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崇祯十三年TXT下载崇祯十三年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天使驾到(一)

    陈有福和罗景云两人齐聚新政坝,磨刀赫赫向土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省里的一干大员,大清早便在巡抚衙门外集合站班,然后按照品级高低排列,乘轿的、骑马的,浩浩荡荡从成都北门出去,迎出十里之地。

    向来对各种热闹趋之若鹜的成都市民,不知道发生什么大事,只好托关系偷偷打听:原来是朝廷的钦差来了。

    廖大亨自然走在头里。他的品级虽然没有三司高,但他是巡抚,有个钦差的头衔,带着王命旗牌,这种场合历来是当仁不让。廖大亨没有乘轿,而是骑了一匹战马,与打前站的礼部祠祭司员外郎于劼(激e)并辔(pei)而行。他们俩是同年进士,廖大亨任兵部主事时,于劼是礼部主事。

    “……好险啊!幸好当日天色已晚,世子和二王子没有来得及服用,要不然蜀藩便要绝嗣!”廖大亨说着往事便不住摇头,一脸受惊不小的样子。

    “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也!”于劼点头小声赞和道,“天子震怒,大骂富顺王禽兽不如!当场便扔了玉盏,还砸中了一个宫人。血溅五步!还好小王公公及时劝慰,这才没有拔剑砍人!”

    “天子竟然拔剑……?”廖大亨的手臂无意识地靠了一靠三尺佩剑的剑柄。

    “那可不是!天子剑出鞘,必要见血。血者,兵灾也!可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见一省巡抚被自己的话题吸引,于劼顿时来了精神,讲了更多的朝中密辛。

    “一月多前我们出京时,兵部接快马密报。傅宗龙、杨文岳领着秦军和川兵跟着闯贼乱撵,先从河南追到湖广,又从湖广追回河南。现在闯贼和曹贼联营,势力大涨,兵部的几个主事说,傅宗龙和杨文岳千里逐敌,弄不好要吃亏!

    献贼也在河南打转,左良玉借口粮饷不济,总是不肯出死力,打打停停。不仅如此,他还倒打一钉耙,告了几个不供粮的地方官。皇帝为了安抚他,只好处分了几个倒霉蛋!湖广这几年兵灾不断,哪里还有余粮让左蝗虫来吃!这下湖广的官场简直恨透了左平贼,到处与他为难,让他寸步难行!

    除了闯献巨贼,河南归德、亳(bo)州、开州(今河南濮阳市)又出了大贼袁时中,号称‘小袁营’。山东出了流贼李青山。加上湖广安微边境上的革、左五营,如今中原几省是处处战火,遍地流贼。我听说连读书人也有从贼的……”

    “关外洪承畴打得怎样?”廖大亨趁机探听关外的战事。最近蜀王府长史司三番五次派人来询问辽东战事。与朱平槿接触久了,廖大亨渐渐发现,那少年世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他不会无端关注某件事。既然他开始关注了,多半就是大事。

    “洪承畴七月中小胜一场,献了三十六颗建虏首级。他胜了反而更加小心,占住了松山和塔山跟鞑子耗时间。洪承畴耗得起,可锦州和朝廷耗不起呀!兵部消息说,锦州粮草柴禾全无,祖大寿已经开始生吃死人!天津卫这边转运过去的军粮,在辽海边的笔架山堆积如山。廖公你想想,八总兵十余万人马,每天要吃多少粮食?朝廷又能提供多少粮食?洪承畴的做法,没把鞑子耗死,先把祖大寿和户部给耗死了!”

    “兵部那群人就不管?陈新甲(注一)不是号称知兵嘛?”

    “陈新甲派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去督战了,督促洪承畴进兵决战。”于劼说到这儿,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估计,张若麒多半带着皇帝密旨!”

    “张若麒?这人我知道。黄道周弹劾杨嗣昌,他便弹劾黄道周。皇帝护着杨嗣昌,一高兴便把他从知县升为了京官!”突然,廖大亨对着于劼一瞪眼珠,“于兄知否,刘巡按便与这张若麒是儿女亲家!”

    哦?于劼立即明白了廖大亨的意思。巡抚、巡按生来便是冤家。他跟廖大亨近乎,那就是刘之勃和张若麒的政治对手。

    “那薛国观逮入京师后,没有动静了?”薛国观是过去的首辅,也是朱平槿曾经关心的人,廖大亨不免顺便问问。

    “估计他情况不妙。周延儒的爪牙吴昌时上蹿下跳,到处拉人弹劾薛国观贪污。薛本是温体仁的人,素仇东林,东林的人都帮着吴昌时造势。加上他又得罪了厂卫和外戚,没人敢帮他说话。廖公,薛国观结局已定,早死晚死而已。可惜薛国观在诏狱里懵然无知,还在写花间词呢……美人如斯,长袖善舞啊……”

    于劼低哼着悠扬的昆调,可是廖大亨没接茬。

    “薛国观倒了,那便是周延儒与东林一党上位!这对你我都没好处!”廖大亨语气低沉,“别看吴昌时现在是你手下。说不定等你回京,他便是你的上司!”

    “c他妈的x!”于劼气得爆了国骂,“天下之事,就坏在这帮自以为是的东林手中!”

    “火气太大伤身。”廖大亨微微一笑,开始打听他最关心的人:“皇帝最近怎样?”

    “天子?天子还是那样,每天批阅折子七八个时辰。可惜大臣们都不来劲,告老的、称病的、丁忧的,排队上奏!皇帝干脆不批,一律夺情!”

    于劼说到这儿,眼珠一转道:“听宫里小太监道,最近天子生了场大病,缀朝十几日。太医院看了圣体,说天子心火太重,嘴角都烂了,于是进了一个方子,要天子经常喝雪梨银耳羹,压压心火!”

    “是吗?”于劼心里的小九九,廖大亨非常明白,脸上却故作惊讶,“上次四川供奉宫里的肥皂,皇帝用了吗?里面怎么说?”

    “廖公你知道,香啊、扇啊,这些东西皇帝历来不喜欢!乾清宫的小太监偷偷传出话来,说皇帝用了肥皂,没有说话就走了,以后也没再用,等于是无可无不可。但是周后(注二)不依,拉着张后(注三)朝服进谏,要皇帝以社稷为重,每天洗上一遍。”

    “皇长嫂都说话了,皇帝不依不行啊。”廖大亨龌龊地笑笑,脑中浮现出皇帝光溜溜搓澡的样子,“田贵妃(注四)呢,喜欢不?”

    “就是听说田妃不喜欢,嫌有股子烧碱草药味,所以皇帝才没有发话,让四川继续进贡!”于劼恨恨道:“宫里流出来的极少!京师一斤肥皂,已经炒到十两黄金了!七月初皇帝请正一大真人张应京在会极门做法,为什么?京师瘟疫而死之人昼夜相继,满城惊悼(注五)!妈的,王公大臣、外戚勋贵,哪个不是人?谁他妈的不怕瘟疫进门!周后、张后也怕呀!”

