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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惊涛骇浪(一)

    端午节过后十天,就是王妃世子接旨后的第五天晚上,蜀王府长史司正五品左长史秦文荐、右长史郑安民垂头丧气走在朱平槿后面,一前一后进入了蜀王朱至澍在王城东北角的宫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世子亲自杀到长史司,硬要拉他们同去觐见蜀王。两人拗不过世子,只得跟来了。

    与文官、武职、宦官三大系统相适应,明代王府设有长史司、护卫指挥司、承奉司三个主要的职司。

    长史司是由原来藩王府的王相、王傅转变而来,总掌王府庶务与辅相规劝之职,是为王府外相;

    护卫掌王邸护卫与非常之事;

    承奉司掌王府一应具体事务的办理与辅导之职,是为王府内相。

    长史司的左右长史均为正五品,比护卫指挥司指挥使正三品低得多,但由于大明重文轻武的惯例,长史司的左右长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王府的最高官员。

    长史司中的王府官是大明文官中的苦逼。当然,并非王朝肇建他们就是苦逼。在洪武、永乐两朝,朝廷对王府官还是非常重视的。比如蜀王府的长史郑揩,就曾被调到京师去参与永乐大典纲目的编纂。但自正统以后,这种倚重就褪变为**裸的歧视。伴随蕃禁的形成,士人凡学行优异者不得例授王府官,王府官的升选转降被朝廷明令限制在王府内。士人一旦被选为王府官即终身禁锢,如沦弃之物,“永谢清朝”,不复他转,从此失去了进取升官的机会,最后只得老死于国。当然,凡是都有例外。个别王府官也有**丝逆袭成功的先例,比如永乐、嘉靖朝的一些王府官,都因为“从龙升迁”,而成为显赫朝堂的重臣。

    苍老的声音在朱平槿身后响起。

    “世子!世子!您走慢些,老夫风烛残年,风湿沉疴,腿脚不便……”

    原来左长史秦文荐跟不上朱平槿的步伐,用拐杖撑住身体叫唤起来。他话音未落,落在他身后的右长史郑安民已经快进几步,把秦文荐扶住。

    秦文荐是山东兖州府人,万历朝同进士出身,在浙江转过几任知县。可能任内得罪了上官,他随后就被扔到了蜀王府,一干就是三十几年。朝廷允许王府官年六十五岁以上者准照府县官例,加秩致仕。秦文荐年底便六十五了。他已经向蜀王和朝廷提交了致仕申请,蜀王也准了,但是朝廷还没批下来。

    右长史郑安民要比秦文荐年轻许多,今年刚满三十五。他祖籍广东广州府,但从小在成都长大,天启年高中二甲进士,三十出头便当上了陕西西安府通判。可惜,爬得快也跌得猛。不久,他便因被劾贪污,在去年中被吏部一纸调令扔到了蜀王府,只比朱平槿穿越早几个月。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享受秦文荐同样的命运。在随后的三十年中,在蜀王府碌碌无为,终老一生,甚至老死于国。

    “倒是本世子年少轻狂,忘了秦老大人年衰体弱!”

    朱平槿的身影转过一座假山,跑了回来,也像郑安民一般搀住秦文荐。秦文荐身子两边,左世子右长史,他心中得意,又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跺跺拄杖道:

    “世子啊,此乃王府家事,何须老夫和郑大人出面!”

    朱平槿搀着秦文荐往蜀王寝殿走去,一脸肃然。

    “帝王家哪有什么家事?家事即国事!秦大人、郑大人,这父王母妃不和,不过是他们性情差异所致。父王之贤蜀地皆知,母妃之能蜀地亦皆知。若是父王母妃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目,蜀地官绅百姓岂不笑之?若是本世子因此被废,岂不动摇了蜀国的国本?若是最后闹到朝廷,两位大人有辅导规谏、以匡王失之责,朝廷治罪下来,岂不连累了两位大人?”

    郑安民一听,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世子幼冲之龄,竟长有一张铁嘴!这三个‘若是’,竟让秦大人和下官皆无言以对!也罢,下官就陪世子走一遭,拿出王相威严,匡劝一番王爷。这匹夫匹妻,天地之道!休妻之事,万万使不得!不过啊世子,我们可要说好了:那运到重庆府的十五万石粮食,可要您自己向王爷解释清楚!”

    朱平槿连忙致谢:“多谢秦老大人、郑大人仗义相救!母妃和本世子将来必有厚报!”

    朱平槿与郑安民的对话,让秦文荐无奈地摇摇头。一左一右,他被活活架到了蜀王朱至澍的寝殿。

    蜀王朱至澍的寝殿掩映在一片花石间,既有王府的恢弘,又有庭院的雅致。平静无波的水面,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宫灯;沁人心脾的花香,让朱平槿跳动的心情渐渐平息。

    世子与长史司的两位主官突然联袂而来,让寝殿随侍的陈恩大叫不妙。然而他不敢阻拦,只好禀报王爷。王爷正与太平王一起讨论诗词韵脚,听见儿子和两位长史联袂到来,连忙宣了进来。

    “儿臣叩见父王!”

    朱平槿恭恭敬敬向坐在宝座上的蜀王朱至澍磕头。听见父王叫起,他又爬起来向太平王朱至渌弯腰揖首。

    “侄儿见过四叔王!”

    两位长史也行了君臣之礼,王爷赐了坐。

    嫡长子进退谦和,彬彬有礼,让王爷非常满意。自从元宵当晚与王妃和世子共进晚餐以来,他还没见过自己的这位法定继承人。半年不到,儿子显然长高一截,圆润的脸上已有了些英武的神色。他不由像所有的父亲一样,感到十分自得。

    “槿儿此来,可是为庄丁入卫之事?”

    “禀父王,母妃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父王有旨,不敢不答,所以写好奏折,请秦老大人和郑大人一并转呈。”

    朱至澍看看儿子,又看看秦文荐和郑安民,迟疑片刻,便给陈恩使个眼色。陈恩连忙过来将秦文荐手中奏折呈上去。

    朱至澍翻翻王妃的奏折,突然忍不住笑了。他将奏折递给四弟朱至渌时,依然一脸笑意。

    “两位大人无需多言了!孤与王妃不过是有些误会,如今已经冰释前嫌。”朱至澍知道两位长史的来意,决定先下手为强。见到秦、郑两人,他已经意识到,涉及休妻废嫡这种违背朝礼宗法的大事,长史司多半要插手。说到底,长史们是皇上的臣子,是来替皇上盯住各地藩王的。若是各地藩王府出现严重的违法违礼事件,他们可是要顶缸的。

    “小弟说嘛,这大嫂就不是吃里扒外的人!”朱至渌与王妃并无根本冲突,只要能搞到一点好处,他不妨出来当好人。

    “大嫂这次把粮运到重庆府,可比在成都府发卖多赚了十万两银子。哎呀!小弟怎么娶不到这样能生钱的媳妇?”

    “那是你眼界高,人要漂亮,还要举人之家出身。”得意之余,朱至澍不忘挪喻一句弟弟过去的黑历史,“这找媳妇,就要找能干的。至于侧室,你想选啥都可以。”

    “禀父王,母妃说这银子数目太大,泸州、叙府、嘉定、眉州等地的江面上,时常有水贼出没,所以一时还没运回府来。儿臣这几日正在备船,准备过些日子就把银子运回来!”

    “好!此事抓紧办!”蜀王朱至澍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想就答应下来。不过,他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槿儿,听你母亲说,你在雅州有个相好的?”

    听说?妈可从来没给你说过罗雨虹到雅州之事!恐怕你是从王四忠的情报中知道的吧!朱平槿想。

    “正是!此女家世青白,聪惠能干。母妃已经见过了,非常喜欢。儿臣正想找机会禀报父王……”

    “娶为我王府世子正妃,须有两样不能少!”王爷打断朱平槿,急不可耐道:“一是要能生养,二是……”

    “要会赚钱!”朱平槿抢先回答。

    哈哈哈!父子俩四目对视奸笑起来,太平王、陈恩、郑安民也都笑起来,连同秦文荐的老脸上,都挂着笑容。

    “禀父王,上月此女已从雅州赚了近十万两银子,隔几日就要起运回府!”

    “好好!”王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茶水四溅。不过王爷迅即意识到失态,于是重新缓缓坐下。

    “银子你打算拉到哪里?”王爷和蔼地问道。

    “父王叫儿子拉到哪里,儿子便拉到哪里!”朱平槿举手投足都显得那么天真无邪,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儿子还小,用不了这么多银子。再说,只要儿子的庄丁在雅州卡子盯着,这银子还会源源不断运回王府。”

    朱至澍听见儿子的第一句话,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听见第二句话,心里就盘算开了。收了儿子的银子,就不好再收儿子的兵。不收儿子的兵,这银子能否真正到手,还是要看母老虎的脸色。若是两人哪天再吵起来,世子说不定就把银子给他亲妈了。那刘妃和柲儿那里,自己如何交待?

    蜀王朱至澍思虑一阵,便大度地对朱平槿道:“槿儿你今年十五,也该大婚了。这银子你自己留着,大婚好歹要隆重些,不能在百姓面前丢了我王府的气派!”

    蜀王朱至澍又细细吩咐左右长史,世子大婚的请婚、纳采等事情。

    左右长史秦文荐和郑安民一见,父子俩完全是父慈子孝的典型嘛,夫妻俩也是和好如初,刚进门时的顾虑完全抛到了爪哇国,于是忙不迭答应下来。

    见着时机成熟,蜀王朱至澍又对朱平槿道:“这王府的庄丁,还是刘尽忠那里管着好。好歹他是护卫指挥,管着名正言顺。去年献贼猖獗,竟然叩城省府。今年乱民又起,王府也得有几个能打仗的兵,以防不测之事!”

    这时,朱平槿毫不犹豫,向前一步向蜀王跪下道:“父王,请容儿臣进一言。”

    蜀王顿时脸色阴沉下来,哼了一声:“讲来!”

    “儿臣想,王府各个王庄遍布成都、眉州、雅州等地,东西南北都是几百里。庄丁们也是各有事务,有些在王庄里防贼,有些在税关征税。儿臣想请父王暂缓几日下旨,先让儿臣与刘大人商议好了,哪些庄丁可先行入卫,哪些庄丁缓些入卫。如此,庄丁入卫之事既可如父王之愿,又不影响王府之收入。”

    唔?蜀王朱至澍对儿子朱平槿的话大感意外。原来还以为儿子会跳出来反对,谁知他却是如此知事晓事会办事!

    “吾儿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蜀王挡着众人的面对朱平槿大加赞赏。算计了儿子,他又觉得有些内疚,觉得应该给朱平槿一些补偿:“槿儿,父王想赏你一些东西,你想要点什么?”

    这才是朱平槿今天来的目的。即使蜀王失口不提,待会儿他也会主动开口。

    “二弟生病,良医已经看了多次,可总是不见好转。儿子听说昨日三叔向父王敬献金丹,儿子想向父王讨要一粒。二弟服下金丹,兴许就能好起来。”

    太感人了!这不仅是父慈子孝、夫义妇听的典型,还是兄良弟悌(ti)的典型!

    右长史郑安民心想,“若是再加上君仁臣忠,那可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可惜啊,我这个谪臣是永远见不到了!”

第一百二十章 惊涛骇浪(二)

    听到朱平槿禀报,蜀王朱至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前几天蜀王府的良医正李谅德还亲自奏报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儿子的情况可不妙,可能活不过今年。

    哎!蜀王长叹一声。好事难成双,坏事一堆来。

    “难得这个嫡长子如此仁厚,竟还惦记着他庶出的弟弟。自己这个爹是不是太过分了?”蜀王良知不安,心中闪出一分愧疚。

    “陈恩,你去将锦匣端来!”蜀王吩咐。

    锦匣很快端来,一个不大的黄色锦缎包 皮的方匣子。

    朱平槿欲伸手而又未伸手,先用目光征询蜀王的意见。蜀王和太平王交换一眼,这小子很明显没玩过,于是都觉好笑。蜀王朱至澍豪迈地鼓励朱平槿:“槿儿,汝不妨大胆自选!”

    听见主子吩咐,陈恩连忙陪着笑将锦匣打开。里面整齐排列五粒红色的丹药,每一粒都是圆圆的,在琼烛大灯的照耀下,反射着隐隐的金属光泽。可它们大小、颜色和深浅都略有不同,也不是很光滑。

    “父王,儿臣自己来选?”朱平槿左手心搓右手背,大概猴急了,都搓进了袖子里。

    身体长高了,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啊。小孩贪玩乃是天性,见到没玩过的,总是那么好奇!

    “汝自己选!”蜀王兴致勃勃地笑道。

    “好嘞!谢父王!”朱平槿高兴地答应。可他手指触及锦盒,又缩了回去,自言自语道:“不知这金丹选取有何讲究?”

    于是朱平槿转身,对秦文荐和郑安民两位长史道:“两位大人都是两榜进士,本世子见识寡陋,不知可否帮本世子选取一枚?”

    秦文荐冷着脸脑袋猛摇。他自己从来不信这玩意儿,也不吃这玩意儿。什么仙丹妙药,什么长生不老,都是些方士妖道骗人钱财的鬼把戏。远的不说,就说泰昌元年,皇帝患病,李可灼进献红丸,光宗服食二粒而暴亡,从而在朝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郑贵妃、福王、首辅方从哲及献药的李可灼、崔文升等人均卷入其中。最后广受群臣景仰的阁臣韩爌(kuang)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说臣子不过是奉旨进药,已经致仕回乡的方从哲这才躲过一劫,李可灼、崔文升均定了遣戍。然而此事并未就此平息。天启和崇祯两朝,魏忠贤和东林党继续拿红丸一案说事,高攀龙等几个有名的大臣都死在这上头。秦文荐历经四朝,人老成精,故而缄默不语,绝不参合半句。

    郑安民倒是兴趣盎然。听见世子邀请,便走了过来。他从锦匣中拣起一粒丹药,对着烛光细细端详。

    “臣故乡广东有一大山,名曰罗浮山,听说便是葛仙炼丹传道之地。臣小时便听得家中长辈说过葛仙飞升之事,只是这丹药还是第一次见到。臣也说不上如何挑选。”郑安民说完便放回丹药,重新走回秦文荐身边坐好。

    朱平槿伸手从锦匣中拿出一粒个头最小的丹药,学着郑安民的样子端详起来。

    暗红的颜色,大小如同一枚龙眼。拿起来,并不十分光滑的表面有一点粘滞,稍用力挤压,竟有一丝柔软。垫在掌中,沉甸甸地有坠落感。

    举手投足之间,朱平槿立即形成了判断。暗红的颜色,大概便是玉鼎道人说的丹砂,就是氧化 汞经过高温产生的还原物。沉甸感,是因为丹药里有重金属矿物质,比如汞、铅、铜等密度大于钢铁的重金属。表面的光泽和粘滞感,是因为裹了一层薄薄的蜡质。用力挤压产生的柔软,可能是矿物质药芯外面包了一层中药,比如兴奋剂或者春药什么的。人吃下去,沉甸甸的丹药会在胃中产生存在感,薄蜡层进入胃液后不久溶解,释放出兴奋剂或者春药,又会使人立即神清气爽或者**旺盛。服药者本人不知原委,飘飘欲仙之际还以为是仙药生效。

    朱平槿左右手一起上,将丹药一一拣选过,脸上露出犹豫不绝的样子。

    “槿儿,可曾选好了?”蜀王朱至澍有点不耐烦了。他看见丹药,便惦起了后宫里两位刘妃。她们必定玉体横陈,焦急等待着他这位君王的临幸。

    “儿臣确实不知如何挑选。”朱平槿如实奏报。

    “依孤王看,樻儿尚幼,服不得大枚的,就选那枚最小的吧。”蜀王打了一个哈欠,“四弟,你走时,也选一枚。”

    “这……多谢王兄!”赚到了!太平王顿时心花怒放。他可没有闲钱来请人炼丹。昨日向王兄借支了白银一万两,今日又得赐金丹一枚,看来以后王兄这里还要常来常往。

    “如此,槿儿和两位大人就散了吧!”王爷又打了一个哈欠,补充一句:“重庆府的银子要抓紧运回来!”

    “儿臣遵旨!”朱平槿右手的掌心牢牢攥着那粒金丹。

    陈恩将剩下的四枚金丹摆好,正欲关了锦匣,突然见到金丹上似乎有些灰尘,便轻轻用袖角扫了扫。等他放好锦匣去扶王爷时,王爷已经自己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王爷请留步!老臣有本启奏!”秦文荐苍老的声音再度在朱平槿身后响起。

    蜀王正在走下宝台,听了秦文荐的话,只好重新会去坐好,心里怒骂这只还不死的老狗。

    “老臣有本启奏!”秦文荐毫不在乎蜀王的难看脸色,坚定道:“王爷,老臣身为左长史,身负辅导规谏,以匡王失之责,不敢不启奏!”

    “老大人有话赶紧说,这天色已晚,老大人日夜操劳国事……”

    “王爷请恕罪!这丹药不能吃,老臣担心有毒!”秦文荐上前一步道。

    此言一出,大殿静得针落可听。

    “这是秦老不死想诬陷富顺王!”已经攀挂上富顺王的大太监陈恩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可未等他跳出来反驳。蜀王已经惊愕问道:“秦老大人有何凭据?”

    “老臣并无凭据。只是老臣历经四朝,知道泰昌皇帝就是吃了红丸……”

    “秦大人孟浪了!”陈恩抓住时机跳出来,“秦大人既无真凭实据,何以妄自猜测这金丹有毒?秦大人又何以妄自将红丸与金丹相提并论?”

    “臣确无凭据!”秦文荐硬着脖子抗声道:“臣为孔门弟子,从不相信那些神仙鬼神之物!万物有常,生死有命,岂是一粒所谓仙丹所能逆转的?”

    秦文荐这是连朱平槿一起骂了。

    朱平槿连忙表态:“本世子的师傅也不信这些所谓的仙丹!只是二弟病体沉疴,诸良医束手无策,本世子身为兄长,又岂能坐看二弟不治而去?”

    说话间,朱平槿右掌心里的汗水已经将金丹湿透。只是这只手藏于袍袖之中,无人能够看见。

    见世子开口反驳,陈恩连忙帮拳,顺便将秦文荐的行为上纲上线:“世子爱护幼弟,故而求王爷赐丹;富顺王敬爱兄长,故而向王爷献丹。秦大人所言,是否意指富顺王暗害王爷,又意指世子嫁祸于二王子?”

    “老臣并无此意!”秦文荐坚决否认,“老臣只是以为,未经试毒,王爷直接服下,这未免过于儿戏!王爷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蜀国江山臣民……”

    “臣附议!丹药宜经试毒!”郑安民不如秦文荐官场老辣,却也不笨。

    “好了,好了!”蜀王出言制止了争论。蜀王记起来,去年富顺王献丹时,秦文荐这老狗也上演了一出泣血上奏的把戏。他呀,只是不想承担责任而已!

    “既然秦大人要试毒,本世子愿为父王试毒!”朱平槿率先跳出来,手中的丹药已经放在嘴边。

    “这如何使得?”郑安民立即不干了。死了世子与死了王爷有什么两样?死了哪个他都脱不了干系!

