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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器之先(四)

    郑安民没说完,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这是要自请担任这火器局的管事,为朱平槿背锅顶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安民说得对,这火器局天生便是一个惹事生非的地方。新式火器的研发再隐秘,但装备部队后迟早要大白于天下。若是没一个重量级的官员坐镇,朝廷和地方大员难免会扑上来咬一口。

    虽说长史司本来就是一个为藩王背锅顶缸的差事,但郑安民一个正五品文官,与当朝大学士品级相当的大员,主动跑到火器局这样的是非之地,还是显示了他过人的担当。

    一丝淡淡的歉疚之意,从朱平槿的心中涌出。不过,这歉疚转瞬间便渗入心脾,消散无踪。

    “这个火器局管事之职,本世子改名为总管。既然郑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那便委屈郑大人兼任了!王先生,你来襄助郑大人可好?”

    郑安民主动为自己遮风挡雨,王昆山巴不得。两人都说好,这事就定下来了。两人立即紧锣密鼓开始挑选手下。专业、人员、物资、经费、运输、安全、保卫、匠人老婆娃儿安置的事情一大堆。工正所一个未入流的吏员叫李立的,被郑安民极力推荐为火器局总办。朱平槿见此人年纪轻轻,倒不知有什么本事。

    议完散会,朱平槿却没有先走。他悄悄吩咐李四贤,让王昆山、李立和几个主要的匠头,明日下午到谨德殿,听他阐述对火铳研发的见解。朱平槿自己离了座,拉住郑安民道:“如郑大人肯赏光,本世子晚间置酒,请郑大人小酌一番如何?”

    郑安民吃了一惊。他知道世子在王府极少饮酒,此番诚邀,必有大事相商。他不动声色,反而笑道:“如此下官就叨唠世子几杯酒了,席间也正好请世子为下官解惑一二。”

    “何也?”

    “方才世子训示中,有‘干部、创新’二词,下官认真想来,此必有深意焉。下官愚鲁,想请世子为下官解说一番。”

    为什么要在进士官面前卖弄?朱平槿在心里对自己大吼。难道不知道全中国三年春闱一大比,才能出三四百个进士吗?平均一年一百多个,单就珍稀程度,进士远远超过了前世的博士、博士后。

    或许进士们的专业不对口,但他们的智商却是不容欺负嘀!

    作为一个前世的d员,深受马列思想毒害的朱平槿,坚信一个基本道理,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要促进全社会生产效率的提高,必须要有先进的工具。

    当大家还在用锄头挖地球的时候,幻想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纯属痴人说梦。没有珍妮纺纱机这种高效纺纱工具的出现,英国的纺织业不可能形成对欧洲纺织业的压倒性优势。没有巨额的贸易利润驱使,大不列颠的羊不可能吃人。所以,没有珍妮纺织机,就没有羊吃人;没有瓦特和他改进后的高效蒸汽机,不会有所谓的工业革命。

    他前世所谓“纯手工”的东西,其实绝大多数并非纯手工。他们无非在产品生产的某个中间环节或最终环节加入了手工元素而已。手工石磨的豆花就是手工做成的吗?非也!豆种是转基因的,豆子是机器种的,也是机器收的。我们所能见到的,无非是豆花制作过程中的一个最简单最扯人眼球的展示环节——一圈又一圈甩动磨盘。餐厅门口的手工磨豆子,往往具有表演性质。真正我们碗里吃到的,还是用厨房机器打出来的豆粉点的。以为原始就是美,以为手工就是纯,以为原生态就是停留在五千年前,这些人都应该听听真正的手艺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三分手艺,七分工具。

    当然,背负巨大生存压力的朱平槿,暂时还不会去构思如何让大明进入资本主义那么伟大的蓝图。他现在最急需的,不是用资本主义迸发出来的强大生产力自动打败张献忠;也不会用议会的民主自动消灭关外野蛮落后的皇太极。

    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一台可以钻铳管的机床。

    没错,就是一台最原始的玩具机床!

    朱平槿昨晚与郑安民郑长史秉烛长谈,又喝了一点小酒。今早他只好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他彪悍的老婆把床上的被子给掀了。

    朱平槿早饭兼午饭一起吃,刚吃完,李四贤就进来报告,王昆山、李立和几个匠头到了。他于是换了衣服,从一本书里拿了几张纸袖了,然后和老婆一起来到新的上班地点——谨德殿。

    除了王昆山和李立,应邀而来的匠头有三人。除冯氏兄弟,还有工正所木作匠头沈贵。沈贵不像那两个铁匠虎背熊腰,长得精干瘦长,眼睛有神。他是木作匠头,经常在王府中修这造那。檐下屋顶、梁上桌下,到处留下了他神出鬼没的身影,所以朱平槿对他并不陌生。等他们参见完,老婆也十分懂事地回了万福,回到了她的办公室。朱平槿客气地让几人坐了,然后在老婆蕴满深意的回眸中,微笑着坐上了正中平台上的龙椅。

    “这是钻铳管之用的车床示意图。”朱平槿将手中的纸张交给王昆山等几人传阅,“此等军国重器。切记不可对外声张,切记!”

    看了手中的简图,沈贵突然道:“小人做过类似的东西。”

    “你做过?”朱平槿非常吃惊。难道面前这位沈贵也是穿越者?

    “禀世子,正是!小人做的,不叫车床,而叫陀床,制作玉器之用。十几年前小人便跟着师傅为工正所首饰作做了一套陀床。后来城里齐宝斋也来定,小人又做了一套。这一套陀床有好多样,有铡陀、錾陀、钩陀、轧陀、钉陀、碗陀、膛陀、弯陀、磨陀等。样式听着多,可除了磨陀,其他各种陀都大同小异。

    一张大桌子,这叫 床子。床下面有个两个踏板,踏板端头连着绳子,绳子从桌子中间开的方孔升上去,在一根木轴上绕两圈,这根木轴叫‘水轴’。水轴一端削细,包着铁套,铁套头上连着根铁棍,铁棍可以插进桌边竖立铁片的圆孔内。玉匠两只脚踩上踏板,上下踩动,绳子便带动水轴来回旋转。这铡陀、錾陀、钩陀等等,固定在水轴的另一端,木轴一转,这铁陀也转。铁陀蘸了砂子和水,便能切割或者打磨玉器了(注一)。”

    沈贵边说边比划,生怕世子听不懂。好容易说完,朱平槿立即问他:“这陀床的水轴,一端固定旋转,那另一端如何定位?”

    “定位?”沈贵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水轴另一端不固定。玉匠房的房梁上吊根绳子下来,拴了一根大秤杆。秤盘一端挂着水轴;秤砣一端吗,还是挂着秤砣。小人说这秤杆,就是打个比方,实际上便是一根长木棍。这样做的原因,是用秤砣下压,压的水轴一端上翘。水轴上翘,就始终绷紧了踏板上的绳子。这绳子不绷紧可不行,要不然……”

    朱平槿接话道:“要不然绳子要打滑。下面两只脚使劲踩,上面水轴不见动。”

    “正是!”沈贵像找到了知音,兴奋地在腿上猛拍,“小人后来觉得师傅做的陀床不便移动,便自作主张改了。”

    “如何改的,速速道来!”

    “是!小人觉得这绳子绕着水轴拉容易打滑,就用牛皮裁了皮 条代替绳子,效果还不错。改得最多的,在这床下。小人在床下安了一个铁盘做飞轮,两块小踏板变成了一块大踏板。踏板右上角有根连杆,连杆带着铁盘边上伸出的转轴。人上下踩动踏板,连杆就带动转轴,让飞轮旋转。飞轮一转,铁陀也转。这改的好处吗……”

    “这铁陀便只朝一个方向旋转,不会来回旋转。两头固定,铁陀便不会上下跳动,可以精细磨制玉件。另外还把头顶上的秤杆秤砣省了,机器想搬哪儿就搬哪儿。”朱平槿说着,脑袋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具有收藏价值的老物件:脚踏式缝纫机。

    “对对!”沈贵激动得语无伦次,“世子真是个天生的匠人!”

    这沈贵好不懂事,王昆山顿时将脸沉了下来。“天生的匠人”,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上首就坐的领导脸色变化,兴奋中的沈贵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往下说:“可小人改了,总觉得还有个问题。”

    “轴承?”

    “轴承?”沈贵又愣了一下。

    “就是水轴另一端如何才能在床子上生根!小人在陀床另一边也钉上铁片,钻出个大圆孔,把整根水轴一起插进去,把铁陀悬在外边。”

    沈贵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世子所谓“轴承”的含义,连忙道:“对,世子说的对!就是那个轴承不好办!皮 条绷紧一旋转,水轴就与轴承摩擦。天长日久,那两相接触之处便磨出一道深槽,眼见就要断了。小人年前去修了一回,在水轴磨损之处加了一道铁箍(gu),又在铁箍上抹了猪油润滑。可最近听作里人说,这铁箍也是不耐磨。这铁箍磨薄了,水轴转起来便开始前后晃动……”

    “铁片对铁箍是铁对铁,硬碰硬,那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轴承呀,要一头硬,一头软。好更换的那头用软的,磨了就换掉。青铜比钢铁耐磨,所以硬的一头用青铜,软的一头用钢。猪油做润滑,也有问题。天气一热,水轴一转,这猪油便化了,起不到润滑作用。若你找不到其他高熔点的润滑剂,可在猪油里添加石墨粉、滑石粉或者铅粉。这些都是固体润滑剂,不怕热的。”

    那沈贵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同时又心生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通这硬碰硬的道理呢?

    一定是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师傅本就学艺不精?抑或师傅生前对自己留了一手?

    想到亲如父亲一般的师傅,沈贵奋力摇摇头,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给摇了出去。

    注一:陀床的示意图,响木建议各位书友自行百度,省得被文中词语搅烂了脑花。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火器之先(五)

    陀床就是一个原始的人工砂轮机,车床可要复杂得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贵与李立两人头碰头,一人一只手,拿着朱平槿传下来的图纸观看。

    “这陀床讲究灵巧,这车床却不同,沈匠头可知有何不同?”朱平槿问道。

    沈贵思索良久方才答道:“看这车床向外悬出之飞轮极大,必定吃力甚重。小人想,这车床必要坚固耐用方好。”

    朱平槿笑道:“坚固耐用这是自然。可沈匠头只知其皮毛,不知其精髓,故而还未入门。”

    听到世子批评,沈贵非常羞愧。这时,他身边李立却抬起头道:“这车床有夹具三个,前后各一,侧面还有一个。依小人猜测,既然要制作铳管,那连接飞轮端的夹具必定可旋转。那旋转的夹具,连同身后轴承和飞轮,都应是空心的,如此才方便夹持数尺长的铁棍或钻头。当然,此处可以固定钻头,也可以固定铁棍。另一端则反之。动与不动之间,则钻孔可成。然则钻削深孔,最难保证深孔笔直。前头差之毫厘,后头必定谬之千里。故小人揣测,这车床讲究的不是力度大小,而是精准非常!”

    朱平槿笑了。李立此人朱平槿不了解,只晓得他读过书,在王府工正所也干了七八年,家庭非常困难,就连今日世子召见,衣襟上仍然补着好几块补丁。

    “李总办所说不差。你且说说如何保证这钻削的精准度?”

    这就有考校的意味在里面了。若是答对了,说不定世子将来就会青眼相看。王昆山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可他对此一窍不通,只好忍住心火听李立如何回答。

    “小人曾钻削过木器。这手钻下钻,定要与木器表面垂直。若有偏斜,必定钻偏。发现偏斜,只得报废重来,不可试图纠偏。何也?盖手钻钻杆极长,若强行纠偏,钻杆极易断裂。这铁作敲打出来的铁棍,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弯直不一,钻削端面更是凹凸不平。要在这等铁棍上钻出一个笔直的小孔,何其难也!所以小人想,必先将这铁棍粗细长短统一,再较直锉平,制成可供钻削的毛坯,然后钻削方成!”

    这李立已经有简单的工业化生产的思路了。高度细分的工种,合理有序的流程,是现代大工业普遍的现象。

    “如何制成这统一之毛坯?”朱平槿不依不饶。他要看看这郑安民极力推荐的技术人才,到底有几分水平。

    “世子这车床简图上,除前后两端各有一个夹具。在床子边上,还画了一个夹具。这夹具用来固定车刀,那踩动踏板,夹具带着铁棍旋转,车刀靠上去,就能将铁棍车圆。木作制圆棍,也是用的同样方法。只要用绳弓将木棍转起来,把刨刀凑上去,这木棍不就刨圆了?可恕小人困惑,若这车刀不能前后移动,何以保证铁棍前后粗细一致?还有,若车床两端不能前后移动,这转头如何进刀……”

    忘了画出床身导轨,这是朱平槿的疏忽。车床导轨的平直,直接关系到车床的精度。李立发现了,说明在他的大脑中已经形成了车床的立体图像。控制车刀前后移动和进刀的螺杆、手轮等部件也没画出。这倒不是朱平槿的疏忽。他不知道以现在的生产条件,能不能生产出螺杆来。

    朱平槿讲了床身导轨的事情,又把螺杆的问题摆出来,问他的几个能工巧匠能不能生产出螺杆来。

    谈到螺杆,木作的沈贵立即找回了刚才丢失的。

    “若这螺杆只是木器,倒好办很!螺杆便是圆木棍上的斜槽。只要用绳弓将木棍旋转起来,再用窄刃或者尖刃的钩刀斜着进刀。钩刀吃进木头里,那斜纹就会带着刀架自己滑动。只是这钩刀的斜度不能变,变了那斜纹便不均匀……”

    尖刃钩刀切出来是三角螺纹,窄刃钩刀切出来的梯形螺纹。有了外螺纹,刻制螺母的内螺纹就变得非常简单。在螺杆尾端钉上拉刀,将螺杆从圆孔中拉出。圆孔里有个突起的销钉,镶入螺杆的外螺纹中,螺杆一拉便被迫旋转,拉刀就在螺母中刻出相应的内螺纹,这与枪炮中刻制膛线的原理一模一样。老钳工叫这种办法为“以公制母,公母配合(注一)”。既然沈贵是位熟手,那就好办了。朱平槿乘胜追击,讲了螺纹的斜角和形状,以及它们各自的特点和应用范围,然后吩咐李立、沈贵回去慢慢摸索。这些知识涉及现代数学和力学,朱平槿讲了也不知对方能听懂多少。

    车床讲完,朱平槿趁下午还有时间,加紧讲了钢材的事情。一个是炒钢,一个是坩埚钢。

    炒钢在中国出现很久了,这是一种极其原始的两步炼钢法。先炼铁,后炼钢,与现代炼钢法(注二)比较接近。炼铁炉与抄铁塘串联使用,初步实现了操作的半连续化。炼好的铁水从炼铁炉下面的铁孔放出来,然后用泥土塞住铁孔,炼铁炉可以继续加料生产。铁水流到炉子旁的一个方塘里,飞快洒上精矿粉或者晒干的污潮泥粉,数人站在方塘边墙上用柳木棍在铁水中疾搅,可以立即炒成熟铁,或称炒钢。污潮泥干粉含有氧化铁和硅酸铁,精矿粉就是氧化铁,洒进生铁水可以促使碳氧化,降低铁水的含碳量。浅而宽大的方塘,加上柳木棍疾搅,可以促使铁水与空气的接触,促进氧化作用,加速熟铁形成。这与现代转炉炼钢中的空气或氧气顶吹,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炒钢优点很多:产量大,生产简单安全,成本低廉,所以大明市面上钢材多以炒钢为主。

    但是炒钢也有很大的缺点。除了成分难以精确控制之外,最大的问题钢渣无法排除。炼钢并不是单纯的氧化反应,更有除渣提纯的要求。生铁水中含有大量硅、钙、磷、硫等杂质,硅、钙无用,磷、硫有害,碳含量则必须控制。炒钢使生铁变成熟铁,在降低含碳量的同时,铁水的熔点随之上升。生铁熔点大约只有一千二百度,钢就达到了一千三四百度以上。至于纯铁,更在一千五百度以上。当污潮泥干粉和精矿粉的加入铁水并用柳木棍疾搅后,铁水碳含量降低,熔点上升,铁水便立即开始凝结,变成一摊搅不动分不开的浓稠芝麻糊,铁水铁渣完全混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分离。疾搅还造成铁水中混入大量气泡,柳木棍碳化断裂部分同样混杂在铁块中。

    可以想象,这种含有大量铁渣杂质的粗劣炒钢怎能用在枪炮身管的制造上?那不是一搂火就炸膛?更不要说制作比身管要求更高的钻头了。大明的铁匠很清楚炒钢的缺陷,所以炒钢必须重新经过反复锻打(热锻),才能勉强达到使用要求。

    现阶段,朱平槿不可能通过改进炒钢的工艺流程来实现钢材质量的飞跃。想要得到优质的钢材,他唯一解决办法是用廉价的炒钢为原料,进行坩埚重炼。反正是科研性质,成本不是主要的问题。

    中国使用坩埚的历史非常悠久,起码可以追溯到汉朝。在朱平槿在雅安时,也曾用过邻近荥经县的特产——荥经砂器来烧水喝茶。这荥经砂器的烧制,就是在坩埚中闷烧完成的。普通的转炉钢属于沸腾钢,而坩埚钢属于镇静钢,氧化反应充分,里面没有多少气泡,而且除渣方便,像肉汤除血沫一样,将面上的钢渣舀去便是。因为反应时间长,坩埚钢还可以根据需要,方便添加各种有益元素,生产出各种用途的钢材。但在朱平槿的前世,坩埚炼钢因为产量太小,成本太高,已在大规模工业生产中被淘汰了,主要用于小作坊里熔炼特殊的工具钢,或者实验室里做钢材成分检测。加温也不再用碳,而是电。

    炼钢需要一千六百度左右的高温,所以炼钢坩埚不能用普通的陶土坩埚,只能用在少量陶土中大量添加石墨或者高岭土熟料的特殊坩埚。天然纯净石墨的熔点高达三千六百度五十度,远远超过钢铁的熔点,用在钢材冶炼中毫无压力。石墨成分是纯净的碳,在炼钢过程中可以少量增加钢材中的含碳量。要增加钢材的含碳量,炼成高硬度的高碳工具钢,还必须在坩埚中添加石墨粉。要提高炼钢温度,除了使用粒度合适的焦炭外,还必须使用预热的高温空气。高温空气可以利用炉体本身的散热,也可以单独用火焰加热。

    朱平槿详细讲述坩埚炼钢,冯氏兄弟眼睛都瞪出来了。他冯家作坊里有一座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化铁炉,他俩从小就在炉子边帮大人拉风箱,自己也用过坩埚来熔过铁水,可是都没有世子知道的多。世子的描述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炉子边干过一样。可是他俩都想不通,以世子身份的尊贵,怎么可能去做下贱的匠活呢?