    廖大亨一脸懊恼:“早知涨到这个价,我当时就该请世子多赐下一些。” “一省督抚,为了几块肥皂上门请赐,我有点拉不下脸面。”

    “廖公不好意思请赐,那下官就不要脸了!”当着廖大亨的面,于劼说着便挽起了袖子。

    “十两黄金,那就是百两银子啊!这次我们千里迢迢过来,给他爹办丧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蜀藩富甲天下,懂事的好歹要表示一番!”

    看来这次于劼入川,的确是带着抢钱的心态来的。肥皂要,银耳也要。

    与肥皂不一样,那银耳乃是真正的稀罕物,要在通江北边的大巴山里才能采到。采回一两银耳,少说要死三个人!现在通江被土暴子占了,采耳人根本不敢进山,成都这边早就断了货源,哪里还有银耳!

    只要是银子能解决的,那就不是难事!赵师爷从蜀王府传回来的消息如是说。

    “那好,只要你能替我们办事,我们就用银子砸死你!”廖大亨心中嘀咕。

    “于兄,你我京师故交,本官这就不瞒你了!”廖大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两边,见没有人注意,这才神神秘秘小声道:“根本用不着你我上门开口!这个蜀藩世子,年纪虽小,却不同于其他藩王。”

    “廖公,继续说呀。”于劼急道。

    “有钱,懂事!还懂事得很!”廖大亨说着笑了,“于兄这次出来,赚大发了!”

    “真的?”于劼顿时眉开眼笑。

    廖大亨言之凿凿:“那可不!你我小赌一局如何?于兄这趟出来,若是少了这个数,本官用私囊给你补上!”说完,廖大亨抓住马缰的手,悄悄弹出了一根指头。那指头又白又嫩,可在于劼眼中,就是点石成金的金手指。

    “一千两银子!来回五千里地,跑趟值了!”于劼轻轻点头。

    “什么一千两!”廖大亨蔑视的目光扫过于劼周身上下,“一千斤!一千斤肥皂!”

    哦!于劼嘴巴撑得溜圆。

    “世子此人有功必赏、有劳必谢!于兄是丧葬大礼经办之人,有功有劳,他不赏于兄赏谁?难道去巴结那个快致仕的黄老头?至于武清侯家和锦衣卫的兄弟,世子肯定另有表示!大家都拿了,谁会多嘴乱说?于兄用不着担心……”

    一千斤肥皂,非要找辆车子来装。若是平安运到京师,十两银子一斤,也要卖出万两白银来。于劼想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可他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还夹杂着一丝残存的担心:“下官的功劳说大也不大,丧葬之事,本就是下官职司,世子厚赏,朝廷那些乌鸦知道了,还有你们那个刘之勃……”

    “不妨事,天家有赐,我们这些下官拿着就好,恭敬不如从命嘛!我们四川,偏据西陲,蛮夷杂处;消息闭塞,民风剽悍,比不得京师的规矩死板!”

    于劼正想反驳廖大亨,这成都天府之国,富饶无比,哪有什么西陲极边的样子。突然,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反应过来,他连忙开口道:“廖公所言极是!这里如此荒蛮偏僻,规矩自然有所不同。廖公为国抚边,功在社稷!可恨那些东林……”

    “还真上道!”廖大亨心里称赞于劼,然后抛开杂念,开始专心致志倾听于劼讲述京师政坛的种种秘闻。重点吗,说者和听者都明白,当然是与四川和廖大亨本人有关的。

    注一:陈新甲,时任兵部尚书。刘之勃与张若麒是儿女亲家乃是响木杜撰,千万莫要当真。

    注二:周后本名周玉凤,崇祯帝之皇后,史称有“恭俭之德”。父周奎,封嘉定伯。

    注三:张后本名张嫣,天启帝之皇后,崇祯帝之皇嫂,后殉国。

    注四:田贵妃,册皇贵妃,本名田秀英,扬州人,皇四子永王朱慈炤(zao)生母。父田弘遇。

    注五:“时北京甚疫,死亡昼夜相继,满城惊悼。”节自《崇祯实录第十四》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使驾到(二)

    成都东北二十里,有一大镇名曰“天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传说安禄山造反,逼着唐玄宗仓惶离开长安。半路到了马嵬坡,陈玄礼兵变,逼着李隆基杀了宰相杨国忠,赐死了杨贵妃。李隆基摆平了自己的亲兵,带着满腔不能出口的悲愤,继续撒丫子逃向梦想中的避风港四川。刚到这里,李隆基突然听说他又爱又恨又怕的儿子皇帝李亨(注一)收复了长安,便欢天喜地打马折返。

    于是此地取“天子回銮之意”,改名天回镇。天回镇之南,便是成都府东北面唯一天然屏障的威凤山(今成都凤凰山)。过了威凤山,成都府的北门便在望了。

    一位干瘦的老者端坐在马车里,四面窗帘都卷了起来。车子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可他依然手持书卷,嘴里念念有词。

    一位身着飞鱼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军官笑着把脸凑在了马车窗口:“老大人每日勤耕不缀,真是羞杀我等这些不学无术的粗人了!”

    “李千户过誉了。老夫生性好书,旅途迢迢,无所事事,唯有读书自娱尔!”老者淡淡答道。他的口音有些怪。通行京师的南语正音中,既夹杂福建腔、又夹杂广东腔。

    被叫千户,少年军官的笑容中立刻有了些阴霾。他不客气地纠正老者:“副千户!还是祖宗积德挣的!”

    可是,少年军官的不快很快被眼前的景色驱散了。车马过坡顶,大片青绿的麦田陈铺在山脚,好似块巨大的碧玉。

    “您老探出头来瞧瞧,好漂亮!不愧天府之国,哪是北地之荒凉所能比的!”

    老者的目光从书卷中抬起,瞧了一眼,又重新回到书券中:“北地人就是大惊小怪。老夫家乡潮州,也是一般景色,多看看也就不稀奇了。”

    少年一腔激情被泼了冷水,只好缄口不言。老者瞧出了少年的不快,突然面色一肃,郑重道:“李副千户,我等此来蜀地,可不是观山望景的!我等皆为皇上亲点之钦差,老夫为正、李大人为副。老夫职司礼部,主宣圣旨,办理蜀王丧葬诸仪;李大人可是皇城亲军,充为天子耳目,专事侦缉不法。保宁知府张继孟的血书李大人也看见了。若那蜀世子果真违了祖制,李大人该如何处置?”