    “陈恩,快找个活人过来!” 王爷连声吩咐。想起大小刘妃,他心里烦得很。

    陈恩得了旨,转眼间便从殿门口叫进个小宦官。陈恩正要对小太监做动员,朱平槿已经站在小太监面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间夹着那粒最小的金丹。

    “张开嘴!”朱平槿命令小太监。

    茫然不知啥事情的小太监顺从地张开嘴。

    “张大些!”朱平槿吼了一声。

    一粒金丹从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进了小太监嘴里。

    “嚼碎了吞进去!”陈恩也学着世子对小太监吼道。

    半刻钟过去,小太监仍然带着惶恐眼神小心四处打望,一点没有倒下去的意思。

    “秦大人,郑大人,这可以了吧!”王爷言语中带着遮不住的怒气。

    “老臣知罪!老臣只是为王爷的江山社稷……”秦文荐跪下叩头道。

    藩王宝座上已经没人了。

    “你小子有福了!”陈恩略带酸意对小太监道:“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吗?是仙丹!富顺王爷总共献了五枚,你就吃掉了一枚!”

    仙丹!难怪,小太监想,我咋有些飘飘然的?舒坦,真是舒坦,这是要升仙的感觉吗?他脸上不由露出了欲仙欲死的表情,让经过的太平王看着心里痒痒的。

    难道吃了仙丹真的会上天?上天之路何等漫长,若是上到一半,这药力过了,岂不是要掉落凡尘?太平王手心里攥着金丹,恨恨地盯了吃了一粒金丹的小太监,径直出了大殿,上了软轿回府去了。

    朱平槿与郑安民扶着左长史秦文荐大人出了蜀王宫苑。出了大门,朱平槿并没有急于上轿,而是坚持站在大门口将秦、郑两位大人一一送走,这才在李四贤和魏辰等人的护送下,徒步走回世子府。

    蜀王宫苑的南门与王城的北门后宰门只有短短数十步。朱平槿和他的护卫们脚步很快,没有人说话。走在朱平槿前方的李四贤,手中灯笼随着走路的脚步来回晃动,让朱平槿身后拉长的阴影也在石板地面上来回扫动。

    路过王城外的护城河时,不知是谁在走路时踢中了一块小石子。

    噗通一声,小石子掉进了河里,激起了一小朵浪花。

    小石子慢慢沉下去,深深陷入了河底的淤泥中,再也无人关注它,永远消失了。

    太平王府在王城东南边,盐道衙门的北边(今成都繁华之地盐市口。注一)。太平王坐在上下晃动的暖轿中,把玩着那粒讨来的金丹,那小太监欲仙欲死的表情正在他面前跳动。突然,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从他心底喷发出来。他一口将金丹吞了嚼了,可不多时,腹中却传来刀搅般的剧痛。残存的意识让他向让轿夫呼救,但他的喉咙像被人狠狠掐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

    注一:据《成都城坊古迹考》,明代太平王府在蜀王府西侧,与德阳王府、富顺王府、成都右卫衙门相毗邻。又有文章指出,太平王府在王城东南边,盐道衙门的北边。剧情需要,响木取了后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惊涛骇浪(三)

    崇祯十四年五月十六日清晨,久违的阳光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重新出现在东山的边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早起的市民惊恐地发现,一觉醒来,成都府的大街小巷里全站满了官兵。尤其是在王城和王城东北角外的蜀王宫苑周围,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大街上戒严,官兵不准行人走动,可机灵的市民们依然有办法传递消息。很快,一个非官方的流言就被传得沸沸扬扬——蜀王爷昨晚突然暴死在大小刘妃的床上,据说死时赤身**,精流不止。而且,王爷的亲兄弟太平王,昨晚也突然死在轿子上。轿子抬进太平王府后,才被掀开轿帘的太监发现。据说,太平王爷一手掐着喉咙,一手伸得笔直,身体蜷曲着,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几个时辰过去,随着省府县三级官衙危机处理的镇定有序,蜀王爷之死给市民带来的惊恐,慢慢转成了百姓极好的谈资。尤其是王爷死在大小刘妃床上那一幕,经过许多人的添油加醋,已经变得精彩纷呈。龙门阵的讲述者兴趣盎然摆到**时,往往戛然而止,留给广大听众一个你懂得的表情,然后施施然而去,转过几个巷角参与下一个听众论坛。

    蜀王宫苑中的寝殿,所有门窗全开。临时在寝殿中间面对面摆了四排椅子,供前来勘察办案的官员休息。许多官员夙夜未眠,正斜靠着圈椅打盹。

    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青袍官员,带着几名皂吏模样的人快步进了大殿。坐在上首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一见来人,精神陡然振作,萎顿的身体一下坐直了,然后重重咳嗽一声,将那些昏昏欲睡的官员们都惊醒过来。那位青袍官员姓李,是位按察司知事,破了不少大案,远近闻名,因此被廖大亨和按察司定为此案的具体经办人。

    “抚台大人!”那位李知事对着廖大亨一拱手,“毒物找到了!下官遍巡四城的名医,有七八位名医大致认定,那是雷公藤之毒!”

    在座的官员一听此话,开始喳喳小声议论。廖大亨两眼通红坐在椅子上,向周围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诸位大人!”那李知事解释道:“雷公藤别名断肠草,毒性最是剧烈,中毒之后生还者寥寥无几。可此物极为稀罕,大多数医家也只是听说过,更没见过中毒之人。下官遍巡四城名医,曾亲眼见过中毒者的仅一位,就是福仁堂的罗先生!罗先生道,误食此毒之后,中毒之人肝肠寸断,可是嘴不能说,喉不能言,身体佝偻,手臂僵直,却还面带微笑。死状最为诡异恐怖!故而,此毒物还有一个别称,名曰‘牵机’!”

    哄!大殿里顿时热闹非凡,众人一起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在座的都是读书人,宋太宗赵光义以牵机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可就是没见过。

    “各位静一静!”廖大亨身边的四川按察司见抚台大人面色不豫,连忙颤巍巍站起来维持秩序。

    臬台大人年事已高,却依然操劳国事。见着风烛残年的臬台大人,议论声立即小了。

    “诸位大人,”那李知事又道:“下官和几位仵作查看了两位王爷之遗体。太平王死在回府的矫中,左手掐喉,右臂僵直前伸,身体佝偻,面色微笑,那便是雷公藤中毒之典型症状。蜀王爷也有掐喉之动作,但是身体面色十分痛苦,与雷公藤中毒症状稍有出入。”

    见到廖大人和各位大人都在认真听着,那李知事便连贯讲下去:“下官问过两位刘妃,王爷服药时正在床上与小刘妃……”

    又是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酣战!”不知是谁小声接了一句。

    后排的低阶官员彼此间眨眨眼睛,勾着下巴闭着嘴唇颤抖着,十分痛苦地憋住笑意。

    “据两位刘妃讲,王爷连日临幸,身子不济,便服药壮阳。服药时曾以羊奶冲服。下官猜想,或许是这羊奶稀释了毒性,又或是这羊奶能够解毒,抑或是这金丹本来就有……”

    廖大亨打断了李知事的毒物学分析。他直截了当地将自己急于知道的事情问出来:凶手是谁?

    “下官询问过当时在这大殿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世子、承奉司陈公公、长史司秦文荐秦大人、郑安民郑大人,还有一位小太监。大人,下官已将陈恩陈公公先行拘禁起来……”

    谁被拘禁,谁必然是凶手的主要嫌疑人。

    大殿里又是一阵喧闹,不免再次劳动年老体衰的按察使大人亲自维持秩序。

    廖大亨没有理会那些喧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盖棺定论,办成铁案,这才是关系到他仕途的大事!

    “为何是陈恩?”廖大亨沉声发问。

    “王爷前几日下了旨意,要王妃将运到重庆府娘家的粮食一事具折说清。因王妃偶感风寒,便让世子代为呈交折子。昨夜世子力邀秦、郑两位长史一同拜见王爷,正是为着说和王爷王妃。是故昨夜在这大殿之中,共有六人:王爷、太平王、世子、秦、郑两位长史,还有陈恩,此外又叫进一名试毒的小太监。秦、郑两位长史都道,王爷看了王妃的折子,顿时十分高兴。因为王妃并非如传言中所说,是偷运粮食回娘家,而是因川东闹摇黄,重庆府的粮价高于成都府,故而王妃将粮食发往重庆府,赚取两地差价……”

    李知事努力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廖大亨不得不再次打断按察司知事的话,否则不知何时才能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王爷王妃冰释前嫌,又多赚了许多银子,王爷很高兴,便下旨要赏点东西给世子……” 李知事道。

    重头戏来了,廖大亨竖直耳朵认真倾听。廖大亨知道这一点,他周围官员也知道,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李知事那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房梁瓦柱间穿行。

    “世子奏报王爷,二王子病体沉疴,久不见好。既然王爷有赏,听说富顺王献给王爷金丹,便代二王子向王爷讨要一枚。世子语于下官,斯时陈恩将锦匣端来,内有金丹五枚。王爷让他自己挑选,可他以前没见过金丹,不知如何挑选。他问了郑长史,郑长史上前将金丹看了,也说不知道。王爷便说,二王子年纪小,叫世子拿那枚最小的。世子便拿了一枚最小的,王爷顺便也赐了太平王一枚。本来就此拜别,秦长史突然上奏称,即便金丹是富顺王所献,依然需先行试毒。王爷准了,陈恩便从此殿门口叫了一名小太监进来。

    小太监吃的那枚,就是王爷所赐那枚最小的金丹!除去王爷和太平王所吃的两枚,还剩两枚。此处一枚,世子府一枚。下官将所剩金丹全部收缴,用狗试了,立即毒发身死。也就是说,富顺王所献五枚金丹中,四枚皆有剧毒,唯独那枚最小的无毒!

    此案中极为蹊跷之处正在于此!为何四枚有毒,恰好那枚试毒的无毒?

    下官左思右想,这才想得明白:原来五枚金丹皆是无毒,或者毒性轻微,小太监试毒之后,这才有人趁机下毒!

    那试毒之后,谁有机会下毒?仅有陈恩一人!试毒之后,陈恩奉旨给太平王和世子各一枚金丹,然后太平王乘轿回府,世子送走秦、郑两位大人后,步行回府。下官已经问过各府中下人、太监或宫女,他们都证实了秦、郑两位大人和世子并未在此地逗留。故而,除陈恩以外的任何人,均未接触过锦匣中的金丹。陈恩负责保管装丹药的锦匣,要给丹药下毒,时间机会都极为充裕。”

    “万一有人在试毒之前给丹药下毒呢?”按察使大人突然提问。

    “绝无可能!”李知事立即否定了上官的揣测。

    “下官作此判断的依据是,昨夜于此殿中接触金丹的仅有三人:陈恩、郑大人、世子。

    郑大人只是拿了一枚金丹观看,未能接触所有金丹,所以首先排除。

    世子接触过全部金丹,可那是因为世子不知如何选取,所以当众拣选一番。不仅用时极短,且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世子根本无法下毒。下官询问秦、郑两位大人,两人均一口否认世子下毒之可能。世子拣选之时,那陈恩便端着锦匣就站在世子面前,而秦、郑两位大人则站在世子身边数尺,若是世子下毒,他们岂能看不见?

    况且,世子接触所有金丹之后,王爷才吩咐他拿最小的。假如世子下毒四枚,给自己留一枚无毒的,那他怎会知道,王爷随后会吩咐他拿那枚最小的?若是拿错了怎么办?又假如世子五枚全部下毒,给自己留的也是有毒的,那他怎会知道,秦大人会突然请求试毒,那岂不会被当场揭穿?所以下官认定,世子既无机会下毒,也不可能下毒!”

    “世子绝不可能下毒,剩下的就只有陈恩。”按察使大人恍然大悟。李知事的推理逻辑是排除法。除去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有可能的。

    证据确凿,推理清晰。廖大亨认可了李知事的结论。

    “此案事涉亲藩,定要仔细审理,取得铁证方可。本官必须给圣上、给朝廷、王妃、世子以及天下众多皇嗣一个交待!既然按察司证据确凿,嫌犯已明,那就请按察司、王府长史司立即会同审理此案,本官和在座各位大人都要旁听!秦长史老迈,腿脚不便,那就派人抬他过来;郑长史也要来,不得以停职听勘之由推脱。王妃骤闻噩耗,伤心过度,已经昏厥几次。世子仁孝,正在为王妃端水喂药。好在世子还没将金丹转给二王子。若是二王子再毒发身亡,那我蜀藩一脉可就只剩了世子一嗣了!天可怜见……”

    “请问大人,那陈恩本是承奉司承奉,也是朝廷命官,下官可否用刑?”李知事请示。

    廖大亨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立即上大刑!让他把幕后主使之人交代出来。早些交代,早些了断。他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大案,难道还想活命吗?他一个太监,没根的种,明知逃脱不了,怎会贸然下毒?此案背后必有更大的隐情!要审!要严审!要审出背后的主使者!”

    深挖猛挖,最好挖出一个试图篡位的皇族。这符合廖大亨的最大利益。

    只要洗脱了失察之责,那朝廷对他的处分就轻多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漫长一天

    太阳落山之后,成都府的家家户户都冒起了柴草的炊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是,因官兵戒严而一度沉寂的蜀王府西顺城大街上,突然再度喧嚣起来。数百天全土司的官兵从北门开来,突然包围了距离遵义门不远的富顺王府。土司官兵手持火把,把富顺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几个想跳墙出府的太监宫女,都被土司官兵不由分说一刀砍了,携带的包裹财物全部被没收。

    过了半个时辰,南面又开来一队官兵。说是官兵也不像,他们没穿鸳鸯战袄,却个个穿着灰色的对襟战袄和裤子;说不是官兵也不对,他们个个十七**,精神十足,动作敏捷,手里拿着短矛,有些腰里还挂着腰刀。

    不一会儿,灰衣官兵举着火把鱼贯进入了富顺王府,不久又将里面的人一串串押了出来。押出来的人个个哭天抢地,想对官兵磕头求饶,可是十几个人用绳子拴在一起,官兵们又用刀枪竭力催促,连停下来的机会也没有。富顺王府与德阳王府毗邻,周围都是正宗的富人区,不是王府就是官衙,官兵又形成了封锁线,这让许多听到动静想看热闹的市民遗憾不已。从富顺王府押出来的人,被官兵驱赶着向北门走去,这下趴在自家房顶上看热闹的沿途百姓有福了。见到一向耀武扬威的王府家人个个落难,百姓心里兴奋,本着有怨抱怨、无怨打欺头的原则,从大街两侧房顶上飞出石头、瓦片,砸得无处躲避的犯罪嫌疑人头破血流。

    用不着耳报神传递具体消息,成都府的市民都能准确猜出,这富顺王府怕是完了。天亮之后,更多的消息传来,与富顺王府一起卷入蜀王之死大案中的,还有王爷别院里的一些太监宫女,左护卫指挥司的掌印指挥刘尽忠等部分王府武官,此外还有青羊宫的十几个道士。最令人惊愕的是,蜀王爷最宠爱的大小刘妃,以及新生的小王子朱平柲,居然也被官兵抓了起来。而抓起来的原因更具爆炸性:那两个国色天香的大小刘妃竟是假冒的。她们根本不姓刘,更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她们的真实身份,不过是护卫指挥刘尽忠不知从哪个窑子里买来收养的婊子之女!

    朱平槿坐在世子府西暖阁打盹,昨晚他一夜未睡。蜀王之死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死亡时间以及各方反应却难以预料,因此必须做好各方面准备,然后根据各方变化适时调整。情况比朱平槿预料的情况更好,这主要是归功于陈恩。

    据派去监审的李四贤奏告,烧红的烙铁还没挨上陈恩的肚皮,陈恩就吓尿了。然后就开始招供,滔滔不绝地招供,直让负责笔录的官员叫他说慢些。陈恩交代的罪行,从他参加富顺王反 gm阴谋犯罪集团开始,到他与刘尽忠商量在王城里布下兵马,准备必要时控制王妃和世子结束。件件都是猛料,条条都是死罪。

    陈恩说,本来他是想规规矩矩做奴才的,死了以后随葬王爷陵寝。但是富顺王父子先是设了一个套,让他的嗣子陈济欠了大笔赌债,然后以帮助陈济还债的名义控制了他的嗣子。此后,富顺王父子利用金钱腐蚀诱惑,一步步将他拉下水。起先他只是向富顺王提供一些蜀王起居言行的情报,然后就不可自拔地参与到富顺王父子的不臣阴谋中。

    陈恩坦白,富顺王反 gm阴谋犯罪集团主要的成员有:富顺王朱至深、富顺王长子朱平檙,落第成都秀才柳任芳以及他的嗣子陈济。犯罪集团的犯罪思路是,尽力培植王府护卫指挥使刘尽忠的势力,帮助他献金玉、美女以固宠。然后再利用刘尽忠不断膨胀的野心,挑拨蜀王与王妃的关系,让他们夫妻反目,父子成仇。

    富顺王反 gm阴谋犯罪集团判断,以蜀王和王妃之间多年来的紧张关系,只要蜀王声言废了王妃,以王妃的性格和世子的力量,她和世子一定会有非常举动来挽救局面。如此,就可以让富顺王抓住上位的机会。不管是蜀王被废,还是世子被废,对阴谋集团都是一个天大的胜利。如果蜀王朱至澍被废,替位的必是同为嫡子的富顺王朱至深;如果世子朱平槿被废,接替世子之位必是二王子朱平樻。可朱平樻寿年不昌,眼见活不了多久,所以世子之位最终会落到大刘妃之子朱平柲身上。这时,富顺王父子便会突然公布一个铁证:大小刘妃并非刘进忠的妹子,甚至也非良家女子。她们,只是娼门之女!

    娼门之子,岂能登上王位?到时候,来个突然出击,造成天下哗然的局面,让刘尽忠措手不及。

    此毒计为柳任芳所献,其名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外,富顺王阴谋犯罪集团还留了一条更阴险的后手。那就是勾结青羊宫金鼎道人,在丹药中故意添加过量的丹砂,让嗜食金丹的蜀王慢性中毒。陈恩曾听到金鼎道人在富顺王长子朱平檙面前放言,添加过量丹砂,丹药色红而艳,再加春药等助兴之物,蜀王必喜。一年五粒,年年不缀,三年内蜀王必一病不起,五年内必呕血而亡。

    审的承认了,没审的也承认了,可唯有一点陈恩死活不承认,那就是在金丹中下牵机药的事。李知事审前得了抚台的指示,立即大刑侍候,那陈恩被烙得全身无一点好肉,实在熬刑不住,只好称锦匣收好后,有一刻钟左右离了人看管。他离开时见到大刘妃跟前的太监小桂子在附近转悠,可能是小桂子下的毒。

    对小桂子开审后,李知事充分吸取了对陈恩审讯的经验教训。开审后二话不说,先把小桂子吊起来脱了裤子,大家认真观摩一番,然后一阵蘸水皮鞭猛抽,打的小桂子是哭爹喊娘。这些准备工作铺垫完成后,这才慢悠悠地审问:

    “是不是在丹药里放了药粉啊?只要老实承认,立即放你出去!”

    “是……是!求求您大人,放我出去,唔唔……”

    “好!再好好回答一个问题,只要你老实承认是大小刘妃让你放的,立即放你出去!”

    “是她们让我放的!是她们让我放的!!大人您可以放我出去了,唔唔……”

    “好!按手印!画押!”

