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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章 泸州诡谲(三)

    俗语道,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舒家的人大都方正不假,比如舒国平就是典型。但是他的堂兄,舒家的嫡长子舒国信不知从哪里继承了些异类的基因,不仅不方正,而且喜欢阴谋诡计,喜欢剑走偏锋。

    舒国信半夜把老谭喊进去,是因为他饭后在自家宅子里见了几个老朋友。见完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要实现,必须得到掌兵的谭思贵支持。但是这个想法太大胆,甚至太疯狂,连杀人不眨眼的老谭都犹豫了。然而总参有明令,在高登泰到达泸州之前,他必须听从舒国信的命令。所以谭思贵犹豫再三,只好一咬牙应了下来。

    舒国信和谭思贵到达泸州后的第三天中午,泸州城外凝光门码头上,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新任的泸州判官,天全土司头领高跻泰的二弟高登泰头戴乌纱,一身簇新的七品青袍补子,满脸春风地与马应试、舒国信等泸州官员和地方士绅拱手寒暄。他皮肤白净,举止儒雅,谈吐得体,满口地道的成都官话,典型的读书人形象。若不是他身后码头上那一两百乱哄哄正在登岸的土司官兵,谁能想到他出身于土司世家?

    文贵武贱,这是大明朝上百年的规矩。知州和同知还没影子,所以这位新任判官如今是泸州第一人。自从碰了硬钉子,马应试这几日收敛许多,甚至低声下气。江面上抢劫的官军船只消失了,连凝光门的防务也应谭思贵的要求移交到了护庄队手中。今天,趁着高登泰新官上任的机会,马应试更是做足了场面。他不仅亲率自己的五个儿子和泸州卫的大小官员出城迎接,而且还动员了卫里三百士卒和城里十几家士绅一起到码头站队撑场面。

    ……

    高登泰登上码头,抬头仰望,心中不胜感慨。那高处江岸上的残破城墙,沿江 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有明一代,府设通判、推官,州设判官,位居府州、同知之下,主管一州之刑狱。高登泰本想借着王府和省州两级的推荐,在四川谋上一县。谁知吏部文书一下,却是到这泸州做判官。品级虽较知县矮了半级,在这眼前残破不堪的泸州,权利反而加大了许多。

    泸州对于高家并不陌生。奢安之乱时,泸州是个重灾区。州城以南百里便是永宁(今叙永、筠连、古蔺县等地)地界,而永宁便是彝族土司奢崇明的老巢。

    天启元年,朝廷准奢崇明之请,调永宁兵援辽。永宁兵到了重庆,就按计划寻衅发动叛乱,杀死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大小官员二十余人,震惊全国。这便是奢安之变的开始。

    奢崇明占领重庆,并未收手。他率军溯江而上,占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当时属于四川),建国号为“大梁”,公然叛国。随后奢崇明一路披靡,于当年十月包围成都。成都猝不及防,守军仅两千人。新任巡抚朱燮(xie)元急调川北、川东诸军及石砫宣慰司秦良玉等土司入援。打到天启二年正月底,奢崇明败退,成都之围方解。

    随后,惨烈的平叛战争在永宁、珙县、宜宾、遵义一带山区反复拉锯,双方各有胜负。直至天启三年夏,奢崇明父子才被击败,跑去投靠安邦彦。朝廷乘势废除永宁土司,而设叙永厅管辖其地。

    其后,奢安之乱的主战场由奢崇明所在的四川转为了安邦彦所在的贵州。除了川军,楚地的军队也卷了进去。现今驻防四川的许多楚军将领,比如驻军潼川的贾登联、驻军达州的莫崇文,驻军保宁的张奏凯,都是奢安之乱中投的军,并在战争中积功成长起来。贵州战乱时松时紧,一直持续到崇祯二年八月,奢崇明这才兵败被杀。

    奢安之变,让曾经富庶安宁的四川从此走进了动荡不安的乱世年代。

    在奢安之乱中,天全土司也曾奉调出兵平叛。作为战场的重要中转基地,高家人曾经无数次进出泸州,对此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熟悉非常。只可惜,天全土司在奢安之乱中流了血,立了功,却几乎一无所获。高杨两家震怒之下,放出话来要兵变。朝廷这下才稍加抚恤,赏下一个武德将军的虚衔。

    如今世子亲至天全,只是一个承诺,高登泰便成了这泸州城的主人,这怎不让他心中思绪纷纷!

    船只纷纷靠上码头,大群的土司兵欢喜地跳上陆地。喧闹之声越来越大。

    高杨两家原本都是戍边的汉军,血液中的汉家情节根深蒂固。在天全苦寒偏远之地待了六百年,虽说当着个土皇帝,但许多高杨两姓子弟,还是被近在咫尺的汉地文化吸引过去。在成都读书、做生意的两姓子弟多得很,高登泰和高安泰两兄弟便是其中的代表。年初七百土司兵随世子入蜀。一些受伤回乡的土司兵,更把汉地的种种物件和趣闻带回了天全,让那些留在本地的子弟现在也不安分起来。

    高登泰此次赴任,许多子弟便要求随同赴任,闹得最凶的是他三弟高安泰原来的侍从首领高庆喜。高庆喜年初代替三弟守了飞仙关,曾经以为中了头奖。几个月过去,他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亲戚们夺陈村、战江口,事业那是越做越大,再也不甘心在个几十丈长的小关城里苦守一辈子。高庆喜丢了职责,亲自跑回天全找到两位头领说项,最终如愿以偿,又当上了高登泰的随从首领,来到这川南泸州。

    子弟随征,本是土司的传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此次对于高跻泰和高登泰两兄弟,却是一件伤脑筋的烦心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随征子弟的钱粮。

    以前奉调平叛,那有朝廷明令。作为客军,他们都是吃国家、喝国家,自己不用带钱的。

    汉家官员异地赴任,随行的也就几房妻妾,一两个书童,几个丫鬟,最多再加一个师爷。

    为什么不能多带些人?因为官员的钱包承受不起。

    异地做官,赴任路上要两三个月,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睡,就算有朝廷驿馆的减免和补贴,自己要出的钱也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说,跟着出来的人,就像蜀王府的脱产干部一样,不生产,只消耗。饶是最近天全在榷场赚了不少钱,也经不住这样天长地久的花销。于是有了先前成功经验的两兄弟,立即打起了成都那位富n代的主意。

    他们收到朝廷公文,并不急于上任,反而给朱平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弯弯绕绕的理由说了一大推,中心意思就是让朱平槿履行承诺,给他们出钱养人。世子也不含糊,直接给了天全土司一个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的番号,意思就是我帮你养一百八十人,但是你要为我做事,听我调遣。除此以外,朱平槿还专门给了高登泰正五品月俸十六石,折银二十四两的待遇,与他三弟一样,比朝廷给的从七品俸禄月俸七石高多了。

    高登泰从他三弟的书信中得知,这是护商队正团级别的待遇。他明白,拿了这个钱,自己就和三弟一样,明摆着是王府和护商队的人了。他曾犹豫了两三天,可看着官寨外来来往往的马帮,听着寨里那帮子弟不息的抱怨,他还是一狠心接受了。

    按照高跻泰三兄弟商量出的结果,只要蜀王府不触及背叛朝廷的红线,只要蜀王府不干出伤天害理的坏事,朱平槿的一些小动作高家人也就假装没看见。

    毕竟现实的利益那才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更关键的,是世子喊出那句“护国安民”的口号。

    这在深受儒家教育的高登泰心中,产生了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

    ……

    “高判官,您这边请!”那位名叫马应试的指挥佥事努力在脸上堆出最灿烂的笑容,声音甜得好像吃了蜜。高登泰相信,如果今天他不是乘船,而是骑马而来,这个马佥事一定会为他甘当马凳。

    高登泰内心再次涌出一股深深的厌恶。

    “礼贤恭谦让”、“仁义理智信勇”这些儒家的基本做人准则,已经被大明腐朽的官场抛到爪哇国去。没有这些官场蠹虫,没有他们的敲诈勒索,奢崇明和安邦彦也未必会反,奢安之乱也未必要持续**年!

    “只是现在,还得把这条老狗暂时稳住。”高登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想,“再等半柱香,让高庆喜的人全部进了城再说!”

    高庆喜盯着那个二公子身边那个点头哈腰的红袍官员,还有那些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的官员士绅,心里涌出十分不屑。这些军卫兵卒,也就能在百姓面前跃武扬威!真的到了厮杀场上,还不是屁滚尿流的角色!

    有了舒先生和谭连长做内应,二公子何须如此慎重。依照我的意思,就在这码头之上,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阵砍杀,看哪个敢乱说乱动!

    想到这里,高庆喜对手下那些第一次进州城,对啥都新奇的天全土兵们大吼道:

    “他妈 的,还不快点!二公子都快进城了,你们还在码头上磨蹭!”

    川南的烈日笼罩着泸州城。凝光门的城楼上,谭思贵头顶正午的烈日,咸湿的汗水不停地顺着皮肤和甲胄之间的缝隙往下流。

    调来泸州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川南的气候与成都和雅安会有那么大的不同。成都气候的特点是冬阴少日,夏闷多阳,春秋宜人。雅州气候的特点则是多雨。今天不下,明天一定下;早晨不下,晚上一定下。山风从峡谷中吹出来,凉快得很。夏日晚上睡觉也要搭层衣服防感冒。

    川南的气候截然不同,尤其是夏日。燥热的风在河谷中穿行,吸收了大量的水汽,笼罩在低谷之中,久久不肯散去。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万物都闷在里面要蒸熟蒸透。

    高判官和马应试一行人正说着话,沿着陡峭的码头缓缓拾阶而上,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相互说笑一番。码头上的天全土司兵已经全部下了船,正在乱哄哄地取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上高判官。

    老谭用手指把额头上的汗珠刮了,从远处收回目光。他再次扫视周围,确认自己的布置:

    凝光门没有瓮城。城门两侧的城墙上已经放了双层拒马,布了警戒。卫所兵要从两侧城墙直接攻进来,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城门洞内侧左右各布置半个排;城楼上还有一个排,既可以直接支援城墙,也可以直接下城楼支援城门洞。

    应该可以了!老谭注视着那群即将走入城门洞的人群。

    他现在要等的,就是泸州举人舒国信摔扇为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泸州诡谲(四)

    舒国信是在瘟疫期间,应世子之邀,被他的父亲舒师傅引见给朱平槿的,同时被引见的还有他的一个堂弟和一个族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舒师傅是朱平槿的老师,经朝廷注册,有正式名分。朱平槿完蛋,舒师傅会第一个倒霉。既然是同气连根,所以朱平槿要建立自己的干部队伍,首先就打舒门子弟的主意。去年朱平槿选秘书,除孙洪毛遂自荐,其他的全是舒门子弟。就连后来投靠王府的贺有义,也是舒师傅的学生。可以说,舒门子弟撑起了朱平槿干部队伍的半边天。

    目前新军急剧扩大,各级干部严重不足,许多基层军官还是文盲半文盲。舒师傅教书育人数十年,桃李满天下,在四川教育界有很大的影响力。舒师傅带头把子弟送到蜀王府谋事,既可以减轻朱平槿眼下的困难,也可以为川内书生界做出表率,还可以纾缓因为土地投献政策而激起的士绅与王府之间的严重对立。正可谓一举数得。

    可即便如此,进入王府做事的舒家子弟数量与朱平槿的希望值仍有很大距离。

    以前投入蜀王府正宗的舒家子弟只有一人,那便是与献贼有血海深仇的舒国平。其他舒家子弟之所以对应聘王府不积极,主要还是觉得王府官没有发展前途。

    他们并非矫情,舒师傅本身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给朱平槿当了七八年师傅,还是一个白身,离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目标那是遥不可及。好在世子对师傅非常尊重,每年的束脩(xiu)和节敬准时送到,好吃好喝还有稀罕玩意儿从来都有师傅一份。

    真正对舒家子弟产生刺激的还是舒国平的际遇。

    舒国平原本在舒家子弟中并不太显眼,也没有太多可以称道的才华。但舒国平自从到了王府,那是如鱼得水,芝麻开花节节高。

    他对外名义上只是一个王府文案,但晓得内情的舒家人都知道。舒国平在王府已经做到了护商队副总监军的高位,据说管着数千精兵。除了位高权重,每月还拿着丰厚的粮饷。即便在舒师傅这样的富裕家庭,一年三百多两银子,也不算一笔小的收入。

    所以舒师傅应邀入府与世子叙谈,这随行的几个名额就成了舒家子弟明争暗斗的焦点。

    最后还是舒师傅一锤定音。他说,自从当了世子师傅,舒家便于蜀王府休戚与共。国家危难,家门不幸。世子用人之际,舒国信是舒家长子,按律法是继承宗嗣的人,不去不好,去了可以表明舒家对王府、对世子的坚定支持。舒国信去了,也算彻底打开了舒家子弟进入王府的大门。但舒家人如何使用,要请世子量才而用,绝不可因为是舒家人就骤升高位。他们将来的成就,只能是由他们自己努力去争取。

    ……

    舒国信微笑着摇着他的扇子,领着一群士绅走在官员们身后。

    他现在心情好得很。他利用高登泰到任的机会,出其不意除掉马应试,彻底夺取泸州的计划,虽然遭到了谭思贵的反对,但最终得到了高登泰的同意。

    就目前的情形,计划执行得顺利异常,甚至比预料还顺利。

    那马应试亲率自己的儿子前来迎接,好像一点戒备都没有。马应试穿了武职的官袍,没有带刀,也没有披甲。他五个儿子虽然圆衫箭袖,腰挎宝刀,但也没披甲。并且他们由于地位较低,距离马应试还隔着好几个卫里的世袭千户、副千户。待会儿拿下马应试之时,他们很容易被护商队的士兵截住。至于泸州卫的军士,除了那站场面、举旗幡的三百兵丁,其余的一个没看见,或许他们还守在其他城门吧!

    紧跟在舒国信身后的士绅,是他少年时同学,泸州秀才任之才。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位当地士绅,老老少少。舒国信认识几位,其他的大都不认识。不过没关系,有一个任之才就够了。

    任之才是泸州纳溪县人,据说家里的山货生意和酿酒生意都做得很大,还有一支小有规模的船队。任之才和其他几个与舒家有旧的士绅是昨晚主动求见舒国信的。他在老同学面前痛斥马应试这半年多来形如贼匪的行为,希望新任的判官高登泰能够为他们士绅主持公道,想办法拿下马应试。同来其他几家士绅,表现得如任之才一样义愤填膺。舒国信觉得民心可用,这才突然提出了借助高登泰赴任之机,将马应试一举拿下的主意。

    舒国信设计的基本剧情是这样的:

    谭思贵先率护商队以保护新任判官高登泰安全的名义接管凝光门和凝光门码头,控制进出泸州城的大门。等到高登泰登岸,马应试必定率大小官员及士绅前往迎接,这就是拿下马应试的好机会。

    等马应试进了城,谭思贵立即关闭城门,来个关门打狗。

    然后就是**到了。任之才出场,他要来个拦路告状,跪在新任判官面前哭诉。将那马应试父子如何拦江抢劫,如何杀人掠货,如何霸占民产、如何强暴民女等等不法之事一一道出,总之马应试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众乡绅一起附和控诉,高登泰一点头,舒国信一摔扇子,周围的军士立即将马应试父子擒拿,谭思贵和天全土司兵则率军将泸州卫在城里城外的部队一网打尽。

    按照舒国信的说法,这叫“擒贼擒王,捉将并军”之计。

    如此一来,高登泰上任伊始,便落了为民做主的清官美誉。蜀王府则兵不血刃,夺了整个泸州城。当然,获益者还有舒国信自己。他得的不仅有名声,还有将来在王府的地位。

    按照舒国信自己的设想,只要拿下泸州献给世子,世子的封赏必能使他与堂弟舒国平平起平坐。

    ……

    高登泰春风满面的走到凝光门前,一面与马应试亲切交谈,一面用余光瞟了眼后面。

    怎么回事!

    高登泰心中一沉。两名护兵呢?怎么都不在?

    土司兵依旧在码头上乱哄哄的,不知道他们还在干什么。

    高庆喜是怎么带兵的!心里窝火的高登泰有意停下脚步,唤过高庆喜来痛斥一番,却又担心马应试等的怀疑。

    略一踌躇间,他通过前头幽暗的城门洞,看见城里骄阳下立得笔直的护商队士兵,忐忑的心情立即镇定下来。

    有了那些护商队,对付眼前的这几个贪官绰绰有余了!

    他不再犹豫,立即随着马应试走入了凝光门的城门洞。

    眼见二公子孤身一人,与马家父子及随同官员一同走进城门洞的,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连长高庆喜心里有些疑惑。

    二公子的护兵呢?难道走到了二公子前头?

    他名为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的连长,但也是二公子的随身护卫首领。若是二公子出了事,他不仅自己活不成,连在天全的家人也要受牵连。

    送信的小船逆水行舟,行得很慢。舒国信和谭思贵联名呈送的急信,他和高登泰是今天早晨才刚刚收到。收信之时,他们的船队已经离开叙府很远了。高登泰接到信,立即便同意利用自己新任泸州判官的身份协助舒国信和谭思贵对马应试进行抓捕。他一直希望出仕之后,能够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好官,在船上这几日,更是耳闻了泸州的种种传言。既然泸州那边保证万无一失,他也不妨顺带为百姓干一件大好事。

    决心易下,可必要的安排却很难。整个船队散在大江之上,彼此无法通信。兼之这些船都是征用的民船。船家有雅州的,有嘉定与叙府。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做事稳妥的高登泰制止了急于通知士卒的高庆喜。只是让他上了泸州码头,立即整队进城。然后按照护商队的命令,对马家父子进行抓捕,并且确实占领泸州全城。

    可是,高登泰和高庆喜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土司兵的组织纪律性。

    从雅州上船时,因为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大船,所以船队中大船小船都有。长江行船,大船平稳,小船颠簸。许多士兵担心自己的包裹放在小船里不安全,所以行李大都挤在靠后的两三条大船里。

    下船后,这些士兵的散漫脾气出来了。他们不是听从军官指令快速整队上岸,而是一窝蜂散在码头上,等待行李船靠岸。靠岸之后,那些士兵又是一拥而上,跳进船舱里翻检自己的包裹。

    高庆喜看见一名笑容满面、皮肤黝黑红亮的大汉走过,肩上斜挎着一个牛皮挎包,手上拎着两个棉布包袱,连忙叫住他:“高汉国!二公子的护兵在哪?”

