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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留尘缘叹     荡剑诛魔传txt下载     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二四章 寻根之剑

    百花大会后,随着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曝光,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姜逸尘同云小白作参照。

    云小白是银煞门门主萧银才手中的利剑。

    姜逸尘未尝不是道义盟老伯炼造出来的一柄新剑。

    但只有真正亲近熟识姜逸尘者,才知“这柄剑”带有更强的自主意识。

    他会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会有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盲目,也终会在历经洗礼与沉淀后,明确剑锋所向。

    不论霍隐娘、易忠仁还是老伯等人,所做的只是将这年轻人投入那炽热熔炉中。

    这柄剑肧能炼就成如何模样,更多的还是凭其自身造化。

    与其说老伯是执剑者,不如说老伯是个只做了一,却不做二三的铁匠师傅。

    凝露台一役,血腥煞气助姜逸尘《阴风功》大成,带动《霜雪真气》入无上境界,继而促成《无相坐忘心法》破境蹿升,引发一番天地异象,修为大涨。

    当日姜逸尘在凝露台上的那般威势,便是状态全盛的封辰和鬼魅妖姬都难直撄其锋。

    毕竟彼时之姜逸尘所逞乃天地之力,其威乃天人之威。

    虽说彼态非是常态,也实难再演,但姜逸尘的进益非虚,单论其个人实力已能够在这江湖间稳当立足。

    至于他的身份,无论是幽冥教黑无常也好,杀手夜枭也罢,抑或是他最为本真的身份,道义盟姜逸尘,已然在百花大会当日死去。

    自他走出阴阳谷后,知悉他切实身份且尚未身死的外人,不过云小白和莫殇二人。

    此二人或将此事说予旁人听,但定不会大肆宣扬。

    是以,在这个江湖间,他可说是个没有具体身份的一流高手。

    他在暗,敌在明,这样一柄神秘莫测的剑充分养精蓄锐后,一旦出鞘,势必让敌人苦不堪言。

    这便是姜逸尘介入洛飘零一行南归之事的优势。

    单其一人,即可在暗中给那些意欲偷袭伏杀洛飘零的小队伍制造麻烦与杀机。

    ……

    ……

    “咳咳……”

    沉默许久的草庐,被药老的几声轻咳打破。

    药老不知年轻人在琢磨何事如此入神,可他杯中茶已然喝光,那些徒子徒孙又得了他吩咐不来搅扰便无人添茶,不管枯坐着,还是干站着都无趣得紧,轻咳几声是想提醒姜逸尘,还有个老家伙在这。

    姜逸尘闻声一惊,没想竟将主人家干晾着大半天,告罪讨饶连连。

    “罢了罢了,余下也无甚要事,早间你可随便逛逛,下午便在房中好生待着,我会交待楚江去给你敷药。”药老摆了摆手,整了整起了些许褶皱的衣衫,抬步往草庐外走去。

    药老话语中的楚江,乃是其百十名徒孙之一,也是两日来专门负责姜逸尘在药谷中衣食住行一应物事的招待者。

    似是想起何事,药老忽而驻足,道:“牛郎那儿我已去把过脉,不是什么要紧问题,只是陈年隐疾所致。要根治的话,须得配合着安养上半年之久。先前确认不是大问题后,我离开得匆忙,未同织女讲明,你得空去说声。”

    同药老说情为牛郎治病,是离开晚风客栈前姜逸尘对织女的允诺,此事姜逸尘自然在同老伯的信件往来中有所提及,药老显然已知悉此事,而今这番作为,无非是希望让织女、牛郎承姜逸尘的情。

    十四恶人的一份人情,或可解一时性命之危,不可谓不重。

    姜逸尘不禁动容,未吐出半个“谢”字,双颌间蓄势将发的轻嘶声,已让药老再次止住离去身形。

    老人家半侧过身,回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嘿嘿一笑,说道:“自家人不必言谢。”

    看着老人家越发清晰的笑颜,听着那尤为亲切的“自家人”三字,姜逸尘微微有些恍惚。

    从走出西山岛至今,他不知多少次在老伯、南宫叔等几位长辈嘴中听到这三字,心感温暖慰藉之余,总不免会去想他们为何待自己如此和蔼、宽厚?

    就如同那个抱着自己在风雨中不断前行的姜老爷爷,还有一手将自己抚养大的隐娘?

    是道义盟历来都对自家兄弟视如己出么?

    还是和自己生身父母有关?

    如果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老伯,姜逸尘定然会选择问个清楚。

    可惜,站在他身前的是药老。

    他同药老到底是初见,而且,他也不清楚药老与道义盟之间的牵连有多么紧密。

    事关自己最为关心之事,事关隐秘之事,他实不知当不当问。

    瞅着满脸挂着纠结二字的姜逸尘,药老是如何也迈不开脚步了,思及其心中所想,直言道:“有话就问。”

    所谓关心则乱,姜逸尘竟未听出药老话中意味,仍显得有些迷惘,讷讷试探着问道:“尘儿不知您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仅是因为道义盟和老伯的关系?”

    药老笑眯眯道:“怎么?难道不够?你是老伯的人,我是老伯的朋友,老朋友帮着照顾下小朋友,有何不可?”

    姜逸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神色霎时间有些黯然。

    “唉,傻孩子。”药老叹了口气,拉着略显落寞的姜逸尘坐回椅中,“老伯此次来信中特地提了嘴,你若真想知道,那便由老夫来告诉你。”

    这回姜逸尘听明白了药老所言,也彻底怔住了。

    虽说自小同他一齐长大的那些西山岛的孩子们多为孤儿,但他们心里都无比清楚,是父母让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只是当周围大部分人都没有父母时,他们也习惯了不去苛求,不去追根溯源。

    因为西山岛上的人们,西山岛上的一切都很好,他们可以没有生身父母。

    姜逸尘平素寡言,所思所想反倒要多些。

    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同其他孤儿一般,不作他想,习以为常。

    直到隐娘将他的习惯打破,并一意将他“推出”西山岛,“推入”江湖。

    自那之后,姜逸尘发现自己会止不住对自己的生身父母进行幻想。

    幻想自己的父母是何模样?曾经是何身份?做过怎样的事?还是否在世?倘若在世的话,又身在何方?这些年过得是好是坏?过得不好的话,应该很庆幸没把自己带在身边吧?过得好的话,又为何不来找自己?

    渐渐地,他又发现自己对生身父母并没有如此依恋,因为身边之人更重要。

    可当他有此觉悟时,隐娘和西山岛上的那些朋友亲人们已先一步离去了。

    他先是于懊恼悔恨中颓丧。

    接着在复仇那呛鼻的血腥味中沉沦,而后逐渐苏醒。

    他已清晰认识到自己活在当世江湖的价值,已不急于去探清所谓的身世之谜。

    可当这扇门不知不觉间来到面前,只需敲开门,便能得到明确回应时,他再不能处之泰然。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神思清明些,确有所悟,向药老问道:“您,认识我父母?”

第五二五章 父名昭言

    心绪渐定,神思越发清明。

    姜逸尘回溯着过往。

    每每谈及他的生身父母,不论是隐娘,还是老伯、易大叔等人总是三缄其口,不曾向他明言父母二人的确切身份,可话里话外之意无不说明他父母是很出类拔萃、极了不起的人物。

    比照今日,想必自己爹娘当年在中州江湖的份量毫不亚于封辰、鬼魅妖姬之流。

    一旦被俘且能为东瀛所用,便可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中州江湖的根基,抑或是向中州江湖发起足够致命的打击。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被东瀛人利用的价值。

    唯有如此,老伯等人才会千方百计隐瞒他的身世,让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义盟成员进行江湖历练。

    在他具备足够强的自保能力前,始终会是敌人用来击溃他父母的有力选择之一。

    以自己爹娘那般份量,在这江湖中定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同老伯等人称兄道弟,与药老之辈谈笑风生也非不可想象。

    而老伯在信中请药老代为告知,则进一步证实姜逸尘的推论。

    药老当是熟识自己爹娘之人。

    果不其然,药老捋着长须呵呵笑道:“识得,识得,哪能不识得。”

    听得药老所言,姜逸尘乖巧地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药老见此情景怔然半晌,有些出神又有些感怀,双睫轻颤,似是过往之人浮现在前。

    “说来,你与你父亲的脾性可当真没有半点儿相像。”

    “那家伙长相虽是颇为老实,但嘴皮子可犀利得很,能言善辩,好与人交,便是和我这老头子初一见面,都能从养生谈到治国、从治国侃到美食,聊上大半天仍觉好生快活!”

    “你这娃子也就剩一副长相得他八分真传了,可惜这脸一瘦,就越长越不像了,太清苦了些,可能多少也受那《阴风功》影响,你没发现自己若是阴沉下来脸,有多凶戾呐。”

    “算了,这茬不提。”

    “从哪说起呢,唔……树的影,人的名,就从你父亲的名字讲起。”

    “你父亲姓林,名昭言。”

    林昭言?

    初闻生父之名,姜逸尘眉头不由蹙起,心中泛起一阵迷惘。

    身为一名合格的杀手,在情报收集这项基础工作上,姜逸尘自认不仅做得足够广泛而且细密。

    尽管至今才知生父之名,乃至生父之姓,以致事先未曾仔细留意过,但他无比肯定过往这些年间所触碰到的任何情报、任意信息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个名字。

    依照自己先前那番推论,生身父母在中州江湖间绝不该是泛泛之辈无人挂齿,显然有股力量刻意地将他父母的存在从过往历史中抹去。

    是道义盟所为?

    姜逸尘并不认为江湖间任意一股势力会有如此能耐。

    除非……

    此事与朝廷利益相合,得到朝廷的全力配合!

    姜逸尘沉忖间,忽觉药老的声音跟着停了下来。

    旋即苦笑了然,药老既是要讲故事,自己认真听着便是,想必自己的疑问很快便能在故事中得到解答,听罢故事还有疑问,再问不迟。

    药老很满意小伙子的反应,继续回忆、述说着那过往的故事。

    “你父亲是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孩子,名字是他读了些书后,给自己取的。”

    “立志在有生之年将林家及‘林昭言’这个名字扬名天下。”

    “事实上,你父亲早早便做到了,若是换个世道,也绝不会是如此光景。”

    “‘林昭言’这名字在那些年间,从朝堂到江湖一直金光奕奕。”

    “不过,在你这般年纪时,你父亲的声名还未在江湖间传播开来,他早年所为更多是道义盟在与之亲近期间调查得知的,而更早些时候的经历,则是同我们这些老家伙闲谈胡侃时自己吹出来的。”

    “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世代耕作于闽地一山坳小村中,若不是他动了走出山外来看看的念头,老林家必然躲不开多年之后瀛寇的烧杀抢掠。”

    “这老林家,也便是你的老家,噢不,准确说来应该是你父亲及祖父的老家,所处之地比之药谷要闭塞许多,说是在深山老林中也不为过。”

    “好在,村中还是有些人不甘世世代代困居一隅,尝试着走向村外,历经十数年摸索,终发现当地盛产的‘白芽奇兰’茶在山外头最为畅销,随而有数户人家经营起茶商生意。”

    “为了家中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父亲在七岁时便跟随着其中一户茶商往来奔走于山里山外,五年的摸爬滚打,非但没让你父亲瘦得皮包骨头,身子骨反倒越发康健,手脚也较寻常人利落,无师而自通,为日后武学大成打好了足够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他还忙里偷闲读书识字,也就是在这时特地为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彼时,受条件所限,你父亲能接触到的书不多,但他已从书中看到了成材之道。”

    “于是,在他十三岁那年,拜入雾霞镇镇长门下,作为宁府小公子的伴读。”

    “其时,宁小公子不过八岁之龄,懒怠于读书,宁镇长请伴读郎的初心自然是希望以近龄之童来为小儿子做行为引导,却也明悉你父亲的用意。”

    “能为一镇之长,靠得不只是权势,还有其学识和气度,宁镇长不仅未将你父亲逐出门墙,更是成人之美,让你父亲在做好伴读工作之余饱览府中藏书,亦不吝赐教为之解惑。”

    “当然,你父亲也很是争气,先是在十六岁时乡试一举夺魁,于十八岁时入幽京,在会试中再拿会元,在殿试中回答了老皇帝出的策论题,颇得老皇帝嘉许,钦点为状元。”

    药老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姜逸尘听到此节则哑然失声。

    尽管已料知父亲必定际遇非凡,却万万想不到竟还有“三元及第”这种风采。

    看到姜逸尘的反应,药老才将那沉寂二十余年之久的感慨之情再次抒发出来:“连中三元呐,自科举建制以来,千百年间得此殊荣的不过五十余人,像你父亲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成就的更是寥寥无几,又因近百年来中州尚武之风过重,你父亲之壮举可谓百年一现!”

    “只是这文状元之名虽惊艳,在这时代间却不易流传,知其名者更多于官场。”

    “老皇帝倒是挺欣赏你父亲,但终究担心他年纪太轻,难堪大任,初时只教他入翰林院修撰。”

    “然则是金子总会发光,你父亲入翰林院不到两年,除了不误本职工作外,还顺带在武举中争得了个榜眼。”

    “既是文状元,又是武榜眼,老皇帝有心将你父亲栽培为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间朝堂上的治世良臣,便将他调任地方从一方父母官磨炼起。”

    “从浙地富杭郡知县到冀州知州,短短六年间,你父亲先后于中州十个州地间为官任职,先是步步高升,而后有贬有升,未待老皇帝下决心将他召回朝堂,你父亲已先一步辞官归野。”

    听到这,姜逸尘终禁不住好奇,问道:“父亲可是犯了何事,缘何被贬?”

    药老斜觑了定力差劲的年轻人一眼,不再吊他胃口,道:“你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也因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更明白百姓需要什么,为官者该做什么,他没有犯事,也不会犯事。”

    姜逸尘闻言若有所思。

    药老道:“若非要说犯事,那便是他触碰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姜逸尘一点即通却又生疑问:“官场既不容我父亲,为何初时还让他加官进爵?”