    “祖制,也要看哪年的祖制!”这位少年军官轻蔑地笑笑,“万历朝的祖制,放在当朝便不好用!我们李家,万历朝是何等的威风,可到了本朝……”

    老者脸一沉,打断了少年的牢骚:“李大人,朝廷自有典章,岂可朝令而夕改!蕃禁松弛,不过宗学、做官、经商数样,哪有宗蕃领兵之说?若是宗蕃勾结地方,造了反怎生了得!”

    少年冷哼一声,算是驳了回去:“老大人多虑了吧!蜀王一宗向来以贤名闻天下,说蜀王造反,我敢打赌,天下宗蕃必定不信!他们一定会说,说当今皇帝穷疯了,刚抢了外戚,又来打宗蕃主意!蜀藩最富,便先拿蜀藩开刀!

    再说了,造反的满天下都是。张献忠、李自成,哪个不是反贼?有个反贼就拿,我们锦衣卫拿得完吗?再说了,那个张继孟我一看就觉得不是好东西!他爹卷入谋逆大案,自挂东南枝,他心中便忌恨藩抚!他若真个有冤,可以自己上书朝廷么,干本人鸟事!”

    “你们锦衣卫北镇抚司不是有自行察访、缉拿不法之权嘛!”

    少年的冷哼变成了苦笑:“老大人,我们锦衣卫,就是皇家一条狗!皇上说拿谁,我们就拿谁;皇上没说拿,我们岂敢擅作主张?你们这些读书人,总当绨骑无法无天。殊不知我们也是有人管的!”

    “那张继孟的血书你可是看了!若他日蜀藩真的谋反,你可有知情不举之罪!”

    “老大人放心,小爷去了蜀地,便按圣旨所言,把陈士奇、傅崇奇、刘尽忠,还有那对禽兽不如的富顺王父子提回京师,交给骆帅一审,这个中隐秘不都出来了?老大人,读圣贤书是你的本事。这审犯人吗,就是我们锦衣卫的手艺了!届时,参不参蜀藩,那是骆帅之事。治不治蜀藩,那是皇帝之事,都不干小爷半点干系!”

    再攀谈下去,从这个年轻勋贵嘴里还不知道会冒出多少大逆不道之言!

    老者对这个华服少年毫无办法,只好摇头叹息道:“好好!本官就依李大人!”

    ……

    马车上的老者,名叫黄锦,字孚元。他前年是礼部侍郎,今年初转吏部侍郎,任职刚半年,又转南京礼部尚书。四川宣旨事了,他便去金陵接替去年这个时候去职的南京礼部尚书朱继祚。

    黄锦五十岁登第(注二),二十年在朝。皇帝三次让他入阁预机务,他都拒绝了。自己的本事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如说谈经论史,他不弱任何人。如说公书善画,他的作品虽不如董其昌有名,在京师也可论尺卖银子。可要说到剿贼御虏甲兵钱粮,他便袖手无策。从一名新晋的翰林庶常做到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他见过了皇帝昏庸,也见过了权奸当道,更知道了大明朝的国运:什么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想当年魏忠贤权势滔天,佞者皆建生祠。唯有他黄锦,敢在国学馆门口哈哈大笑曰:“彼竖阉也,吾史官也,吾安能以好官预阉事而贻万世笑端乎!”

    不畏强权,不惧生死,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可如今,天下事事事不顺。皇帝动辄拿大臣出气,早晨拿下一对,晚上廷杖一双。而大臣们呢,更不是东西!结党营私,卖官鬻(玉)爵,化国事为私事,又将私事当作国事!

    天下糜烂如此,再不从京师那个臭泥潭抽身,恐怕自己的一世清名也要被玷污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今总算回到南方了!

    四川虽据广东尚有数千里。可过了秦岭,立即便有了浓郁的南方气息。等把这里的公务料理完毕,自己就到南京那个清闲的衙门再当一年半载的朝廷命官,然后就向皇帝奏乞病归,回故乡去著书立说!

    黄锦想到这儿,嘴角不由微微翘起,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向车窗外望去,到处草木葱荣,一片生机盎然。李存良这纨绔说的也对,这川西天府之国,沃土千里。虽有连年兵灾,但休生养息一载数年,又是番欣欣向荣之相!

    想着心事,黄锦不由看了眼那马上的少年勋贵。

    李存良是孝定皇太后(注三)侄曾孙,第三代世袭武清侯李铭诚的庶长孙,李铭诚庶长子李国臣的独子。他嫡叔李国瑞继承了武清侯爵位,夺了全部家产,只分给庶兄李国臣一个世袭锦衣卫副千户的世官。

    李存良的爹气得脑塞,向朝廷上了一道损人不利己的奏折,说他父亲身前有个遗愿,要捐四十万两银子给朝廷助饷。当时的首辅薛国观察言观色,于是给皇帝出了个扯蛋的馊主意,说天下不是没钱,钱都在官员和皇亲国戚手里。我去找官员募饷,没有问题;至于那些勋贵,就得您自己上了。

    崇祯皇帝一听是这理呀,立即开了个四十万两银子的借条,派太监找到现任武清侯李国瑞,说既然你父亲有遗愿,你就带个头。本皇帝会奖励你五百元的,还会发一个大大的荣誉证书!

    武清侯李国瑞不是傻瓜。他在众勋贵的怂恿下,理所当然做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更过分的是,他把房子拆了,拖出家中的坛坛罐罐当街叫卖,来证明自己真的很穷,好像李园(今清华园)不是他李家的一样。

    崇祯皇帝的脸被臣子兼亲戚狠狠扇了一巴掌,立即凶性大发。他顾不得宗亲之谊,将李国瑞下了诏狱,让他惨死在里面。李存良的爹没有分到李家的钱,这一劫无需躲避。可作为李家与众勋贵的背叛者,李国臣不久也在李家人与众勋贵的鄙视唾骂中郁郁不平死去,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儿子李存良,顶了副千户名头在锦衣卫里厮混。

    此番蜀王之死,朝廷理当派出钦差主持丧葬典仪。可不知怎地,皇帝不仅点了黄锦为正使,又点了李存良为副使。开始,黄锦还不明白皇帝的心思,直到离京陛辞,皇帝简短的几句话,才让黄锦恍然大悟:朝廷一文钱都没有,李存良这个皇亲国戚可以代表皇帝向蜀藩解说一二,省得天下宗藩“怨望朝廷”。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自己管不着。”黄锦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们愿查则查。如不愿查,自己到南京就任后,将张继孟的血书往朝廷一寄,自己也算不辱使命!”

    ……

    一行人马从威凤山的山顶上下来。不多时,便有蜀抚标营的快马前来接住,禀报说四川巡抚廖大亨已率四川文武在前方三里处迎候。

    黄锦面无表情,在车中捋捋花白长须,问道:“蜀藩世子可曾出城迎旨?”