    “捡包袱啊!我看见他们都在船里!”

    “他妈的!”高庆喜顿时又气又急。

    但高庆喜明白,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他一把揪住高汉国,着急问道:“你集合了多少人?”

    高汉国不明白连长为什么着急。他笑笑道:“收拾好的有十几个呢!”

    “不等这群混蛋了!”高庆喜斩钉截铁,“有混蛋要暗害二公子。你扔掉东西,带人给老子赶紧追上去!”

    “啥?哥,你说啥?”高汉国睁大了眼睛,手上的东西不仅没扔,反而抓得更紧了。码头上锣鼓唢呐吹吹打打,气氛那么欢乐喜庆,谁能来暗害二公子?

    “你他妈的,一群蠢蛋!”高庆喜怒骂道。

    他的腰刀扯出来一半,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快!扔掉东西!老子没时间跟你废话!赶紧跟上去!二公子出了事,老子首先杀你的头!”

    就在这时,高登泰孤身与马家父子走进了城门洞,后面还跟着舒先生和一大群溜须拍马的官员和士绅。

    城楼上的谭思贵一推城垛,转身跑回城里一侧。

    城下王三牛正顶着烈日,光着膀子,眼巴巴的望着城楼。他正等待着谭思贵的信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泸州诡谲(五)

    高登泰、马应试、舒国信、任之才、官员、士绅,还有马应试的五个儿子,就这样走进了泸州城凝光门下昏暗的城门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接下来的诡谲一幕,必定惊心动魄!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恐怕包括策划这次行动的双方人物舒国信、谭思贵和马应试父子在内都没有想到,凝光门事件很快在泸州地区被放大成了血雨腥风的政治报复。

    先是土司兵在泸州城里的血腥清洗。马氏父子已经全部死于凝光门下,但是他们的死,并没有挽救泸州马氏一族的命运。当天下午,泸州卫被眼睛血红的土司兵和护商队包围,全部解除了武装。

    当夜,与马家勾结紧密的泸州卫大小军官家丁和城内士绅共五百余人,被土司兵羁押于沱江上的十几条大船上。夜半江风骤起,一条大船猝然着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十几条船相互用铁链拴在一起,结果上面的人全部烧光。

    第二日早晨,百余名土司兵在其首领高汉国的率领下,手持伪造的知州衙门公文,诈开了位于泸州上游四十里的纳溪县的城门。土司兵一拥而入,先是冲入县衙绑架了纳溪知县等官员,占领了四门和全城,然后逮捕了秀才任之才的全家及有亲戚关系的七八家士绅老幼共计两百余口,将他们全部绑至江边上斩首示众,所有家财都被没收。

    纳溪本是一个小城,经此一劫,城内士绅荡然无存,读书种子斩杀殆尽。直到第三天,王府护庄队赶到,对城内土司兵晓以利害,又以兵威慑之。土司兵这才撤出了纳溪县城。

    那纳溪知县倒是一个有血性的官员。见到王府庄丁驱逐了土司兵,知道县民无优矣,便留了份遗表交家人送去省城,自己在县衙大堂北面而拜,悬梁自尽了。等到谭思贵等人接报赶来,除了一具瞪眼吐舌的僵尸,还有案几上那颗黄绸包好的正堂铜印。

    杀了泸州卫的官员和士绅还没完,土司兵们开始收拾自己。两名土司兵因为抢劫和滥杀,被土司首领高登泰在城门楼上公开斩首。其余几十名土司兵,光着上身用马鞭对。一个个鲜血淋漓,看着都吓人。

    后来关于这场泸州的变乱有若干版本。有官方正式版一个,有民间阴谋版若干,还有充满正能量的版本。

    民间流传最广的当然是阴谋论版。这个版本的情节要点大同小异:

    土司兵不愿久居天全苦寒之地,阴谋叛乱,重演奢安故事。土司利用雅州之乱和江口大战积攒的战功,又贿赂了雅州、四川乃至朝廷的各级官员,为族中子弟获得了泸州判官的任命。

    可是,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利用献贼屠城的机会,已经成了泸州城的土皇帝,对朝廷新任命的文官十分不满。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于是两者都阴谋利用新官上任,对方缺乏警惕的机会,试图将对方连根拔起,这就是双方产生冲突的根本原因。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能在开始天全土司吃了亏,而当地士绅选边站到了马应试一边。土司既痛恨泸州卫的心狠手辣,也贪图当地士绅的财产,所以对泸州卫的军官和当地士绅痛下了杀手。

    当然,阴谋论版只是当地民间风传,并无真凭实据支撑,所以当几位德高望重的侥幸逃过一劫的本地士绅听到传言,立即对这种无稽之谈予以了严厉驳斥。几个造谣传谣的屁民因此被官府拿住,打烂了屁股。

    官方的正式版见于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联名领衔上奏朝廷的奏本,也管窥于后来朝廷最终对此事的处分旨意。

    根据奏本上的说法,泸州文武冲突的原因是由于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横行不法,长期在抢劫江上客商。新任泸州判官高登泰为民做主,主持公道,从而引发了马应试的叛乱。马应试父子以利刃挟持高登泰,可巧被一名路过泸州的嘉定州书生和蜀王府的庄户解救。天全土司兵因为首领受伤,凶性大发,将泸州卫武人关押,又杀了与马应试勾结的泸州书生任之才等几家豪绅。

    沱江上的失火,经查确系船上一名被羁押的泸州卫军官所为。他为了逃跑,用牙齿取下了船蓬上的灯笼,试图以灯笼里的烛火烧断身后缚绑的绳索。结果绳索没烧断,却将船篷点燃,继而引发了死伤五百余人的大火。

    该奏本不仅用文字详细描述了泸州变乱的全部过程,还附上了三份附件:

    第一份是泸州上游纳溪知县的遗表。遗表中纳溪知县揭露了泸州卫勾结地方不法豪绅的种种不法行为,痛斥了土司兵的凶悍,颂扬了蜀王府庄丁的仁义和镇抚土司兵的功绩,然后用最长的篇幅和最深沉的感情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耿耿忠心;

    第二份是泸州下游合江知县呈文的抄件。呈文抄件的篇幅极短,只有寥寥数句。内有“兵情急如火”、“民一日数惊”等语。合江知县道,他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县衙迁至县城西北六十余里外有名的天险神臂城(老泸州城)。此地本为南宋抗元名城,与合川钓鱼城齐名。城池位居长江北岸,三面环水,沿崖顶筑城,坚险非常,大可保一县百姓平安。

    最后一份是泸州判官高登泰的请罪折。

    在此折中,高登泰向四川二台三司衙门详细汇报了泸州变乱的前因后果,讲述了嘉定州书生杨捷如何在凝光门拦轿告状;他在询问案情时如何被马应试手持利刃挟持受创;杨捷为了解救他,又如何暴起杀死马应试父子;几十个土司兵又如何在两个头领的煽动下于当夜哗变,杀了与马应试勾结的纳溪豪绅任之才等人;泸州举人舒国信又如何率王府庄丁弹压了哗变土兵,并将煽动哗变之人斩首,其余之人按土司之法施以鞭刑等等等等详细情形。最后,高登泰为自己处置不当向朝廷请罪,并声言现在他免冠挂印,于泸州静待朝廷官员带来降罪旨意。

    在四川抚、按二台上奏朝廷的的奏本中,责任认定和处理意见都很明确。

    他们认为泸州文武之争,本质上是正邪之争。正的是高登泰、邪的是马应试。正邪不两立,朝纲不可弛。马应试畏罪发难,手持利刃挟持上官。高登泰对泸州卫的处理完全没错,但因不能很好地管束土司兵,结果酿成了死伤数百人的惨剧,并且给当地的官民造成了惊扰。但是高登泰不徇私、不护短,果断斩杀哗变的头领,也显示了他对朝廷的忠诚和对土兵的掌控能力。

    四川抚、按二台在奏本中还揭发了马应试父子的黑历史。说他们一家是咎由自取,因果报应。马应试之父即疑与反贼奢崇明有款曲,只因其突然病亡,前线又非常吃紧,所以侥幸逃过了朝廷的调查和惩处。马应试父子在献贼攻城时率先跳江而逃,致使军心大乱,泸州城溃,官民数万殉难;此后马家父子肆意妄为,横行江面,抢掠过往船只,连官府的粮船和蜀王府的庄丁皆不放过。稍有不从,便杀人沉江,毁尸灭迹。嘉定州书生杨捷一家三口,均死于马应试父子的之手,尸骨无存。马应试之幼子马如龙尤其残暴,曾于江船上当众强暴官眷,其人尤喜生剖孕妇,活烤胎儿,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食人之魔”。

    正因如此,四川抚、按二台坚决不同意高登泰的辞官之举,而且建议朝廷还要重用此等不避刀矢,敢于任事的好官。

    他们道,泸州靠近永宁,而永宁是奢崇明的老巢。如果泸州无天全强兵镇守,恐永宁再度不稳;天全土司年初平乱立下大功,现有数千精兵正驻守省垣(玉an)。若是知道朝廷准了高家二公子的辞呈,说不定那些淳朴耿直的土兵一时心里想不开,便要“惊动宗蕃”。

    最后,四川抚、按二台建议朝廷对高登泰薄为处分,罚俸一年了事。但对于马家父子,即便是人已经死了,也要明宣其罪,尽夺其世职和生前官阶,“以正纲纪”!至于任之才等马氏一党,则按马氏之从依律入罪如故!

    ……

    接到泸州方面的八百里急报,已是朱平槿回到成都的第七天晚上。这时他正在与舒师傅秉烛夜谈,最后敲定明日发榜招考文案书办之事的各项细节。

    接到急报,他当然是大惊失色。

    烧死数百人并将任之才等士绅灭门的是天全土司,但是亲手捅死马应试的人是谭思贵连的一名嘉定州新兵杨捷,在凝光门杀死随行官绅十几人的则是王三牛和护商队的士兵。

    若是此事处理不当,朝廷不仅会处分高登泰、处分天全土司,而且会牵连蜀王府、牵连朱平槿,所以他立即找借口终止了谈话,并将舒师傅留置于王府内。

    处理泸州之事,本质上是危机公关。

    高安泰肯定是要连夜招见的。他的七百土司兵驻守成都北门,必须立即动员戒备,摆出一副外松内紧的模样,要让官府和成都市民都隐约感觉到土司的躁动。高登泰还要立即写信,让他大哥高跻泰立即出兵雅州,陈兵于州城之外。出兵两千号则称一万。

    高登泰和他的土司兵,也要在泸州造出一点声势来。合江、江安两县,甚至是江北的自流井(今自贡市),都得派兵去溜达一圈。雅州知州王国臣和四川各地官员同时向省里叫唤,就会让四川抚按衙门上奏时有所顾忌。

    亲眼目睹大屠杀,且不与土司合作的纳溪知县必须秘密 处决,收买甚至派人冒充其家人呈送遗表。

    泸州变乱的始作俑者舒国信立即召回成都。他应以事件目击者的身份,并代表泸州士绅百姓向省里各个衙门陈情,讲述事发当时情形,并借机彻底抹黑马家父子。

    高家的土兵,此次表现极差。不仅要整顿,而且还要杀几个。但是打一巴掌,便要给一糖果吃。打的越痛,糖果越甜。

    廖大亨的态度是关键。没有廖大亨的支持,刘之勃一人无法承担搞乱四川和省城的责任。

    是时候亲自见见廖大亨的亲戚刘先生了,朱平槿想。关于给朝廷的奏报,必须通过刘先生这位廖大亨的亲信,听取廖大亨的意见。

    想到这里,朱平槿唤过交卸了肥皂局差事的李四贤,让他亲自去服侍舒师傅入睡。舒师傅这时候不能离开王府。朱平槿并非绑架他,朱平槿是担心他听到长子在泸州闯下滔天大祸,年老体衰的心脏会当场骤停。

第一百八十四章 蜀考张榜(一)

    朱平槿前世的百姓喜欢将某某考试简称为“国考”,朱平槿这世的老百姓同样聪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榜贴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蜀考”的简称就传得成都府大街小巷沸沸扬扬。去年的秋闱今年的春闱早已结束,顺天府通州人魏藻德做了状元。下一届科考,要等到崇祯十六年。有了上次有奖连诗的刺激经历,近来闲得磨皮擦痒的成都书生立即人五人六,聚集在皇城坝的两块石牌下,对蜀考的相关规则进行评头论足,看看是否值得他们为之放手一搏。

    蜀考分作三场。

    第一场名曰“基础”。考试的内容是文笔是否清晰,对儒家经典是否熟悉。这些要求与科场大致相同,对于有过一次甚至十几次科场经历的书生们那简直是小case。王榜读到这里,已经有书生开始挽起袖子,准备赤膊上阵了。

    接着往下看。榜文中写明,“基础”一场的题目有两个,考生可以任择其一来回答。格式不限,文体不限,语言不限,夹带不限。

    格式不限,就是不拘于八股了,诗词可否?

    文体不限,就是不拘于议论,那曲牌可否?

    语言不限,这对大明的书生倒是一个新鲜事。市井俚语可否,难不成还可以用夷语来作答?

    夹带不限,那更是新奇了。那不是可以公然将家中典籍带进考场,边翻书边答题?

    第一场考试唯一的限制,只有时间。一个时辰之内,必须交卷。不交者立即逐出考场,考卷作废。

    书生们边看边想,问题越来越多。几个性急已经扭住贴榜的差役开始发问。可那衙役不过是看守榜文的,如何说得清楚?

    更多的书生则耐住性子,接着把榜文看完。

    第二场叫做“技能”。啥叫技能,是否就是个人的特长之意?想到个人特长,有名轻狂的书生立即想到了一个典故,那就是魏国的信陵君用鸡鸣狗盗之徒窃符救赵的故事。他口不择言在人群中大声说了出来,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原创。

    听说蜀世子年幼老成,老成的人会喜欢这样轻狂的做派吗?个别颇有心计的书生立即在心里给那些随声附和的同伴下了个负面的评语。

    技能一场,在榜文上写得清清楚楚,可以选考三类:

    第一类是财计。财计类要加考数学和打算盘;

    第二类是地理。地理类要加考数学和线描;

    第三类则是律法。

    财计?看榜的书生心有灵犀一点通。都说蜀王府最会赚钱敛财,果然夹杂了自己的私货!这不是在招王庄王店的掌柜师爷吗?

    律法更好理解。无非就是《大明律》之类的。

    但第二类地理,大家就糊涂了。大家都明白何谓“地理”,可大家不明白为何王府要考地理,还要加考数学和不知所云的线描!

    看榜的人群中,一个留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书生拈须侃侃:

    “线描者,丹青之技法也!全不用色。只用线条勾勒,故又称白描!”

    “原来是吴带当风!”一头雾水的书生们恍然大悟。但他们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不知这地理与线描有何关联?”

    “学生也是不知何意。某窃以为,王府以线描而绘蜀地山川地形也!”

    老书先生虽然胡子花白,但依然自称学生。因为在书生圈子里,是按学问多少功名高低而不是年龄大小来论长幼尊卑的。

    “描来何用?”有书生不知死活地继续追问老书生。

    那老书生涵养极好,这才止住了自己的愠(玉n)怒。可是他拈须的劲太大,不小心扯掉了一根花白胡子。

    “学生也是来看榜的,实不知也!”

    众人稍作消停,一位年轻书生却用他的神逻辑继续追问那老先生。

    “描来既无用,况且描不来。为何王府还要考较我等也?”

    “你描不来,你可以不考这场嘛!”那老书生的火气终于喷出来了,说话也就不再客气,“或者考别样。招考规则里写得明白:三场考试里,除第一场必考,其余皆是选考!王府择人,必有深意,岂有考而无用之理?若是汝场场不会,那不必考也!趁早挪个地儿,以免丢人现眼!”

    年轻的书生挨了骂,既不脸红,也不发怒,反而抖抖洗得发白的布衫,仿佛在吟诗诵经:

    “考不考?必考也!米不贵?太贵也!家中等汝下锅也!”

    众人哄笑一片。一名促狭鬼模仿年轻书生的语气接句道:

    “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也!休问眼睛何发直,已然饿了三天也!”

    笑声向涟漪一样迅速在人堆里扩散,从中间的几名当事人一直传到了人堆的边缘。一名笑神经发达的人笑得直抽筋。只见他捧腹弯腰,张口闭眼地抖动,却不发出一点笑声。

    有文化的人,弯弯肠子特别多。

    “别笑死过去了!”有人小声嘀咕。好像大家都听见了,人群连忙闪出空隙,把那名狂笑不止的人留在空白地带。笑死了人,他们的家属赖到自己怎么办?

    可始作俑者却是另一番模样。

    那名神逻辑书生被众人嘲笑,既不脸红也不胆怯。他甩甩开洞的袖袍环顾四周,大言不惭道:

    “然也!家中断粮已十日,连鄙人这身这破旧襕衫,也是借来的!若是王府不收我,我就只有上街去抢也!纵然被衙役街痞围殴捶死,也好过庾(玉)毙家中竹板床,凄凉葬身化人场!然以鄙人观之,今日看榜之诸位仁兄,家中之存粮亦不过三日也!若是家中有座米粮山,大可怀抱美人,悠游泉林,又何苦来与鄙人争做这王府小厮!”

    那些嘲笑他的书生被人揭了老底,个个脸红筋涨,只好离他远些,再不与他搭话。他一见无趣,于是不管不顾,再次挤进人堆去看榜文。

    人挤人,挤死人。那书生挤别人,别人也挤他。他腹中空虚,脚下无力,转眼便被挤到了榜文边缘。

    他抬头一看,那是一张写满小字的白榜,名曰待遇说明。

    经过蜀考后,先有半年的实习期。实习期有实习待遇。实习期通过,经王府正式聘用,还可获得更优厚的待遇。

    待遇还与通过的场数有关。如实习待遇:过了一场,便是月俸九两;过了两场,便是九两九钱;若是过了三场,那便是月俸十两五钱!

