑了起来。
二人一时间再无言语,相对而笑。
相逢非是相逢时,亦可相见相与知。
世事多变,福祸难料,两次相遇,二人各自处境都算得不好。
然而即便只相处过寥寥数日,此外再无交集,时隔数年再见时,却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故交旧友,可在这短暂韶光中尽情嬉笑玩闹。
“别动,让我看看。”
汐微语忽而出声。
姜逸尘负手静立。
汐微语撩开了帷帽的皂纱,伸手解下了他眼前的布巾。
“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百花大会声动江湖,其中不乏关乎杀手夜枭的种种传言,早便知悉那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汐微语为此特别留意过,也曾对其性命安危产生过担忧,再相逢时不知其又遭受了怎样一番苦难才得以重现江湖,却无比庆幸对方只余双眼伤损未愈。
现下则是出于朋友之情,想进一步了解下对方情况,看看有否可帮上忙之处。
眼缝间还存有不少青莲胶体,姜逸尘一面缓缓睁眼,一面说道:“好了许多,只是距离远些便一片模糊了。”
隐约见得视线里,汐微语将皂纱掀挂起来,冲他招手微笑。
“怎滴不绑双马尾了?”
“老了呗,扮相自得成熟些。”
“呵呵。”
“就只能瞧见我的发样变了么?这是几?”
尽管相去不过一尺距离,可汐微语的纤纤玉手在姜逸尘眼中也只是个不一般颜色的馒头,指影重重叠叠,他实在分不清对方到底伸出了几根手指。
遂摇头道:“看不清。”
“这样呢?”汐微语说着放下了手,凑近了几分,目光紧盯着姜逸尘双眼。
姜逸尘眯了眯眼,只知汐微语放下了手,至于那张脸,除了脸型轮廓和明亮的双眸外,耳鼻仍是难以看清。
“这样呢?”汐微语又近前些许。
眼前佳人的五观渐渐清晰起来,自打目不能视后,他已有许久未曾看清过一个人的模样。
除了冷魅外,汐微语也是唯一一个将脸同他凑得这般近的人了。
可惜那时他的双眼还未能恢复到如此程度……
“这样也看不清?”
话语声近在咫尺,让略微失神的姜逸尘猛然一惊,唇齿不利索地开合着:“看,看清了。”
两个面庞间只差着一个拳头不到的距离,彼此间都能感觉到对方温和的鼻息。
汐微语慌忙缩回踮起的脚尖,后撤开身子,饶是向来和观里师兄弟们随意惯了的她,脸蛋上也泛起一阵稍纵即逝的红霞。
她也不知为何会对这男子有几分莫名的亲近感。
或许是因在她最无助时,正是眼前之人带给了她难得的安全感吧。
为免气氛这般僵着,汐微语微微低头,目光垂向自己衣角,强自开口道:“你,你放心,听说药谷的药老很厉害,再不行我定会让观里师叔们帮忙想想办法,一定能治好的,一定。”
“嗯,会好的。”
姜逸尘偷偷深吸口气,刚刚那一瞬他的心也怦怦狂跳。
汐微语重新抬起头正视着姜逸尘,目光中笑意盈盈,想到了可转移的话题,说道:“话说回来,你昨晚倒真是威风得很。酒量虽是不济,却是让黄青玄的脸色比蔫了的苦瓜还难看。”
“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是让堂堂十四恶人尽管气恼,却情愿认栽,老老实实地把织女、牛郎、俞乐赶走,极其贴心地领着何雷将我们送入草堰镇中,直至到了客栈门口才携何雷离去。”
姜逸尘笑道:“和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有关,另外我也借用了下我那便宜师父的名头。”
“便宜师父?”汐微语双眼滴溜一转,似是想到了过往姜逸尘突破重围前来相救她时,沈卞和风流子间对姜逸尘身份的探讨,“剑仙李截尘?那故事和剑仙有关?”
听闻汐微语语气中止不住的好奇劲,姜逸尘便明白这故事不得不说了。
第四九九章 赌局酒局
“我那便宜师父,不只是剑仙,还是个酒中仙。”
“具体也不记得是何年月了。”
“只记得那年师父是第一次来到西山岛上,因为岛上自酿的酒水香醇便多留了些时日,也为此教给我们一群孩子不少招式。”
“一天晚上,娘同我讲了个和师父有关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赌徒还只是个恶名初显的年轻人。”
“他已厌倦选择,遂反过来逼着别人去做选择。”
“尽管每次逼人做完选择后都能畅快一时,可其余时光中他都难寻快意。”
“直到他找到了另一个情绪宣泄口——喝酒。”
“在他踏入姑苏地界时,他还是个初品酒味的青涩少年。”
“初尝酒味的黄青玄很快便沉溺其中,游走四方同时品赏各地美酒。”
“来到姑苏后,却在号称可醉上云霄,藏有千百种美酒的醉霄楼中,因品鉴不出一款高价美酒的滋味而着恼不已。”
“当堂设下赌局,邀楼中所有宾客、掌柜、伙计一赌。”
“抽中玄牌,自此便窝在醉霄楼中,每天喝上千坛酒,定要将醉霄楼中的各种美酒尝尽品完才罢休。至于会否在一醉不醒时被了断性命,则代表玄牌中超脱他掌控外的未知因素。”
“抽中黄牌,则杀尽当日酒楼中所有人。”
“抽中青牌,他将掷以抵得上醉霄楼一整年净收所得的千金作偿。”
“在场任何人皆有资格抽牌,当然,机会只有一次。”
汐微语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不由双眼一亮,道:“出来摆平这局面的当然是你那剑仙师父了。难道剑仙年轻之时也不胜酒力,同你这般沾酒便倒?”
“咳咳咳……”姜逸尘双颊霎时一僵,缓了会儿才自嘲一笑,“那些说酒量是能练出来的定然全是酒贩,像师父那般的,天生便是海量。”
汐微语噗嗤一笑,问道:“那你师父的取胜之道定和你不一样咯?”
“不错。师父既是和赌徒对赌,也同其比酒量,抽牌之前更是让酒楼掌柜将各种藏酒一股脑搬了出来,扬言要赌徒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彼时师父已在江湖间小享盛名,酒楼掌柜见其出来帮忙解围,哪能不痛快答应。”
“那场赌局,也是酒局,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
“吸引来了许多人,熬坏了不少人,整个酒楼中大多人都战战兢兢,唯有那二人把酒言欢。”
“最终师父轻易抽到了青牌,黄青玄则在不日之后,将银两送至醉霄楼履行赌约。”
汐微语听罢愣了半晌:“呃,这就完了?”
姜逸尘自然明白汐微语为何有此反应,他在最关键之处卖了关子。
“纵使黄青玄天生内力雄厚,同是将一门内功修炼完满,却凭白较他人多出一倍内力,可酒量却不然,连着喝了三天的酒,终现酩酊大醉之态,师父伺机窥见那三张手牌的牌色,这才轻而易举地抽中青牌。”
“噗哈哈!没成想剑仙竟有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作为。”
明白了赌局始末,汐微语不由笑弯了腰。
“不过赌徒看着和善,实非那般好相与,难道没发现此中蹊跷,或是在事后得知了详情恼羞成怒找剑仙算账?”
姜逸尘摇着头道:“赌徒虽然醉得迷糊,却知道被师父耍了把戏,只是无意说穿。”
“当年听完整个故事的我没能像你一般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但娘看出了我心中的困惑。”
“娘是这般说的,人生于世,不论是何人,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到尤为孤独,需要陪伴。”
“黄青玄亲手埋葬了深爱他的家人,看似得到了解脱,却陷入了无限的孤独中。”
“之所以四处为恶兴风作浪,无非是想博得更多人关注,就像他死去的家人曾经对他那般。”
“只是他酿造的杀戮已让天下为之骇然,常人不是将他视作恶人,便是将他当成怪物。”
“偏偏师父只将他当做借酒消愁的一般酒客视之,还教他如何品酒。”
“这般状况下,赌局如何已然不重要了,结果只要符合师父的意愿,黄青玄都会竭力去做。”
汐微语了然,评述道:“当真不是个轻松的故事,幸而结局是好的。这等故事本当为一桩美谈流传市井,可看昨日情形似乎只有你知晓?”
姜逸尘道:“非也,只要将赌徒和剑仙联系在一起,想必江湖间还是有不少人能想起这段趣闻的,只是口口相传后,原本的故事已再难见实际模样,个中细节更无从知晓。”
“那你这故事的真实性便有保障了?”汐微语刚问出口,旋即恍然,“你娘说与你听的这故事便是剑仙本尊自己讲出来的!”
姜逸尘点头一笑道:“嗯。据说那日正逢老伯也去了西山岛,一众人把酒言欢时,从师父嘴里一段段核证的。此中还有另一细节,才教我在昨夜成功借来师父之名,同那黄青玄讨了个人情。”
汐微语白了眼道:“还卖关子呢?”
姜逸尘道:“娘说过师父在抽牌前后,有句话同黄青玄强调了三遍。”
昨夜发生之事自还在脑海中尤为清晰,汐微语很快回想起姜逸尘那句重复了三遍的话,效而仿道:“他赌定黄青玄定会向醉霄楼奉上那些银两?”
“孺子可教也。听娘说师父讲故事时对此有个特别的说法,重要之事一定要强调三遍。”
“嘻嘻,还真有点意思。如此说来,昨夜黄青玄露出那副幽怨神色,非是因为遭你戏弄而气恼,而是心疼一坛美酒被你这不懂酒之人白白糟蹋了!”
姜逸尘找不到任何反驳理由,讪讪道:“或是如此吧。”
所幸汐微语并未抓着他的难堪不放,接着道:“还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呢,赌徒来设赌局,你又刚好知道破局之法……”
姜逸尘插言道:“如果我说这不是巧合呢?”
“不是巧合?”见姜逸尘不似开玩笑,汐微语怔住。
“昨夜我也以为所发生种种皆是巧合,毕竟顾烨、俞乐逮到你们行踪是巧合,我同你们相遇是巧合,黄青玄的出现亦是巧合。”
“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
“这些巧合本非巧合,而是本可能发生之事,真正的巧合是这些本有可能发生之事凑巧在同一时段内接连发生。”
汐微语扶额道:“我怎么听得有些迷糊……”
“有时候难得糊涂呀。”姜逸尘刚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派,便感受到汐微语射来的锐利目光,立马老实道,“起初我只是不解为何赌徒和狂夫会共同现身,在追月到来后,一些疑问迎刃而解,随着这一场大醉,醒来后便都想通了。”
汐微语丝毫不顾姜逸尘能否瞧见,只是斜睨着他,眼中写满了好几行“你快说你快说”,此外再不做言语。
姜逸尘咂着嘴,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滋味,感觉到投射在面庞上的目光越发凶厉,只得乖乖道出自己所悟所得。
“如若你们未曾改变计划,当于今日出发,出现的拦路虎绝不止寥寥三方,那般混乱的局面下,除却杀出条血路外还有何破局之策?”
“如果那时候,赌徒和狂夫再出现会是何情形?”