    药老道:“很简单,初时的场面小,利益不够大。”

    药老补充道:“你父亲到底是个状元,且自小便在外打磨,又哪能没有颗七巧玲珑心?身为小知县时,需要他平衡的利益点少,凭他之能自能让各方以较小的损失为代价,换取更多功绩和利益,到头来各方名利双收,对你父亲自是赞誉有加且感激不尽。”

    “加官进爵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随着舞台变大,你父亲除了背后那个老皇帝外,再无任何硬朗的后盾,便是再长袖善舞,也难让百姓挂上笑颜,而又令各利益集团满意。”

    “照理说,背后有老皇帝这靠山已足够强大,可为官者谁人不会说自己是为皇帝办事?无数参本递至朝堂,老皇帝又不肯为你父亲撑腰,那么你父亲便是个一穷二白而毫无底蕴的孤臣,凭何去同其他人争?”

    “再者,自富杭郡上任后,你父亲便将老林家从闽地山坳小村中接出,一家老小数年间随着你父亲迁居七八次,纵然老林一家铁骨,可官场之黑暗亦教人惶惶不可终日。”

    “你父亲深感不孝而自责,辞官后为老林家谋得一安定处,便与家中再不往来,单单携着夫人归隐江湖。”

    “当然,你父亲辞官离去的根由中,官场的利益纠葛只为其一,仅凭此点还不足以让老皇帝放弃对你父亲的争取。”

    “最关键点还在于江湖!”

    “你父亲太会交朋友了,而且交了好多老伯还有我这老头子这样的江湖朋友。”

    “朝廷嘛,素来对江湖便不待见,更何况这数十年来江湖一直太过强势,老皇帝做梦都想改变这番局面,总会去筹谋如何暗中打压江湖势力。”

    “倘若你父亲只是同江湖之人虚与委蛇,那么必会受老皇帝重用。”

    “可偏偏你父亲同江湖人推心置腹,如若你父亲不退位归去,恐怕日后也会成为朝廷的清算目标。”

    “你父亲的过往故事大半便是如此,另一半则要合着另一半来讲。”

第五二六章 消除存在

    听完药老所谓的半个故事,对于生父的过往经历,姜逸尘确已了解大半。

    对于那从未谋面的父亲,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个模糊影像。

    许是血脉相连之故,除却对父亲的顶礼膜拜外,姜逸尘心下竟是担忧之情居多。

    尽管这份担忧已迟到了二十余年。

    他担忧父亲当时的处境。

    因为他由父亲的经历联想到了石府。

    父亲虽远不及中州五虎将之一的石将军,但他们之间却有着极为明显的共通点。

    同样为在朝为官,同样与江湖往来甚密。

    正如药老所言,父亲所为到底是犯了朝廷的忌讳,若还在其位,恐怕不日之后必有杀劫。

    好在,父亲非是武将,只是文官,不曾掌握太多兵权,对于朝廷而言威胁性要小些。

    而且父亲相当决绝地与家族割裂,最终去向也不是投入江湖怀抱,而是归隐一隅,不至于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事实上,若非之后外夷全面入侵,指不定朝廷会否像对付石府般,对父母来个秋后算账。

    一念及此,姜逸尘嘴角止不住地翘起一丝讥讽。

    朝廷忌惮江湖的力量,可解决之道,仍是通过江湖的力量来对付江湖的力量。

    咻~啪!

    当姜逸尘察觉到那微弱的挥掌甩袖声后,便老实巴交地挨打认错。

    药老故作不满道:“故事,还听不听啦?”

    姜逸尘点头如捣蒜。

    “这故事的另一半,自然少不得另一人。”

    “林夫人,也便是你母亲,同时也是宁镇长的长女,宁素芳。”

    听知母亲姓名,姜逸尘暗暗记下,他也很明确母亲之名在这过往数年中闻所未闻。

    “你父母二人算是少时相识,你父亲于宁府当伴读那些年,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总免不得玩闹,数年同一屋檐下的生活,相互间便产生了些好感。”

    “当然,这种好感,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你母亲亲承她是在你父亲乡试夺魁后才暗许芳心。”

    “但她明白你父亲志存高远,遂未向你父亲吐露心扉。”

    “在你父亲进京赶考后不久,宁府发生了些变故。”

    “镇长之妻,也便是你外婆,意外辞世。”

    “你外婆素来康健,却走得很突然,死于病心痛,旦发夕死,于宁镇长的打击很大。”

    “短短两年里,宁镇长不思茶饭,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终有一日,得了内风症,肢体麻木,口舌歪斜,神识不清,只能于塌上静养度日。”

    “镇长之职也因此让出予旁系亲戚。”

    “宁府在雾霞镇口碑极佳,又有同族一些亲戚护持,即便没了这一镇之长的身份,不至于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惨象。”

    “只是家中顶梁柱到底是躺下了,唯一的小公子年纪尚小,三姐妹皆未婚配,亦难挑大梁,纵然遣退了为数不多的下人,宁府的日子终究过得一天难过一天。”

    “幸而你父亲平步青云后并未忘却老镇长昔年恩德,在调任富杭郡时,打听到宁府当时窘境,更是连夜赶至雾霞镇上,征得宁府上下同意,将老镇长一家带回富杭郡一并照拂。”

    “也便在此期间,你母亲认定了你父亲这人,下决定非他不嫁。”

    “怎奈当时你那父亲在男女之情上是个榆木脑袋,只记着当个好官,却冷落了佳人。”

    “其后数年老林家多次迁居,二人更是聚少离多。”

    “也难得这俩人蹉跎到那般大的年纪仍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再相逢时是江湖。”

    “说到这江湖,有必要提一提你父母二人何时接触的江湖,又缘何入的江湖,最终,又为何选择不问江湖。”

    “你父亲真正同江湖势力开始接触,便是在那次武举中,尽管江湖人不一定喜欢朝廷那条条框框的约束,但总有江湖人为了更稳定些的家中生计奔着皇粮而去。”

    “所谓不打不相识,一场武试下来,你父亲便结交了数名江湖好手,败在你父亲手上的更有不少江湖名家,你父亲的声名这才渐渐在江湖间传扬开。”

    “在调任地方前,你父亲还曾以武榜眼身份当了十数日的禁军教头,据说前头两日没人服他管教,他偏偏将那些禁军打得服服帖帖。”

    “随着四处为官,你父亲便广交一干江湖好友而一发不可收拾。”

    “许多人问过老伯,为什么要交那么多朋友,虽说老伯当时比你父亲名气更大些,但二人看法倒是出奇一致,朋友多了,路便多了。”

    “尤其是你父亲,身为朝臣,他深谙伴君如伴虎之理,他入江湖,除却提前准备后路外,也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让江湖和朝廷间在一定程度上能相互制衡,以此来回报老皇帝的赏识。”

    “但,在位者不得不谋求更多,朝野相互制衡在皇权眼中看来更是极为可笑的,你父亲在各地为官时,不时试探着老皇帝的心思,而一次次贬谪无不说明了老皇帝的态度。”

    “你父亲终明白是自己太过痴心妄想,遂断了此念,心灰意冷而去。”

    “至于你母亲,则是在历经你外婆病故、你外公病倒、宁府日渐萧条的连番打击后,痛定思痛决定迈出深闺扛起整个宁府。”

    “你母亲看得很通透,在这方世界中,权、钱、拳,三者至少需有其一才能过活。”

    “权,你父亲有,但一来你母亲未嫁与你父亲,二来你母亲觉得不该把整个宁家都挂在你父亲身上。”

    “故而,在迁居富杭郡后,你母亲在你父亲帮衬下一面带着弟弟妹妹经营起丝绸生意,一面拜师习武。”

    “说来你们一家三口,这习武天赋都不错。”药老说到这儿,见姜逸尘面露羞愧,安慰道:“你小子毕竟有个病根在那,虽然一路磕磕绊绊,但而今这年纪有这能耐,你父母知道了,也绝不会认为你给他们丢了脸面。”

    姜逸尘唯唯称是。

    药老继续道:“说到你们这一家三口习武天赋不错,嗯,你母亲只用了不到两年功夫,便在浙地声名鹊起。”

    “而这时候,你父亲却已带着老林家开始了六年奔波为官之途。”

    “有几回在邻近州郡为官时,你父亲便将一家老小带到富杭郡,由你母亲照拂。”

    “几来几去间,你父母二人早已认可了彼此,只差最后一步。”

    “也正好,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插手的机会,帮着你父母将两人间的红线给系上!”

    “不过,数年间,你父亲带着老林家东奔西走已觉十分对不住家里人,而今裤腰带上再拴上宁府一家子,则让你父亲挥别朝廷的日子提前到来。”

    “喜庆日子还未足月,你父亲便着手安排老林家和宁府的未来去向,而后同你母亲毅然决然地与两个家族割裂,再不往来。”

    “二人也未选择投身江湖,而是去了个天涯海角,打算过无人问津的普通人日子。”

    “那里便是你这臭小子出生的地方。”

    “东南海湾的一个小渔村。”

    “那个村的最后一任村长姓姜,也便是在你幼时抱着你四处避难,最终去到菊园的老爷爷。”

    “此后之事你应也明了了。”

    故事听到这,姜逸尘似还沉寂在父母当年那段岁月中,久久不能自拔。

    药老见此并无任何恼意,反倒对被隐瞒了如此之久身世的姜逸尘心生怜惜之情,接着道:“你父亲一杆长枪使唤得出神入化,单以枪相较已无敌手,被奉为中州第一神枪,你母亲善始日月双剑,在江湖中亦颇有侠名。”

    “他们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人,你这些年来可能都未曾在江湖间听闻过他们俩的名字,确因朝廷在配合着道义盟做隐瞒工作。”

    “之所以如此,便同你出生那年发生的瀛寇入侵之事有关。”

    “那年你父母为了帮那小渔村的村民脱困,二人虽势单力孤,却牵制了一大匹瀛寇七天七夜之久,原以为二人应无活命机会,可在道义盟前些年的深入调查中发现,你父母可能还性命犹存,且诸多证据隐隐指向二人大概率是被瀛寇掳走。”

    “你父亲在中州为官近十载,对中州各地布防可谓了然于心,你母亲对东南沿海一带亦是颇为熟稔,东瀛西侵之心未死,你父母二人自当面临威逼利诱。”

    “虽说二人已同两家至亲断绝联系,除你之外在中州应无有致命弱点留存,可为防范于未然,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父母有出卖中州的可能和嫌疑前,尽可能消除他们在中州的存在感,对他们以及他们的至亲之人都是种保护。”

周年纪念章 三周年惹

    开书至今三周年!

    一本不到150万字的书,写了整整三年?!

    换在二十世纪以前,或许再正常不过。

    但放在今时今日,可见这作者多么咸鱼!

    更得这么慢,还能留住多少读者?

    想来应该是留不住的。

    虽然我知道还有些朋友们在看,但都算是友情支持,和纯读者还是有些不一样吧。

    事实上也确实还有极少数纯读者愿意看尘缘写的书,只是尘缘不争气,他/她们不得不攒上好一阵子(好几个月)才能多看上几章。

    所以在这时候,理论上,尘缘还是单机写作的。

    于是,这纪念就只能【假装有读者】自己来纪念了。

    偷偷嘤嘤嘤~tot~

    其实,本来也没想写什么纪念章的。

    可是,昨两天才憋出一章。

    知道今天不能马上熬出一章来,就写了这章,聊些感慨,吐些槽。

    插一嘴,说来也是很神奇,昨天5月26日,刚好更到526章。

    今天5月27日,如果能正常更出来的话,就是527章。

    可惜没有如果……

    回归感慨与吐槽。

    感觉好像已经说过好几次,现在这本书的故事发展已经超脱出了尘缘笔力掌控范围。

    当然,这意思不是崩了。

    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算是写崩了。

    究其根由还是尘缘的见识不够、文字功底有限、逻辑思维不够缜密等等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能力不足而且还懒,造成的。

    大体是从百花大会那部分情节开始,本该是很波澜壮阔的场面,写出来感觉变得很小家子气,以致于还是铺展得不够开,后面情节布置也细碎了些,很难往开书前便想好的结局路子上摆正。

    所以,现在几乎每写新一章都是在慢慢推进剧情,然后慢慢纠正有些走偏的主线,还有就是查缺补漏。

    换言之,即填坑,除了那些必须到一定情节才能揭开的伏笔,其他一些坑已着手在填了。

    这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累人活,因为读者不仅看不到,而且在读的时候要么几秒扫过,要么根本没去在意,这只是尘缘自认作为作者的一点点倔强。

    毕竟自己不像那些个大神,一整本书下来好多处前后不一,错漏摆出,大家也是吐槽吐槽后,便一笑置之。(没错,我就是嫉妒那些大神读者多,还一堆粉丝,我是柠檬精本精!哭卿卿~~~(这三字好像是用在这边))

    填着填着就发现,有那么两个坑吧,压根就填不上了。

    嗯,这种对我而言应该是毒点了。

    今天这纪念章也是来分享这两个坑的挖坑经过的。

    这两个坑都是比较久远的坑,在开头部分。

    其一。

    江宁郡大桃树下那个桃仙翁,还有那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诗词竟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一首!

    尘缘真是才查才知道的。

    诗词原意为何,尘缘不是很清楚,但在很多小说里,都是用来劝男主不要太过花心的。

    第一次看见这句诗,是在十几年前看树下野狐《搜神记》或者是第二部《蛮荒记》中看到的,依稀记得这句话是主角拓拔野的母亲龙母讲的。

    不知道为何,反正在写到大桃树那段时,脑袋里就鬼使神差跳出这句话,那个场景,于是就有了桃仙翁的粉嫩登场,以及对姜逸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鹅,然鹅,故事发展到现在想必大家伙也能看出来。

    小姜是个害羞的小姜,从他的性格而言,他就不会是个多情种。

    尽管他都善待那些对他好的人,而且身边大姐姐小姐姐也实在不少,但是江湖大势不允许啊,整天奔波来奔波去的,做的还是杀手工作,还得收集情报,精气神都累得不行,谈情说爱是没有力气滴。

    所以,很早之前就想过怎么填坑。

    当时弄了若兰怀孕这手……

    唉,其实只是不想让若兰瞎等下去,却把她编成了“楚楚”。

    坑填歪了,无可奈何,只能说声能力不够,然后,没有然后了……

    后边,尽量给若兰个好交代吧。

    其二。

    是开篇处的玉佩,刻着“尘缘”二字的玉佩,以及那句歌词“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

    这个说来话就有些长了。

    个人很喜欢仙剑奇侠传四,喜欢心然改编的《尘缘叹》这首歌。

    所以打以前开始,玩古风网游,类似剑三、天刀这些,取角色名都用的“尘缘叹”。

    本来笔名也想取“尘缘叹”,奈何被抢注了,所以改了歌里一句歌词,用五个字做笔名。

    然后,这本书主角名本来也是“尘缘叹”的,不过被好多人吐槽,尘缘最终妥协了,这才有了小姜的诞生。

    关于玉佩,其实还好,父母留给襁褓婴儿点东西,将来好相认嘛,只是后来那歌词……

    本来作者往自己的书里添加个人喜欢的元素再正常不过,但这个歌词添加得实在太生硬了些。

    单单把歌词拎出来看。

    ——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

    请品……

    不用细品,大家应也能看出,这歌词是仙侠风。

    虽说这书里也有些许仙侠玄幻元素,但寿元方面还是比较正常的武侠啊,可以说和“轮回”什么鬼的完全不搭边,这个歌词插得就完全歪了!