    月俸十两五钱!买来两石米,全家五口吃得饱饱的,添些泡菜豆瓣,每月再加一顿肉,扯一丈布做两件衣服,还能剩下三两银子来!

    只是那个公积金要收取俸禄的三分之一,又怎么回事?

    那书生将待遇说明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才长长叹口气。待遇虽好,但要考过才行。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回城外破庙读书苦读去!

    那书生刚刚挤出人堆,却突然被人拍了肩膀。他转头看去,一个留着短胡子的布袍少年问道:“兄台何事长叹?”

    ……

    朱平槿对这次蜀考投入的精力可以说前所未有。除了亲自制定招考政策,还亲自带了孙洪出来查看报名情况。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重要的资源不是金、不是银、不是石油,更不是土地和矿产,最重要的资源永远都是人,是人才。

    在乱世中,人才战略具体落实就在人才人力的争夺和人心向背的争夺上。你不率先掌握,别人就会抢先,然后就会利用这种资源来反对你。

    松林山与孙洪的谈话,对朱平槿的思维启发很大。

    中国人多地少,从长期看,农田是永远短缺的。可越是执着于就土地资源来解决土地问题,效果往往越差。医家讲究头痛医脚,脚痛医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八道,它里面贯穿了一种东方式的哲理。

    朱平槿现在也要来个头痛医脚,争取达到头不痛脚也不痛的效果。

    粮食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商品。即便放大到战略物资的高度,它依然还是一种农产品。用发展农业的办法来解决农产品总量短缺的做法,就是头痛医头。这种做法解决根本,但是很慢,完全不能适应乱世中的快节奏。通过再分配的办法大体均衡百姓对粮食的需求,不仅快速,而且有效。但是这样一来,朱平槿势必对缙绅地主的根基——政治特权发动挑战。这种做法,就是头痛医脚。

    缙绅地主的政治特权,很大程度上反应在他们的政治话语权。

    要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仅靠孙洪办份小报演场大戏是不行的。普通百姓中文盲率很高,更不可能有闲钱来买报。报上的消息,只能通过村中坊里的书生来获得。

    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必须拆散士绅的内部联盟,建立士绅与朱平槿的联盟。把一般的穷苦读书人与有功名的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的读书人细分拆开,拉拢团结在朱平槿周围,从而在政治上彻底孤立那一小撮最反动、最顽固的缙绅。

    统一战线、武装斗争、d的建设,是朱平槿在d校中学到的革命成功三**宝,统一战线在法宝中排名第一。

    朱平槿就是要建立自己对读书人的统一战线,摧毁土豪劣绅的统一战线,进而完成对整个四川政治的掌控。

    ……

    皇城坝边上一间简陋的茶棚里,朱平槿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水分毫未动,而那书生正在狼吞虎咽地吞食一大碗阳春面,嘴里呼噜呼噜发出巨响。

    就在巨响之中,朱平槿开口问那书生:“兄台何事长叹?听口音,兄台不是本地人?”

    那书生并未立即回话。他喝完最后一滴面汤,又把碗沿的一粒葱花用指甲挑进嘴里,用舌头卷了,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碗。

    他对朱平槿拱手道:“鄙人昭化县(现广元市昭化古城)人氏,姓蔡名绍諴(xian)。方才榜前嘘叹,一叹身逢乱世,雨打浮萍,穷困潦倒至如此!二叹八股文章害人不浅,身无长项投靠无门!三叹君昏臣暗,国将不国也!届时吾等小民,又有何处栖身,还不是等同猪羊,任人宰割尔!公子一面之恩,鄙人铭刻在心。他日公子用得上蔡某,蔡某当以命相保!还请公子留下姓名才好!”

    昭化县是控制嘉陵江上游的川北军事重镇。李自成或者张献忠几次入川,概无例外经过了昭化县。既然这个蔡绍諴来自昭化县,那多半与兵乱有关。

    狂生落魄,还还知恩图报!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蔡某某讨论为啥“君昏臣暗”,更不可能因为一碗阳春面留下自己的姓名,只是淡淡问道:

    “兄台流落成都,正逢王府招人,这便是兄台的机缘。兄台何前去投个帖子,试上一试?哪怕考上一场也好!说不定就录取了。”

    那蔡绍諴又长叹一声,“吾何尝不想去投贴?只是王府用人,非比科场,必有其特殊之处!吾初到省城,于王府更是素昧平生。虽苦思良久,仍不得要领。贸然参考投贴,唯恐又沦为笑柄尔!”

    这狂生聪明,知道本世子用人必有关节!

    朱平槿沉吟半响,方才对那蔡绍諴道:“今日市面上新出了份报纸,名曰‘复兴报’。据说那复兴报有蜀王府的股份,兄台不妨找来看看。这次王府招考的消息,上面也有刊载。”

    “此事当真?”那蔡绍諴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朱平槿并不作答。他对身旁侍立的孙洪略一颔首。孙洪立即从怀里摸出一叠折好的纸来,放到茶座上。那蔡绍諴抓来展开了,凑近了细看起来。

    果然,报纸的头版就登着蜀考的招考简章。除此之外,报纸还登载了两篇长文。一篇是梓潼县秀才李崇文的见闻:《碧血丹心向大明——仁寿知县刘三策壮烈殉国记》,另一篇是刘三策的遗孤刘红婷的回忆文《父亲和我》。三版则有此次蜀考详细的介绍。

    朱平槿已经走出茶棚,孙洪留下一句话来:“兄台还是报名为好!我大明广有天下,有才有能者何其多也。不过世子用人,既要看你才能,更要看你做事。”

    待朱平槿走远,那蔡绍諴突然向着朱平槿远去的背影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世子爷点拨,他日臣不吝粉身以报!”

第一百八十五章 蜀考张榜(二)

    朱平槿在皇城坝逛了一大圈,这才回到高高的端礼门城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舒师傅正在李四贤的侍候下,坐在城楼下的阴影里品茶。本应“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的老夫子,却坐立不安。

    见着朱平槿回来,舒师傅不等他行完师生之礼,便拉住他道,想去皇城坝上去见见考生。李四贤见状连忙过来解释,原来刚才他也乔装出去打探一番,却是发现书生们对第三场考试的内容发生了激烈争论。

    第三场考试,舒师傅原定名为“策论”,结果被朱平槿改为了“申论”。有点前世的恶趣味不假,但朱平槿主要的顾虑还是不能与科举中策论一场的名称重复,以免有人指控朱平槿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

    考试名字改了,内涵是否有变?

    当然有变。

    虽说蜀考中并无名次一说。但既是最后一场,按科举的惯例是要决定名次的。事关名次之事,自然便是天大之事。

    申论二字,也引发了皇城坝上的热议。正方和反方捉对辩论,互不相让。

    皇城坝专帖各式榜文的石牌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正在争执不下,一名眼尖的书生突然手指端礼门,高叫一声。众人定睛望去,原来是一顶官轿从王府里施施出来,正在翻越金水桥。

    轿前有手搭拂尘的年轻小太监领路,后头有十几名手持刀枪剑戟金骨朵的王府侍卫压阵。

    或是天气太热,那官轿撤了四面的轿帘,变成了一顶带顶棚的凉轿。轿椅上端坐一位清瘦矍铄、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青袍,神色威严中不失亲切,远望之正气凛然,近观之浩气于胸,像极了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

    那不是蜀王府的舒师傅吗?这次蜀考的主考官!

    书生们喧闹着,推嚷着,提着衣袍的半边下摆,向官轿蜂拥而去。

    ……

    小太监尖着嗓子对书生们大声宣布:“奉世子旨意:王府选文案,并非朝廷抡才之典,故不必沿用科举旧例,一切按王府之规矩办!此次招考文案书办,莘莘学子孜孜以求报效。世子体恤你们,怕你们不熟悉规矩,耽搁了才学,是故亲自延请师傅舒先生,到这皇城坝与你们见面。你们有问,舒先生可以作答!”

    夹在卫士中的朱平槿,穿了件普通的护卫军装。为了不让别人把他认出来,他用块绸布遮了脸。

    大热天的脸上遮块布,难道脸上生了花?朱平槿迎着别人好奇的目光,泰然自若。

    这么多护卫在此,哪位书生敢动手来扯脸布?不扯开,就没真相。没真相,那就请你们胡乱猜测好了。

    李四贤的开场白大方得体、清晰明了。既点明了来意,也强调了王府招考与朝廷科举的不同。半年来经过那么多事情,这个小太监也历练出来了。假以时日,也会成为蜀王府的一大助力。

    身边人不同于外面做事的人,忠诚可靠心思单纯是第一要求。太监从小净身,无牵无挂。自幼长在王府,知根知底,当然比府外那些关系复杂、心思蛮多的书生好用。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在身边用太监,那总是有原因的。

    难道他们都是傻子?

    ……

    见了蜀考的主考官,刚才还像雄鸡公一样斗得脸红勃粗的士子们,迅速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进退举止都十分得当。一个书生先以后生晚辈的大礼参见了舒师傅,这才开口提问。他的问题就是刚才争论最激烈的申论策论之辩。

    “世子道,”舒师傅开口就在话里点出了这次蜀考的真正主考官,“申者,申述、申辩、申明也;论者,议论、论说、论证也。申论,即就一事阐述观点、论述理由,得出结论。策论者,国之大事也,献计献策于君王朝堂,正所谓‘替圣人立言’。王府选人,是为王府做事。依朝廷规矩,王府不锡土、不临民、不治事,申论自然不能与策论相比。”

    即便是当着主考官的面,人群还是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这嗡嗡之声中,还夹着叹息。

    “不过,尔等也未必小看申论!”舒师傅话锋一转。

    “蜀王府藩封虽小,亦是一省!王庄王店数以千计,遍布省内各府州县,府中奴仆庄客佃户数十万计,人口不逊于一大府。更有太祖亲赐的王府左护卫精兵劲卒数千,镇抚地方,藩屏中央!

    圣人云,见微知著。近来亦听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老朽深以为然。一王府尚且不治,又何以出仕辅佐人君哉?

    世子言明,为申论者,查事之弊必得细致入微,不得笼而统之;言事之理必得有根有据,不得虚言大话;论事之行必得步骤严谨,思虑周到,不可盲目乱动。这叫做……”

    舒师傅明显忘词了,身旁那小太监赶忙递嘴上去耳语。舒师傅这才把自己的话续上:“世子道,这叫做有操作性!”

    那问话的书生大概还想细问什么叫做“有操作性”,可那小太监的拂尘已经点了另一位跃跃欲试想提问的书生。他只得怏怏退下,把问话的资格让给别人。

    这回问话的便是那位留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先生。他先自我介绍姓施名耀先,字显祖,然后直截了当,询问王府为何要在“技能”一场考地理,而且地理科中还要莫名其妙地加考数学和线描。

    ……

    这个问题让朱平槿有些紧张。舒师傅是自告奋勇来当这个临时新闻发言人的。如何面对士子的提问,朱平槿没有与他对过口径。

    舒师傅学问水平没问题,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言,会不会出错,朱平槿也没有把握。更关键的是,这个所谓地理科,完全是掩人耳目的鬼扯。朱平槿的真实目的是招收军官,包括作训参谋、后勤参谋、指挥军官和政工人员。朱平槿一直都是在体制内小心翼翼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所以才搞了商庄两队。一旦舒师傅不小心,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里那么多的书生,里面再夹杂几个按察司甚至是东厂的探子,把舒师傅的胡言乱语往上一报。舒师傅倒霉不说,还可能连累朱平槿。现在泸州那边的事情还未了,再多一件事,那朱平槿可就两面受敌了。

    舒师傅也迟疑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科考试的真实目的告诉这群书生。可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

    真实目的是遮掩不了的,现在遮掩了,隔天人员分配单位时再闹起来,那更糟糕。

    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现在就与他们说清楚,愿来则来,不愿来请回,免得将来反悔。

    “地理一科,当在蜀地山川地理。可老朽以为,地理之学重在实用。何谓实用也?”

    舒师傅轻咳一声,威严地扫视着这片人群。直到他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这才开口道:

    “用在护国安民的战阵之上!”

    哄!果不出朱平槿所料,书生们顿时炸了锅。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朱平槿脸色发白,手也有点战抖。

    没想到,自己苦心积虑算无遗策,半年来如潜藏于深海之中的老鲨鱼,却一朝毁于舒老儿的大嘴巴。

    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舒家人曾经给了朱平槿巨大的帮助,现在却要带着朱平槿走进毁灭的深渊!

    想到这儿,朱平槿恨不得抡起金瓜大锤,一榔头就把舒老儿的木瓜脑袋给捶扁了。

    肇事首犯兼主犯舒师傅根本没想到,他身后有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暴起的杀人预备犯。

    他对自己一语惊人洋洋自得,自我感觉无比良好。等到人群的嘈杂渐渐平息,他又开始了侃侃而谈。

    他首先举例说明了为啥要选熟知蜀中地理的军事人才,例子就从去年献贼入川开始讲起。

    杨嗣昌驱贼入川,以为可以凭借蜀中四面险隘之地,困住献贼,聚而歼之。

    结果怎样?

    献贼入川之前,早已派遣奸细混入蜀中,又收买蜀中反贼为内应,早对蜀中城防关隘知晓得一清二楚。反之追剿的官军多是楚地和秦凤的客军,对蜀中地形之熟悉尚不如贼。

    舒师傅为此举了两个相当具体的例子。

    一是杨嗣昌只知派兵一味穷追,却不知蜀地之险,险在关隘。只要守住关隘,再派兵追剿,则可让献贼进的来出不去。

    二是杨嗣昌的参谋万元吉,他见到献贼攻泸州,以为有机可乘,便在泸州东北立石站设下伏兵,以为可将献贼一网打尽。可是献贼早就摸清了泸州附近的地形。他们根本不走立石站,而是沿着长江溯江而上,拿下了江北的南溪,既置立石站的伏兵于无用之地,又将蜂拥追来的官军全部远远甩在身后!

    “兵者,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也!”舒师傅用一句孙子兵法上的名句做了结语,“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我蜀地贤王代出,能臣迭现。全川政通人和,百姓淳朴。

    天时、人和为我所独有!唯有地利一项,多有缺憾!

    王府此次招收地理科之人才,便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也!”

    舒师傅自我感觉良好,并不意味听讲的人也感觉良好。

    那个发问的施先生一脸愕然,呆呆怔在当地。难怪王府给出的待遇如此优厚,原来这是买命的钱。

    他什么也不想再问了,只是向舒师傅拱拱手,默默转身离开了。见这老先生走了,人群一下散了大半。

    完了!

    乔装打扮的朱平槿从头凉到脚。

    很可能一个人没招到,政治野心还暴露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蜀考张榜(三)

    饶是蜀中学界的泰斗舒师傅,见到这番景象,也不免有些意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他的想象中,经他振臂一呼,就会应者云集,赢粮而景从,谁知竟是这般鸟雀四散的凄凉景象!

    他知道那些书生在畏惧什么。

    他们不是在畏惧考试,而是在畏惧打仗,更是在畏惧蜀王府的政治前景!

    舒老儿六十岁残老的躯体里好像跳着一颗二十岁健硕的心脏,更长着一个十岁没发育成熟的大脑。

    他热血沸腾,噌一下就从凉轿中站了起来,直接就把轿顶给撞歪了。

    “舒师傅!”李四贤率先反应,扑上去扶住了舒师傅。

    “哐当!”

    假冒伪劣的护卫一激灵,便将金瓜锤摔在了地上。

    那金瓜锤更是假冒伪劣,竟然一摔就摔成了两瓣!

    原来是个样子货,用空心铁壳敲焊接成的,外面镀了金,光剩了好看唬人,实际一点用都没有!

    “世子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世子年仅十五,就知道这家国兴亡的道理,你们这些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人,竟然不如一个孺子!”舒师傅颤抖的手指着那些行将散去的考生,“献贼就那么可怕?竟然让尔等裹足如妇人乎!我舒家守泸州……”

    朱平槿使个眼色,一个护卫面红耳赤将摔成两瓣的金瓜锤悄悄拣走了,留下一柄镀银的长戟给朱平槿继续杵着。

    舒家守泸州的故事朱平槿已经听过好几遍。昨晚朱平槿若是没忍住,反倒要给舒师傅讲讲,他的好儿子在泸州写下的大故事。

    不过舒家的英勇事迹,对那些没听过的人来说,确实有些感染力的。舒师傅才讲了个开头,许多已经转身离去的考生又转回来了。

    舒老头见自己的这一手煽情十分有效,不禁信心大增。他越讲越兴奋,要不是头上有个轿顶挡着,恐怕他又站起来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是闯祸的种!朱平槿见舒师傅小半个时辰都没讲完,脚也酸腿也麻,心中越发不耐,却不好中途溜号,只好自己买后悔药吃。

    好容易舒老头讲完了。

    可故事一完,书生们仍旧转身要离去。

    那施先生十分愧疚地对着舒师傅长长一楫道:“舒先生,非是我等贪生怕死!实在是跟着王府领兵打仗,乱了国家的法度,触了陛下的逆鳞,将来皇上和朝廷知道,怪罪下来,这……我等小民,躬耕读书就好。天家的事情我们实在惹不起,弄不好会抄斩满门的!”

    书生们不就是怕蜀王府有了兵谋反吗?不就是怕皇帝怪罪吗?

    皇帝远在天边,就算得了谋反的消息,消息一来一往最迟也要三个月,所以四川那些代天巡狩的官员们的态度才是重点!

    舒师傅既然在脑中有了预判,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不慌不忙,先是冷哼一声,以示鄙视对方见识浅陋,然后才开口说话:

    “去年乱民劫掠王庄,我王府钱粮损失巨大,省城外的王庄王店基本上被抢光了!