“除非合各方之力,否则没有哪方,或是在仅联合三四方的情况下敢与此二人正面相抗。”
“各方目的不尽相同,一旦己方出现人员伤损,保不齐他方心生歹念暗下黑手。”
“而各方又绝无可能站在统一战线。”
“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黄青玄提出来的赌局。”
“终究是事关生死之事,短时间内想必无人站出来一赌。”
汐微语拍手惊诧道:“也只有胜券在握的你敢来赌上这一场!”
随而又目露疑色道:“所以,安排赌徒和狂夫出现的那个有趣之人是老伯?”
“不一定是老伯。”
便是姜逸尘自己的语气都带着不少迟疑。
出得阴阳谷后,他在最短时间内同老伯取得联系。
在这之前,又有谁人能在十日之前便断言他会现身此地来破赌徒之局?
据他所知,老伯近段时日也确实未离开过江宁郡。
他所能推敲出的唯一结论便是,请赌徒狂夫入局之策十日之前确已存在,只是因他的介入,原先计划在执行过程中作出了调整,一如昨夜追月的及时到来。
相较老伯而言,倒是洛飘零的可能性大些。
不过,在姜逸尘看来,能当那有趣之人者,未尝没有其他人选。
两道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一个是白衣儒服的公子佳人,一个是隐藏于黑袍和面具下的古怪之人,似乎有那么一瞬,两道身影隐隐重合……
第五零零章 我愿相随
“只是,你要赢下这赌局却少不得酒。”
“都是来打打杀杀的,恐怕也没人会随身备着酒。”
“到时候还得是追月仙子送酒来。”
“不是说她从不问江湖事么?”
短暂失神很快便被耳畔汐微语的疑问声打断。
对于良善貌美更是帮了大忙的追月,汐微语自然对其不吝美称。
姜逸尘笑着摇头道:“既为江湖人又如何能游离于江湖外,那些传言听听便罢了。”
他可是记得清楚,在他前脚刚踏入幽冥教后不久,追月便寻到了幽死洞入口,同夜殇来了个月下吟诗对饮,而缘由竟是为了一朵花。
他不否认似追月这般超脱凡俗之辈会有些雅好与追求,但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便无怪乎他至今留有疑虑。
直至昨日再见追月,那些疑虑便彻底云消雾散了。
当年若非追月的出现,恐怕夜殇不至于冒着养虎为患的风险,早早未雨绸缪来培养他了。
见姜逸尘似陷入沉思,汐微语忙追问道:“怎么说?”
姜逸尘嘴角微微翘起,说道:“江湖传言,追月喜欢谁?”
汐微语不假思索道:“你那便宜师父,剑仙啊。”
“我这便宜师父有个坏毛病,只要你是他所认定的朋友,一坛美酒就能买通他帮忙做件事。”
“呵呵,还有这样的好事。”
姜逸尘苦笑道:“可不,我这剑法都是这么学来的。追月不爱理会江湖之事,却总是莫名其妙卷入一些江湖争端中,你可有想过为何?”
“为何?”
“洛兄若有事相托,大小姐不也是屁颠屁颠地照办么?”
话语声未尽,姜逸尘便察觉到一个巴掌呼了过来!
“息怒息怒,只是个玩笑话。”
姜逸尘退闪开几步,连连摆手致歉。
他也没成想只是灵机一动想讨回点刚刚被揶揄的利息,竟惹来这么大的动静。
虽是朦朦胧胧,但他仿佛是见到了汐微语那涨红的脸蛋。
见汐微语暂时罢了手,姜逸尘赶忙扯回话题,接着说道。
“追月对师父有爱慕之心,有些事想来师父不爱做或是懒得做,可偏偏承了别人的情,不好推脱,那么追月自然会想办法将那些让师父感到烦恼之事给料理了。”
汐微语这才缓缓平复下心绪,略带忿忿道:“不是说剑仙逍遥,踪迹难寻吗?找不到剑仙,又如何让剑仙承情?”
“找不到剑仙,找剑仙的尾巴不便得了?”
“你是说找追月仙子?倒也是,但这岂非太过矛盾?”
“不矛盾,不矛盾。若有所求,先找到追月,让其帮忙转达几句话给师父,同时‘让师父承情’,比方说捎上几坛美酒,如此必然能得到师父的答复!”
汐微语闻言抓了抓满头青丝,理了理头绪,有些哭笑不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姜逸尘总结道:“仙剑有剑穗,抓不到剑时,揪住剑穗即可。”
汐微语撑起最后的倔强道:“可是追月仙子的行踪有那般好找吗?”
“师父他老人家的踪迹难寻不假,可道义盟和听雨阁若是连追月的去处都查不到,又谈何搅动天下风云?”
姜逸尘很清楚,眼下各帮各派轻易不敢调动太多人马,却不妨碍动用各地眼线,否则,昨夜黄青玄和何雷现身后,追月怎能来得那般及时?
估摸着再过会儿该得会合出发了,二人开始往回走。
汐微语自也帮姜逸尘重新绑上了眼巾,放下了皂纱。
行步间姜逸尘似是回想起什么,斟酌再三,还是开口相问道:“话说,大小姐成家与否?”
听到身侧之人所言,汐微语轻盈的脚步忽而一顿。
却瞥见姜逸尘默默退开了数步,防范之意十足,再次给气乐了。
数日间对洛飘零处境的担忧,在心底里缠绕不散的阴霾,在如此笑闹间一吐干净。
听着那轻快的笑声,姜逸尘好似瞧见阳光下那洋溢着幸福微笑的女子面容。
姜逸尘道:“看来大小姐已是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
汐微语迤迤然道:“嗯!我成家了。”
稍待片刻不见姜逸尘发问,汐微语略感奇怪道:“你不问问我,我那如意郎君是谁?”
姜逸尘嘿嘿一笑道:“何必问?你要想说时,便会迫不及待地说出来。”
汐微语冲姜逸尘挥了挥拳,作恼道:“两年不见,你倒是越发会算计了。”
尽管对姜逸尘所为颇为不屑,可汐微语不得不承认自己真已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喜悦与幸福分享给身侧这个男子听,从某种层面上说,正是在其一番教诲下,她才慢慢懂得了去关心身边之人,若非如此或难获得现今的幸福。
“我嫁给飘零哥了。”
记得两年前,汐微语对洛飘零的称呼应是洛大哥。
听到洛飘零的名字,有那么一瞬,姜逸尘只觉世间之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但很快又觉得,缘便是如此妙不可言。
“你就没感到一点儿吃惊?!”
汐微语又是掀开了帷帽下的皂纱,紧盯着姜逸尘的脸,似要从中看出点破绽来。
姜逸尘实话实说道:“有那么一点点吃惊。不过,在昨夜见你拖家带口出现在这时,便有过猜测,相较而言,我更为好奇你们是何时成婚的?”
见姜逸尘总算还有那么丝好奇心,汐微语也不扭捏,大方地讲出了当时之事。
“那年,在你离去后不久。”
“我和九师弟、十一师弟还有小师妹,便同八师叔一道下山历练。”
“我们去了趟昆仑境,打听到飘零哥在昆仑山上。”
“我们试探着将拜帖递给昆仑派代为转达,所幸飘零哥还记得我,没有避着不见。”
“见了飘零哥后,我,便同他吐露了心声。”
“我本无意告知族中成婚习俗来束缚他,只想知道在他心中,对我有否留存哪怕一分情谊。”
“没成想他对我们魃山夜羽族竟有所了解,同我开诚布公地说了几句话。”
“只要我不介意,便能同我成婚。”
汐微语顿了顿,并非刻意卖关子,而是沉醉在过往情境中。
姜逸尘未再出言相问,他明白此时自己只需静静地当个听客便是。
“他说他是飘零之人,同这中州江湖一般身处风雨飘摇之中。”
“现在的他无法顾及什么儿女情长,若我当真心系与他,那么,他可以答应同我成婚,助我父亲避过降族寿劫。”
“但,至少在其不惑之年前,他都无法向世人承认我与他的夫妻之名,而这些年中,他更无法时刻陪伴在侧,也绝无可能给予我夫妻之实……”
“族中成婚破寿劫的规矩,最重要一点便是完成那结发歃血仪式,至于是否马上孕育子嗣并不影响父母辈的寿命,飘零哥此举多是出于朋友之情的相助,并不希望我与之有太多情感羁绊,故而才会有后面的言语。”
“可你也知道,我本便是那个甘心追随在他身后之人,又岂会在意这些。”
“不久后,他应约从天涯小镇溜来了苍梧山,同我完成了族中婚礼。”
听罢,姜逸尘笑道:“说来当同你道声,恭喜。”
汐微语回笑道:“谢谢你。”
走近姜逸尘身侧,拍了拍其肩膀,说道:“如果我早先没认识飘零哥,说不定就拉你回去当压寨夫君了。”
姜逸尘连连摇头道:“要不得,要不得。”
“嘶!——”
感受到肩膀上一小块皮肉被汐微语拧成一团,皂纱下姜逸尘疼得龇牙咧嘴的。
“老娘有那么不堪么?”
“不,挺好的。对了,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姜逸尘忙转移话题,在他想来汐微语他们已然算是完成任务了,再多行这一程到平海,到江宁,想来都不会出什么岔子,相比牛家父女的南下行程,显然洛飘零的归途更为凶险。
“你觉得我们是该留下来,想着怎么帮飘零哥安然自北归来?”
“你没这打算?”
“原先有过这般打算,可在昨日碰见你后,便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啊哈?”姜逸尘感觉背上好像背了口铁锅。
只听汐微语说道:“在有你这般身手前,我们即便是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大忙,反而还有可能成为累赘。与其如此,倒不如同你一路将牛家父女送往岭南。到了药谷后,若有药老不嫌弃,我们便在那取些经,回观中多炼些良丹妙药来,如此这般或还能帮上飘零哥更多忙,而非添乱。”
言罢,汐微语问道:“你觉得如何?”
姜逸尘怅然一叹,他委实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痴情之人,纵然为光所无法照到的影子,也要奋不顾身地去追逐。
终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值得吗?”
汐微语道:“我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也知道他身边已有许多朋友伙伴在默默付出。”
“可他所要面对的却是更多人,成千上万人。”
“那般情况下,我希望我这微薄的存在,也能给他添一分温暖,让他不感到孤独。”
“即便有千难万阻在前,我也愿时刻相随。”
里程纪念章 感慨下咯
啊!
一本书就这么写了快三年,感慨自然万千,这边就简单写几个吧。
多的,留给完本感言。
大概两年零七个月吧,只写了一百三十多万字。
从第四百章,上传于2019-1-26
到第五百章,上传于2020-2-29
所以说去年一整年我好像都写没十五万字。
那么成绩如何呢?