    之前一想到这个坑,就不敢往下细想。

    这两天写到小姜父母过往的章节,就不能再视若无睹了。

    只是琢磨了好久,仍想不到怎么填。

    一个比较靠谱的办法就是改歌词,或者换歌词。

    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歌词替换,至于改……显然没那水平去改。

    圆不回来了,只能将错就错tot

    这两个坑,也算是毒点了吧,本来想放到完本感言里说。

    可想到完本,好像还很遥远的亚子……

    不吐不快吧~~~

    咳咳。

    就这么瞎比比瞎比比,居然不到一小时也写了两千字惹!

    所以说,尘缘并不是手速不行,而是脑速跟不上!

    三周年纪念章,就这样bia~~~!

    祝各位生活愉快哈!

    2020字!

第五二七章 我想学剑

    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十数年的孩子,自小未尝过海里边出产的食物,却时不时从大人嘴里听闻海里那些鱼呀、虾呀、蟹呀很好吃,有朝一日终得以尝上条海鱼,确认滋味果真非同凡响后,越发对虾与蟹心生向往,乃至贪婪。

    被隐瞒二十年之久,一朝得知生身父母的过往之事,饶是姜逸尘的心性再如何历经风雨打磨,也不过是个无比渴盼一尝海鲜滋味的孩子,非但放不下,还表现得十分贪婪,愣是缠着药老继续为其讲述那些被抹去的故事。

    许是出于对故人的怀念,抑或是出于对故人之子的关爱与欣赏,总之这位一生都浸淫于医道药道中的老人家顺遂了那孙儿辈年轻人的心愿,尽可能将自己所见所知倾吐而出。

    直至午膳时分,除了实在熬不住口干舌燥,招呼了回徒孙来添茶倒水外,药老便再未踏出过草庐半步。

    即便如此,仍不足药老去道尽其所知关乎姜逸尘父母的事迹。

    好在小孩儿的胃口得到了极大满足,亦知来日方长,未执着于将“海底鲜”在一朝内淘尽吃光,药老得以长舒口气。

    陪同药老用过午膳后,缓过劲来的姜逸尘不敢过度叨扰老人家,乖乖回了客居木屋。

    午后,楚江掐准了姜逸尘午休醒来的时间点来为他双眼上药,蒙上了药谷特制的黑布,仔仔细细地交待了番敷药期间应注意事项后才离去。

    其时太阳已落至半山腰,天色对于蒙着双眼的姜逸尘没有太大区别,可对其他人有,他不得不抓紧些时间去做些事儿。

    仅仅客居两日,姜逸尘自然还无法摸透如老树盘根般路线错综复杂的药谷路线,好在药谷弟子不少,也悉知姜逸尘的身份,靠着一路指引,姜逸尘还是比较顺利地来到了织女、牛郎所在之所。

    姜逸尘与织女、牛郎二人算不上熟识,甚至在那个约定前,相互间还是敌对关系,故而此来他只是将药老所言同织女道明,未有任何多余之话。

    然则,对于常年来习惯于以对等利益交换的十四恶人而言,这回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远不及所获得的收益。

    凝露台一役,他们虽及时赶上了大部队,并帮着数人脱得一时之险,可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却是受困于东瀛杀手头目的霞阵中,发挥的作用寥寥,真正改变战局走势的更是眼前这年轻人,而这年轻人仍谨守承诺,让药老应下牛郎的病,他们可说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姜逸尘所为,已不仅是坦诚守信,且足够宽宏,足够友善。

    织女口中说不出什么感恩戴德之语,只是牛郎的病若能得根治,他们二人将欠药谷一份恩情,而这份恩情的另一半则记有姜逸尘之名。

    临出门前,姜逸尘听到了一声生硬的道谢,还能察觉到织女正撇脚地冲他欠身行礼。

    便是几乎从未开过口的牛郎也在织女授意下,极为艰难地哼出了个“谢”字。

    姜逸尘没有回头,脚步却有所顿挫。

    心中微微苦笑:想来不论何人都希望能在这冷漠的世间被温柔以待吧。

    可他之所以没有多言,便是看明白了药老长留二人治病的额外用意。

    除了治病所需外,也是对这两柄尖刀的绝对控制,必要之时,亦能为道义盟所用。

    姜逸尘继续沉默前行着,只在心中暗道了声珍重。

    离开织女、牛郎居所不久后,姜逸尘再次踏上药谷的问道之途。

    两日前到得药谷后,他们十余人便被分别安排到处暂居。

    姜逸尘自己独一处。

    织女、牛郎一处。

    云天观、听雨阁众人则同楚山孤和牛家父女在另一处。

    了结了牛郎治病之事,姜逸尘自然是要去探望下那些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们,看看他们有何难处,自己有否能帮上忙的。

    行道间,忽闻数丈外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虚浮而无序,他蹙了蹙眉,轻叹口气,立在原处,静候来人。

    那人埋头行步,显然心绪烦杂而六神无主,直至快撞上前头之人,才恍然梦醒。

    “小,小姜……”

    那人扬起了头,须发乱糟糟地贴附在其本是圆润而今却依稀可见颧骨痕迹的大脸上,眼窝发黑,面色微白,多日少言寡语,也让他这谈吐声显得极为沙哑。

    姜逸尘当然看不到这些,却很清楚近日来这人的状态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又瘦了。”姜逸尘摇头叹道,自阮谷死后,紫风便陷入了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而那本是人高马大的壮硕身躯,却日渐消瘦下来。

    短短几日间,浑似变了个人。

    在听到对方脚步声时,姜逸尘便分辨出其是从哪来的。

    到得药谷当日,众人便在药谷弟子帮助下马不停蹄地为死去的五人办了丧。

    云天观等人还未将自身全然视作江湖中人,依循观中之礼,让死于山门外的弟子魂归天外,只将骨灰带回观中再行落葬,遂在药谷制高处——观星峰,为云章和云龙葵置办了火葬。

    飞飘为沐殇和小烟儿择了一风景独好之处入土为安,相互作伴。

    作为最了解二师兄的三师弟,紫风为阮谷挑的则是药谷一相对静僻处,因为他的二师兄最喜欢安静之地,自言自语,自得其乐。

    三处葬礼姜逸尘无一落下,未成想今日在药谷绕了一大圈后,竟来到了阮谷入葬的不远处,在此处碰见紫风倒不太意外。

    自入江湖以来,特别是第二次从西山岛出来后,姜逸尘便与听雨阁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与紫风虽不相熟,可同听雨阁间的情分却不浅,绝无法任由洛飘零的师弟如此自甘堕落而置之不顾。

    他同紫风、阮谷年龄相仿,也明白紫风与阮谷间近乎手足之情的师兄弟情义,此时说话间便未执礼见外,而是直入主题尽量以朋友的方式交流关切。

    神思稍显委顿的紫风未去考虑太多,却能清晰感受到眼前人的关心之意,感激道:“多谢关心。”

    说罢,紫风便抬脚从姜逸尘身边走过。

    正如姜逸尘与之不熟识般,紫风也自认与姜逸尘间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遑论其现在无意也无心同他人言语。

    姜逸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紫风,在其擦身而过后,微微一笑打趣道:“你再这么瘦下去,你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认不得你了。”

    紫风闻言身子一颤,脚步是如何也无力抬起。

    ——你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认不得你了!

    龙耀座下,紫风是三师弟,他的师兄师姐们却有三个。

    除了葬在不远处的二师兄阮谷外,还有远在幽京的大师兄洛飘零和大师姐梦朝歌。

    此次任务,他与二师兄信誓旦旦要为大师兄大师姐分担压力,死亦无惧。

    他们师兄弟二人在凝露台上便是这般做的,二师兄致死都没退却半步。

    而他呢?

    在二师兄去了后,便不管不顾,一念想着和二师兄的过往。

    思念成疾,瘦成这般模样。

    要是再这般瘦下去,且不说二师兄在天上看着会否难过。

    大师兄和大师姐一定会很失望三师弟如此难堪大用的。

    再如此瘦下去,师兄师姐们都会认不得他,不认他的!

    一语敲醒梦中人。

    半晌之后,紫风彻底明白了姜逸尘言外之意。

    先是一阵无力感用上心头,随而便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怒不可遏,回身看向姜逸尘。

    纳头便拜,道:“我想学剑!”

第五二八章 娘们儿楚

    学剑?

    同我学剑?

    姜逸尘闻言一愣。

    觉察到紫风做出的拜师动作后,才明白过来其言语之意。

    然而,在他脑海中却只有第一念头——荒谬。

    从隐娘到西山岛一众叔伯姨婶,从剑仙师父到无月叔到玄箫、枫大哥,从易大叔到沈大姐到慕容大哥、若兰姐,从老伯到听澜公子到夜殇、哭娘子……

    打记事起,便一直是别人教,他来学。

    从读书识字到为人处事,从拳脚掌法到各路兵器,从招式套路到实战运用,从心智磨练到算尽机关。

    从文到武,再从武到文。

    他这一生中有过太多师父,一直都在学着怎么做,学着怎么做好。

    除却曾略微影响过汐微语的性情外,再未教过他人当如何如何。

    而今乍一听闻别人要向他学剑,一时间实难转换过来自己的角色定位。

    更何况,紫风的师父还是龙耀。

    龙耀是何许人也?

    昔年石府第一战力,便是力竭之躯都能破去幽鬼最强绝学。

    对于为数不多的徒弟,龙耀更不会藏私。

    而能调教出中州四大公子之一的情剑洛飘零,于剑道上自有独到之处。

    五名弟子中只有阮谷、紫风所用非剑,或是他们有着各自喜好,或是其他器刃更能发挥他们所长,可不用剑不等于不懂剑法剑技。

    至少在这方面,姜逸尘自认为还不够资格去教导对方。

    一念至此,已过了十数息功夫,姜逸尘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托起躬身叩首的紫风。

    “学之一字实在言重了。”紫风本便虚长一二,又是这般郑重其事,姜逸尘不得不抱拳回礼,斟酌着用词道,“这些时日逸尘都会在药谷中,紫风兄若不嫌弃,自可相互讨教讨教。”

    紫风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意外姜逸尘没能懂其用意,正想解释几句。

    却听姜逸尘接着道:“至于剑法剑技上,剑圣大人传诸于世的《辟水剑》想必令师已有转授。我那剑仙师父常言剑法剑技多学无碍,但要融汇贯通,不泥古拘方,依其所言想来是不惮于外传的,紫风兄若想学,我便教。”

    紫风心道:还是被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确是同剑仙之徒求教,自然避不开剑仙的剑法,也难怪会被对方曲解,与其刻意回避,不如坦然受了这份好意,日后若有机会再还这份人情便是。

    遂还礼道:“如此,便多谢了。”

    ……

    ……

    沙沙沙。

    万千竹叶在夏风的拂动下,为行道间的来者指明了去路。

    在答应了紫风的学剑之请后,姜逸尘随之一道去了众人休养之处。

    可惜他没长着一张善于宽慰人的嘴,未能同飞飘、汐微语等人说上几句话,气氛便早早尴尬,轻拍了下小花挂着送别目光的脸颊,即默默退下。

    默别众人后,姜逸尘未急于回屋歇息。

    因为还有一人未见着。

    他往竹林方向寻来,便是为找同紫风一般、独自出来透气的楚山孤。

    初时姜逸尘只是在药谷中漫无目的地找着,顺道向药谷弟子打听楚山孤去向。

    在一声声不知中,姜逸尘回想起二人初见乃是在一片竹林中,同药谷弟子确认谷中竹林所在后,他便寻了过来。

    风是夏风。

    偏偏轻柔而不剧烈,与谷中春景一般和谐融洽。

    吹来了竹子与竹叶中那抹微不可察的淡香。

    还吹来了片片竹叶。

    飘散于空中或完整或残缺的竹叶,在脱离开竹子后仍旧带着股劲。

    只是这股劲非是韧劲。

    而是刀劲!

    片片竹叶翩翩而来。

    临到姜逸尘近处,却化作一柄柄刀锋斜斜斩落!

    竹叶刀落!

    落在姜逸尘衣物上,被轻轻弹开。

    落在姜逸尘面庞上,道痕不留。

    落在姜逸尘发丝上,终是将之稍稍压低了几分,才极为不甘地坠下。

    姜逸尘嘴角微微一翘,心道果然找对了方向。

    眉头微微一挑,不禁腹诽:这家伙平时挑衅人倒是挺主动的。

    姜逸尘一步未停地向前行去。

    不多时即闻水声哗哗,嘈嘈不绝。

    药谷南面有片竹林,穿过竹林有汪清潭,清潭远处挂着一帘瀑布。

    楚山孤正面向着瀑布,盘膝坐于潭边巨石块上,似在闭目冥想。

    那柄裹着白布的怪刀则静躺一旁。

    待得姜逸尘来到其边上。

    楚山孤才幽幽开口:“你来了。”

    姜逸尘听言,环抱双臂,故作深沉道:“我来了。”

    “也好,明日我便要走了,在这同你道个别。”

    “明早我来送你。”

    “多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你我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可便这般被我拖着来出生入死了。”

    楚山孤总算睁开了眼,看了眼姜逸尘,叹道:“说了多少遍了,别总像个娘们儿似的,这般多愁善感千恩万谢的,要说来,我的收获也不小。”

    姜逸尘疑问道:“道声谢就像娘们儿?”

    楚山孤坐直了身,义正言辞道:“是啊!”

    姜逸尘叹了口气,旋即也坐了下来,笑问:“楚兄啊,刚刚是谁先道的谢呢?”