    可官府呢?官府不仅无力保全,至今还拖欠我蜀王一系之宗禄!最后是我家世子花钱借了天全的土司兵,在彭山江口血战献贼余孽,这才把粮食和银钱抢了一点回来!

    请问诸君,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既保不了人家的钱粮,还不准让人家自保!猪儿没有潲水吃,还要扒猪圈呢,难道天下的宗蕃都该饿死不成?

    如果朝官阻拦王府练兵护庄,王府就要把这官司打到金銮殿上去!”

    舒师傅气势汹汹,嘶声怒吼。他不愧为世子傅,在撕下了伪装之后,言辞犀利的一面立即展示出来。

    下面的听众已经隐隐笑了出来。他们都知道,藩王个个最会吃喝生孩子,福王据说吃成了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天下百姓由此嘲笑藩王,称“朱家”为“猪家”,称闯献为“杀猪的”。可舒师傅身为世子傅,可以公开讲这个玩笑,他们可不敢。

    舒师傅已经进入了状态,他揪住过去的几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不放,冷冷地对着那群书生道:

    “朝廷有藩禁,蜀王府代代贤王,能不知之?成都左护卫本为王府亲兵,乃太祖高皇帝为保藩所设,孰知如今竟然谋反于主上!将娇兵惰,全然不知效忠大明!全然不知效忠陛下!王庄王店守不住,连街上的流氓街痞也打不过,竟然让世子除夕遇险!

    如今王爷新丧,世子掌管府事,自然要整顿护卫与庄丁!招收士子从军护藩,依我大明律法,又何罪之有!以文制武,乃我大明典军之法。世子已然任命王府右长史郑安民为左护卫之正监军、泸州秀才舒国平为副监军。尔等投入王府,正当大有为之时,既想王府的俸禄,又何必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

    朱平槿悄悄用遮脸布擦了擦满脸汗水。不是天热,而是紧张。

    舒老头话头转了一圈,总算还是转回左护卫上了。政策有了立足点,这就好。

    左护卫是个比较安全的避风港、防空洞。就算是商庄两队,也是巡抚衙门认可了的。

    光凭这两个名号,朝官要抓自己的谋反证据,恐怕有点难。要知道,藩王谋反,可是件惊动天下的大事,那不是一个巡按御史就能定案的。

    昨晚,程翔凤连夜拜访了廖大亨的亲戚刘先生。刘先生对朱平槿发出的信息极为热情,两人就许多问题充分达成了共识。因为事关重大,刘先生还于今日上午携程翔凤拜会了廖大亨。

    刚才程翔凤已经回来,道廖大亨亲自对王府的奏章提出了几点建设性意见。

    这就好!只要稳住了廖大亨一头,刘之勃要只手翻天,那就难了。再给自己一年半载的时间,部队打过仗见过血,上下培养出对自己的信仰,那时就算自己傲娇点,天下又有谁人敢招惹!

    ……

    是啊!书生们仔细思量,忽然觉得舒师傅说得好有道理。

    藩王要吃饭,所以要练兵守财;那我们这些书生也要吃饭,进了王府做事求口饭吃,也没错呀!

    皇帝与藩王是兄弟,是亲戚间。他们家里掐架,凭什么要连累我们这些苦哈哈卖力气码字的?

    再说,王府在皇城坝上公然招兵买马。巡抚和巡按都没有干涉,我们讨饭吃的屁民管那么多干嘛!

    皇城坝上这群跃跃欲试看榜的书生,大都是与蔡绍諴境遇相差无几的穷书生。

    没功名,没田宅,没有权有势有银子的爹妈亲戚,甚至没有正当的职业。他们就是一群残酷科举制度下被淘汰的失败者。

    藩王虽然在读书人中名气不佳,但有钱有粮还有事情做。只要不卷入藩王谋反的事件中,这份职业还是有吸引力的,最起码每月五斗米,不至于让家人饿死。

    前几天有件惨事在成都府都传遍了:一个巴州逃难来的书生饿死在北门桥头边。第二天就有人发现附近一棵歪脖子树上,吊着他的老娘、老婆和三儿一女全家六口。秋收还要等一个月,粮价正是高企不下的时候,若是活活饿死在秋收之前,那可就太冤了。

    那施先生舔舔干涸的嘴唇,悄悄勒紧松弛的裤腰带,眼珠一转,有了个主意。

    他上前拱手施礼后问舒师傅这考试的时间。

    舒师傅对这位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老先生还是客气的。他答道因为要等周边几州县的考生到来,所以考试日期定在十日之后。

    于是这施先生顺理成章地要求到,他们居所偏远,本来明日便要还乡。如果为蜀考要等上十日,那他们的盘缠可就……

    从前有个问题,是如何让一只铁公鸡突然变得大方起来。

    答案是,让他花别人的钱。

    现在舒师傅就是那只突然大方起来的铁公鸡。他一拍胸脯,立即把参考人员这十日的吃住都应承下来,并且还立即答应,把上门考试免费赠送吃住这条明明白白写进招考规则中去。

    “若是一千人来考,老子等于在一个月里多养了两个连!”

    朱平槿虽然心痛他的钱粮,可是他不是个算小账的人。有了一千书生军,无论如何都比两连护商队强。

    这些书生有知识有文化。经过培养,有一半都可以成为军官。至于他们加入王府的卑劣动机,朱平槿认为可以暂时无视。

    d校的教授说,没有天生的革命者。

    只要逐渐启发他们的觉悟,用事实来教育他们,用实践来锻炼他们,他们也会成为坚定的革命者。

    至于极个别坚决不转变落后观念的,甚至在思想上长期对抗组织的,还可以搞一个抢救运动嘛!

    ……

    舒师傅费了自己的口水,花了朱平槿的钱,终于挑得书生们蠢蠢欲动,准备投贴应试了。那些住得近的书生也急忙回家邀朋结友,准备一同来投贴。

    形势一片大好,朱平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歹可以按下一头,专心把泸州这坨屁股上的翔擦干净。

    舒师傅也是一脸兴奋。他自信,通过今日的舌战群儒,他在四川的名声终于可以直追杨廷和、杨升庵父子(注一)。那是他一生的偶像和夙愿。

    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在书生堆里响起。

    “难道宁王之祸,今日要重现于蜀地哉?”

    哄!书生群里炸了锅!

    注一:杨廷和、杨升庵父子。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 ,明代著名政治改革家。历仕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十九岁时中进士,授翰林检讨。明孝宗时为皇太子朱厚照讲读。正德二年入阁,拜东阁大学士。刘瑾诛后拜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正德七年出任首辅。武宗崩后,杨廷和计除江彬,立武宗从弟朱厚熜(嘉靖皇帝)继位。在朱厚熜未至京师时,总揽朝政共三十七日,革除武宗朝弊政,受朝廷内外称赞,加左柱国。嘉靖三年,因“大礼议”事件与世宗意不合,罢归故里,五年后卒。明穆宗隆庆初复官,赠太保,谥号文忠。

    杨慎,号升庵,妻才女黄娥,号称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正德六年状元,官翰林院修撰。嘉靖三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终老于云南永昌卫。

    以上为百度提供。响木再添一点佐料:

    杨家祖宅即现在成都市新都区升庵桂湖。桂湖附近有著名禅林宝光寺。进入宝光寺大门,左右即供有杨氏父子神像。

    禅寺供奉儒臣,殊为奇也!

    响木亦不知何年何月之始也!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四面楚歌(一)

    朱平槿在皇城坝大肆假冒护卫,有人却在附近搞事,而且是搞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距离皇城坝不远的一间茶室二楼的雅间里,蛰伏多日的陈士奇头戴东坡巾,一身暗灰色道服,端坐在茶几一端。他捧起白瓷茶盏,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谄媚鬼魅的笑容,向着对面头戴唐巾的中年人道:

    “刘大人,请!”

    这个刘大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的四川巡按刘之勃。

    他学着陈士奇的样子拂开茶沫,轻品一口,便放下茶盏赞道:“好茶!香而不腻,苦而不涩。茶水入喉,清芬贯脾。好茶!”

    “刘大人真乃知茶之人!”陈士奇连忙恭维刘之勃,开始介绍这茶的来历。

    “这是峨眉山的雪芽。峨眉山高千五百丈,千丈上下便是雪线。雪线之上,长年积雪,终年不化。在这酷暑三伏时节,山顶依然白雪皑皑,真是煞有情趣。这茶叶,便是生长在雪线之上的茶树。因为吸了雪水的清冷,故入喉格外凛冽清香。下官出身福建,我们家乡的茶是……”

    “本官已然说了,陈大人与本官乃是同僚,品级相当,故陈大人自称下官不妥!”刘之勃突然眉毛一扬,打断了陈士奇的介绍,有棱有角的国字脸也沉了下来。

    刘之勃出生在陕西凤翔府一个并不富裕的农家里,品茶这等雅事,生就与他无缘。刚才夸茶好,不过是应景之语尔。他应陈士奇之邀便服出衙品茶,不过是想听听这蛰伏已久的兵备副使要说些什么。

    这几日,他的事情多得很,尤其是邛州来的一件官司很让他烦心。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陪陈士奇品茶闲聊。

    两日前,上南分巡道胡恒和邛州知州徐孔徒同时向他提交了两份意见完全相左的呈文,随同呈文而来的还有一封私信——人称杨天官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杨伸写给他的亲笔信。

    对于杨伸,刘之勃非但不陌生,而且还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刘之勃属于大器晚成的一类人。他是崇祯七年(1634年)甲戌(xu)年三甲赐同进士的出身。中年及第,名次又在两百一十名开外,所以授官时他本不奢望留在京师。谁知授官名册一下,他竟被分到了行人司做了一名正八品的行人。

    行人司隶属礼部,负责对外接待,约相当于朱平槿前世的外交部礼宾司。

    在京师,行人司虽是个清水衙门,行人一职的官品更低。但是它属于京官,这就把任知县、判官等任职地方的同科进士比了下去。官场中人人都知道,京官的前途远远大于地方官。斯时,杨伸正是吏部文选司郎中。所以,刘之勃对关照自己前程的杨伸很是感激。

    果然在此后数年,刘之勃既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操守,也靠着皇帝的赏识,还靠着主管干部的杨伸一路照拂,很快便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今年下到四川,更是一省巡按,天子耳目。

    正因为杨伸曾对刘之勃有私恩,所以当胡恒和徐孔徒的呈文以及杨伸私信同时到来,刘之勃便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件棘手的事情。

    果然,胡恒与徐孔徒打起了笔墨官司,而且涉及杨伸等邛州士绅。

    胡恒是原告,他的指控振聋发聩。

    他认为王府在雅州推行的五五减租是前无古人的仁义之举,完全符合圣人对牧民者的教诲,应该毫不犹豫推行全川。

    而邛州知州徐孔徒顽固支持杨天官为首的地方士绅,导致邛州一地重租重税,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士绅锦衣玉食,佃户饥贫交加。从春到夏,邛州已经发生十几起大的抗租抗税暴动。长此以往,邛州迟早要引发大规模的民乱,一如年初之时的可怕景象!

    徐孔徒是被告,他的辩解强而有力。

    他说,朝廷税收,乃是上官定下的规矩。他作为守土之官,必须不折不扣执行,否则三年一次的考成他就只能得个下下。

    士绅收取租子,乃是民间自愿契约,与官府无关,官府不能因此随意去滋扰百姓。

    但是,他作为亲民官和守土官,有责任去制止王府借着五五减租之名,巧取豪夺民田!他认为,王府凭借宗蕃特权,肆意侵占民田,占了田,田利都流入了王府,而官府一无所获。“王田多一亩”,则“国税少一分”!

    杨伸的私信语气和蔼,一点都没有火气。他除了与刘之勃叙旧追远,主要还是就两位官员的争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以致仕官员和邛州士绅代表的身份,站到了徐孔徒一边。

    除此以外,他还提到了年初与朱平槿打赌的事情。杨伸道,他已经完全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把租子减到了五成。至于士绅百姓为应对灾年,赈济贫民而自发筹建的义仓,本是件天大的善事,有些人过分夸大义仓的副作用,完全是别有用心。杨伸向刘之勃保证,他从政数十年,阅历无数,只要王府雅州、眉州的王庄不再收留邛州的逃佃,邛州必定山河清晏,内外祥和。一小撮年初逃过惩处的奸民,试图在邛州生事,他们不过是过街老鼠,成不了大事。

    胡恒是监察系统的官,也就是刘之勃的直接下属。按官场惯例,刘之勃应该支持胡恒,以维护自己系统的权威。但是,这次他犹豫了。

    一是他新官上任,还不太了解情况;二是徐孔徒说得很清楚,事涉王府的庄田,又事涉巡抚、布政司两衙门的赋税政策。年初除五蠹民乱的情况,刘之勃也初步了解到一些说法,其中便有廖大亨追征带征过急,这才引发全省民乱的传言;第三当然是杨伸的倾向性意见。杨伸为宦数十年,这话还说得言之凿凿,不由得他不信。

    所以,刘之勃接了胡恒、徐孔徒的呈文和杨伸的私信,并未马上轻率表态。这两日他已经吩咐下去,让下属官吏了解一些下面的实际情况回来上报,尤其是王府的庄田和邛州的民情。三十几年农村的生活经历让刘之勃对百姓的真实想法特别注意。

    他私下认为,民以食为天,这才是天大的道理。不管什么理由,不管什么政策,不管什么官员,能真的让百姓吃饱穿暖,那就是最好的理由、最好的政策,最好的官员!

    ……

    刘之勃不准陈士奇自称“下官”,表面谦虚,实则极不客气,让陈士奇心里咯噔一下。

    陈士奇本来准备以茶喻人。把刘之勃比作霜雪打过的雪芽,把自己比作温润清香的铁观音,给刘之勃带顶高帽,然后再展开今日的正式话题,谁知刘之勃根本不接他的茬。

    这在官场的潜规则中,分明就是拒绝了陈士奇的投靠。

    陈士奇心中当然气恼,但是蛰伏数月,已经让他的修为更上了一个台阶。若是他被刘之勃一句话噎死,那他也别来这里了。

    “刘大人!”陈士奇不动声色,依然微笑道,“衙门人多嘴杂,我家附近又常有神色诡异之人莫名流荡。事关重大,是故本官冒昧,特将刘大人请到此闹中取静之处来叙谈。”

    刘之勃的回答非常简短直白。

    “既然事关重大,那就请陈大人尽快细细说来!”

    “下官与四川盐茶御史傅崇奇要具章奏明朝廷,弹劾蜀府世子朱平槿,商请刘大人领衔。”陈士奇说明了今天的主题。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白绢递给刘之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

    弹劾王府、弹劾世子!刘之勃心头大震。

    刚到四川就任,就遇到这等大事!

    他不及细想,连忙将白绢接了。雅间幽暗,他便离座拿到窗下展开细读。

    一读之下,刘之勃更为吃惊。陈士奇的这封奏章,不仅弹劾了蜀世子朱平槿、蜀王妃邱氏,而且还牵连了巡抚廖大亨、藩司参政兼守西道陈奇赤、雅州知州王国臣、飞仙关巡检副使贺有义等十几名地方和王府官员。另有宁川卫指挥何某、成都后卫指挥同知徐某、雅州守御千户所署印副千户陈法杰等武官以及天全、董卜等土司,甚至连朱平槿的未婚妻罗雨虹及她的弟弟罗景云都没有漏过。

    如果朝廷准了这封弹劾,那蜀地的天可就换了一半!

    在陈士奇的奏章中,弹劾了朱平槿三项大罪:编练私兵,有违祖制;藩抚勾结,荼毒地方;交通土司,意图不轨。三大罪之外,还有七宗小罪,如侵占民田、走私茶马、哄抬粮价、擅立军制、暗造军器等等,最后一项是指控朱平槿大逆不孝,公然于丧期勾搭民女罗雨虹,并且留宿寝殿奸 淫等等。

    每一项指控后都详细地列明了蜀世子朱平槿的犯罪事实。如东市购买精壮、碧峰峡秘密练兵、亲身前往天全、雅州趁乱敛财、陈有福冒籍官军、最后到护商队在雅州大肆扩编等等,时间从崇祯十三年底到十四年五月初。

    指控的证据项项清晰翔实,让刘之勃看了心惊肉跳。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朱平槿就不是简单违反蕃禁的问题,而是谋反之罪!

    刘之勃转身离开窗户,也没有回座,就在室中沉声道:“陈大人!大明律法,诬告反坐!此事确实吗?”

    “本官和傅大人以项上人头为保,件件属实。”

    “事涉宗藩,可有人证物证?天子廷审,定要问起的!”

    “人证自然是有的。从正月到二月底,乱民把成都府围得水泄不通,本官与廖抚等官俱被困城中。这些隐秘之事,本官何从得知?自然有熟知内情之人举报才可!至于物证,王府编练的护商队、护庄队便是物证!”

    刘之勃的声音越来越阴沉,感觉有如冰水欲滴。

    “此等人证本官可以见到否?”