    “这……末将未曾看见王府车驾。”

    “天子有他与百官之旨意。他不出城迎旨,难道要本官到他承运殿再去宣一回旨不成(注四)!”

    “就是!一个藩王也太托大些!我等好歹有圣命在身!”年轻气盛的李存良怄气道。

    朝廷制度,天子之旨,藩王在王府门前跪迎即可,谙熟礼仪的南京礼部尚书黄锦当然清楚这一点。他的挑拨离间之计已售,于是假意劝慰道:“李大人!我等不管他。这些地方藩王皆如此!个个爱财如命,鱼肉乡里;欺凌地方,羞辱命官!郑世子朱翊钟公然在大街上抢劫民女。地方官出来阻拦,竟然遭到王府贱奴殴打!哎!苦天下者,宗蕃是也!”

    没料想,黄锦此言一出,李存良立即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李存良冷冷抵回去:“宗蕃也有好人,外戚也不都是混蛋!太监也有忠臣,读书人奸佞更多!比如前首辅薛国观……”

    “好了,李大人无需多言。本官自有分寸!”黄锦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触了这少年逆鳞。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挥挥手,让一行人马继续前进。

    几里路,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用不到半刻钟。不多时,旌旗两两对望,鼓乐声声震天。黄锦抚衣正冠,正准备下车与廖大亨相见。突然,一大股骑兵像旋风一样,沿着官道飞奔而来。

    为首一名少年,素麻衣、麻梁冠,一根竹棍当马鞭。身后旗手,手擎一杆飘扬的蜀字大旗,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秋日的晨风。

    注一:唐肃宗李亨。李亨在李隆基逃难途中,自行于灵武即位,遥尊父亲为太上皇。第二年,李亨收复长安、洛阳。

    注二:黄锦,广东饶平人,天启二年登进士,选入翰林院。

    注三:孝定皇太后,史中常称李太后,万历皇帝亲妈。在万历皇帝亲政之前,她是大明的实际控制人。正是她重用首辅张居正与太监冯宝,开创了万历朝的新政。

    注四:《皇明祖训》中规定,皇帝宣旨藩王,藩王迎至端礼门既可。但由于晚明藩王政治地位急剧下降,藩王出城迎旨的例子比比皆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使驾到(三)

    虽然廖大亨的同年于劼借着打前站的机会,提前将这次钦差的真实来意告知了四川官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众多锦衣卫和京营官兵一同前来,还是让向来谨慎的朱平槿不敢有一丝马虎。

    早晨出发前,他在老婆的亲自监督下,在孝服里套了件又薄又细的锁子甲。

    这件锁子甲是王府工正所首饰作的作品,只有七八斤。工正所首饰作将拉制金丝编织凤冠的手艺,运用到了钢丝拉制上。锁子甲其实很简单,就是用无数小铁环编织成的铁布,铁环有“一穿四”、“二穿四”等若干种编织方式。编得越密,防护效果就越好,重量也越大。

    锁子甲透气舒适,对刀斧等砍击兵器的防护效果最好,但是对矛箭等尖锐的刺击兵器以及锤、棍等重兵器的防护效果极差。所以当首饰作的工匠献宝之后,朱平槿虽然赏了他们,并让他们开始批量生产钢丝,但并没有准许大规模生产这种费工费力的锁子甲。

    除在衣服里套了甲衣,朱平槿还随身配带藏式唐刀。此外,他还调集了两个骑兵训练排、左护卫学兵连以及王府警卫连一部共计三百骑兵随身护卫。

    一色的黑盔红甲,一水的川藏战马,一般的丈二红樱骑枪。

    当这支临时组成的骑兵队纵马奔跑起来,铁蹄隆隆,长枪如林,气吞山河如虎。

    ……

    哇!蜀府的铁骑!看到骑兵宛如赤龙一般过来,马背上的李存良眼冒火花,大叫起来。如果大明朝便有“帅呆了!”“酷毙了!”此类表达激动或羡慕的流行语,李存良一定会毫不犹豫喊出来。

    除蜀藩世子之外,此地不会有第二人敢在抚按一级的高官之前肆无忌惮地奔马,还让他们站在路边吃灰闻土!

    黄锦脸色铁青。朱平槿这是在**裸地向他本人、向他身后的皇权进行武力示威!好在二十年的宦海生涯,已让黄锦养成了遇变不惊的性格。他在仆从扶持下出车落地,好整以暇正了正衣冠,准备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蜀王府骑兵的出现,也让廖大亨、刘之勃一班文官吃惊不已。

    剧情中没有这一出啊!廖大亨有些担心。世子这出先声夺人的下马威,会不会激怒了钦差,让效果适得其反?

    巡抚在评估利弊,巡按却在暗自惊心。幸而听了廖大亨的劝告,没有对朱平槿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若是真逼反了这位少年世子,单看这群如狼似虎的骑兵,怕是北较场一千五百精锐全部拉出来,也未必是他们对手!刘之勃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蜀地为官,必须更加谨慎。也不知文郁在护商队干得怎样,出去这么久了,竟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抚按两位大人心事纷纭,省里其他高官的心思就更复杂了。有决心从此向朱某人靠拢的,也有悄悄怒骂朱某人飞扬跋扈的。更多的官员,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世子虽然强横,但生财有道,而且好处从来不独吞。更要紧的是,他姓朱。不像那姓李的、姓张的,抓到带着乌纱帽的脑壳便要大刀片子伺候!

    ……

    朱平槿骑在马上,很远就看见一位胡须细长的干瘦老者,穿着一身大红官袍立在领头的车前。他身旁有个牵马的少年,身着有爪有角、破云吐水的所谓“飞鱼”服。

    这两人之后,还有二三十名官员、儒生和锦衣卫以及百十名官兵。这些官兵见骑兵冲来,人人面带惧色。既没有摆开阵势戒备,也没有护住主要官员,依然傻傻地站在原地,等待上官命令。

    仅凭这一点,就让朱平槿对京营战斗力评价再度降低三分。带刀的奴仆和不带刀的军人,骤遇危险都会反抗。一靠本能,一靠训练,这就是区别。京营编制五十余万,单单锦衣一卫十七所,最高时在籍兵力便达六万。然而这么多的军队,面对李闯和鞑子,连城墙高大的首都也没信心守住。

    为什么?因为这些纸面上的军队,或是勋贵家的奴仆,或是王庄里的农夫,或是连刀枪都拿不稳的市井流氓!

    无知产生臆想,臆想又导致恐惧。

    朱平槿看清了这些锦衣卫的真面目,突然信心倍增,或者叫做:野心大涨。

    ……

    飞奔的战马距离黄锦不到一丈远,这才被生生勒住。

    朱平槿跳下嘶鸣扬蹄的战马,故作亲切地大声呼唤。

    “前头可是黄锦黄大人?”