    案子审到这一步,廖大亨已经没有继续坐镇别苑离宫的必要了。所有牵连出来的人,包括富顺王父子、刘尽忠和大小刘妃母子的命运已经注定。没人会试图营救他们,即便世子和王妃也不会。他留下按察使和长史司一众官员,自己坐轿回家睡觉。

    朱平槿前脚到王府,后脚王爷就归天,这世上的事情真有这么巧?

    谁是王爷之死最大的利益获得者,是朱平槿!

    王爷还没死,朱平槿的护商队就已经有了调动,天全土司兵甚至以换防的名义完全控制了北门!

    所有这一切,说明什么?

    一道闪电在廖大亨的脑海中劈开,烟火架上那颗人头在他眼前晃悠。

    一定是这样!朱平槿欺骗了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号称神探的李知事!

    廖大亨猛地睁开了眼睛。面前跳动的轿帘提醒他,这就是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差别。

    不乱想的人活得长!这件事自己说出去了没人信,对自己更没任何好处!按审出的结果上报朝廷,已成定局!

    自己将查抄富顺王府的好事还给了朱平槿,又对护商队的大肆调动装聋作哑,他应该明白自己在政治上发出的信号。在给朝廷的报丧文书中,朱平槿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的,至少一个“能”字的评价少不了。

    自己真正应该关注的,还是自己以后如何与朱平槿合作。朱平槿不是他死去的爹,是个不甘寂寞的主。现在天下大乱,四川刚刚喘息片刻,兴许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自己是云南人,既不是齐党、楚党,也不是东林党、阉党,在朝廷中属于一个边缘人。这个四川巡抚的位置,就像一座火山口,自己说不定那天就会被绨(ti)骑拿下,落一个邵捷春的下场。在喜怒无常的皇帝面前,没一个强大的政治靠山,这官再大也是不堪一击。

    一亩投献的庄田收一钱银子,自己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自双方达成秘密协议之后,廖大亨第一次疑惑起来。

    最漫长的一天,朱平槿想。

    他从自己的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走进了东阁后面的卧室。与恢弘壮丽的王府极不相称的是,他的卧室并不大,大概只有十二三个平方,与前世他和罗雨虹的卧室差不多。一张自带更衣间和卫生间的大床,便占了卧室大半的面积。

    朱平槿曾经问过府里的太监,为什么寝室这么小?太监道,寝室要吸阳气,越大越吸得厉害,难道世子您不知道?朱平槿当真就不知道。当时他想的是,封建迷信害死人。

    人一旦进入兴奋状态,要想很快入睡是很难的。朱平槿扑倒在这张大床上,困得难受,可还是睡不着。

    廖大亨瓜蔓抄式的大搞逼供信,目的不外乎是洗清自己的责任,保住自己的乌纱。

    如果蜀王是被流贼、乱民所杀,廖大亨因为保护亲藩不力,恐怕只有上吊自杀一条路。但如果蜀王是被自己的兄弟或枕边人所谋害,那只能解释为某些人的丧心病狂。廖大亨既不负责王府的内部安全保卫,也不可能管理王爷身边的女人,所以,朝臣不会因此弹劾他,最多也就是一个训诫或者罚俸的处分了事。

    廖大亨这样搞,对朱平槿只有好处,没有什么害处。蜀王府迟早要大规模清理一次,不进行清理,保不定以后自己要被这些乌七八糟的身边人害死。刘胖子的完蛋,可以让朱平槿顺利将手伸进王府左护卫。按照大明的标准编制,一个卫有兵额五千六百人,兵力接近他前世的一个旅或者一个加强团。加上自己的护商队、护庄队,控制的兵力可以达到万人规模。富顺王的落马,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外之喜。蜀王与富顺王兄弟长年不和,矛盾迟早要爆发。这个脓疮挤了,除了留下数万亩庄田,数十万两白银,还可以极大震慑那些心怀异志的郡王宗室们。只有整合了蜀地宗室的力量,才能使自己的力量更为壮大。

    自己在前世就没爹,在这个时代也没爹了,好在还有个无比疼爱自己的妈和缠着自己结婚的老婆。朱平槿突然觉得有些难受,眼睛里有些潮湿。

    不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世子府外宫灯摇曳,不时传来太监宫女的哀嚎声和士卒斥骂声。

    但这些与朱平槿没有什么关系。他在大床上翻滚数圈,终于挡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了。

第二卷国祚初承第一百二十三章 未来方向一

    惊天大案真相大白,血腥清洗不可避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成都府,这座几千年的古城,再次陷入到腥风血雨的漩涡中心。

    数百里之外的雅州,却没有受到这种影响。平乱之后,雅州一直在军事戒严状态。然而随着减租投献的顺利推行,随着茶马互榷的再度开市,雅州街面上重新热闹起来。几月之前的那场劫难,仿佛只是个不堪回首的噩梦而已。或许唯一的变化,便是那些曾经横行于大街小巷的衙役税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带着纠察红袖标的护商队士卒。

    就在富顺王父子落网的第二天上午,一匹毛色斑驳的快马载着名风尘仆仆的灰衣骑士,冲进了雅州城的北门。进城以后,灰衣骑士并不停留。他控制着马匹灵活地绕过街上的大车和行人,直奔城东的范家大院而去。在范家大院的门口,灰衣骑士终于被几排拒马拦了下来。

    守院的士兵与送信人很熟,隔着老远便开始打招呼。

    “段老二,你娘的大清早又来送信哩!”

    灰衣骑士没有答话,跳下马,把缰绳挂在拒马的尖头上。他甩了甩僵硬的腿,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晃了晃。

    “老酒鬼,没时间给你瞎扯!五个尖,最高等级急件!”

    信封上的五个“a”,士兵们都念成“尖”。

    “知道!”那个外号老酒鬼的士兵满不在乎地笑笑:“不还是世子爷给罗姑娘的情书呗!老规矩,请出示证件!”

    “日你娘!”段老二低声咕噜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竹牌。

    “军事情报通信局通信科成雅通信股正排级通讯员段仁轩奉命送信!”

    “五个尖?”老酒鬼收了竹牌,在段仁轩面前晃动着。

    “喔,差点忘了!”段仁轩一拍脑袋,又从袖口里翻出一小张桑皮纸递过去。

    “五尖急件准运证!昨天早上世子亲自签发的。老子跑了整整一天,马都换了三匹!”

    “世子签发的?以前不都是刘头签发吗?五个尖,段哥以前还没送过吧!省城有啥新鲜的消息?段哥讲出来给兄弟几个听听。”老酒鬼班上几个新兵围上来。

    “消息?天大的消息!不过现在我不能讲,讲了要杀头。等五个尖尖送进去,罗姑娘自然会告诉你们!”

    罗雨虹合上她单人办公室的大门,用剪刀小心剪开密封的信口,抽出里面的一张信纸。她坐回椅子,用鹅毛笔一个一个字翻译了,沉思片刻,然后把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四忠!”罗雨虹尖声大叫。

    王四忠依然天天在办公室门口随侍。听见罗姑娘叫他,连忙推门进去。

    “把门口站岗的那四个徐家兵叫进来,本姑娘要对他们训话!站岗放哨,总要讲究个仪态!脸也不洗,口也不漱,胡子也不刮,这会影响本姑娘形象的!”

    王四忠窃笑一声,应声出去了。这罗姑娘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实际上比世子好说话。

    世子想事的时候不喜说话,那眼珠像是定住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越不知道,就越想知道,心里就越发虚。世子总是想好了才做,做之前谁也不知道,除非他想让你知道;罗姑娘总是边说边想边做,事情一开做周围五里都知道。若不是暗中跟了王爷,哎……

    王四忠想着心事,动作却不慢。很快,四个徐家兵都被叫了进来,在怒气冲冲的冉姑娘面前站成一排。他们个个高大威猛,仪表堂堂,绝对的帅哥。只可惜,就是有些不讲卫生。

    “哎呀,四忠,我怎么忘了,你还得把洪先生、傅先生、陈连长、罗景云和曹总管请来。”罗雨虹懊恼道。

    “奴婢马上就去请!”王四忠飞快地出去了,身后传来罗姑娘尖利的咆哮,“你们四个,先把袖管裤脚放下来,身子站直了!吊儿郎当的,像个什么样子!先回答本姑娘第一个问题,你们身上的衣服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换的?”

    王府在雅州的军、政两套班子都在范家大院办公。洪其惠和傅元修都在他们的办公室,所以很快到了。两人见四个徐家兵在罗姑娘的办公室里面罚站,只是笑了一下,各人见礼后找了张椅子坐了,并不为他们说情。这小姑娘不知礼法,性子野得很。这几个月他们见识了她不少怪事,早就不以为然了。

    陈有福和罗景云白天一般都在东门瓮城里练兵,距离也不远。等了不一会儿,陈有福和罗景云就到了。

    “护商队第五连连长陈有福奉命报到!”陈有福在院子里喊报到,脸色肃然,身形笔直。

    “姐,找我来啥事?”罗景云一脚就踏进了门槛。

    “出去喊报到!你现在不是百姓,是军人!是军人就该有点军人样子!你看人家陈有福,站得多直!就像参加大阅兵一样!”罗雨虹没给弟弟半点面子。

    罗景云从小就被这个姐姐管得死死的。他对陈有福悄悄吐吐舌头,重新站好了喊报到。

    最后被王四忠领来的是曹三泰,他刚从嘉州招商回来,这两天正在雅州休息。

    “世子来了封急信,要本姑娘代表他,向你们宣布几件事情。”罗雨虹环顾屋里的四人。见到王四忠站在门口没走,她便喊了一声:“四忠,你也进来听听。”

    “是!”王四忠脸上挂着笑进来了。

    “先布第一件事。”罗雨虹捏捏小拳头,“立即逮捕王四忠!”

    王四忠猝不及防。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飞快地把手向怀里摸去,脚步跟着向罗雨虹移过来。可未等移出半步,他的后脑上已经挨了重重一记铁拳。王四忠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砖上。

    没等他爬起来,一个徐家兵左腿大步迈前,右膝猛地跪下,膝盖头正中王四忠的背脊上。只听得清晰的一声“咔嚓”,随后便是王四忠从肺里发出的低嚎。另外一个徐家兵也飞快跟了上来,左手抵住王四忠肩窝,右手抓住王四忠的左臂,然后狠狠地往后反折,又是清晰的一声“咔嚓”,生生撇断了王四忠的左手。

    两声过去,王四忠已经痛晕过去,那地狱般的低嚎彻底消失了。

    徐家兵的头走过来。他把手伸进王四忠的衣襟摸了摸,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让屋里的人都看清楚。

    “罗姑娘,刚才这厮想杀你!”

    罗雨虹正在捂住胸口,平息自己的情绪。她缓了缓心情,这才答道:“他不敢杀我!他是想胁迫我,救他自己一条狗命!”

    徐家兵的头摆摆下巴。那个还没动作的徐家兵从腰间抽出把一尺多长的宽刃厚脊藏刀,抓住王四忠的发髻,把他的头揪了起来。

    “别动手!”罗雨虹惊叫道,让四个土司兵愣了一下。

    “我说别在这里杀人。”罗雨虹解释道:“先拿个麻袋装了,拖出去杀。别让我看见,我晕血!”

    眨眼间,一出精彩的大戏便当着屋里所有人的面结束了。陈有福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罗景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洪其惠和傅元修两人目瞪口呆,想站却站不起来,两只手在扶手上使劲撑着。最失态的是曹三泰。他一激灵就滑到了地上,正爬起来想重新坐回去。

    罗雨虹向土司兵挥挥手,王四忠像条癞皮狗一样被拖了出去。大门重新关上,罗雨虹回到她的办公桌后坐定。

    “这个王四忠背叛了世子!他秘密参与了富顺王父子和刘尽忠、陈恩等人的逆党。对,世子说的就是谋反这个词!

    朱平槿来信说,王四忠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按照大明律法和王府家规,杀无赦!这种人留在身边终究是个大祸害,所以本姑娘略施小计,替世子除了他。王四忠的事情,世子在信中说,那是他自绝于王府,自绝于大明,与各位毫无关系,请大家不必惊慌!”

    “想不到啊!老奴绝对没想到,这个王四忠竟然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亏得老奴和他还以叔侄相称!”曹三泰痛心疾首道:“姑娘道这王四忠伙同富顺王父子和刘尽忠、陈恩谋反,那王爷王妃世子……”

    “王妃世子都没事!可前晚蜀王和太平王被他们毒死了!他们还想嫁祸世子,假手世子毒死二王子!好在世子将毒药搁了一晚上,正好躲过一劫!

    官府已经查明真凶。投毒之人是刘尽忠和大小刘妃收买的一个小太监。富顺王父子和陈恩也被顺藤摸瓜抓了起来。他们想浑水摸鱼,谋夺这蜀王之位。世子说,抓起来的都招了,廖大亨明日便领衔上奏,要将一干人犯千刀万剐。案件的具体情况,本姑娘也不清楚,世子说稍后会发下来一个学习材料,供王府上下人等学习领会。现在这事暂不外传,等学习材料下发后,统一宣布!”

    啊?什么?来的人都惊呆了。嘉靖二十四年,楚藩宫变。世子朱英耀锤杀父王,曾经震惊天下。想不到没有百年,同样的厄运再次落到了蜀藩,又出了一桩毒杀亲兄的惊天大案!

    “臣(奴婢)叩谢上天眷顾,留存我蜀王一脉!”四个人都跪下向北方磕头,弄得剩下的罗景云坐也不是,跪也不是。

    “好了,都起来吧!”罗雨虹最烦这套,动不动就跪一通,还上不上班了?

    “刚才的两件事情已经宣布了,现在宣布第三件事。部分在座的各位工作要调整!朱平槿说,”罗雨虹习惯性地称呼起了朱平槿的名字,“雅州对王府极为重要,除了土地和茶马之事,还有军队。所以本姑娘先宣布军队的调整。陈有福、罗景云!”

    “到!”两人站起来立正。

    “雅州现有一个连不到两百人太少了,世子命令你们加快军队的编练。除了保留护商队第五连以外,新成立雅州护庄大队兼管名山县和嘉定州洪雅县。雅州护庄大队先编两个连级基干中队,以后再逐渐扩编各县的大队、中队和小队!”

    “是!”

    “鉴于你们俩人镇守雅州、训练新兵有功,世子特晋升晋升罗景云为正营级,任雅州王庄护庄大队监军,兼任护商队第五连监军。陈有福为副营级,任雅州王庄护庄大队副大队长,代理大队长,兼任新组建的雅州王庄基干中队中队队长,文养正为副中队长,护商队第五连连长由谭思贵接任。其余军官按老办法推选产生。也就是说,升了官,你俩继续搭班子。明白了吗?”

    “明白!”两人在众多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大声回答。

    “这几个月洪先生和傅先生做得不错。世子也有晋升。”听见叫到自己,洪其惠和傅元修两人都笑容满面站起来,“洪先生以后接替本姑娘,统管雅州、邛州、嘉定三州的各项王府事务,就是那个……蜀王府王庄王店雅、邛、眉、嘉定、天全办事处的主任。眉字去掉,眉州以后我们不管,交给李崇文李先生管。傅先生接替洪先生,主管雅州王庄和土地投献。”

    “至于曹公公,世子说天全茶马榷场之事还暂时离不开您,希望您能再干几年。要是那天您不想干了,那就给世子写个报告。世子说,王妃赏给了曹义诚老公公一个成都府的大宅子,曹三保曹公公当了蜀王府大太监。那天您要是退下来,要回王府还是其他地方,都由您自己挑。”

    蜀王骤薨,世子替位,这点没有任何变数。朱平槿得了道,他手下的鸡犬就要升天,这是古今惯例,否则手下人就会寒了心。除了虚的道义,金钱、地位和权利等实在的东西,更是笼络人心的法宝。

    罗雨虹宣布决定之后,又和几个人细细议了近期的工作。时至中午,会议即将结束,洪其惠终于忍不住问起罗雨虹的去向。

    “世子要我明日启程回成都,说有大事与我商量。”

    “姐要和世子,不,蜀王结婚了?”罗景云眼睛里充满憧憬。

    “不知道。姐估计,朱平槿才死了爹,不会那么快和我结婚。告诉你,你姐没结婚,你也不准结婚!”

    骂走了弟弟,罗雨虹郁闷地嘟哝:“可惜两件宫装,白做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未来方向(二)

    罗雨虹从雅州离开时,雅州知州王国臣、雅州守御千户所代理千户陈法杰等文武官员再度离城相送,规模不亚于朱平槿上次率军离开雅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王国臣等投靠王府的上层官吏,已经知道了成都惊变。朱平槿继位藩统,罗雨虹也就水涨船高,成为了未来的蜀王妃。

    罗景云率了五连的两个排沿途护送他姐姐。他一直要送到彭山县,与刘红婷交接了之后才能返回雅州。罗雨虹之所以如此重视路途安全,除了收租院一劫有了心里阴影,还因为一路随行的还有六百多斤沉甸甸的特殊货物——她通过茶马走私赚来的一万两黄金。黄金不能放在本地消费,否则地区间的金银兑换差价便无从体现,所以只能运到成都。在天全本地,一万两沙金只能兑换约六七万两白银。运到成都重新熔炼提纯,就能兑换到至少九至十万辆白银。

    农历五月底的天,已经是盛夏的味道。四匹马拉的双**车一摇一晃,朱漆车棚上垂挂的纱幔一波一浪,罗雨虹躺在软席上,眯着眼睛看天边的落日余晖。半年了,终于可以和老公静静呆上一会儿。不知道朱平槿当了蜀王,王妃会不会在他身边安排别的女人?

    “小姐,想啥呢?”坐在身边的小红问,“世子对您多好!走路都把您的手牵着,怕您给摔着了,小姐您还担心个啥?”

    “傻丫头,你以为男人一生一世都会喜欢你?男人都是些坏种,对你死皮赖脸、发誓诅咒,想得到的是什么?是你的身子!等他得到了,玩够了,他就会另寻新欢!这叫什么?这叫七年之痒!”罗雨虹抓住机会,开始老气横秋地给小红讲述夫妻之道,顺便传授几招驯夫之术。

    “哎呀,真想不到这些羞人的事小姐都知道!”小红脸如其名,可是目光炯炯,根本没听过瘾的样子。

    “完了!光顾嘴巴快活,又穿帮了!”罗雨虹心里哀叹,“真不知道朱平槿在王府里是怎么过来的!又是爹妈,又是太监宫女大臣将军的,半点痕迹不露,还混得风生水起。不简单!在体制内呆过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就是比我们这些平头屁民强!”