    陈士奇却微笑回绝道:

    “如刘大人决定领衔上奏,此等重要人证自然是可以见的。只是事情太大,本官为防消息走漏,有人要杀人灭口,所以把证人保护了起来……”

    没等陈士奇说完,刘之勃已经把白绢折好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他打断陈士奇道:“事情太大,本官不能偏听偏信!陈大人先保护好证人,待本官先核实后再说。十数日之后,本官自然会给陈大人和傅大人一个回音。倘若事情果真如此,纵有亲亲之谊,陛下也保不住那朱平槿!本官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

    刘之勃说完,向陈士奇草草一拱手,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一抬普通的布帘小轿正等在茶室楼下,刘之勃沉着脸坐了进去。

    他对老仆挥挥手。老仆连忙吩咐起轿回衙。

    那小轿没走大道,却躲进窄巷里。

    小轿在巷子里东弯西拐,很快没了踪迹。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四面楚歌(二)

    刘之勃走了,陈士奇并没有马上离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好整以暇把桌上的茶水续满,又喝了几泡,进了恭所轻松,这才施施然离开茶室。

    他的轿子并没有像刘之勃一样穿街走巷,而是直接上了正南的大道,道路前方便是皇城坝和蜀王府。

    皇城坝上不知有些啥表演,看热闹的百姓是里三层、外三层,喧闹声更是声震屋宇。

    闹声入耳,陈士奇眉头微皱。他不愿平白被小民堵在路上,更不愿有百姓见到他的真容。

    轿夫跟着老爷许多年,知道老爷喜静不喜闹的习惯。不待陈士奇吩咐,便将轿子抬进了一条西去的小巷。

    陈士奇从而失去了观看一场精彩大戏的机会。

    ……

    舒师傅、小太监和那群王府护卫早已溜得无影无踪。皇城坝上只剩下担当主角的书生士子以及充当免费看客的百姓。

    士子们分作东、西、中三拨。

    东边士子较多,多至百余。看穿着打扮,便知道他们多是寒门子弟。

    西边士子略少,领头的锦衣玉带,周围还有家丁护拥。

    中间士子的最多,多达数百。

    这三群担当主角的士子并非人人羽扇纶巾。单论穿着相貌,便什么人都有:有宽袍大袖的;有粗麻短衣的;有香粉扑面的;有画扇纶巾的;有清雅俊秀的。还有劲装打扮凶神恶煞的。整个一锅大杂烩。

    皇城坝上东西对立,剑拔弩张。中间的则不偏不倚,甚至架桥拨火,怂恿惹事。

    东边领头的便是才吃了一碗阳春面,恢复了些许体力的蔡绍諴。

    西边领头的却是另一个年轻书生。那年轻书生样貌不差,只是他一双眼睛睁开,所有人都不知他看望何方。

    原来是个斜眼。

    斜眼虎视眈眈,盯向蔡绍諴身旁不知何人。他紧握拳头,簇新的绸衣已经撕开了半边,无力地垂搭在胸前。

    斜眼对面的蔡绍諴同样狼狈。衣服两个肩膀都被抓破了,露出了里面花白的净肉。

    两人身边帮拳的,人人跃跃欲试,等待己方主将的下一步行动。

    ……

    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这时围观人群中挤出一对男女。那女子年方二八,粉嫩的脸庞带着青春的稚气。那汉子比女子高出一头,黑脸大脑袋,露出红亮粗壮的两条臂膀。

    男子挤出通道,却把最好的观景位置让给了女子。可不多时,那女子便手指西头的斜眼,对汉子叫喊起来:

    “哥,你看!那书生老盯着人家瞅!他对人家耍流氓!”

    这下大汉恼了。

    “哪个龟儿子敢欺负我铁脚板的妹子!”妹子的哥怒吼一声,一步便窜到那斜眼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举起了钵大的坨子(注一)。

    围观的百姓顿时大笑起来。这一笑,倒把铁脚板笑蒙了。他的拳头停在半空,傻傻地看着周围人群。

    “那是个斜眼!”终于有人憋不住道出了真相。

    人在拳头下,不得不低头,斜眼书生哀求道:

    “好汉!好汉!本人天生眼斜,非是要轻浮尔妹子。眉州生员李镜,敢问好汉大名!”

    “眉州陈登皞(hao),混名铁脚板。”

    “原来是里人乡亲!”秀才李镜大喜过望,止住了围拢过来的家丁打手,指着对面的蔡绍諴,“只要你帮我很揍那些人,本秀才自有重谢!”

    孰料那铁脚板摇摇头:“我只打两种人!欺负我妹子的人,昧了我行脚钱的人!”

    他放下拳头,松开衣襟,重新跑回人群,把他宝贝妹子护在身后。

    铁脚板拒绝参战,形势顿时逆转。

    “哈!哈!人间恨,何处问斜阳(注二)?兄台有何恨,四处问斜阳!”蔡绍諴大笑着,抑扬顿挫念诗以庆。

    “写得好!”蔡绍諴身后的帮拳挑着眼眉鼓掌叫好,“问斜阳!传神之作也!”

    李镜不堪其辱,忿怒不已。

    “妈的,有种的留下姓名!”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昭化书生蔡绍諴!”

    “书生?!连个生员也不是!”李镜扑哧一声,惹得他身后那帮人都笑了出来。感情你连功名都没有,还敢与我打架?

    “既然你还是白丁一枚,本秀才就没空与你啰嗦了。”斜眼两颗眼珠同时上翻,好似一腔深情问斜阳,“你知道我爹是是谁吗?”

    “不知道。”蔡绍諴老实回答,“我只知道,你爹妈把你生成这模样,一定不是啥好鸟!”

    “你找死!”李镜拳头提起,就要扑过来。

    比他拳头更快的是一口蓄积已久的浓痰。

    啪!浓痰不偏不倚,正中李镜鼻梁。

    李镜眨巴眨巴眼睛,气焰顿消。他后退几步,用绸子做的袖子把痰拭了,又从眼睫毛上扣下一粒葱花。

    “给老子打!打死了,老子有的是钱!”李镜对身后家丁低吼一声。

    东西两端的士子同时发动,再次战做一团。

    ……

    舒师傅退回端礼门,没等轿子落地,就在轿上跺脚。

    “真乃斯文扫地!学子当街厮打,成何体统也!传了出去……”

    “师傅,学生看这倒是好事!”朱平槿似笑非笑,“本世子招的是军人,是要上阵杀敌的。让他们打打,看看他们的血性!”

    “只是我王府的声名……”

    “师傅勿忧,学生已有安排。李明史,回谨德殿。告诉刘名升,让他依计行事!”朱平槿一边脱下护卫的甲衣,一边大声下令。

    ……

    朱平槿回到谨德殿,殿外已有中年太监秦裔在等候。从他脸上刻意掩饰的焦虑,看出来有极为紧急之事。

    朱平槿从凉轿上下来。一边走上丹陛,一边向秦裔招手。

    秦裔如此紧急求见,便是刘之勃与陈士奇秘密见面的事情。

    早晨天未放亮,负责盯死刘之勃的那组人便发现,一个头戴盔帽遮住脸的人在巡按衙门附近四处张望。他先往后门里塞了一封信,然后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等了约半个时辰,刘之勃的妾室手提竹篮打开后门,准备上街买菜,结果发现了这封信,送进了二堂。不久,刘之勃便穿了便装出门。他没用官轿,而是要老仆叫了顶轿行的布帘轿子。

    轿子往皇城坝方向而去,负责监视的人一路跟踪,却发现他在皇城坝一家高档茶室与陈士奇见了面。两人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刘之勃便神色凝重地回了衙门。

    “他们谈了什么?”朱平槿有点紧张地问。

    或许做贼心虚,朱平槿下意识感觉到此事与己有关。

    自从刘之勃到任,陈士奇从未与刘之勃有多余的交集。此时突然约见,必有蹊跷。而且就约见方式的诡秘,刘之勃神色凝重等迹象分析,此事肯定还极为重大。

    难道是泸州变乱?朱平槿立即将其否定了。刘之勃是钦命巡按。他要看的东西,廖大亨是遮不住的。泸州的消息迟早要送到巡按衙门。刘之勃没有必要偷偷摸摸与陈士奇见面,陈士奇也没有必要鬼鬼祟祟约见刘之勃。

    “我有什么把柄被陈士奇抓住了?是护商队还是投献?”朱平槿暗自深思。

    多年的官场斗争经验告诉朱平槿:陈士奇猝然发力,必然早有准备。自己要想顺利着陆,可能要大费周章!

    ……

    “回世子爷,奴婢现在正在打听!”秦裔察言观色,看出了主子的担心。他迟疑片刻,随即补充道:“下面的人报告,陈士奇给了刘之勃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盯梢的人与茶室伙计很熟。他打听到了陈士奇与刘之勃谈话的雅间所在,便到对面客栈眺望。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看见刘之勃拿了份折子凑近窗口观看。后来刘之勃出得茶室,右手在左手袖筒里按了几下。分明左手袖筒里放了某物,而且还很重要。奴婢仔细问了盯梢的,他估计是一份呈文或奏章。”

    “呈文奏章?”朱平槿眉头紧锁,“盯梢的是苏秀才?”

    “是。”秦裔轻声回答。

    “他坑蒙拐骗的毛病改没?”

    “估计他改不了。这次奴婢重重赏了他。”

    “既要用他,更要防止他为了钱财把王府卖了!”

    “奴婢记下了。”

    “这次你立了功!”朱平槿对秦裔点点头。秦裔是老曹公公推荐的,确实很能干,天生就是一个特务头子的料。

    “你们的监视位置能否看到刘之勃的书房?”朱平槿继续发问。

    “能看到,但看不清楚。他书房窗前栽了梧桐树。这段时间长了叶子,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灯光和动静。人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方才可以看清。”

    朱平槿轻敲桌子,吩咐道:“你们要想法看看那东西。到底是呈文还是奏章?里面写了什么?本世子要清楚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拿到东西?”

    秦裔想了想,这才回禀:“刘之勃对下人管得极紧,不准他们收受贿赂,衙门也是防卫森严。最难办的,还是刘之勃家里人少。那一妾一仆极为老实,从人身上着手的地方不多。奴婢观察许久,发现能随时进出二堂的人,只有他妾室一人。刘之勃之妻早逝,没有留下半个儿女,此妾倒为刘之勃生下一女,据说已经出嫁……”

    “那刘之勃不是绝后了吗?”朱平槿插话问道。

    “好像也不是。”秦裔摇摇头,“刘之勃把从子(侄子)刘文郁从小养大,情同父子。刘之勃无子,刘文郁便过继给了刘之勃。听说那刘文郁近日便要到成都来,来了更不好办了。”

    “那怎么办?”朱平槿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奴婢倒想出一个办法进去……”秦裔突然道。

    听完秦裔的办法,朱平槿忍不住击掌叫好。但他没有立即下令执行,反而继续在办公室兜圈子。

    半响之后,朱平槿终于下了决心。

    他对秦裔的计划进行了调整:“不要拿假的。执本世子手令去找典宝,领个真的!要不做便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全套!地方由成都县改在华阳县!这样更正常,也好让两个铁棒槌硬碰硬!

    从今天起,由你全权负责刘之勃。三天之内,本世子要见到那份东西。

    陈士奇那里,由情通局负责。必须十二个时辰全方位布控!你出去,传旨令刘名升和张光培赶快把蜀考之事了结,然后到这里来。

    记着,你是本世子的奴才,只对本世子负责!刘之勃的事情,任何人,包括刘名升和张光培,只言片语也不得泄露。

    违令者斩!”

    注一:四川方言:拳头。

    注二:吴梅村词。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面楚歌(三)

    刘之勃走了,陈士奇并没有马上离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好整以暇把桌上的茶水续满,又喝了几泡,进了恭所轻松,这才施施然离开茶室。

    他的轿子并没有像刘之勃一样穿街走巷,而是直接上了正南的大道,道路前方便是皇城坝和蜀王府。

    皇城坝上不知有些啥表演,看热闹的百姓是里三层、外三层,喧闹声更是声震屋宇。

    闹声入耳,陈士奇眉头微皱。他不愿平白被小民堵在路上,更不愿有百姓见到他的真容。

    轿夫跟着老爷许多年,知道老爷喜静不喜闹的习惯。不待陈士奇吩咐,便将轿子抬进了一条西去的小巷。

    陈士奇从而失去了观看一场精彩大戏的机会。

    ……

    舒师傅、小太监和那群王府护卫早已溜得无影无踪。皇城坝上只剩下担当主角的书生士子以及充当免费看客的百姓。

    士子们分作东、西、中三拨。

    东边士子较多,多至百余。看穿着打扮,便知道他们多是寒门子弟。

    西边士子略少,领头的锦衣玉带,周围还有家丁护拥。

    中间士子的最多,多达数百。

    这三群担当主角的士子并非人人羽扇纶巾。单论穿着相貌,便什么人都有:有宽袍大袖的;有粗麻短衣的;有香粉扑面的;有画扇纶巾的;有清雅俊秀的。还有劲装打扮凶神恶煞的。整个一锅大杂烩。

    皇城坝上东西对立,剑拔弩张。中间的则不偏不倚,甚至架桥拨火,怂恿惹事。

    东边领头的便是才吃了一碗阳春面,恢复了些许体力的蔡绍諴。

    西边领头的却是另一个年轻书生。那年轻书生样貌不差,只是他一双眼睛睁开,所有人都不知他看望何方。

    原来是个斜眼。

    斜眼虎视眈眈,盯向蔡绍諴身旁不知何人。他紧握拳头,簇新的绸衣已经撕开了半边,无力地垂搭在胸前。

    斜眼对面的蔡绍諴同样狼狈。衣服两个肩膀都被抓破了,露出了里面花白的净肉。

    两人身边帮拳的,人人跃跃欲试,等待己方主将的下一步行动。

    舒师傅退回端礼门,没等轿子落地,就在轿上跺脚。

    “真乃斯文扫地!学子当街厮打,成何体统也!传了出去……”

    “师傅,学生看这倒是好事!”朱平槿似笑非笑,“本世子招的是军人,是要上阵杀敌的。让他们打打,看看他们的血性!”

    “只是我王府的声名……”

    “师傅勿忧,学生已有安排。李明史,回谨德殿。告诉刘名升,让他依计行事!”朱平槿一边脱下护卫的甲衣,一边大声下令。

    ……

    朱平槿回到谨德殿,殿外已有中年太监秦裔在等候。从他脸上刻意掩饰的焦虑,看出来有极为紧急之事。

    朱平槿从凉轿上下来。一边走上丹陛,一边向秦裔招手。

    秦裔如此紧急求见,便是刘之勃与陈士奇秘密见面的事情。

    早晨天未放亮,负责盯死刘之勃的那组人便发现,一个头戴盔帽遮住脸的人在巡按衙门附近四处张望。他先往后门里塞了一封信,然后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等了约半个时辰,刘之勃的妾室手提竹篮打开后门,准备上街买菜,结果发现了这封信,送进了二堂。不久,刘之勃便穿了便装出门。他没用官轿,而是要老仆叫了顶轿行的布帘轿子。

    轿子往皇城坝方向而去,负责监视的人一路跟踪,却发现他在皇城坝一家高档茶室与陈士奇见了面。两人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刘之勃便神色凝重地回了衙门。

    “他们谈了什么?”朱平槿有点紧张地问。

    或许做贼心虚,朱平槿下意识感觉到此事与己有关。

    自从刘之勃到任,陈士奇从未与刘之勃有多余的交集。此时突然约见,必有蹊跷。而且就约见方式的诡秘,刘之勃神色凝重等迹象分析,此事肯定还极为重大。

    难道是泸州变乱?朱平槿立即将其否定了。刘之勃是钦命巡按。他要看的东西,廖大亨是遮不住的。泸州的消息迟早要送到巡按衙门。刘之勃没有必要偷偷摸摸与陈士奇见面,陈士奇也没有必要鬼鬼祟祟约见刘之勃。

    “我有什么把柄被陈士奇抓住了?是护商队还是投献?”朱平槿暗自深思。

    多年的官场斗争经验告诉朱平槿:陈士奇猝然发力,必然早有准备。自己要想顺利着陆,可能要大费周章!

    ……

    “回世子爷,奴婢现在正在打听!”秦裔察言观色,看出了主子的担心。他迟疑片刻,随即补充道:“下面的人报告,陈士奇给了刘之勃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盯梢的人与茶室伙计很熟。他打听到了陈士奇与刘之勃谈话的雅间所在,便到对面客栈眺望。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看见刘之勃拿了份折子凑近窗口观看。后来刘之勃出得茶室,右手在左手袖筒里按了几下。分明左手袖筒里放了某物,而且还很重要。奴婢仔细问了盯梢的,他估计是一份呈文或奏章。”

    “呈文奏章?”朱平槿眉头紧锁,“盯梢的是苏秀才?”

    “是。”秦裔轻声回答。

    “他坑蒙拐骗的毛病改没?”

    “估计他改不了。这次奴婢重重赏了他。”

    “既要用他,更要防止他为了钱财把王府卖了!”

    “奴婢记下了。”

    “这次你立了功!”朱平槿对秦裔点点头。秦裔是老曹公公推荐的,确实很能干,天生就是一个特务头子的料。

    “你们的监视位置能否看到刘之勃的书房?”朱平槿继续发问。

    “能看到,但看不清楚。他书房窗前栽了梧桐树。这段时间长了叶子,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灯光和动静。人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方才可以看清。”

    朱平槿轻敲桌子,吩咐道:“你们要想法看看那东西。到底是呈文还是奏章?里面写了什么?本世子要清楚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拿到东西?”

    秦裔想了想,这才回禀:“刘之勃对下人管得极紧,不准他们收受贿赂,衙门也是防卫森严。最难办的,还是刘之勃家里人少。那一妾一仆极为老实,从人身上着手的地方不多。奴婢观察许久,发现能随时进出二堂的人,只有他妾室一人。刘之勃之妻早逝,没有留下半个儿女,此妾倒为刘之勃生下一女,据说已经出嫁……”

    “那刘之勃不是绝后了吗?”朱平槿插话问道。

    “好像也不是。”秦裔摇摇头,“刘之勃把从子(侄子)刘文郁从小养大,情同父子。刘之勃无子,刘文郁便过继给了刘之勃。听说那刘文郁近日便要到成都来,来了更不好办了。”

    “那怎么办?”朱平槿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奴婢倒想出一个办法进去……”秦裔突然道。

    听完秦裔的办法,朱平槿忍不住击掌叫好。但他没有立即下令执行,反而继续在办公室兜圈子。

    半响之后,朱平槿终于下了决心。

    他对秦裔的计划进行了调整:“不要拿假的。执本世子手令去找典宝,领个真的!要不做便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全套!地方由成都县改在华阳县!这样更正常,也好让两个铁棒槌硬碰硬!

    从今天起,由你全权负责刘之勃。三天之内,本世子要见到那份东西。

    陈士奇那里,由情通局负责。必须十二个时辰全方位布控!你出去,传旨令刘名升和张光培赶快把蜀考之事了结,然后到这里来。

    记着,你是本世子的奴才,只对本世子负责!刘之勃的事情,任何人,包括刘名升和张光培,只言片语也不得泄露。

    违令者斩!”