    朱平槿倾心传授他的技术,已经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被传授者的感受,并不在他考虑范畴之内。金属材料学及其热处理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也是机械加工的基础。在没有温度计以及现代热处理设备时,必须通过操作者自身积累的经验来判断。

    如高碳钢与低碳钢,在陀床等原始砂轮机的高速摩擦下,飞出的火星数量和支数是不同的。老师傅拿着工件在砂轮机上杵一下就能做出大致准确地判断钢材的含碳量。

    又比如钢材的热处理,正火、回火、淬火、渗碳等要求的温度、时间及冷却速度也是不近一样。没有温度计就只有用眼睛分辨钢材的颜色。

    再比如普通麻花钻头一般直接使用高碳钢制作,而不会使用渗碳低碳钢来制作。没真正玩过的人就根本弄不清高碳钢与渗碳低碳钢之间的差别。

    可这些来自于实践的学问难不倒朱平槿。他在基层一手一脚干过,从实习生干到老师傅。他通过系统的知识讲授,让在座的几个人有一些基本认知,走一些捷径,而不会在实践中去盲目摸索,浪费很多时间走弯路。

    注一:约定俗成。外螺纹是公,内螺纹是母。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请大家猜猜。

    注二:现代炼钢法在铁水中加了石灰石等溶剂,再加氧气顶吹,促进氧化放热反应,极大提高钢包温度。有了高温,就有了高活度。在这种状态下脱硫、脱硅、脱磷,较为彻底。渣铁分离后,再进行脱碳。诸多的综合措施,才能极大提高了钢材的质量。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火器之先(六)

    有人热闹,便有人寂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世子与李立、沈贵和冯氏兄弟聊得火热,这一聊就是大半天。王昆山坐在上首,却一句话都没听懂,心中落寞可想而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要在新的团队中生存下去,绝不能在世子兴头上泼冷水,还要顺着世子的思路往下走。既然世子反复强调这火器局的重要性,自己又被任命为火器局实际负责的副总管,一旦做出成绩必定会进入世子的视野。自己不懂行不要紧,世子任命他当这个副总管并不是因为他懂行,而是他能够充分领悟世子的想法,领导、组织、协调工正所、护卫匠户、王庄王店等各个单位和派出人员,共同完成火器研制的任务。因此,当接下来的一幕出现时,他决定立即出手,展示自己的能力。

    世子滔滔不绝讲述技术上的问题。在他讲述的时候,除李立在用一支秃笔在纸上记录,其他几个人都在鼓着眼珠听,鸡啄米一样点头,也不知真听懂没有。王昆山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工匠识字不多的缘故。工匠识字不多,自然会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接受学习能力。同时王昆山还敏锐地注意到,世子在讲述时,有时会讲半截话。说了会这样,却不说为什么会这样。王昆山从世子的表情分析,世子倒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担心下面的几个人一知半解,反倒误了事!

    见此情形,王昆山不由担心起来。假如这几人的手艺达不到世子的期望,不能按期完成火铳的试制任务,到时板子就会打到他王昆山的屁股上。随时来请教世子当然不可能,世子岂是想见就见的?只有让与世子建立某种固定的人身关系,才可能合情合理随时聆听世子教诲。

    一个时辰过去,世子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向李四贤要水喝。瞅准这个绝佳空隙,王昆山说话了。

    “这工匠之学也是门学问,在蜀王府更是一门显学!自献王始,蜀王府广收蜀中典籍,博采众家之长,历代贤王辈出,治学穷经三百年,方能积累如此高深之学问。世子今日所授,本为王府中不传之秘学。世子一脉嫡传,家学渊源,如今世子为了蜀中百姓,将府中秘学尽行传授。我等数人有福,能当面聆听世子教诲,吾等无以为报,除君臣之礼、主仆之礼外,还当以师徒之礼待世子!”

    文化程度低,并不意味着智商就低。王昆山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李立等人的热烈响应。世子口中的新式火铳,哪里是他听别人说的,分明他自己就会造!手艺上的事情很多都讲积累,都凭感觉和领悟。真知道和假知道,自己干过和看别人干过之间的差别,这几名工匠中的翘楚一听就明白。只是世子自己不承认,他们也不敢贸然相问。王副总管一语道破玄机,让不敢贸然开口的李立等人立即抓住了机会。

    既然已经从世子那里授业了,几个人也不管朱平槿愿意不愿意,纷纷离座,在宝座下呯呯怦怦磕起了响头。

    这个时代,职业教育是没有蓝翔技工学校的,职业技能只能通过古老的师徒制来传授。手艺就是饭碗。要师傅传授手艺,按老规矩须先在师傅家倒三年马桶,干七年苦工。学了手艺,师傅高兴时点了头,徒弟才能出师,自立门户,独自创业。若是师傅不点头,说手艺还不过关,那就只能以学徒的身份继续干下去。贸然闯出师门,被师傅当街摘了牌子,不仅外面的客户和业内同行从此不会认可你的手艺,而且在人品上还会留下不良口碑,略等于家里的败家子或不孝子,或者是天猫里的带图差评。现在世子肯免费传授手艺,那相当于中了大奖,磕几个响头算个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昆山的马屁歪打正着,正好拍到朱平槿臀部的嫩肉上,舒坦极了。

    朱平槿方才所传授的知识,在大明绝对是顶尖的高科技,而且是用于杀人灭国的军事高科技。在目前的战争动乱环境中,这些高技术肯定不适宜于四处扩散。因为担心泄密,朱平槿一直在考虑如何强化技术保密。王昆山的提议,正好为朱平槿提供了一个强化保密的思路。在他前世,师徒关系已经有名无实。这时代师徒关系远比前世紧密,相互之间存在法律意义上的人身附随义务。一个师门就是一个特殊利益群体,师门内部掌握的技术,是绝对不会外传的。外传了,那不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为了控制技术,手艺人甚至有传男不传女的传统,以防止女儿外嫁造成技术流失。冯氏兄弟的师傅就是他老爹,而沈贵的师傅因为没有儿子,这才传他的手艺。朱平槿解囊相授的做法,在几个手艺人看来,已经是石破天惊之举了,磕头拜师那是理所应当。主动保密明显是比人身控制更高的层次。通过确认师徒关系来捆绑利益,绝对有助于技术的控制。

    可凡事都有一个度。保密工作做过头了,那科研创新工作如何又开展?

    王昆山一击中的,心中大喜,不过他还有后招。

    “臣还有一议。王府之学问,浩瀚乎如东海之水;臣等之所学,微微乎如晨露之珠。臣听宋将军说,护商队都有学习班,舒、贺等几位先生夜夜都去讲课。几月下来,那原来大字不识的兵士都能读懂家信了。臣打算在火器局也办个学习班。所有参加学习班的人,都算作世子的再传子弟!”

    再传弟子?朱平槿微微一愣。如此一说,在座这几位莫不成为了自己的嫡传弟子?

    嫡传与再传,之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王昆山的提议十分有趣!

    如此一来,那将来自己的历史地位就不像普通帝王那么简单了,完全可能成为孔子、关公、公输班那样的文武圣人或行业宗师!

    只是自己将来在庙中的形象会怎样?左手一把锉刀,右手一个墨斗,屁股下垫台车床?那还不被老婆笑掉大牙?

    朱平槿眼珠一转,决定把老婆拉进来。

    “本世子所学虽多,然多杂而不精!有罗姑娘帮着参详,本世子方能有所领悟!”朱平槿眼睛望天,缓缓道来。

    “喔?那臣等也是罗姑娘的嫡传徒弟了!”王昆山抢在众人之前答道。

    又是一阵响头声。

    “要拜本世子为师也可以,只是……”朱平槿说话停顿了,让下面几人身一缩心一紧。

    王昆山再次跳出来扮演了急先锋和代理人的双重角色:“臣等既入师门,必定谨守师门规矩,奉师如父母。若是心不诚,艺不精,任凭师傅打骂!”

    王昆山是举人出身,有功名的人物,这等江湖语言怎么说来就来?朱平槿心中疑惑,却没有说出来。

    他笑笑道:“本世子不为别的,是担心这些王府绝学流到外面,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坏人学去了……”

    “臣等绝对不敢有所外泄!如有外泄,天打雷劈!断子绝孙!”几个人发誓诅咒。

    朱平槿点点头,表示很满意,不过他还是要把丑话说清楚。

    “若是外泄,师门规矩治不了,还有这王府的规矩,还有这大明的律法!”

    “臣等绝对不敢!”

    “那既然王先生要办学习班,准备教些什么?”

    王昆山再拜道:“臣当不起世子用先生称呼!世子可用名字呼臣!”

    装孙子!朱平槿心里鄙夷,嘴上却甜蜜蜜喊道:

    “昆山!”

    “哎!徒儿在!”王昆山仿佛瞬间年轻三十岁。

    我想吐!朱平槿心中一阵干呕。

    “你的学习班教些啥?”朱平槿问道。

    “还请师傅定夺!”

    妈的x!奸臣!佞臣!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玩政治的真不要脸!

    “学习班,首先要教读书写字!以后图样看不懂,是要误事的!”

    “徒儿记下了!”

    “还要教四维、五常、八德(注一)。”

    “徒儿忝为举人,可以代师传授!”

    “很好!”朱平槿赞道:“光有四维、五常、八德还不行,还要讲三结合!”

    王昆山瞪大了眼睛,三结合这个新词他绝对没听说过。

    “三结合便是产学研三结合!老中青三结合!”

    朱平槿耐心给王昆山解释:“产学研三结合,便是生产、学校、科研三者合而为一,形成一个整体,体现综合优势。学校教出人才,科研提供技术,生产让人才使用技术,拿出有用的产品。通过这种方式,促进技术创新所需各种生产要素的高效组合。你听明白了?”

    “徒儿的理解,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如此形成一个圆圈。师傅看可对?”

    朱平槿正端着茶盏喝水,王昆山的回答让他一口水差点呛着。都是有功名的人,咋差距那么大呢?难怪王爷那伙人成不了事。不管了,能不能听懂先讲完再说,让他以后慢慢体会。

    “老中青三结合,是讲究一个团队的年龄组成。年老的知识经验积累多,但是新东西学得慢,创新能力不足;年轻的知识经验积累少,但是啥东西都学得快,敢于去闯、敢于去试。老中青放在一起,只要他们能相互尊重配合,往往比单纯的一堆老人或者一堆年轻人效果要好!”

    王昆山四十多岁,冯氏兄弟与沈贵的年龄次之,李立最年轻,最多只有二十几岁。

    朱平槿说到这儿,王昆山立即明白了:“世子嫡传弟子中,有老有中有少,徒儿年纪最大,一定会尊重师弟们,配合他们的那个——创新!”

    “总算有些开窍了!”朱平槿微笑着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

    “这是本世子构思的火铳加工图,尔等拿回去仔细参详!”

    注一:四维,礼义廉耻;五常,仁义礼智信;八德,孝悌中信仁爱和平。

第一百三十六章 火器之先(七)

    饶是朱平槿脸皮再厚,并且努力在实践中变得更厚,也隐隐有些发烧的感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毕竟以前没当过大脑壳,这修炼就是没有到家。好容易打发了王昆山等人,朱平槿暗暗长叹一声,撇下影子李四贤,溜进了老婆的办公室,准备寻找心灵的慰寄。

    咦?老婆不在,只有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坐在正对门口的一张长桌后写字。白绸衣外罩淡青色的薄纱衫,樱桃小嘴、眉清目秀,字写得倒是蛮好看。

    “呔!尔等何人?不知道这里乃是军国重地、白虎节堂?”

    那女孩猛然听声,手抖了抖,笔尖在纸上一杵,把一滴墨迹留在纸上。她的俏脸含怒抬起头来,狠狠瞪了朱平槿一眼。这一眼瞪下去,她立时觉得不对,连忙搁了笔,来给朱平槿跪下万福。

    朱平槿勾着头凑近看小姑娘的脸,鼻翕(xi)抽动几下。一股少女的体香浸入心脾,让人陶醉,让人无法自已。

    “你认识本世子?几岁了?是罗姑娘让你来的?”

    “是,世子爷。奴婢名叫谭芳,今年满十四,罗姑娘叫我来给他当秘书。”

    “秘书?谭芳?”朱平槿想起来了。

    原来是雅州东门外那个被揪出来的现行花木兰,那个哭着喊着要给他叠被暖床的小姑娘。怎么看着不像了?难道十八变了?

    “本世子不是让你去当护士吗?怎么弃医从文了?”

    “奴婢按照世子爷旨意去军中报道。可是军中大哥们说,要等罗军医从飞仙关回来点了头才行。小女子便天天在雅州城门口守着,终于等到罗监军回来。”

    这女子与罗景云倒是一般大小。朱平槿追问道:“罗监军欺负你了?他怎么欺负你的,说出来,本世子为你做主!”

    “倒没有,他只是说……”

    “不准隐瞒,说下去!”

    “他只是说,军中哪能留女人?更不要说干什么服侍人的差事了。”

    “他这是性别歧视!然后呢?”

    “奴婢不敢和罗监军辩论,只说是世子爷的旨意。罗监军就收了奴婢。”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被我看见了!我就把人要过来了!” 不知何时,老婆从办公室后的休息室里无声无息溜了进来。

    朱平槿一听这声音,头也未抬,脸上立即堆出了笑容。他带着堆出来的笑容抬起头对老婆打招呼:“本世子正在找你,谁知没见着你,却看见了她。”

    “然后呢?”

    “然后本世子就要问清楚来历啊。这里是机要中枢,进来一个小贼可不得了!”

    “小贼!”老婆用鼻子哼哼,“有些人就是贼心不死!若是被本姑娘抓住,本姑娘非把他捏出尿来!”

    老婆的小手五指紧握狠狠一拽,吓得朱平槿心脏和下身同时收缩。

    不好了,赶快转移话题。

    朱平槿的脑袋立即转向谭芳:“你爹不是还在家吗?现在你出来了,你爹怎么办?”

    谭芳听了朱平槿的问话,没有答话,却呜呜哭了起来。

    哎,苦命的孩子!罗雨虹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件煽情的事件转移过去。她对朱平槿道:“他爹没撑住,没多久就走了。她还有个弟弟,名叫谭进。我看她们姐弟怪可怜的,就让谭进给景云当警卫了。”

    “你安排得不错!她卖身救父,本世子还赞她有古代缇萦之风。这种精神要广泛提倡,更要大力弘扬!”

    罗雨虹白了朱平槿一眼,没理他,伸手把谭芳拉了起来,然后问道:“请问世子爷到本姑娘办公室有何贵干?”

    朱平槿愣了。来干什么?来和老婆亲热!妈妈的,她定是故意在门口弄个灯泡来恶心我!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朱平槿咬着牙道:“罗景云的老师……”

    “我让景云的同学帮你约了。初步定在明天上午,也有可能是明天下午,还可能后天或者大后天,你就慢慢等着吧!”

    丢下这句话,罗雨虹回到了她的办公桌,眼睛也不看人,就把朱某人活活凉在门口。

    奶奶的!朱平槿气得悄悄跺脚。

    他很有男子汉气概地转身就走。回到了自己的东阁,刚坐下他便爆声怒吼:“李四贤!”

    李四贤一溜烟跑了进来。

    朱平槿下令:“晚上把玉鼎道人叫来!不要让旁人看见!本世子要与他探讨这金丹秘炼之法!”

    自从五月十五日夜王爷出事之后,玉鼎道人侯三丰便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的原因不言自明,正为那粒敬献世子的金丹。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把自己紧紧关在青羊宫那座小小的丹院中,几乎不敢走出小屋。每到夜里,那恐怖的情景便会反复出现,撕扯他的心肺,让他猛然惊醒,让他满头热汗。

    那一夜,也不知在几时,玉鼎道人被院门外的纷乱嘈杂所惊醒。他披衣下床出了屋门,便见院墙外火把的亮光,把青羊宫高大的庙宇照得通亮。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壮起胆子从院门的缝隙向外偷窥。道路两边都站着土司蛮兵,他们手举火把,紧握钢刀,个个如临大敌。

    青羊宫是道家圣地,哪里来的蛮兵?不待玉鼎道人猜测出缘由,便见到了大师兄金鼎道人。他被两个凶神恶煞的蛮兵一左一右夹着,一只脚杆被打折,淌血的断腿在拖着,在石板路上画出清晰的红线。他的脸上分明挨了一记重拳,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挤得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嘴角还在不停地滴血。他的内衣领口也被撕开,露出了半截膀子。一块破白布垂在腰间,风一吹四处乱飘,仿佛是吊丧的祭幡!

    金鼎道人之后,还有更多的师兄弟和小道童。他们个个耷拉着脑袋反捆着手,只套着睡觉时穿的白色内衣,发髻散乱,头发沾在脸上。有些人连鞋也没有穿上,赤着脚就走在石板路上。

    火把噼啪声,呵斥打骂声、呼痛惨叫声、哭泣求饶声,凝固成金鼎道人脸上的凄惨与绝望。

    这就是玉鼎道人那一晚记忆最深刻的画面。

    自从入了道门,玉鼎道人便一心一意跟着师傅学炼丹。他希望他炼出的金丹,有朝一日能得贵人赏识。从此声名大噪,在蜀地仙丹界风光显赫。师傅飞升之后,他们师兄弟先后来到这青羊宫栖身。因为炼丹理念上的差异,他被师兄弟们联合排挤,只好困在这寒颤破败的小院里孤身劳作。

    不过一生历经磨难的侯三丰并不气馁。世子的订单,将成为他成功路上的通天捷径。他按照自己对丹书的认识和理解,耗尽心血,总算炼出一枚还算满意的金丹。可是万万没想到,这金丹如今竟成了他的梦魇之源!

    朱平槿没在谨德殿,而是在世子府自己的起居室里秘密召见了玉鼎道人。

    “道长现在最想知道的,莫非是你那枚金丹的去向?”

    玉鼎道人犹豫许久,这才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正是。”

    朱平槿缓缓端起茶盏,优雅地揭开茶盖,轻轻吹了一口热气。白雾般的热气瞬间飞散无踪,那茶香却就此飘散四方。

    “本世子要说这枚金丹被先王服下了,道长信吗?”朱平槿问道。

    噗通!

    朱平槿听到声音,将眼前的茶盏移开。

    一个全身瘫痪的人倒在面前。

    朱平槿无声地笑了笑,对瘫痪之人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道长无需自惊!”

    玉鼎道人听世子如此说,生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可他不知道世子会如何发落他,只好磕头如蒜。

    “贫道有罪!贫道罪该万死!”

    朱平槿喝了几口茶,等玉鼎的头磕够了,这才慢慢说道。

    “汝之罪,不在金丹,而在炼丹!事到如今,道长可曾领悟?”

    “罪人发誓,终身不再炼丹!”

    “炼没错,错的是丹。”朱平槿循循善诱,继续教导玉鼎道人。

    “这丹灵不灵,是要人来试的。试死了人,那炼丹的只好偿命。可是服丹飞升的,古来谁能说清?你不是曾说你师傅白日飞升吗?”朱平槿从鼻子喷出一股茶气,嗤笑道:“你师兄金鼎在牢里已经招了!你师傅自个失足从山崖上跌下去,结果当场摔死!他们为了骗你,这才对你说了一通白日飞升的鬼话!”

    呜呜,玉鼎道人哭得像个小孩。数年的追求和梦想,一霎间,便被朱平槿无情打碎。

    “你还俗吧!恢复你的本来姓名!别再搞炼丹那套鬼把戏,否则本世子也保不住你!”

    “学生谢世子救命之恩!”侯栋全身扑在地上,给朱平槿行了一个大礼。

    “侯先生请起!可这丹不炼了,可有些东西还是值得去炼的。说不定,侯先生一身功名,就在这个上头!”

    侯栋听了这话,猛然昂起了头。难道自己因祸得福,能得闻蜀王府的金银密炼之法?

    “别想着炼金炼银!”朱平槿一句话打消了侯栋的妄想,“本世子现在不缺金银,而缺雷银!”