    “咳咳,咳咳……”楚山孤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摩挲着臂膀,“潭边的风还真有些大哈,险些着凉了嘿。”

    “噢,是吗?”姜逸尘狐疑道,“好像没有刚才我进竹林时那阵风大。”

    楚山孤将身子后仰,拔高了嗓门,大声道:“啊?姜兄弟你说啥?大点声呀。你瞧这瀑布声也挺大的,前头都说了啥也没给听清,胡乱回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此时姜逸尘若能摘下眼罩,必然不吝向楚山孤展示下何为翻白眼。

    于是他只能连连摇头叹息,似不忍再听。

    楚山孤见状,不解其意,问道:“姜兄弟这是何意?”

    姜逸尘道:“没想到,没想到楚兄你个浓眉大眼,扯起谎来也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

    楚山孤听言又咳了几声,不悦道:“姜兄弟,我明日便要走了,你今儿这是特意来呛我呢?”

    姜逸尘点头道:“嗯,是啊。”

    楚山孤:“……”

    楚山孤这回可被呛得实在无言以对。

    不过好歹比姜逸尘多吃了十多年盐巴,在经历这些时日的相处后,更知晓姜逸尘不是靠嘴皮子跟人耀武扬威之人,很快便调整过来自己的心态。

    凭着从姜逸尘那学来的推理分析,觉着对方这反常做派定有前因所致,试探着问道:“想找人说会话?”

    被戳破心思,姜逸尘叹出了自见到楚山孤后的第三口气,缓缓道:“是。”

    楚山孤道:“见过他们了?”

    他们指的谁,虽未明言,二人却心知肚明。

    姜逸尘点了点头。

    楚山孤了然道:“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总没那么容易缓过来,一切还得靠他们自己,多给他们些时间,会好的。”

    姜逸尘自也知晓其中苦楚,只是颔首默认。

    楚山孤略带歉意道:“其实,我来这儿,也是想逃开那压抑气氛。”

    姜逸尘摇头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这沉重的话题。

    早上从药老那听知诸多关于父母过往之事,再到先前遇见紫风,探望众人,他的心情起伏确实有些大,故而同这萍水相逢的莫逆之交一见,便不由想着宣泄一番。

    所幸这楚兄到底是通情达理之人,三言两语间已让他畅快许多。

    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知当不当同对方说。

    楚山孤的声音适时响起:“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答得上来的我便答,答不上来的我便当听不见,反正别像个娘们儿似的闷心里,闷出病来。”

第五二九章 平辈之交

    不同于深谙世故的慕容靖、历尽杀伐的枫,当年涉世未深的姜逸尘与他们虽年纪相仿,但相处时总不免带有几分对于兄长的礼敬,言谈间多少带着些请教之意。

    可对楚山孤这位初入江湖的老大哥,便是谦逊如姜逸尘,也难得生出几分旧人带新人的荒谬成就感,只是这位半道相逢的老大哥面相到底要显得沧桑许多,掺杂之下,相处起来反倒更能像平辈人相互交流、分享、探讨。

    既然老大哥已如此说了,姜逸尘也不再跟对方客气,先是抛了个问题出来。

    “你想和我学剑么?”

    楚山孤微有错愕,却很快给出了回答。

    “八天之前,没这想法。”

    八天之前,他们还未行至凝露台。

    “后来看到你的威风后,确实萌生出了些许兴趣。”

    只是些许兴趣。

    这个答案,姜逸尘倒不太意外。

    于江湖人而言,改换惯用兵器好比去适应新的一对手足,难免有磨合阵痛期,需要大毅力去克服,若没有足够的好处,变得足够强大,谁会下决心自断手足?

    见姜逸尘刚起了个头就不再开口,楚山孤如何答应,忙问道:“怎么,谁想同你学剑?”

    姜逸尘道:“紫风。”

    “你就为此感到不解?”楚山孤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稍作沉吟,便道,“他想跟你学剑并不奇怪,就他之前那副体态还能有那般身法,改换用剑的话,一寸长一寸强,杀起人来确实要比匕首杀得更多、杀得更快。”

    “如果那天在凝露台上,他手里拿的是剑,阮谷,或许便不必……”

    道理很简单,紫风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避免再有悲剧发生在身边时力有不逮。

    姜逸尘却仍有不解之处,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那位已逝的师父也曾是名剑法大家,他的剑术基础定也不差,我思来想去,能让他有所进益的,只有将我那剑仙师教的剑法授予他,可他给我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误解了他的意思。”

    楚山孤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过龙耀的名头,便不在那方面费口舌,挑着重点讲。

    至于剑仙,楚山孤虽了解不多,但光听名号就能认定是个极为了不起的高人,无碍理解。

    “这样……”楚山孤拨弄着面颊上的胡茬缓缓道,“那么他想学的该是更深层次的剑。”

    “更深层次的剑?”姜逸尘听得有些迷糊。

    楚山孤解释道:“比如与剑法契合的功法。”

    “功法?”姜逸尘显然不认同这说法连连摇头。

    单说那《无相坐忘心法》,便轻易不敢教旁人知。

    《霜雪真气》非是丹田有损者,常人习之事倍功半,稍有差池亦将伤及根本。

    而那《阴风功》,已将之修炼到无上境界的姜逸尘断然不会将这种充满杀戮戾气、极容易吞噬人性的阴毒功夫教予他人。

    姜逸尘之所以几次三番在迸发自体内的凶戾之气直袭心防脑海后,还能尽量理智作为,而未将屠刀斩向友方,全赖于《千蛛万毒功》。

    这门专为修习《阴风功》者量身定制的法门,尽管侧重于肌体肉身的打磨,可在万毒淬炼溶体期间,精神意志所需忍受的万般痛楚,丝毫不亚于修炼《阴风功》时直面的精神冲击。

    出了幽冥教后,再难寻万毒冢,没有那千万种毒物噬身,便修不成《千蛛万毒功》。

    没有《千蛛万毒功》做铺垫,私传《阴风功》也只是害人。

    楚山孤拧了拧眉,继续道:“那么他想学的,想必是你的剑意了。”

    “剑意?”姜逸尘闻言一凛,旋即恍然。

    是了,正是剑意。

    剑是用来杀人的。

    但剑本身只是死物。

    当敌人不够强大时,要想杀人,或许只与剑的好坏有关。

    当敌人稍微有点强大时,要想杀人,剑法和功法总要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而当敌人很强大时,要想杀人,再好功法搭配再好的剑法也不见得够。

    毕竟剑不论从哪个方向刺出斩下,穷极变化不过万种之数。

    剑法再多,功法再多,两两组合间万千变化仍难离其宗。

    再借天时地利之势,尤是尔尔。

    值此当口,若还未断了杀敌念想,所需考虑的,不再是怎样去杀人,而是应该要杀人!

    这是种心念,是种意志。

    也是由持剑者赋予手中剑而表露于天地间的剑意!

    大多剑客的剑意都不尽相同。

    他的剑仙师父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剑意,只能大致推测其剑意是逍遥无羁的。

    而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他曾清晰感受过剑魔爆发而出的剑意,那是一种绝对的霸道!

    带着悲悯之意的剑鬼。

    一往无前的云小白。

    还有恃才傲物的俞乐。

    至于他自己的剑意,则是守护身边人的不屈。

    眼睁睁地看着阮谷倒在身畔,于紫风的打击自然不小,这才虚心求教。

    “想明白了?”见姜逸尘抬起头,隔着层眼罩仰望苍穹,似有所悟,楚山孤打破沉默,问道。

    姜逸尘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虽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因此小事心生郁结,但楚山孤还是为其感到高兴。

    “说到这剑意,楚兄你这刀意比起上回咱们初见时可长进不少啊。”小小心结已解,姜逸尘却想到明日便要告别这位老大哥,心中仍不是滋味,想着对对方的了解还停留在性格和为人上,便想着多聊些对方的过往。

    “嘿嘿,这还不是被你给气的啊。”

    楚山孤挠头咧嘴一笑。

    嘴上说着气,心中也着实不服气得很,至少前些日子气得不轻。

    经过这段时日来的相处,楚山孤终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确认了在踏上凝露台之前,姜逸尘的内功修为是远不及自己的,可偏偏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定力也好,气势也罢,还有对于借用天地之力的理解都远胜过自己,以致于从表象上来看要比自己强过一筹。

    自己呢,便一直误以为哪哪都不及对方。

    这让初入江湖的他,带着很强烈的挫败感。

    然而,就当他看穿事实真相时,一场大战之后,对方于生死存亡之际抓住了机遇全面拔升。

    真让他觉得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

    好在他也从姜逸尘这学来不少东西,没凭白受气,可聊以慰藉。

    别看先前那些飘落向姜逸尘的竹叶没有半点儿杀伤力,可能借风势感应到二十余丈之外有人临近,并以刀意影响落叶轨迹,岂是凡俗之辈可为?

    然而,相较于更具有较强侵略性的刀意,楚山孤在应敌时却偏向守势,而且是极限防守反击,不得不说此二者间太过不协调。

    姜逸尘不仅对此感到古怪,对于那柄宽而大的刀,还有刀上缠裹着的白布,也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

    只是不知楚山孤愿否在别离前揭开其师门的神秘面纱?

第五三零章 师父师娘

    宁静的夏天。

    天空中白云片片。

    远端落瀑溅起水花点点。

    姜逸尘都看不见。

    半蹲在楚山孤右手边。

    轻飘飘地道出心中所念。

    “楚兄可愿讲讲你这柄刀和刀上这白布的故事?”

    “嘿嘿,早就想问了吧,憋到现在可真是难为你了。”

    “这倒没有,初时咱还不熟,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你也知道,我很怕麻烦。”

    “哼,那现在呢,怎么有这好奇心了?”

    “现在嘛,念着即将分道扬镳了,不多了解你一些,以后遇着别人,想帮你吹嘘吹嘘,都不知从哪夸起。”

    “呸!我看你就是馋我这把大刀。”

    “不,我馋的是白布,千百枚手里剑都没能扎出一星半点孔洞的白布,绝非凡品呐!”

    见姜逸尘搁在膝前的左手默默摸索到刀柄边缘,楚山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裹着白布的刀抓回怀中,夹在左腋之下,一脸防范地盯着盲眼窃刀贼,鄙夷地说了声:“你,下贱……”

    姜逸尘多少能感受到老大哥的异样目光,却混不以为意地说道:“平日间也没见你多宝贝这白布,和光同尘,总是脏兮兮的,现在就舍不得啦?”

    楚山孤当然看得出姜逸尘是在装腔作势旁敲侧击,是以他偏要吊着对方胃口。

    遂夹紧了腋下的刀,双手撑地抬身往左面一挪,特地同姜逸尘拉开一臂以上的距离。

    姜逸尘见不着,却听得清楚,“目视”瀑布方向,轻笑道:“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闻言面颊上较长的胡子一阵颤动,回击道:“你才娘们儿!明明心里好奇地很,偏不肯承认,承认了会吃亏还是怎么着?”

    姜逸尘还是“目视”前方,以一副不屑一顾的口吻道:“你说你不是娘们儿,为何只敢在挑衅人时才主动出击,到了真正干架的时候,却跟缩头乌龟似的闷声不吭?”

    楚山孤听得一脸涨红,须发皆张,却不怒反笑:“哼哼,这岂非证明了我才是真男人?只有真男人才会在娘们儿面前故意示弱,却紧守底线,在该爷们儿时毫不含糊!至于那挑衅啥的,嘿,真不巧,是你命不好,那两回都正巧赶上了我在撒气呢。”

    赶上了?

    好像还真是。

    姜逸尘回想起同楚山孤于竹林中、于早点摊上的两次偶遇。

    一次是对方正于竹林中体悟自然大道,他误打误撞靠近,给了对方试验体悟成果的机会。

    另一次是在早点摊上,俞乐为试探楚山孤,发动了雷霆一击,却是浅尝辄止,一击即退,激起了楚山孤争斗之心,令之未能尽兴,偏生他又在边上,便成了撒气包。

    姜逸尘心下暗叹一声,自己这脸非但是瘦了,还变黑了呀?

    幸而祸兮福所倚,正因这接连巧遇,自己吃了些小亏,让楚山孤心生愧疚,成了不请自来的强大帮手,否则这一路来所遇之事,单凭他自己当真是捉襟见肘,此时也没人来陪他解闷。

    “不亏不亏。”姜逸尘低声喃喃,在楚山孤歪斜着身子侧耳来听时,左手摆出副掐算的模样,偏过头来严肃道,“楚兄方才说的,莫不是尊师?”

    瞥见姜逸尘掐指瞎算的模样,楚山孤险些笑出声,就想听听这家伙能编出什么花样来,可当听到“尊师”二字,他几乎坐不稳身子就要倾倒。

    心下不由作恼:唉,我果然太年轻了,这江湖上玩计谋的,心都脏。

    姜逸尘步步紧逼道:“想必尊师定然很尊重你师娘。”

    楚山孤将夹在腋下的刀缓缓放下,长叹了口气道:“不错,师父很爱很疼很想念师娘。”

    闻此言语,听此语气,姜逸尘品出其中淡淡的悲意,深知不可再接着调笑了,静候下文。

    片刻静默中,仅可闻远端哗啦落瀑声。

    楚山孤终是开了口:“师娘走的比较早,尽管如此,师父还总当她就在身畔。师娘还在时,师父对其言听计从,大气不敢出。师娘去了后,师父便时常对着空气呼来喝去,过过嘴瘾,到头来也没敢喊过一声臭婆娘。”

    姜逸尘恍然道:“原来,‘娘们儿’是这么来的。”

    楚山孤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师娘刚走的头两年里,师父只会在独处时偷着叫唤,娘们儿啊,来给我捶捶背;娘们儿啊,来给我揉揉肩;娘们儿啊,我今儿想你了,快来陪我叨唠几句。梦呓时也会这么喊。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后来,意外被我撞见几次,师父也不再避着我,高兴时,不高兴时,嫌弃我办事不利索时,总要带上个‘娘们儿’。”

    姜逸尘不禁发笑:“你师父这么喊倒也罢了,难道你还在他老人家面前跟着叫?”

    楚山孤一本正经道:“师父这么教,我就这么学咯。虽然每回这么喊,师父总会削我脑皮,踢我屁股,可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真生气,就好像这样子喊,师娘没离开我们。”

    “所以‘真是个娘们儿’便成了你们师徒俩的口头禅。”姜逸尘做了个总结,“说来你师父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楚山孤道:“嗯,他们本是没有收徒打算的,不得已下才把我又当徒又当子地养。”

    楚山孤显然不善于讲故事,但他还是努力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也算宽裕,我天天都在舞刀吃肉。”

    姜逸尘稀奇道:“噢,楚兄还是屠户出身?天天能吃上肉是自然,天天舞的菜刀吧?”