    注一:四川方言:拳头。

    注二:吴梅村词。

第一百九十章 四面楚歌(四)

    自从王爷去世以后,王妃仿佛换了种人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前她是没日没夜地处理王府王庄王店的各类杂事,现在她把过去管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推给朱平槿,自己到青城山游山玩水去了。

    那曹三保也是!跟着王妃去玩,好像玩了失踪,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有自己的岳父大人罗神医!当初不想去青城山,结果被女儿绑架着去了,竟然便黄鹤一去不复返!。

    家里的事不顺心还是小事,最多也就是耍耍脾气而已。外面的事情就是大事了,搞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

    泸州!皇城坝!还有刚才的陈士奇与刘之勃!

    朱平槿哀叹:三面受敌!

    泸州变乱,最迟明后天就会被廖大亨和刘之勃等省里官员们知道。廖大亨会如何反应?刘之勃会如何反应?省里官员们又会如何反应?现在一切还是未知数。

    泸州之事未了,现在又来一个陈士奇在背后搞小动作。

    陈士奇要干什么?

    朱平槿判断,最大的可能是搞掉宿敌廖大亨。搞掉了廖大亨,那么四川巡抚之位很可能就是他的。

    但陈士奇在搞廖大亨的同时,会不会牵连自己?朱平槿没有把握。

    廖大亨与王府关系紧密,时不时还会协同动作。经过了年初民乱,又经过了前段时间的瘟疫之后,相信省里的许多官员都察觉了这一点。

    就算在政治上不会牵连自己,陈士奇除掉了廖大亨,也等于摧毁了朱平槿今年来一直苦心经营才取得的外交成果——那份秘密协议。

    这次危机处理,只能依靠那些狗特务了。坏人打坏人,一物降一物。朱平槿庆幸地哀叹道,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挑选和培养了一大狗特务等着那些坏人。

    坏人就是坏人,永远都是坏人。

    时光来回转圈,他们用着不同的姓名,穿着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话,可他们还是坏人。他们在大明朝是坏人,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坏人。即便哪个不要脸的出来洗地,他们还能把煤炭洗白?

    ……

    这些打坏人的狗特务组织,是由朱平槿亲手缔造和创建的。

    刘名升和张光培负责的总参情报与通信局与秦裔的消息组相比,无论在规模和职能上,都要庞大和宽泛得多。

    情报、行动和通信(驿站),是情通局的三大职能板块。

    以前,情报主要由刘名升在抓,张光培负责行动和通信。后来有了魏申作为行动队长,张光培的职责就变成了分管通信,并协助刘名升搞情报。

    行动队与通信科一样,都是个连级编制,但因责任重大,所以主官高配为副营。这几天,魏申带着行动队的大部分人员,到邛州去执行任务去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王四牛领导的红枪会协助下,把陈怀年在新场镇缴获的官军物资,尤其是武器转运出来。

    王四牛领导的红枪会,是个松散的农会,负责代表农民与地主们打交道、争租争佃。

    他在飞仙关受了枪伤,养了几个月,但伤口始终愈合不好。每遇天晴下雨,便会作痛发痒。雅州是个雨城,不利于王四牛养伤。所以王大牛和罗景云带兵撤离飞仙关回到雅州后,王四牛就带着几名一起受伤的老乡退伍回到了邛州。

    王四牛回到家乡,立即模仿护商队在家乡搞了个红枪会。参加红枪会的人,大多是当地穷苦的佃户。脱产的会众并不多,大约只有三十人。可外围的会众就多了,起码有五六百户。

    红枪会发展如此迅速,当然有朱平槿的暗中支持。支持的除了资金,还有干部。红枪会的副会首名叫黄焕,是原护商队四连的士兵。他在雅州受伤,痊愈后跟着王四牛到了邛州。黄焕是朱平槿的联络员,也是朱平槿的监军和后勤官。

    这次在邛州转运物资,魏申因为人手不够,只得请求红枪会的人协助。陈士奇上次在新场镇当物流小哥,实在是太给力了。行动队加红枪会的人马一起上,也要来回搬个两三趟。

    ……

    任何一家情报机构,都有一种天然的自我扩张性。因为个人的目的,情报机构的主官和骨干都有充分利用手中掌握的情报,干些与组织宗旨和工作目标不相符合事情的冲动。职业的特殊性,又使他们的非法行为极难被上级及时掌握并被控制。

    远如朱平槿的前世不说,就是朱平槿的现世,东厂和锦衣卫都是从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机构发展起来的。他们发展到顶峰时,权利大得吓人。后人曾诟病大明的政治是“特务政治”,这并非空穴来风。

    控制住情报机构,这是上位者在建立情报机构之初必须考虑到的事情。内部控制效果好,但是内耗严重,有损效率;外部控制效果较差,而且控制者自身也有被控制的需要,但是协调得当,不仅不会损伤效率,而且还会提升效率。一件事情两家搞总会比一家搞来得快、来的准。所以朱平槿根据现实的需要,首先选择了外部控制的方法。至于内控,也是要搞的,以后慢慢掺沙子。

    总参情通局与消息组之间有什么不同?朱平槿曾经仔细对比过。

    乍一眼看去,除了都搞情报,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相同之处:领导关系不同、人员组成不同、经费来源不同。但朱平槿认真分析后认为,实际上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三点:

    第一是负责对象不同。消息组向朱平槿直接负责;而情通局是总参领导下的一个军事机构,所以向总参负责。

    第二是职能不同。情通局既然是军事机构,所以他的主要工作对象就是对敌,包括流贼、土匪、鞑子还有官军等所有内部和外部的敌人;消息组由朱平槿的侍从太监领导,所以他的工作对象仅仅是主子朱平槿感兴趣的事情,而不分敌我。朱平槿曾经恶意猜想,如果自己突然变态,那消息组打听回来的消息一定很精彩。

    第三是情报使用的范围和分析程度不同。消息组的情报仅供朱平槿一人使用,平时就只有朱平槿一人知道,必要时也只能从朱平槿一人嘴巴里说出来;情通局的情报使用范围就很广了。情通局内部要进行分析报告,总参正职和分管副职都会知道,然后才会被报到朱平槿这里。报到朱平槿这里还没完,被朱平槿称为“情报用户”的各单位,还会通过总参这个口子获取。

    但是,除了情通局与消息组两者之外,朱平槿就没有其他特务机构了吗?

    不。还有一个更高级的!

    办公厅按照朱平槿的要求,筹建了政策研究室。

    政研室的书生,档次要比那些舞刀弄剑、飞檐走壁的007高得多。

    众所周知,情报的分析极为重要。尤其是战略性情报分析,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情报收集。

    这个政研室不干别的,就是把中央、地方甚至是朱平槿自己的旨意、诏令、奏疏、邸报、呈文等公开不公开文件透露出信息情报整理归纳出来,形成综合性的战略情报,然后定期或不定期向朱平槿等决策层报告,供其参考。

    只是因为这个政研室要求高端人才,而高端人才又是目前朱平槿最缺的,所以政研室暂时只有四个临时编制:带队是进士文凭王府右长史郑安民,副职是举人文凭办公厅首席文案程翔凤。至于两个专职分析人员,那就是舒师傅新推荐的舒家子弟:他的堂侄,成都秀才舒国明;一个远房族侄,简州举人舒国志。

    办公厅同时负责机要枢密和战略情报分析,这是不恰当的。当条件成熟后,政研室要与办公厅分开,直隶于朱平槿。政研室就像一个情报分析工厂。办公厅为政研室提供情报分析前的原料,而政研室为办公厅提供情报分析后的产品。

    除开战略情报,就是情通局和消息组每天搞来的各种各样普通情报。目前消息组的情报较少,而且直通朱平槿,所以都是原始未加工的。而情通局的情报分析也才刚刚起步,水平只能做到把各类情报进行简单整理分类。有些重大纷杂的情报只能凭借朱平槿自己的直觉和信息储备来进行分析。

    朱平槿想着这些鬼头鬼脑的烦心事,脑中思绪乱飞,连午饭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推开桌上的文件,孤身一人从办公室后门溜出了谨德殿,又信步走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有座假山。虽然没有后宰门的假山高,但是也有六七丈。假山上有座亭子,四面观景,八面来风。站在里面,目光可以透过蜀王府东西两面城墙,一直看到城里。

    守园子的老太监正躲在阴凉处眯眼打盹,突然瞥见世子独自前来,一激灵连忙爬起来跟了过去。见到世子爬上假山,走进亭子,又赶忙抢先一步将美人靠(带围栏的长椅,公园很常见)用袖子擦了,这才侍立一旁。

    朱平槿正要表扬老太监,然后把他打发了,好让自己清清静静一个人坐会儿,结果那喊不出名字的老太监却再次抢了先。

    老太监呆呆手指城西南道:“世子爷,您瞧!青羊宫方向有大股浓烟升起,想必是哪家大宅院着火了!”

    朱平槿短暂的兜风又被打搅了,他只好重新回到谨德殿。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东门点兵(一)

    镇定!镇定!

    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朱平槿挥手赶走了闻讯前来送饭的小姑娘谭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全然不顾小姑娘委屈的眼神,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闭目沉思。

    要把自己的优势找出来,充分利用。

    青羊宫烧了好,这样所有的证据都烧没了。侯栋要尽快转移,不能让他留在王府。

    转往哪里?

    朱平槿脑中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还是选在了自己发家的地方——碧峰峡。那个地方长年驻扎了名山县护庄基干中队两个排,安全、保密性都不错。至于青羊宫,赔钱吧!一万两?两万两?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

    朱平槿用力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把普通乱跳的心脏抚平。骤逢危局,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现在该来的都来了,他反而镇定下来。

    仅用特务组织来对抗陈士奇和刘之勃,难道就够了吗?客观来讲,陈士奇和刘之勃都算不得贪官。陈士奇就有个文人的坏毛病,个人操守倒比廖大亨好得多。刘之勃更是清廉如水,妾室上街买菜,经常是青菜萝卜豆腐,买肉也是隔天才一回。据说四川还有个著名的清官,那就是负责川北保宁府那边的上巡道葛奇祚。葛奇祚是高淳县人,崇祯十三年二甲进士,也是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人物。

    朱平槿愤愤不平。否则为什么稍微清点的官都来找我的麻烦呢?为什么像廖大亨这样的贪官,都主动与我合作,向我献媚呢?

    难道真如老话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想到大贪官廖大亨,朱平槿心情反而稍微好了些。好像找到了组织,产生了亲切感。有了廖大亨的支持,就等于有了整个贪腐群体的支持,四面楚歌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综观中国历史,是贪官多还是清官多?当然是贪官多!”朱平槿在心里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

    他已经高高举起手掌,要把龙袍上的贪腐气息拍掉,这时又把手掌轻轻放下了。

    他再次打开眼前的文件夹,把程翔凤的报告重新细读了一遍,眼前浮现出今年以来与大贪官廖大亨的良好合作。

    今年年初,在仁寿、彭山和雅州三地,朱平槿有大笔土地入账。进入夏秋以来,在嘉定州、汉州、崇庆州和简州也有部分斩获。

    廖大亨刚刚达成协议,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他的预期收入。他先是秘密发函三地,要求三地将王府收的投献数字报上去。

    仁寿的新任知县据说朝廷已经任命了,可能还在路上,所以仁寿县根本没人理会廖大亨。

    彭山县目前由藩司临时任命的双流县丞在署理。双流县全县尽皆王庄军屯,彭山县城更是护商队的天下,江口之战的战场也在双流县边界上,所以这个县丞与双流知县李甲一样,都是与王府打交道久了的老人。得知廖大亨发函,这个县丞迅速从彭山重新跑回老窝双流,以向知县李甲交接事务为由,拖着不去彭山上任,最后把事情拖黄了事。

    雅州知州王国臣比双流县丞还绝。他的呈文里直截了当,称雅州地界王府占地甚多不假,但王府并未收受奸民投献半寸土。据查,那些土地都是王府用白花花的现银买来的,有双方的买卖交割契约为证。

    总之,廖大亨的函是白发了,最终一无所获。

    廖大亨吃了瘪,并不甘心,又派他的心腹赵师爷到三地暗访。

    那赵师爷临出发前,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廖大亨已经与王府达成秘密协议的消息,出去了两三天便去信东翁称自己病了,要求回乡休息一年。

    廖大亨情知是怎么一回事。念在赵师爷追随多年的份上,依旧把他留在成都府。

    赵师爷因祸得福。他并不到巡抚衙门上值,但每月的幕金照拿。

    廖大亨计无所出,只好再次祭出他的杀手锏刘先生。刘先生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就从朱平槿那里拿到了廖大亨想要的数字:彭山、仁寿各十万,雅州五万、嘉定州三万、崇庆州、汉州、简州等地共两万,总计三十万亩。按今年每亩五分的赞助费标准,共是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较之廖大亨先前预计的几十万两那是少多了。

    廖大亨当然极度失望。不过他已经发现,他一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把朱平槿的几十万两银子全部吞入肚中。

    这笔钱即便搞到手,也要大家分润。省里拿一点,地方各级拿一点;私人拿一点,藩库也得拿一点;四川拿一点,朝廷,尤其是皇帝也得拿一点,这样各方的利益才能平衡,各方对此才能反对少、支持多。只要私人的那一块,交由廖大亨主持分赃即可。

    除了田里的银子,廖大人现在还有更多更大的追求。一份秘密协议,只是廖大亨与朱平槿携手共建美好明天的奠基石,他才不会因此与朱平槿翻脸!

    廖大亨通过他的亲戚刘先生,爽快地认可了朱平槿报出的田土数字。

    朱平槿也承诺,只待秋收后,这笔银子就可以到位。

    昨晚刘先生与程翔凤两人见面,刘先生**裸地明示程翔凤,双方应当联手做更大的生意。都江堰的蚕崖关、华阳县的龙泉驿等等,王府设卡收费,廖大亨在当地巡司派出自己人进行保护,然后双方五五分账。

    蚕崖关是川西内地连接松潘茂州的重要关隘。与飞仙关一样,也是茶马贸易的重要通道。

    而龙泉驿是成都连接简州、资州的重要陆路口岸,前世的成渝公路,无论是高速国道还是动车铁路,都毫不犹豫地挤进了这条狭窄的通道。

    控制这两个关隘,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经济上,对朱平槿当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如此稀疏的设卡布局,还很难达到松林山孙洪奏对时提出的以设卡收税,达到逼迫士绅投献的目的。

    于是双方代理人一阵讨价还价,再次达成了协议:王府可以在省内择地设卡收税,但一半收入同样要进到官府腰包里。为了确保收入透明,官府可以派出人员,在各个收费关卡监督。

    程翔凤的在廖大亨那里的收获还不仅于此。刘先生因为事关重大,害怕王府不相信他的代表资格。所以今天一早就引着程翔凤拜见了廖大亨。

    廖大亨与程翔凤面对面,当然不会对双方合作捞钱分账的事情说上半句,而是应程翔凤的要求对王府上奏朝廷的奏章发表了几点个人看法。他建议,王府向皇帝上折子,说明蜀王府通过节衣缩食,凑出了一笔银子,可以详细说明这笔银子的来历。来历说清楚了,更关键的是这笔银子说明银子怎么使用:

    第一要请求皇帝批准,蜀王朱至澍葬礼的费用一半由蜀王府自己出钱来办,另一半用四川百姓的三饷折抵。一句话,蜀王府出一半,朝廷出一半。

    按礼制,亲王的葬礼应由朝廷主持,所以理所应当由朝廷出钱。朝廷出钱,实际上就是皇帝发个诏书,表明“优渥”,然后四川藩库掏银子,最后在四川上缴朝廷的赋税中扣除。可是去年张献忠入川一搅,四川藩库已经空空荡荡,哪里还能承受这么大一笔开销?朝廷赖账,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得不给蜀王府补偿。

    第二向皇帝说明,蜀藩一系的宗支已经欠发宗禄数年,许多远支宗室开始饿饭了,甚至沦为街上的盗贼与乞丐。对此可以举几个鲜活生动、催人泪下的例子。对于那些生活特别困难的宗室,蜀王府为了保全亲亲之谊,已经代朝廷发放宗禄救急。代发宗禄的数字要准确到两钱分厘毫。

    为了解决宗支的吃饭问题,请求朝廷允许他们自谋职业,百业不预。

    第三,进一步向皇帝说明,四川近年战乱频繁,土地抛荒严重。为了解决宗室的吃饭问题,蜀王府在官府认可的基础上,召集流民开垦荒地。待粮食收成了,愿意捐献五千两银子给户部助饷。若明年四川风调雨顺,再捐一万两银子助饷。

    廖大亨提了建议,还向程翔凤表示,巡抚衙门愿意将此奏章转奏陛下。至于巡按衙门同时转奏之事,由廖大亨去做工作。

    ……

    朱平槿推开眼前程翔凤的书面报告,微微笑了起来。

    三饷折抵、代发宗禄和开垦荒地,都是为朱平槿圈占土地和收取投献寻找借口。可廖大亨的建议,政治上完全正确,立场不偏不倚。不仅为朝廷省了大笔开销,而且让四川省官府和百姓都落了不少好处,这充分体现了廖大亨作为大明省级高官的思想觉悟和工作水平!

    亲王一级的葬礼花销可不是小数,光是陵寝的修建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朱平槿记得,第一代蜀王朱椿的陵寝,花销近百万两,这还是极为简省的。京师帝王陵,如那个同样吃了红丸致死,只当了几天皇帝的泰昌皇帝。陵墓修得是最差,可是工程造价也要几百万。

    不过廖大亨以蜀王陵寝为借口,那纯粹是无事找事。蜀王朱至澍自封国伊始就开始营建自己的陵寝,至今已经修好十几年。人死了才修墓,那尸体还不发臭生霉化成水?