    “前面有一支骑兵!五十人左右,正在向我方快速靠近!旗帜没看清,来意不明!”一匹探马慌慌张张跑回来。也许是骑术不精,探子在马背上摇晃着,一副快掉下来的狼狈模样。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家镇静些!我们已过双流县,此地距离成都府不过十五里,哪来的贼人?本将料想,必是听说罗姑娘回来,王府派出护卫前来迎接。探马再前去探查,记得打起王府旗号!”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将领高声喊道。

    这个发话的年轻将领是第一连的副连长陶先圣。他率领第一连的两个排,负责罗雨虹一行从彭山县到成都府的安全。陶先圣是王府左护卫出身,有个从六品试百户的世职,只是他爹、他爷爷都是正经的读书人,他爹还考取过秀才功名。他原来也是读书人,去年献贼入川,左护卫总动员,他被迫重新穿上铠甲。他先是护送世子到天全,在雅州参加平乱之后,又被宋振宗兄弟鼓捣参加了碧峰峡集训。集训完成后,他与刘连鹏是唯一被朱平槿定为副连级的两个护卫军官,其余的都是排级和副排级。

    探马出去很快又回来了,前面果真是前来迎接的王府护卫。陶先圣松了气,命令解散战斗队形,车队继续前进。

    双**车继续开始摇晃起来。小红按捺不住,掀开纱幔伸出头,好奇地观看起远方飞驰而来的骑兵队。铁蹄隆隆,掀起地上尘土,沿着大道逶迤数里。队伍前头有面大旗,夕阳斜照,分外醒目。

    那是一面红底金边的三角长旒旗,一条金色蟠龙盘据正中,五彩七章纹样点缀在蟠龙上下两边,蟠龙之中包裹着一个白底黑色的大字——“蜀”。

    蜀字蟠龙旗划破晚风,猎猎飘扬。领头的少年将军,头戴粗麻布蒙顶笠帽;身穿大红右衽交领窄袖束腰袍,下身膝襕(lan)散褶裙,两肩和胸背都绣有行龙云纹(注一),英姿勃发、神彩四溢。

    “哇,世子今天太帅了!”小红眼睛好,距离马队老远便叫唤起来。

    罗雨虹将头伸出去,只是看了一眼,立即拍着小红的肩膀叫道:“停车!我的宫装呢?是不是在前面车上?”

    小红回头道:“是呀,小姐说不穿了,我就收起来了。”

    “谁说我不穿了,快去拿,我马上换衣服。”

    “啥?在这里换衣服?”

    “对,就是现在换。你来给我挡住!别发愣了,快去!”

    “哪件?红的还是黄的?”

    “红的。穿起来像情侣装!”

    “啥情侣……?”

    “甭废话,快去!”罗雨虹急得背后给了小红一巴掌,“还有我的帽子首饰!”

    女人更衣妆扮时,贸然打断极不礼貌,最易引起她的反感。

    朱平槿耐心骑在马上,等待罗雨虹更衣。等到罗雨虹款款下车亮相,朱平槿顿时眼前一亮:

    头戴抹额,上面一顶黑纱尖棕帽,帽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珠翠宝石;两耳挂着金环白玉坠;身穿白色无领、对襟花扣、弧袖收口的大红薄纱袄,前后有百合花纹的补子;下面一条大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两腮扑了粉,双唇抹了胭脂,连眉毛和眼线也细细描过。

    朱平槿第一次觉得老婆如此漂亮。

    这是宫装样式,必是小红手笔。大红、百合,完全是出嫁前的打扮,这无非是变着法子提醒自己。

    老夫老妻了,朱平槿明白老婆那点小心思。在这个新时空里,自己一天不举行婚礼,老婆一天都不会善罢甘休。他微笑着跳下马,当着一连和警卫排百余名年轻士兵的面,牵了罗雨虹的手重新上车。

    纱幔依然落下,人马继续移动,红底金边五彩七章蟠龙蜀字长三角旗再次飘扬起来。

    陶先圣率领第一连两个排的步兵,因为跟不上骑兵的速度,所以脱离了大队,独自向成都府前进。完成物资护送任务后,他们并不返回彭山。彭山那边现在不太缺兵。舒国平和刘红婷在彭山时,已经利用一二连做底子,扩编出了一个护庄队基干中队,人员都是新招来的庄户。基干中队的中队长,就是陈有福的老乡刘三根。陶先圣将赶往汉州的一个王庄,然后担任汉州的护庄队基干中队的中队长,利用手里这一百人,再扩编出一个完整的连级单位来。

    罗雨虹舒服地把头拱进朱平槿怀里,而朱平槿却紧张地瞅着老婆头上那根金钗。那金钗锋利的尖尖,正在他心口的左右上下移动。

    “过去我怎么不知道你的马骑得这么好?”罗雨虹用手指触摸他胸前绣的蟠龙,小声问道。

    老婆一温柔就要冒瓜话。

    “我有一张wj国际赛马场的vip白金卡。还带你去过一次,你忘了?”

    “你这个**分子!”朱平槿挨了一记粉拳,“你今天怎么穿条女人的裙子?太风骚了!不过还挺好看的,小红看得花痴发颤!”

    “风骚?这是最炫民族风!这不是裙子,这叫曳散(yesan)!是骑马打仗时穿的。妈让人做的,非叫我穿上。我死了爹,妈心情不好,我得顺着点,穿了就叫孝,符合当前主流价值观,别人也就不好乱说话。”

    “有人照顾真好。以后我照顾你吧。”罗雨虹闭着眼睛说话。

    “我巴不得。”

    “一点诚心都没有。我爹你去看了?”

    完了,搞忘了。

    “我这段时间特别忙……”

    罗雨虹睁开眼睛打了朱平槿一下:“又开始说谎!老毛病,只要你开始口是心非,你的心跳就加快。”

    “我自己竟然不知道。看来还要勤加练习,否则过不了你这人体测谎仪。”

    “那是!”罗雨虹得意地笑了笑。

    “不过你爹真是很厉害,竟然知道毒死我爹的是雷公藤。”

    “啥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当时官府找了你爹,你爹一眼就认出了毒药。”朱平槿不想多说此事,便道:“回去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罗雨虹没有想到其他事,只是问道:“这次你爹死了,你不就成蜀王了?”

    朱平槿笑道:“那当然。请封管府事的奏折前几天就送往北京了,不过批下来可能要等六个月。你知道现在的交通工具多么原始。”

    “所以我就一路躺着回来,免得腰痛。”罗雨虹眯着眼睛在朱平槿怀里扭动撒娇道:“这次你把罗景云留在雅州,是不是对王国臣不放心?”

    “也不完全是!”朱平槿摇摇头,“王国臣现在很老实。他的家眷从西安迁过来,我把他们全家都安置在华阳县,就在我眼皮底下,他能不老实吗?罗景云留在雅州,既是那儿确实需要他,也是一种权力的制衡。人都是会变的。权利、地位一变,人也会跟着变。有时这种变化之大之快,几天就变得你恍如隔世!罗景云在那儿,对他们是一种提醒。不要以为你走了,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像以前那样,任意贪污受贿吃空饷!任意盘剥百姓拿好处!”

    罗雨虹睁开眼睛看着朱平槿,“你脸变嫩了,心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老是想当救世主。”

    “书生本色,这辈子改不了。”朱平槿苦笑着自嘲,眼睛却迅即放出光彩,“不过,我们俩来到这个时代,难道不是天意所为,让你我来当救世主的?”

    可是罗雨虹无动于衷。她重新闭上眼睛,嘴角露出讥讽:“这个世界是由俗人组成的。小白多,老司机少。至于英雄,注定是异类,更是悲剧。我就是一个贪财善妒的俗人,没你心大。我只想和我爱的人,在这个时代精精彩彩走一遭。你想做的,我当然支持你。不过你那些官场上乌七八糟的烂事情,就不用来烦我了。我既不想 操心,也没那能耐,不穿帮已经是最好结局了。”

    大车的两个木轮子转得飞快。不一会儿,一行人马已经可以看到成都府的南门城楼了。成都四门城楼在嘉靖朝整修过,看上去还不像城墙那样破败不堪。

    朱平槿凝视着远方那条灰暗的城际线,泯着嘴不说话。他老婆坐起来,好奇地问他:“又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朱平槿道:“我在想未来。未来的三百年、五百年,这里会是什么模样?”

    “三百年?五百年?”罗雨虹反问道:“那不是我们来之前的模样吗?”

    “不会回到我们来之前的模样了。既然我们来了,历史就一定会发生变化。我这次找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手头有了一点兵,有了一点银子和粮食,正好可以大干一番。但是怎么干,我还得和你商量。”

    “不是我们结婚的事情?”罗雨虹已经撅起了嘴。

    “我爹刚死……这不合适吧?”朱平槿取下帽子,指着上面蒙着的粗麻布,无奈地对老婆说。这时,大车驶近了城门。罗雨虹一晃四周,守卫的官军、避道一旁的行人,头上都缠着白布。

    所有人之中,最为花枝招展的,就是她自己。

    注一:本书服饰参考《大明衣冠图志》,作者董进(撷芳主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未来方向(三)

    朱平槿的爹是蜀王,也就是蜀国的国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死了,在他的封国称为国丧。

    按大明礼制,国丧期间蜀地所有的宗室、官员和士绅百姓均严禁婚丧嫁娶这类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事情,更不能搞娱乐活动,以免与举国哀悼的气氛相冲突。蜀王的葬礼还没有举行,因为藩王的葬礼应由礼部奏请皇帝派遣掌管行使丧葬之礼的大臣主持,此外还有皇帝和太后、皇后、太子及在京文武官员公开祭祀;翰林院撰写祭文、谥册文、圹(kuang)志文;工部制造铭旌、派官员造坟;钦天监占卜葬期;国子监监生八名报讣各王府等各种各样繁琐的程序。四川报丧的文书估计还没进直隶,所以葬礼只好耐心等着,停放尸体的梓宫就在承运殿。

    在大明朝,丧期因人的尊卑亲疏而异。这种在古代宗法礼教社会所形成的习俗,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并且没有人敢于擅自挑战。比如你隔壁的王叔叔死了,你自作多情穿件白衣戴个白帽出席葬礼,那么很可能会被王叔叔的五个儿子暴打一顿。原因很简单,你为王叔叔披麻戴孝,就表示你和王叔叔是父子亲缘关系。你这身打扮出席葬礼,就是昭告所有出席葬礼的嘉宾:王叔叔当年与你妈……然后才有了你。所以这种民风民俗的东西,是不好随意挑战的。

    国王去世,他封地内的官员百姓,服齐衰之礼就是三天,哭灵礼后再穿五天。但是朱平槿不一样。他是蜀王的直系血亲,还是蜀王宗嗣的法定继承人,因此按照国家礼仪和五服制度,他是最高等级的斩衰。这个斩衰的服丧期有多久?至圣先师说应该有三年,应该与父母抚育子女的最短时间相吻合。这个说法并且得到了国家法律的认可。根据成例,服丧期头二十七天要穿叫花子一样粗麻不缝边的衰服,然后换穿素冠麻袍腰絰(die,麻带)。等梓宫放入山陵之后,朱平槿才能变服如常。

    服丧期除了要穿丧服外,还要摒弃一切声色犬马的事情,并且鼓励结庐而居,以便充分表达子女对父母去世的悲哀。朱平槿当然不可能出城去搞结庐,堆在他面前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好在他有个知事明礼的妈,王妃通过长史司给朱平槿下了一道旨意,说自己身体本来有病,遇到王爷去世,心情悲痛过度,更加需要儿子照顾,要求儿子在王府里服完丧期。

    这段时间朱平槿每天都去他妈那里混上一顿晚饭,母子俩有什么事情在饭桌上说不完?之所以王妃的旨意要通过长史司下发给朱平槿,实际上就是通过这种书面形式,正式昭告蜀地官绅百姓:万事孝为大,世子在王府里也在尽孝。有了这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那些喜欢刺探他人**的言官,便不好随便议论了。

    罗雨虹进城后,先回家陪了一天父亲。这段时间春瘟流行,得病的人多。罗名医每天拆门板开铺子之前,病人及其家眷已经在福仁堂门口排成了一长列。店中的伙计为免病人一拥而上,把店子拆了,要在开门之前提前发号。父亲这么忙,罗雨虹也就不好缠着父亲说话。

    罗雨虹不好打搅父亲,但别人却来打搅她。弟弟罗景云的同学听说她回来了,集体向学堂先生请假,然后浩浩荡荡杀进了她的家门。

    事情的原委很简单,罗景云在雅州写了封信给他的弟兄死党们,吹嘘他现在领兵若干,威风多大,这下把那群半大小子羡慕得眼睛通红,坚决要求重走罗景云同学走过的路。

    三十几个小鬼头坐在罗雨虹的闺房里,满满一屋子。叽叽喳喳,半刻不停。云哥这样,虹姐那样。听得罗雨虹是两耳发胀,眼冒金星。最后是小红发了脾气,一把笤帚横打了出去,这世界才白茫茫真干净了。

    第二天罗雨虹坐轿进入王府时,王府的城楼角楼上依然挂着白色的祭帐。她不想引人注目,便换了冷色调的襦裙,也假模假样在头上拴了根白带子。轿子没走端礼门,而是从左顺门进去,沿着王府内城西长街直接抬到了世子府大门。

    李四贤早等在大门口,见到罗姑娘,连忙引到了世子府东侧小花园门口。李四贤说世子正在水池边的花轩里等她,他只能送到这里。世子有令,擅入者斩!

    罗雨虹一听,转头看了四周。花园隔墙外果真放了警戒。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戎装握刀的士兵站得笔直。

    朱平槿昨夜很晚才睡。他精心准备了一个讨论的提纲。有了提纲,可以防止讨论中的漫无边际。老婆回来了,或许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脑袋,就装着解决问题的答案。

    精巧别致的花轩中,两个人对面而坐。

    “我先讲下目前的形式和未来的任务。”朱平槿手拿提纲,从花轩正中圆桌子边站起来道,“我们要为包括今年在内的未来三年制定大致的发展方向。”

    呵呵!他老婆捂嘴大笑。总共就两人,还形式和任务,像几中全会上作报告样!当官太久了,就是这副德行!

    朱平槿的自尊心饱受打击,却不好发作。他只好老实坐下,涎着脸赔笑道:“我只是想做事认真点!”

    “有什么事情赶快摊到桌面上说!”老婆变了脸。

    朱平槿连忙收了笑容道:

    “先说王府内部的事情。我爹死了,我依制请敕管府事。三年服制已满,才能请封藩王。因此三年之内,我的正式身份还是世子,不是蜀王。

    富顺王抄了家,财产都归了我,包括他在永兴场开的当铺。太平王没有嫡子绝了嗣,是否能够特恩袭国,我不知道。大太监陈恩熬刑不过,死了。曹义诚代理承奉,成了太监的头。他领着曹三保,正在按照我妈的意思,对王府上下进行清洗。以前王爷用过的太监宫女都不会留了,都会发去守陵。那些被王爷碰过又没有子嗣的女人最惨。我妈定了,全部殉葬!哼,我妈说,这对他们是恩典!否则要砍头,甚至千刀万剐!”

    朱平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让老婆自行平复心情。

    “王府左护卫也在清洗。刘胖子大刑之下招了。按照他的罪行,肯定砍头!两个指挥同知,五个指挥佥事,一个镇抚,还有部分正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来了个一锅端。剩下唯一的指挥同知,名叫喻汝桢的,代理刘胖子职务。喻汝桢是个老文人,只会吟诗作词,对我们没有威胁。宋氏兄弟都晋升千户,掌管左护卫的实权。王府和巡抚衙门的保举文书已经随同报丧折子一同入京,批下来问题不大。

    关于王庄,我和妈统一了认识。蜀藩各郡王府的王庄土地要逐步集中到蜀王府,实施统一管理。郡王们以后只收定额的租子,不能管庄子。曹三保先去找了内江王,晓以利害,内江王已经初步同意。太平王有庶无嫡,面临除国。太平王妃想庶子奉祀,正求着我,所以也同意了。石泉老王在讨价还价,估计问题不大。庆符、汶川、南川、江安、东乡、德阳等郡王还没表态,正在通过内江王做工作。若是他们不识相,早晚我要收拾他们。

    长史司的左右长史,这次责任是跑不掉的。我答应给他们求情,但是他们也清楚,起码一个罚俸谴谪的处分。郑安民是正五品官,二甲进士出身,年轻能干,做事爽快麻利有决断。最关键的是,他在西安当通判,不肯与上司同流合污,共同贪污粮饷,结果遭到官场陷害,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所以他向我求情时,我答应留用他。待遇不变,一年一百九十二石,分文不少,全部用本色或折成银子,不用宝钞。有了我这头托底,他便抢先向朝廷表态辞官,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再说官府那边的情况。巡抚廖大亨那里,这次配合得相当积极,积极地有些过分,连抄家富顺王府这等肥得流油的事情也不肯插手。他的两个师爷被我收买了,刘名升负责和他们联系。但这次我爹之死,他除了拼命审案抓凶手,一点没征求幕府的意见,这让我觉得很反常。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以后我们举旗造反,此人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只要他再当两年四川巡抚,我们成功的概率就很大!

    陈士奇是廖大亨的死敌,目前仍在蛰伏,估计他要作乱,也要等巡按刘之勃来了之后。

    新任巡按刘之勃是个麻烦。廖府的李师爷是北直人,混过京师的官场。他说,刘之勃是崇祯七年进士,此后长期在中央纪检监察部门工作,也就是都察院。他在北京当都察院右佥(qian)都御史的时候,便以清廉耿直著称。皇帝也很欣赏他。把他插入四川,分明是要他盯住四川官场,盯住廖大亨!”

    罗雨虹先前一直在静静听着,这时忍不住插话。

    “我们宁愿与贪官合作,清官反而很讨厌!你看雅州的王国臣,几个小钱便打发了……”

    “对!我也是这样看。这巡按不干具体事情,只管盯着别人做事。要找他麻烦,倒是有些困难。”

    “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修理他。再说了,乱世里是要讲实力的!”

    “对啊!maozuxi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朱平槿很高兴。老婆能兼红颜知己,那是一个男人的福气,歪一点恶一点甚至丑一点都无所谓。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各种问题一大堆,但最要紧的还是军事问题!没个十万八万能打仗的军队,我没有安全感。可要大规模的扩军强军,需要各方面的条件,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教育、文化、舆论以及后勤装备等各方面的条件配合。我们要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不能过分刺激官府和士绅,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对,甚至把状子递到北京,引起皇帝和朝廷的警觉和反制。

    所以我的办法,便是寓兵于民,寓兵于庄,寓兵于左护卫!大头放在护庄队,小头放在王府左护卫和护商队。两者之间的比例,以不超过一比二为好。王府左护卫兵额五千多,护商队再搞一万,加起来就是一万五。按一比二的比例,那就是说护庄队可以屯兵三万。一个县护庄队一千,三万就是三十个县,这跟我们目前的势力范围还有较大的出入……”

    “别忙,我对护庄队有意见!”

    罗雨虹盯着朱平槿的眼睛,毫不犹豫叫了停。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未来方向(四)

    老婆以前从不对军队事务开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一向对朱平槿说,她不懂也没兴趣,所以朱平槿的提纲里,根本没有关于军队事务的讨论事项。

    听见老婆反对,朱平槿有些诧异。

    “我不是反对你偷偷摸摸建军。我是对你给护庄队的定位有意见!”罗雨虹向老公解释。

    “我在雅州就知道,陈有福要编练护庄队,洪其惠就反对。为什么?并非洪其惠不识大体,而是农忙时节每个劳力都是宝贵的!

    雨水一旦来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所有的人手都要去插秧。早一天下秧就早一天收获,第二季的稻子就多长一天,就可能多几斤收获!

    收获时节更紧张,天一晴便要赶着收割。若是晚了半小时,天下大雨了,一年的收获都烂在地里!

    可农闲又与农忙相反。农闲的时候,庄户们个个耍得磨皮擦痒,早晨九点钟都不起床……”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叫护庄队,必须与农庄结合在一起。农闲时都练兵,农忙时都下地干活!陈有福说过,土暴子来了,见人就杀。只有男女老幼一起上,才可能打赢!”

    “嗯,老婆说的有理!李崇文也提出了这个问题。看来一线工作的同志,意见是一致的!”