    “雷银?”

    侯栋睁大眼睛,瞳孔里蹦出惊喜和幸福。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此物是天上雷公所用的银子?”

    一口茶水险些从朱平槿的嘴里喷出来。他紧紧抿住嘴皮,把茶水全部吞了下去。

    “此物就叫雷银!余者不许多问!”

    “天机不可泄露!我懂得!”

    可雷银又是何种模样?侯栋话到嘴边,憋得难受。

    “再问一个问题,只准一个!”朱平槿严厉呵斥道。

    侯栋假装很为难的样子:“此物是何某样?臣未曾见过。只怕炼成了,也泯然不知!”

    “本世子年幼,此物是何模样,也未曾见过。”朱平槿揉揉手掌。他想了想,既然大多数晶体都是白色的,想必这雷银多半也是白色的,于是他道:“本世子所知,现皆传授给你。你可要听仔细了!”

    噗噗噗!侯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朱平槿面前。

    砰砰砰!三个响头。

    “师傅在上,受徒儿三拜!”

    你动作慢了!今天,你已是第二拨磕响头的!朱平槿心里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火器之先(八)

    侯栋磕头如蒜,朱平槿却面色如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只是眯着眼睛道:“此物大约是白色的晶体,有点像精盐,性子吗……”

    “徒儿猜,既是天上雷公所用,性子定然最为爆烈!”

    轮到朱平槿瞪眼睛了。这你都能猜到!

    “你所猜不错!此物性子极为暴烈,万万不可重击重压,一定要轻拿轻放,亦不可与其他金银铜铁混合。”

    “徒儿知道!这雷公乃是天上神仙,长了一双千里眼、一对顺风耳、一颗玲珑心,我等凡人在银子里掺假,岂能蒙蔽天上的神仙?”

    天哪,你又猜对了!

    “所以我们用的原料一定要绝对纯净!手上要带细白棉布做的厚手套,嘴上要带几层丝绢做的口罩,器物要用纯净光滑的白瓷,地上要挖三尺深的壕沟,此外……”

    “徒儿知道!若要得此宝物,还须沐浴更衣斋戒三日以示虔诚!可徒儿不明白,可为何要挖三尺深的壕沟?”

    朱平槿屡被打断,终于火了。

    “不准再提问题!”

    “徒儿知错!请师父见谅!”侯栋勾下了头。

    “好生听着!”朱平槿喝道:“既然此物最为暴烈,只要此物稍有发热、发烫、冒烟等症候,尔等立即跳进壕沟,趴在地上保命!”

    “徒儿明白了!徒儿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制成这雷公银子!”

    “具体的制法,汝也听好了。欲得雷银,先得硫酸。这硫酸的炼法,是用硫磺粉与火硝混合水蒸气一起合炼。待到……”

    朱平槿讲的是历史上第一种工业规模制备硫酸的方法——硝化法。硝化法出现的时间,与目前所处的年代大致相当。方法很简单,就是蒋硫磺与硝酸钾和在一起加热。

    硫磺和硝酸钾都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市面上能买到现成的,福仁堂的药柜里也有,所以朱平槿认为采用这种方法的成功概率很高。他将制备过程说完,又将硫酸的样貌特征一一说了。

    “师傅说得可是绿矾油?”侯栋满脸疑惑,“丹书上说,石胆火炼可取精华。徒儿请教先师,先师说这石胆便是胆矾。用胆矾文火炼制,在炉底常会留下些油乎乎的东西。这些油乎乎的东西最是毒辣,每每能烧穿炉底!人若是不知厉害,以手触之,轻则皮穿肉烂,重则骨蚀……”

    “这胆矾乃是何物?”朱平槿打断问道。

    “徒儿也未曾见过。先师道,这胆矾常结于铜矿坑井之中。模样如同水晶,却是深蓝或浅蓝色的,甚是好看。可放久了颜色就要变灰变白,故而不能作为宝石。”

    铜离子是蓝色的,那胆矾一定是硫酸铜晶体!妈妈的,老子的矿物知识还不如一个古代炼丹师!

    朱平槿心里如是想,面上却不愿放下师傅架子。于是他道:“万物之理,殊途同归。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如此便可形成一个循环!胆矾可练绿矾油,绿矾油加铜又可以炼成胆矾,此乃一理也!除了石胆,这硫酸还可焚烧赤铁矿、硫磺之后炼得,汝要多多用心,大胆去试才是!”

    侯栋佩服地五体投地:“徒儿炼制丹砂也是这样!葛神仙道,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徒儿试之,果真如此,真乃神奇异常也!因何如此?徒儿百思不得其解,师傅方才一席话,令徒儿茅塞顿开!师傅之学问,真是穷究天人!”

    行了,没兴趣再忽悠了。朱平槿打了个哈欠道:“这硫酸刚制出来,里面一般都含有很多水份。直接使用是不行的,要想法提纯变成浓硫酸才行。这浓硫酸加火硝,就可以……”

    “这硫酸提纯,徒儿用酒坊的蒸馏之法可行否?”

    “可能不行吧?浓硫酸具有吸水之性,你用高温逼出了水,水又被吸了回去,这岂不是做了无用之功?”

    “五行之中水火相克,水能灭火,火亦能逐水。既然酒坊能用蒸馏之法去水得到酒精,徒儿为何不能用此法浓缩那硫酸,得到硫酸精?”

    “到底你是师傅还是本世子是师傅?”朱平槿眼冒金星,到处找鸡毛掸子。

    侯栋的脑袋又勾下去了:“您是师傅,贫道是徒儿。”

    “按你的想法做,不必拘泥于为师之法!”朱平槿无奈地挥挥手,“可硫酸生成之酸雾有剧毒,必须完全密封。酸雾要用木炭吸附过,这样才能去除杂质。酸雾生成后,就用先前得到的硫酸吸附,这样硫酸就会越来越浓。告诉你个法子来判断这硫酸的浓度:你用秤来秤,一样的罐子,一样的分量,越重便是越浓。”

    “徒儿知道,这是浓稠之物密度更大的缘故……”

    侯栋剩下的话被朱平槿瞪了回去。朱平槿接着说道:“你在城里订制一批陶瓷罐子,边上要有孔洞的,陶瓷罐子之间用陶瓷管子连接,罐子与管子之间的接缝用铅融了密封。罐子上面也要有铅盖。铅不怕硫酸腐蚀!”

    侯栋欲言又止。

    “钱不是难事,人不是难事,瓷器作坊也不是难事。唯一重要的是雷银!只要此物制成,你便是蜀地头号的炼金大师!”

    “师傅才是真正的大师!”这家伙难得谦虚一回。

    “本世子就是本世子,其他什么都不是!你也不是本世子的徒弟,外人面前不许称呼本世子为师傅!汝明白了?”

    “徒儿明白了!师傅意思是这雷公银子是窥探天机之事,平常凡人岂能让他们知道?”

    朱平槿话到嘴边却被活活噎了回去。不过他很快表示赞同:“正是如此!”

    “再说,窥探天机乃是折寿短命之事,此事当由徒儿一体承担!”侯栋大义凛然。

    ……

    “浓硫酸乃是化工之母。有了浓硫酸,就有了硝酸,就有了其他很多东西。所以制雷银,浓硫酸乃是关键!欲得硝酸,把火硝加到浓硫酸里就行。要是硝酸浓度不够,再用浓硫酸吸吸水就可以了。记住,要把浓硫酸倒进硝酸里,不能反着倒。否则一定会出事!”朱平槿谆谆教导。

    “这又是为何?”

    “你记着就好!”朱平槿又打了个哈欠,“再把我们凡人用银子加进浓硝酸里,这雷银便出来了!”

    给了答案,朱平槿又想起了什么,探出脑袋道:“水银也可加进这硝酸里试试!一点点往里加,看看反应如何。”

    “先师曾道,这水银乃是神仙用的银子。聚散无常,变化多端。徒儿想,若将水银加进那硝酸里,定然能制成神仙银子!”

    “那感情好,你不妨大胆去试!要人要东西,只管写来条陈交给李四贤,他自会禀报本世子。不过本世子先要与你道清楚:进了这个化工之门,你便出不去了。你一身一世都会呆在道观里,十二个时辰都有士兵保护!”

    “徒儿本是出家之人,孑然一身。师傅既传我天书,已经是徒儿最大的福分,徒儿不敢奢求更多!”

    朱平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只要汝能炼成这雷银,本世子还要传你更多……天书!那时你不仅是我蜀地头号的炼金大师,更是我大明第一位化工专家!届时,本世子要赐你一个字。”

    “谢师傅恩典!师傅要赐徒儿一个什么字?”

    “等你功成之后再说。不过此字可非比寻常,只能是化工专家才能独享!”

    “徒儿明白了!”黑暗之中,侯栋的眼睛贼亮,“那就是某某天尊、某某真人之类的!”

    “天机不可泄露!”

    夜色沉沉,街道寂静无声。在警卫排士兵的押送下,玉鼎道人踩着街上的石板,飘飘然回到了青羊宫。他躺在破屋的烂草席上,望着瓦缝里渗出的丝丝星光,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世子口中三句不离的“化工”,那不就是化天地之万物,夺巧于天工吗?真的有这个本事,那不是神仙,那又是什么?

    朱平槿躺在他吸阳气的卧室里,望着床顶的雕花畅想。

    “又忽悠进去一个!有了硫酸,就可以蚀刻雕版,印刷纸币;有了硫酸,就可以漂白棉布,合成染料;有了硫酸,我就可以接着合成硝酸、盐酸、纯碱、烧碱。三酸两碱齐了,我还可以搞合成氨,粮食产量立马翻番!哈哈……范旭东、候德榜,对不起,鄙人将成为中国化工之父了。”

    “这两天光想着造枪造炮了,军队的事情没关注,各地的报告也没看,这不行!”他打着哈欠,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初议土贼(一)

    小智者治事,上智者治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领导的任务无非决策和用人。”这是哪位伟人说的,朱平槿记不住了,但对这句话印象很深。现在创业阶段,许多事情朱平槿都不得不事必躬亲,但他还是会习惯性地去思考手下有无合适的人选。

    开办军政大学的事情,他已经与老婆达成了共识,现在需要的是落实。可要开办培养干部的学校,首要的困难就是缺乏干部,这不免有些黑色幽默。本指望将云哥儿的老师招揽进来,可让李四贤去请,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却不见回报!

    朱平槿按下烦躁的心情,从办公桌上拿起几份近期巡抚衙门的呈文翻看起来。

    自从王爷过世,巡抚衙门每三五天便有一封呈文递进,密度之高可能自蜀王府封国四川后就没有过。廖大亨这老小子是不是见本世子有钱有兵,准备向组织靠拢?朱平槿这样猜测过,也通过对方的联系人李师爷不露声色地试探过,可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又或许这桌上的呈文便是回应?

    若没有针对具体事项的回复,巡抚衙门的呈文内容是非常简单的,形式也是格式化的,近似于朱平槿前世的情况通报。无非就是以下官的口吻,向蜀地名义上的君主报告,京师有什么最新动态,皇帝有什么重要指示,全国和四川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大的事情,比如灾难、祥瑞或者匪患等等。

    为了加快自己的公文处理速度,并且保证不会漏掉重要的内容,朱平槿曾指示秘书程翔凤对王府内部的公文格式发出过指示,要求呈报的公文自行附带节略,需要自己批示的事项必须说清楚。可巡抚衙门并非王府的下属,所以节略只能由程翔凤或经办人员撰写。

    朱平槿拿起面上一份呈文,从中抽出节略。节略写得极为精炼,寥寥数字:

    五月初七日,摇黄贼大掠巴州城。

    巴州这是第几次失陷了?崇祯七年一次?崇祯十年又一次?朱平槿自己也不能说清楚。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年除夕,张献忠在出川路上,冒充杨嗣昌的信使,诈开了巴州城门,然后大队人马冲进去,把巴州官员士绅杀了个精光,获得了大量的补给品。

    诈取了巴州还没完。

    张献忠借巴州进行了充分的修整,然后以逸待劳,先是击溃楚军先锋莫崇文、贾登联两部,尔后又在开县黄侯城一举歼灭了猛如虎部。张献忠两战大胜,一路高歌出川而去。见着荆州防守坚固,张献忠故技重施,又用同样的手法诈开襄阳,杀了襄王,给督师杨嗣昌敲响了丧钟。

    巴州,就是张献忠出川之路上的跳板和演练场!

    朱平槿放下呈文,继续处理其他文件。待到桌上空空,他思考片刻,拿起桌上的铜铃摇动起来。

    一名曹三保的手下,名叫张维的小太监飞快出现在门口。

    朱平槿吩咐他道:“请贺先生、刘局长和几位参谋来一下,开个短会!”

    参谋部的办公室在门外左侧不远处的西偏殿里。

    西偏殿有三个开间,都被独立隔开了。每个开间又按照梁柱位置隔成了前、中、后三间。南边一间是舒国平的监军部,北边一间是宋氏兄弟和其他带兵官的办公室。中间的开间要比两边大些,参谋部人多些,就在中间的开间办公。程翔凤的办公室在东侧回廊拐角的耳房,距离正殿最近。情通局是总参谋部的下属机构,所以刘名升在西偏殿背后的厢房找了几间房子办公。东偏殿里现在暂时空着,因为郑安民在长史司有自己的公事房。

    门外传来响亮的声音:“参谋部全体人员奉命报到!”

    这是洪其信。朱平槿一听就知是谁。

    “请进!”

    “贺先生请坐。”朱平槿指指办公桌对面的凳子,然后将那封巡抚衙门的呈文递了过去。

    贺有义被任命为总参谋长,在朱平槿身边工作了几个月,已经非常熟悉这位蜀世子的风格。他谢了恩,双手接过呈文,然后不客气地侧坐在朱平槿对面。刘名升则和三位年轻参谋一起站在桌前。

    朱平槿没有客套,直插主题:“巴州失陷已近二十天。谁在负责经办?”

    贺有义抽出节略看了,简单禀道:“是洪其信。”

    朱平槿转移视线,看着洪其信。这是位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个子高瘦,圆脸、尖下巴,大眼睛,显得非常机敏。经过碧峰峡的严格军训,他在朱平槿面前总是站得笔直,刻意展示他的军人形象。

    “大家都看过了?”朱平槿扫视五人。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对洪其信道:“既然你是经办人,那对巴州失陷有什么见解?”

    “报告世子,今年土暴子出来抢劫,比去年早了近两个月!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目前十分缺粮!”

    洪其信回答很正确。摇黄贼出来劫掠,也会测算黄历。摇黄贼一般会选择在农历**月出山,那时秋粮刚刚收获,还堆在晒场上,没有进城入仓,是最好抢的时候。

    对于洪其信的回答,朱平槿不置可否。洪其信的回答虽然正确,可参谋部不是猜谜班,而是统帅的助手,要拟出全军应对计划的,所以各方面的情况都要完整掌握并做出预判。

    “没有了?”朱平槿问洪其信。

    也许洪其信感觉到了朱平槿的不满。他连忙补充道:“还有就是巴州被献贼破了之后,防御力量已经枯竭。所以……”

    “情报判断是情通局的事情。参谋的工作是什么,谁来回答?”朱平槿的眼睛转到了贺氏两兄弟。

    “报告世子,顾名思义,参谋是参与谋划,出谋划策。”贺桂出列答道。

    “对! 参谋既要出谋,也要划策!部队如何调动、将领如何搭配,道路如何选择,粮草如何运输,这些大事小事,都在参谋职责范围之内。”朱平槿看着洪其信,“洪参谋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了!”洪其信挺直腰杆回答。

    “贺先生、刘局长,你们怎么看?”

    贺有义没有立即回答,却扫了眼刘名升,意思是让他先答。

    刘名升翻开他手中的纸夹子,念道:

    “摇黄贼,又称姚黄,百姓俗称土暴子。因最早有两家大股土贼摇天动和黄龙,故而得名。崇祯五年,摇黄贼即出现于汉中各地。崇祯六年冬,摇黄贼与贺一龙由西乡入通江。破我通江、东乡(现宣汉县)、太平(现万源县)、新宁(现开江县)、开县,此为摇黄贼攻蜀之始。

    据传,摇天动和黄龙两人曾与闯贼、献贼、曹贼等巨贼一起参与了崇祯七年冬末的荥阳大会。荥阳大会之后,摇天动和黄龙回到巴山之地继续为患。崇祯九年,摇黄贼出山与流贼满天星合营,大掠保宁、顺庆、达州、橦川,结果被总兵侯良柱击败于潼川桃红河。逃回关中后,七月与高闯合伙,后被陕西巡抚孙传庭剿灭,摇天动死于逃跑中,黄龙与高闯同剐于京师。

    摇黄死后,余部仍称摇黄,股数甚多,不可计数。记其大股有名者,约十三家。分别是争天王袁韬、震天王白蛟龙、整齐王张显、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注一)、行十万呼九思、逼反王刘维明、夺食王王友进、顺虎混天星梁时政、黄鹞子景可勤、马超、杨秉胤、陈琳等等。

    土暴子聚散无常,有时几家甚至十几家一起出动,攻我州县大邑;有时又分成十几人小股,四处流窜抢劫。其头领叫掌盘子、次曰领哨、民壮曰毛狗,民妇曰婆姨,各出身于无聊穷人、背主黠(xia)仆、逃营兵痞、漏网流贼、地方豪强等等,无法细述;其下层喽啰,有老贼惯匪,也有裹挟之百姓。属下打听多时,其兵力大小实在无法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其装备比牛角寨土匪好得多,有甲胄,有弓箭。至于火器马匹,也有一些,但是数量不多。”

    “情通局在川北的主要情报来源,是王府在保宁府的庄子。贺永年打听到了要紧消息,便会派人快马送来。”贺有义补充道。

    王府在保宁府的庄子,便是贺有义举家投献的贺家庄。朱平槿微笑点头道:“辛苦贺先生了。巴州一州两县,俱已经失陷,官军畏缩不敢攻。如今阆中已是前线了!护国安民,乃我王府诸军的宗旨。贺先生世居保宁府,不知对这些土暴子,有何良策?”

    贺有义低头称逊,然后道:“臣妄言,请世子恕罪!”

    “建言献策,先生之职,何罪之有?”

    “臣以为,土暴子既要剿,更要困!那土暴子背靠大巴山、米仓山,稍有不利,便退入千山万壑之中,纵有大军十万,亦不能合围。况且土暴子后路敞开,背靠陕西,城固、镇巴、汉中、西乡、兴安诸县府,早经流贼洗劫一空……”

    “地图!”朱平槿吩咐道。

    洪其信听到世子吩咐,快步走到办公室北隔墙边,把墙上两块缎子帘布拉开,露出一副裱好的蜀地全图。这幅图是朱平槿花了很多功夫和银子,在都司衙门的档案库中找来的。因为存放时间太长,许多地方已经发霉变黑了。可就这样一幅图,朱平槿依然视作珍宝,并且准备以此作为蓝本进行修订复制。

    贺有义对世子办公室很熟悉。他向书柜走过去,从书柜旁的角落里拿起一根竹棍,然后走到地图旁,用竹棍在地图上方(注二)从左到右划了一条线。

    “从广元到达州,背后全是绵延的大山。西米仓山、东大巴山。山之北是汉中、兴安(现安康市),山之南是四川。

    山间有多条古道连贯汉蜀:从广元出朝天关、七盘关入沔县(mian,今勉县)、宁羌州(今宁强县)、汉中,此乃石牛入川之道,故称金牛道。从南江县出大坝巡司入西乡;从通江县出蒙坝、羊圈山两巡司入定远、镇巴。此数道翻越米仓山,统称米仓道。从达州、开县出太平县、东乡,可入西乡、兴安,此乃秦巴古道,又称洋巴道。

    此数隘道,朝天关、七盘、宁羌一路,有我川军川北镇(又称广元镇)、利州卫与秦军共守;达州、太平、兴安一路,现有楚军莫崇文部据守。唯有中间之南江、通江两路全部失陷,流贼来去无碍!