    楚山孤顿感无趣,撇了撇嘴,连用的是屠宰刀而非菜刀都懒得辩解。

    姜逸尘催促道:“您接着说,我不插嘴。”

    楚山孤不情不愿地重新开口道:“我们家当时在南河镇上过的日子算是不错了,但也受家业牵绊,都未出过镇,在我十岁前,还从没走出过南河镇,见过的溪河也就一条南河。”

    南河镇在富杭郡北部,自打从药老那听知父母一家子都曾在富杭郡待过,姜逸尘连带着对与富杭郡稍稍沾边的信息都极为敏感。

    “师父师娘自然是江湖人,师父曾受过重创,无法留下子嗣,好在仇人已尽,洗手归山,而他们选的归隐地恰在南河镇外的山上。”

    “在我刚出生不久时,他俩一旦到镇上来买肉,少不得来光顾家里生意,等到我都学着分骨、剔骨、切肉时,已成了老熟人。”

    “又过了些年,不是东瀛那帮子杀坯打了进来吗?那些杀坯来得太快,镇上人大多反应不及,都没能阻上一阻,死伤殆尽。”

    “我们一家老少爷们儿齐上阵,光着膀子和那些杀坯拼,一老人俩大人仨半大小伙拼十个,拼死了四人。”

    “我也算命大,攥着放血刀戳进了一个杀坯的腹部,放干了他的血,被另一人踹得老远,磕着脑袋昏死过去。”

    “师父师娘待的那座山也未能幸免,只是山头太小,去的东瀛人不算多,被杀光了。”

    “那帮杀坯为了赶时间,每个杀戮劫掠过的地方都没多做停留,二老下山到镇上寻了一圈,发现了侥幸活命的我,便带着我离开。”

    “东面南面群狼环伺,我们只能往西面北面躲藏,一路上遇到几小波东瀛人自是一番血战,师娘也便是在那时遭了创,落下病根。”

    “我们熬过了那最艰难的三年,停留在了江门镇上。”

    “师娘的伤病已然经不住四处奔波,只能静养。”

    “可惜没过两年,师娘还是在床榻间安静地离去了。”

    “接下来十余年间,就只剩我和师父相依为命。”

    “三年前,师父去找师娘了。”

    听到这,姜逸尘已明了为何前些日子会在草堰镇外的竹林碰上楚山孤了。

    楚山孤为师父守陵三年后,终于是走出了江门镇,而目的地多半是回到故土看看,岂知阴差阳错间竟被自己给拐往西面来,离富杭郡倒是越来越远了。

    似乎是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楚山孤努力地勾起嘴角,笑道:“说来我还是挺尊师重道的,师父嘴上老挂着什么话,我全给学来了,师父的刀法是那般不争气,我学来的刀法也是,受气挨打大半天才还手。”

    姜逸尘听言灵机一动,反推道:“你这刀法不虚与百炼钢以硬碰硬,却拿绕指柔毫无办法,如此说来,那白绫定当是你师娘的武器了,从头到尾都把你师父吃得死死的。”

第五三一章 话本现实

    “咳咳。”

    虽然不得不承认姜逸尘言之有理,甚至讲出了大实话。

    可作为师父的唯一入门弟子及关门弟子,楚山孤始终有份觉悟:不论何时何地绝不能让先师失了颜面,真给弄丢了,立马得捡起来。

    于是,他辩解道:“师父那是疼师娘,才处处让着她。其实呀,在外人面前,师娘一直唯师父马首是瞻,也总说,正因为有了师父,她才能想去哪便去哪!”

    姜逸尘只是笑呵呵地听着,末了才夸赞了句:“令师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那是当然。”楚山孤极为笃定且自豪,他以前总觉得师父很了不起,其中有大半原因就是佩服师父能娶到师娘那般生得漂亮又能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的妻子。

    似是回想起过往趣事,老大一爷们儿竟吃吃笑了起来,平静少刻,想想,又笑了一小会儿。

    笑得姜逸尘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道:“中州战乱那些年,有一次我们接连数天在雨中东躲西藏,我染了风寒发着高烧,浑身无力又没精神,每次转换躲藏地时都只能被师父背着走,可每次醒来时第一眼都是看到师娘在照顾我,那时我当着师娘的面问了师父个问题。”

    “什么问题?”姜逸尘识趣地当了回捧哏。

    楚山孤道:“我问师父,到哪才能拐来像师娘这样的媳妇?”

    姜逸尘大赞道:“妙啊!看不出来楚兄当年曾机智如斯!这一招,既捧了你师娘,又是夸你师父眼光好,最妙的能逗你师父生气,他却不敢在这时候敲你脑袋。”

    楚山孤不去理会姜逸尘话语中的挖苦意味,自顾自笑道:“是啊,当年师父听到我说这话时,可是懵了大半晌,师娘掩嘴笑了好久,等师父终于回过神来要教训我时,被师娘一个瞪眼就给吓退了。不过,当时,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娘,都无意告诉我那个答案。”

    姜逸尘联系楚山孤先前所言,道:“他们已算是归隐山林,是而早已斩断前尘往事,和你相遇,收你为徒,是种缘分,自然不希望你与他们斩去的过往再有牵扯。”

    楚山孤自嘲道:“我的脑子确实转得不如你快。师娘走后,我们师徒二人再住在镇上意义也不大了,师父带着我搬到了江门镇外的山里,过起以前在南河镇外的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回想起当年那番情景,慢慢想明白了,为何彼时师娘只顾着笑,师父只负责生气,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逸尘道:“二老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再不想沾惹江湖是非了。”

    “不错。”楚山孤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二老在天上作伴,倒是成功远离了江湖。离去前留给我的话,却像是希望我别去打扰他们。”

    “师娘叫我别老陪着师父那糟老头子,自己去外边多走走看看;师父则要更直接些,还在世时便时不时要把我赶走,弥留之际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到其他地方多闯荡闯荡,就当是为了师门刀法的传承延续。”

    姜逸尘心头微动,好似从中他人的不同事迹中,看到了父母、隐娘还有自己的身影。

    不需多想即能明白楚山孤师父师娘的用意。

    他们原先的想法和他父母大同小异,都是避世遁尘。

    后来却从外夷祸乱中窥见到了江湖局势的改变,做出了和隐娘如出一辙的选择。

    让后辈主动融入江湖,为了多看看这世界也好,为了活得更明白也罢,总之,不希望后辈在可以预见却不知何时将再次到来的灾祸中稀里糊涂死去,白活一世。

    想到要活得更为明白通透,姜逸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楚山孤直言相告,遂道:“你那刀上裹着的白布实在太特别了,据我所知,中州能纺出这等白绫仅有一个水月坊。”

    “而水月坊隶属于幻月宫,若将那白绫当成兵器来看,品级自然只高不低,是以,令师娘多半曾是幻月宫中的重要成员。”

    “几个月前幻月宫还是九州结义盟的一员,平日间的行事还算较为正派,只是人心难测,虽说时过境迁矣,可你我终不知当年之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今后非到性命攸关时,还是少将拿白绫出来使唤。”

    幻月宫?

    楚山孤指尖划过表面早已泛黄,触感却仍不显粗糙的白布,似乎很难将温婉可亲的师娘,同这个陌生且略显孤高清冷的帮派名字联系在一处。

    他明白姜逸尘的用意,对于今后若真不得已同幻月宫发生了交集,该如何自处,心有初步定断后,才郑重地道了声谢。

    “至于这柄刀……现在的名字,叫寒江。”

    良久无言后,楚山孤开了口。

    现在的名字?

    未待姜逸尘往细处琢磨,楚山孤又接道:“师父传我的功法和刀法,名为《傲寒诀》。”

    “傲雪寒梅独自开,嗯,是个好名。”姜逸尘随口评道,本还想说怪不得总觉得你的刀意中有几分萧瑟寂寞之意,只是这功法名听来却不陌生,还有些似曾相识,忽而一个激灵,坐直了身,目没法瞪,口倒能呆,张大得足矣装下颗鸭蛋!

    没能将什么冷气倒灌入口,反而在脑海中翻找出那份陈旧的回忆后,咋舌连连,道:“傲,傲,傲寒诀?话本小说里那位风神的家传功法?!!”

    见姜逸尘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怀疑起人生来,楚山孤心情大为畅快。

    姜逸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倾听楚山孤是何动静,问道:“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楚山孤捋着下颌莫须有的胡子,笑不出声,摇了摇头。

    姜逸尘做了个深呼吸,情绪已缓了过来,道:“话本源于现实,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姜逸尘很快说服了自己,却很自然地再次产生疑惑,道:“但你这刀法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可和话本小说里所述差得有些远了呀。”

    尽管是在西山岛时看的话本小说,记忆已模糊了不少,可姜逸尘总还能忘了,那门刀法本该有的狂意,紧接着又提出一项质疑:“刀也不太对啊,不该是这模样。”

    “不过,刀倒是能重炼。”姜逸尘一边自我否定,一边又找寻着不合理的疑点,“只是这样的刀,想来已无法契合原先的功法了。”

    楚山孤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姜逸尘的分析逐步陷入僵局,目光透过黑布“瞪”过来后,才决定道出原委。

    “第一次听闻这功法之名时,也正是师父要收我为徒,授我刀法之日。”

    “我小时候也看过那话本,不过还是没你能耐,能想那么多,而是单纯地震惊了好几天。”

    “若不是确实看不到家里人了,我总以为活在话本里。”

    “据师父所说,这门《傲寒诀》传到他这也有五六十代了,至于是五十多代,还是六十多代,因为其间好像出现过断层没法确定,只是前几代传人为尊重前人,从六十代算起,传给我时则是六十六代。”

    “当然这门功法也不再是什么家传武学了,能长久一脉单传,多是巧合,也有些许必然。”

    “譬如近六代来,功法和刀法的传承可谓一代不如一代,名声不仅相比当年盛极之时如云泥之别,便是相比百余年前也是声名不显,如此这般还未断了传承已属不异。”

    姜逸尘默然颔首表示认同。

    “你我话本中看过的那柄雪饮刀已重铸过一次,而据我师父所知,这柄刀到他手里时已被重铸过六次。”

    “历经数十代的传承和衍变中,《傲寒诀》内容较之原来要多了些,路子也不再似原本那般张狂,雪饮刀正是在第六十代师祖手中变成了寒江,那时候的刀法便开始偏向于压抑本性,圆融自守,未触及能够包容的底限,便不会撕开那封冻着洪水滔天的狰狞面具。”

    “十几二十年功法、刀法学下来,我都适应得很好,师父也说我的成就比他高,但冥冥中总有道声音告诉我,这样按部就班地学是错的。”

    “师父却告诉我:功法也好,刀法也罢,没有对错之分,我们这几代人学起来几乎都是一般无二,感觉自己能很好地驾驭这套功法和其中刀式,却总会莫名觉得很别扭,最主要还是因为心意难与刀意契合。”

    “近几代传人,包括我和师父,性格都较为相近,偏温和洒脱,鲜少受爱恨情仇所拌。”

    “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正如每片树叶都有它独一无二的纹路,每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性格,师父再如何洒脱也难对师娘的逝去释怀,而我更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刀意。”

    “师父、师娘要我出来闯闯,多少也是希望我自己能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摸索出真正契合于自己心意的刀意吧。”

    听罢楚山孤所言,姜逸尘已然了解这位老大哥的孤独源自何处。

    在与他相识之前,对方所接触的世界用两个镇一条江便可概括,这个世界对之而言太陌生,故而会让人觉得那刀意是孤独的。

    可从今往后,随着这柄刀不断在江湖上打磨历练,刀意必将有所改变。

    姜逸尘很期待再相逢之日!

第五三二章 时若逝水

    岭南之地,多山多雨。

    雨遇山,成川,成泉,成落瀑。

    药谷南面便挂有一帘落瀑。

    只是相比起其他那些或汹涌澎湃、声震云天,或婀娜多姿、苗条纤细的瀑布,这帘瀑布既没有躲在云里雾中扮神秘,亦无九天落银河之壮丽,平谈无奇至甚,以致连个名字都没有,更别提名气。

    可不论有无名气,也无论雨水多寡,在这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间,药谷南面这哗哗落水声始终未曾断绝过。

    时间未能将它抹去,它也无法挣脱时间的桎梏。

    它不需为昨日、今日、明日之事,懊恼、忧愁、焦虑。

    看淡人来人往,淡看风云聚散。

    一如它在漫漫时间长河中,默然看着药谷的起落兴衰,漠然地扮作最熟悉药谷的旁观者。

    它于整个药谷如此,更何况于清潭边发生的景况。

    它没去理会清潭那边的巨石块上何时多了两人,又何时不见影踪。

    更不会在意这些时日中清潭附近多出的小动静。

    事实上,清潭附近的动静算不得小。

    时有土崩石裂,泥土乱溅,碎石横飞。

    偶见水生炸雷,断浪如刀。

    此时此刻,制造出这些动静的是两柄剑。

    或者说是两个人。

    不同于淡然处世的落瀑,他们无法视时间如无物,只能不断紧迫自己,利用现下的时间,去追逐未来的卓绝,弥补过去的遗憾。

    二人皆为年轻男子。

    一人身着黑衣,胳膊上绑着白布。

    另一人则身着白衣,眼前蒙着黑布。

    二人手中所持均是木剑,同出自一人之手。

    出剑方式不一而足,剑身所带的劲气截然不同,偏偏每招每式中的剑意有那么三分相似。

    数次攻防转换后,双方拉开了数丈距离,分立于清潭边。

    仅是一个呼吸吐纳的功夫,白衣人攻势再起。

    他似是御风破空,又似踏浪而来,出剑如饮酒,豪气干云。

    剑芒挟气而至,真气汹涌狂戾,竟带起潭水翻腾起巨浪,像堵石墙冲黑衣人扑盖而下!

    这是黑衣人师门的剑法,数日来二人相互交流切磋各自剑法均获益良多。

    这一剑由白衣人使将出来,有黑衣人先师昔年七分风采,也依稀呈现出其当日凝露台上的凛然威势。

    黑衣人不及生出太多感慨,面对这压迫感极强的一剑一墙,虽无与之相抗的胆魄,却决不会坐以待毙。

    在感受到白衣人剑锋上发散出磅礴内息时,黑衣人便做好了两手准备,或硬拼,或退避。

    几乎在浪墙拍打而下,剑锋紧随而至的同时,已在浪卷中的黑色身影乍然消散无踪!