直到2020前,也就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
三百出头的收费章节,约莫百万字,总订阅数才终于突破了一万。
其中的友情订占据的比例应该超过了五成吧。
也就是说,基本没人在看这书,基本是我自娱自乐罢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题材不火,更新慢,水平有限等等原因,吸引不来人,留不住读者。
对我而言,写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吧。
起码这书字数过了百万后,已经远超出了我的驾驭能力。
※※※※※※※※
顺带捞一捞我觉得写书该具备的条件吧:
1、脑洞:脑洞有多大,UU小说世界就有多大,有多细,没有脑洞,一切都是空谈;
2、积累:积累是服务于脑洞的,用怎样的文字将脑洞呈现出来给读者看,积累是关键。
毫无疑问,我的积累是远远不够的,至少对于现在这本书而言,实在太吃力了。
不知道多少章节,在我脑海里是个十分带感的画面,形成文字后自己看一遍都只觉得只剩了六七分味,一再修改润色,也不过自我安慰的八分感觉。
积累还有一部分是文笔,尽管这部分从编辑到一部分读者都不是很看重,但我个人略微文青,还是比较喜欢那种逼格高的文。
这部分做得比较到位的是大部分女频,还有去年刚看过的写《将夜》的猫腻;
3、天赋:天赋这个说起来有点玄,也可说和积累有关,却不一定相关,因为不少作者真的很年轻,初高中就能写出内容很丰厚的书,到大学就更不得了了,刚看完的《穷鬼》真的让我感觉天赋这东西,也许别人生来就站在了四百米开外,而我琢磨了三两年也才熬过两百米。
4、毅力:有了前三者,其实并不太需要毅力了,因为写书对他们而言是信手拈来,是喜爱,喜爱之事不需谈到坚持,没有坚持更无毅力之谈。
前三者都不足的才需要这点,这也可能是我这条咸鱼唯一还具备的最不重要的品质吧。
※※※※※※※※
回到本书,不知其他地方说过没有。
这书呢,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有过构想了,只不过只有开头结尾和一些零星片段。
中间部分几乎等于零。
所以我现在一直在做的就是填充。
希望能比较合理地将把中间的故事石板一块块铺上,铺到结尾。
现在也差不多了,大概还六十多万字就结束了。
但说实话,很多细节我还没想好怎么串联,所以更新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
最后说说开着章的目的吧。
本来想在总订过万时,开个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书友来(捂脸笑)
作为咸鱼,其实是不想建群的,一来懒得管理,二来怕会水群,三来怕被催更。
但大家都有,这书也该有嘛。
只是这个总订过万来得实在太晚,有些心灰意冷,就至今没建群。
唉!
现在嘛,至少书写到五百章了。
就建个群呗,书友们可以进来唠唠嗑。
emmm,如果是其他书作者的话,也欢迎咯。
通道:八二六三四二五三七(新鲜的~!)
第五零一章 行路遇雨
(状态不好,匆忙赶成,应有不少语病,建议明天下午后再看……)
晴日挂空。
绿树阴浓。
时有微凉只是风。
正值立夏。
距姜逸尘一醉定胜局之夜已过去小半月时日。
由听雨阁、云天观众人合谋的偷梁换柱之计,确得奇效。
让闻风而至意图阻截牛家父女的多方势力在白驹镇口扑了个空。
对此,各方反应不尽相同。
有的拍手称赞,长舒口气。
有的洒脱一笑,不以为意。
有的面色阴郁,拂袖而去。
还有的心不甘意不平,将白驹镇前前后后大肆搜寻了一番,只为求得一些蛛丝马迹。
不出两日,整个事件经过的大致情况便浮出水面。
然而,当真相被揭开后,失意一时的各方势力非但再无任何激烈举措以期补救或是扭转局面,反而大有偃旗息鼓的态势。
相比起又遭听雨阁摆了一道,各方心思似乎都被数十具“那伙人”的尸体,以及赌徒、狂夫的现身给吸引了去。
后续发展便是各方默默吃下了这哑巴亏,而后诡异地安分了下来。
于是乎,听雨阁、云天观及姜逸尘、楚山孤护送牛家父女的南行之途,变得意料之外的畅通无阻。
十来日的行程间,只在路过平海和江宁时出现了三个小插曲,此外毫无任何波澜。
在姜逸尘一行启程从草堰镇离去时,为求稳妥,龙炎灵便领着二十名义云山庄庄客于平海郡接应。
加上飞飘等十余人,这护送阵仗已逾三十人之数。
也就是此地为平海郡,否则还难保朝廷会否睁一眼闭一只眼不与为难。
五十余里路上,不见任何歹人,却同百花大会那日领兵围剿武林各派的傲骨嗜血团团战战梨花及六十名兵卒不期而遇。
看那模样似在操练,可平常时候何曾见过到官道上来练兵的?
幸而在车马经过时,他们只站得远远的,静立不动。
众人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曾相见。
唯有龙炎灵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朝廷和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再度开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二桩事,则是道义盟的眼线发现了织女牛郎拖后五里,一路尾随之事。
得知此事,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虽闭口不言,但目中所露的灼灼杀意,无不说明如若道义盟愿出力相帮,他们不介意以性命相拼,将织女、牛郎从江湖上抹去,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龙炎灵本还在斟酌是出面相拦,还是设局围杀,却被宁狂出声制止了。
宁狂很清楚,在无法将牛家父女给带回幽京的情况下。
要治愈牛郎那莫名得来的病,织女只剩这条路可走。
抵达岭南前,织女、牛郎二人未尝不是牛家父女的另一重保障。
途径江宁郡时一行人未做过多停留。
甚至他们都没走近过听雨阁或是菊园半步。
而是挑着方便南行的客栈落脚歇息。
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在最短时间内抵达岭南。
任何多余的耽搁,难免授人以柄,致使对牛家父女动用更多武力。
原本飞飘等人的任务至此已然了结。
但宁狂伤势不轻,飞飘三人便打定主意同其一路去往药谷。
石中火领着阁中七八人于路途间夹道而迎,不过为了两件事。
一来是为接回小乙、大丙、阿丁三人的尸骸好生安葬。
二来则是带来了三个人员增补及一些行路补给。
当中二者乃是昔时龙耀高足,二弟子阮谷和三弟子紫风。
而这第三人则让姜逸尘吃惊不小。
因为这人本非听雨阁之人,更是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展现出不俗实力的啸月盟疾风坛坛主莫殇。
莫殇怎会出现在听雨阁?
是改换门庭,还是与听雨阁达成了某种交易?
种种疑问姜逸尘未能从飞飘等人口中寻得答案,他们只知莫殇在百花大会后不久便到听雨阁来寻阁主和副阁主,可在入得阁中后便被禁足不出。
此后他们依照阁中计划北上做接人准备,也不知其间发生何事。
可石中火和季喆既同意其走出听雨阁,想必已有计较,毋须多虑。
姜逸尘对石中火不甚了解,却知季喆亦为听雨阁中另一不可或缺的智囊。
听罢飞飘解释,便不去多想。
不论如何,三人的到来,着实增强了他们这行人的战斗力。
“呼~”
姜逸尘长舒口气,抹了把额上闷出来的粒粒汗珠。
摘下帷帽置于旁侧,盘膝坐在一块遮蔽于树荫下的巨石上。
虽行的大道,可这路还是陡了些,今日风儿又小。
行不过大半时辰,已是人困马乏。
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这稍微阴凉处歇会了。
听得楚山孤在他边上蹲下,姜逸尘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对于这楚山孤,姜逸尘只当他是初入江湖,觉得自己瞎晃悠实在无趣得紧,便一路跟来长见识。
好在这人心眼不坏,一路行来不仅无甚抱怨,也跑前跑后帮着干了不少苦活。
故而姜逸尘对他感激之意更多,亦以朋友之礼相待,但凡有何疑问则不吝赐教。
眼下楚山孤则在帮着姜逸尘做着一件要事。
姜逸尘将右手伸出。
很快一画卷便落到了手中。
画卷摊开后足有大户人家家中八仙桌桌面大小。
这姜逸尘行路间提前联系老伯讨要来的,江宁郡至岭南的地图。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姜逸尘虽无法像老伯、洛飘零那般早早对未来之事进行筹谋布局,提前留心、防范前路可能遇见的麻烦,还是不难做到的。
他也不单单自己在那瞎琢磨,他会将自己的分析先说与楚山孤听,再同飞飘等人讨教,甚至不惮于和莫殇一起探讨。
此外自江宁郡后,姜逸尘也开始同老伯保持密信往来,道义盟传递消息的能力还是有相当保障的。
所换来的结果,便是他们这大半路途顺风顺水。
其中或有各方势力按兵不动之由,仍不妨碍同行者对姜逸尘心生敬佩。
然而,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
现下虽已走过七成路途,可即便只剩最后一成,仍不可有丝毫松懈。
至少姜逸尘不会放松。
摘下眼巾,缓缓睁开眼。
绿树青山在姜逸尘眼中连成一片,
天上飞鸟飞过,他分不清是一只,还是四五只。
眼睛的恢复情况还是慢了些。
青莲胶体也只余下不过两日的量。
接下来,倒也没必要一直绑着布巾了。
他低下头开始看画卷上的地图。
地图上有条行进路线,是牛轲廉记忆中的路线。
只是在姜逸尘眼中,地图上山川湖泊,有成块图形的倒是能依稀瞧见。
至于路线……把图凑在鼻前倒是能看个大概。
这也是他为何特地向老伯讨要来这么大的地图,还要楚山孤坐他身侧帮他指明图上所示的由头。
若无意外,他们自当照这路线行进。
而姜逸尘却要在这张图上找出种种意外来。
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根木炭条,一面向楚山孤问明图上详细,一面勾勾画画。
似是想起昔年刚入江湖时,包打听卖他的那副江宁郡地图,不由轻轻一笑。
满打满算,自踏出西山岛后,已过了五年了。
姜逸尘及时掐灭了刚起念的回想。
因为那些轻松愉悦之事太过短暂,而接下来便是西山岛覆灭,隐娘身死,一桩桩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沉。
明明是晴朗明媚的碧空,忽而压来了层层乌云。
啪嗒!