    可朝廷既然要当这个冤大头,你还不能不让他当。因为这是法律的强制性规定。你不能不遵守,否则就有人弹劾你,说你逾制。所以朱平槿的爹死了两个多月,还停在承运殿里,没法入土为安。

    按廖大亨这个思路报上去,朝廷诸公不批那是脑袋有包。

    至于以朝廷欠发宗禄的这一点做要挟,估计连皇帝看了也会很难受。

    廖大亨看得很准,当今皇帝是个要死要面子的人,最怕别人指责。皇室宗亲被活活饿死,很可能被写入青史。

    那种压力,是当今皇帝绝对不能承受的!

    ……

    朱平槿拉回文件夹,用笔在砚池里蘸了水,批道:

    “廖抚所议甚好!请程先生照此拟稿。设卡之事,须待罗姑娘回府议过方可。另需特别说明,本世子葬父之银,乃是出卖先王宫苑所得!”

    朱平槿合上文件,嘴角留着一丝微笑。

    设卡收税,官府派人监督?好,我们张开双臂欢迎!

    别以为就你廖大亨一人能当贪官,你下面的搞监督的人就不能当贪官?把你下面的人挖空了、朽烂了,报上去的还不一样是神仙数字?

    一正一奇,一明一暗,既是兵法,亦是王道。

    朱平槿指节轻敲桌面。

    几经犹豫,他终于定下了多路并举、多管齐下、前后下套、四面出击的应对决心。

    就在这时,他听见谭芳在窗外惊喜叫道:“罗姑娘您回来了?”

    朱平槿连忙起身欢迎老婆。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抓住大门的黄铜拉环,又听见谭芳委屈的声音:

    “罗姑娘,世子爷绝食了!”

    这个死妮子!

    一定要找个机会,廷杖那小妞的屁股!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东门点兵(二)

    护商队一团三营在陈有福和罗景云的带领下,沿东门外的龙泉大道向成都府开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朝廷在四川的两位最高长官,却在与他们相向而行。

    巡抚廖大亨与巡按刘之勃各骑了一匹马,在一群抚标的护卫下,一边闲聊一边向成都东门缓缓走去。

    两位文官一位是领兵的,一位出生在民风剽悍之地。两人控马自如,没让下人牵马。

    “廖抚为何今日如此雅兴,要陪本官出城一游?”陈士奇的弹劾奏章牵连了廖大亨,可刘之勃根本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反而显得兴致勃勃。

    刘之勃抢在廖大亨说话之前,先把自己的态度亮明:“本官从陕西到京师,又从京师到四川,一路上不知看了多少悲欢离合。这城里城外又有多大之区别?本官有言在先:若是没有些精彩之事可以流连,本官午前可就要回衙了!犬子文郁昨日遣人递书来,说他今日午前便要到成都府。老妾已经出门买菜做饭。中午这顿家宴,甚是难得,本官是一定要吃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自从出仕为官,这清闲二字,可就不沾边喽!”廖大亨陪着刘之勃发了句感慨,随即说起了自家的烦心事:

    “刘大人家有孝子,尽享天伦之乐也。我云南老家那几个混账东西,整日里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有一个成才的!本抚之俸禄全部带回去了,还是不够他们花销!他们还从老家托人带信来,说要来四川襄助于本抚,真是恬不知耻!本抚活了大半辈子,他们那点小心思,还不知道他们在想啥?!”

    刘之勃像老友一样附和廖大亨,就差一点拍膀子了。

    “哎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本官发妻难产早逝,大人小孩都没有保住。老妾又无所出,只生了个女儿。犬子文郁本是我长兄之子,过继于本官的。若没有兄长割舍,本官也就绝后了!”

    廖大亨吃惊地喔了一声:“刘大人春秋鼎盛,何不再买几个能生养的?我们前面,出了东门,便有一个人市。不如……”

    可廖大亨低头一看,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提议:“今日不妥!本抚与刘大人皆身着官袍,进了那人市,可能又有流言传出。再说了,人市里的下等货色,刘大人岂能入眼?”

    “多谢廖抚了。本官宦囊不丰,目前市面上斗米三钱,本官实在是……”

    “不是本抚倚老卖老,刘大人实在也是清廉过分了些!”廖大亨听到刘之勃的推脱之辞,突然瞪起了眼睛。

    “官俸是朝廷发的,自然要收着。但是三节两敬(注一),那本是朝堂上的惯例,为何收不得?本抚也是京官出身,朝堂上的规矩也懂。皇上还给老臣赏点东西呢,那些阁老们不是一样高高兴兴收着……”

    “那不一样。君有赐,不敢辞。就算皇上赏下一根白绫,那臣子也得收着。”

    刘之勃不温不火的平淡语气,噎得廖大亨喉咙紧缩,好像真的有根白绫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廖大亨可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他把手一伸,弹出一根指头对着刘之勃。

    “那好!本抚问你,按例每年正旦,各藩官员都要向藩王敬献酎金助祭。国初之时,酎金乃是多少不论。现在可不一样了,少了三百两你就等着被参吧!像你我这个品级的封疆大吏,一千两都拿不出手!

    请问,这笔银子哪来?

    刘大人,这种事您还别笑,到皇上哪儿是一参一个准!皇上自己就是藩邸出身,最恨大臣借事羞辱藩王!

    要知道,地方与京师不一样。藩国之中,藩王那是天家。他们是君,我们是臣!”

    见到刘之勃嘴皮一动,廖大亨连忙占住话头,不让刘之勃开口反对。

    “是!是!刘大人想说的本官知道!我等是皇上的臣,不是藩王的臣。藩王在皇上那儿也是臣。可都是臣子,也要讲个亲疏。圣人说的好啊,疏不间亲!”

    廖大亨这话说得实在,刘之勃清清楚楚。

    天启朝,藩王受尽了魏忠贤的气。小心翼翼躲在家里生孩子,还要被阉奴敲诈。

    藩王再不顶事,他也是主子;太监权势再大,他也是奴才。主子要向奴才行贿,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在正义感特别强的崇祯皇帝眼里,那简直是朱家的奇耻大辱。所以,当今皇上处处护着藩王,也是很正常的。

    崇祯年来,除了领兵进京勤王的异类唐王和臭遍四面八方的恶棍郑世子以外,藩王中就没有谁被朝廷处分过。福王洛阳遇难,宫里传出的可靠消息说,当时皇帝大叫一声,立即便昏厥不起。好容易醒转,又是嚎啕大哭。随后缀朝数日,说是皇帝病了。此后河南的高官,为此杀的杀,关的关,弄得人人自危。

    这些都还是刘之勃眼见为实的东西,耳听为虚的东西就更多了。

    京师早就有传说,当今皇上还是兴王的时候,当时九千岁魏忠贤就收了他一对青玉麒麟的重礼。再加上皇嫂张皇后暗中回护小叔子,当今皇上才能顺利继承大宝。

    要不然,九千岁早就从外边捡个婴孩回来,然后顺便找个临幸过的宫女说,这就是皇子怎么样?

    当时九千岁权势熏天,谁敢顶撞他?狸猫换太子,在大明朝又不是头一回了(注二)!

    可怜那个傻瓜魏忠贤,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天启皇帝不豫,当今皇上进宫受命。

    不吃不喝为啥?怕下毒呗!

    剑履上殿为啥?怕暗害呗!

    当今皇上对他已经防到这个份上了,他还以为可以不死?他还以为可以躲到凤阳守陵?

    说到底,魏忠贤还是死在自己的愚蠢和短视上!

    刘之勃在京为官七八年,这些乌七八糟的市井流言不知听了多少。他自己的原则是不听不说,但是流言还是像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

    只是今天廖大亨突然提起酎金,又进一步语涉藩王和皇上,这让刘之勃心里开始打鼓。

    昨天陈士奇和傅崇奇联名弹劾朱平槿,牵连廖大亨的事情不少,难道他这么快就得了风声,今天专门找个由头来说这番话敲打自己的?

    刘之勃暗自想了想,今早临出发前,自己确已将奏章锁进了木匣。如果真是泄密,那只能怪陈傅二人虑事不周,用人不明,与本官无涉也!

    ……

    廖大亨见刘之勃沉默不语,以为他被自己的话说动了,连忙继续趁热打铁:

    “还有三年一考成(注三),考完了便有升转黜停。停官还好些,久任一地,心志遂坚,故而民多沾恩。可惜久任之法崩坏,考满即转,升转黜都要到异地做官。如今驿站大都裁撤,路上我们要吃要住要车要马,这总要钱吧?

    家里人带两个,师爷幕友带两个,奴仆丫鬟带两个,千里为官,这要走多久,路上要花多少银子?这官俸够吗?我曾听陈士奇说过,从他家福建什么地方到四川就任,路上竟要走四个月!你算一算,这要花多少银子!”

    恢复国初官员的久任之法,目前在官场中甚嚣尘上。支持的官员不少,刘之勃个人也是基本赞同的。不过廖大亨又提到陈士奇,让刘之勃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只是他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廖大亨是围着三节两敬和官俸微薄在说,而且说的都是事实,所以刘之勃逐渐也听出了兴趣。

    刘之勃这次到四川赴任,就因为银子不够,所以将嗣子刘文郁暂留京师筹借盘缠,晚到四川近一个月。

    刘之勃还算是好的。他毕竟是四品的一省巡按,索命的京债总能借到。有些新科进士因为无力承担高昂的赴任路费,只好向京师的钱庄借了高利贷。那些钱庄都是勋贵外戚家开的,甚至还有宫里的份子,所以必须要还。还不起怎么办?

    两条路,一条当贪官捞钱,一条找绳子上吊。

    “还有啊,现在物价腾贵,朝廷也是,这俸禄折钞折得……简直是匪夷所思!真乃历朝历代所罕有也!”廖大亨气得说不下去了。他把马鞭狠狠一挥,好在没有打中任何人。

    廖大亨生气,刘之勃也不会好过。两人都是佥都御史的本官,一样的官品,都是挣俸禄养家,廖大亨怨气冲天,刘之勃也是心有戚戚。

    只是现在刘之勃不想跟廖大亨讨论什么三节两敬,什么俸禄微薄。

    廖大亨是他的重点监控目标。猫和老鼠讨论人生,那是很搞笑的。他想借机问问另一件相关的事。

    “听说王府官瘟疫时节还在承运门前请愿,可是因为俸禄太少?”刘之勃试着向廖大亨打听消息。

    “可不是!有回右长史郑安民来抚衙办事,就在本抚大堂发牢骚。他说一个正五品,折来折去一年只有白米十二石,银子五十来两(注四)。一个月平均下来,只有米一石,银四两!这点米银,他便要养活爹妈兄嫂岳父岳母老婆舅子儿子女儿侄儿侄女一共十六口!喔,这还不算他自己那张嘴巴!”

    “郑大人有点惨!”刘之勃笑着点头。王府官无权无势,想贪也没有地方,要贪便只能算计藩王。可蜀王府这位少年世子是好糊弄的吗?

    “他还不算惨!王府典正们大都是正八品。他们更惨!”廖大亨气嘟嘟地对刘之勃补充道:“所以他们就在承运门闹事,央求王府恩赏!”

    “结果怎样?”前面的情形刘之勃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要打听的东西。

    “结果?结果就简单了嘛!”

    廖大亨身为一省巡抚,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脸神往:“世子下旨道:朝廷俸禄,那是太祖高皇帝定的规矩,是祖宗成法,谁也不准擅自改动!”

    廖大亨的话把刘之勃绕糊涂了。

    “祖宗成法,不能擅动,那到底给郑大人他们长了没有?”

    刘之勃急于知道答案,廖大亨却不急了。他转头满怀深意地看了刘之勃一眼,这才道:

    “世子旨意,朝廷俸禄,那是太祖皇帝定的祖宗成法,谁也不准擅动。太祖所定俸禄,是以稻米计石发放。后世钞法大坏,就用宝钞来折你们的稻米,那是不对的!世子准了,王府官可按祖制以稻米计石折银,按一石折银一两五钱计算!”

    郑安民的右长史是五品官,月俸十六石,年俸为一百九十二石。按世子的折法,一石一两五,那每月便是二十四两。一年便是二百八十八两银子!

    “这么多!”刘之勃倒吸一口凉气,“郑长史年俸二百八十八两银子?!”

    “本抚还少说了一点。”廖大亨冷冷补充道,“王府官正月双俸。一年是三百一十二两银子!其余年节赏赐和补贴不算。对了,还有特供!就连吃饭,王府官也在王府里吃。世子每顿膳食,只比王府诸官多一个菜!”

    注一:除了每月五日那一天的休假,明太祖朱元璋一年只给官员们放三天假:冬至、元旦(正月初一)、元宵节(正月十五)。两敬是指炭敬和冰敬,相当于现在烤火费和降暑费。当然,如果你单纯理解为烤火费和降暑费,那你又输了。

    注二:明朝历史上出现了真实版的狸猫换太子,有兴趣者敬请自行百度。响木补充道:这事情的最终解决,历史记载是宪宗皇帝自己认了这个儿子,即未来的孝宗。可是大臣们和舆论界的意见并未统一,直至今天依然是疑窦重重。

    注三:考成法,明代官员的绩效考核。京官六年一次;地方官三年一次。考核指标是以事责人,大约如今之督办事项年度问责制。

    明末考成的事情几乎就两样:战事与钱粮。

    近来史界皆说考成,殊不知考成乃是为了久任。久任、考成两法,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比如上文中提到的杨廷和,任首辅十二载;奸相严嵩更牛,六考十八年。

    注四:五品官的实际俸禄,黄仁宇算的是6205两(1578年),响木自己算出来是50两加12石米。正好差不多。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东门点兵(三)

    崇祯十四年七、八月两月,无论对风雨飘摇中的大明朝,还是对如日初升的大清兵;无论对心怀异志的蜀世子朱平槿,还是仍在四处流窜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是一个危机与希望交替并存的月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正月里闯贼攻破河南府(洛阳),把福王朱常洵与鹿一锅炖了,朝廷收到的全是噩耗:

    二月献贼陷襄阳,又杀了襄王。随后督师杨嗣昌自尽。为了保住脸面,朝廷只说他是病亡。随后,闯贼开始围攻开封,献贼攻陷光州(今河南潢川县)。

    正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或许老天爷决定给大明朝开个玩笑,立即便有捷报传到京师,说开封守军不仅打退了闯贼,而且一支流矢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闯贼的左眼!

    自古以来,哪有瞎子能够上膺(yin)天命的呢?“十八子主神器”的谶(cen)语, 在京师里顿时沦为笑谈。这快乐与轻松迅速传遍大江南北,传到了西南边陲之地的四川。

    可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闯贼刚刚退去,辽东又出事了。

    三四月间清兵自义州(现义县)、沈阳、辽阳等地出兵攻击锦州,守将祖大寿拒守,清兵急攻不下,于是筑长围团团困住了锦州。

    锦州是关外第一重镇,困住的又是关宁铁骑的当家老大祖大寿,所以锦州乃是朝廷不可不救之所。决定救援,必是重兵,那么这次救援就很可能演变为大明与鞑子之间的主力大决战。

    朝廷并非没有明白人,皇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崇祯皇帝的亲自关心下,曾经在潼关南原大战中将李自成打得只剩十八骑的蓟(激)辽总督洪承畴,亲率宣大、山西和关宁共八个总兵十三万精兵出关解锦州之围。

    单看这支部队的番号就可以发现,从海边的山海关,经过京师以北的密云、宣府,一直到山西的大同,几乎囊括了北中国大半以上的边防军。实际上,就连中国最西边的陕西秦军也参战了。因为洪承畴从陕西三边总督的任上调往蓟辽,所以他的督标人马几乎清一色的秦军精锐。玉田(现河北唐山玉田县)总兵曹变蛟所率营伍中,也有很多秦军将士。

    洪承畴吸取了杨镐分进不能合击,结果被敌人各个击破的惨痛教训。他坚决不分兵,十三万人猬集一处,就像一个笨重的压路机,坚定地、缓慢地,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从关内一直滚压到关外。压路机背后,则是十几万民夫和几百上千条运粮船。

    他一路爬,一路修堡垒。经过了近四个月的龟爬,到了七月,洪承畴终于在皇帝和兵部的连章催促下,进驻到了锦州城外的松山堡。

    松山堡距离被围多月,粮草殆尽,已经开始吃战马的锦州,仅仅隔着数里深丘和一条不深不宽的小凌河。站在锦州城头和松山堡,都可以看见包围着锦州城的长围上的鞑子旗帜。

    大明朝的又一场大胜利仿佛唾手可得。只是可惜,跷跷板的一头坐着黄太吉,另一头坐着闯献。这场此起彼伏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李自成首攻开封不利,顺理成章地退向了他熟悉的豫西舔伤口。

    张献忠克光州之后,在西据郧阳、兴安的左良玉重兵压迫之下,进入河南。期间曾短暂折回湖北,攻克了随州,杀了知州徐世淳全家,然后进行了例行的大屠杀,“吏民屠僇(戮)不遗,血流成沟浍(kuai、hui)”。不久又北上河南,围攻南阳。左良玉追到河南,张献忠则机灵地来了一个“敌进我进”,返回去打左良玉的老巢,拿下了郧西县,俘虏了不少左营家眷。罗汝才谣传与张献忠翻了脸,没有与张献忠一起返回湖北,而是于崇祯十四年七月,率部到了河南淅(xi)川,准备与李自成联营。

    这时,明末农民战争的一个重要阶段开始了,那就是李、罗联营时期。历史书曾经评价李自成与罗汝才作战特点的互补性,即“李长于攻,罗强于战(守),两人相须(需)如左右手。”

    没有人能够意料到,河南官军一场意外的胜利,却培养出了更为强大的对手。李、罗两人一联手,立即决定干票大的。他们由豫西南下到湖北枣阳、随州地区,准备攻取承天府(现湖北钟祥,嘉靖皇帝的龙兴之地)。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唯恐承天祖陵有失,带领秦军总兵贺人龙、副将李国奇约二万人于八月上旬赶往承天府,中原地区的又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河南、湖北中原之地,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有六个关键的战略性大城市:洛阳、南阳、襄阳、开封、归德(商丘)、徐州。所谓的逐鹿中原,无非围着这几个战略性大城市打转转。