    “正是下官!”黄锦一掀衣袍,便要跪进尘土,“下官叩见世子!”

    “万万使不得!”

    朱平槿早在下马时,便提防着礼部尚书利用专业知识来这一招。他一个健步,赶在黄锦双膝着地之前,把脚尖塞进了他膝盖和地面间的缝隙,同时伸出双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黄大人乃是钦差,见钦差如见天子。黄大人跪拜本世子,欲使朝廷治本世子违礼之罪乎?”

    黄锦的小阴谋被朱平槿一语道穿,他顿时有些耳热。好在旁边的少年及时说话,化解了他的尴尬。

    “世子,本官名叫李存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武清侯家的!”

    “武清侯家的?原来是一家人!哎呀!外兄前来,也不派个小厮提前知会!”朱平槿立即丢开黄锦,转而与李存良攀谈。

    “这些骑兵,都是蜀王府的兵?”朱平槿言语亲切,让李存良对他顿生好感。只是朱平槿身上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立即拉着朱平槿,要研究警卫连长李明史的铠甲和长枪。几位锦衣卫见领导与世子自来熟,也凑过来增情添趣。

    李明史见几个锦衣卫围着世子,有点紧张。他的手已经按住了刀柄。

    朱平槿看出了李明史的顾虑,他走过去轻拍李明史的肩臂,让他放松,“这是武清侯家的,锦衣卫副千户,自家兄弟!”

    朱平槿的不拘礼节让李存良格外舒坦。他走过去锤锤李明史的胸甲,听听声音,然后用指甲尖刮开朱漆仔细瞧瞧,问道:“大个,皮甲吧?”

    “正是!”

    “牛皮的!但不是水牛皮,也不是黄牛皮,难道是蜀地出产的野牛皮?”

    “末将只管穿戴,什么皮子不知道!”李明史大声回答。

    知音难觅啊!李存良怅然摇头。

    “牦牛皮。”朱平槿轻声回答,“乌斯藏那边换来的。”

    “牦牛皮?哇!这可是稀罕东西,难怪我在京师没见过!”

    “这牦牛耐寒,全身长毛,故称牦牛。《吕氏春秋本味》中道,肉之美者,牦(旄)象之约!就是说牦牛的尾巴和大象的鼻子特别好吃。大象鼻子本世子这里没有,改日本世子请外兄一同品尝牦牛尾!”

    朱平槿一边释放最大的善意,一边猜测这位外兄钦差的喜好。难道他就是京师的著名特产——玩家?

    “不知世子平日喜欢点什么?”使劲咽下口水的李存良与朱平槿越来越对路子,索性把黄锦老大人扔在一旁呆站。

    老子喜欢金子银子票子;喜欢名表 pp和dd;喜欢好车法拉利和兰博基尼。可惜你是明朝古人,样样没玩过!

    朱平槿心中腹诽,可话不能出口。他脑筋一转,拍拍自己身上的佩刀。

    “玩刀?!”

    李存良大为高兴。他立即指示下属,把锦衣卫专用绣春刀拔出来。

    又来了!这已是那位不幸的锦衣卫百户第五把绣春刀了。前面的四把都因为这位小上司的个人喜好而光荣捐躯。可恨的是,捐躯了也没个抚恤。

    “磨磨蹭蹭干什么?叫你拔出来!”李存良蛮不讲理。

    “是!下官遵命!”锦衣卫百户颤抖着将刀把递到少年玩家手中。他的心在流泪。可武清侯家即便败了,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百户所能招惹的。更重要的是,李存良的堂妹,刚刚嫁给了周皇亲(周奎)的小儿子。外戚加外戚,还是等于外戚。

    “敢借世子佩刀一用!” 李存良大大咧咧向朱平槿伸手。

    两刀对斫(zhuo),结果不出意料。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绣春刀断成两截,而朱平槿的唐式藏刀连个口子也没蹦!这让朱平槿对锦衣卫的战斗力有了更深的认识。

    一把刀,便是一个洞。面上的衣服光鲜依旧,里头裤头全是破洞!

    ……

    朱平槿及时将防身护体的宝刀收回鞘中。

    “承让!此刀乃打箭炉出产。选了上好精钢,用了山巅雪水与藏地酥油淬火!”

    “好刀!好刀!”李存良盯着朱平槿的刀鞘连声称赞,“想不到蜀王府也有这等好东西!”

    好像老子是乡坝头土老坎一样!朱平槿心里不屑,嘴上却盛情邀请黄大人和李存良一同参观蜀王府的世代库藏。

    李存良立即答应了,兴奋得像小孩子。可那位黄锦老大人,却没给面前这位蜀世子半点脸面。

    “老夫腐儒一名,对军器甲胄珍宝古玩毫无兴趣!”

    “老大人误会了!”朱平槿再次诚恳邀请,“我蜀王府谨德殿有历代先王收藏之图书。因许多书籍系珍本、孤本、善本,先王定下规矩,非当世名儒不得入内!”

    哦?黄锦老大人果然上钩了,但又不服气:“下官曾在翰林院供职多年,文渊阁也是进出自如的!”

    文渊阁位于紫禁城奉天殿之东,主要功能就是图书收藏,是大明国家图书馆。

    “老大人可知杨慎杨升庵否?”朱平槿问。

    “下官兼修国史,岂能不知?杨升庵,宰相之子,嘉靖朝状元公也!”

    “本世子听说,状元公当年也在翰林院供职。闲暇之时,最喜到文渊阁读书,尤喜通读《永乐大典》……”

    见黄锦老头的耳朵已经竖起,朱平槿立即停下不说。

    世子在故意勾引自己,黄锦心知肚明。可他心火已被点燃,自己哪能控制?

    “世子,老夫听闻:永乐大典,正副两册。正册陪葬长陵,副册仅此一部,可谓珍贵无比!下官清点《永乐大典》,发现散佚(yi)甚多。朝中早有传言,杨慎这个状元公便是最大的偷书贼!杨慎既为成都府人士,他偷的书难道就在蜀王府之中?”

    “读书人与书,古来便是风流雅事,怎能叫做偷!杨慎之举,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朱平槿义正言辞地驳斥黄老头,可随即口风一转,“本世子早年随世子傅舒师傅读书,好像曾经仿佛在谨德殿见到过几本,只是这些书如今在何处,时光如梭,光阴似箭,府中人等疏于管理,本世子也……”

    “世子,就在此处宣旨如何?”黄老大人立即询问朱平槿,“丧葬典仪,下官自会按制遵行。只是下官年老多病,驿馆失修多年,还请世子怜悯……”

    “正想就请黄老大人和外兄都住进王府!如此父王丧葬典仪,也好就近操办不是!”

    “恭敬不如从命!”