一大滴落雨击打在画卷上,化散而开。
姜逸尘只微微一愣,便回过神来。
赶忙收卷起画卷,以防被雨水打湿。
恍惚间,他好像看清了那滴落雨位置上地图上标注的地点。
——凝露台。
凝露台在凝露岭上,非是他们需经之路。
脑海中只闪过如此念头,姜逸尘已在楚山孤帮助下将地图画卷套上绢布收入马车中。
大雨已掩面打来……
第五零二章 谋起幽京
幽京城。
喧嚣街市中,有一宽敞宏大的私宅。
宅中门丁寥寥,平日间只可瞧见零星人影穿梭其间,尤为空旷静谧。
与外边的繁华热闹景象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午后。
院中清池旁。
一个身着锦绣宽袍的男子躺于腾摇椅中小憩。
男子面颊丰润,不见一丝褶皱,嘴旁光洁,没有一缕胡须。
若不是那两鬓有些微白,恐怕只会被当作好吃懒做,少年老态的富家子弟。
而非是年逾五旬,已快步迈向“老”字的中年人。
一对铁球在中年男子左手中不紧不慢地转悠着,任由微风拂面。
常人见之,只道是人将老矣,故而把玩这雌雄球,以强筋健骨、调和气血、延缓衰老。
却鲜有人知,这雌雄球不止是中年男子玩赏健身之物,还是他的武器。
只不过没人能得幸一见。
或是有见过的,可惜未能存活至今。
而这十几年间,他已没什么机会亲自出手。
他所需做的无非是动动脑子和嘴皮子,自有一帮人为他所用,以攻坚克难。
腾摇椅边上便立有这帮人中的一员。
那是中年男子留在这私宅中的管家。
偌大私宅中,无有多少人手,无甚物事,管家虽只有一人,打点起来倒也轻松。
平日间最需管家费心之事,则是主子在家中歇息时所要听的“奏报”。
之所以称为奏报,只因管家所需禀告之事,关乎边境态势,关乎各地赋税,关乎百姓生产,关乎江湖琐碎等等,本当是朝堂所议之事,本当由当朝皇帝知之而披奏。
而这些奏报,无一不比朝堂上的那些折子更为事无巨细。
为此,管家每日总得花费上大半时日来规整各方面信息,以完成兴许不过半个时辰的奏报。
想来若非在这方面有些才干,也难在这等高官贵人底下受到重用。
管家身前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上除了一沓奏报文书外,还备齐了笔墨纸砚。
用以记录主子对这些奏报的评点及相关吩咐。
不知是今日主子心情大好,或是对今日奏报之事兴致缺缺,在管家读完前二十一份奏报后,仍未动笔做过一项记录。
尚余三份奏报。
接下来主子若还没有任何表态,今天管家可算是有得偷闲了。
管家拿起第二十二份奏报。
这是第二份关乎江湖琐碎的奏报。
当中前两条内容与近日在江湖间再次“兴风作浪”的听雨阁有关。
“听雨阁梦朝歌、洛飘零及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三日来皆在客栈中闭门不出,与吕家之间暂无联系。”
“听雨阁护送牛家父女一行,受连日大雨影响,所行不过十里地,截至今日已于肖山晚风客栈滞留两日。”
“赌……”
眼角余光瞥见自家主子微微扬起了搭在扶手上的右掌,管家适时停住了话头,拿起搁在砚台上许久的毛笔,准备做记录。
却听中年男子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江赣境南部这场雨很大。”
管家没有去思索自家主子缘何有此疑问,整理了下脑海中的信息后,很快作出回答。
“是。”
“三日前,江赣境南部突降大雨,半日雨量便已没膝。”
“一日下来,江赣境南部溪河水位暴涨,倒灌农田,刚种下不久的作物皆浸没于水中。”
“雨势连日不止,低洼之地尽数被淹,当地官府已紧急组织受灾百姓迁往高地。”
“但江赣境山脉连片,溪流交错,百姓多零散分居不易找寻,加之受淹之地甚广,受难之人颇多,安置之所一时难以成形,已有不少百姓或死或病。”
“今年秋,恐难有收成。”
“若那怪雨再持续上几日,明后年亦难回复元气。”
中年男子听罢,左手中的雌雄球仍慢慢转悠着,重新放下的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腾摇椅扶手,若有所思。
这段奏报他昨日在朝堂上听过。
他记得小皇帝听到这份奏章前便已十分不耐。
小皇帝这年岁虽年年在长,身体却在以常人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垮掉,最先表现出来的便是定力越发差劲,便是改为五日一朝的早朝都熬不过一炷香功夫。
——这小皇帝已撑不了几年了。
中年男子微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笑意。
他是宫里人,宫中自然有他的住所,只是当前局面了然,他只在该收敛处自当收敛,至于这些生活琐事上,他则认为没必要故作低调为难自己。
毕竟宫墙之中他也算是耳目通天,但凡有分毫响动,一盏茶的车马他便能到宫中主持大局。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中年男子便拉回了思绪,说道:“护送牛将军那行人的身份调查得如何了?”
念及此事,中年男子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他十余日前便布置下去之事,若有确切结果,奏报中自当有所体现,显然至今都未查明详细。
许是瞧出中年男子眉目间现出愠色,管家连忙告罪道:“属下办事不力……”
中年男子打断道:“行了,说说目前查到的情况。”
管家这才低头道:“是。”
“自江宁郡后,目前与牛轲廉父女同行的共有一十五人”
“当中切实查明为听雨阁所属的共六人,飞飘、沐殇、小烟儿、宁狂、阮谷、紫风。”
“属啸月盟,却不知何故同行其中者一人,莫殇。”
“另有一老五少应出自中州西南部的道观,详细来处尚在调查。”
“至于半路搅进来的抱刀人和盲眼剑客,已能确定抱刀人是出自江门镇,师门无甚名堂,亦是祸乱之年才流离到的江门镇。”
“而那盲眼剑客,则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不知具体身份由来。”
管家硬着头皮将所知情况禀告完毕,依旧低眉垂首地立着,仅是十余人,已过去十余日,近一半之数仍不明来路,照常而言当免不了一顿责罚。
“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听中年男子低声重复着。
中年男子无多少怪罪之意,他知道怪罪这些下人毫无意义,他已琢磨了这江湖门道近二十年,依然不见得能斗过那些鬼精的老江湖,否则也不必处处受掣肘,暗中寻求各种合作了。
他只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既然不知具体身份由来,又如何判定对方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
管家答道:“这消息来自俞家的那位乐公子。乐公子同那抱刀人有过交手,破不开对方守势。也看出那盲眼剑客动用过道义盟韩无月师门所授的惊蛰秘法,故有此推断。”
中年男子没来由地一笑道:“呵,这俞家小子还是难改那目空一切的性子,要是他再观察细点,想必不会只有这点收获。那些老江湖是很会藏棋子,可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奇才可供挖掘培养。这盲眼剑客绝不会是近日凭空多出来之人,示以外人一副新奇模样,无非是有意隐瞒身份,混淆世人判断。岂不知欲盖弥彰?”
料想自家主子只言片语间竟已猜出那盲眼剑客的身份,管家惊讶之余也不忘以称颂地语气说道:“老爷所言极是。”
中年男子没去在意下人这语气中拍的马屁,出言道:“拿张江赣境的地图来。”
管家应了声是,却没离开桌案太远。
只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人影便来到跟前,不多时便呈递来一卷地图。
本想着摊开地图予主子看,没想到主子已放下了雌雄球,伸出了手,便只好将地图交出。
中年男子正了正身子,睁开那细弯长眉下的双眸,仔细端详起江赣境的地图来。
许久,中年男子叹道:“既是天意,那便怪不得我了。”
明明是在叹气,管家却能听出主子语气中的那一丝欣喜。
“请老爷吩咐。”管家知道,有事得去忙活了。
“牛家父女确定还困在肖山?”这似乎是中年男子做某个决定前的最后一问。
管家肯定道:“今早刚来的消息,当无有差池。”
中年男子将目光锁定在地图上一处,喃喃道:“此处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只是要如何将他们赶往这走呢?”
管家知主子是在自问自答便也未敢多嘴。
中年男子一面回想着什么,一面说道:“肖山到野猪林间隔了个赣江,赣江之上有座拱桥,桥长三十丈,成建于两百年前,数十年来多有毁损。现如今每三年秋冬之季进行一次修缮,今年似乎正是那修缮之年。”
管家道:“是。”
中年男子又道:“百年难遇的大雨,势必引发洪灾,这年久失修的拱桥又如何能扛得住?”
管家似已明白自家主子作何筹谋,忙道:“扛不住。”
中年男子点头道:“赣江上游的堤坝既已拦不住大水,该被冲毁便冲毁了吧。”
管家听言不寒而栗,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提笔记下,道了声是。
中年男子再次陷入沉思,地点选好了,人手呢?
半晌中年男子开口道:“你说再放些东瀛人进来如何?”
管家闻言一愣,自家主人极为善断,很少过问他们的意见。
这还真是第一次。
但自家主子听闻和那随心所欲的易无生一般,都有点喜怒无常。
平时看来倒挺和善的,却也能说翻脸就变天,背地里更是阴招不少,现在问这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才是?
呼吸间,额角便有滴冷汗流下。
“让你说你便说。”中年男子的语气很平淡。
管家深知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主子怕不再是这番语气了。
赶忙整理了番思绪,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已经放进来的东瀛人虽然听从管教,可要再多些恐怕也不好盯住,为免出大岔子,属下认为当控制东瀛人人数才是。”
也就是管家不知中年男子当年做过何事,否则绝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当然,中年男子非是什么异族之人,然而世上有些事只要做了一次,便意味着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中年男子面色如常说道:“说得挺好,是嘚控制东瀛人的人数,但这回,我打算试试这些东瀛人的能耐。”
管家有点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打算,道:“老爷是说,让东瀛人去袭杀牛家父女?”
中年男子道:“不错,牛将军有这价值,让他们动手。我们可以再放些东瀛人进来,但得看看他们付出多少代价——死多少,便补多少。”
管家继续做着记录。
中年男子又道:“你说这回让他们去多少人合适?”
管家落笔一顿,试探着道:“两百?”
中年男子摇头笑道:“两百?两百人可不够杀的,你别忘了织女牛郎也跟在后边。”
管家略一犹豫,翻了一番,又加了些人数,道:“五百?”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
“五百?成,那就五百。”
“想来有五百人,便是用人数堆,也能累死那帮人。”
“若是五百人都干不掉二十人,那这东瀛人也不值得花大代价拉拢了。”
“八百里加急,务必在今日内将密信送到东瀛人手中。”
“拱桥一断,他们两日内必当启程改道而行。”
“东瀛人需在此之前与此地做好埋伏,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我们能帮他们争取的,便是一天之内让道义盟和听雨阁变成聋子和瞎子。”
管家UU小说不停地做着记录,期间他抬头瞄了眼主子手指所落地图之处。
那上边写有三字,“凝露台”。
第五零三章 报恩的人
江赣境峰山。
清晨时分。
天色阴暝依旧,雨势比起近日大多时候倒是要小上一些。
屋外边的路不仅不易看清,而且泥泞难行。
放羊是没法放羊了,但牧羊人还是出门去了。
牧羊人是去送羊奶的。
特制的木罐能暂时存储羊奶,也便于携带运送。
这是牧羊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牧羊人一家子的经济由来。
牧羊人正当而立之年,家有贤妻,儿女双全。
可早在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一贫如洗,生活难以为继的孤儿。
他的父母同大多本不该早早死去之人一般,死于那些年的外夷祸乱中。
他独自一人艰难地挺过了五年,而后选择走出村子,去谋求生存之机。
一年后,他回来了,也成了村里、乃至整个峰山中唯一的牧羊人。
他开始每天在峰山附近放羊,同时在五个村子里贩卖羊奶。
羊群不断壮大,牧羊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久后便添了妻儿。
许是村里家家户户住所少有挨在一起的,所谓的邻里乡亲相互间都要淡漠些,所以在牧羊人最落魄时,村中鲜有人对其伸出援手。
相应地,当牧羊人家中发生欣欣向荣的改变时,所幸未惹来旁人眼红,没被惦记上,甚至未曾有人在意过牧羊人最开始那几头羊从哪来的。
盖因此,峰山附近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习惯了牧羊人的存在,许多家中还算过得去的村民都在长期喝着牧羊人家的羊奶。
他们几乎天天都能喝到新鲜的羊奶,因为牧羊人十几年如一日都在送羊奶。
羊奶自然得送,可不需不顾性命安危去送。
尤其是在这百年都难得一遇的怪雨天气下,便是村民们间的关系再如何疏远淡薄,也不会希望因为一罐羊奶,闹出人命来。
但牧羊人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送羊奶的路途。
牧羊人的家人们纵然为之担忧,却也没阻挠其出门。
他们的丈夫/父亲说过,他是在报恩。
是的,天上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掉下馅饼来,牧羊人最开始带回来的几头羊也非是平白多出来的。
他离开村子的那一年,他遇见了一些人,一些好人。
那些好人教会了他如何自力更生,并给了他几头羊。
那些好人不求回报,但他却是个懂得简单道理的人。
那个简单的道理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他重回村子前,他打听到那些好人在一个名为道义盟的江湖盟会中做事。
自那以后,他便打算终其后半生来回报给予他新生的道义盟。
牧羊人仍是个普通人,只是多了个身份,道义盟的眼线。
平日送羊奶之际,负责传递峰山一带的讯息。
换作往常,天气有异时,他也非天天出门送奶。
可在前些天,他便接到过指令,务必保证近日信息传递不断。
他猜知峰山附近或有大事发生,且与江湖之事息息相关。
他更明白越是这时候,信息传递越是关键,倘若因这意外的天气变故出现中断,以致误了大事,即便无人怪罪于他,他亦会寝食难安。
更何况,昨日午夜他起床如厕时,除了雨声外还听到了一些诡异的声音。
彼时他思虑迷糊,未能反应过来那同雨声混淆一处的声音为何。
早起时他还未忘却此事,稍一琢磨便猜到了那是敲击堤坝声音。
趁夜毁堤究竟意欲何为?