    对于旁人而言,黑衣人的消失,或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目不视物的白衣人却能察觉到黑衣人将自身化作一片树叶,便是在狂风中或是在大浪里都能觅着那一线生机,顺势遁逃,全身而退。

    嗤嗤数声响,极其轻细,却极为紧凑。

    一击落空的白衣人未稳住身形,已分辨出那是脚尖疾点水面之声,黑衣人的反击将至!

    黑衣人仿佛从虚空中突现于白衣人身后,于电光石火间出剑收剑,连刺四剑!

    每一剑都裹挟着黑衣人精纯的内息,即便是把木剑亦足矣洞穿顽石!

    四剑分别刺向白衣人四个要害,却只是贴着白衣人的衣边、发梢、脸畔划过,同样全部刺空!

    瞬息间的四剑落空,尤其是最后一剑距离白衣人后心只有一寸距离,偏是这一寸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剑势已尽,再也无法靠近。

    白衣人妙到毫巅地让开了黑衣人如闪电一般释出的四剑,未让木剑上的劲气伤到分毫。

    白衣人没有回身,更没有一丝停滞,便抢在黑衣人再次出剑前,背身反肘刺剑。

    这又是黑衣人师门所授的剑式,顾前顾后顾左顾右,进时不顾一切,退时四面照应,攻则全攻,守则全守的剑式。

    白衣人用来仍显得心应手!

    咔咔咔,数声木剑相击的闷响后,黑衣人发现自己的出剑频率始终要比白衣人慢上半拍,短短几息间,自己便从发动反击的攻势主导者落为被动吃招一方,再不退开恐怕要被对方背着身便破了防,只能强自迸发出更强的内劲,暂缓对方出剑速度,抽身退去。

    然而,已全然掌控了战局的白衣人岂会算计不到这一步?

    黑衣人飞退开不过一丈距离,白衣人早便回过身,举剑追身刺来!

    白衣人去势比之黑衣人退势只快不慢,更是锁定了黑衣人去向,教其无从闪躲。

    黑衣人不得不调动浑身内息横剑相拦。

    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但内力上的差距却是不小,只是白衣人无意仗着内力压人,自始至终只拿出六成力与对方较量,可当纵横两剑相交时,避无可避的黑衣人只觉来剑之势沛然莫御,宛若一方巨石压在胸口,呼吸不能。

    喀啦!

    横亘于二人一剑之前的木剑终难承受其一生难以承受之重,悲壮断裂!

    或是兵败如山倒,剑断同时,黑衣人退步之中一个拌蒜,身子向后摔去!

    白衣人去势未尽,去剑难收,逢此情景,只得急转剑锋,朝空处偏去。

    几缕发丝未能从来剑余威中逃得一难,凄凄然自黑衣人头上飘起。

    恰在同时,黑衣人屁股着地,随而发出一声轻嘶痛呼。

    想来碎石块棱角之尖锐不输于刀口针尖。

    白衣人向坐倒在地的黑衣人伸出了左手,道:“再来?”

    黑衣人没急于去拉白衣人的手,一手撑地侧过身,一手揉搓着受了莫大委屈的臀部,撇嘴道:“没法来了,和你打实在废剑,好在用的都是木剑,否则这里还真没那么多剑够折腾的。”

    几日来二人已是熟识不少,言辞间自是少了些客套拘谨。

    白衣人心中暗道,还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

    面上笑道:“那我马上再给你削一把去。”

    黑衣人咕哝道:“我裤子都破了。”

    白衣人这才不继续坚持,道:“噢,那今天就到这吧。”

    黑衣人搭着白衣人的手站起身,随之一同向竹林处走去。

    白衣人没法看到,也没能察觉出,黑衣人那空无一物的双手微微攥紧。

    黑衣人心知白衣人没仗着功法修为占他便宜,却无法不懊恼于昔时未能发奋苦练,将师父教予的本事打扎实牢靠;忧愁于同是相互借鉴学习,他人已能活学活用,自己却只初窥门道;焦虑于如今的江湖局势变幻,显然不会留给他太多时间变强。

    ……

    ……

    十日前。

    一个抱刀的人,独自离开药谷,重归红尘俗世,去找寻探索独属于其自身的刀意。

    一个日渐消瘦的身影,总在天边泛出鱼肚白前,踏出屋舍于谷中四通八达的行道间奔走,在晨曦点缀在南面竹林树梢时,没入其中。

    楚山孤是姜逸尘送走的。

    紫风开始与姜逸尘相互讨教剑术。

    姜逸尘送走的还有云天观一行。

    师叔侄六人一齐下山,归去时却少了两人。

    虽说身在江湖祸福难料,可一旦事涉生离死别,其中的真情与伤悲自然不是轻易可以冲淡抹去的。

    四人是三天前离开的。

    在此前的七天里,姜逸尘没少去关心汐微语,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强颜欢笑。

    同她一道历练江湖的师弟死了。

    同她朝夕相处近二十年之久的小师妹死了。

    相比起苍梧山中那个逐步转变心性的小魔女,已经学会对身边之人倾注更多情感的汐微语此番心灵上无疑受创更甚。

    除了勉强回应着姜逸尘的关心,更多时候汐微语则是随着四张老齐黄肃在药谷中向药老及药老众徒子徒孙求学问道并互通有无,偶尔才到潭边抚琴,提起那么一两分钟兴致,看着师弟云旌和八师叔齐荒武与姜逸尘、紫风互较剑术。

    而在云天观四人离去后,从凝露台来到药谷的那行人,除却姜、紫二人外,只余六人。

    药老针对牛郎的病情制定了医治方法,并分配谷中弟子负责其前期药理调养,为进一步治疗铺垫。

    牛郎所在之处,织女随侍左右,二人很是配合药谷作为,也保持着足够的低调。

    低调得足矣让整个江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全然忘却掉他们的存在。

    同样希望暂时被江湖遗忘的,还有掀起一时波澜的牛轲廉。

    有着药谷良药和小花悉心照料的双管齐下,牛轲廉不出三日已能行动自如,只是终究非是昔时年少力壮之躯,身子骨还需将养些时日。

    相较而言,还算是年少力强的宁狂在药老回春医术下无比庆幸地保住了左臂。

    也因此还被限制着一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能力。

    大多时候宁狂都是由飞飘照看着。

    不过,飞飘每天都会拎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三坛酒去小烟儿和沐殇坟前待着。

    也不知她是去找他们唠嗑,还是纯粹就想着在那安静待着,总之都会把三坛酒喝完,过上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这段时间里,则由小花和牛轲廉帮忙照看宁狂。

    ……

    ……

    落瀑哗哗,时光在无知无觉中逝去。

    而在这渐趋纷乱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都慢慢看清楚了自己心中所最为珍贵的东西,想着该如何去守护。

第五三三章 马车飞驰

    炎暑六月天。

    正当午时,骄阳肆意炙烤着大地。

    宽阔笔直的官道上,数里不见人马,唯有热气蒸腾。

    踏踏踏!

    一辆黑色的马车孤独而又突兀地出现在官道上,自北向南飞驰着。

    马是快马,是北地以北乃至瓦剌地域中特产的千里快马,速度快,力量大,耐力强。

    这类马定然不好驯服,所以足够贵,贵便是这马的唯一缺点。

    当然,越往南走气温之高非是北面气候可比拟的,不知这些马会否适应得来。

    四匹快马拉着辆大马车。

    狭长的车厢,厚重的厢板,坚实牢固而光润的大车轮。

    大马车又大又结实,给人一种安定稳当的感觉。

    跑得再快,也几乎没有任何颠簸摇晃之感。

    但这样的大马车一定很重很沉,便是四匹快马来拉,依然不轻松。

    也因此,大马车只能走官道,否则保不齐跑没十里地就得在土里陷上个**次。

    马车中自然有有人。

    除了那个几乎以同一姿势同一频率挥了一路马鞭的车夫外,车厢里还有四人。

    三人分坐于车厢后侧左右两端,另一人与三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端坐于车门畔。

    其中靠坐于右边厢的一女一男,正是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二人身上都换回了平日常穿的衣服色调,不再是一曲流年阁的服饰。

    朝廷刚施行“限武令”不久,为免“顶风作案”雪清欢已早先一步从幽京南归。

    端坐于车门旁,大多时候总在闭目养神,看似放松心神,却无时不刻处于蓄势待发状态的短发善面男子,则是一路于暗中陪同听雨阁两位阁主北上南下的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

    大马金刀相对着梦、洛二人而坐的男子,约莫三十岁有余,穿着昂贵的锦缎衣裳,腰畔挂着块价值不菲的蓝田玉,手中把玩着翡翠鼻烟壶。

    男子面向斯文,肤色微黒,若非身板看着不显瘦弱,应有几分功夫底子在,就冲这身行头绝难安然地招摇过市。

    与斯文面向不太匹配的,便是男子那双灵动的眸子。

    它们正在车厢里不着痕迹地四处瞟着。

    时而掠过对面女子,车外世界太闷热,赏不了美景,有美人可观倒也不错,可惜已有家室,不好过分流连。

    时而扫过独坐一端的“伪善”男子,昨日傍晚上路时车厢里可只有三人,行路间只稍稍打了个盹,便有人偷摸着溜进来,着实吓人不轻。

    时而在手上的鼻烟壶驻留,尽管这玩意才入手不到个把月,但这些时日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着,嗅着,早便腻了,早知如此,出门时该换个玩意儿才是。

    每念及此,他总在大把时光里将目光投射向对面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更恨不得在这位醉倒世间无数女子的翩翩公子脸上剜下几块肉来,解他妒忌之恨!

    毕竟这一路上,翩翩公子让他只管一切照办,一切不问,待时机成熟,即会告知。

    一夜半天之中,他照办一切,不问一切,眼看着行将进入鲁州地界,而对方仍无任何坦白之意,他已快失了耐心。

    作为幽京城中响当当的纨绔子弟,二世祖,他,吕风,吕大爷可是给足面子了。

    吕风混不自觉地搓弄着鼻烟壶,眉头渐渐蹙起,斯文面容也变得狠厉起来。

    他终于没了耐性,脱口而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为啥挑今天走?”

    翩翩公子似早已察觉到吕大爷的异样,似笑非笑地回答着:“择日不如撞日。”

    吕风瞪圆了眼,尽力怒目而视,追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洛飘零道:“大暑。”

    吕风闻言怔了怔:“大暑?大暑和跑路之间有什么关系?”

    洛飘零依旧淡然答道:“没有。”

    “那你先前不走,为何今天走?”话问出口,吕风惊觉刚刚竟说了轮废话又绕了回来。

    洛飘零无奈道:“我教你准备的,你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呀。”吕风不解其意,便复述起大半月前洛飘零安排给他的任务,“照你说的,上好的马车四辆,良驹四十匹,备于此次南行道上,每至马乏时于行路间更替,若车有毁损,骑马先行,就近调配马车相接。马不停蹄,幽京至江宁数百里,三天三夜内可达。”

    “虽说要花上不少时间和银两,不过,你看我这安排,还满意吧?”话语间虽有些邀功的意味,但吕风已挺直了腰杆,自信在自己的打点下,一切都完美无缺。

    洛飘零赞同道:“很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吕风显然没被洛飘零这没啥感情的赞许冲昏头脑,很快便抓住了要点,道:“那不就得了,欸,这些准备可是七天前就搞定了啊。”

    洛飘零道:“我知道。”

    “那为啥今天才走!”问题又被饶了回来,吕风打算要是洛飘零再避而不答,就给对方点教训看看,以前他是打不过姓洛的,可现在,风水轮流转,对方打不过他了!

    洛飘零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风再也不跟对方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套在鞘中镶金戴玉的匕首,作势欲拔,咬牙切齿道:“求求你做个人吧!”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局面,偏生梦朝歌竟掩嘴窃笑,而那冬晴还像个木头人似的装作啥也不知道。

    洛飘零叹息道:“你看,你急了。”

    吕风将匕首往旁侧一摔,道:“这大热天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憋都能把人憋死!”

    洛飘零道:“咱吕大爷都急了,遑论那些想逮住我们的人?”

    “欸欸欸,只有你,噢,或许还有大妹子你,就你们,没有我,也不会有这木头。”吕风先是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遍,随而恍然,“原来你非得等到这大暑之日再走,就是想让大家伙都憋得不耐烦,在最为松懈时趁机开溜啊。”

    洛飘零点点头,说道:“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

    见洛飘零总算“供认不讳”,吕风心下舒畅许多,可一听洛飘零所言,他立马便要从座椅上蹦起来,总觉得要揍一顿这小白脸才出气。

    没错,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吟诗作对搬弄阴谋阳谋的怀扇公子,在吕大爷看来就是个小白脸!

    木头还是木头。

    洛飘零也对吕风的暴跳如雷无动于衷。

    倒是梦朝歌于心不忍,道出事实:“是老伯暗中传来了封信,让我们再等等。”

    吕风狠狠地剜了眼小白脸,满怀感激地盯着听雨阁阁主的美颜,问道:“等什么?”

    梦朝歌道:“等着各方势力渐失耐性渐趋麻木,等着吕家大老爷终于肯道出那条出庄密道所在,等着一位瞎了眼的小兄弟出山杀人。”

第五三四章 客栈师徒

    时近戌时。

    残阳在朱红匾额上留下了最后一抹温存,依依不舍而去。

    匾额上镌刻着四个似挥毫泼墨的瘦黑大字——红尘客栈。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未至天涯,怎见风沙。

    不入红尘,岂知牵挂。

    红尘客栈落于市井红尘中,却是江湖人的归家。

    在中州,由江湖人经营或是有江湖背景的客栈并不罕见。

    是以,不到百日之前,红尘客栈依然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客栈。

    直至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声名渐噪,遂有不知其数者带着各自目的于明里在暗中纷至沓来。

    若非对朝廷的态度有所忌惮,客栈的门槛当月便能给踏平踩烂。

    近一个月来,在整体江湖情势较为缓和的情况下,客栈也逐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客栈的规模不仅不小,且可同幽京、姑苏那些大城里的知名大客栈媲美,只是落座在小镇中,花费不可同日而语。

    客栈最高有三层楼,分东西厢、南北院,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房屋拢共一百单八间。

    同大多客栈一般,客栈南院一层作饭堂酒肆之用,既服务于整个客栈,亦用以招揽往来食客。

    这个时间点上,大堂中只余两桌共四位客人还未离去。

    其中二人是过路的江湖人,刚用毕晚饭,已收拾好行囊,又招呼店家准备了些干粮,似要趁夜赶路。

    另一桌上,则是两个光着膀子披着汗巾肤色黝黑的壮汉。

    他们是镇外矿场的佣工,今儿干活出的力多些,便在归家途中相约来此犒劳自己一番。

    之所以选择这家听说近来在江湖上声名颇盛的客栈就食,原因有三,顺路,合口,价钱不贵。

    饭菜下肚,酒肉入肠,正至兴头,二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说话声也越发大了,话题更是扯得不知天南地北。

    却不外乎唠叨着家长里短,苦笑摇头,痛饮三杯。

    掰扯着听来的奇闻趣事,一起乐呵,再干一碗。

    只听那方脸大汉拍着大腿,哀声叹气道:“唉,俺家那婆娘,哪都好,就是生了三个娃儿,偏生没个仔,老头总担心到家脉要断,可这再生下去,俺真养不起这家了!”