    朱平槿沉思许久,这才又道:“以前我设想一县一大队,先建一个基干中队;一中庄一中队,先建一个基干小队。看来这种做法过于理想化,明显脱离了实际。这样好不好:我们略作修整,县庄两级的军事编制不变,在县级先建一个基干中队的做法也不变。但在中庄一级,我们灵活处理,不要强行推行什么基干小队。农闲时全体男丁都来参训,农忙时全体都下地干活。这样,既能扩大兵源基数,又提升了整体训练水平,还能强化王庄对庄户的组织管理。一旦开战,我们随时可以从地方动员抽调足够的兵源!”

    朱平槿及时转向,向老婆靠拢,于是罗雨虹大度地表示理解。

    “你这种分法,以前农村叫脱产、半脱产和不脱产。你是城里人,没在农村呆过,所以不晓得很正常。但一个连守整整一个县确实不够。陈有福和洪其惠建议,大队下面再搞两三个架子中队。架子中队平时农闲搞训练,战时动员补入兵源。只要训练充分,拉出来一样打仗。”

    朱平槿略一想,大赞道:“全脱、半脱和不脱。简单易懂,这个名字好!”

    “好,通过!” 罗雨虹一锤定音。

    她说着,弯腰从随身的化妆竹篓里捡出来支鹅毛笔,又拿出墨水瓷**蘸了水,开始记录。

    “你这个是好东西!你就是用这个给我写的信吧?”朱平槿凑过来问道。

    “别打岔!继续开会。”

    “军队还有个大问题,干部短缺!军事干部政工干部尤其缺乏。我把云哥儿这个毛孩子推到前台,也是无奈之举……”

    “这个事情我想过。”罗雨虹不等朱平槿说完,立即插话道:“军队这样,王庄也这样。你知道的,洪其惠非常排斥宦官,他是把王庄当作了小县衙,把庄头当成了九品官!所以,他一心拉拢读书人来做事。可那些读书人又不买帐,弄得他两头不是人。

    正巧了!昨天下午罗景云的同学来烦我。他们要学云哥儿当兵,小红把他们打了出去。我想,既然云哥儿都是营级军官了,那他的同学也能带兵,只是要……”

    “办一个军政干部大学!”朱平槿迅速抢回了自己的发言权。

    “既要选择,更要培养,那是我d的干部政策!把招人的牌子挂起来,通过了笔试口试政审,然后签劳动合同。跟朱某人当年一样,先放到基层最艰苦的环境中去锻炼,通过工作业绩考核再选择。培养比选择更重要。要言传身教,还要定期集中学习,提高理论水平,确保思想能及时跟上形势发展……”

    “别办成你们那个d校!只管发假 文凭赚钱。”罗雨虹咕噜着,打断了朱平槿的滔滔不绝,“职业培训要分层级。秀才以上学历的,童生学历的,文盲半文盲,不能一口大锅乱炖!”

    “好,通过!”

    朱平槿一锤定音:“具体的办学章程我负责!”

    “下个议题,是粮食问题?”

    “对呀!知我者,老婆也!”

    朱平槿正在恭维老婆,可一个突然闪过的火花激发了他的想象。

    “等等,你说云哥儿的同学都要求参军?”

    “对呀!你有什么……”

    “有什么样的老婆,就有什么样的老公。同理,有什么样的学生,就有什么样的老师……”

    罗雨虹对朱平槿到处打启发的行为非常不屑。

    “人家请你吃饭,你却端了人家的锅!”

    “我是在解决云哥儿的老师再就业问题!”

    朱平槿靠近老婆,努力为自己辩解:“现在什么年代?社会风气是什么?一句话,重文轻武!能在这种不良风气中教出一堆好战分子,不简单!不仅要用,而且要好好的用!你给我说说那老师,是私塾吗?”

    “我爹给云哥儿找的学堂,有点像社区学校,但又不是义学。就是几十家人都出份子钱,租了间房子,一起请了个老师。附近几条街的娃娃都在那里读书,大大小小的一堆。我记得前年见过那老师一面,身材高大,说话倒是轻言细语,文质彬彬,其他没印象了。听说那老师的祖上担过粪水,结果在考场门口被打了出来……不过我觉得,最好公开向社会招聘,这样才能大量的,公平公正的发现人才。”

    “你那是批量生产,我这是私人订制!”朱平槿满不在乎,“什么时候你让他投帖子拜见。”

    “行。接着说粮食问题。”

    “第二个问题谈粮食。粮食问题的表象是人多粮少,粮价高企,其根源是天灾**,耕地抛荒,农民耕种积极性很低,其实质是人口需求与粮食产量之间的矛盾!

    按照目前的粮食单产水平,一人四亩耕地,少了便要饿饭,更不可能发展,这就是人口与耕地之间的“温饱常数”。在目前严峻的情况下,谈温饱已经太奢侈了,我想谈的是“生死常数”。

    四川全省有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县,还有宣抚司一、安抚司一、长官司十六。此外还有军民卫若干。李师爷给我查了布政司的存档数字,说是四川有三百万丁(注一),一千三百四十万亩耕地。万历十年(注二)条鞭之后,按粮额倒估,一下就多出了两千万亩耕地,总数大约三千万(注三)。

    程翔凤是个有心人。他主动查了史籍,说前朝北南两宋四川的耕地大约稳定在四五十万顷。我记得后来清朝四川的耕地也有四五十万顷,这也许便是前工业时代四川耕地的极限。

    耕地数和人口数都有了,但是我却不敢相信。为什么?耕地数字可能准确性高些,人口数字就是满天乱飞!

    洪武年间的人口统计数据,四川是六百万。如今三百年承平过去,反倒剩了三百万?嘉靖二十一年的人口统计数据,四川是四百万。几十年过去,反倒少了一百万?这既不合逻辑,更不合常识嘛!

    那三百万丁的数据怎么来的?李师爷解释了,那只是官府纳粮交税的数字!蜀王府的都不交税,难道我们不是人?成都驻军六卫都属军籍,也不纳税,难道他们也不是人?土司只贡不税,人口同样没有统计。李师爷还解释,历朝历代都有大量逃避税收的隐户。万历条鞭时,把人头税纳入了田赋。官府不按人头收税,就丧失了人口统计的积极性。为了省事省钱,衙门往往照抄以前的数据上报……”

    “这是数据**!”罗雨虹冷冷插话,“一趟雅州之行我才明白:原来明朝是被贪腐的官绅搞垮的!”

    注一:曹树基《中国人口志》,四川人口在万历年间达到顶峰,然后因战乱、天灾和瘟疫等原因逐渐下降,估算明末全国总人口为15亿,其中四川人口为735万。

    注二:万历清丈,四川完成的时间为万历十年至十一年。

    四川地方志中引用了一个数字,说1578年(万历六年)四川耕地面积为134万顷。明清之际的战乱之后,四川仅余耕地一万顷。按两亩地养活一个人的极限状态推算,万历初四川人口为670万人,清初人口为50万人。较之先前670万的数字,减少了925%。可见四川地方史料中关于四川人口在明清之际,“十去九五”的记载非常准确。至康熙末年,四川的耕地总数已经全面恢复,并在明朝的基础上有所增加。至雍正年,耕地数进一步扩张,此后便基本保持了稳定。

    注三:响木未能查到条鞭之后的四川耕地数,以粮额估算约三千万亩。有文献称,应为三千九百万亩。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未来方向(五)

    花轩之中,两人对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是滔滔不绝,罗雨虹则冷语穿插。

    “三百万是什么概念?比我们前世的成都市区人口还少!这可能吗?

    四川有早婚早育的习俗,人口增加很快。承平时期,差不多十五年就是一代人。我们不需要精确统计,出门眼睛往周围一看,直觉就会告诉我们,人口绝不止三百万!我以前看过一个数字,说四九年四川人口达到近六千万,略超过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八二年人口普查,四川人口一个多亿,又接近全国的十分之一。这绝非巧合!

    我按十分之一的对应比例估计,目前全四川人口在七百万到一千五万人之间。川西、川南、川东土司和军民府、军卫等广大地区的人口,有大约三五百万没有官方统计。除去这些人口,至少有七百万到一千五百万张嘴巴要吃饭。有了这个数字基础,我们就可以推算出四川的粮食需求:每年的生死线为三千至六千万石。按目前平均亩产两石的水平推算,这又需要多少耕地呢?一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亩。所以,一人两亩四石粮,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生死常数”!

    请注意:是“在耕地”,而不是“可耕地”!目前全省三千万亩可耕地是有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大面积的粮荒?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可怕的抛荒!令人恐怖的大面积抛荒!根据各地王庄的报告和一些零星的消息,仁寿县的情况绝非仅有,而是四川普遍情况。川中、川北、川南、川东,许多地区已经出现了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抛荒。虽然我们不可能得知精确的抛荒数字,但根据目前市面粮价高企不下,流民不断涌入成都府的情况判断,大致也能推测出来,那就是抛荒地太多,而在耕地太少!

    不仅耕地抛荒,天气情况也严重制约粮食生产。说得好听叫靠天吃饭,说得难听点这是赌博,拿上千万人的性命来赌博!去年全川旱灾,尤其是川南大旱,粮食茶叶大幅减产。今年光景还好,到处风调雨顺的,可没到秋收结束,谁也不敢保证最后收获多少。在我印象中,小冰期要到辫子戏开演才会结束,所以我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今年河南依旧大旱,饿殍千里,灾民遍地,李自成趁机死灰复燃,把福王炖鹿肉吃了,现在还在攻打开封。明年又是哪里大旱呢,会不会轮到我们四川,会不会又钻出来一支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农民起义军?我们谁也不知道!

    所有这些,形成了我的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我们当前的军事危机、社会危机,既有阶级矛盾,也有民族 矛盾,但本质上就是农业危机,是粮食产量严重不足与现有人口需求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个危机,发展农业生产,增大粮食产量,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仪。人没饭吃,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朱平槿滔滔不绝阐述着他半年来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其间不停有力地挥动着手臂。而他老婆罗雨虹头也未抬,只有一只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朱平槿停下来喝了水润了嗓子,顺着思路继续道:

    “我不是希特勒,我不能把多余的人口找理由消灭了。四川这鬼地方像口封闭的闷锅,根本无法通过人口迁徙来减轻人口压力。相反,我还担心周边省份难民的无序涌入,加剧目前的粮食危机。要解决吃饭问题,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我只有通过增加在耕地数量和粮食单产来解决……”

    朱平槿的结论令人丧气,她老婆及时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学过哲学,习惯于用矛盾论来分析解决问题。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等等。但现在既然是战争时期,那就要死人,死很多的人!陈有福跟我说过,川北川东的保宁府、顺庆府、重庆府、夔州府,那边的摇黄土暴子在通江、达州、巴州、岳池、广元、合州、巴县等几十个州县,到处抢劫杀人。农民种田的时候他们走,农民收成的时候他们来。被杀的、被饿死的,当叫花子的,被裹入土暴子的人不计其数。远的不说,单算你的护商队,里面有多少是川东川北的流民?

    因此我的结论是:土地抛荒,一定会伴随着粮食的减产,也一定会伴随着人口的大量损失!土地抛荒越严重,相应的人口减少越严重,两者呈正相关。据我所知,抛荒的现象在四川并不均衡。川北、川东以及川南的部分地区抛荒严重。但在川西,尤其成都附近非常罕见。更普遍的问题,反倒是人多地少!所以,你不能单纯用静态的方法来估算人口,要把局部的动态变化导致的人口分布不均衡算进去!

    另外,你肉眼观察凭感觉进行人口数估算,更加离谱!举个简单的例子。成都是四川省会,也是最大的城市。但成都城墙内的面积有多大呢?街上的百姓说,成都的大小是穿城十里。仅仅相当于我们前世的内环线,沿着府南河转一圈,连一环路还差着一长截!而我们过去的成都有多大?穿城三十公里都不止!以后我们有了条件,还是要建一个统计机构,精确统计人口和土地……”

    一盆冰水当头淋下,让朱平槿立即冷静下来。老婆的意见很中肯,也很可怕。她一个人口的“局部的动态变化导致的人口分布不均衡”,就可能意味着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生死,但这就是目前四川的现实。张献忠屠泸州和仁寿,彭山县土匪杀人,都直接导致了当地人口锐减。否则朱平槿哪有多余耕地,可以放手安置灾民,大搞所谓分田分地呢?放眼全国,四川的情况还是好的。河南、陕西、山西、北直隶等省,自然灾害和兵祸连年让当地人口锐减,数量高达几成!

    朱平槿陷入沉思,可他老婆话音依旧。

    “……我们不是上帝,也不是救星。上帝给我们这对不幸夫妻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把我们抛入了这个可怕的时空。若说我们的优势,只有对未来的先知先觉和一些可能无用的知识。除此以外,我们别无所长,一个下贱龌龊的土匪就会轻易要了我的命。如果我们完蛋,什么先知先觉和先进知识都没用了,最后大家还是要看辫子戏。所以,我们要首先保全自己,把我们现在能聚集的全部资源都用于这个目标。”

    “你的意见很好,解开了我的一个心结!”朱平槿双手盖脸,声音从他的喉头缓缓挤出。

    老公的内心在挣扎、在煎熬,罗雨虹感觉到了。

    她伸出手去,把男人的手夹在掌中。

    “我了解你。你心黑手辣,极善伪装。为了实现你的目标,你可以玩弄除我之外的天下人!但这不是你的本性。在你内心深处,有一份善良,有一份责任,还有一份担当!在本质上,我们是一路人,所以当年我们才能走到一起。你想改变这个世界,我支持你,但是我们不能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现在四川的局面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屋,到处漏风滴雨。我们住在里面,不能推到重建,只能修修补补,而且还要轻手轻脚,以免把屋里屋外的其他人惊醒了。所以我心中的优先目标次序是:利用你的蜀世子身份,赶快把王府这一摊事情理顺了!我们两口子说点私房话,还要在围墙外放警戒,这怎么得了?王庄统管我看很好。现在民乱刚平,人心思稳。把王庄的生产搞上去,把租税的标准降下来,就能稳定人心,就能在全省乃至全国竖立一个榜样。你的投献生意也好开张大吉不是?你的军队也要赶快换装了。上千人的部队,全部拿着长矛大刀。别忘了,我们俩是穿越者吔,别给穿越者丢脸好吗!”

    这时,朱平槿已经从激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揉揉眼眶道:“整顿军队的最好环境,便是在战争之中。战争的残酷,会倒逼军队进行全方位改革!雅州和彭山两仗,打出了护商队的信心,也打出了我在军队中的威望。我现在急需某个合适的敌人,把军队拉出去练练手。”

    “打仗还会把你和廖大亨打紧压实!你现在偷偷摸摸练兵扩军,瞒一天算一天。但古人不是傻瓜,事情真相早晚会暴露。只有通过打仗,你才能名正言顺从官府拿到练兵扩军的许可证,才能让刘之勃和他背后的朝廷不敢找你麻烦……”

    老婆的意思就是借匪自重,这与朱平槿的想法不谋而合。虽说僻静的碧峰峡和松林山基地可以暂时掩人耳目,但军队本身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军队规模越大,军队就越难隐身。与其这样,不如借着剿匪的名义,用堂堂正正的理由练兵扩军!

    “剿灭土匪,不可能一朝一夕。粮食军备都需要时间筹集。我暂时将兵进川北的时间推迟到七八月,兵力减到营级。等土暴子出来抢粮,我们就打上一仗。今年出兵只有一个目的:试试手、站住脚。全面开打放到明年。不管怎样,张献忠再进四川之前,我得有个相对稳固的后方。”

    “想通了就好。”老婆抿嘴一笑,纤纤玉手放开了朱平槿,“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要打土暴子,你得用陈有福。他说起土暴子,那眼神能杀人……你继续讲粮食问题,我来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未来方向(六)

    扩军练兵需要粮食,稳定省内经济需要粮食,提振朱平槿的政治声望也需要粮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无粮,则不安。为了这口吃的,朱平槿下了很多苦工。

    这时,他正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提纲,侃侃而谈。

    “要增加粮食的产量,措施有很多……一个是加大垦荒的政策支持力度;二个是加大农田水利设施建设和修复;三是对农业生产开展低息甚至是无息的定向贷款;四是发挥科技在农业生产中的重大作用,搞一些土化肥、土农药,开展良种选育推广;五是大力推广旱作农作物的种植,比如玉米、红苕和高粱,川西高原还可以种青稞;六是加大土地的利用率,在有条件的地区推广轮种和间种,在光热条件适合的地区提高复种率;七是完善农业政策的配套,比如……”

    “等等,我实在跟不上了,你到底还有几点没说?”罗雨虹搁下了笔,使劲揉揉手腕。

    朱平槿看看自己手中的提纲,“大概还有七八点。”

    哎!朱平槿的老婆长叹道:“我知道为啥以前你开个会便是一两天了。等你把十几点讲完,大家都已经昏昏欲睡,哪里还有互动的时间?下属没有与领导互动,哪里来的主动性和创造性?”

    朱平槿习惯的领导方式被老婆一句否认,自尊心再次遭受打击。不过在老婆长期淫威下养成的习惯,让他更善于后发制人。他扭动屁股,老老实实问道:“你们外企的领导方式是什么?”

    “别一巴掌扫翻一桌菜!外企与外企也不一样。说我自己喜欢的方式吧,那就是项目制,一个项目一个事业部。事业部内部垂直领导,事业部之间横向协同。”

    “那和我们的条块管理差不多。条条就是专业部门,块块就是地域管理。”朱平槿狡猾地偷换了概念,“我在各州县都成立了大庄,大庄相当于影子县衙。在各县大庄之上,还有个王庄管事局,局长由曹三保兼任,副局长由李崇文和李四贤兼任。我看,不如我们在王庄管事局下面成立一个农业管理部门……”

    “不必了,管理机构要尽量简化。”朱平槿的意见再度被老婆否定,“王庄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粮食生产,庄户间打架扯皮的事情会有多少要处理?我们完全可以用绩效考核的方法来促进王庄的粮食生产。考核指标就是粮食产量。为了增加粮食产量,他们自己就会去想办法动脑筋,比如土化肥土农药、比如垦荒、比如包谷红苕等等,甚至把周边的土地兼并过来。等他们焦头烂额之时,你再指导提醒他们,你说的话他们立即就听进去了。”

    朱平槿心有疑惑:“考核指标只有粮食产量,这样会不会陷入唯粮食论,会不会为了粮食产量而破坏环境?会不会为了粮食产量而影响和谐?”

    老公的疑惑,罗雨虹毫不在意:“不要相信所谓科学的考核指标。任何指标都是为了突出当前重点。我们穷时就搞gdp,毁坏了环境就搞环保,就提倡可持续发展。有我们随时盯着,有恶化的苗头我们就及时刹车。”

    朱平槿和罗雨虹这对难夫难妻,对农业,尤其是粮食问题好容易讨论出来一个初步的解决框架,李四贤已经在园门口高叫进膳了。两人出来,沉默着飞快吃了饭,又把自己关进园子,开始讨论工业发展。这时,两人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对立,甚至是冲突。

    “没有轻工业的积累,发展重工业的巨额资金哪里来?”罗雨虹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逼问朱平槿。

    “我们可以从农业、手工业,甚至是娱乐业中筹集资金,还可以用发行股票、债券、彩票等方法筹集资金。”朱平槿手按桌子,寸步不让。

    罗雨虹重重冷哼:“从农业中筹集资金,还不是剪刀差那种做法!刚才你还说要加强农业,现在你又要搞剪刀差。你这是自食其言,自己打自己嘴巴!”