峰山是江赣境南部一带地势较高的山脉,山中分布有两个村落,各家各户也都在高处建房,因而即便雨势再大,江河之水再如何涨都淹不了。
堤坝横拦赣江之上,毁去堤坝对生活在峰山的人们无甚影响,却无疑会让下游的人们雪上加霜!
牧羊人所能想见的便只有如此,他也不需想明白太多,他所需做的不过是把这条重要讯息尽早传出去。
这也是他为何一大早摸黑出门的根由。
只是牧羊人无法料想到,自他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已踏上了条不归之途。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没有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只恨自己白白死去而未能将消息传出!
……
……
牧羊人死了。
从前,峰山附近的人们或许习惯了不把他当回事。
现在,他的死一定会被当回事。
牧羊人的死讯早晚会被传出峰山。
可若晚上一天,有些事便无可挽回。
峰山附近共有五个村子,至少有四个人会牵挂着牧羊人的安危。
其中三个是他的妻子、儿女。
另一个是峰山外顶寨村里的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本和牧羊人为同村人。
此外未有任何肮脏往来。
只是在牧羊人当年穷困潦倒时,豆腐西施曾向他递过一次馒头。
一个馒头的恩情便被牧羊人牢记于心。
自偶然一见嫁至顶寨村的豆腐西施后,每逢牧羊人出门送羊奶,也必当给豆腐西施家送上一罐。
巧合的是,豆腐西施一家五口也于早年间受过道义盟恩惠。
得知了牧羊人送羊奶之余所为后,豆腐西施亦自愿成了道义盟的一枚暗桩。
前些时日,豆腐西施同样得到指令,近日消息务必每日一报。
牧羊人同豆腐西施做了个约定,每天午时之前必定将情报带来,若是错过时辰,便向外传递警讯!
时已至午后。
午间的饭菜豆腐西施几乎食难下咽,一家子脸上都随之挂上愁容。
仓促洗完碗筷后,豆腐西施撑开了面朝山道的木窗。
忧心忡忡地盯着窗外。
一家子都未去午睡,静静地陪着她,等着那牧羊人出现。
半盏茶,一盏茶,一炷香,时间慢慢淌过。
想来牧羊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豆腐西施站起身,走向了厨房,似是去挑菜。
豆腐西施住的屋子位于溪河之畔,屋前是山道,屋后为溪河。
这条溪河是赣江的一小条支流,水流量不大,少有船只往来,却总有那么几条行船会时不时往这绕来。
不为其他,便是来看豆腐西施家中传出来的信息。
豆腐西施家屋后的晾晒杆上平时除了晾晒衣物外,还会挂些果蔬。
若这些果蔬挂的平齐,便说明平安无事,行经此处的船不会停留。
若这些果蔬挂得参差不齐,则代表有消息传递,船家会向豆腐西施买上些豆腐,带走藏于豆腐中的消息。
若挂出来的果蔬只有三个,且呈两短一长排列,即为警讯。
警讯只作一种解读,豆腐西施不明详情,却能肯定与她接洽消息之人遇害,以此示警。
十多年来,豆腐西施从没在自家后屋外挂出过三个果蔬。
现在她已挑出了两短一长三根茄子。
她最后看了眼窗外,山道处除了瓢泼大雨外,仍不见人影。
她叹了口气,走向屋后。
正要打开屋门,却惊觉无法推动!
扑啦啦!
在豆腐西施意识到危险降临之际,一柄尖刀已穿过木门扎入了她的心窝!
第五零四章 雨夜忧思
深夜。
萧山晚风客栈里的人们似都已坠入梦乡。
任屋外雨声嘈嘈不为所动。
这或许便是习惯的力量吧。
更有一“夜猫子”不嫌吵闹,推开窗,爬坐到窗台边,一边观雨,一边赏月。
只是,那“夜猫子”的双眼似乎没有聚焦点。
说观雨吧,其所见为一片虚无的黑,不见半滴雨自穹顶斜斜打落。
说赏月吧,其所见悬于夜空的那抹淡光,不过是层层叠叠贴附于一处的破碎花瓣。
这“夜猫子”看样子更像是“睁眼瞎猫”。
直到那“夜猫子”的眼睑微翕,那对本如锐剑的眸子才慢慢添上了神采。
纵然如此,天上那轮缺月在那对眸子中,仍不是天下间唯一的月。
或者说完全无有月的模样。
而像是残影层叠、虚实难辨的圆月弯刀!
这将残月看成弯刀的“夜猫子”自是姜逸尘无疑。
之所以在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除却这些天实在睡够了外,无非是心下难安。
心下难安之处源自这雨。
自五天前行道遇雨始,这雨便没停过。
大雨之下,车马寸步难行,五日间他们只走出了十里地。
所幸萧山地势还算高,山中唯一一个像模像样的客栈恰好无人借宿,这才让他们一大帮人马暂有遮风避雨之地。
否则只凭两辆马车,他们还真顶不住这无情大雨。
然而,数日之前,他们以为这夏日初雨当是来得快去得疾,稍待上一时半刻,顶多等上个一天一夜便当歇了,谁知他们这一歇,便是五日。
姜逸尘只当这江赣境乃多山地,虽时已入夏,可这山中气候要稍稍潮湿清凉些,这才会有这般“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景象。
不过他这想法不出一日便得到多方面否定。
依客栈的老板、老板娘、三个跑堂伙计、一个厨房伙夫以及两个包干客栈清洗工作的当地村妇口中所言,这连日大雨当真是他们生平仅见!
无怪乎姜逸尘对这晚风客栈的人员构成情况了解得如此详细,实在是闲得慌。
若非客栈离最近的村落还有些距离,姜逸尘恐怕都能将村落情况给摸清。
从客栈中人和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之事越多,姜逸尘便越发感叹个大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洛飘零再如何精心布置,老伯再怎样竭力配合,又岂能料见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感叹过后姜逸尘便再也轻松不起来。
受困大雨之中,多日不得行进,绝非什么好事。
多呆一天,危险便要多上一分。
若这雨下上个十天半月不停,于时他们这一行恐将自成瓮中之鳖!
万幸今夜有月高悬,不出意外两日之内雨势当减或停。
彼时轻装减行,若能尽快走脱出这暴雨连连之地,局面才会有所改观。
是以今夜晚膳时,众人齐聚于堂中所议便是明两日重新整装上路之事。
再度启程自得定好出发路线。
至于原定计划路线则是走不得了。
因为通往野猪林的桥断了。
听当地村民所传,是上游峰山的堤坝给冲垮了,于是这下游的石拱桥也跟着遭殃。
众人摊开姜逸尘备的那份地图,研究了大半天,还询问了客栈老板和老板娘的意见。
最终得出绕行凝露岭,走那凝露台为最佳路线。
那凝露岭既带个岭字,说明地势还是要高些。
地势高便无有山洪为险。
加之路不陡、坡不峭,最难行之处于百年前被时任皇帝当作诗天画境之地特意修缮,近十里路由青石板转铺就,极利于车马行进。
唯一弊端便是远。
绕行凝露岭出江赣境要比走野猪林多上一被路程,此后更要多行一日路途才可抵达岭南,这也是为何当初洛飘零在为牛家父女规划南行路线时,未选凝露岭这条路线的原因。
然,事已至此,自当就事论事。
绕行凝露岭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若没有五天前那滴雨,姜逸尘自也不会提出任何疑义。
可五天前那滴雨加上现在这副景况,让他无法对那冥冥之中的警兆视若无睹。
他向众人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楚山孤听罢原委险些笑出声,却在后来的投票中坚定地站在了姜逸尘一边。
基于心中的不安,姜逸尘给出另一提议。
他的提议是等。
再等三天,等获知更多情报后,再决定何时启程及是否绕行凝露岭。
众人一起表决,是明后两日趁雨停时赶路,还是明后两日按兵不动,再熬上三天三夜看看是何情况?
表决后的情况是,支持前一选择的超过半数。
当然支持姜逸尘提议的并不少。
不过以汐微语为首的,云章、云旌、云龙葵这些年轻一辈或有崇拜因素作祟,各自心中有多少权衡则无法细较。
不年轻的,如楚山孤亦在此列。
像小花则是看在姜逸尘一路帮着牛轲廉疗伤治病的份上,站在了他这。
顺带也拉来了牛轲廉一票。
可终归还是不够半数。
导致姜逸尘提议以一票之差未能通过的缘由,则与牛轲廉的分析相关。
正如众人所担心的,此地不宜久留,多待上一日,便要多一分危险。
这危险并不局限于他们身上,还有当地百姓。
倘若他们真在此成了瓮中之鳖,至少客栈这些无辜之人将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
便是明两日雨势丝毫未减,他们也当离开此地。
而且在牛轲廉看来,真正的警兆非是落雨,当是断桥!
若堤坝损毁与拱桥之断,非是人为所致便罢了。
若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他们只有尽早离去,才能将危险带离。
主意既定,姜逸尘自然不会去违拗,更会全力去配合。
却架不住这夜深人静时,心下涌起的强烈不安。
放在往常,姜逸尘断不致于如此疑神疑鬼,对所谓的上天示警信以为真。
但近日一直与他保持暗中联络的道义盟情报网偏偏在今日出了岔子,未将当日份情报消息放在约定之地,则让他更添疑虑。
大多成熟的情报网相互间并不一定知悉相互身份,虽有利于保护情报人员不致于被一窝端,可一旦当中有一二者遇险,便无法在短时间内获知遇害者身份,查明详情。
如果明后两日间仍未能见得相应情报,那么此事若与断桥联系在一起,则意味着牛轲廉的分析成真,这背后有人刻意作为,他们已别无选择。
那凝露台是条非走不可的路!