    自崇祯六年起,陕西流贼就反复出入汉中,攻我蜀地。崇祯七年流贼大举攻入汉中,困于栈道,陈奇瑜收受流贼贿赂,放跑了流贼,错过了千载难逢之机会。故臣以为,巴山之险,贼已与我共有。汉蜀两地,唇齿相依,祸福与共。汉中一日不宁,我蜀地一日不宁;汉中一失,我蜀地亦难保也!”

    汉中是端王的地盘,朱平槿不能随意插手,贺有义却反复强调汉中的重要性,他想说明什么?李自成、张献忠困于车厢峡的故事,朱平槿的前世在一本著名主流小说中也看过。那时的书籍少,能有书看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甄别它是否在胡说八道。

    “先生之意,在于以守为主,在于以守代攻。”朱平槿站起身来,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走到地图边,从贺有义手中拿过竹棍,然后从左到右在地图上几个城市的名字上点了几下。

    “我们进攻姚黄土贼,面对千里大山仰攻,胜而无获,败则遗祸无穷。所以首要之事,是守住几个大城:广元、巴州、达州,占领第一道防线!然后才能逐步进取,夺回南江、通江各县及关隘,慢慢将土贼困于大山之中,使其断粮,无粮则兵自散。又或者将其压回陕西,留待将来解决!”

    注一:王光兴,即驻郧阳小秦王王光恩之弟。王光恩之弟为王光泰(又名王光兴、王二)和王昌(王三)。高斗枢以荆南道守郧阳时,王光恩在其麾下,招弟王光泰归,“光兴改名光泰”。

    顾先生在《南明史》有王光恩三兄弟反清之详述。在真实历史中,王光兴后来成为夔东十三家之一,初期排名还在郝摇旗之前。

    注二:明代地图,依然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与现代地图一致。这有实物可证。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初议土贼(二)

    朱平槿的见解,完全契合贺有义的意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世子聪颖无双!微臣之意正在于此!”贺有义不失时机恭维,“广元、巴州、达州、夔州诸城,之间有大道相连,献贼去年入川,便是走的此道。故而占领此线此道,不仅是防御北方土暴子之需,也是防御东边来敌之需!”

    朱平槿的竹棍在巴州名字上重重点点:“巴州必须夺回来!否则这第一条防线便被中间打断!不仅如此,土暴子还会从巴州缺口南下,袭扰我百丈关(今旺苍县)、苍溪、阆中、南部、仪陇、营山、渠州诸州县关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巴州就是那个致命的蚁穴!”

    “此正乃臣斗胆妄议之处!”贺有义突然跪下了。旁边的刘名升等人都傻眼了,不知他是何缘故。

    “贺先生何故如此?”朱平槿连忙将贺有义扶起,“本世子难道是不听忠言之昏君?”蜀王是蜀地封君,所以朱平槿可以自称君。

    一番客套,两人重新坐好。

    贺有义道:“臣深知世子以蜀地万千百姓为念,一心要剿平川北之土贼。然目前却不是最佳时机!

    一则我护商队兵少将寡,装备简陋。土暴子虽然有个土字,却不能以牛角寨土匪相提并论。土贼不少都当过官军,厮杀莽汉的出身,长年刀口舔血的营生。而我护商队肇建不久,未经大的战阵,虽日日操练,毕竟战阵疏忽。贸然大军交战,胜算几何,尚难定论!

    二则巴州遥远,千里远征,粮草供给甚难。现保宁府粮价已经涨到三四两一石,大军前出,地方购粮极为困难。如果断粮,臣担心这军纪……

    三则官兵猬集此处甚多。那些官兵剿贼不行,扰民却是好手。臣担心一旦双方冲突,反倒坏了世子大计!

    反观川南泸州、叙府、嘉定一带,或被献贼荼毒,或经乱民袭扰。泸州官绅被屠,泸州、叙南两卫(注一)残破不堪,士民流离失所,田地蓬蒿遍野,正是大力扩张我王庄王店之绝佳时机。故臣请世子转兵川南,布局长江!倘如此,从省城到眉州、邛州、雅州、嘉定、叙州、泸州、重庆,沿岷江而至长江。蜀地半壁江山,尽入我毂矣!”

    贺有义非常有远见。朱平槿选的这位参谋长,能力是非常的强,这也是朱平槿重用他的原因之一。他不仅对四川的山川地理了如指掌,对大格局的布势更有清晰把握。朱平槿知道,目前川南,尤其是全城被屠的泸州,如同年初的仁寿县一样,正是官府势力的真空区。迅速布局川南,可以做到低成本进入,进行战略上的抄底。而且朱平槿还知道,川南正是历史中南明抵抗张献忠和清军的根据地。明军依托川南乃至背后的云南贵州,一直顽强战斗到了康熙年间才最终失败。

    朱平槿站在地图之前,权衡着川北、川南两个方向。他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保宁府本贺先生桑梓之地。贺有义北守南攻之议,深明大义,可敬可叹!川南之事还要好好议议!

    然通南巴三地匪患始终为我蜀地之心腹大患!保宁府是川北重镇,二州八县,百姓无数,乃是不可弃守之地,绝不能任由土暴子横行!军事上不能攻,我们就守;守不住一条线,我们就守一个点;一个县城守不住,我们就守一个镇子一个庄子!总之,我们必须预先有所准备,提前在保宁府砸下一根坚实的铁钉子。预设精兵、囤积粮草,作为我们将来进兵剿匪的基地!最好与土暴子打上一仗,积累些作战经验,让那些兵都见见血!贺先生,你先来讲讲你那个庄子的情况。”

    朱平槿说到这里,便是向参谋部下达了作战决心。贺有义明白,世子已经采纳了他的谏言,将未来王府的主要扩张方向确定为川南长江一线。世子也说得明白,之所以坚持要在川北保宁府用兵,有提前布局的意思,但主要还是两样:

    一是军事上练兵练将。

    二是政治上与地方官府争夺民心。

    贺有义丧父之后,做生意走南闯北,对川北情况非常熟悉。世子吩咐,他立即娓娓道来。

    “臣在保宁府并无庄子,那是王庄!”贺有义先向朱平槿郑重声明,然后才道:“此庄在嘉陵江南岸之白塔山南麓。白塔山因山顶白塔得名。站在白塔之巅,隔江相望,保宁府城尽入眼底。要过嘉陵江,须得渡船。若是秋冬水枯季节,江上浮桥架起(注二),便可绕行至锦屏山下,经南津关上浮桥入城,只是要多行十几里路。此庄原来甚小,仅有耕地一百九十多亩,山林地五百多亩,户约六十,口约三百,其中丁壮不足五十人。丁壮多是我祖辈留下来的家丁,所以周边人称贺家庄。”

    朱平槿笑道:“贺先生不仅有个贺家庄,还带出来一支贺家兵。很好嘛!”

    贺有义道:“此乃臣祖父父亲老大人之功,臣不敢受世子赞扬。”

    你不敢,你倒是会选地方!把未来阆中市人民政府的窝子都端了,朱平槿心里腹诽道。可他面上依然微笑着,静待贺有义讲下去。

    “此庄现由贺永年父子镇守。臣入府之后,曾经写信给他,让他学世子之法,广收投献。几月下来,倒是战果颇丰。贺家庄周边有十几个庄子,听说投献了只向王府缴一成租子,都纷纷找上门来。不到两三月,贺家庄便扩大了十几倍,现有耕地近三千亩了。臣告诉贺永年,收受投献,除一成的投献费,还要附加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个庄子都要五丁抽一!农闲时便要操练,贼来了便要出兵保庄。臣还告诉贺永年,川北流民不少,揽之为丁,勤加操练……”

    五丁抽一,人口动员率接近一成,在这个低生产率的时代已是极限。如果长期抽调壮丁,必然影响农业生产。朱平槿正在思考,却见到贺有义离座跪下道:“臣以王府名义擅收投献,罪该万死!”

    妈的,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跪着说话。可不这样也不行,否则本世子凭啥十五岁就坐在这儿?

    朱平槿作势虚扶道:“贺先生已为我王府家臣。先生收了投献,自然是代我王府收的。先生有功无过,快快请起!”

    贺有义放了心,重回座上道:“只是臣最近得了贺永年一封信。贺永年说,那保宁府知府张继孟,得知我王府收受百姓投献之事,对阆中知县大发脾气。如今阆中县畏手畏脚,不敢再为我王府登记土地人口过户!”

    “张继孟?”

    刘名升及时补充信息:“张继孟,字伯功,扶风人,万历末年进士,曾知潍县,与杨链、高攀龙等人俱为东林党人。天启间列入奸党,崇祯二年起复。先知府广西,后至保宁。现提督学道张绍桐之第三子。”

    现任提学副使张绍桐是万历状元,主管四川全省学校、生员考核、科举考试等事务,人称大宗师。其人清贵平淡,极好脸面,不喜结交同僚。他虽然不攀附王府,但也从来不惹事端。他的儿子怎会主动与王府作对?

    “原来是大宗师之子,难怪!贺先生去给李师爷讲讲。这保宁一府的赞助费,王府可不好给巡抚衙门交纳!再给贺永年写封信。告诉他,若张知府派人到我王庄来征税,给本世子打回去,不死人就行!好了,请先生继续讲庄子的事情。”朱平槿闭着眼睛吩咐道。目前朱平槿与廖大亨各自派出的联络人正是贺有义与李师爷。

    “臣遵旨!臣以为,阆中虽为府城,然不利我们屯兵,在官府眼皮底下实在太扎眼。若要砸下根铁钉子,作为将来进兵基地。臣倒有一处地方,可供世子斟酌。”

    “贺先生请讲。”朱平槿睁开眼睛。

    “保宁府南部县之新政坝!”

    为什么选在南部县的新政坝?贺有义 解释道,他有一好友,是户科给事中吴宇英之庶次子吴泰。吴贺两家都属利州卫军籍,吴贺两家本是世交。吴宇英少年时便与他父亲交好。吴家虽是军籍,却是世代书香门第。吴宇英本人崇祯元年三甲进士出身。年初吴宇英丁忧回乡,吴泰是故从归。

    前几日吴泰来到省城,与贺有义痛饮了一番。半醉之间,吴泰尽诟京师种种亡国之象。他听说贺有义入了王府做事,起初吃惊不小,但听说世子种种行事,他反倒神往不止。吴泰之母本为吴家丫鬟,生了吴泰便去世了。兴许吴家给了些银钱,他母家在南部县新政坝也置了百十亩田宅。可惜他母家人丁单薄,最近吴泰之舅病死,只留舅母及小女二人,新政坝田地便无人经营了。”

    “吴泰想代舅家献土于王府?”朱平槿问道。

    “正是!新政坝臣去过多次。此处在嘉陵江左岸,是个水旱码头。距离南部县城不过七十里,过嘉陵江即至。嘉陵江从昭化县(注三)至合川县一段,千里江面,水阔滩平,江流舒缓,恰是行船理想之地。从新政坝出发,溯江而上,可至南部县城和保宁府;顺江而下,可至蓬州和顺庆府,新政坝正好在两府中间。沿山路北行约百里,便至仪陇县城。向北再走约二百里,便可至巴州。

    新政坝周围地势平坦,周围有良田万余亩,足可为驻军补给粮草。场外有大山环抱,若设垒筑堡,自保足矣。当地豪绅李、周等数家屡遭土贼袭扰,经年不息。他们也曾请兵剿贼,奈何官府……”

    “区域位置绝佳,能居中策应;控扼大江,自产丰富,补给便宜。地形险要,可以节约防守兵力。此为地利。远离保宁府治,得当地士绅百姓拥戴。此为人和……”朱平槿搬着指头细数新政坝好处。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新政坝数百年之后,将成为新的仪陇县县址(注四)。

    “此地商业应是繁华非常!”朱平槿看着贺有义,突然道。

    “世子烛见万里!”贺有义笑道,“不然臣一个卖酱醋的行商,何至于经常出没于此?”

    贺有义说得有趣,参谋部几人都大笑起来。

    “以后情通局也派人过去设个点!”朱平槿肃正颜色,吩咐刘名升,然后告诫贺有义:

    “若广元、巴州、达州是第一道防线,那么嘉陵江便是第二道防线!这条防线不容有失,中间任何县城丢失,我们必须立即反击,尽快夺回来!要知道,一旦让土暴子过了嘉陵江,那荼毒就不是几州几县之事了。诸位明白了吗?”

    连同贺有义在内,五人齐声立正答道:明白!

    朱平槿点点头。几人告辞后鱼贯而出,朱平槿单独留下了贺有义。

    “我们不能白拿别人的田宅。要付钱,按市价的两倍来付。”朱平槿一边吩咐,一边用鹅毛笔写下手令,“找罗姑娘要钱!”

    “臣领旨。”

    “领军的将领,派出的部队,粮草的补给,此等军务参谋部必须细细斟酌,写个条陈呈上。沿江作战,需要水军配合。除了载运粮食人员的货船,还要有轻便灵巧快捷的战船!”说着,朱平槿起身从背后柜子里找出一张纸来,递给贺有义。

    纸上画了条划子船。

    “这是本世子设计的舢板。有桨有舵。十人划桨,一人立船头撑竹竿,一人坐船尾掌舵。首位各有一门小炮,每炮两人,一船共十六人。按水军编制,一船便是一排。”

    见贺有义还在图上寻找什么,朱平槿笑道:“本世子避嫌,炮尚未画上。贺先生先找城外船家定做一艘,在锦江里实验一番。首尾小炮位置要配重,先各配二百斤铁。那批军器还藏在邛山之中,现在我们没有铳炮,衣甲兵器皆不足。先找程先生和李师爷,想法从巡抚衙门和五卫中买一批。本世子再批五千两,找罗姑娘要钱,不够再来找本世子。”

    “臣遵旨!”贺有义拿了手令便要出门,朱平槿连忙让他别忙。

    “那个吴泰,若有本事,又肯吃苦,便让他投贴候见!”

    “臣代吴泰叩谢世子!”贺有义连忙跪下叩头。推荐新政坝,他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贺大人请起!”朱平槿的称呼让贺有义一愣。

    “本世子倒要先恭喜贺大人!巡抚廖大人的亲戚刘先生送来私信,提前给本世子透了风。巡抚衙门举荐你为飞仙关巡检副使,吏部已经准了!朝廷的公文不日将至。公文一至,那贺大人就是正经的朝廷命官!”

    “臣不稀罕那个鸟朝廷的什么官身,臣愿一生追随世子,成就一番事业!”贺有义伏首长跪。

    朱平槿非常满意地拍拍贺有义的后背。

    “难得吾君臣二人相知相得!你我共勉吧!”

    注一:泸州、叙南两卫分别驻扎泸州、叙州府(现宜宾市);利州卫驻扎广元。

    注二:阆中冬季架设嘉陵江浮桥的传统,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

    注三:昭化县即现在昭化古城,不是今广元市昭化区。

    注四:历代仪陇县治几经迁徙,从唐代 开始,县治始终稳定在仪陇县金城山腰之金城镇,人称小山城。2005年县治迁至现地新政镇。新政镇以前属于南部县,1978年才划归仪陇县。

第一百四十章 管理工具(一)

    临近中午,前去请老师的李四贤仍然不见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平槿心里暗骂,自己收拾了桌子,准备出去叫老婆吃饭。可他刚走到门口,却被老婆一头闯进来。

    “这是什么?”老婆挥舞着手里的一叠纸条,气势汹汹地质问。

    d内的矛盾d内解决,思想斗争、组织措施都可以上,但是不能扩散到d外,否则会影响d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的。丧失了威信,那以后我们如何来领导人民?所以朱平槿连忙把大门合上,这才回答道:“我咋知道你手里捏的是什么?事情没说清楚,就风风火火大呼大叫的,有没有一点领导的风范?”

    “全是要钱!”老婆将纸条摔在办公桌上,“你既然卖萌装傻,那好,我来说!五月某日,郑安民和王昆山来提了五千两银子,理由是造机器,啥机器要五千两?你知不知道五千两银子有多大一堆?五月某日,李四贤来提了一千两,理由是炼丹。炼丹,骗鬼!今天上午贺有义又来提了五千两,理由是在哪个鬼地方买房子买地。我来问你,短短几天,你就提了一万多两银子,你想干什么?”

    原来是为钱的事情。朱平槿笑了,男人挣钱,老婆管钱,这是许多四川家庭的规矩。男人省了事情,落得逍遥自在,只是在外人看来,不够威风而已。

    “老婆大人请坐,坐好了我给你解释。”朱平槿指着办公桌前的凳子,大献殷勤。

    老婆鄙夷地瞧了朱平槿一眼,“你骗别人去吧,我才不上当呢!你弄了两根又小又矮的小板凳放在这儿,你自己的椅子又高又大。别人一坐上去,立马矮你半头。还美其名曰,建立心理优势,争取谈判强势。呸!我看你是流氓作风!”

    “有事说事,无事走人,不许人身攻击。”朱平槿有些恼羞成怒。

    “那好,你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罗雨虹作风刁蛮,但还不是无理闹三分的泼妇。

    朱平槿难得强硬一回,现在心里还后怕。见到老婆没有扩大事态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不会吵起来。我不就是出于人类本能,多看了小女娃子几眼么,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何至于耿耿于怀至此?

    “那你来坐椅子,我来坐小板凳可好?要不然我们都站着说话。”朱平槿让出了椅子,闪到一旁。

    “这是你自己让的,我可没逼你喔!”罗雨虹边说边行动,屁股已经沾上了椅子边,一股香风把朱平槿扫到了对面。

    还未履行法定结婚仪式,就想篡权夺位,看我将来怎么收拾你!朱平槿咬着牙,含着笑,坐在小板凳上道:“先说这头一笔五千两。这是炼钢、机械、军工三个工业项目的启动资金。我组织了一个产学研三结合的攻关团队,按照举国体制模式,搞大攻关大会战!本世子主管、郑安民牵头、王昆山主抓,工正所、左护卫、王店各单位联合协作,木匠、铁匠、首饰匠、泥瓦匠各专业一起上,力争两月内搞出车床,半年内造出火枪!并以此为台阶,大幅推进四川工业装备水平的提高……”

    “行了,说下一项炼丹的事!”罗雨虹知道,只要说到打仗保命,天大的事情都得让路,再让朱平槿胡侃下去,弄不好还会被他寻机教训一通。

    “炼丹嘛,那是我骗李四贤的借口。因为这是高度绝密的项目,我担心他嘴上办事不牢。这个项目的真正目的,是制造硫酸、硝酸!你知道,有了两酸,就有了雷 汞、雷银,兴许以后还能造出硝铵、硝化 甘油、甚至t nt。火枪项目参与的单位和人员太多,技术可能泄密扩散。但如果他们没有起 爆药,拿着火枪也只有干瞪眼,所以我要分开制造。控制了关键的核心技术,就控制了整个武器产业链。这件事情,还是由本世子主管、侯栋牵头承办,侯栋就是那个道士。项目代号:炼丹。具体的工作目标是……”

    “行了,下一项!”罗雨虹知道自己又输了,也许自己操之过急,没有抓住朱平槿真正的痛脚?