    “谁说从农业中筹集资金,就一定要搞剪刀差?”朱平槿切了一声,“现在除了锄头犁刀,工业产品有什么销往农村?哪里来的剪刀差?再说粮食等农产品依旧我们赚钱的主要商品,怎么会廉价供应市场?我看,要说剪刀差,应该是反向剪刀差,农业剪工业才是!你莫要忘了,当年老师教我们历史,说英国人的工业品无法打开中国市场,只好通过鸦 片来摧毁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历史开卷考试,我根本没复习,英国人啥的我记不住了!反正我觉得,先搞轻工业,既可充分调动民间资金和创业热情,又可以衔接农产品,进行产品升级,提高农产品的附加值。不要忘了,改革开放初期都是从轻工业开始的。在仁寿县,李崇文搞的那个棉纺厂和成衣厂就很不错,大量消化了井研县和附近地区的棉花,又迅速为你的军队提供了被服。在雅州,我们接手了范家的产业,印刷、榨油、棉布、绸缎、皮革、铜铁、绢纸、裁缝、酿酒、农具、车马、客栈、青楼、酒肆、茶坊等等,手工业、服装业、物流业、娱乐业、餐饮业各个行业都有,大都是赚钱的。赚钱的产业为什么不能加快发展,做成皮革集团、印刷集团、餐饮集团、客栈连锁、反而要限制发展?你这是什么神逻辑?”

    十几年的经验教训告诉朱平槿,只要老婆争论时开始说:“反正……”那就是已经不准备讲理了,也就是准备发飙了。所以他及时平息战火,率先抛出橄榄枝。

    “实践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老婆说得有道理,而且很有道理!我的意思不是限制我们的优势产业发展,而是优先加快发展装备制造等重工业。现在这个行业完全是个空白,我们没有竞争对手,赚钱的空间无限广阔。我还有一个绝对充分的理由,那就是——这个产业是造枪造炮的,是用来装备军队的。没有枪炮,你其他行业赚得再多,最后都是张献忠的。”

    “啥?造杆玩具枪竟然属于重工业?你骗我!”

    朱平槿预料对了,老婆对军工生产果然一窍不通。

    “老婆,我咋会骗你呢?”朱平槿亲热地拉着老婆的手坐下来,顺势将她搂进怀里,“我把道理讲给你嘛!造枪要铁对吧?铁是炼钢厂炼出来的,重工业;造枪要钻枪管对吧?机械加工,重工业。除了造枪还要造炮对吧,重工业……全是重工业……”

    “好了,你赢了,得意了吧?”说起枪炮,罗雨虹也只有偃旗息鼓,心有不甘地承认一次失败。现在军队是重中之重,她不是不晓事的傻女人。

    “但是,这个时代的重工业怎么搞,我一窍不通。”朱平槿苦恼地说,“老婆你要给我出出主意。”

    “那是,我什么时候害过你?”罗雨虹嗤嗤笑起来。她果然还是最吃这一套,只要老公能凸显她的价值,她从来没谦虚过。不过,她确实帮老公解决了许多难题。

    “我在收租院搞精油时,曾经想过如何生产火药。我那时的感觉,就是以前我们学的知识,数理化等基础理论方面,是完整的,也与那个时代基本结合。但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除了基础理论,我们在工程方面的知识非常零碎,对于这个时代过于超前。没有以前的工业体系,没有以前的知识宝库,没有以前的市场需求,我们好像掉回了原始社会,什么都懂,但什么都不会。我当时就想,我们要应该建立一座综合性研究院,首先把冶金、钢铁、化工、机械等与战争相关的科技领域带动起来,并且在科研中将我们传授的基础理论系统化、工程化。”

    老婆这个主意确实好,甚至与朱平槿的一些想法做法不谋而合。比如朱平槿正在利用业余时间,编写一本简单的小学数学教材,他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然后在此基础上搞了加减乘除,编了九九表,还规定了小数、分数、正数、负数等概念。以后有时间,他还准备搞几本几何、代数、力学、物质的氧化和还原反应的书,讲讲火是什么,顺便沽名钓誉,塑立自己在当代学术界的地位。

    “我们有了知识的大楼,这栋大楼的高度和完美程度是这个时代无可比拟的。它集中了人类三百多年知识的精华,但是由于我们个体知识的缺陷,我们还无法有效利用它。这好比这栋大楼有了框架,但既没有外装也没有内装,所以不能住人。现在我们要加紧做的,就是以实际需求为导向,以工程化为抓手,有重点的重建知识体系。”朱平槿道,“我们d的老办法,产学研一体化,大干快上,争取日新月异,暂时不鼓励单纯的学术研究。就算以后的科研人员中出了一个牛顿、一个爱因斯坦,他们再厉害能立即知道e=mc平方?”

    “又开始你那套,无非还是山寨、复制!”罗雨虹对朱平槿撅起嘴巴。朱平槿想,既年轻又撒娇真好看。他信心满满地说:“就是山寨,山寨的是我们前世的先进生产力,现在这个时代,没人找我们要知识产权费。不,知识产权费还是要收的,是我们向别人收。”

    “好!你是男人,矿山机械化工那些傻大粗笨有毒有害有粉尘的,归你管。我是小女人,爱干净,搞轻工。”罗雨虹试图一锤定音,“我来挣钱,你来花钱,你一贯占我便宜。”

    “你不是学化工的吗,化工怎么归我管?”朱平槿不干了。

    “那只是一张文凭。我从来不喜欢搞化工,再说我还没有生育!懂不懂?吃晚饭时间到了,走不走?”罗雨虹抛给老公一个媚眼,飘飘然离开了。

    喂!喂!

    朱平槿望着老婆飘远的背影徒劳地叫喊,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未来方向(七)

    简单吃了晚饭,朱平槿提议两人饭后散步消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正中罗雨虹下怀,她早就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家是什么样子。为了不惊动长春宫居住的王妃,两人没经过后花园出去,而是从世子府的正门出去,进了王府的西长街,然后走了一里多路,从承运门进了承运殿前的大广场。

    初夏的余晖,在大殿青绿点金的琉璃瓦上撒下点点金光。

    隔着宽阔的殿前广场,朱平槿拉了罗雨虹的手,站在承运门内高高的石阶上,指着前面气势雄伟的大殿道:

    “看,这就是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左右七间,只比北京太和殿少两间。喔,现在太和殿还叫奉天殿,好像又改名叫皇极殿了,烧了重建后也不知道到底有几间。”

    “以后你就在这里即位对吧?”

    “即位那是皇帝,我叫封国。以后这大殿内的高板凳儿就归我坐了,正经的高富帅。”

    “瞧你的得意样!**丝变凤凰!”

    朱平槿瞟了眼后面的随从。李四贤很懂事,只要世子和罗姑娘亲热,他从不靠得很近,留出的距离正好符合祖宗家法——十丈。这个距离既能保证他随时听见世子或罗姑娘的大声呼喊,也能使他免去偷听的嫌疑。青羊宫烧火、收租院蒙难、牛角寨杀人、岷江大战,一系列的非凡经历,都使这位年轻的小太监迅速成熟起来。

    “王府里,谨言慎行。我们现在是公众人物,成百上千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再说现在是丧期,我们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礼法,免得……”

    罗雨虹狠狠捏了老公的手:“好了,又开始啰嗦了。我知道,要坐进去不容易,要坐稳更不容易,所以我们还要更加努力。”

    “走吧,四处转转。我们现在还没资格进去坐。等三年丧期一过,我就向朝廷报告,请封请婚,到时登基大典和婚礼一起办!”

    “真的?”

    “那当然!我朱平槿对老婆的承诺什么时候打过水漂?”

    “那太好了。”罗雨虹高兴得快跳起来。若不是后面几十双眼睛盯着,她就要狠狠亲上朱平槿一口。

    “不过还有个小小的问题。三年后就是崇祯十七年。按照历史的记载,崇祯皇帝在十七年三月就上吊了。我担心到时找不到皇帝交结婚报告。”

    “你是在耍我?!”罗雨虹甩开朱平槿,她真的生气了。

    “好了,别生气,只是开了一个玩笑。”朱平槿拉回老婆的手,“在这个时代,我们永远都是孤独的。我们必须孤单地去战斗!交报告?有了实力,交不交报告有什么重要?”

    两人游兴高涨。穿过殿前广场,爬上六尺九寸高的月台,围着空荡荡的三座前殿转了一大圈。承运殿、圜殿、崇信殿,后面还有宫门紧锁的崇信门。

    从月台上望去,后三寝宫,东南的宗庙,西南的社稷,鳞次栉比的青绿色琉璃瓦庑殿顶、歇山顶环绕着四周,让罗雨虹眼花缭乱。

    “兴尽而归。我们回去吧。晚上你不能留在世子府,免得非议。”朱平槿见天色昏暗,提醒道。

    罗雨虹点点头,两个人下了月台,准备乘坐凉轿回去。但快上轿时,罗雨虹却道:“明日上午我还来,我也有一个议题。”

    第二天上午罗雨虹准点到世子府上班。下轿伊始,她便吩咐李四贤将东暖阁外间改成她的办公室。至于朱平槿的东西,她吩咐暂时留着,以后再收拾。

    讨论的地点还是老地方,小花园的花轩。两人见面,罗雨虹没给朱平槿解释占房子的事,先把自己的议题抛了出来。

    老婆想大力发展金融业,也就是说搞一个钱庄。

    金融业并不在朱平槿的议题清单内。可既然是老婆率先提出,那朱平槿就决定暂时听着。但他很清楚,依老婆的性格,她绝不会只搞一个制造假铜钱的小铺子,而是开一家银行,一家在四川各地都有分号的大银行。

    “钱庄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汇通钱庄,意思就是汇通天下!”

    汇通天下,记得是哪部辫子戏里的台词。老婆肯定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当时她每天穿个睡衣裤盘着腿在沙发上看电视,少看了一集都睡不着。她不会按照那戏里情节胡弄一通吧?朱平槿有点担心。

    “为什么要搞钱庄?因为钱庄可以促进经济要素——货币的流通和聚集,使我们要发展的重点产业,能够尽快筹集所需要的巨额资金……”

    朱平槿的脑袋自动将老婆讲话中的废话过滤掉,这也是他长期机关工作中养成的习惯。什么重要性、必要性,都是废话。若是句句上心,你反而会漏掉领导讲话中那深深隐藏的最重要的几句话。

    老婆终于说完,满怀期待等待朱平槿的回应。

    朱平槿转动眼珠,回过神来:“你就是想发行钞票嘛,说一大堆干嘛?”

    “我管叫它金钞,威风吧!”

    朱平槿想,老婆眉飞色舞的神色,好像她腰包里有一大叠贴满金箔的钞票。

    “想法非常好,有创意!”

    朱平槿先肯定,再否定:“只是不知道市面上能不能接受?要知道现在的老百姓,根本不肯要我们大明朝发行的钞票。一贯宝钞,洪武朝可以买到一石米,现在只能买半块米糕。百姓不收,官府也不收。比如本世子的右长史郑安民曾经明确表态,本世子要留用他,那么他的俸禄不变,并且折色不要,只要银子和本色!

    听他详细说了我才知道,他五品官的年薪,名义上是一百九十二石。经过本色折色一捣腾,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本色年俸七十五石,实际支米十二石,另折银子四十两;折色俸禄一百一十七石,折银近二两,折钞一千一百六十四贯。也就是说,他一个地市级干部的年薪,加起来只有区区十二石米和四十二两银子,还有一千多贯宝钞。宝钞一贯只值几文钱,一千多贯宝钞最多也就一二两银子。加上他们的笔墨公使钱等补贴,一年最多一百两!听说海瑞是清官,当七品县令时为母亲祝寿,割了一斤肉,成了当地的大新闻。我心里还想,这大明的官俸也未免太低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如此!”

    朱平槿委婉地给老婆讲故事,罗雨虹却不为所动。

    “金钞和宝钞不一样。币值的保证,既来源于货币的自由流通,来源于发行银行的自由收兑,更来源于准备金的充足。等量的货币,就等于等量的贵金属,它如何会贬值?宝钞没有贵金属做准备金,而且政府从来不回收,完全是依靠行政命令推行。所以宝钞推出,立即恶性贬值。发行量越大,贬值越厉害!

    我这次带来了一万两黄金,你在范家大院还抄出来不少黄金。要是我们能将这些黄金作为货币准备金,足额发行金钞,并且自由兑换,我想百姓会慢慢接受的。毕竟钞票带在身边,比沉甸甸的金银更方便,也更安全。”

    “那我们以前的rmb用的什么做准备金?那不是靠的行政命令?”朱平槿用活生生的例子为难老婆。

    “别以为我会被难住!”罗雨虹轻蔑地一笑,“靠什么?靠国家税收,靠矿山土地,靠国家掌握的经济资源,靠数百万亿计的国有资产!”

    “还靠红旗不变色!”朱平槿补充道。两口子顿时大笑起来。

    “黄金是国际通行的硬通货。以前我就有大量收储黄金,利用金银兑换差价来赚钱的想法。但是目前我们的黄金储量太少,现在推出金票,会不会迅速拉升金价,显得操之过急?你看,你从雅州带回来一万两,雅州范家我抄了八千两,富顺王府抄了一万五千两,我爹别院里还藏着七千两,这加起来仅有四万两。虽然王府里还有些金器,但要是我把王府的金器融了,妈那关很难过。四万两黄金,按现在金银兑换市价,最多只能兑换四十万两白银。要满足全川的货币流通量,这点远远不够。能否在天全多兑换一些黄金,从金银比价差额中多赚一些?白银你如何进行市场定位?是否就此让它退出市场流通?还有假钞如何防止?”

    朱平槿连续抛出问题。在他看来,这些个个都是重磅炸弹。

    但罗雨虹却不会被这些小儿科的问题所难倒。

    “先说金银比价的差额。别以为天全六,成都十,你就能赚到很多。天全过来的主要是沙金,颜色不同,纯度也不同。赤黄色的是九成金,但不多。淡黄色的八成,青黄色的只有七成。即使你收的全是八成金,要提炼成九成金,加上路费和提炼损耗,实际成本不低于**两,这还要加上路途上的各种风险。我仔细算过了,若是全收的七成金,可能还会亏本。所以用黄金原产地的价格和流通地的价格差来估算盈利,没有科学性。

    你的第二个问题,市场对货币流通量的需求,确实很难精确估量,但我并不认为很大。货币流通量与商品的流通量有正相关的关系。商品的流通量越大,货币流通需求量就越大。但是,要减去易货贸易的数量。先说外贸,目前我们四川对陕西、湖南、湖北、贵州、云南几个周边省的贸易,由于战乱的原因不是很大,并且在对外贸易中大量出超,也就是输出货物,输入货币。对西藏的贸易以易货贸易为主,实际上我们还是出超。所以在外贸中,货币需求量并不大。

    再说内贸。成都历来都是省内贸易的中心,粮食、布匹、油料、丝绸、牛羊、马匹、纸张、皮革,以及各种手工业产品市场很发达。我想,我们发行的金票,可先用在成都地区,进行市场和商品间的微循环。如果确实不够,我们以后可以逐渐增加发行量。”

    老婆的话,并没有打消朱平槿的疑心。

    “白银和铜钱怎么办?”

    “白银和铜钱让他们自由流通。我们无权禁止他们流通。碎银子和铜钱可以提供大量便于百姓日常使用的辅币。西方国家在使用金币的同时,也没有完全放弃白银等货币。因此我们不必急于把白银和铜钱赶出流通。考虑到我们钱庄将来重要的市场地位,我们确定的黄金与白银、铜钱之间的兑换比例,必然会左右甚至决定整个市场价格,所以要慎重。最稳妥的办法,是开始与市场通价接轨,以后再逐渐形成合理的价格形成机制。”

    “你越想越大,还想搞一家综合交易所。干脆我们的银行直接搞股份制得了!”

    朱平槿笑起来,罗雨虹也跟着笑起来。

    朱平槿想,老婆笑起来真好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未来方向(八)

    银行和货币的强大力量,作为一个穿越者,即使罗雨虹不强调朱平槿也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货币就是杀伤力极大的武器,输出的数量越大、流通的范围越广,它的作用就越大。老婆对着朱平槿侃侃而谈,朱平槿的思想却开了小差,脑袋中出现了这样一幅违和搞怪的画面:

    张献忠打进了一座城市,抢劫了一家大户,然后搜出了一大叠金票。张献忠应该表现得高兴还是发愁?一大叠金票意味着一大堆黄金,他当然应该高兴;可要换成真正的黄金,他还得跑到朱平槿的地盘上,既可能被拒付,还可能被抓住砍头,所以他陷入了两难选择。那他拿着金钞直接跑路不行吗?当然可以,只是除了四川,别的地方都没有钱庄的网店。

    没法兑换怎么办?聪明的张献忠于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自己的地盘上,帮着朱平槿开一家钱庄!

    “傻笑啥呢?我说的话你没认真听?”一支纤纤玉手在朱平槿的眼前晃动。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却被打了下。

    “我们在开会!上班时间认真一点!”老婆要发飙了。

    “我在想张献忠,他要是抢到我们印的金钞怎么办,越想越好笑。”朱平槿连忙解释,“钞票有时拥有的力量,比枪炮刀枪的威力还大。它可以让我们的敌人心甘情愿拜服在我们的脚下,所以钞票也是战斗力!”

    “你们这些搞工程出身的官员总算懂点金融了!比照传销的术语,有多少人使用我们的钞票,就有多少人成为我们的下线!”

    发行金钞,还有一个困扰古今的重要问题,假钞。

    大明朝也不例外。

    朝廷给出的解决方案是重刑治假。每张《大明通行宝钞》正面下方的方框内,都印着杀气腾腾的文字。

    “中书省(户部)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这是重刑治假与全民举报相结合。

    可罗雨虹认为,要解决假钞问题,重要的不是法律规定,而是技术优势。

    她从化妆竹篮中拿出一张白纸递给朱平槿:“我在雅州,悄悄让纸坊的师父做的。原料用的是棉花。我们以前的人民币就是用的短棉绒。”

    朱平槿接住纸捏了捏。纸张厚实,有弹性,就是光洁度不够。

    “只是半成品,还没有涂蜡砑(ya)光染色。我故意不让一家作坊全部干完所有工序。”

    罗雨虹又从竹篮里拿出一张折好的宝钞递给朱平槿比对。

    “你看,宝钞用的纸张差多了。桑树皮做的,怕揉怕搓沾水就烂。以后我还会在纸里加胶,用油墨和雕版印刷。这些都是高科技,一般人短时间仿制不了。”

    “能不能加上水印,百姓对光一看就知道真假?”

    “这个我还没试过,不过应该很难吧?”

    “应该试一试,保持技术优势。多半是在造纸时,在那个抄纸板上做了手脚。你知道,原来的假发票上都有水印,所以应该不是很难。”

    “那好吧,我试试。”

    “还有这个宝钞太大了,高一尺,宽六寸,大得像张揩屁股纸。做小些,就像百元钞票那么大。造纸工匠要秘密集中起来,实行军管,造纸和印刷要分开,制版与印刷也要分开。”

    “好了,越发啰嗦了,这些我知道。我准备开始按十比十一发行,这多出来的一成,就是……”

    朱平槿打断了老婆的话,“等等,钱庄的盈利模式是什么?”