姜逸尘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肺中一片清寒。
从牛轲廉的话语中,他感觉到了其肩上沉重的责任,也渐渐明白了洛飘零肩上所背负的是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不可或缺的智谋外,或许更需要勇气。
短暂地伤春悲秋后,姜逸尘终是感到些许乏意。
正打算关窗上床,却察觉到了屋门外的动静。
第五零五章 饮酒助眠
姜逸尘轻声将屋外之人请入。
不过在这雨夜中,平常话语声并不易吵着旁人。
他未侧头去看来者何人,或着说即便特意去看也看不清。
也因此,他未被来人那随意的装束吓着。
来人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兜在身上,衣带都未系紧,以致在其走动间,内中亵衣时隐时现,想来同是个入榻难寐之人。
穿着亵衣的自然是女子。
不是汐微语,而是飞飘。
姜逸尘而今的听觉嗅觉极其敏锐,自也在其开门而入时辨清了对方身份。
对方这扮相也非是什么轻浮浪荡模样,充其量只能称作大大咧咧。
因为看不清,姜逸尘便未露半分羞怯,只是好奇飞飘缘何还未入睡。
更奇怪其手中为何还提着两坛酒?
“喝么?”
耳边话语声刚起,便有抛物声紧随,姜逸尘忙伸出一手,接过飞来的酒坛。
“这是?”
“酒坛子里装的自然只有酒。”
“我……”
“你喝不了,或者说一喝就倒。那喝上一坛,岂不正好?醉了倒头便睡,无有闲暇去想太多。”
说话间飞飘已走到窗边,轻身一跃,和姜逸尘对坐窗台上。
“有理。”姜逸尘算是应下了这坛酒。
当然,他可没马上开坛畅饮,他得先想想在醉倒前可还有话说。
然而念头刚起,便不由尴尬起来。
非是拘束于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小节,而是实在无话可讲。
他本便不善言辞,纵然这些年来嘴皮子已算是磨练得能说会道了,可一旦无有所图,只像当下这般自然相处,他还真不是那种能闲聊瞎侃的主儿。
至于绕行凝露岭之事,大伙儿相互间都没有藏着掖着,甭管该说的或是不该说的早先已在大堂上说清了,二人没必要为此再费口舌。
一念至此,姜逸尘不禁失笑,难得还有这种不需思虑过甚的时候。
“笑什么?不知说什么好?”
飞飘却不同于姜逸尘,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便是姜逸尘是个陌生人,只要她想找人喝酒,总有话题瞎扯闲谈。
她起了个话头道:“不好奇我为啥大半夜不睡,还来找你喝酒?”
尽管看不清,可借着天边的微弱月色,姜逸尘眼前所见的飞飘不再是个血染衣襟而面色不改的铁血女侠,而是个热情好客喜欢喝酒闲聊的客栈老板。
恍惚间,姜逸尘想起了远在姑苏久未谋面的沈大姐,对飞飘升起一丝莫名的亲近感,从善如流道:“好奇。”
“猜猜。”
“大抵不是来开导我的。”
“不是。”
见姜逸尘托腮认真思考起来,飞飘启开酒盖,小酌了一口,她打定主意,要是姜逸尘猜不到十之**,她可不打算说实话。
“左邻右舍都是老伙计,飘姐睡不着却不先去找他们,只能说明沐殇兄和小烟儿都已睡着了。”晚枫客栈虽只有两层楼,可地方宽敞,房间多,招待他们一行人实在绰绰有余,故而除了牛家父女外,他们这十多人都是各自分房睡的。
“不错。”
“飘姐溜到酒窖中取酒,原是打算借酒入睡,偏生听得我这雨声较其他间都大些,便寻声而来,看看能否找人消磨时光。”
砰!
姜逸尘手中的酒坛受力一震。
飞飘豪气干云地大饮一口,借此声明姜逸尘一语中的。
“隔壁老沐鼾声如雷,赶上老娘今日身子不舒服,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天都没能睡着,只好起来晃晃。想起晚膳时掌柜说在酒窖里还藏了不少好久,就溜过去瞧瞧。本想着把老沐揪起来,陪老娘喝上一坛,听到你这屋里似是没关窗,便来瞅瞅。”
飞飘可不会说,她真是随意走走而已,岂知就这点儿动静都能被屋内人觉察到,更没想过会被请进来。
不过,她飞飘不正是飘到哪儿便浪到哪儿?来都来了,不如再看这小子醉一回?
姜逸尘到底不再是那不经人事的江湖嫩雏,自然听明白了飞飘口中的不舒服是何意,是故,避而不谈言其他。
“飘姐同沐兄、小烟儿相识几个年头了?”
“嗯?”飞飘的疑问有二,一为何有此问,二为你竟未调查过。
姜逸尘笑道:“听雨阁的消息向来不易打听,用这精力去打听些与我有用的岂不美哉?”
姜逸尘先回答了一个疑问。
飞飘一面往嘴倒着酒,一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总感觉你们像是一家人,有吵有闹,却又互为着想,一举一动间全无分毫见外,若非深谙各自脾性,难得如此。”
“何以见得?”
“看不清,却听得见,刚刚飘姐在谈及沐兄时,可是一口一个老娘自称。”
飞飘那本是抓着酒坛坛口的手弹出如兰玉指,对着姜逸尘一番虚点。
姜逸尘不明所以,便见得飞飘又是牛饮一口,竟是喝去了大半坛酒。
而后撩开挡于额前的青丝,倾身一探,直盯着姜逸尘似笑非笑道:“合着今晚这出酒水的是我,说故事的也是我?”
因双眼之故,姜逸尘无缘一见那抹过隙春色,却也对飞飘的反应始料未及,险些抱不住酒坛。
形色有些讪讪,可心里无不在嘀咕,我可没找你讨酒喝,要不还你好啦?
再者说,这酒也不是你的呀?
心里是何想法是心里的事。
面上姜逸尘则是挠了挠头,便拨开了酒盖,往嘴中倒了一小小口,示作陪酒。
飞飘看着姜逸尘鼓起的腮帮子,简直无法理解就一勺子的酒竟还含在嘴中不敢下咽。
将余下的半坛酒灌完,强压下了向前出拳的冲动,道:“已是过往之事,倒从未向他人提过。故事倒是挺简单的,不妨说说。”
姜逸尘顶着满鼻腔的酒味,含糊道:“愿洗耳恭听。”
“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也是一同入的听雨阁。”
“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后来者,之所以会加入听雨阁,或多或少都和石府有些渊源。”
“老沐,本便是云泽境沐府的公子哥,虽为庶出却也负责打理家中不少产业。”
“我呢,老本行便是个客栈老板,沐府家的产业。”
“小烟儿则是我早年间街边随手捡来的小孩,在客栈当个小二,混口饭吃。”
“老沐的私宅同我那间客栈正在一条街上,便时常来走动,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沐府与石府之间牵连神秘,石府垮了的那年,沐府根基随而被动摇。”
“接下来几年间,沐府虽未落得石府那般惨状,却也是树倒猢狲散。”
“加之老沐的母家出了些变故,这沐府少爷一夜之间了无牵挂,正逢我那客栈关门大吉,我这老板更被扫地出门,便一道离开了。”
“故事便是如此了。”
姜逸尘闻言心道,可真是个简单的故事。
本想献上手中的酒,却被飞飘凑近前瞪眼逼退。
只好往嘴里再倒了一小口酒,口齿不清道:“可有想过去把那客栈争回来?”
飞飘怅然道:“刚开始气不过时想过,后来来到听雨阁,也想着连带石府的仇一起报了,可老洛说得对,人都回不来了,做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姜逸尘猜忖道:“那现在所为,是为实现逝去之人的心愿?”
“老洛是这么说的。”飞飘丝毫没有自己年纪比洛飘零要大的自知。
“你们难道就没些其他想法?”
“我和老沐没有,活一天算一天吧。”
“小烟儿有?”
“他说他爹曾到过姑苏城,细数过姑苏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有多少台阶,有机会的话,他也要去数数。”
“倒是有趣。”
“你呢?”
听到这反问,姜逸尘倒也极为干脆,往口中倒了一嘴酒,急急吞下后,说道起来。
“最开始从岛上出来,我想着行侠仗义,想着找寻父母下落,想着能帮上老伯……”
停顿片刻后,姜逸尘接着道:“后来,我只念着复仇。”
“然而复仇这条路我也未能走踏实,故人已矣,复仇也无法换回他们的生命。”
“也许我太后知后觉了,现在这个中州太病态了,任何身处其中者都难得自在、难遂所愿,而这也正是那些故人逝去的由头。”
“老伯试图去改变,奈何对手过多,处处受掣肘,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幸还有洛兄。”
“洛兄的法子相当于剔腐除毒,不仅难,且易自伤,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
“可若是讳疾忌医,不敢施为,无人敢为,纵然中州屹立两千多载,亦难有善终。”
“洛兄选的这条道太难走,我一人之力虽有限,却也愿为之荡剑诛魔!”