    尖嘴汉子酒虽喝了不少,却不忘这年头家家户户总要有个带把的来传宗接代,本想让老兄弟别操心太多,最后只能转而劝慰道:“跟老头儿说说这种不是说生就生的,不能操之过急不是,先缓缓。”

    陪着方脸大汉又干了大半碗,接着道:“大抵是女人不行,不过跟了你这些年了,也总得接着过,实在不行……再娶个?”

    方脸大汉连连摆手道:“这,这可不行,咱又不是那些官老爷家,娶不娶得起另说,单说这老头一生来也只有俺娘一个女人,俺要比他多一个,指不定把我轰出家门。”

    “那就先缓缓,缓缓。”尖嘴汉子见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也不再坚持,忽而想起昨儿在矿场时工头给讲的故事,不禁有些凄凄然。

    滋溜一口把碗中酒水吸干净,怅然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唉,你看人家京里那些官老爷,那些二世祖,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前两天偷溜出城的吕家大少,都尝尽七个婆娘的滋味了,还说要跑江南去多捞几个老婆!”

    咚隆!

    方脸大汉听到尖嘴汉子提起此事,心下也是颇为不忿,毫不自知自己将酒碗盖在桌上,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两个江湖人正从小二手中接过干粮,闻声往这斜觑了一眼。

    身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更为清楚二人所提及之事的前因后果,对于将目光流连在那肤浅层面上的两个矿工不免觉得庸俗,在走出客栈前,竟特地绕行桌边对二人行嗤之以鼻之礼。

    所幸俩矿工正自得其乐,全然没感受到来自江湖人的蔑视,否则难免要挨一份奚落。

    不大不小的动静,全数落入正收拾碗筷的小二,以及静坐于柜台后有着一双素白纤长玉手的女子眼中。

    女子心下暗叹道,虽有着千种万般身份,却都是在红尘中卖力卖命的人儿,何必仗着身份便利得来的那点儿见识而自命不凡?

    女子一面轻摇团扇,一面将目光挪向了已将桌椅擦洗干净的小二。

    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因脸色蜡黄,乍一看有些迟眉钝眼,在蒸腾的暑气下仅是半日辛劳,便已浸湿了衣裳,面上疲态尽显。

    女子见此轻声唤道:“萝卜,时候不早了,先去后堂用饭,早点儿洗漱完,歇息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二听言身形顿了顿,看了眼天色,再看了眼后堂,最后看向柜台处,略微不安道:“可是,时辰还没到,土豆也还没来换班。”

    女子笑着温言道:“没事,也就一桌客人,姐应付得来,土豆过不多时也就过来了。”

    被唤作萝卜的小二犹豫了下,说道:“那,好……谢谢素手姐。”

    ……

    ……

    填饱肚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萝卜躺倒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只要眼睛一闭,便能进入香甜的温柔乡。

    他已越来越习惯当前的生活节奏。

    然而,这样的生活尽管充实,但他的心却没法踏实下来。

    这不是他的世界,当然如果真的可以完全摆脱原有身份,想来他也会甘心的。

    但他生来就没得选择,他肩头上的担子太重了。

    似是觉着屋中太过闷热,他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向着内院的窗。

    幸好,大暑这些天的夏夜里,风儿没有被煮沸烧开。

    有习习凉风相伴,今夜还会是一场安稳的梦。

    刚打算回身上床,却瞥见内院树下石桌边,正有一人自斟自饮。

    微眯起双眼,辨清斑驳树影下究竟是何人后,踟蹰再三,终是打起些精神,走出屋外。

    ……

    ……

    “萝卜有事请教。”

    走近石桌旁三丈内后,萝卜毕恭毕敬地朝树下之人行了个弟子礼。

    树下男子生得宽额细眼,稀稀落落地月光打照在其一头银发上,竟让人产生种错觉。

    仿佛这个对自己人时尤为温和暖心,对外却总摆出一副高傲冷漠态度的男子,满身创伤,凄楚可怜。

    “坐。”男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缄默寡言的少年会主动来找自己,温和笑道,“你也来一杯不?”

    萝卜拘谨地坐下,回道:“我不太会喝。”

    男子笑了笑,那对细眼宛若天上钩月,道:“我就随口问问,你若真要喝,我还得跑去多拿个杯子。”

    萝卜赶紧摆手示意:“我不渴的。”

    随而鼓足勇气,想强调下自己的来意。

    男子的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平时已做得很好,现在就我们俩,没了压力,也尽量放松些。”

    萝卜道:“是,师傅。”

    男子问道:“你是想问为何我们要去帮听雨阁那两位阁主?”

第五三五章 立场不明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六月初一。

    大暑前夕。

    幽京吕家大公子吕风一如既往地在幽京城外十里坡的吕家山庄招待“贵客”听曲看戏、花天酒地。

    京中出了名的二世祖总将一应玩乐搬到私宅里自娱自乐早便屡见不鲜,身为幽京人对此更是习以为常。

    可偏偏大半月来,幽京内外无数眼线都对吕家大少的行踪举动盯得极为紧密。

    只因这吕家大少这回结交的好友贵客,不再是那些权贵子弟,也非是那些酒肉之交的狐朋狗友,而是近一两年来,让整个江湖都闻名变色的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尽管百花大会后,朝廷的雷霆手段让整个江湖抖三抖,迫于朝廷之威,中州武林上上下下更是低调莫名,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本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更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然而,从没人敢小觑那个武功尽废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江湖搅得一片混沌的怀扇公子。

    即便尚无确凿证据证实那些搅动起江湖血雨腥风的桩桩事件与之相干,可在大多江湖人心中已默认为事实,至少在他们看来,洛飘零无疑是嫌疑最大的始作俑者。

    这样一个轻易可搅风搅雨的男子岂会甘居一隅,安分度日?

    答案果然很快便揭晓了。

    牛将军从津州城被请出,便是洛飘零的手笔。

    牛将军被软禁于鲁州城十日而后重新上路,依然还是洛飘零的手笔。

    那个男人轻轻地来了。

    那个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早已不为人所觉地步入了幽京城中!

    再没人敢安坐如山。

    在京中,洛飘零的身份有些特殊,既不是罪犯,也算不上普通百姓。

    当年石府覆灭一事虽暗传与朝廷相关,但在明面上,石鑫石将军仍是告老归田的有功之臣,龙耀与石鑫结拜之实鲜为人知,可至少有个家臣身份,作为家臣弟子,只要洛飘零没有行差踏错,朝廷各方都没有任何理由或是借口对其下手。

    加之梦朝歌这一功臣养女的身份在,二人若在这京中这“一亩三分地”里出点什么岔子,朝廷失了颜面事小,暗中角力的各方势力万一露了马脚被抓住把柄成为众矢之的事大。

    于是乎,大家都只能正襟危坐,看着这个男人游街游府,当个游说客,赏花赏月,顺带赏夏荷。

    每一只藏在暗中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这个男人又翻腾出什么浪花或是偷偷遛了。

    然而,他还是悄悄地走了。

    挥一挥衣袖,拐走了一位富少。

    ……

    ……

    当这件事传遍京都的时候,大暑天的烈日就好似悬在众人头顶处。

    让人焦灼,令人窒息,教人不敢置信。

    当冀州南部小镇的客栈中一对师徒像大多在茶余饭后唠闲事者谈及此事时,自吕家山庄偷路而出的车马正跑出两个日夜。

    “是,萝卜不大明白昨夜那番安排。”

    昨日正午,红尘客栈便得到了京里传来的消息,帮主宁逍遥急令召集数位在冀州地界的堂主级以上成员,召开帮派会议,各抒己见,共商对策。

    萝卜是孤心魂新近收下的弟子,暂无功绩,还属底层人员,自然无法参与其中。

    但在百花大会上被定义作孤高剑客的孤心魂,似有着非一般的自信,极为信任自己所看重的人,会后不久便同徒弟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帮派定计。

    经过一夜消化,萝卜未能琢磨明白此中用意,本已将此事放在一旁,适才又听那两位矿工提及相关之事,疑问再上心头,不解不快。

    孤心魂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明原委,而是打算抽丝剥茧地对此事进行一次完整地剖析。

    不仅要教好徒弟如何用剑,还要教好徒弟如何去独立思考分析问题做出判断,这是他自认作为师傅的职责所在。

    以前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他没有好好去管,以致悔之莫及,现在,徒弟都已送上门来让他管教,他便会尽心尽力,不负相托。

    “为什么要去帮听雨阁?”

    “首先,我们得明确我们自己想要做什么。”

    “而后,便要去细细甄别,有哪些是我们可利用的资源,有谁是可结合的盟友,还有哪些应时刻提防的危险,以及当尤为警惕的劲敌。”

    “很显然,自少林金印失窃一事事发后,听雨阁作为最大嫌疑方,一而再再而三在江湖掀起无数波澜,迷雾谷、晋州城、秦地、西江郡……昆仑境、巽风谷还有所谓的天涯小镇,以及近来的白驹镇七里窑和凝露台,除了那场百花大会,听雨阁能将自己摘出来外,于各处的作为实在摸不干净。”

    “任何人看来听雨阁不过是在各处煽风点火,挑动事端,让整个江湖乱起来,带动朝廷入局,而后图谋为石府复仇之事。”

    “尤其是津州城请将出山这一步,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动了将昔日镇南大将军带离朝廷掌控范围的念头,究竟意欲何为?”

    “此举之激进,往大了讲便是有了谋反之心,便是后来成功游说了数方权贵作保,无疑还是激化了朝廷与江湖间的矛盾,亦直接导致白驹镇外的风声雷动,险些酿造出百花大会后最血腥的一个修罗场来。”

    “可以说,在此之前,对于听雨阁,我们始终保持着是敌非友,暂不可交恶,切不可与之共谋大业的态度。”

    “直到凝露台上,五百东瀛杀手伏击护送牛家父女一行,才让我们的观念发生转变。”

    “凝露台一役太过让人始料未及。”

    “不论是洛飘零,还是道义盟的老伯,都没能算到会在中州内陆之地,莫名多出来这么一批异邦杀手。”

    “帮里人没能见到那些东瀛人的具体死状,但在数量上核算过,确实将近五百之数。”

    “帮里还遣人去凝露台瞧过,石板路的缝隙间还有血渍,草木叶片上还印有血滴,河边土壤还是深红色的。”

    “应该说,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战五百东瀛杀手竟然败了,而且是反遭全歼。”

    “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有十九人,这一十九人里还有两个伤者和一个小女孩。”

    “如果说,死的是这十九人,那么……”

    说到这,孤心魂忽而一顿。

    静听许久的萝卜已品出其话语中意味,倒吸一口凉气。

    接道:“那么,这些东瀛人悄无声息潜入中州伏击杀人之事,将至今都不为外人知!”

    孤星魂默然颔首,悄悄低下树头的月光掩去了其眼中寒光。

    萝卜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孤心魂稍作调整后,继续道:“单凭此事,亦不足矣看清听雨阁真正的立场,却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听雨阁近来的作为,特别是洛飘零和梦朝歌入京后所接触的那些王公贵族。”

    萝卜点了点头,红尘客栈这部分作为是在他到来后进行的,尽管没有完全参与其中,但他多少也出了些力。

    “不得不承认,我们根据收集掌握的线索一通分析下来,并没得出什么关键结论,更多都是猜测,总到事后方后知后觉。”孤心魂摇头苦笑,帮中一直以来都极为谨小慎微,便是缺了个足同老伯、洛飘零媲美的智囊,“昨日我们便也是依照已知结果去反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已知结果?

    萝卜试探着说道:“吕家?”