    “盈利模式,就是存款贷款吃息差。你问这个干嘛?”他老婆十分不解。

    朱平槿摇摇头道:“哪家银行赚钱光靠吃息差?远的不说,比如我们家的钱庄,光是白银熔炼提纯、铜钱与白银兑换,抵押品出卖、异地兑换等等业务,都是非常赚钱的。你没搞过钱庄,不能当这个总经理。要一个专业人士来当。”

    “又是太监?”

    “太监怎么了,残疾人不是人?残疾人就没有人权?”

    “我想的主意凭什么你家来搞?”

    “什么你家我家的,都是一家的,分开说多伤感情!”

    “那得三年以后!”罗雨虹终于发飙了。

    “我要出恭!”朱平槿尿遁而去。

    罗雨虹是个急性子,事情一定下来,她便要求去看那批准备金。朱平槿现在满脑子都是军队训练装备和王庄统管落实的事情,哪里有心情陪她闲逛。所以他写了手令,吩咐李四贤给她带路,自己跑去向王妃禀报。开钱庄这件事情太大,又要用到王府的资源,必须得到王妃的支持。

    王爷之死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王妃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可眼角褶皱松弛的皮肤,表明她的休息睡眠仍然不好。朱平槿进去时,正好赶上中午的饭点,所以两人边说边吃。

    “有一个不安分的就够累了,以后两个不安分的凑在一起,不知道还要耍出什么花样!”

    王妃听了儿子的禀报,长叹道:“按照你们说的规模,这是要把四川民家的钱庄都挤垮了。王府原来也开了几家钱庄,都没想着开这么大。开钱庄,一个资金要雄厚,二个后台要硬,三个不能偷钱。资金和后台有谁能比得过我们王府?既然罗姑娘迟早是我朱家的媳妇,这事情又是她的主意,那就放手让她来管,没有自家人偷自家人的道理。她那个金钞的主意是好,但是十比十一赚不了钱。官府百姓大多用银子,金钞要做出信用来很不容易。不如你把金子都融了,做成百两一个的金元宝吧!让百姓和商家都来看看,我们王府开的店,不会垮掉,也不会店大欺主的。”

    百两一个的金元宝,比现在五十两一个的金花银锭还要大!王妃的主意气势磅礴,明面上是展示实力,树立信用,但实际上百两一个的金元宝,要兑换就得拿千两银子来换。一旦金钞发行出去,重新兑换黄金的难度就会大幅增加。

    “妈这个主意太好了!我要在钱庄里建一个开放式金库,把元宝全部堆在中间,让心里不安稳的主顾都来参观。”

    “金钞可以发,但要缓缓。该先发的,是银钞!官府百姓大多用银子,这是千年的习惯,短时间改不了的。再说官府收税要银子,你不发行银钞,会丢掉很多生意。你说藏地金价与成都兑换价差中间有利润,那就更不能一下把金银分开。四万两金子能有多少?要多些时间,悄悄收些金子。至于那个金银比价,你管它作甚?金子价格越低,你的收购成本越低……”

    “儿子正为此事困扰,母妃一席话,令儿子茅塞顿开。妈,您这么精通钱庄的事情,要不干脆您来管吧!”

    筷子头在朱平槿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傻儿子,你妈现在是未亡人,怎么好抛头露面?还有那罗姑娘,也是不好抛头露面的。不如我让皇城坝钱庄的邱掌柜来襄理她,做些明面上的活。邱掌柜是是你妈 的娘家人,当年一起跟着我嫁到王府来,做事最为谨慎老练。钱庄的股份我们不能独吞了,要分点利出去。那个廖大亨,通过他的亲戚刘家媳妇,在妈面前提了几次,要合伙做生意。他无非盯上了雅安茶马的生意嘛!妈没有答应他。想得美,我儿子一路危险闯出来的商道,凭啥平白舀一瓢油给他?要想分钱,先得出本钱!这次开钱庄,我们倒可以找上他。他入了股,以后收税,地方就不必解运银子。年底你给他送钱,也不必大张旗鼓……”

    “儿子想,除了廖大亨,我们还可以把几家郡王府都拉进来,顺带把土地统管之事厘清。内江王跟儿子走得近,四婶问题也不大。就是其他几家……”

    “要是他们不识好歹的话,不妨再闹一闹。”

    “妈的意思是兴大狱……”

    “哼!你爹死了,下面孤单,要找几个亲戚作伴!”

    “好,那先选德阳王,杀鸡给猴看。朱至浚(注一)是嘉靖四十四年奉祀上来的,根基不深。断祀那么久,小宗也散的差不多了。反正我爹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我死了爹,是受害人。说话声音大点那是天经地义。这叫什么?这叫孝顺!”

    “我儿子就是聪明!只是钱庄用的铺子,让妈再想想。这么大的钱庄,不能小气了……”

    “儿子看父王修的那园子就很不错!房子多,地盘大,现在父王不在了,人都散了,里面就剩几个老太监守着。园子闲着太可惜了,不如拿来办钱庄,开学校。”

    王妃想起那离宫别院就咬牙切齿。儿子找个堂皇的理由将园子处置了,她巴不得。不过那园子毕竟始终留着一个人影,让她心中十分不安:“自从你爹死了,我这心里就……”

    说着她开始两眼充泪。

    朱平槿巴掌一挥,将全部太监侍女都赶了出去。

    “妈,我们的日子还长,不能永远生活在愁闷中。爹死了,您还有我这儿子。以后我和罗姑娘结了婚,再让您抱个孙子,好不好?”

    “抱两个!不,起码三个!”王妃破涕为笑。

    “儿子这身体,没问题!”朱平槿拍拍胸脯。

    卖萌再次成功。

    吃得饱饱的朱平槿从王妃那里出来,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掌柜、铺子、掌柜以及王妃关于钱庄股份分配的建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钱庄其他业务都是现成的,只等老婆的金钞银钞什么时候能印出来。

    不过朱平槿一点都不开心。临别时王妃拉着他问了一句话,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的:“乖儿呀,给你妈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明三五年大限就要到了?”

    “母妃何出此言?”当时朱平槿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自己身边又出了内奸?

    “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的妈能不知道?”王妃眼里的精光摄人心魄。

    “若是你觉得大明还有救,拉住廖大亨一人就行。等他调了任,我们就把他的股份给吃了。有我们蜀王府的牌子挡着,新来的巡抚就是知道了也只能干瞪眼。但你要把股份匀给四川其他官员,那摆明了是要用钱庄来裹挟他们!到时京师的皇帝一倒,你不就有了机会?你爹当时光想着白日梦,有朝一日官员们会推举他,咋就没想到用钱庄股份这一招?你实话实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罗姑娘的主意?”

    注一:有个别史料记载,德阳王朱至浚后来从四川逃到越南高平,在那里降清。

第一百三十章 火器之先(一)

    方向已定,剩下的便是执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老婆风风火火开始银钞的印制,朱平槿则迅速把注意力回归到他的命 根子——军队。

    这日清晨,朱平槿半躺在世子府的大院里,一面忙里偷闲看书,一面看府里太监宫女搬家。

    要搬的东西不多,主要是西暖阁那一堆家俱、书籍和文件。几位先生厢房里的东西一起搬。朱平槿并不是要搬出世子府,他只是将办公与生活起居分开。世子府偏狭窄小,西边和后面临近王府的城墙,里面只有一座大殿,其余便是厢房和后房。太监宫女穿梭其间,生活设施遍布左右。贺有义和程翔凤在此办公,十分不便。再说老婆回成都后,坚决要求与朱平槿一起上班。于是朱平槿就近选择了紧邻世子府南边的谨德殿作为自己的办公地点。

    没多久,满脸大汗的李四贤跑来说,已经搬好了,请世子过去看看。朱平槿将手中的书往椅子上一扔,然后带着大群人跨出世子府门。

    蜀王府西北角的建筑虽多,但只有谨德殿与世子府两座主要建筑。它们都在王府的西轴线上,两者仅有一巷之隔,世子府的大门正对着谨德殿的后门穿堂。谨德殿与世子府之间的长巷,东头接着王府的西长街,西头直抵王府的城墙底下。巷子的两头正在砌墙开门,并且设置岗哨。这样一来,世子府便与谨德殿连接在了一起。

    谨德殿与世子府的宽度一样,但是要长出许多,因为它有两座前后正殿。前殿两侧有东西两座配殿;后殿则有一圈厢房。前殿正中供奉了至圣先师神位,两侧用来读书。东西配殿供奉的是孔门四配:颜回、曾参、孔伋(激,子思)、孟轲(注一)的牌位。后殿是藏,存放着蜀献王朱椿以来历代蜀王的书籍典藏。因为蜀王府的好学之风,三百年间对书籍搜集从未间断。所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座藏就是当今四川最大的图书馆。

    谨德殿的用途,是给幼年蜀王读书讲经。在朱平槿的记忆中,他爹好像从没去过,所以这谨德殿一直就这样闲置了十几年。朱平槿回城后,谨德殿的清理整修便开始了,几日前刚刚完工。后殿只是粉刷外墙,里面没动。整修工程的主要项目,是前殿和配殿的内装修以及东西厢房的修建。

    横穿巷子,便进到谨德殿。

    经过整修,破旧不堪的谨德殿重放光彩。梁柱下四处掉落的漆皮和满院子砖缝中的青草不见了,斑驳的墙体焕然一新。

    朱平槿从后殿之后的台基上到月台,然后沿着月台东侧绕过后殿,跨入了正殿后门。

    正殿后门前立着一块硕大的硬木镂花绣屏,在后门里形成一条隐秘的走廊。从走廊东西侧出去,都可进到谨德殿的正殿里。

    谨德殿正殿的规制与世子府的正殿一样,也是五间七架的格局,即广五间、深三间。当中一间要比两侧更宽,按惯常的布局,布置了一个会客接见区。正中背靠绣屏处有一处平台,原来的供桌和桌上老夫子以及七十二贤人的灵牌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朱平槿专用的龙椅。平台下面在两根大柱之间,是对面摆放的八张太师椅,两椅之间有方便写字记录的高茶几。大殿东西两侧被山墙分隔出来,形成两间宽阔敞亮的大办公室。

    大殿东侧是朱平槿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南墙有道双开正门通往正院。办公室虽大,室内陈设却异常简单。南窗下西向放着他的办公桌,背后沿山墙有大排的书架和柜子。办公桌对面有两根来客使用的凳子。北窗下有独立的休息室与办公区隔开,里面有床和卫生间。休息室也有两道小门,一道与办公室连通;另一道则直接通到前殿中间屏风后的走廊,进出非常方便。

    按照“男左女右”的习俗,既然东边是朱平槿的办公区,那么西边自然就是他老婆的办公区了。房间布局与朱平槿的一模一样,不过朱平槿早就吩咐李四贤,罗姑娘房间的陈设等她来了再布置,因为他不知道老婆又会有什么新花样。

    跨出办公室的门槛,正殿前的平台宽阔敞亮,通过三道长斜的台阶与正院相连。正中的台阶上镶嵌着丹碧,雕着云龙与海浪。正殿的庑殿顶下形成一圈宽阔的回廊。回廊向两侧延伸,连接耳房与走廊,再与两侧广三间的配殿贯通。

    谨德门是谨德殿的正门,宽五间。大门两侧和配殿之后,沿着院墙排开几十间厢房。谨德门、谨德前后殿、配殿以及其他建筑,围成了一个形似吕字的院子。按照文东武西的规矩,东西配殿和两边的厢房,将是朱平槿文武班子的办公地点。

    朱平槿走下丹碧,穿过院子和大门穿廊,从谨德门出去,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的经历司衙门(注二)。右边则是王府的西门遵义门,左边则通往承运殿的殿前广场。

    朱平槿对李四贤点头赞道:“这样好!办事集中,进出方便!你立刻知会郑长史和喻同知,午时三刻,本世子要视察左护卫指挥司,议议左护卫的军械装备。让他们通知以下人员参会:工正所的王工正及左护卫千户以上军官,工正所和护卫的所有匠头,王府在城里开的铁器铺、首饰铺、木器铺的掌柜和匠头。宋氏兄弟,舒、贺、程、高、王五位先生由你单独通知。你还要让他们带上这几样东西……记下没有?”

    请世子瞧瞧新整修的谨德殿,世子却突然通知这么多人到左护卫衙门开会,其中还有大量的工匠,这让李四贤摸不着头脑。

    王府向来是等级森严的小社会,给主子端茶送水这些小事都是有专人的,身份不够根本不能近身,否则便是僭越。王府工匠的地位很低,他们要么是王府的奴仆,要么是护卫中的军户,还有一些是投献或逃户到王府的匠户。连唯一有官身的“大匠”——工正所王工正,也就是一个正八品的微末小官。以前只有王爷兴致高涨要起园子了,他才可能被接见几回。至于其他的普通工匠,兴许几代人都没见过王爷王妃。

    李四贤冒出个进谏的念头,但这个念头瞬间便在心里融化了:世子自有想法,自己只是一个跑腿传话的角色。他熟练背出世子的吩咐,见到世子颌首,便告辞出去办事了。

    朱平槿回到他的世子府,继续就着温暖的阳光,半躺在椅子上读书。书读得很慢,但并非他古文功底不足,主要原因是作者在某些地方故意含混模糊。

    朱平槿读到某个地方,实在无法理解书中深意,只好将书放下,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有人听见世子自言自语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戚大爷,你的鸳鸯阵实在复杂。老子就几种阵型,同样可以打遍天下!”

    蜀王府的东北角,集中着除长史司之外的几乎所有王府官署。除蜀王府左护卫司衙门和一个小型校场外,还有审理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等单位,一百二十多间房子,呼啦啦占了王府东轴线近三分之一的地盘。草草午饭,朱平槿未及休息,便带着魏辰和几个警卫士兵,打起仪仗,经过广智门向左护卫指挥司而去。

    朱平槿到达左护卫指挥司衙门口时,郑安民和喻汝桢率领王府文武分成左右两班已经跪候迎接,朱平槿的幕府人员,也加入到文武官员队伍。队伍中有服色的官员并不多,尤其是在朱平槿清洗护卫司之后。但那些未入流的下等吏员和那些终年劳作的匠头们却有二三十个,远远地跪在了官员们身后。

    李四贤叫了起,人丛陡然长高一截。朱平槿笑容满面地跳下凉轿,与围拢过来的手下说话。说话声音最大还是铿锵作响的宋振宗,看得出来他最近春风得意。这段时间宋振宗率护商队和土司骑兵震慑东门外的左护卫,防止有异心的人闹事,没想到左护卫出人意料的稳定。

    刘胖子和大部分左护卫高级军官平日都住在城里。当晚蜀王出事之后,成都府立即四门紧闭,全城戒严。左护卫的中下级军官被关在城外,根本没人知道城里出了大事。当刘胖子被东城某妓楼的老鸨叫醒后,昏头涨脑的他连忙赶回王府,可是王府也戒严了。王府四门突然出现了土司兵,对刘尽忠这位正儿八经的左护卫指挥毫不买账。刘胖子情急之下,放声叫骂。土司兵们被骂得火起,于是冲将出来,先将他胖揍一顿,然后五花大绑押进了值房。刘尽忠本想着天亮之后出去翻盘,然而不久,便传来了一个令他手脚冰凉的消息:他卷入了弑君大案。

    戒严解除后,左护卫的军士这才知道城里军官被抓,而且据说是涉嫌谋杀王爷。大部分军户老老实实,万事不理;少部分军户义愤填膺,聚集在庄里的军官家门口,要求严惩谋反的刘胖子一党。一些与刘胖子素有瓜葛的军官、军户和家丁,遭到了军户的围攻群殴。宋振宗率军进村弹压,抓了两个正准备放火烧房子的。但直到舒国平赶到左护卫,舆情这才彻底平息。舒国平没收了刘胖子一党的田宅财产,遣散了他们的家丁,逮捕了十几个中下级军官。经过审讯后杀了一个民愤极大的,其余的剥了官衣,羁押待判或者削职为民。

    没收而来的田宅财产数目惊人。舒国平用这笔钱给每名在籍成丁发了一两银子,一共发了七千余两。左护卫举卫欢腾,朱平槿瞬间就得了左护卫的军心。

    事实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三百年十几代人的世袭亲兵,那种价值观的惯性,那种正能量的积淀,不是几个窃据高位的蟊贼在短时间所能动摇的!这让朱平槿对左护卫的印象突然大好。原来准备的后继手段不仅取消,相反他还准备借重左护卫这个正式的军队编制,名正言顺重新打造自己的私军。

    有人从衙门里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门槛外台阶上。朱平槿一屁股坐了,笑意融融,客气地招呼大家。

    “今天人多,衙门狭小,我们就在这衙门口议议!”

    郑安民和喻汝桢对这种平易近人的领导方式还有些陌生。他们尚在迟疑,但护商队出身的宋振宗等人已经见惯不惊,立即围拢上来。

    “叫匠头们也站过来!离远了哪里听得清?”朱平槿站起来亲自招呼。

    注一:明嘉靖九年,朝廷大封孔门四圣。颜回为复圣、曾参为宗圣、孔伋为述圣、孟轲为亚圣。

    注二:据响木考证,此处应为承奉司衙门,而经历司衙门在王府东侧。此处剧情需要,改了。

    目前明蜀王府的建筑布局信息尚不完整。关于谨德殿的建筑布局,响木参照了部分藩王府及文庙。

第一百三十一章 火器之先(二)

    左护卫的衙门口,人头涌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天我们要议的事,是火器!趁诸位大人、诸位先生都在,左护卫整军精武之事也议议!”朱平槿一句废话没有,开宗明义将今天的议题抛出来。

    “我中华军械之精,唯在火器!太祖爷开国肇建,即大铸火器;靖江王(注一)三千弱兵守洪都(今南昌),大破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火器居功至伟;至于以后戚公扫平倭寇,火器也是出力甚多。眼下鞑子寇边、流贼肆虐,非火器精良者不可御敌。

    本世子听说,三月间洪承畴督宣大、辽东八总兵已从宁远出发援锦。如今祖大寿被围在锦州,黄台吉正用大炮日夜轰城。城倒墙破之时,恐怕就是锦州失陷之日。故火器之利,已非为我大明所独有!

    成都左护卫,自献王封国蜀地,始终未经大战!兵不利,甲不固,将领谋反,兵心涣散!”

    说到这里,朱平槿不仅声色俱厉,而且辅以手刀劈下。吓得下面听训的文武噤若寒蝉,连宋振宗这个乐天派都收起了笑容。

    “左护卫必须立即进行全面整顿!本世子既按祖宗成法管理府事,除护卫指挥使奏请朝廷委派之外,其余军官一应由本世子执掌升黜之权。先升黜,后报朝廷追认!有懈怠懒惰以身试法之人,本世子定然严惩!喻佥事,让你带来的鸟铳你带来了吗?”