    “好,给老婆汇报最后一笔支出。那是刚才参谋部开会才决定的,要派兵出征。”朱平槿自信满满道。

    “你又要出门打仗?出什么大事情了?难道……”

    “老婆大人请放心,天还没塌下来。再说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些男人顶着,你们女人……”

    “开会不是开火车,说正事!”

    “不是张献忠、李自成,是川东北的土暴子。”朱平槿耐心解释,“这个月七号,土暴子打下了巴州。巴州就是巴中市,你知道吧?通、南、巴三角地区是著名的革命老区,走出了一个红四方面军。现在那里还是革命老区,只不过那里的革命者要革我们的命。”

    “什么狗屁革命者?就是一群土匪流氓地痞恶棍街娃扎皮强盗杀人犯暴恐分子!”罗雨虹突然暴起,用她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一遍,想起牛角寨的篝火广场舞,她恨不得捅那些人几刀。突然,她又想起一件曾让她开心很久的事:“你们sen委原来不是派下去一个扶贫工作组吗?我记得你也参加了,回来还跪了搓衣板。”

    “鄙人时任巴中市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某某组扶贫帮困工作组办公室副主任……的联络员。那个村四面环山,要出村只有一条路,要转九九八十一个弯,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山。”

    “你一去失踪三个月,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我冤枉啊,老婆!那地方山高谷深,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还打个屁的电话啊!你以为我的砖头诺基亚可以联络卫星?”

    “好了,陈年旧事就不追究了。说眼前的。”罗雨虹大度地一挥手,立即革旧迎新。

    “贺有义推荐了一个地方,在南部县新政坝。我准备派出一员大将,到那里去建立一个军事基地。囤积粮草弹药、修筑工事,为明年大打做准备。要是遇到土暴子出来抢劫,我们就争取歼敌一部,震慑敌胆。并且通过军事行动,塑立我军爱人民爱大明威武之师文明之师的正面形象。”

    “听陈有福说,那些土暴子可比雅安的乱民厉害,有些还是你们大明朝的正规军出身。你不会亲自上阵吧?”

    还是担心成寡妇,朱平槿心里甜蜜蜜的。可他嘴里出去的却是严厉批评:

    “你看看,什么你们大明朝,我们大明朝的。大明朝就是大明朝,那是我们共同的大明朝。大明朝就是我们的祖国,大明朝就是我们的家,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思想上没有主动靠拢的意识,行动上与组织格格不入,这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在大明朝穿帮的主要原因!”

    “你唱得真好听,真的,比说的好听。”老婆嬉皮笑脸道。

    “建基地屯粮草不要钱吗?我还要造条战船,实验性质的。奥运会双人划桨你看过吗?不对,那是一前一后。赛龙舟你看过吗?也不对,那耍的是短桨。总之,就是船两边一边五人,敲锣打鼓,一齐划桨,一人撑篙,一人掌舵,还有四个人专门操炮。”

    朱平槿东一句西一句,罗雨虹听得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啥?”

    “我不仅要建立一只强大的陆军,还要建立一只强大的海军!”

    “还空军呢!”老婆撇嘴冷笑,“打仗花钱我没意见,但是要造枪造炮造船你就只管造枪炮船,不要把摊子铺得太大。你看,三个项目的启动资金,就花了一万多两。若是正式立项,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们就那点银子,到处都要花钱,再说银行就要开张了。你别想动我那点准备金。”

    “你的话说明,你对工业发展普遍规律的认识有偏差。我现在搞的是基础研究,做的是技术储备。基础研究出了成果,可以极大地促进工业发展,这是事半功倍的途径。比如,你的金钞银钞印好了?”

    “还没呢,正在制版,油墨我也在配。不是你妈说先印银钞吗?”

    “我知道,你说的制版就是拿刀在铜板上刻。”

    “印钱当然要用铜板,木板收缩了怎么办?木板泡涨了怎么办?印出来的钞票忽大忽小?”

    “我说的不是铜板木板,我说的是你在用刀子刻!你当年大学怎么毕业的?”

    “有事说事,无事走人,不许人身攻击!”

    “夫人呀,铜板可以用硫酸腐蚀!先在铜板上镀蜡、镀铅或者镀锌,然后用刀轻轻划开镀层,丢到酸菜坛子里泡几天就行了。”

    “蜡可能不行吧,蜡冷了就变脆了,一戳掉一块。”

    “我说的仅仅只是思路,具体怎么做,当然要你充分调动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懂了吧?这就是基础研究的价值所在!现在投入一些研发的经费,看似花了冤枉钱,好像打了水漂,但是一旦成功了,就能带动一大片的产业发展。这叫什么?这就叫科学发展观!好了,还有事没事,没事乖乖地陪我吃饭。”朱平槿站了起来。

    罗雨虹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她才想起来,不对啊,我的正事还没说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管理工具(二)

    罗雨虹终于从朱平槿的忽悠中醒悟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骄傲地甩甩长发,在朱平槿疑惑的目光中,翘着欣长**的二郎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点都不像个没出嫁的淑女!”朱平槿无奈道:“还想说点啥?赶快说,饭点到了,肚子饿得慌。”

    “我来问你,你造枪造炮,难道正好只花五千两?”朱平槿的老婆恢复了战斗精神,身子扑到桌子上发问。

    “那当然不可能,总会有些出入。不过多点少点不要紧,反正肉烂了在锅里。”朱平槿见招拆招。

    稳扎稳打,伺机反击,这是摆脱困境的最好方法。

    罗雨虹却得意地笑了:“那是你一厢情愿!肉烂了不会在锅里,它要么馊了臭了,要么进到别人嘴里了,最后锅里连汤也不会剩下!”

    “你是说有人贪污受贿?”朱平槿警觉起来。

    “不完全是。”朱平槿对现代企业管理实在是太无知了,他老婆决定给他上一课。

    “我说的是通过全面预算管理,来对王府各个项目进行资源管理;通过资源优化配置,来促进计划的顺利实施;通过绩效考核,来激励我们的员工,杜绝浪费和贪污。”

    “你说的东西我好像懂一些。上次你不是说以粮食为王庄的唯一考核指标吗?这些军工项目你准备拿什么来考核?”

    “计划完成程度。成功了有奖,失败了受罚。”

    “赏罚那是自然,要不然谁给我们卖命?”

    “我说的是借助现代企业管理工具,通过预决算制度来核对考核指标的完成度,然后体现在绩效……”

    “政府也是有预决算制度和法律的,每个年度都要向人大报告,预算多少,决算完成度多少,可能和已经出现的问题,政府的解决方案等等。若是预决算报告无法通过,被人大否决了,那你这个政府的法人代表就等着难堪吧。”

    “你又开始给我绕弯下套是吧?你对现代企业管理到底是无知还是抗拒?还是因为无知所以抗拒?”老婆双手按在桌上,看似一言不合,就准备扑上来。

    “谁说我无知、谁说我抗拒?不要忘了,鄙人也是基层干起来的,而且还小有成绩。”朱平槿这次没有示弱,大声反抗。

    “你干的那个国企?哼,简直不好意思说!”

    “不是国企不会管理,也不是他们没有搞过你那个现代企业管理。人人都红着眼准备靠山吃山,搞九九八十一套管理工具都没用。你瞧瞧,我们前世那些年,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搞了多少名堂,全面预算管理、全面质量管理、全面安全管理、绩效考核、事业部制、项目制、监理制、年薪制、模拟市场考核、职工股、吐口水(tqc)、管理层持股,哪一样成功了?哪一样不是利益重新大调整?哪一样不是认认真真说假话,踏踏实实走形式?最后的结局无一列外,一小撮肥了,大部分的工人还是穷得打鬼。你们外企不一样,资产是私人的,老板不爽了,可以随时让你走人的。”

    “那你说怎么办?”罗雨虹把头靠在椅子上,显得非常丧气,听老公分析,事情好像还真没有那么简单。

    “王有企业,就跟国企没两样。上次在雅安,洪其惠就跟我说,王庄王店拿钱吃钱的事情不少,最好不要太监来管。李崇文也报告,双流县的一个小小王庄管事,好像姓唐,生活品质比我这个世子还高大上。这次我爹一死,我抄了陈恩、刘胖子几个人的家,发现他们富得很嘛。陈恩一个太监家奴,抄出来的银子竟有四万两;刘胖子家更多,连同城里城外大两套宅子在内,起码不少于十二三万两。我还听说,下面一些王庄的管事也是富得流油。这些人的钱从那里来?除了贪污还有其他可能吗?”

    “那你怎么办?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他们在那里偷吃偷占,我们两人的小命都要断送在这帮人手里。”罗雨虹有气无力道。

    嘿嘿!朱平槿笑了,笑得她老婆一个冷战。

    “简单就是美,简单可以让我们迅速把握实质。一条线管理,钱。”

    “财务?”

    “还有审计。”

    “贪污可不会只有钱。任何可以变成钱的货物都可以贪污的。”罗雨虹摇摇头,“比如我在雅安,发现范质的贪污手法就是吃货。他通过少发多收的方式截留绸缎棉布,然后将这些货交给他暗中勾结的商家变卖。”

    “除了吃货,任何可能以权谋私的事情都可以成为贪污的手段。比如职务消费、比如请托送礼、比如性贿赂。喔,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被腐蚀的,我们自己就是老板,不会干自己吃自己的蠢事。”

    “那要这些老板清醒理性才行,败家子的富二代多得很!”

    “那是那是!”朱平槿赶紧回到正事上,“我的办法就是建立相对完善的财务制度,有了财务制度,才好留下把柄,也才好奖勤罚懒嘛。但是目前困难不少啊……”

    老婆有把头伸过来,“啥困难,要知道我在雅安反腐倡廉是有成绩的喔!”

    看来老婆又不甘寂寞了,好事啊。朱平槿心里笑笑,却嘴上长叹一声,“还是缺乏人才。财务就是些数字,他们连阿拉伯数字都不会,大规模的数据怎么处理?”

    “我这里有一个人才。”罗雨虹很得意,“我亲自教会的。”

    朱平槿睁大了眼睛,“你教的?李四贤?”

    “你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太监都想到了,就是想不到我们半边天!”

    “小红?”朱平槿一脸不信。

    “别那副表情。晚上没有连续剧,没有wifi,你说我能干什么?”

    “女孩数学天赋可能差点吧?你教会了多少?”

    “数学天赋也是因人而异!你能说你的数学成绩就比我好?小红不是笨,她以前在你府上缺乏受教育的条件,我肯教,她高兴的很。加减乘除、平面几何,除了微积分和立体几何,我都教了点。这女孩有点数学的天赋,学得很快,小明一边注水一边放水的问题她立马就能算出来。雅安晚上没事,我怕她烦我,我就把账本带回房间,让她没事算着玩,谁想她算着算着就觉得不对,这下就把范质揪出来了。”

    “天呐,我老婆能干啊!这下我们的军政大学里可多了一名女先生了。”

    “好啊。小红这段时间窝在我家里,她也没地方去,正吵吵要事情做。我看,早点把她嫁了吧,人家嫁衣都做好了。”

    “先把她的职务安排了再说。宋振宗这家伙是北方老爷们,骨子里重男轻女,要是他不同意老婆出来工作怎么办?要是早早怀孕生孩子怎么办?别看他三大五粗,他肚子里的蛔虫不少呢!我最近没空收拾他,这倒是一个机会。嗨,不是人人都像我这种老公那么体贴老婆的。这时代封建得很,女人就是生育机器,所以娶的越多越好。”

    “娶了我,那是你的福气!”罗雨虹向朱平槿严正指出,“别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要学会珍惜现在,把握手心里的幸福!”

    “鸡汤,又给我喝鸡汤!我现在碗里锅里都吃不到,还饿着肚子!”

    “那是你不行!”

    “不是我不行,是我爹不行!”

    “好了,我们不争论。你还没说清楚你打算怎么解决你们王有企业的问题。”

    “先建立财务制度,然后上审计。最后还要发动群众,互相检举揭发……目前这种严峻的局面下,这些行为不是贪不贪的经济问题,而是忠不忠的政治问题!”

    “你又要开运动会?”

    “那是!现在什么形势?战争时期!天天都在死人,几个州几个县的人都被杀光了,死的人几十万几百万,再死个几万小kase。等条件成熟,老子也要来个三五反!手段虽然残酷了些,但是只要我们的命保住了,什么都值得!”

    “行吧,都依你。可我确实见不得杀人。”

    “这些脏活交给我们男人来干,你们女人还是干干净净为好,免得影响淑女形象。”

    “我已经帮你杀过人了。王四忠……”

    “好了,不说这些倒胃口的烂事。我们吃饭饭去。”朱平槿生出了手,罗雨虹也伸出了手。两只鲜肉小手牵在一起,亲亲热热出了办公室的门。

    中午的伙食是典膳所送来。下面人在自己办公室里吃,朱平槿两口子是在罗雨虹的办公室吃。吃的东西都一样,这也是朱平槿刻意与部下同甘共苦的做法。当然干部们的伙食标准不可能与部队的小兵一样。尤其是朱平槿还在长身体,所以在王妃和长史司的强力干预下,他们要比偏殿的人多一个菜,达到了四菜一汤。

    “中午吃什么好东西?”朱平槿一进老婆房间,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回世子爷,太监公公们说,五六月的菜少,这是用刚晾干的豇豆烧了肉。奴婢已经试了毒。”谭芳站在角落里,头也不敢抬。饭前试毒,也是王妃和长史司规定的强制程序。朱平槿曾在王妃面前随口一句麻烦,不出一天,长史司就上了一份长篇谏言,要求朱平槿以国家社稷为重,爱惜生命,并且从孔子、孟子的言行,一直论证到当今皇上,并暗指最近蜀王的非正常死亡。朱平槿无法,只好从了,反正他也怕死得很。

    “这道菜是我们才有,还是大家都有?”朱平槿一边拉着老婆上桌,一边问道。

    “太监公公们说,这是单为世子爷和罗姑娘烹制的。”

    朱平槿拿起筷子先夹起一坨肉嚼了,这才道:“把干豇豆烧猪蹄分一半,给先生们送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顾茅庐(一)

    谭芳很守规矩,虽然朱平槿和罗雨虹曾经要她上桌一起吃饭,但她坚决不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曾想,谭芳的坚持,或许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没有足够的实力,过早被领导赏识,弄不好反会带来一场灾祸,所以他没有坚持。

    “你的跟屁虫呢,今天怎么没看见?”罗雨虹一边小口吃饭,一边对正在剔牙的朱平槿问道。

    “说起他我就生气!”朱平槿拿下牙签道,“你不是说云哥儿的老师要来吗?我等不及了,就让李四贤去请。他早晨就去了,现在都没回来!”

    啪!老婆的碗重重搁在桌子上。

    “咋了?一惊一乍的?”

    “他一个人去的?”

    “那当然,去请人又不是打老虎,带那么多人干吗?”朱平槿很奇怪。

    老婆一脸坏笑,让朱平槿心里觉得大事不好。

    “怪我昨天没给你说清楚。云哥儿的老师教了三十六个学生。你知道他们自称什么?”

    “什么?”

    “三十六天罡!云哥儿就是他们的老大!一群逆反期的小子见到个没毛的小太监……”

    罗雨虹的话没说完,见到朱平槿已经离座窜了出去。

    还在门口朱平槿就大喊:

    “魏辰,吹集结号!”

    世子府警卫排长魏辰不在。不是他擅自脱岗,而是今天他轮休。在大领导身边做警卫很辛苦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站岗放哨,一个人当然扛不住,所以制定了轮流值班的制度。

    警卫排四个班,一个班在王妃的长春宫,与王府护卫共同执勤。三个班在世子府和谨德殿,实行三班两倒,每次值勤一个班,一次执勤六个时辰,剩下一个班休息。休息的这个班也住在谨德门两侧房间里,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立即出动。朱平槿已经准备扩大警卫部队,把整个王府都纳入警卫范围。舒国平正在各部队选人,还没把结果报上来。

    排里士兵轮倒,排领导也要轮流带班。今天带班的是警卫排的副排长,名叫李明史。他也是朱平槿在东门人市买来的,顺庆府蓬州的乡下人,一个孤儿,年纪比魏辰还小一个月。刚买来时身材一小把,放在队伍里不显山不露水。谁知吃了半年的饱饭,他的身体就像泡水的海绵一样,迅速发育成长起来,现在比魏辰还高还壮。

    听到朱平槿的喊声,李明史迅速从谨德殿大门左侧的穿廊值班室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整理刀具,嘴里鼓鼓囊囊,还在咽饭。西偏殿里正在吃饭的几名参谋也跑了出来,手里还端着饭碗。

    “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声五短一长,这是朱平槿规定的部队集结号声。除了前后门站岗的人员不准擅离,二十个值班不值班的警卫都飞快跑了出来。他们穿戴整齐,刀枪在手。在各自的班长指挥下,迅速在院子里排成了两行。若是三短一长加密集鼓点,那就是战斗警报,警卫条例要求立即把朱平槿和罗雨虹两位要害人物护在核心。

    罗雨虹听到朱平槿发出集结命令,立即跑了出来。她觉得朱平槿反应过火了些:“等一等!你还要不要云哥儿老师了?”

    “要啊!”

    “你的兵若是打了小朋友,你觉得他们的老师会跟你走吗?”

    “有道理!”朱平槿道。

    朱平槿话音未落,李明史已经跑到丹碧下大声禀报:“报告世子,警卫排集结完毕!除去值班人员,应到二十一人,实到二十一人,请指示!”

    “小李公公可能有危险,我们立即出发去救他!选出五个人,与本世子一起去。乘马!要快!”站在高高的月台上,朱平槿大声吩咐。

    “是!”李明史大声回答,转身跑回去命令队列:“一班一组备马!准备出发!其余的继续保持警戒!”

    “你认识路吗?”罗雨虹问道。

    “大致方位在……”

    “我陪你去吧?”

    “我在居丧期间……”

    “哼!”

    “要不然我们分头行动,假装在那里巧遇?”朱平槿想出个主意。

    “你不认路,别去了。我去!我是学生家长,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罗雨虹道。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喔!”朱平槿对老婆笑道,然后走下丹碧,对李明史道:“本世子居丧期间不方便出府,你亲自带人护送罗姑娘过去,不得有失!”

    “是!末将以性命担保!”

    罗雨虹出门,当然不能骑马,否则也太惊世骇俗了。未出嫁的大家闺秀出门,坐个马车才是正常的。马车当然没有骑马快,再加上罗雨虹经过自己房子的时候,临时决定叫上小红这个得力帮手。女生出门,那是一定要化妆的,所以当车队慢悠悠赶到学堂时,一个时辰又快过去了。

    学堂就在福仁堂附近不远。福仁堂当大街,马车过去没问题。可学堂在一条很深的死巷子(注一)里,马车进去后无法调头,所以只好停在巷子外。

    小红作为丫鬟,率先跳下马车。

    小红落下的脚,正好掉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上。这石板下面积了水,小红这猛一踩,泥水就从石板边缘给生生挤了出来。

    扑哧!黢(qu)黑的泥水溅了小红一身。

    “哎呀!完了!完了!人家的新裙子!”小红大叫起来。

    扑哧!李明史和五个警卫排士兵都憋不住笑起来。

    “你们不帮忙,倒还笑话人家女孩子,你们还是不是男子汉?”罗雨虹十分不满这几个士兵,小心地从车子另一边下了车。

    “报告罗姑娘!”李明史及时制止部下,他自己也赶紧收了笑容,“末将很想帮,但不知道该怎么帮!请罗姑娘指示!”