    现在洛阳、襄阳已失,或城墙被拆,或物资搜掠殆尽,或人口流散,战略支撑点的重要性急剧下降;南阳夹在闯、献之间,危险指数接近百分之九十九;开封被吓了一跳,估计迟早还要再来一次或甚至几次更惊险的。唯一稍感安全的是归德。若是归德丢了,那东边不远的南北漕运动脉——大运河就危险了。可是朝廷,对于中原战局已经黔驴技穷。朝廷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傅宗龙与左良玉等几支军队身上。

    ……

    对蜀地“先南后北,南占北打”的战略是完美的,可这需要大量训练有素的部队和军政过硬的干部。朱平槿亲自主持完成了部队的编制调整和装备的初步升级,又送走了老婆,便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部队的训练提高中去。

    白天他在训练场,与官兵一起摸索训练与战术。晚上他在课堂,给干部们讲社会的各方面矛盾与蜀王府的应对之策。最初十天他确实做到了,可是很快,成都府那边传来的一些信息就引起了他的重视。

    这些信息,不仅提前终止了朱平槿的军队生活,把他拉回了成都,更与随后几个事件一起,形成了一股铺天盖地的大海啸,差一点就毁灭了朱平槿的政治生命。

    松林山基地世子行营里,朱平槿召开参、监两部主官、次官例会。大秘程翔凤照例参加,新任后勤参谋吴泰却是朱平槿点名参加。

    “贺先生,情通局这几日的急件你看过了?”朱平槿问贺有义。

    “臣当然看过了。”贺有义点点头道,“成都府没有发现新的瘟病患者。罗姑娘的肥皂起了奇效,已经止住了瘟病的蔓延。廖大亨突然反悔,把我们在火药局购买的五千斤火药扣下了,说是要优先发给北上剿匪的官军。”

    官府的火药局就在成都城里面,理论上属于四川都司管辖,但实际一切物资调拨都由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说了算。粮饷军资,这是文人控制军队的重要手段。

    “臣这里还有两份刚收到情报。崇庆州管庄陈文泉和新津县护庄队樊长庚急报。”贺有义边说边掏袖子,拿出两封信来递给朱平槿,“他们信上说,邛州守御千户所在邛州附近到处抓人充军。流民和叫花子都往崇庆州和新津县跑。听说巡抚衙门要邛州所出兵到保宁府剿匪,军官们不愿损失了自己的佃户,于是只好上街抓人充数。”

    “看来,这次廖大亨出兵保宁府是真的。”朱平槿自言自语道。他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掂起一张纸:“第四营谭思贵也发来一个报告。有意思得很,你们看看。”

    谭思贵的报告在众人手里传看。

    报告上说,他们在嘉定州补了兵,齐了编制,然后坐船前往泸州。路经叙府南溪县,他们进城采买菜蔬,就像上次土司兵到嘉定州一样,被当地的知县拼命留住了。

    去年十二月初,献贼破了泸州,隔几天又破了南溪。那个知县名叫朱由援,与当今皇上一个字辈。或许因为他名字取得好,所以他的命大。南溪城破时,他换了便装跳城逃命,结果摔断了腿。他爬起来跑,肩上又中了一箭。他藏在死人堆里,整整两天。猛镇在后面追,献贼不敢过久停留,他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朱知县受创过重,就此落下了惊恐的病根。江口之战后大量尸首顺江飘到南溪,他听下人禀报当场疯病发作,披发赤脚跑到南门城楼上大哭大笑,逾旬方好。

    谭思贵他们一下船,正碰上叙南卫一个百户的兵士出城上船,准备开到保宁府。那朱知县见官兵走了,又吓破了胆,率全城乡绅跪在码头上苦留。五十几岁的人了,白胡子一大把,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见了好不心酸。人家正哭得热闹,谭思贵自投罗网。

    问清了谭思贵他们的身份,那朱知县立马就改跪谭思贵了。那朱知县恳求,只要谭思贵把兵留在南溪县,他和城里士绅愿意按照护商队的军饷标准,负担全连的一切吃穿用度,年底还有赏钱可拿。谭思贵在报告中的意思,是留下一个排扩编为南溪县护城队,连级编制。剩下的部队继续开到泸州。

    看了谭思贵的报告,行营大堂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东门点兵(四)

    戌时将至,余晖满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双流县与彭山县的交界处到岷江内外两江的交汇口,南北绵延十五里、东西宽五六里的地域内,一场规模巨大的官匪大战已近结束。

    最后出击的抚标董卜部土司骑兵像一把铁扫帚,沿着大路向南,狠狠地将大路及两侧地区刮了一遍。他们清早出城,闯过了乱民的阵营,又接连奔波了数十里,早已人困马乏。幸好及时找到世子,朱平槿又体恤他们的辛苦,给了他们一个多时辰休息和喂马的时间。被养足了精神的人马一放出来,就势不可挡地冲杀了十余里,直抵岷江渡口才被迫停住。

    朱平槿和钱、李两位师爷为了让抚标冲杀得更快更猛,不至于被他们最喜欢的东西绊住手脚,对他们做了一个特别的承诺:今天斩获的所有首级,都归抚标所有!

    护送两位师爷出城找世子,抚标已经得了一笔赏钱。如今成功护送回去,少不了还有一笔。土匪的脑袋比起鞑子和流贼,虽然是最不值钱的,但架不住多啊。

    土匪们在张光祖的严令下,饿着肚子没命似的跑向战场。为了躲避奔驰而来的骑兵,又没命似的折返回去。一个个跑得口吐白沫,眼睛翻白。许多土匪跑不动了,只是跪在地上傻傻地看着大刀片把脑袋摘走,却没有任何反应。抚标们砍得这叫欢快,人头就在那里,只需催马上前一挥手,赏银这就到手了。

    高荣宣率领的天全土司骑兵没有参与清剿。他们在陈怀贵和陈怀金的手下投降后,就奉命向西,寻找并攻击陈怀年。朱平槿断定,陈怀年绕道返回牛角寨的可能性已经不大。

    他最有可能的行动路线是一直向西北逃窜,在新津县地界找船渡过岷江外江,然后继续向西,钻进西面的龙门山脉。为了一家老小能够活命,老四陈怀金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参与行动,争取劝降陈怀年。

    朱平槿亲率一、二、三连跟在抚标后面。宽阔的战线已经推进到两江交汇口的三角形夹角处。

    因为预期的顽强抵抗根本没有出现,为了加大战线的宽度,网住更多的鱼儿,三个连的四排横阵改成了双排交错的稀疏清剿队形。三个连的战线宽度,由此加长到一里以上。从三角形底边往前推进,地域将会越来越狭窄。一旦战线两翼接触到两边江岸,所有及时逃脱的土匪将被彻底兜住。

    贺有义率领的三连一个排,在主力向战场开进的时候,就坐船顺内江而下,夺占了彭山县的江口镇等渡口,缴获或摧毁了一切沿途遇到的船只,彻底断绝了土匪渡江重返彭山县城据守的可能。

    贺有义还有一个重要使命。那就是接应护商队主力占领彭山县。

    彭山县的地理位置和农业条件,都决定了彭山县才是朱平槿此战的最大战利品。贺有义任务很重,作为土司营的监军,完成了彭山县的事情,他还要马不停蹄追上高荣宣,共同指挥土司骑兵对陈怀年的清剿。

    抚标守备董卜嘉措从远处奔来,身上的甲叶被马背的颠簸抖得哗哗直响。他奔到宋振宗马前,一言不发地从马鞍旁摘下一颗首级,啪的一声扔到宋振宗面前。那首级血肉模糊,在地上灰尘中一滚,变得更加污浊不堪。

    “嘉措兄弟这是何意?”宋振宗大声问道。

    “无功不受禄!”嘉措操着难懂的成都官话道:“你们汉人的讲究,我也懂些。这是匪首张光祖的脑袋,理应归宋将军所有!”

    “这脑袋既然是嘉措兄弟砍的,当然归嘉措兄弟。”宋振宗坚辞不受,“世子已经下过旨意,所有的首级都归抚标。再说,我们护商队的军功,从来不以首级多寡来论。你就是给我,我也没用,反而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功劳!”

    嘉措听宋振宗说的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对不住这位战场主将。他想抠抠脑袋,脑袋又带上了铁盔。他只好用袖子擦擦眼睛,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拭掉。

    朱平槿打马过来了,嘉措跳下马来行礼。朱平槿问起刚才何事争论,宋振宗连忙解释了原委。朱平槿笑笑,也跳下马来。他用脚尖轻轻踢了张光祖的首级一脚,那首级仍然不老实,咕咚咕咚滚进了田坎下的干渠。周围的兵将都笑起来,朱平槿转头对李四贤道:“请廖公的两位先生过来。本世子送廖公的大礼备齐了!”

    夜幕降临,护商队一、二两连先后开进了彭山县。二连坐船而下,进的是东门;一连渡岷江走陆路,进的是北门。

    县城里仍然有零星乱民,他们沉浸在抢劫和强奸的无比快感中,对北边发生的大战一无所知。两个连一进城,就立即向雅州之战时一样,沿城墙机动,占领了四个城门,然后关门打狗,分区围剿。

    舒国平和刘红婷负责这次彭山县的清剿,他们俩分别参加了雅州之战和收复仁寿县,对战后重建秩序都很有经验。舒国平还是护商队的监军,正好可以让他去压住士兵的贪欲。贺有义率三连的一个排前去协助土司骑兵清剿,完成后将返回朱平槿身边。朱平槿率领三连和六连押着此战的八千俘虏,向双流县开去。高安泰和抚标人马,将带着张光祖的人头,共同护送两位师爷返回省城。

    岷江之水,涛涛而下。她带着此战中抛下的无数尸体,注入长江,汇入大海。同时,她将以另一种惨烈的方式,向沿岸的千万百姓传递一个清晰的信息:

    在那遥远的西南边陲,大乱依然!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东门点兵(五)

    李崇文和几万难民在仁寿县城里的忍饥挨饿,眼巴巴等着粮食运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县城周边的地区也不好过,同样经历着缺粮之苦,其中也包括了山寨土匪。

    仁寿县城西北七十里的龙泉山脉中段东麓,有一个寨子依山而起,方圆数里,名曰牛角寨。

    此寨经山脊而上,南北东三面群山相连,重峦叠嶂,西边则是居高临下,一眼望尽川西坝子的千里平畴。寨中古柏苍郁,怪石嶙峋。主寨是个山崖绝壁之上的小平坝,只有条尺余宽的石阶小径沿绝壁盘旋而上。主寨下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庙宇,庙宇之后向西一侧的山崖绝壁,依山镌造弥勒头像一尊。

    此大佛高五丈许,双手合十,坐东向西。据当地人传说,此乃唐代古佛,建成年月比著名的乐山大佛开建时间还早上若干年。又因这尊大佛除了头部和双手,颈部以下并未完工,并且大佛头像容貌与乐山大佛惊人相似,所以当地人都传说,海登大师在开建乐山大佛之前,先到这牛角寨雕凿了一个实验品。

    正因为牛角寨地势险要,地处仁寿县与简州的交界处,距离成都府到仁寿县城的主道不到十里,所以自古便是一处兵家要地。一旦王朝衰败,这里便饱受匪患之祸。

    大佛头顶之上数丈,便是牛角寨的主寨。主寨之东有一座聚义堂。堂上正中椅子上虎皮铺垫,盘腿坐着一个黑脸虬须大汉,这便是牛角寨的第二代寨主,江湖人称“黑旋风”的张光祖。

    “老二,可探查清楚了,下批粮食何时运来?走的那条道?来!来!别站着,坐!坐!”张光祖热情地招呼道。

    虎皮椅前站着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他面容消瘦,面色蜡黄,神态略显疲惫。

    此人名叫陈怀年,牛角寨的二当家。他谢了大哥,转身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回禀:

    “小弟着人去唐胖子庄上探查虚实,得了一个确实消息:粮食不走陆路了,改走水路。这批粮食可多,据说有上万石,陆路根本拉不了。粮队到眉州下船,再穿山到达县城。

    从眉州到仁寿,必过黑龙滩。黑龙滩两山夹一滩,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只是我们牛角寨与黑龙滩,距离实在太远。不掌握运粮时间,很难半路截杀。去早了,路上容易走漏消息;去完了,肥羊又跑脱了。得了粮食,运回来也是麻烦。沿着山走,起码一两天才能走回来。”

    张光祖沉思片刻,恨恨道:“再难老子也得做这一票!老二你看,自从我本家哥哥破了县城,我寨里一夜之间多了多少人?连寨下的庙里都住满了!表面上看寨子声势大涨,实际上我这当家人心里明白。没有粮食,声势再大也不过几天的事!

    老六昨日点了仓库来说,山上粮食最多能吃一月。一月之后,我们都得饿肚皮。他妈的,我们兄弟七人好几年的积蓄,这帮子王八蛋不到一月,就给老子吃个精光!”

    张光祖越说越气,用巴掌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都他妈的属蝗虫的!老子不是看在山上山下几百年乡亲的面上,早把他们赶下山饿死了!”

    老大骂骂咧咧,口水四溅;聚义堂中无人接嘴,气氛尴尬。陈怀年呆坐片刻,见老大没有停嘴的意思,只好表态道:

    “那好,大哥,小弟这就去打探清楚。眉州东岸的码头货栈里小弟有个熟人,可能他知道些情况。不过小弟想,我这么远的来回一趟,路上耽搁时间太多。大哥能否带人提前埋伏,免得粮食溜了。”

    听见老二有门路,黑旋风张光祖顿时大喜。

    他立即点头应道:“你今日和三弟出发,打探到消息立即回禀。我们打埋伏,不能离大道太近,也不能提前泄漏天机,否则这帮龟儿子不到半天,就能嚷嚷得全县都知道!两日后我率四弟、五弟和七弟沿山路出发,六弟还是留守寨子。

    我们把要吃粮的人都带上,等到要拼命时,就给他们说清楚:我们兄弟几个已经仁至义尽。不拼老命,抢不到粮,就自己饿死!”

    眉州东岸码头到仁寿县八十里,前面三十多里平路,后面四十多里山路。贺仇寇父子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进了仁寿县,在县衙找到了李崇文。李崇文一听大喜,连忙叫来吕三组织人手,自己亲自率队前去接应。

    等到五六千乱哄哄的难民集结完毕,时间已过戌时。难民在李崇文带领下,整队从西门出发接应,贺家父子与李崇文一同在前头开路。冬日黑得早,此时天色已经发灰。好在城里被烧的房子多,难民们人人准备了一根木材,可以在天黑时燃起当作火把,照亮山间道路。

    “贺叔,您路上没有见到土匪?”李崇文对贺仇寇并不陌生,他一般跟着贺有义称呼。

    “没有。”贺仇寇说话素来干净利落。他摇摇头道:“来的路上我就注意了,还抓了几个行路人问话,他们都说平安的很,没见着什么土匪强盗。对了,李先生,我问了行路人去向,咋他们都说投你去啊?”

    李崇文笑笑解释:“我那里有饭吃呗。贺叔你们把粮运来,投我的人还会更多!”

    贺仇寇道:“这次只有六千石,听说后面还有一万多石要到。今晚我们交了货,明日歇息一天,后天返回眉州,准备再次起运。”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终于不愁饭吃了。”李崇文兴致很高,一路都在笑,“可一个县城里挤着好几万难民,坐吃山空,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也亏了有义兄,能舍得把您这样的大将派到我身边。等我们有了足够粮食,我们就可以把人分到庄里,按世子吩咐在各庄编练庄丁,那时我可要多多借重贺叔了!”

    贺仇寇爽快地应了一声:“那感情好,我早就想干老本行了!这些丁壮吃饱了饭,有一半都是当兵的料!庄丁要用自家的奴仆,练好了,再见见血,那就跟官兵中的家丁没两样。若用银子和家眷拴牢了,根本不怕他们战阵抗命。哪个胆敢临阵脱逃,就把哪个的爹娘老婆娃儿撵出去饿死!

    夸完庄户丁壮,贺仇寇又骂起了卫所中的军户。

    “那帮子军户哪里中用?他们就是军官的佃户,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连叫花子都不如,还打个屁的仗!老爷当年若是有钱,能自己多练些兵,早他妈把那帮军户给踢了,哪儿至于把命丢在百顷坝!老爷走后,少爷也是痛定思痛,在自家庄上练了些庄丁。我今天看了,我庄上的人就比王府的护卫强!”

    天色黑透,火把纷纷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在山道上,拉成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贺李两人一路聊天,他们身后的队伍一样聊得热火朝天。

    几个新投的庄户边走边说话。一个庄户得意洋洋地举着火把对另一个道:“张三,你瞧我这火把是啥做的?”

    “啥?”张三凑近来瞧。

    “看见上面画的花没有?”

    “看见了,不就是大户家的房椽子吗?我这个是啥做的,李四你也猜猜?”那张三不服气,把自己的火把也举起给李四看。

    火把棍子细长,一头圆圆的,好像是从某样家具上拆下来的。

    “猜不出来吧?”张三瞪着大眼扫视一周,得意地揭开谜底,“告诉你们,这是虞老太爷家大小姐闺房床上的蚊帐杆子!”

    “你咋知道是虞大小姐床上的?我看倒像是个棒槌,哪个老婆娘晚上用来日x的!”打擂台的李四不服气,火辣辣地顶了张三一句。周围听热闹的难民,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呸,你龟儿子山猪吃不来细糠!我有个亲戚的二婆娘(注一),以前在虞老太爷家做过几年帮佣,她自然认得。她说……”

    王府送来了粮食,难民队伍的士气很高。虽说是山路,但是大家都走的飞快。只是人走毕竟不如马跑得快,二十几里山路走下来,队伍里渐渐地没了生气。又不知过了几个山头,大家伙正闹着休息片刻,前头一个眼尖的庄户大叫起来。原来对面山坳里也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火龙,不出意外,那就是眉州来的运粮车队了。

    送粮的队伍与运粮的队伍会合后,每辆车子多了好几个人推拉。尽管山势越来越高,队伍前进的速度反而加快了。终于,车队在女人儿童的欢呼声中,一辆辆开进了仁寿县城西门的城门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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