    “还有一事禀报两位钦差,”朱平槿拦住两位急不可耐的钦差,捏捏衣角,“自从父王为奸人所害,母妃思念过甚,得了风疾之症。王府良医有医嘱,必要清修静养。故而两月前母妃得抚、按两位大人许可,前往城西青城别院居住。此次丧葬,本世子忧母妃睹物思亲,病症加重,故而请两位钦差体谅……”

    “世子纯孝,足为蜀地楷模!”一老一少两位钦差齐声拱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使驾到(四)

    大路尘土飞扬,当然不好宣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既然宣旨和迎旨的人都急不可耐,宣旨仪式便在官道旁的接官亭内举行。

    这个接官亭很大,十六角双层庑殿,不远处便是官方的驿站,必要时可以操办迎来送往的宴席。可惜在张献忠经过成都时,被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半边。廖大亨知道这亭舍是外来官员对四川官府的第一印象,在省府两级财政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东挪西凑依然把这组建筑恢复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香案火烛早就准备妥帖。正副两位钦差一字排开,而那些充作天家门面的锦衣卫则雁翅两行,样子颇为威武。

    听到黄锦让他接旨,朱平槿趋前几步,在绣墩上跪下叩头,所有在场的官员陪跪。老黄头展开黄缎锦帛,开始用怪异的岭南正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圣旨很长,除去其中必要的文字填料,主要有这样几层意思:

    一、深切表达了皇帝对蜀王不幸罹难的沉痛哀悼,对蜀王家属的慰问,对四川人民失去了这样一位贤明、睿智、仁义、爱民好藩王的极大惋惜。

    根据蜀王朱至澍身前对大明朝做出的巨大贡献,在皇帝亲自关心下,经朝廷集体研究,决定赐谥(si)号为“愍(min)”。也就是说,朱平槿的老子已经被朝廷盖棺定论,以后将以“蜀愍王”的称号永远留在历史记忆之中了。

    “愍”在谥法中,是“在国遭忧”或“在国逢难”的意思,大体上属于中谥。第七代楚王朱显榕,嘉靖二十四年被自己的法定继承人楚世子朱英燿(yao)所弑,谥号也是“愍”。但“愍”的谥号,在历代蜀王之中,可以说是最差的谥法。朱平槿的爷爷朱奉铨的谥号是“恭”,意思是尊贤敬让、爱民长弟;祖爷爷朱宣圻的谥号是“端”,意思是守礼执义、严恭莅下,都是上谥。

    二、令蜀世子朱平槿依祖制管蜀王府事。待三年除服,依制请封蜀王。

    三、对朱平槿在遭逢国难之际的表现予以高度肯定。圣旨指出,朱平槿率蜀藩宗室、士绅为国分忧,劳军助饷的行为,再一次证明了蜀王府贤王辈出,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树立的、三百年来一贯保持的大明藩王中的老先进、老模范。皇帝希望朱平槿继承先辈的光荣传统,再接再厉,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为大明朝的剿贼御虏大业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四、皇帝完全支持朱平槿对德阳王等违法蜀地宗室以及王府属官的处理意见。而且皇帝希望,蜀王府要进一步加强对蜀地宗室和属官的管理,坚决杜绝“不忠不孝、犯上作乱”等严重刑事犯罪行为的再次发生。

    五、针对蜀王府提出的蜀地宗室吃饭困难问题。鉴于目前朝廷财政困难,用度极为紧张,而四川战乱频繁,土地抛荒严重,皇帝特许蜀王府召集蜀地宗室,组织各处流民开垦荒地。不等不靠,不拿不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蜀王府作为大宗,也有义务向小宗提供必要的襄助,经商、办学,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有书读,“勿损天家体面”。

    六、宣布对王府属官的处罚。长史司左右长史秦文荐、郑安民,对蜀王遇难负有直接责任。但鉴于他们在案发前曾坚决劝阻蜀王朱至澍服用金丹,勉强尽到了臣子责任。还有世子的亲眼目睹奏折以及案件主犯陈恩的证词证明,因此朝廷决定予以从轻处罚。左长史秦文荐削职为民,遗职由朝廷另行委派;右长史郑安民革职留用,并处罚俸三年,以观后效。富顺王父子和左护卫指挥使刘尽忠大逆不道,交钦差槛送京师议罪。喻汝桢升为左护卫指挥使。其余一干从犯,移送地方议罪。长史司、左护卫、承奉司等属官衙门的官佐遗缺,由蜀王府、四川抚按另行具折呈报朝廷认可。

    七、皇帝特派南京吏部尚书黄锦和锦衣卫副千户李存良为正副使,操办蜀王的丧葬典仪。但是上述所称的财政问题,丧葬一切费用均由蜀王府自行筹措,希望蜀地宗室能够体谅皇帝的苦心和朝廷的难处,“勿要滋事”、“惊扰地方”,闹出进京上访的丑事。

    ……

    圣旨宣完,朱平槿面无表情,口称“臣谢恩!”。双手举过头顶,接了皇帝诏书。

    这封诏书不好不坏,总的来说可以接受。

    好的方面,政治上肯定了朱平槿近期所作所为,为他在官绅和百姓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声望基础。

    人事上保住了郑安民,还取得了除左、右长史以外的王府官员的实际任免权。这为下一步整合王府属官和军事统御体系奠定了一个良好的政权基础。

    族务上得到了支持,处理了德阳王和一批不听招呼、不谙时务的蜀地宗室,这为朱平槿以蜀世子之尊,将蜀地宗室整体纳入军政商农几大机构奠定了一个良好的族权基础。

    垦荒移民政策和办学经商政策得到了首肯,这为王府势力大规模向川内各州府渗透取得了一个良好的政策借口。

    坏的方面,朱平槿的地位原地踏步,除了一道管蜀王府事的正式任命,毫无进步,圣旨上连句早结婚多生子之类的客套话也没有。王府左相之位朝廷要掺沙子。最惨的是银子,助饷要加码,丧葬费用没一文,宗室的生活要负责,一切都要朱平槿自己掏钱,连廖大亨报假帐捞银子的计划也落了空。

    朱平槿真正关心的,还不是这些出钱的事。如果用钱能买来更大的政治权利,朱平槿不会吝啬金钱。朱平槿担心的是蜀王府要将富顺王父子和刘尽忠三人移交锦衣卫。这三人对朱平槿建军养士的事情清清楚楚,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四川。

    ……

    朱平槿接了旨,然后轮到廖大亨、刘之勃和四川三司的主要官员。

    皇帝在圣旨中没有一句客气话,直截了当要求四川官员完成三件任务:

    第一是钱粮。必须在明年二月前如期完成今年秋粮的征收。如果不能完成,相关责任官员一律处分。前几年四川的秋粮还差一大截,也要在明年二月前补齐。

    第二是剿贼。四川现有一州二县被土贼占领,必须组织兵力尽快夺回来。此外,四川还要出兵五千,一半交秦督傅宗龙,一半交杨嗣昌的接班人——兵部尚书、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丁启睿。

    第三与朱平槿得到的旨意类似,把卷入逆案的陈士奇和傅崇奇两人交给锦衣卫,槛送京师定罪。川东道马乾接替陈士奇的四川兵备副使职务。

    圣旨宣完,廖大亨领着众官叩头谢恩。

    黄锦完成了宣旨这项重要工作,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笑呵呵前行数步,叫声“年兄”,把圣旨捧给廖大亨。他与廖大亨同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又都是赐同进士出身,有一份香火之谊。虽说不是很熟,但见面总要叙叙旧吧。

    就在廖大亨堆出笑容伸手接旨之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吼一声道:“廖公,不能接旨!”