言罢,姜逸尘再往嘴中倒满酒,跳下窗台。
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床榻,嘴中还喃喃念叨着:“想来老伯也是这般想的。”
回身将手中酒坛抛向飞飘,道了声“剩下的拜托飘姐了”后,倒头栽床上。
看着小伙子再一次醉倒,且为了让自己清掉余酒,嘴都没沾过酒坛,飞飘不免觉得好笑。
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家伙。
飞飘很清楚,洛飘零只同为数不多的人透露过最终计划,而这小家伙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却已有了如此清晰的推断,当得老洛对其有此评价。
饮尽坛中酒,帮姜逸尘盖上被子后,飞飘才潇洒离去。
第五零六章 凝露非台
长夜尽,白昼临。
仿若陷入长久沉睡之人惺忪睁眼目露迷蒙,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暂放初晴亦是空蒙一片不见颜色。
不见颜色,非黑即白。
层云如浊浪滞空,是灰败的白。
远山藏匿其后,是暗沉的白。
同无边天际连成无尽的白,等待着那天成妙手为这副长空画卷添光绘色。
今日凝露岭上空的天色即是如此。
至于凝露岭本身,草木繁密,郁郁葱葱,不负春夏交替应有之景。
长达十里的青石板道,迎来了两辆马车和十余马匹。
正是护送牛家父女绕道去往岭南的姜逸尘一行。
三日前,雨夜见月,又闻峰山堤垮萧山桥断,众人决议改道凝露岭,于两日内尽早上路。
前夜,终逢雨势暂歇,再有明月高悬。
众人多候了一个时辰,待山道积水稍有排减后,趁夜行路。
虽是新近做的决定,可为能重新上路,大伙已在连日大雨期间做了诸多准备。
譬如托客栈掌柜去附近村中请来三名工匠,为两辆马车的车轮箍上铁链防滑,每辆车上分别多备了两个车轮以备不时之需,每匹马也尽皆置换了新的马蹄铁。
又从村中添购数匹马。
小花和有伤在身的牛轲廉、宁狂共乘一车,配上一轮换车夫。
另一辆本供以轮流休憩的马车,换由两人驾驭,车厢中不再乘人,统统装上行李、轻便干粮、料草和用以夜间行路照明火把等物什。
余下人等则各骑一马。
诸多保障下,又逢明月照拂,一行人昨夜一路行进不可谓不顺利。
现卯时未至,凝露台已近在眼前。
凝露台相去凝露岭顶峰尚有百丈,却是这条青石板道的最高点。
是以过了凝露台,相当于翻山越岭,此后即是下山路程。
盖因此众人脸上皆不见疲态,无不想借此顺行东风,一路高歌猛进,在入夜前走出江赣境,再作歇息。
可惜这凝露台本为风景绝佳之地,更有诗天画境之誉,不少人都是初自此处,却只能匆匆一瞥。
姜逸尘自是那不少人中的一员。
事实上,他们这群人中来到过凝露台的不过三人。
其一是牛轲廉,在为中州镇守南门前,牛将军曾陪同其他上官以出巡的由头来过两趟。
阮谷、紫风则是在年少之际,随师父龙耀游历天下时逛过一回。
众人对于凝露台的初步了解便源自三人所忆及晚风客栈老板等人所述。
凝露,顾名思义凝气成露,凝露岭山高气湿,白昼时分草木之上多凝有露水,常年水源充沛,自己自足,不为外界气候所扰。
凝露岭之巅,清泉汩出,汇成落瀑,流为长河。
长河绵延三里,又遇断阶,形成短瀑。
断阶半丈高处横跨一石拱桥,长二十丈,宽三丈,由花岗片麻岩所砌,两侧石栏刻有各种飞鸟走兽,栩栩如生,欲飞若动。
断阶之前,长河平静如镜。
断阶之后,短瀑叮咚作响。
一桥分隔动静之景,分享动静之美,合着两岸环立的青松绿柏,浑似身处明镜台中,平心静气不惹尘埃,故得名“凝露台”。
“得益”于那对“盲眼”,此番上路姜逸尘仍是颇受众人照顾,大多时候都坐在第二辆马车上,充作第二车夫。
显然,这第二车夫是个实实在在的“闲职”,马车缰绳几乎落不到他手上。
尤其是夜间赶路,便是姜逸尘听觉再好,都没人放心由他赶车。
如此一来,姜逸尘倒是除了牛轲廉、宁狂、小花外最有闲暇之人。
听边上赶车的沐殇说到行将抵达凝露台时,终难耐赏景之心,撩拨开皂纱,意欲一览那所谓的诗天画境之景。
姜逸尘眼前自然未在缠着布巾了,托楚山孤的“福”,那青莲胶体早在数天前便用完了,当下还戴着帷帽一来是习惯了,二来则是为了让还未痊愈的双眼多处于舒适环境中,不至于频繁用眼而受累。
他可不会承认戴着这帷帽,还为了增添几分冷峻和神秘感。
一掀开皂纱,姜逸尘便感到碧水青山的生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还未眯眼细瞧,便已觉置身方外之地。
隐约闻得右面有落瀑激荡声,放眼看去,三里之外,长瀑如九天落水悬于万仞山间。
天穹银河垂入凡尘,奔流向前荡去俗世污浊。
延绵三里化作一面明镜,将山间美景映入其中,以此天地绘卷留影琼宇,馈赠凡间。
明镜之中,青天白日为景,远端长瀑为景,两岸青山绿树为景,凝露台为景,近处短瀑为景,他们这些入画的车马亦为景。
踏踏踏……
随着马蹄一步步踏上石拱桥,也便是凝露台,姜逸尘的目光跃过桥侧栏杆,看到了长河中的景象。
尽管目中所见仍颇为朦胧,可在这一瞬,姜逸尘还是怔住了。
他原以为他们这些一身污浊之人入景,难免坏了这明镜中尘埃不染的景象,可他能清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与长河明镜毫无不和谐之处,仿若本为一物,无有所别。
一念之间,姜逸尘已有所悟。
若说《无相坐忘心法》下层境界的入道法门可概括为:我即自然,自然即我。
那么这大道进阶之路中,他接下来所该做到的便是: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念通神达,福至心灵,姜逸尘只觉那由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无由开了一窍,无色无味无形的天地自然之力缓缓汇入其中,打破了《无相坐忘心法》中层境界的修炼壁垒。
而这诗天画境之地赠予姜逸尘的机缘未止如此。
他体内那神妙的木系法门仿佛叩开了一道天门,正在默默地汲取着天地自然之力,化归其自身所有。
无相坐忘心法自然而然地运转,从第三重境界开始,往第四重缓慢攀升,内功修为水涨船高。
许是沐殇也同姜逸尘一般,极为感性,轻易伤春悲秋,故而他虽与姜逸尘同乘一车,却也在车马踏上凝露台后,彻底沦陷于这天成美景中,无声赞叹着,生怕破坏这份和谐静谧之景,浑然不觉旁侧之人的异样。
骑马跟于后车左侧的楚山孤,在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小小地抒发一番暗叹后,见周遭之人都目露迷离沉醉之色,反觉兴趣缺缺。
正想看看姜逸尘是何反应,只见那帷帽上那被掀开小半边的皂纱无风自动,来回舒卷数次后,遮盖而下。
却不见姜逸尘一动不动,好似昏睡过去。
楚山孤目露疑色,再打量了一番,只觉姜逸尘这小臂环膝,背靠车厢边缘,任另只一手和另一只脚随车马颠簸而摇摆的坐姿,是挺随意的,打盹睡着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可下一瞬楚山孤便发现姜逸尘的气息正微不可察地缓慢增长着。
楚山孤登时就惊了!
这么随意的么?!
打个盹都能增进修为?
真是个……欸,太牛比了!
楚山孤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姜逸尘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个他做梦才能想象得到的顿悟进阶。
《无相坐忘心法》已突破中层境界隘口,直入第五重!
而这时间之短,不过是从牵引马车的马匹踏上桥到整辆马车全部上桥。
之所以有如此梦幻的进境,虽与顿悟开窍脱不开干系,却也与姜逸尘尝试转变自身心态有关。
自幼便为病所累的姜逸尘素来寡言少语,不善同外人交流。
但其终非愚笨之人,与外界不通便自通。
自通即内秀于心,脑海中能构设出无穷尽景象填补心中那方孤单而虚无的世界。
久而久之,他便了众人所言的沉稳内敛性格。
行事多瞻前顾后,顾虑再三。
有时足够谨慎是好事,有时则过犹不及。
遇小事多犹豫,遇大事反而以命做赌,看似豁达,实为形势所逼的无奈之举。
而《坐忘无相心法》正是脱胎于《逍遥游》,讲究举重若轻,重在豁达随性。
在姜逸尘未能领悟其道时便寸步难进,在成功入道后,长久默背那心法也在潜移默化间让他心态为之改变。
在七里窑时,他效仿其师之潇洒,虽有八分徒留于形,却不可忽视仍有两分意在。
在三天前的雨夜,他和飞飘互吐心扉,最后那口酒,再让他放下了几分自拘自束。
此番,在突破第四重境界后,他犹豫过是否不要急于贪功冒进,转而去稳固修为。
他又放下了。
至少在修行路上,他开始学会放下那些自缚己身的枷锁,以随遇而安的心态,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以自在逍遥的心态,去走出大道。
在楚山孤目瞪口呆中,在莫殇、齐黄肃、齐荒武、飞飘那一道道目光依次汇聚而来后,姜逸尘的气息渐趋平稳,复归原态。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动,但这些个高手显然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尤其是道家出身的齐黄肃、齐荒武,对这等顿悟入道之景再熟悉不过。
几人脸上有讶色,有恍然,有笑意。
然而,未及向姜逸尘道喜,却见其霍地立身而起!
喝道:“戒备!敌袭!”
第五零七章 镜碎敌现
躬身相送的青松绿柏忽而轻摇慢曳。
相映成趣的镜河忽有波纹荡漾。
漠然俯瞰的泊云忽见舒卷。
这些景象变化都能用一个现象解释。
——起风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遑论适才相融于天地自然的姜逸尘,自能较众人先有所感。
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风本是自然,又如何谈扰?
是以初时,姜逸尘未将这些看似寻常的景象变化放在心上。
不过,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平和表面下的异状。
凝露台所在之处地势宽敞平整,而非什么奇形怪状之地,便是起了风,风也当从一面吹来,怎会四面为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埋伏!
心中刚有定论,姜逸尘便在第一时间厉声警示众人。
仅是须臾功夫,天空四面八方仿佛凭空多出了数不尽的斑点!
此时无雨,斑点便为雨,向一行车马打落!
千百道锐器的破空声汇成唯一,便只有一种声音——嗡!
还未绽放光彩的白昼顷刻间变得灰黑暗沉!
尽管此行之前,众人已料见在凝露岭这地僻无人之处或将遭伏,岂料匆匆一瞥美景仍教人沉醉其中松懈心防,险些沦陷于暗藏其下的杀机之中。
所幸有姜逸尘的警示在先,众人惊醒回神,捏了把冷汗,在那些斑点临近十丈以内之前,便分辨出那些斑斑点点之物非是箭矢而是暗器,亦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去应对。
然而,正当众人严阵以待时,心下却不禁犯嘀咕。
寻常暗器非比箭矢有弓弩加持,自十余丈外而来多半为抛投,且不论众人视野所及不见敌踪,一时不明这些暗器来处,单论这攻势阵仗,看似铺天盖地尤为唬人,却难对他们构成实质威胁。
简而言之,这以抛掷暗器揭开帷幕的伏击,显得雷声大而雨点小。
如此诡异的下马威,会否意味着此番他们所遭遇的对手将不同寻常?
毕竟他们已然能看清那些暗器的大致样式,乃是中州之地不常见的手里剑。
千百手里剑即至,众人无暇去细想更多,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齐黄肃、齐荒武从马上飞身而起,一人拎俩,将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丢到了姜逸尘所在的后车上,而后分立车旁防备。
楚山孤、莫殇及听雨阁众人同是各展身法,以最快速度来到前车做防。
他们的战术很简单,保护牛家父女为上,各自性命次之,车马物资能保则保。
故而,除却被两辆马车套牢的四匹马受制于人不敢动弹,余下马匹则任由四散而逃。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一柄柄巴掌大小的手里剑被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众人先前心中所浮现出的疑问也逐一得到解答。
青松绿柏晃动不止!
如镜的河面不断碎裂!
虚空仿佛被撕开了无数豁口!
一道道黑影自青松绿柏间飞掠而出,自河面升腾而起,自虚空中浮现!
那些黑影尽皆黑衣蒙面,多腰悬太刀,余者或佩锁链、拳刃、三刃镰,手中却无一不捏着三枚以上的手里剑,正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凝露台的最中心处,为姜逸尘等一行车马。
由里往外一层,为还未被尽数击落的手里剑阵。
最外一层,便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
那些如黑云压境的黑衣人群来自东瀛,以他们的现身方式看来,应是东瀛忍者。
那看似威势不大的手里剑阵,并非佯攻,而是掩护阵。
凝露岭因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可凝露岭上却少有地利适宜埋伏,更何况是被打造为诗天画境这等宽敞静谧之地的凝露台。
条件不完备便创造条件,这些来自东瀛杀手以消耗有限量的手里剑为代价,为他们现身后真正的第一轮进攻作掩护!
他们的这第一轮攻势仍是手里剑阵。
只是这手里剑阵不再是远远抛投,威势有限的掩护剑阵。
而是距离更近、更具杀伤力的飞掷手里剑阵!