    若是名花无主,他们倒是想帮得很,只是他们都知道小红姑娘是宋振宗的心上人。男女授受不亲,摸不得、牵不得,更不能帮忙揩裙子,所以他们也只有干看着。

    “哼!没用!” 李明史说得有理,罗雨虹咕哝着,却无可奈何。

    “怕什么!就穿这身去。让他们都看看,他们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罗雨虹对小红道。

    “可是,这脏的……人家好难为情……”

    “什么难为情?屁大的几个小孩,还敢翻天了?你的扫帚带没有?”

    “带了。”

    一把扫帚从士兵中递了出来。

    “拿好了,跟本姑娘杀过去!”罗雨虹豪气冲天,拽着小红就走。李明史一挥手,除了一个看管车马,其余四人连忙跟上去。

    罗雨虹杀气腾腾冲过来之时,李四贤正在经受非人的折磨。

    学堂很小,就一个小院、一道竹篱、一间茅屋。茅屋之后,有一条小河沟,沟边生着大丛的慈竹(注二)。成都府被锦江、南河夹在中间,城区面积本来就不大,又加上王府和各级衙门占地,留给民间的就更少了。要想住的宽敞些,只能搬到城外,可那又没了城墙保护,所以即便这样的房子,在省城里也是非常精贵难得的。

    茅屋里,正中有一根歪斜开裂的木柱。柱子下面两张长课桌并排横放着,李四贤正高座其上。他帽失衣歪,嘴里塞着他自己的袜子,双手被一根竹篾条反绑在柱子上。他的一支脚翘着,鞋子袜子都被脱了,露出白生生的脚掌来。这只脚拼命抽动,可被十几只手压在两张桌子上,哪里能够动弹?另一支脚被夹在两张课桌之间,更是丝毫动弹不得。

    “护商队收是不收我们?若你再不点头,我们就要上大刑了!”一个长着虎牙的熊孩子尽量装出一副吓人的模样,拿掉了李四贤嘴里的袜子。

    “咱家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小宦官!”李四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咱家哪能做主啊!”

    袜子马上被使劲塞了回去。

    “不老实!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是那世子身边的红人!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点头的!”

    “对!动大刑!”

    “好嘞!动大刑!”

    几十根毛茸茸的马尾巴草立即现了出来。一个长相水灵灵的男孩很怜悯地在李四贤耳边轻声道:“李公公,待会儿会很难受地,你千万千万要忍住啊!”

    “嘿嘿,很难受!很难受!”一大群男孩都非常认同这个观点。

    “唔……!”随着马尾巴草在李四贤的脚板心来回拉动,李四贤的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两个腮帮快速地一鼓一涨,鼻子不停喷气,下巴使劲摇,眼珠不停滚,一滴浓稠的口水顺着袜子往下淌,又从腮帮边挂了下来。

    啪!臭袜子又从李四贤嘴里扯下来,“很享受吧?李公公,给我们描述一番感受如何?”虎牙男孩微笑着邀请道。

    李四贤两颊通红,双目圆睁:“真乃奇耻大辱!等咱家出去……”后面的话他没法说出来,袜子又把嘴堵上了。

    一个高个男孩叫道:“看来李公公不认输,要不然我们出绝招?”说完就抓住了李四贤的裤子。

    “别着急,我们定下的计策,是‘攻敌所必救,歼其救者’。先生教过的,你又上课打瞌睡!”一个小胖子制止了这个高个男孩。

    “那你知道是哪个来救?要是世子来救,你也要歼?”高个男孩最恨别人揭他的老底,他立即反唇相讥。

    “傻瓜,人高马大不长脑筋!我们要的就是世子前来,来了我们就直接可以求他。”小胖子吼道。

    “你长脑筋又咋样,一样考不得功名!”高个男孩一句话把小胖子打焉了。

    “那要是世子不来呢?”另一个瘦小男孩昂着头问。他一身衣服尽是补丁,足见家庭贫寒。

    “要是世子不来……”大家都不说话了,这个问题把他们都被难住了。

    “要是不来,”瘦男孩道:“反正王府一个管事太监被我们扣在手中,就不怕他们不来人!不管来了哪个,我们都可以通过他,把我们的正当要求传回王府去!凭啥云哥可以当护商队,我们就不成!”

    “凭啥?就凭人家是世子的小舅子!”虎牙男孩说起云哥就是气,噌一声原地起跳,哐当一声跳到了长课桌上,两只布鞋正好踩在李四贤翘起的光脚板两边。

    “好险!差点废了!”李四贤额头渗出大滴汗水。事情没办成,还栽在这帮混小子手里,你说冤不冤?

    虎牙大幅度挥挥手,很有气势地说,“现在罗景云当了护商队的头领,我们给他写信,他也不给我们回信。你们说,这是拿我们当兄弟吗?”

    “就是。兄弟都忘了!”附和的声音不多,但是压抑的声音中明显有情绪。

    “啥世子的小舅子,云哥的头领位置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瘦小男孩涨红了脸反驳。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回信?”

    “我咋知道?反正云哥绝对不会出卖兄弟的!”

    “呸!罗景云不理我们,虹姐又把我们打出去!你们说,他们哪里把我们当兄弟?”

    “是啊,凭啥把我们打出去?我们当护商队,那也是为国效力!”下面的几个男孩开始交头接耳。

    “你污蔑!”瘦小男孩眼见大形势与己不利,也是噌一声窜上桌子,一把揪住了虎牙的衣襟。

    “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不动口!”虎牙有些气馁。

    “老子是既动手又动口!”瘦小男孩一拳锤在虎牙的下巴上,虎牙一个趔趄,就从课桌上摔下来。底下人十几双手一起伸出接住他。

    “给老子打!”虎牙吐出一口血沫,怒吼一声。教室里顿时呯呯怦怦,三十几个学生混战一团。李四贤这个引发冲突的罪魁元凶倒没人理他了。

    这就是罗雨虹进屋时看到的景象。

    注一:死巷子,即巷子一头被堵死了。这种巷子最方便捉贼。

    注二:慈竹,成都地区常见的一种丛生竹,又称母子竹。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顾茅庐(二)

    朱平槿把老婆支出去,自己乐得躲清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报世子,奴婢看到罗姑娘用笤帚把那些小子打的满屋乱窜。李公公已经救出来了,正在回来的路上。”一个中年太监低着头拘着身子禀报,可是脸上分明隐藏着笑容。

    “喔,好,罗姑娘不会有危险吧?那些小混蛋没人敢对罗姑娘下手?”朱平槿问。这个太监人机灵,会骑马,朱平槿特意派他去监视情况发展。

    “不会!罗姑娘可威风呢!一把笤帚也能横扫千军、大战八方。那群混小子被打得是落荒而逃,满地找牙!再说了,还有小红姑娘助战,还有李将军压住阵角,他们哪敢还手?”

    “嘿嘿”,朱平槿快活地笑起来,可以想象那场面会有多么精彩。突然他想到了他派李四贤出去的真正目的,连忙追问道:“小鬼打完了,**oss还没出场?”

    “大博士?”太监没摸着头脑。

    “就是那群混账小子的老师!”

    “奴婢始终没见着,好像有个小子喊着出去叫救兵,奴婢猜那一定是去叫先生了。”

    “你猜?谁叫你猜的?”朱平槿骂道:“还在这里说废话,还不赶快回去给本世子仔细盯着!”

    “是、是!奴婢马上回去!”那太监飞快逃了出去。

    闹一闹是好事,闹一闹就能看出人性的方方面面。朱平槿一边想,一边走回办公桌,重新开始处理文件。

    教室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书籍七倒八歪到处都是。罗雨虹香汗淋漓,杵着笤帚,叉腰怒目,宛如一座金刚。一群小子已经被她扫进了教室角落,正在苦苦求饶。

    “虹姐姐,饶命啊,我们下次不敢了。”

    “再敢,打断你们的腿!”罗雨虹尤不解气。

    “谁有那么大胆,动辄要打断我学生的腿啊?”一阵声音从罗雨虹身后传来。不久,一把鹅毛扇子推开李明史等人,慢慢摇了进来。

    “先生,救命!”,

    “先生,我们被欺负了!”,

    “先生,这个疯女人打我们!”混账小子们好像见到了救星,眼睛也亮了,嘴壳也硬了,猥琐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砰!罗雨虹的笤帚头在地上重重一顿,把墙角的小子们又震了回去。

    哎呀!鹅毛扇子一动,露出半张年轻的脸。这张脸看见几个学生鼻青脸肿,立即晴转多云,阴沉了下来:

    “天地君亲师,敢问姑娘是哪一位?”

    罗雨虹转头打望一眼,此人身材颇高,年约三十,一张俊俏的白脸,原来这位就是朱平槿寄予厚望的先生。罗雨虹想起自己的使命,不好无礼,只好客气答道:“先生好。本姑娘只是一位学生家长。”

    “家长?哪位学生的家长?”

    “罗景云。我是他的姐姐。”

    “喔!原来是景云的姐姐!难怪你刀枪剑戟样样精通,还有五虎上将屏护左右。只是景云同学已经离校,姑娘这学生家长也就做不成了,所以姑娘下次来,还望勿以家长自称。”

    “本姑娘这次来,是代表蜀世子……”

    “日下无双、代表青云之业(注一)。”那鹅毛扇子摇了摇,在“代表”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一国之封君,下天子一等,‘代表’二字当得起。只是我等草头百姓,草庐之学,又何须代表之人亲往矣!”

    先生摇着扇子说文言,罗雨虹一句话都没听懂。只是凭女人直觉,她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就此认输,不是她的性格。

    “本姑娘受蜀世子委托,专程来请先生过王府一叙。”招揽之意溢于言表。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注二)?世子美意,学生愧领了。然观姑娘之所为,王府之家风,可见一斑。世子诏对,学生只好敬谢不敏,还望姑娘转报世子。”先生这句话的意思,连小红都听出来了,意思就是罗雨虹的所作所为,严重败坏了王府的声誉,让他这个正人君子羞与为伍。

    太伤人了,孰可忍孰不可忍!小红作为罗雨虹的贴身丫鬟,当然要维护主子的脸面。她迅速叉着腰跳了出来叫道:“嗨!你这位先生,你怎么说话的?你是说我们王府配不上你是不是?你是说我们罗姑娘丢了人是不是?”

    那先生早看出小红的身份。那支鹅毛扇子一摇,露出一双鄙夷的眼神。这眼神从下到上把小红身上的斑斑污物打量一番,没有任何语言,已经把小红羞愧得面红耳赤,悄悄躲回了小姐身后。

    “罗姑娘慢走!学生恕不远送!”先生一拱扇子,撇下罗雨虹一帮人,让开了大门,也把自己的冷肩膀留给了她。

    “我们走吧。先生后会有期!”罗雨虹扔下笤帚,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小红鼓鼓嘴,与李明史对视一眼,一甩肩膀,叮叮咚咚跟着出去了。

    虹姐就这样被先生轰走了?我们参军的要求还没来得及提呢!混小子们面面相觑,都傻眼了。闹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一群孩子有了心思,难免唧唧咕咕,互相埋怨。

    “都滚过来!”先生鹅毛扇子一扔,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不可思议地从怀里扯出了一把长长的戒尺,然后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啪!

    “今日为师难得出门会友一次,你们就翻了天!说,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娃娃正待开口,那先生已经叉开手指,两个指尖同时指着两个面目青肿的家伙,一个身材瘦小,一个露着虎牙,

    “凤起、允孝,你俩素来不睦。你们来讲,为师倒可以听到几句真话。你俩滚过来,其他的先滚出去!”

    罗雨虹带着小红回到世子府时,朱平槿已经到王妃处请安去了。罗雨虹怕朱平槿回来嘲笑,决定暂时不见他。她吩咐宫女,自己出汗了要洗澡。浴室就在东阁朱平槿寝室的旁边,房里有一个红漆大木桶,用几道铜箍扎紧。浴室一墙之隔有间小屋,小屋门正对着后罩房的厨房。这小屋里没有别的,就只有一个架高了的小水池,小水池与澡桶下面有铜管连通。后罩房的厨房烧了热水,太监们用扁担挑过来,倒进这个小水池,因为连通器的原理,水池里的水立即通过铜管流到隔壁的大木桶里。这样,既不打搅洗澡者,也可不间断向浴桶里添加热水。罗雨融第一次在这里洗澡时还是冬天。她见到热水不停从桶底涌出,大感新奇,出来后非要李四贤给她重新表演一番。直见到太监们汗流浃背挑着一个便有几十斤重的两个热水捅,从厨房到小屋来回穿梭奔跑,她才一脸惭愧地叫了停。

    王妃长春宫外宽阔的平台上,朱平槿正和那个负责跟踪监视的中年太监说话,其他的人都站得远远的。

    “你是说,那先生用言语将罗姑娘折辱一番,然后就把她打发回来了?”

    “那先生之乎者也说了一通,奴婢也听得不大明白,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负责打探消息的太监回禀道。

    “罗姑娘可曾发怒?”

    “没有。只是说了一句后会有期,然后奴婢就见到罗姑娘出来了。”

    “你躲起来没有?没让她看见?”

    “没有。世子您吩咐过,奴婢小心着呢。奴婢躲在大丛竹子后面,罗姑娘绝对看不见。等罗姑娘走了以后,那先生将大群学生赶到了院子,只留了两个在里面问话,然后就是打手板,打的啪啪啪的,其他学生就趴在门窗上看。后来那先生又把其他学生都叫进去了,又问话,又打手板,还是啪啪啪的。奴婢小心贴近院门听了一会儿。听到那先生说,明日要到王府来谢罪。”

    “他当真要到王府谢罪?”

    “奴婢听清了。那先生对学生道,既然他们有错在先,就应该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他作为学生的老师,应该接受处罚的是他。”

    “嗯,斗争有理有利有节,行为处事是非分明,是个好老师,是个好榜样!这先生的情况你还知道多少?”

    “奴婢只知道这先生姓田,好像叫田骞,字什么不知道,自号汉台先生。”

    “汉中府人?”朱平槿知道汉中府有个古汉台,他以前自驾游时去过。

    “世子博学睿智,所料分毫不差。”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一个媳妇,房子就租在广丰仓(注三)东北面,距离私塾不太远。房子只有两间,有些破旧。他老娘好像下不了床,奴婢从来没见过她出门。”

    “你叫什么名字?”朱平槿突然问那太监。那太监心里一阵波澜,大领导不会平白问自己名字。

    “奴婢秦裔,从小跟着老曹公公。”

    “长春宫出来的?王四忠那所房子是你查出来的?”

    “是。奴婢按老曹公公吩咐,跟踪了反贼陈恩的侄儿陈济,发现他去过那宅子,然后顺着藤蔓一牵,王四忠就败露了。”

    “本世子决定成立一个消息组,你在王府里推荐几个人报来。你来当这个组长,他们给你当帮手。”

    “世子要让奴婢做什么?”

    “你的老本行,到处打听消息。”

    “世子要成立东厂?”

    “你错了!消息组不是东厂!”朱平槿的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你只管打听消息,报于本世子,其他的事情都不用你管!明白吗?你的消息组对外保密,人员不得泄露身份,经费单列。所有得到的消息,都只向本世子一人禀报。泄露消息,家法从事!”

    世子的声音吓得秦裔直哆嗦。他以前跟着曹义诚,知道王妃的厉害,那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性子。没想到有种体种,无种不生,世子与王妃一样的凶狠残暴!

    “奴婢遵旨!”秦裔跪下来以头触地。

    “另外,如非本世子亲自下旨,任何人不得擅自打听罗姑娘,包括你!有违令者斩。你们都要特别注意!”

    “世子玉音,奴婢字字牢记!”秦裔再叩回答。

    “好了,你现在回世子府,继续扮演传旨太监:李四贤办事不利,令王府受辱,本应重罚,但念其不亏大节,罚其洒扫谨德殿五日。五日后仍回本世子身边当差。”

    “奴婢这便去!”秦裔躬身倒退着,退了下去。

    注一:出自吴承恩《寿苏山陈公障词》。代表,是谓显耀于一代。

    注二:出自陈子昂诗《感遇》。

    注三:广丰仓、广宁仓,在成都府西南,合称丰宁仓,是成都府内两座重要的粮食储备仓库,蜀王府的禄米也从丰宁仓中拨给。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三顾茅庐(三)

    朱平槿得到了田先生的准确消息,第二天一早便带了全套仪仗,浩浩荡荡向学堂开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启用这套并不经常使用的仪仗,并且在蜀王薨逝后第一次大摇大摆出门,朱平槿当然是有目的的:

    一来是在文人圈里给足田先生面子,让他知恩图报,按照朱平槿预想的方向定制出一大群年轻的后备干部;

    二来也是向全城百姓做了一个宣示,蜀王府依旧是蜀地文风之源,是最为尊师重教的;

    三来为了一个普通教书匠,世子亲自兴师动众去请,最起码告诉全蜀地,读书人只要得了蜀王府的重视,是会一夜间飞黄腾达的。读书人给蜀王府做事,没有前途也有钱途。因此可以起到千金市骨的宣传意义,为即将到来的王府选秀大赛做舆论上的准备。

    当然,此行最大的好处归朱平槿自己——这无疑有助于塑立朱平槿在蜀地高大全的社会形象。看着纷纷街边拜倒的百姓,朱平槿乐观地估计,也许明后天,世子亲往学堂诚邀寒门学子讲经的故事,便会通过孙洪的UU小说生花,在省城的各个阶层流传开来。

    四匹大白马带着皇家的雍容华贵,缓缓拉着象辂,依次穿过端礼门、裕门、棂星门,到了皇城坝右拐,进到向西的大街上。

    六月的天气渐热,大早晨的,这太阳便火辣辣的。辂车上撑的华盖,虽然可以为朱平槿遮出一小片阴凉,但是盆地的气候像口大锅,万物都闷在里面蒸煮,一丝凉风都没有。象辂前后左右的帘布全部卷了起来,可以让再也无法享受空调的世子稍微凉快些。但这样一来,他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街上的百姓,许多人已经换上了一身短袖的打扮。可世子的身份决定了朱平槿是公众人物,他决不能有丝毫的衣冠不整,更不可能脱衣挽袖。有所得必有所失,朱平槿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深知这一点。他默默忍受着汗水的浸湿,随着辂车轮毂上发出的吱呀声,向学堂方向而去。

    先生要带着学生来道歉,总得有个大家集合的地方,而学堂正好在田先生的家到王府的大道上。朱平槿一拍脑袋,便猜想这学堂便是师生集合的地方,于是带人直奔学堂而去。车到巷口,仪仗停了下来,让世子下车。魏辰牵来备用的马匹,朱平槿一跃而上,视野顿时开阔不少,连空气中的凉风好像也多了不少。

    “学堂在哪里?前头带路。”朱平槿对秦裔喊了一声,顺手用袖子在脸上拂了一把。

    秦裔答应一声,飞快跑到前头去了,朱平槿打马跟上。可跑到学堂门口,朱平槿傻眼了:只见学堂茂林修竹,柴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哪有什么学子聚集的痕迹?