    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手膝并用,爬到了廖大亨身边:“廖公,此旨万万不可接下!”

    朱平槿接了旨,没了事做,便在护卫的簇拥下闪到一旁喝茶。这一声大吼,惊得朱平槿差点将茶盏落在地上。他定睛一看,原来出言阻止廖大亨接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川巡按刘之勃!

    少年勋贵李存良虽然时常与黄老大人闹别扭,但他好歹也是一路钦差。见黄大老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卷筒黄缎子递出去却没人伸手,他不由大怒,呵斥道:“大胆!本钦差与黄大人奉皇命宣读圣旨,尔是何人,竟敢出言阻挠!汝不畏诏狱之刑具乎!”

    “文死谏,武死战!本官圣人门下弟子,岂以刑具相加而胁之!”刘之勃说着,“嘭”一声站了起来,“本官忝为四川巡按,姓刘名之勃!天使尽可将本官拿下,与那几个逆贼一并槛送京师!”

    巡按不仅是一省高官,而且他与巡抚一样,也是顶着钦差名头下地方的。刘之勃官衔姓名一报,李存良就知道今天遇上了硬茬:没有皇帝专旨,他哪里拿得动刘之勃?

    一出戏不演到**,未必能看出其中的韵味。朱平槿重新端起了茶盏。他决心冷眼旁观,让这出意料之外的大戏接着演下去。

    这时,黄锦出来打圆场了。他是大儒名士,官阶高,声望高,资历更老。他相信他出面,刘之勃不会出言不逊。

    “刘按台,李副千户少年勋贵,出言不慎,你不要介意!”黄锦先借机贬损李存良一番,这才说到正事,“天子玉音,一言九鼎!你我臣子,岂能随意抗旨?”

    黄锦判断正确,刘之勃对他果然是尊敬的。但尊敬仅限于形式,语气一样咄咄逼人:“锦公,非下官故意为难钦差!而是这旨意中的钱粮赋税,新旧并出,四川一省根本完不成!廖公接了旨,省、府、州、县各级官府,必定派出酷吏四处催征。如此一来,川内大乱,流贼四起,莫说我等剿贼,倒是我们必定被贼剿!”

    刘之勃的话立即引起了在场的四川官员们的共鸣。藩司参政陈其赤是负责征税管藩库的,税赋不齐,他有直接责任。刘之勃率先把窗户纸捅破,他感激还来不赢,怎会唱反调?他立即站起来,袖子一挽,大声叫道:四川今年税赋完成尚有困难,若要追征带征,那不如现在就把他免官,省的将来入诏狱!

    在官员们嗡嗡议论声中,刘之勃又大声质问道:“本年七月,四川土暴子占我保宁府巴州一州两县,流民涌入成都及川西各州府,更将瘟疫传入省府。幸好瘟疹被世子及时发现,召集百官朝会,定下清查患者、隔离瘟疹、锁城半月之策。罗姑娘又献上石灰、口罩、肥皂三样控瘟法宝,这才止住了瘟疫蔓延!

    下官为此奏请朝廷两件事:其一,保宁知府张继孟昏庸无能,丧师失地,罪无可恕,请准将那张继孟革职拿问;其二,去年四川大旱,献贼入境;今年正月民乱,七月瘟疫,天灾**接踵而至,请准减免四川一省之赋税。

    如今过了两月,下官没有等到朝廷答复,却等下了这般圣旨!下官敢问,下官之奏折,皇上可曾看见?四川一省百姓之苦难,陛下可曾知晓?”

    刘之勃的密奏,他不亲口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一说出来,立即在官员中一起了更大的纷扰。有几个中下级官员已经在后头叫喊:当朝诸公堵塞圣听,蒙蔽圣上,中外交通(外朝文官和内朝太监勾结),这才对四川下了道不恤人情,怪僻乖张的圣旨!

    这些中下级官员的激烈反应,既是有了上官撑腰,带了法不责众的心思;又是因为事关切身利益,他们不得不事前说话,省得将来遭人算总账。他们的表现,正好落入了旁观者朱平槿的眼中。成都知县吴继善、华阳知县沉云祚、成都推官刘士斗,个个手臂高举,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冲上前去,将一场欢喜的圣旨传达会搞成**的批判会。

    是火上加油,还是绝薪止火?

    有两条路等着朱平槿选择,考验他的政治智慧。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天使驾到(五)

    大明官员朝堂斗殴,那是有悠久历史传统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早了台湾数百年,便开了议会民主斗殴的先阖。

    大明最有名的也最血腥的朝堂集体斗殴事件,发生在土木之变后不久。

    五十万京军在土木堡全军覆没,正统皇帝被俘,功臣宿将一扫而空。消息传回京师,朝官舆论大哗。权宦王振祸国殃民,众臣痛恨到了极点。英宗朱祁镇之异母弟郕(cheng)王朱祁钰(玉,后来的景泰帝)奉孙太后懿旨监国摄政,右都御史陈溢在朝会上请诛王振一族一党。因为事关重大,监国朱祁钰未能及时决断,引发了朝臣的集体沉默抗议。

    就在这时,一个不懂事的家伙闯进来,试图斥退群臣,结果引发了暴乱。找死之人便是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首先冲上来打人的是户科给事中王竑(hong)。王竑先揪其发,让其无处可逃;然后施展独门绝技王八拳,招呼其身;再用唯一随身兵器笏(fu)板,猛抽其脸;最后干脆如野兽一般,直接用牙咬下了其脸上一块肉!

    王竑一动手,大臣们也蜂拥而上。无数双拳头,无数双脚。转瞬之间,往日不可一世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命丧朝堂。马顺死了,众臣并不甘心,又有王振同党毛贵和王长随一并被打死。

    尸横朝堂,血溅金銮;人人淤青,冠笏一地。长于深宫、养于妇人的朱祁钰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他吓得精神失常,选择了逃走,却被机警的于谦迎头拦住,要他当场宣布:马顺是王振余党,今日动手之朝臣无罪!