咻!咻!咻!
近在身前的锐器破空声尖锐刺耳!
这群来自东瀛的杀手显然不打算给他们的敌人任何机会。
那掩护阵未尽,真正的首轮攻势已朝敌人掩杀而去!
自被美景中唤醒,至东瀛杀手接二连三的攻势袭来,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似在这短短片刻间便已落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险境。
恰在此时,两辆马车上同现异动。
后车车厢前,青光大放,一层肉眼可见的风障瞬息盘旋而起,足有一丈方圆。
一道道有如风驰电掣的手里剑,击打于风障之上。
两相僵持间,圆桶般的风之障壁上挂满了手里剑,同马蜂窝如出一辙。
历经十数息焦灼的厮磨后,那些手里剑终未能破开风障的防御,尽皆颓然落地。
相较于后车的以静制动,前车发生的动静可是不小。
只见前车上,一条足有三丈长的白绫如盘龙出渊,自下而上间,竟是一个不落地将那些手里剑“纳入怀中”,再轻轻一摆“龙身”,将之挥落。
只是那舞动白绫者非是清丽脱俗的女子,而是个身躯壮实腮边胡茬不整的大老爷们!
那大老爷们不是别人,正是整天嘴边挂着“真是个娘们儿”的楚山孤!
而其手中的白绫,赫然便是那用来包裹刀而毫不起眼的白布!
总之,前后两辆车马得幸于楚山孤和姜逸尘突出的个人表现,拦下了东瀛杀手的第一轮攻势。
见此情景,东瀛杀手们也明白了上级所命中,为何此行要求他们行事需得如此迅疾缜密,所配备的人数又缘何如此之多。
他们的对手亦非易与之辈,到底还得短兵相接,手底下见真章!
见东瀛杀手气势汹汹地俯冲攻来,飞飘等人不再留待原地护在马车周围,而是逆流而上涌入东瀛杀手潮中!
前车留有楚山孤、小烟儿、阮谷、紫风四人守在车厢之外。
后车不需紧守车厢,由姜逸尘策应云天观四名弟子向前车靠近。
许是姜逸尘先前的休门硬吃下一轮手里剑正面攻势让东瀛杀手倍感气恼,又或许东瀛杀手发现其以一护四太过碍眼,不多时姜逸尘便受到了多个东瀛杀手的“热情招待”。
一计紧接一计太刀自下方朝上画弧扫来,姜逸尘虽能一一拦挡下来,可帷帽下他的面色却越发苍白。
那一计计拔刀式非出自同一人,而是一群人。
七个东瀛杀手都以十成力出刀,姜逸尘尽皆接下,却不止于硬受了这十成力七回。
那七刀仿若七道海浪,一浪接一浪打来,一浪高过一浪,便是帆船都得退避。
况是**凡胎的姜逸尘,三刀过后他持剑的手便被震得虎口生疼,随而生麻。
七刀后,他只觉胸口一闷,呼吸难畅,喉头一甜,咳出口血来!
仅此七刀竟已将他震出内伤!
第五零八章 粉芒绽放
东瀛杀手们此行的任务便是歼灭牛家父女及护送者一行。
眼见敌人已伤得咯血,岂会留予其喘息之机?
趁敌病要敌命,一记记杀招紧逼而至。
已吃过一回闷亏的姜逸尘自然不会再硬着头皮接招,而是施展轻柳身法腾挪闪避。
然而,面对多人高频高密度的围攻态势,姜逸尘亦得不时出剑招架,才可避免添伤。
啪啦!
随着东瀛杀手一记本当落于姜逸尘左肩并将之一刀两半的袈裟斩劈落,自出谷后便相伴姜逸尘至今的帷帽终“为主献身”,四分五裂!
头上没了帷帽,反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姜逸尘身上负重,施展起身法来也更为灵动敏捷,饶是如此,仍未能改变这被动局面。
正在姜逸尘一筹莫展之际,耳畔听得有人运功出言。
“这些东瀛人用的刀法是居合道。”
“此刀法为复仇所创,本为以弱克强之刀。”
“旨在抓敌疏漏,先发制人,一击破敌。”
“虽有十式,却都演化自拔刀、突刺、斜切三式。”
“其真髓全在拔刀一击,后继乏力。”
“或以疾破之,或固守徐徐图之。”
其人显然观见大局不妙,趁交斗之隙向众人道明东瀛杀手的刀法优缺点,教众人有的放矢地正确应敌。
他们这行人中有两人可称作刀法大家,楚山孤师门神秘自成一派,莫殇博取百家所长、无所不通。
东瀛太刀承自中州乾坤刀,正是莫殇看家所学,值此一致对敌的当口遂不藏私。
然,说易行难。
就如大家都知射箭不过上箭、拉弓、瞄准、放箭数步,可能命中红心者寥寥一般。
纵有莫殇点明了制敌关键,可能否克敌制胜,既与个人能力和悟性有关,还得看对手实力几何。
短暂交锋过后,姜逸尘对于这些东瀛杀手的个体实力有了个粗略判断——不下于影武堂乙级杀手。
至于姜逸尘自身的能力和悟性到得何种程度?
试一试便知!
连番躲闪退避下,姜逸尘已来到桥栏边。
他的身周围有七人,出招之路几已被对方凌厉的攻势封堵,无有反击空档。
为今之计,或登栏跃空,或跳桥下河,才有暂时脱开七个东瀛杀手围杀的可能。
至少七个东瀛杀手是如此认为的。
在他们看来,登栏跃空看似能赢得还击的机会,实则在空中无处借力,反成一个肉靶,乃取死之道。
只有跳桥下河,强行改变现有战斗环境,还能争得几息扭转局面的机会,让他们多付出点代价。
事实上,自七人盯上姜逸尘以来,就认为此子命已当绝。
而今局势进展亦在他们掌控之中,接下来只看其抉择,是马上就死,还是让他们稍付出点代价再死。
这点代价莫不过七人中一人或伤或陨,这是他们每个人都能欣然接受的代价。
七人只见姜逸尘一脚蹬在石栏之上,眼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喜色。
可下一瞬,七人先是看见眼前浮现出道道蜿蜒的黑丝,如黑烟缭绕遮眼。
紧接着眼帘下侧又一阵澄澈白光乍然而现。
不明虚实,不知危险与否的七人见此自然不敢冒进,及时刹住脚步,甚至退开数步,直至脱出黑白怪光的范围,只将姜逸尘围在桥栏边,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七人也看清了对方不知何时偷摸着布于桥栏边上的一黑一白两门阵法。
七人虽非中州之人,对这八门阵法却不陌生。
庆幸未陷入那惊门、死门的阵法中,否则不论是被惊门的神鬼乱象骇得失神,还是被死门轰得目眩神迷,此时他们都已当成了这年轻剑客的剑下亡魂。
不待七人去犹疑为何这听闻只有双刺才能布下的八门阵法,此人能用剑施放出来,究竟是障眼法,还是确有其才,他们已见得那剑客一脚踏在石栏后,不是借此或飞空或跳河,而是直接借力回身扑杀而来!
接连两次作为都出乎所料,七人终丢了先机,只余见招拆招的份。
姜逸尘显然不会错失这争来的良机,虽以一敌七,却不见半分怯意。
一剑刺出,一剑分七,落英七剑附着着淡淡粉光,像春日桃枝般绽开。
每一剑却如森然之枝,往三个东瀛杀手的要害处扫去!
来势之快,教正面迎来姜逸尘的三个东瀛杀手拔刀不及,全凭本能反应闪躲退避。
三人各自退往一边,让其中四道剑影落空。
其中一人还因太过仓惶,撞到了未在剑影笼罩下的同伴身上。
受此突如其来的一撞,那东瀛杀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稳下身形后便想着去扶撞来之人,他并不为此着恼,生死关头的反应谁又能做得毫无差池呢?
只是那东瀛杀手无由觉得撞来之人身子沉甸甸的,怎么扶也扶不住,扶着扶着那身子就往下滑溜。
咚,咚!
在那东瀛杀手反应过来撞来的同伴气息已绝时,另两人同时捂着各自咽喉跪倒在地!
七道剑影,只避开四剑,还有三道结结实实地挑破了三人咽喉,要了三人的命!
一剑封喉!
转瞬间,围攻姜逸尘的七个东瀛杀手只余四人。
见同伴命陨,四人目露凶芒,却无更多悲愤情绪,他们都知身上所背负的为何,也都知道执行任务难免会遇死劫,但他们都有心中的信仰,有他们誓言效忠之人,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便是再强大再可怖的敌人,他们便是用命堆,也会去啃下那硬骨头!
四人大喝一声,主动迎上年轻剑客的攻势。
四人这一番气势较先前七人不减反增,更为凶猛!
四柄太刀出鞘,斜向劈斩而出,刀刃破风,嗡嗡作响,竟隐有风雷之势。
心中有此警觉,姜逸尘自不会作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莽撞硬拼,剑锋急变已做好收招架势。
果然见得四人手中刚出鞘半截的太刀缠裹着雷芒,便是在姜逸尘眼中都清晰夺目。
四人脚下更是步履生风,随而残影难见,倏忽而至。
四记拔刀斩仿若四道伴有雷鸣的天隙流光,合而为一,不弱于落雷之威,向姜逸尘劈打而去!
轰!
周围之人只听得桥栏边似有一道惊雷炸响,余光匆匆一瞥,四个东瀛杀手持刀而立,却不见所敌何人。
拔刀四顾心茫然。
显然这一时半会间无有人能明白四个东瀛杀手当下全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乃至忘了收刀归鞘。
他们只知已尽所能,祭出杀招。
对方站位已被锁定,唯有硬抗一路,或伤或死,怎会不见所踪?
四人对视一眼,相互从各自眼中回忆起刚刚最后一刻的一抹粉色光芒。
粉色在他们心中代表着樱花,代表着家乡,还有他们所爱。
可今时今日,这粉色却成了令他们恐惧的梦魇。
这粉色光芒第一次出现,便要了他们三个同伴的命。
第二次出现,他们的敌人则不可思议地消失在眼前!
四人心头一凛,已然猜知那瞬息而逝的粉光是开门阵法,隐约觉得场间有股阴寒之风四处刮着,就像有无数把无形之剑在他们身边飞舞。
心知危机将临且无处可躲,四人赶忙运功让真气布满全身做防。
惊觉动静来自上方,四人下意识往旁侧闪躲,旋即猛地抬头一看。
只见一人一剑像只炸毛的巨大白色刺猬飞快砸下!
那刺猬浑身白刺封死四人退路,碰到四人全力激荡浑身真气相抗亦无中断之势!
在四人身上留下一个个小窟窿后,斩获四人性命!
一盏茶内,七个东瀛杀手尽皆毙命,可只有姜逸尘自己清楚,适才是如何妙到毫巅、险之又险地施展开门,避开四人致命一击。
战局绝非这一结果看来轻松。
此行十五人,外加牛轲廉,单论修为深浅,姜逸尘列于莫殇、楚山孤、齐黄肃、齐荒武、飞飘五人之后,可论综合实力,姜逸尘可列入前三。
凭姜逸尘之能,仅是与七个东瀛杀手缠斗尚且如此狼狈。
其他人的情况更是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