第五三六章 幽京九家

    “三百年前,朱家布衣翻身,夺下中州龙椅。”

    “二十四名从龙之臣封侯拜将,于十数年间成长为二十大姓王公贵族。”

    “宫闱内外,利益纠葛不断,明争暗斗不休,有旧族没落,有新贵崛起。”

    “现如今的幽京城中,天家身侧还余九姓大族。”

    “洪、吕、俞、常、胡、尹、吴、唐、汤。”

    “这九大家在中州的份量,说重不重,若要对任一家削职夺权、抄家灭门,不过龙颜一怒;说轻也不轻,狡兔早有三窟,一朝内难赶尽杀绝,更难防他日死灰复燃反咬一口。”

    “且九家深谙物伤其类之理,在应对无法完全把控的局面时,彼此之间不论有多少嫌隙仇怨,都能暂搁一边联手渡难。”

    “九大家于中州千家万户而言可说微不足道,但要同时推倒九大家,动的虽不是中州的土地,却是中州的政治经济命脉,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恢复元气。”

    “所以,便是在京中各遮去半边天的两只手,对于九大家也只能分别投其所好小意拉拢着,目的也都很简洁明了,争取获得多数家族支持,以说服少数家族站边。”

    “然而,这些年来,不管几方在暗地里如何勾肩搭背,偷奸耍滑,可至少在明面上,九大家对于皇权的忠心半分不减。”

    “这正是听雨阁两位阁主敢于入京争取支持的底气所在。”

    “最大的疑问便也是在这。”

    “洪家一手把着官家漕运,这些年来不论红衣教在江河上的话语声再如何大,在洪家面前总要低头哈腰赔笑脸,且不说红衣教如此作为是假意谦让,还是私下里与洪家达成什么协议,总之,洪家如今的日子,一如既往,春风得意。”

    “俞、胡、吴三家,官场上稳如老狗,来事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拖;官场外则不断开疆拓土,扩大家业,夯实根基,随时做着两手以上的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常、汤两家,在幽京里看似最为低调,然,此二者军家气息最为浓厚,只因不喜朝堂上的波云诡谲,遂将家族重心都放在幽京之外,大半族业分散于各地,加之各掌十万以上的戍边军兵,唯此二家在京里处事进退自如,最为轻松。”

    “尹、唐两家都是靠着姻亲崛起,看似最有存在感,实则基本仰赖皇亲国戚这层外壳罩着,最为外强中干。后者早已懂得收敛那层表面富贵,潜心经营拓展家业,前者这些年才幡然醒悟,有样学样,磕磕绊绊。论九大家的根基,此二家自是最为单薄。”

    “而吕家,最能拿出手的,不过是吕家家主那官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一职。除此之外,论风光,不及洪家;论不显山不露水,不比常、汤二家;论权势,哪家都比不过……”

    “提及幽京吕家,大家都只会有个固有印象:吕家是九大家中的和事佬,专职唱红脸,和稀泥,墙要倒时吕家人定会嬉皮笑脸地来扶着,说声和气生财。”

    “也正是仗着那厚比城墙的脸皮,吕家才能和八大家都搞好关系,在每行每业中都掺上一脚,但不管在哪方面,吕家的投入都极其有限,参与度也极低,故而也不存在什么话语权,看似什么都有,实则什么都没有。”

    “倘若你处在听雨阁的位置,入京后要从这九大家中挑一家来做靠山,你会选哪家?”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问题都不难回答,因为可选择项看来实在不多,孤心魂在问出这个问题前便曾问过自己,他的选择中从不会有吕家。

    果然,萝卜没有过多犹豫,也不需过多犹豫,即作出回答:“俞家。”

    萝卜只做选择,没做解释,但孤心魂却对这答案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选的也是俞家。

    其实萝卜心底里更倾向于常、汤二家,毕竟军人看来更为忠厚,戍边军兵或许会起义造反,但不至于屈膝卖国,只是常、汤二家的能量并没放在幽京,远水难解近渴,且依梦、洛二人的石府旧人身份,找军家当靠山,无疑会加重各方忌惮,更不利于其后行事。

    洪家则是渠道和手段较为单一,论综合实力最靠谱的当是俞、胡、吴三家。

    至于吕、尹、唐三家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列。

    而俞、胡、吴三家中,俞乐既是俞家人,也是藏锋阁重要成员,俞家和藏锋阁明面上互不相关,可实际上早已撇不清干系,相比于其他江湖帮派,藏锋阁相对可控,与俞家攀上关系,借藏锋阁的力,似乎更为顺理成章。

    所以,俞家是九大家中最好的选择。

    再不济也是胡、吴两家。

    可偏偏为何是吕家?

    吕家何德何能让那位怀扇公子青睐有加?

    这是萝卜和孤心魂在做出自己选择后,最大的不解。

    “因为……吕家有钱?”

    萝卜没有喝酒,却抿嘴咂摸许久,终是得出了这个连自己都没法说服的结论。

    因为这个结论的唯一根据,便是吕家二世祖人尽皆知的花钱如流水。

    孤心魂问道:“那你觉得吕家的钱从何处来?”

    萝卜越发没了底气,低声道:“礼部?”

    孤心魂道:“礼仪、祭祀、宴餐、外事还有科举,这些环节中确实有不少油水可捞,可比起户部、工部又何如?”

    萝卜无奈摇头:“自然是比不过的。”

    孤心魂叹道:“礼部不是什么清水衙门,吕家各边都要讨好,只有同流合污之理,绝无法两袖清风,但要论敛财能力,吕家的礼部恐怕连俞家的吏部都比不上,遑论胡家的户部,吴家的工部。”

    推论已陷入死胡同,这和昨日帮派会议遇到的窘境一般无二。

    孤心魂没有让萝卜在思维死胡同里继续纠结徘徊,接着道:“昨天,我们的第二个结论,便是推翻了第一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和钱无关。”

    “推论几乎无疾而终。”

    “好在,还有一些线索,让我们跳出了误区。”

    “帮里查到了他们换乘后弃置的马车。”

    “马车车轮磨损得不轻,慢行还好,但疾行势必出问题。”

    “马车很大很结实,车厢里的构设也很精致,座位下有暗箱分装着平日生活所需物事,还有几个空格有食物残留痕迹,厢顶处还可拉下布帘做遮挡。”

    “可以说,只要马跑不死拉得动,车轮久磨不坏,他们可以一路在马车里吃喝拉撒睡,根本不需移步下车。”

    “结实之处则在于六面厢板都是木皮镶铁的,那厚度,便是把守城弩搬来,也只能轰倒马车,而扎不穿。”

    “这样的马车他们必定沿途备了好几辆,同样的好马也得有不下二十匹。”

    “这些准备,也只能是他们在幽京期间,请吕家帮忙布置的。”

    “随而,我们就有了第三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不仅仅因为吕家有钱。”

    “即便是像洪、俞、胡、吴四家一样有钱,恐怕多给个三两月功夫,也不一定能折腾出这些配备。”

    “马还好说,多花些银两,多动用些关系,总能找路子从北面牵回来。”

    “而那些马车,单从工艺上而言,幽京附近倒是不难找出那般能工巧匠来,只是一个来月时间,只够他们勉勉强强赶造出三四辆同款马车,如此,必然来不及沿途布置,也绝难做到不声不响,不为人知。”

    “唯一解释,便是吕家早便有了这些车马,现如今不过是恰逢其时拿出来用罢了。”

    “这些情况我们多费些时间去打听,总能得到印证。”

    “至于打造这样的马车究竟是谁的点子,倒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听雨阁与幽京吕家早已相熟,且早在梦、洛二人计划北上之际,便已在私下谋划相关之事,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只是掩人耳目的逢场作戏。”

    “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些新奇物事与听雨阁关系不大,纯粹是吕家大少玩弄出来的新作,拿来帮听雨阁,则是吕家对听雨阁的合作与投资。”

    “基于所掌握的有限信息,这是我们所能推论出的第四个结论。”

    “我们最不希望第一种可能为真,令人安慰的是第二种可能的概率要高些。”

    一连串分析听下来,萝卜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寒从心间起,京中之局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讷讷问道:“为何?”

第五三七章 吕家大少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

    “那么听雨阁的算计,或者说洛飘零的算计,未免太过超前了先。”

    “冷先生应同你讲过新故代谢的理。”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州虽屹立两千余年之久,但这片土地上从未少过战火纷飞,朝代更迭,只是延续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依先生之言,将这朝代与人作比,二十年前至今的朱家天下约莫正处花甲左右年纪。”

    “花甲老人已属高龄,身体各方面状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内里的腐坏才是关键,若能挺过此劫,或迎二度春,若挺不过此劫,即一命呜呼。”

    “自己的身体是何情况,自己当最为清楚,最怕对手也时时惦记着。”

    “这盘大棋在二十余年前被迫开局。”

    “中州一度被杀得挺不过来。”

    “后来终是打了个翻身仗,几乎让大家都相信这盘棋中州已拿下了。”

    “事实上,中州只是掌控了赢面,却忽略了角落里的残兵败卒。”

    “也正是那些被忽略的残兵败卒,或隐匿行迹,蓄势待发,或披上中州的皮囊,韬光养晦。”

    “棋局还没结束。”

    “这也是数年前逐渐被意识到的问题。”

    “差不多同一时候,洛飘零才算是被迫入了局。”

    “可早在落子前,洛飘零就算计好了如何让潜藏于幕后的执棋者为稳定原有局面不断出招,而后形成多方下场相互挟制的僵局。”

    “偏偏这个半道杀入的落棋者早早备好了抽身退路,进退间总让人捉摸不透,应对不暇。”

    “尤其这次在各方眼皮底下出逃幽京,更教人措手不及。”

    “只要再添把火,早已火上浇油的局面难免被点燃。”

    “各方按捺多时的手段势必因此彻底暴露。”

    “最终再由这位怀扇公子灭火救劫。”

    随着孤心魂的逐层分析循循善诱,洛飘零在萝卜脑海中俨然成了个刮骨疗毒救国大夫,本便如雷贯耳的大名,而今有了与之对应、闪耀着达者济世光芒的形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看着年轻人眼瞳里闪烁着的光辉,孤心魂不得不叹口气,泼上一盆清冷的凉水,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先前所言不过是第一种可能里最好的情况。”

    萝卜发觉自己实在无法跟上师傅的思维,只能苦笑着静听解释。

    孤心魂道:“具备如此前瞻性,再有超前的行动力,将意味着超强的把控力。”

    “待得局面完全落入其掌控中时,中州何去何从全在其一念之间。”

    “他可以守护住中州这片土地,也可以轻易抹去那一把龙椅上的姓氏。”

    “不论是他自己来也好,还是推其他人上去也罢,都不难做到名正言顺。”

    “毕竟,是朝廷先对不住石府。”

    “从这一角度而言,他和龙椅边上那两位也无甚区别,只是,教人好接受些。”

    萝卜嘴上挂着的苦笑还未逝去,眼眸中的星辰黯淡了不少,但他似乎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以一个似乎不该从他这年纪和身份的口吻说道:“天下,本当有德者居之,百姓少受些苦便好。”

    孤心魂闻言愣了愣,目光在月色下又柔和了几分。

    未待其出言,萝卜却已先道:“第一种可能如此,那第二种可能又何解?”

    孤心魂见此眯眼一笑,继续为之解惑。

    “之所以说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相较于第一种可能的猜测,第二种可能更为有迹可循。”

    “这些年吕家在九大家中扮演的角色在外人看来绝对不光彩,不,想来另外八大家也都已习惯吕家在他们面前的刻意讨好阿谀奉承。”

    “这般刻意放低姿态装傻充愣,不是野心全无只想守份安乐日子,便是所图更甚,或是二者兼之。”

    “吕家这等表现本最易惹人疑心,偏有一人将这些疑点给冲散得七零八落,让人如何都难对那吕家产生什么奇怪念想。”

    孤心魂话语微顿,萝卜适时接道:“吕家大少爷,吕风?”

    孤心魂继续道:“不错。”

    “当京里人还在逗鸟斗鸡斗蛐蛐时,吕家大少已带着人斗牛赛马遛狗狗。”

    “别的富家子弟还只会逛楼听曲看戏时,吕家大少已将人请到山庄里自娱自乐,据说那些戏子去那后可都是照其所准备的话本演来取乐。”

    “还有便是在偌大的山庄中玩捉迷藏了。”

    “这些标新立异的玩法背后,或有几分是吕家大少跳脱的心性使然,可未尝不是吕家推出来分散众人注意力的障眼法。”

    “吕家之所以能在各家生意里都掺上一脚,原因有三。”

    “其一,自然是最表层最显而易见的礼部。”

    “通过吕家家主不辞辛劳地多方走动里外打点,各家总要卖点面子给吕家掺点份额。”

    “只是这点份额好比大饼上的一粒芝麻,看得见,却可视而不见。”

    “其二,是姻亲纽带。”

    “这点便和吕大少爷有着直接关系。”

    “众所周知,吕大少爷有七房妻妾,但大家似乎都不是很清楚这七位女子的具体身份和来历。”

    “这七女中,既有吴家二房长女,亦有常家常老太君的五孙女,还有北地来的胡女、早年迁徙至中州东北的句麗人之女、京中锦绣坊老板娘的干女儿、鲁州一位跑商之女,乃至花间醉的一位花魁。”

    “吴家、汤家或许不会留肉来供养外嫁亲女,但总会分点羹。”

    “另五位,不一定能给吕家带来什么直接利益,却不难让吕家借着各女娘家的关系将大网在中州铺开。”

    “若没有听雨阁的掺和,说吕家大少跑江南去是为了寻女人,也不无道理。”

    “这回洛飘零入京,到最后能拉拢到吕、唐、吴、常四家的支持表态,吕家虽未正式出面过,但吕大少爷与这三家往来最为紧密,显然是背后的完美说客。”

    “其三,则在于吕家山庄那条直出幽京的密道。”

    “几大家族在幽京郊外都有山庄,想必家家户户也都有密道。”

    “可密道之所以称之为密道,不为外人知才为密道,一旦暴露,却有大祸临头之险。”

    “这直出幽京的密道,便等同于可直接兵临城下的密道,惹人非议事小,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事大。”

    “尽管能推说是前人遗泽,可在天家安危面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恐怕谁也想不到,竟还有将如此密道当作玩闹之事公之于众,得来的罪名轻了。”

    “而吕家既然敢于将此‘大逆不道’之事供出来,未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向朝廷向朱家表忠心。”

    “事后吕家只要将密道毁去,再请大家伙去确认一番,朝廷也只能小施惩戒揭过这玩笑。”

    “总而言之,吕家这些年来的处事风格可说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吕家大少一直在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博人眼球混淆视听,在众人不经意间为吕家关系脉络扩展枝叶,引导各方于不知不觉间为吕家各项产业添砖加瓦。”

    “吕大少爷或许不比洛飘零那般能谋善断,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的大智慧之人。”

    听罢孤心魂最后的定论,萝卜这才注意到自己师傅一直称吕风为吕家大少或吕大少爷。

    起先,他以为师傅同幽京百姓一般习惯性地戏称这位二世祖。

    细细品来,才知师傅是在佩服对方。

    而问题原点,为何要帮听雨阁,也有了答案。

    因为那条暴露的密道。

    那条暴露的密道,不能完全证明吕家的忠心,可至少能说明吕家暂无叛意。

    听雨阁选择吕家,也说明吕家认同了听雨阁。

    那么听雨阁便值得他们去尝试着接触,尝试着合作,是以红尘客栈的选择是帮助听雨阁两位阁主渡过此次难关。

    梳理清层层关系,萝卜大有豁然开朗之感,同时也新生一疑问。

    “其实,这次我们不一定能帮上忙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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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相莣江湖》(相忘江湖)】外夷霍乱平息十余年后,中州朝野再陷混沌,风云涌动,群魔乱舞。这一切似乎在昭示着更大的劫乱即将降临……-----------------------------------内功分为金、木、水、火、土、阴、阳七种,具体可见作品相关。ps:新人处女作,希望各位书友能一同见证尘缘叹荡剑诛魔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荡剑诛魔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荡剑诛魔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