    到学堂是朱平槿自己拍脑袋的结果,朱平槿不好无端责怪秦裔。他叫过秦裔,吩咐他看看周围街坊那家开了门,问问田先生的去向。秦裔正怕朱平槿责罚,听到吩咐,连忙带了几个太监一溜烟去了。

    程翔凤下马过来道:“世子,若秦公公所言不差,臣以为那田先生必是带着学生,已到王府门前投贴去了。”

    朱平槿奇道:“程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程翔凤笑道:“世子请想,哪有请罪之人高卧堂上,反倒要世子亲自来请?如此,于礼仪不合!”

    “难道我们出门动静太大,他们提前知晓了,间道王府门前投书去了?”朱平槿问道。

    “这倒不好说。”程翔凤没有肯定。他肯定了,若是判断错误,岂不是要丢脸?再说,朱平槿如何看待这事,他也没有把握。若朱平槿的看法是负面的,他岂不是应了文人相轻那句老话,变成了喜打小报告的小人?

    “本世子三次延请,竟然都无意间错过,诚为一大憾事也!既然来了,我们留下几句话吧!即便田先生没到王府投书,他回来也会看见。有烦先生了!”朱平槿叹口气,对程翔凤道。

    三次!大秘程翔凤立即心领神会,马上抓住了重点。这是世子要在民间留下一段佳话了!他去马袋中取了笔墨,便开始在腹中筹稿。

    “程先生不可犯忌!”朱平槿轻声提醒道。公然写上三顾茅庐,那不是明白告诉天下人,他朱平槿意欲割据蜀汉、三分天下吗?

    “臣谢世子点拨!”

    “先生贤名著锦城,三来空回意感伤。回首停鞭遥望处,郁郁葱葱满学堂(注一)。”

    诗写在学堂柴门左边。一色的赵体行书,端庄秀雅、老辣厚重。书画界常道,画怕挂起来,字怕立着看。朱平槿自付就没有程翔凤这本事。

    “事务总是螺旋式上升的。有扬有弃、有弃有扬、扬弃相生,扬弃共生。既是终点回到起点,又不是起点的简单重复。起点二就是起点一的升级版,不过到了三,则是一、二的增强版!”朱平槿看了诗,点点头,却莫名其妙抛出一串富含哲理的语言。

    世子没对自己的即兴创作大声叫好,这让举人程翔凤十分失落。不过,世子太过深奥的语言,也暂时让程翔凤抛却了世俗的功名心。他一边细细咀嚼话中的深味,一边心中感叹:

    世子之心,深不可测!

    世子之学,穷究天人!

    朱平槿一行找人无果,只好打道回府。这次他吸取了拍脑袋决策的教训,提前派出秦裔回王府侦查,如见到田先生,先宣旨留客。

    此时,王府西门遵义门门口的值房外,田骞正带着他的一群学生顶着烈日等待世子召见。

    昨天打架的瘦小男孩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磨蹭到先生旁边,悄悄看了先生脸色,这才开口询问:“先生,您说世子会不会记恨我们?我们投书已经这么久了,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允孝,你的优点很多,尤其是遇事坚忍不拔。可就一个毛病,遇事浮躁!浮者,流于表面,难入本性;燥者,心神不宁,急功而近利。你将来要有所成就,必须戒掉自己的毛病。心无旁骛,沉下来做事。正心方能正己,正己方能正人,正人方能正国,正国然后能正天下!尔等都记住了?”

    田先生羽毛扇子一摇,摇出一番大道理。史允孝没有得到任何答案,还不得不和众多同学一起躬身受教。

    虎牙斜睨了一眼瘦小的史允孝,走上前去道:“先生,学生以为,世子既然知道我们要来请罪,必定亲往学堂相请。以先生文武双全之才,先生何必屈身求见?想当初南阳诸葛孔明,汉昭烈帝(刘备谥号)三顾茅庐,尚且高卧竹榻,吟曰:大梦谁先觉?平身我自知。……”这长着大虎牙的学子,名叫马凤起。他平日自诩为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同学中也是仅次于罗景云排名第二的天罡。可就有一人不服他,便是身材瘦小的史允孝。

    “凤起!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先主蒙难,将不满百,兵不过千,寄人篱下,委身新野。诸葛家南阳士族,交游名士遍天下。先主不去请,难道要卧龙先生自己上门求见?如今为师一落难书生尔,衣食尚难温饱,何以傲视王府?再者,尔等不是要加入那护商队吗?既然要做臣子,放低身段上门拜见主上也是应该的。”

    “那先生昨天就不该拒绝罗姑娘的好意。”高个子张盛钻出来气鼓鼓说道。

    田先生倒没生气,他笑笑道:“为师气走罗姑娘,是不想通过罗姑娘觐见世子而已。景云是你们的同学,也是我的学生,罗姑娘又是景云的大姐!若是世子看在罗姑娘的面上用了尔等,那我们不是成了妻族一党?党人一成,那我们终身都洗脱不了这个印记!为师如此,既是为了景云,也是为了尔等将来。为师苦衷,尔等知否?”

    “学生等难为先生了!”三十几个半大的小子一齐躬身行礼,所作所为彬彬有礼,简直与昨天的那群无法无天的熊孩子判若两重天。

    “尔等入了护商队,以景云之为人,必会看扶尔等。以罗姑娘性子之烈,将来嫁入了王府,也非吃亏之人!只是入了护商队,前途还得自己在沙场上搏,万不可倚仗景云的同学关系到处卖弄。允孝说的对,连景云的功名也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去拼出来的。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以亲疏论功过,此乃明主御下之正途也!尔等有了着落,为师也就放了心……”

    “学生等都走了,难道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到王府谋事吗?”那个水灵灵的男孩黄之璧着急问道。

    “之璧,为师并非不食烟火的神仙,也是要穿衣吃饭的。现在斗粮三钱,为师能领份优厚的钱粮当然愿意。只是你们太师母的眼睛已经失明数年,蜀中又无名医可治。为师要四处寻医问药,如何为王府效力?这是孝道啊!”田先生终于停止了摇扇,显得十分落寞惆怅。

    “先生,听说王府的良医都是从京师太医院里放下来的御医。不如我们求求世子赐药如何?或许太师母的眼睛就能治好?”小胖子元养淬道。

    “也罢,撞撞运气也不错。”田先生叹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为师年纪也不小了,可叹至今功业未成,真真愧杀我也!”

    太阳越来越高,时近午时,可王府里还没有任何消息。年轻的学子们已经被灼热的阳光晒得焉巴巴的,几个气馁的甚至悄悄串联着要向先生请假回家。这时,遵义门的边门却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太监钻出头来,见到田先生和那群小子,就像见到了先人祖宗一样,隔着老远便喊道:

    “田先生,可找到你们了!咱家从王府跑到学堂,又从学堂跑到承运门,没想到你们却在遵义门!”

    说完他脚一软,一屁股坐到了滚烫的地面上。

    注一:全诗响木只抄了一句,嘿嘿!

第一百四十五章 瘟疫袭城(一)

    朱平槿派出秦裔留客,自己便率队返回王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养尊处优数月,他现在十分想念自己那凉爽宜人通风接地气的办公室。在这个周围都是热烘烘白亮亮的环境中,他觉得自己很难静下心思考。难道几个月高富帅当下来,自己的思想和身体都不可避免地**了?

    辂车大木轮在大街的石板上一磕一碰,坐着非常不舒服,前进速度也很慢。突然前头仪仗停了下来,朱平槿隐约能听见大人惊慌的叫喊和小孩的哭声。魏辰作为警卫排长,处理各种意外情况是他的职责。他甩动骏马的缰绳,跑到前头查看情况,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回来禀报:

    前头福仁堂门口,今天看病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龙。有个得了大头瘟的病人被家人抬了来就诊,还要插队,结果引发了人们的骚乱。

    大头瘟!瘟疫!传染病!福仁堂!老婆!

    朱平槿的大脑里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关键词。他顾不得失态,哗一声在辂车站起来,翼善冠的鞘翅被辂车顶上华盖碰歪了也没在意。

    大意了!除了张献忠,瘟疫也是要老子命的!瘟疫就像地震,它才不管你是庶民还是世子,阎王的判官笔点了你,你就跑不脱!

    魏辰就在他身边,朱平槿却用手一指前头大声吼道:

    “魏辰!马上带兵上去,把大头瘟的病人家人一并围了,严格隔离!不准任何百姓靠近!你们自己也不许靠近!只准远远说话!说话时要捂住自己的口鼻!病人家属有不听指挥,敢于冲击包围线者,就地斩杀!”

    魏辰答了声是,连忙吆喝着士兵往前头跑去。他年纪尚轻,也不知道这大头瘟是何种妖魔鬼怪,竟然惊得世子如此失措。

    魏辰去了,朱平槿仍然站在辂车上,连续给周围侍从下达了一长串命令:程翔凤快马通知巡抚衙门;辂车的帘步厚重,立即扯了用刀割成长条;让喻指挥派兵过来,在附近街区实行交通管制,禁止车马行人通过;王府良医正立即前来报到。朱平槿还亲自给周围示范,将割下的帘布长条折成数层,严严实实捆在口鼻处,只露出眼睛在外面。

    见到周围的人都遮住了口鼻,长布条也送到了前方士兵手中。朱平槿这才跳下辂车,向前面福仁堂走去。

    福仁堂就在前头街面不远处。门面很宽,大约六七间。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没有来过这里,也没见过未来的老丈人。朱平槿站在福仁堂门的屋檐下往里略一打望,便闻到了里面散发出来的浓烈药味,于是他径自通过了福仁堂,向前面围成一圈的士兵快步走去。执行包围任务的士兵拦住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那大叔正情绪火爆地与魏辰争论什么。

    朱平槿的身份贵重,可不会亲自参加到与莽汉争吵中。他隔着十余步便向他的警卫排长厉声喝道:“魏辰!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拿绳子把这莽汉捆起来?”

    朱平槿命令一下,魏辰与那大叔立即停止了争吵。四周士兵也都不再说话,周围顿时安静不少。只有病人的呻吟声和妇人的抽泣声,依然清晰地从包围圈里传来。

    几十双眼睛一起向朱平槿看了过来。

    不对!朱平槿立即感觉到空气中的微妙变化。难道自己说错了?难道这大叔抓不得?他定睛一看,发现这大叔面目似曾相识,好像哪里见过!

    “罗神医!这大头瘟病要传人!属下奉世子令旨严格隔离,罗神医!万莫令属下难做!”魏辰在一句话里将“罗神医”三字大声说了两遍,生怕朱平槿没听清楚。

    完了!罗神医、罗小儿,朱平槿脑袋中预设的形象顿时崩塌,不得不与眼前高大伟岸的农民工联系起来。传说中的鹤发童颜呢?传说中的道骨仙风呢?一瞬间烟消云散。

    说朱平槿从未见过老丈人也不准确,他刚生下来不久发过一次热毒疹,小红疮长得满身都是。当年的王府良医正束手无策,王妃便偷偷延请大名鼎鼎的罗小儿进府诊治过一回。结果罗小儿把朱平槿丢进木桶里戏耍了一回药水澡就好了。为什么要说偷偷呢?因为大明朝的操蛋法律规定,各地藩王府要请社会上的医生,要报请北京的皇帝批准。只是成都与京师的路途实在遥远,等皇帝批准了,估计蜀王府的法定继承人兼王妃的独子已经全身溃烂,命丧黄泉了。这件事自然被王妃当做了自己重要的政绩工程,在朱平槿面前津津乐道无数次。

    风向不对,朱平槿立即想到了两个选择。一是转身就走,回到辂车换件衣服和遮脸布,再重新过来,坚决不认识刚才说话的人;二是立即认错,申明不知者不为罪,并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选择哪一样,只让久经沙场的朱平槿犹豫了片刻。他一把扯下遮脸布,露出自己的嘴脸,迅疾躬身作揖道: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方才小婿心急眼拙,故而未能认出……”

    没结婚也算订婚,再说双方家长都同意,喊了岳父也不算占女方便宜。

    老丈人果然怒气未消:“我乃医家!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你为何要令士卒阻我看病?”

    朱平槿瞧瞧那些准备看热闹的士兵,心想自己的伟光正可不能毁在这里。他正色道:“医者仁心,岳父大人仁义之举令小婿钦佩之至!只是小婿有一言,这里说不方便……可否请岳父大人进店一叙?”

    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平槿态度恭敬,举止谦卑,罗神医虽然十分不满,却不好立即发作。他哼了声道:“说可以,但要快些!莫要耽误了病人救治!”

    “那是自然!岳父大人先请!”朱平槿微笑着,将年富力强高大威猛的罗神医搀扶进了福仁堂。

    跨过门槛,走进正堂。外边要死要活,福仁堂里却是秩序井然。朱平槿放眼一看,每间屋子都被打通,只留下了暗红的梁柱。面对大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与墙壁之间,又是一整排高大的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钉着红铜的拉手。拉手之上,一张小小的标签清楚标明了抽屉里的药物种类。

    柜台里,六七个伙计正在忙碌:或用袖珍的小秤给顾客配药,或用方纸细绳包药。许多的顾客站在柜台外,目不转睛注视着伙计们手上飞快的动作,等待着拿药然后赶快走人。

    “岳父大人,我们里间说话?”朱平槿试探道。

    “就在那里说!”罗神医手指着福仁堂的左边,那里留出了一片空间,布置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看来这便是大堂的问诊之处,无数病人的手脚身体曾经接触过的地方。

    “那请岳父大人上座!”朱平槿无奈道。

    ……

    “此乃瘟疫,岳父大人可知否?”朱平槿说完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的水平实在太低。

    “我乃医家,自然知道!”

    还好没有发作。

    “那岳父大人可知是何种瘟疫?”朱平槿一边飞快回忆着老婆对她爹的那一些支离破碎的描述,一边迅速理清自己的思路,慢慢试着将谈话引到老丈人感兴趣的话题上。

    “望闻问切,我自然要看过之后才知道。难道世子已经知道了?”

    罗神医语气还是不顺,看来还得继续努力。

    “方才小婿只顾关心岳父大人安危了,还没来得及看那病人。”

    “难道世子也懂医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过之后再说话?”说着老丈人便直起身子。

    哎,看来必须说实话了!

    朱平槿连忙起身拦在老丈人面前:“小婿虽不懂医术,但小婿知道这是什么病!”

    神医就是神医。说到病因,老丈人来了兴趣,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喔?说来听听!”

    “此乃鼠疫!凡染此疫者,往往突发高烧,或者胡言乱语、或者行为失控、或者身体肿胀,甚至血液乌黑。病发之后,一日或数日便要死亡……”

    “等等,世子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朱平槿当然不能说以前他看过以欧洲黑死病为时代背景的电影,更不能说前世卫生厅的那个防止传染病的什么省级医学委员会每年都要把过去一年的总结未来一年的安排交到朱平槿手里。送报告的人走之前,一般还要特地留下话:请朱处长辛苦审阅指正!再然后……。

    “禀岳父大人,小婿之所以知道鼠疫,是因得了朝廷的邸报……今年河南大旱,闯贼肆虐,又有大疫流行,一省之民,已经十不存一了。邸报上说……”

    “世子,莫要给草民讲朝廷之事。”罗神医摇摇手,相信了朱平槿的情报来源,“你就把这什么的鼠疫给老夫讲清楚!”

    拼了!为了老婆的终身幸福,冲!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深挖心中某字一闪念,朱平槿立即在大脑中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鼠疫场面,准备细细描述一番。

    “此病名曰鼠疫,顾名思义,病因乃是病鼠……”

    朱平槿刚刚进入演讲状态,却被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

    ”一个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的老者穿着朝廷定下规矩,自己出钱制备的官服,三步换成两步,径自闯了进来。

    “下官来迟,罪该万死!请世子立即回府!

    这人朱平槿好歹认的:正是王府良医正、正八品月俸六石六斗的原京师太医院前著名御医李谅徳。

    李良医见朱平槿听了自己的话没有及时反应,便一个健步跪在朱平槿面前。

    “下官请世子速速回府!”

    世子还没动静。

    李谅德气急败坏,嗖地一声从朱平槿身前窜起,速度快得像火箭上天。

    “魏辰,你怎么当这个警卫的?竟然任由世子留在疫区!若是世子染了病,让我们蜀藩绝了嗣,老夫要上奏朝廷,灭了你的九族!”

    除了魏辰,其他警卫李谅德也没有放过。他刚强坚硬的手指挨个点名:

    “还有你,张宝恒!还有你,蒋鲁!还有你,陈瀛!还有你,何承峻!还有你……老夫要上奏圣上,灭了你们的九族!”

    当朱平槿被造反的警卫强行拉上辂车时,他心中郁闷可想而知。不过,既然没有对抗,就没有输赢。

    “你娘的,老子哪一天要灭了你的九族!”朱平槿心头怒骂。

    可惜前面的四匹大白马听不见,依然一步一踱,步履稳健,保持着天家应有的雍容华贵。

第一百四十六章 瘟疫袭城(二)

    蜀王府谨德殿,世子的办公室,清爽宁静的气氛充蕴了宫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得知了朱平槿的不幸遭遇,罗雨虹立即跑来充当红颜知己的角色。她知道,男人外表展示的刚强勇敢大部分都是假的,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非常脆弱。一个好的妻子,应当在丈夫最脆弱时,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

    “你真的认为是鼠疫?”老婆连素来在意的发型都不顾了,把头拱进了朱平槿的怀抱,希望能唤醒他内心的自信。

    “我没有看病人。我不知道。”朱平槿四肢耷拉着,回答有气无力,好像浑身散了架。

    “那下面的报告上来了吗?”

    “不知道。我一回来就在这儿。”

    “哎!哎!你怎么回事?”罗雨虹终于火了,手在桌子上啪啪两下,“一个瘟疫,有什么不得了,把你吓成这样?!我们把王府四门紧闭,储备足够的粮食,等疫情过了再出去!”

    老婆缺乏常识简直到了懒得反驳的地步:难道耗子进王府还要走端礼门?

    “从来没听说过人能把耗子关在门外面的。”朱平槿眼皮都不睁。

    “那我们撒石灰,到处撒。耗子一爬就粘在身上,烧死它们!”罗雨虹想了想出了个靠谱的主意。

    朱平槿眼睛立即睁开,可是不久又闭上了:“我们吃的米被耗子啃过了,我们喝的水也被耗子喝过了。”

    “煮熟啊!”老婆叫喊道:“高温消毒!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高温消毒!”

    “那病人怎么办?”

    “隔离!强制隔离!学**!但是我们没有治疗手段,所以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算你狠!”朱平槿牙关一咬。没有特效药、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只好这样了。

    “隔离在什么地方?”

    “城外随便圈个地方,当然最好还是找个有屋顶的房子。”

    “那死人拖出去烧了?”

    “仁寿可以,这里不行。”罗雨虹道:“若是人死了还没全尸,家属要找你拼命。尸体撒石灰消毒!”

    “那你爹怎么办?你没看见你爹的表情,他看到病人……就像饿狗见到骨头!”