    “世子有命,末将岂敢有违?”身着从三品武服,站在武官队伍前头的指挥同知喻汝桢拜道。

    喻汝桢是一个五十多岁干瘦老头,留着花白稀疏的山羊胡子。他有指挥佥事的世职,爷爷曾任左护卫的掌印指挥,父亲做过分管练兵的指挥同知。他少小从军,后来大病一场,几乎收了命。痊愈后他改走科举之路,可惜科场连年不利,卫里的事情他也看不惯,于是躲在城外自家宅子里著书立说,希望以此留名青史。总之,他就是个光拿工资不上班的老宅男。此番朱平槿清洗左护卫,他因祸得福,反倒成了左护卫的掌印同知。

    一支细长的鸟铳被呈献给朱平槿。

    铳管细长,呈八棱形,黄黑色的锈点凹坑和磨石擦出的亮点交响映衬。

    铳床几乎与铳口平齐,下面含了一根木头通条。岁月侵蚀,铳床已经朽烂不堪。指甲轻轻用力,便扣下了一小块。铳床尾端下弯,形成一个手持握把,没有朱平槿习惯的能够抵肩的枪托。

    黄铜的铳机呈杠杆状,贴伏在铳床的右侧,与夹火绳的龙头连为一体,通过一个销钉进行旋转。扣动铳机,龙头反向下压,龙头带着火绳点燃铳机前方火药池里的火药。铳机没有连接任何弹簧,所以手指松开铳机,铳机并不自动回复。要用拇指按下铳机,龙头才会抬起。火药池就是个微型的铁勺,固定焊接在铳管右侧。铳管有一个小洞与火药池相连,可以让火药池中的火源引燃铳管里的发射 药。

    铳管前后两端上方还焊接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铁尖,这就是照门和准心了。

    “太tm的原始了,比儿童玩具还不如!”朱平槿心里感叹道。看得出来,这还是左护卫状况最好的一支鸟铳,呈献前被紧急打磨修整过。

    “喻佥事,何人为本世子讲解这鸟铳使用之法?”朱平槿先谦虚一番。笑话,他会不知道这原始武器的使用?

    “末将愿讲!” 喻汝桢之后一名中年大叔站了出来。他叫尹家麟,左护卫的老千户,原来宋氏兄弟的顶头上司,所以宋氏兄弟站班时甘愿位居其后。

    尹家麟接过鸟铳,将握持操枪之法细细陈说。朱平槿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火铳在军队中的实际装备和使用情况。

    “喻佥事,本护卫**有可用之鸟铳几支?有火炮几门?”

    喻汝桢面露羞色:“末将刚刚接掌左护卫。军械甲胄尚在清点之中,还未……”

    尹家麟却再次站出来,抱拳禀报:“本护卫装备鸟铳共七支,可用之鸟铳不过三支。世子手中的便是最好一支,其余两只皆在东门的丽春院。其余四支已经锈蚀不堪,可否修复末将没准。至于火炮,本护卫一门皆无。”

    “一门炮都没有?连一门虎蹲小炮也没有?”朱平槿睁大眼睛问。那支鸟铳趁此机会,悄悄从朱平槿的腿上滑落,跌倒了地上。

    “听祖父大人说,嘉靖年间本护卫好像有过一门虎蹲炮。可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融了也未可知。”喻汝桢回答。

    一股闷气淤积在朱平槿的心头,但他强忍着,硬是把这股气吞了下去。

    他摇摇头道:“远的不说,单说那献贼,也不知何时就会杀回四川!左护卫军备如此困窘,倒让本世子大出意外。想来其他军械之情况,也是如此!”

    这时朱平槿突然看见了宋振宗,于是直接点名:“宋振宗,你在卫中重选新兵,情况如何?”

    宋振宗站出来道:“末将奉旨选兵,可那些狗日的丘八都躲着本将!末将招了这十余日,竟然只招了百人不到!舒兄发银子时,那些龟儿子的丘八都从地底下钻出来,一个个手伸得老长……”

    宋振宗满口粗话,周围响起了嗤嗤的笑声。再让他放声说下去,不知那张狗嘴还要吐出些什么。

    朱平槿听不下去了,及时喝止了宋振宗:“丘八?你不是丘八?护卫军士不愿从军,必是优渥之策没有到位!”

    朱平槿当众批评帮助,可这家伙根本不服气:“末将已按您的旨意,将护商队的招兵政策如实宣讲多遍!可是那些丘……军士根本不感兴趣!末将对祖宗八代发誓,绝没有丝毫侵吞隐瞒之事!”

    看来还是政策出问题了。朱平槿一时脑塞,没想出问题的根源。他打了一个马虎眼想应付过去:“宋将军本世子当然信得过。兹事体大,我们放在后面再议。现在先说火器!”

    “末将正要禀报!”宋振宗又跳将出来,看来他没过瘾。在碧峰峡,朱平槿与他们谈论过火铳,记得宋振宗便是装备火铳的坚决反对者之一。

    “讲!”朱平槿神色不豫。

    “戚爷爷说,火器以局为单位编组。火器一局三旗,一旗三队,一队十二人。如此一局便有一百一十二名火铳手。刀盾枪矛也是一局。一把总四局,杀手局与火器局各半。”

    这是戚继光调任蓟镇任总理蓟、昌、辽、保四镇练兵事时,采用的编制,更能适应火器多和大兵团作战的需要,具体内容记录在他的《练兵实纪》中。

    “戚爷爷还说,鸟铳可至百步,再远则力竭不能破甲。末将在秦军中也曾试过火铳,可不知是何原因,七十步之外便准头全失,三十步之外便不能破甲!火绳总是缠在鳞甲上,好不心烦。我们北地风大,风一来,药池里的火药尽被吹散。倒一次药粉,吹散一次;再倒一次,又被吹散……”

    这厮不仅说,而且还手舞足蹈表演,引起周围更大的笑声。看来这家伙存心是要把朱平槿的事情搅黄。

    记得当时反对装备火器的,除了宋振宗最坚决之外,还有舒、贺等人。贺有义还总结出一个火铳的“六不便”。若今天他们一起跳出来给宋振宗帮腔,那会就开得不那么团结了。

    “宋将军,现有火器不便,本世子已了然于胸!”朱平槿决定立即终止这厮的表演,连忙打断他,“故而这火器还要改进,下大力气改进!这就是今日本世子劳师动众,召集诸位商议之本意!看来,这火器之重,首在火铳;我大明火器之风重开,亦须得从这火铳入手!”

    朱平槿扫视人群,视线在宋振宗、舒国平、贺有义等火铳反对派的脸上停留片刻,对他们稍事警告,最后把眼睛停在队伍中那群工匠身上,脸上浮出笑容。

    “诸位匠头都是各作坊的行家里手,不如都上来说说这火铳的制作和缺陷!”

    朱平槿要扩大参政议政的基本面,从下层人民群众寻找支持。可站在后头的工匠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肯第一个发言。

    看来工程技术领域也要大开民主建言之风啊!朱平槿再次决定点名:“制作火铳,难就难在制作铳管。那请铁作的匠头先讲!”

    铁作有好几个。工正所、左护卫还有城里的铁匠铺,都有铁作。王工正对着人群瞪眼努嘴外加甩下巴,终于让一个膀大腰圆浑身上下烟火之色的高大汉子从人堆里钻出来。

    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一说话立即脸红:“小人冯大,卫里铁作的匠头。我二弟冯二,也是匠头。”

    冯大手一指,人堆里又不情愿地出来一个高大汉子,一起给朱平槿施礼。两人高矮粗细、眉目神色都相似,站在一起好似哼哈二将。

    “这铳管,我爷爷和我爹传下来的法子,是这样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朱平槿终于听了一个大概。

    原来这铳管,是用上好的精铁烧红,裹着铁骨敲打,最后锤击搭接而成。一根铳管只能打成一尺多长,三尺多长的铳管就要三根铳管来拼接。因为在铳管接缝处最易炸膛,所以还要在铳管外面再包上一层铁管。两层铁管要贴合紧密,这样才能共同承受药力。外层铁管与内层铁管的接缝位置还要错开,这样即便炸膛,也可以减少对射手的伤害。两层铳管套好,再用四棱铁锥钻膛,务必使膛内光 洁无 毛刺才行,所以这钻膛是最费力气的。钻完了铳管,在铳管尾端铰出螺纹,用螺栓堵住。最后钻出引火孔,一根铳管这才算完工。一个人打造一根铳管,长则一月,短则二十天。

    就是一根纯手工原生态拼凑而成的有缝铁管,还要tmd一个月!

    朱平槿心中哀叹,嘴里却问道:“既然此法制管如此之难,难道你们没试过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两兄弟的专业解说刚刚进入状态,却被朱平槿打断了,大脑立即当机,好一会儿冯二才回过神来。

    “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我们兄弟这辈子就打造过一根铳管!大人们说造一根就够了,所以只拨了一百斤铁。世子爷,一百斤铁哪够啊。这铳管打造,只能选用精铁。一斤精铁,需用十斤铁才能打出。这铳管打造还极易报废,接缝不严、内外管贴合不密,都可能炸膛,所以我们兄弟打了七根,废了六根,最后只成了一根。世子爷,您手上的鸟铳,便是用的那根铳管。为了这根铳管,我们兄弟起码亏进去六百斤铁。六百斤啊!……”

    原来那儿童玩具,背后还有个差点家破人亡的伤感故事!为了这根有缝铁管,竟然花了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耗铁七百斤!就算冯氏兄弟夸大了损失,这铳管的人工成本和物料成本都是惊人的,难怪这火铳一把要卖十几两银子!

    “以后工料可不能再搞包干!要创新,就要容许失败。不能让创新者承担损失!”朱平槿严肃地对郑安民和喻汝桢道,“老办法废品多,质量差,我们要想尽办法改进!本世子隐约听说几个造铳管的法子,说来你们大家参详一下。”

    工匠们听到世子支持冯氏兄弟,或许还会补给他俩工料钱,积极性立即上来了,个个竖起耳朵细听世子说的新法子。

    “一个法子是将铁棍烧红烧软,然后用另一根冷铁棍从上面敲下去;又或是将烧软烧红的铁棍从铁洞中挤出,穿过另一根铁棍……”

    朱平槿语焉不详,因为这种采用热冲压技术的无缝钢管制造方法,他不知道这个时代能否实现。

    下面的工匠开始七嘴八舌,不过全都是否定的,没有一人赞成。有人说冷棍接触了热棍,岂不一样会变软?有人说将热铁棍挤出铁洞,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还有人说就算敲出洞来,如果是歪的,还不是全部报废?

    难啊!朱平槿再次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开启民智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不来一次乾纲独断,看来是不行了。

    注一:指第一代靖江王朱文正。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火器之先(三)

    先定下基本的技术路线,再来搞技术攻关大会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我d的优良传统。

    “本世子还听说个制管之法。有能工巧匠用此法制成的铳管,无一处接缝,浑然天成,坚固异常。故而可多装火药,射程可达百步,且精准非常。更有那铳机,无需火绳,战时掰起龙头,接敌一扣便能发火。铳口可套刺刀。远用铳子打,近用刺刀捅,强敌无不惊恐溃散。铳尾有肩托。抵住肩头发火,便可承受火铳后坐之力!”

    朱平槿停了停,盯着下面工匠们那些瞪得溜圆的眼珠,“这制管之法,适才本世子说了两种,还有一种:就是先用精铁打成铁棍,然后用车床直接钻出铳膛来。钻完了再铰光。只要不钻偏,铳管可一次制成!”

    铳管不炸膛,有刺刀,带铳托。更厉害的是自带火种,连火绳也免了!

    “若能制成此等军国重器,必能重挫鞑子,剿灭流贼!”精神振奋的是右长史郑安民。

    “不用火绳,还有刺刀!这东西好,难怪世子要我们练短矛……”笑逐颜开的是宋振宗。

    “若是真造出来,我们土司兵也要有!”神采奕奕的是高安泰。他最近在与朱至深朱平檙陈恩刘尽忠反d反 gm集团的斗争中,立了大功,得了很多赏赐。

    “若是装填速度更快些,就能取代弓箭了!那弓箭临敌不过三矢,穿了盔甲就射不死……”一脸期待的是老千户尹家麟。

    “只是朝廷知道了这等利器,必定又是一场官司!朝廷要我等进贡,我等进贡还是不进贡?若是进了贡,那些庸官蠢官在战场遗失了,又或是被军兵偷偷拿去卖了,鞑子流贼反过来打我们,我们如何应对?”忧心忡忡的是贺有义。

    “贺先生所言极是!依朝廷对藩王之蕃禁,世子造出此等利器,恐非蜀王府之福也!”王昆山听言附和。

    只有舒国平和程翔凤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下面工匠中却有人倒吸凉气:“造出这等神兵利器,除非鲁班爷爷再世重生。我等凡夫俗子怕是……”

    朱平槿冷眼旁观。各方这些反应不出意料,可那些工匠的不自信,让他十分不爽。

    “有何不妥?速速禀来!”朱平槿提高了声音,又点了名:“冯氏兄弟,既然你们打制过铳管,可先说来!”

    世子有发怒的迹象,冯大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并尽量使用专业术语。

    “……如那钻孔制管之法,铳管有多长,这钻头就要多长。管长三尺多,这钻头就长三尺多。那么长的钻头,做直了可是不易!稍有偏差,便要钻歪。钻歪了,这钻头就易折断。在精铁上钻孔,这钻头非得用极硬极韧的坠子钢,再用生铁水淋了刃口方可。还有那车床,小人无福,从未见过,不知长得啥模样。可既然有人做过,那法子定是成的。如今军中急需,世子开了金口,小人兄弟俩拼了命也要做出来!”

    这冯氏兄弟都还知趣,只是提出一大堆困难,没有一口否定。否则下面的主题就说不下去了。朱平槿露出笑容,手点冯氏兄弟,对一堆匠头道:

    “冯匠头说得好!做事情就要这样,先不要急于否定,先试试再说。遇到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嘛!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里多少人,能抵多少个诸葛亮?别人能做出来,尔等为何不能?难道你们少胳膊少腿?

    诸位请细想:精铁十中取一,算上报废的,数百斤铁才能打制一支铳管,太浪费,要改进。穿孔的铁棍极耐热,必是加了什么东西,要摸索!钻头要极硬极韧的钢材,要研制!钻头要钻三尺多的深孔,不能钻偏,这钻尖是何形状,要探索!还有这车床一无所有,更是要从头造起!

    铁中取精,要极高温的熔铁炉,这是冶炼之事!制钢钻,这是铁匠之事!安铳机,这是首饰匠之事!造车床,这是木作与铁作之事!此外,起作坊,造炉子,还要涉及泥瓦匠、木匠、漆匠、首饰匠等各个匠作。所以这铳管打制,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异常。

    有鉴于此,本世子决定在蜀王府成立一个火器局!这火器局不干别的,就**火器。火器局由本世子亲自挂帅,数位先生协助,然后抽调各作坊之精兵强将共同组成。本世子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培养一批干部!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发现一批人才!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带动火器制造水平,乃至整个四川产业水平之升级换代……”

    朱平槿说着说着,又好像回到了当年的维稳会场。面对几千下岗职工,手按在雪白的桌布上,两张嘴皮对着伸出的麦克风。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三重点五抓手七重视,三个小时不喝一口茶,五个小时不拉一泡尿。说得你们头昏目眩,瞌睡连天,最后你们憋不住了,只好主动散场。

    “世子,这天不早了,您答应王妃娘娘,今晚陪她说话……”李四贤在背后小声提醒。

    忘形了!朱平槿清醒过来。他眼睛一瞟,看见郑安民正在跟李四贤递眼色。

    “这火器局,本世子就定在城南王庄收租院!彼处乃水陆码头,交通方便,与成都距离较近,方便两边来往联系。王庄外有高墙,利于保密;内有房舍,可供各位管事匠头休息。本世子要在火器局里建成一个完整的火器研发生产体系!火器局的管事人选要早些定下来。管事定下来,再来选匠头,匠头定下来,再来选工匠。诸位大人、诸位先生,有谁可愿主动请缨,来当这个大有前途的管事?”

    这个时代的匠头位卑言轻,凭借有点手艺,只能比泥腿子混得好一点,自然是没有这个管事资格的。朱平槿手下的几个大将,事先都没有得到通知甚至是暗示,所以他们不会报名的。管事人选无非那几个没事做的文官。那么在场的文官还剩谁呢,大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上了专业对口的王工正。

    王工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王府干了一辈子,总算王爷开恩,为他讨了一个八品的小官。喜欢折腾银钱的王爷一走,他立即闲了下来。他一见自己被众人盯着,顿时发觉形势不妙,连忙主动出击,摆脱困境。

    “禀报世子,下官本要来主动请缨的!可是上午王妃下了旨意,要下官将王爷的别院离宫隔出半截来改成钱庄。哎呀,可惜了,那园子刚刚建好,王爷怎就被那些反贼给害了哟!建好又拆,这不是把银子往河里扔吗?罗姑娘上午叫钱庄的邱掌柜来传话,说明日她要下官陪同,实地查看这钱庄的位置。世子您看,这火器局之事,下官实在是……”

    老妈和老婆都被这狗东西搬出来了,朱平槿还能说啥?他非常理解地点点头,王工正迅速退回了文班,脸上若隐若现挂着笑容。

    朱平槿再次扫视人群,希望有人主动一点。他已经明了,刚才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早被手下当成了耳旁风。好好的官不当,跑去当这群匠头的头?除非他有病!

    没法,看来以后火器局的事情,自己乾纲独断的事情少不了。没有最高领导的亲自督办,事情就是推不动。他叹息一声,点了备胎的名。

    “王先生大才,这火器局管事之职,非先生不可也!”

    王昆山做梦也没有想到世子会点他的名。

    他投靠世子,是对王爷一伙的愚蠢失望透顶,也是及时抽身避祸于世子。他料定,王爷既要世子和王妃的钱,还要世子的兵,早晚要惹祸上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果然没多久,王爷就出事了。只是完全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这样。王爷死了,太平王死了,富顺王父子、陈恩、刘尽忠、受着千般宠爱的大小刘妃,早晚也是死。!

    可以说,王爷身边的人物,一个不少的落网,就连那些叫不出性命的太监宫女……

    能逃出生天者,唯有他王昆山!他半夜时常被噩梦惊醒,想起来越发后怕:若是他没有及时向世子自首,会不会也是一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这段时间世子既没有用他,也没有惩罚他,只是将他的家人从省城迁到了彭山,牢牢控制在了王庄。对于这一切,王昆山没有丝毫怨言:任谁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对一个过去的对手敞开心扉!他不仅没有怨言,相反表现得更加谨慎积极。不管世子是否吩咐他做事,他每日都会早早跑来世子府应卯。所以当朱平槿点到他名字时,他是又悲又喜,喜的是终于有正经事情可做了,悲的是恐怕这辈子就要与这些工匠为伍,再也没机会立身于庙堂之上了!

    王昆山不敢犹豫,脸上还得堆出惊喜。他快步出班,跪着谢恩。

    王昆山识趣!朱平槿正要说话,见到郑安民向前一步。

    “臣以为,王先生不宜为火器局之管事!”

    自王爷升仙,左长史秦文荐便一病不起。估计朝廷捕拿的圣旨未到,他已进了阴曹地府。长史司目前是郑安民当家,他若是反对,分量就重了。朱平槿很奇怪,难道他要推荐他自己的什么人?不过他违反朝廷制度,不称“下官”,而自称“臣”,那就应该没有什么故意反对的意思。朱平槿目视他,点点头,让他开口。

    “新式火铳既是军国重器,这火器局就难免不被心怀不轨之徒盯上!朝廷这些年连连用兵。鞑子退了,流贼兴起;流贼剿了,鞑子又来,饷银更不知加了多少!若是朝廷也盯上了这等利器,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测!臣虽待罪在身,上书请辞,然朝廷的旨意一日未下,臣这右长史之职一天难卸。臣为王府外相,正五品文官,奉旨总掌王府庶务与辅相规劝之职,是故地方官府虽视臣为沦弃之物,然终不敢公然相辱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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