    “你怎么说话呢?”老婆要翻脸了。

    “好好!”朱平槿掌嘴给老婆听响:“我也是为你爹好,可他根本不听!他再有本事,也是个十七世纪的医生,而且街上还买不到药。”

    “我爹是个医痴,总想把病人全治好,可这不现实!”大概老婆也觉得她爹有些麻烦,手烦躁地在空气中拂了两把。不过她知道,对付她爹,主要的责任必须由她来承担,不能推给朱平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父女之间,即便闹翻脸了,和好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朱平槿这个准女婿就不一样了,翁婿翻脸那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我爹我来管!”罗雨虹大包大揽。

    “那我们说好了!”朱平槿直起身体,伸长手臂,抓起办公桌上的铃铛。

    “干嘛呀?作死啊!”罗雨虹连忙从朱平槿腿上跳下来,飞快抚平衣服,梳理头发。

    “开工了,我们要与死神争分夺秒!”朱平槿摇响了铜铃:“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战役,既然遇见了,那就没法躲避!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我们要与到处乱窜的敌人战斗!这不仅是医学上的战争,还是政治上、经济上和军事上的总动员!”

    大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太监走路,都是练过的。没有大的动静,更不会带风。

    “哎!记着:田先生和那群小屁孩还关在遵义门里等你接见!”罗雨虹一边提醒老公,一边逃进朱平槿的卧室。她可以经过那里的小门,从正殿屏风后的过道无声无息溜回自己的办公室。

    “好了,你先着人安排他们。先紧急后重要,现在没时间见他们!”朱平槿对着老婆飞奔的背影喊道。

    民间的小道消息永远比官方的消息传播得更快。以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未来或许还是如此。

    恐慌跑在了瘟疫的前头。

    在任何官方消息还未发布的时候,成都府的四门已经开始出现惊慌失措的逃难人群。当天下午,省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瘟疫。到处遍布的茶馆成了疫情发布中心,人们一边惊恐地打听瘟疫的症状,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人群中有无患病症状的人,以便保持安全的距离。许多商家立即上了门板,打烊收工,因为关门的损失远远小于丢掉性命。甚至部分医生郎中出于对瘟疫的束手无策,也悄悄摘下幌子溜之大吉了。

    老百姓是人,官绅也是人。是人,便有人的七情六欲。老百姓跑,官绅也跑,而且跑得更快更远。当恐慌传来时,许多官绅大户人家第一时间收拾了金银细软,逃到偏僻的乡下去避瘟。下乡到人口稀少的地方避瘟,这是古代中国传统的避瘟之法。人们从常识中知道,尽快逃离疫区是有效的活命手段。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这客观上也加快了瘟疫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

    官绅都跑了,可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却跑不掉。他们的生计都在城里,城外也没有住处。许多人只好紧闭大门,坐在家里听天由命。成都府是西南的大都会,几十万人要一起出城那是不可能的,住哪吃啥都是大问题。

    按照大明朝的典章制度,除节日等特殊日子以外,每半个月藩王就要召集藩地文武朝会一次,共议藩地国计民生。只是藩王被朝廷当猪养以后,这种所谓的定期朝会实际上便终止了。

    然而,凡事总会有特殊。

    就在瘟疫爆发当夜,蜀王府的世子朱平槿头戴素色翼善冠、身着麻布窄袖袍——表明他还在为故去的父王戴孝,在蜀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前平台上,紧急召见蜀藩各郡王、蜀地院司道府五卫各衙门官员以及成都、华阳两知县、部分王府和地方相关官员共五十余人朝会,会商控瘟防疫之事。四川巡抚廖大亨、刚刚到任的四川巡按御史刘之勃以及在家养病多日的的兵备副使陈士奇都匆忙赶到了王府。自从今年正旦百官朝见蜀王之后,蜀地的官员还没有这么整齐过。召见名单中唯一请假的官员是成都府的王知府,据报他生病了,数日前已经出城养病。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是凤翔府(今宝鸡市,注一)人。他是崇祯七年进士,授行人,擢御史,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身份出按四川。他前天刚到的成都,一来就爆出了件官场大新闻:他把某个送礼的官员打了一顿板子。

    刘之勃之来,还带来了几样东西。一是朝廷对“除五蠹”事件对四川巡抚廖大亨等人的处分。朝廷认为,廖大亨催科太急,激起民变,但应对得当,迅速平息民乱,且有斩杀献贼族弟张光祖等人之大功,功过相抵,罚俸半年。陈士奇等参与弹劾廖大亨的官员不明事理,见识偏颇,念在忠心为国,免于申饬。二是高登泰和贺有义的任职文书终于到了。吏部认为,高登泰虽有举人功名,又有平乱之功,但是没有主政一方的经历,故而由地方推举的知县改派为泸州判官,品级也由正七品降为从七品;贺有义监生出身,忠良之后,有平乱之功,又有省、州两级推荐,准予出仕为从九品飞仙关巡检副使。

    从朝廷的旨意来看,廖大亨与陈士奇前一阶段的争斗已经分出了胜负。廖大亨表面上被罚俸,但是巡抚官位保住了,就是最大的胜利。陈士奇等人反而得了个“不明事理,见识偏颇”的评价。谁输谁赢,一望便知。在皇帝和朝廷众大臣看来,四川能在极短时间内平息乱民造反,并将献贼在川残余力量一举剿灭,这实际上是一场大的胜利。现在除了川北保宁一府还被陕贼土暴子滋扰之外,四川已经一省宴然。这在大明南北直隶十三行省之中,尤其是巨寇张献忠刚刚祸川之后,实在是非常难得。

    另据廖大亨在京师的眼线回报,皇帝对廖大亨上任以来的表现颇为满意,对陈士奇的表现却有些失望。他甚至对某太监道,杨文弱督剿献贼,朝官群起攻之。廖大亨却能以国事为重,摈弃党争恶习,积极追剿献贼。虽然未能建功,总是能做些事情。朝官一致推荐的陈士奇,却是徒有虚名,只知攻讦(激e)同僚,全然不知为君父分忧!

    承运殿前,有宽阔的平台。平台上宫灯高挂,台上台下警卫密布。一面红底金边五彩七章金织蟠龙蜀字长三角旗飘扬在平台一角,提醒着朝会的每位官员。朱平槿稳坐龙椅之上,接受群臣朝拜,旁边站着手搭拂尘的曹三保。王妃非常关心这次瘟疫的处理,今晚特意派来了曹三保。曹三保对王府典礼仪式很熟悉,还可以帮忙叫起。

    当然,低调本分的曹三保并不会让世子特别留意。朱平槿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排那十几个郡王、官员身上,他们都是有发言权的。郡王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赐了板凳坐,其余的按规矩站着,密密麻麻如同高中一个班。好在殿前平台足够宽大,再坐上一个年级也没有问题。

    今天郡王们来得很整齐。

    按老祖宗的规矩,大明的郡王相当于正二品,四川文武官员中还没有正二品以上的官员,因此郡王排位自然在诸位官员之前。郡王中排名第一位是石泉王朱宣堄(li)。他是“宣”字辈的,万历二十七年封长子,现年约五十六岁,字辈五行属土,目前在蜀藩各家郡王中辈分最高。宣、奉、至、平,“宣”字辈是朱平槿祖爷爷那一辈。除了石泉王,庆符王朱宣墩也是“宣”字辈,只是他比石泉王年轻十三岁,万历四十年才封长子,所以他坐在石泉王之后。其他郡王也按照辈分和年龄排位。

    大明开国以来,蜀地的郡国共封了二十一个,保留到现在的仅有十二个。华阳国历史上有野心、搞分裂,阴谋败露后被朝廷远迁至湖南澧州(今澧县)。因此在蜀地,蜀藩一支的郡王只有十一位。富顺王被捕,太平王死掉,今晚一共来了八位,单单少了德阳王朱至浚。

    因在国丧期间在烟花翠柳之地狎妓玩乐,德阳王朱至浚被长史司郑安民参劾犯了不忠不孝、丧心病狂的大罪,拟依律除去封国,现关押在成都东郊历代蜀王的陵寝里面,等待朝廷的最终宣判。朱至浚一案,是富顺王谋反案的延续。卷入该案的,还有几支蜀地宗室。他们或因与德阳王一起狎妓,或因听曲唱戏,或因草菅人命,逼死奴婢庄户,被郑安民一同参劾。

    朱至浚一案,对蜀地宗室同样是很大的震慑。蜀地宗室随意享福惯了,根本没有想到世子和长史司会用这一手来收拾他们,而且一出手就如此之重、如此之狠!有宗室出面为德阳王求情,但一点没用。长史司给各个郡王府明确交代,蜀地宗室骄奢淫 欲日久,这才酿出了弑兄谋反的大案。世子丧父丧叔悲愤之余,要借德阳王来警示蜀地宗室安分守法。郑长史虽已向朝廷引咎辞职,但在朝廷圣旨下来之前,还有时间再查几件宗室违法犯罪之事,望各府都好自为之!

    各支小宗惴惴不安,蜀王府的土地统管之事便极为顺利。德阳王的全部财产,包括土地府邸均被世子令旨没收,其余各支则以协议的方式同意将土地、庄子和粮店都交予蜀王府统一管理。自此之后,郡王、将军、中尉们及无爵的闲散宗室,只能根据上交的土地数量,收取四成的定额租子。作为补偿,蜀王府答应代朝廷补发三至五年的欠俸,十年之内补完。另外,王妃亲自推介的钱庄计划也得到了各郡王府的积极支持。旬月之间,他们已经凑齐了近五十万两白银的资本金,平均一家大约出了五万两。

    太平王是谋反案的受害者,朱平槿本想着太平王刚刚走人,他家里或许拿不出多少,结果他家在郡王中出得最多。除了三万两银子,还有一万五千石米,两间绸缎店、一间布店、一间倾销店、一间古玩店的店面及全部存货,总市值超过十万两。

    注一:凤翔府古称陈仓,把凤翔改为宝鸡,或许是地名乱改活动中最搞笑的一件事,由此充分暴露了改动者的文化水平。

第一百四十七章 瘟疫袭城(三)

    郡王之后文武官员中排在第一的,当然是四川巡抚廖大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廖大亨的气色很好,红润丰满的脸庞与不远处陈士奇的消瘦蜡黄形成了鲜明对比。廖大亨上午在得到程翔凤的报告后,立即聚齐成都府县各级官员,并亲率抚标士兵赶到了第一线。

    廖大亨对瘟疫的了解不太多,但知道奢安之乱时瘟疫流行,曾经影响了军队作战。他以前的职业履历主要是与兵匪打交道,并没当过府县的亲民官。就算地方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他在政治上刚刚过关,还处于“以观后效”的考察阶段。他是一省巡抚,若是省城大疫,地方局面无法收拾,他难辞其咎。他最近收到布政司转来的保宁知府张继孟报来的呈文,里面说保宁府以北瘟病肆虐,甚至有阖村死绝的。这或许是张继孟转移巴州失守责任的障眼法,但他从其他渠道收到的信息,证实这很可能是真的。除了省内的瘟疫消息,邸报上对北地瘟疫横行也有文字描写。“十不存一”,邸报上这句话,令廖大亨记忆深刻。

    朱平槿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态度,更让他感受到了形式的严峻。他家中四位师爷曾经为他分析过世子的行事风格,他们都认为世子出手极准极狠。如彭山江口一战,伏兵于悍匪归巢之路,兵不血刃就歼灭数万悍匪,让戎马十几年的廖大亨也叹为观止。世子突然让他的亲信快马报信,又亲自召见蜀地文武大员,要么别有用心,要么就是这疫情已经火烧眉毛了。至于世子对疫情的判断,廖大亨很有信心。他未来的老丈人便是成都最有名的神医,怎么会判断错误?

    正是基于这样一些考虑,所以廖大亨不仅亲自点兵点将,将大头瘟患者及家属押送回家,还下令将大头瘟患者附近的几条街区全部封锁了,许进不许出。只是这些街区里面起码有好几千人,这些人要吃要喝,围着显然不是长久之策。所以,他也希望今天的朝会能在世子的主持下议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如果不幸瘟疫蔓延,他的责任也会小上很多。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不露声色地坐在官员之中。他观察朱平槿。龙椅之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家遗传的宽阔国字脸,素冠麻袍,样貌很普通,谈不上俊秀,却显得意气昂扬,老成自信。在一大群四五十、甚至六十多岁的官员们面前,顾盼神色从容自然,丝毫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时常显露出的一点紧张或羞涩。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出京前的陛辞。也是在这样的殿前平台上,也是在这样的龙椅上,坐着一位龙子凤孙。只是那位正值壮年的天下至尊,面对江河日下的帝国,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神色露出十分无奈。对即将走马上任的四川巡按,也就是简单平常的几句鼓励而已,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面授机宜之类的事情。

    刘之勃在脑海里将面前这位世子与京师那位皇帝做了一番对比,这让他难过许久。

    这一位是初春之花,那一位是深秋之叶,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大明的藩王都是猪圈里养的肥猪,只知醇酒妇人,聚宝敛财,这仿佛已经成为朝廷官员,甚至是士绅百姓头脑中固定的印象。然而他第一次出京任职,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大明藩王,这种思维定式就遭到了彻底颠覆。

    面前这位蜀藩世子身上,哪里找得到一丝颓废奢靡的猪圈气息?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之勃心中感叹道。

    刘之勃出身御史,风闻言事原本是他最拿手的本事。因此他初入四川,便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蜀地的种种事情。蜀王之死已经传遍全川,继承王位的世子便进入了他的视线。不久,他就收集了许多关于这位年仅十五岁的世子种种有声有色的传闻。刘之勃对这些传闻归纳总结一番,分成了正负两面,通过比对分析,试图还原这位蜀世子的真正面目。

    正面传闻一,世子聪明好学、博闻强记,学识渊博,礼贤下士,有献王遗风,与他窝囊死掉的爹毫无二致;正面传闻二,世子仁义贤明,在王庄减赋免税,优待鳏寡孤老,蜀民争相投入王庄,甘愿为之效死。

    负面传闻一,世子上有悍母,内有悍妻。蜀王妃和未婚妻的性情都十分彪悍,也十分能干,极善敛财;负面传闻二,也是最离谱最耸人的传闻,是世子贪财好色,强夺民田,又与土司勾结,有不臣之心!

    对于不臣之心的传闻,刘之勃只是付之一笑。四川官军云集,又有众多土司之兵。蜀王府仅有一个护卫几千人,造反不过是以卵击石。

    好色就更加离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是绒毛般的胡子,他能好色成哪样?只怕藩王好色,皇帝还喜欢些!

    可对于其他传闻,刘之勃就没有轻易否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藩王中的奇葩也不少,难保这位蜀世子就不是其中之一。比如蜀王府阴盛阳衰一项,刘之勃就认为很有可能。

    原来在京师,他便亲耳听见巴县籍的大学士王应熊讲过,蜀地的女人勤快能干,挣钱往往不少于家中男人,因此家中地位不低,能与男人一桌吃饭,即便是家中来了外客也是如此——这在北地简直很难想象。北地一家人吃饭,男人上火炕,女人躲厨房。

    另外蜀王府贪财一项也不能否认。蜀王府号称天下最富,据有百万膏腴之地,两百年来还一直传闻蜀王府有金银密炼之法。既有金银密炼之法,又不肯与天子和百姓共享,这不是贪财是什么?

    世子博学多才一项,刘之勃更不敢轻易否定。自献王获太祖皇帝亲口嘉许为“蜀秀才”之后,天下的读书人就不敢小觑蜀王府。天下皆知,蜀王府与其他王府家风迥异,极为重视宗室教育,府中文人雅士聚集,号称蜀地文风之源。

    收集了这些传闻,刘之勃便将蜀王府扔到了一边。他主要的工作对象,不是王府,而是巡抚三司府县的官员们。但是到了成都,他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这位蜀世子身上,起因只是一顿酒宴。

    刘之勃刚入成都,就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官员送来各种孝敬,孝敬的主要品种当然是银子。可除了大家都有的年例公使钱,其余的东西刘之勃统统拒收。他一向以清介自诩,从京师到成都,一路上民生之艰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拿了孝敬,无异于对百姓敲骨吸髓!

    可孝敬不收,但廖大亨与三司主官等同僚的接风洗尘,他却不可能回绝。酒酣耳热之际,廖大亨等人对世子赞不绝口,布政使、按察使两位大人随声附和。参政陈其赤竟公然宣称,世子乃蜀地不世之明主!

    酒席上的种种,让刘之勃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蜀世子不简单。他的触手,已经伸到了四川官府的最高衙门——二台三司;他的影响,已经遍及四川一省的方方面面。如果月前朱平槿只是刘之勃预防的对象之一。那么因为这顿酒宴,现在朱平槿已经进入了刘之勃的重点监控名单!

    今天集会商议瘟疫防控,刘之勃正打算借此机会,认真观察世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加深对世子的了解和认识!

    眼见之下,刘之勃才知道谣传或许有多么离谱。大奸似忠,刘之勃提醒自己,自己是朝廷派到四川的耳目。食君之禄,谋君之事,要履行好自己的使命,千万不能与王府和一些**官员搞到一起。他再次告诫自己,自己是巡按,行使的是监察之权。如果王府就一些具体事务让自己表态,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避免被人绕进圈套。如果世子果有不臣之心,自己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将他揭发出来,以报答皇上的知遇大恩。

    刘之勃在观察朱平槿,朱平槿也在透过人缝观察刘之勃。

    杂色圆领,胸背用獬豸(xiezi)补子,标准的风宪官常服。如今世道,能够严格按照朝廷制度穿着常服的官员越来越少了。比如下面有几个五品文官,都身着鲜艳的红袍。而武官们呢,清一色用了一二品的狮子补!

    刘之勃约莫四十岁的年龄,在省部级高官中是比较年轻的。中等身材,国字脸,有棱有角。一副眉毛上扬,很有特点。俗话道,进士一双眼,翰林两道眉。眼睛和眉毛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刘名升曾经禀报说,刘之勃上扬的眉毛,按相学上的说法,这是做官清廉,志气高迈、性格张扬之相。

    上下四目相对,刘之勃连忙微微低下目光,以免失礼。朱平槿心里一笑,只要你刘之勃不敢于正面对抗就好!这个人出仕只有七八年,身上还没有很浓的官场油条气息。看着刘之勃,龙椅上的朱平槿隐约感到,倘若今天议事中出现某些插曲,多半是这个新来的刘之勃从中作梗。

    该来的都到了。朱平槿轻咳一声,客气地道了句开场白。然后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率先站起来,将今日世子出府寻师,偶遇瘟疫之事简单说了;郑安民说完,王府良医正李谅德又出列,简要说明这次的瘟疫名叫鼠疫,是由鼠类身上的病菌引发的,具有极大的传染性。然后朱平槿发言,他以蜀世子身份,要求在川官员高度重视,立即拿出切实有效的防控措施,拯救万千蜀地子民的生命。

    中国人开会古今都差不多。都是先说明情况,抛出议题,然后参会人员各自表态。如果大家意见一致,那么会议主持人,一般是主要领导做总结并发表重要指示;要是会议出现了争论,并且双方差异很大,要么主要领导一锤定音就这么办,要么搁置争议,继续研究研究,请示请示。当然官场开会与民间聚会还是有些独特的讲究,主要是下级官吏一般没有发言权,除非领导提前安排或者现场点名让你说话。上官让下官参会,无非是让你了解会议情况,以便你更好地执行会议决定,不是叫你节外生枝、自我表现的。

    老婆对朱平槿经常参加的会一贯嗤之以鼻,她说纯粹是听人放屁。朱平槿批评过她几次,她依旧我行我素,死不改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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