    在大臣拳头和目光的威逼下,朱祁钰总算恢复了神智,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不仅遵从了于谦的建议,而且下令将王振的侄子王山押赴刑场,千刀万剐。

    熟知国史的南京礼部尚书黄锦老大人清楚记得,除了上述的斗殴,就在二十一年前,三大案中的“移宫案”同样场面火爆,差点死人。

    “难道今日便要命丧于蜀地?”黄锦面色灰白,几欲坐倒。可多年高级文官的生涯和读书种子的骄傲,让他挺立原地,没有退让半步。

    相较而言,那些带刀的表现反而不如一个干瘦老头。人人面色惊惶,刀子半拔。尤其那个武清侯家的少年,朱平槿的外兄,表现更是不堪。朱平槿估计,今天回到王府,要给他换一条新裤子。

    ……

    刘之勃突然发难,不仅出乎于朱平槿的意外,更出乎于廖大亨的意外。他开始以为刘之勃的所为乃是朱平槿授意,目的是为了降低蜀王府税收包揽的数额。可转眼他便意识到,朱平槿不可能与一位派出儿子监视他的人形成联盟。

    就在他苦思对策时,于劼凑近他耳边道:“廖公,抗旨不遵可是大罪!税赋嘛,做做样子就行。天下有几省能够完税!南直浙江,天下首富,完税亦不过两成。廖公何必认真,与自家前程过不去?”

    对呀!廖大亨明白过来。当今天子气量狭窄,极好面子。若是得知四川官员一体抗旨,羞愤之下弄不好便会以朋党之罪处分自己。若是先接了旨,然后每天一个奏折叫苦,再趁完税名目拿下那些与己不谐的官员,说不定自己好处更多!

    廖大亨脑袋想清楚,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挥舞两只巴掌,及时挡在了黄锦面前。

    “刘大人、陈大人,诸位大人!请听本官说一句!”

    “刘大人!刘大人!诸位大人!请听廖某说一句!国事日益艰难,陛下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是本分!黄大人和李大人来蜀地传旨,那是奉了圣命!我们这些臣子可不能糊涂,违了圣意呀!”

    “我们就这样接下圣旨,若是税赋短缺,朝廷怪罪该如何是好?”华阳知县沉云祚喊道。

    “个人乌纱是小!”成都推官刘士斗喊道,“蜀地民变是大!刘大人刚才说的好,文死谏、武死战。下官以为,不仅要封还圣旨,还要另行将四川之情形奏明圣上,免得有人蒙蔽圣听!诸位大人,可有意与刘某连章否?”

    ……

    刘士斗是刘之勃提拔的,二人果然是志同道合!朱平槿下了结论。

    就看廖大亨如何应对了。

    廖大亨正苦口婆心地劝慰那些态度激昂的年轻官员,“诸位大人!通政司日进奏折数千封,皇上哪里有时间每折必看!大学士票拟、司礼监批红,这是从‘三杨(注一)’时便传下的老规矩。为的便是让当朝大臣匡正辅佐,纠正错误……”

    在场的官员有几人不是人精?廖大亨的话他们很快就明白了:皇帝没错,错的是身边的那些辅弼大臣。要反对只能反对那些当朝诸公,不能反对皇帝。否则伤了皇帝的脸面,可能使这次政治事件的性质向更严重的事态发展。

    “以廖公之意当如何?”始作俑者刘之勃冷静下来。

    廖大亨看着刘之勃,眼神语气都分外亲切:“圣旨自然还是要接下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上让我等剿灭土贼,那就得花银子。皇上抓得紧,我等做臣子的也得抓紧。藩司把军需单子拟出来,趁着两位钦差大人都在成都,赶快向朝廷报上去!”

    刘之勃明白了,心里赞叹:还是廖大亨老练!如此一来,土暴子也剿了,上缴户部的钱粮也以军费的名义留在省里,一举两得!

    “可是!”廖大亨的语气猛地一转,“土贼之据,尽在保宁。既要清剿土贼,那只得从保宁府做起!以张继孟之昏庸无能,如其继续留任,清剿土贼不可能克期完成!到时钱粮花了,仗也败了,你我罪责难逃!陈大人!”说着廖大亨转向藩司参政陈其赤,“保宁府还欠多少赋税?”

    “崇祯十三年之赋税不足一成!十二年的赋税还差八成半!”

    官员们顿时炸锅了。

    去年全国性大旱,连岷江水滋润着的成都平原也没逃掉。再加上献贼、民乱,四川各州府都欠着赋税。可除了泸州等几个被献贼屠城的州县,欠得再多的州府也没有欠到七成以上!像张继孟这样的知府,算是极品了。他政绩如此,竟然打不倒。

    “大军云集保宁,那每月所需粮饷可是天量!保宁府仓屯空空如也,粒米全无,只得靠川西这边运去。山高路远,道路崎岖,光是路上吃喝,便要加耗五成!如今成都几个仓里粮食也……”

    陈其赤早就按廖大亨的要求准备了说辞,这时便滔滔不绝倒出来。只因为他管着一省钱粮,若是打仗,这军需重担他也无可推辞,所以表述时,难免动了点真感情。

    廖大亨面色严肃地打断了陈其赤:“皇上下了严旨,不管好打不好打,这仗都是要打的!至少到了明年,一州两县的城池我等要收回来!刘大人,本官之意,我等再以赋税征收失责为由参劾张继孟。等马兵备上任,就请他坐镇保宁,暂代知府!若那张继孟不交出知府印信,本抚这就要请出王命旗牌扒了他的官衣!”

    “本按也有王命旗牌!到时一并请去!”刘之勃一锤定音。

    廖大亨果然老辣!朱平槿暗自点头。

    丧师失地参不倒、瘟疫蔓延也参不倒,那再以赋税征收失责为由参劾。若是再参不倒,那天下官员除了谋反之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被参倒了。

    廖大亨的老辣,是还留有后手。若以赋税征收失责为由参劾,张继孟很可能以川军、楚军在保宁府的大败或者抢掠为借口辩解。这样,张继孟不仅会得罪四川上层文官,还会得罪集结在保宁府的主、客两军。

    抚按同心,其利断金。再加上藩司和这场那么多官员的唱和,老钦差黄锦知道,张继孟不仅得罪了四川藩府,还得罪了整个四川官场。莫说东林一党救不了他,就是起复他的当今天子,也未必为他说好话。

    黄锦想着,便对接了张继孟血书一事后悔不迭。那张袖中的薄薄绢布,此时如同铁板一样沉重。看来,这四川政情水深得很,一点不必那京师逊色。

    李存良虽是少年,口无遮拦,但他话糙理不糙。这些事情,自有朝中大佬处置,干我鸟事!

    好端端一个隆重的接旨仪式,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眼见日头正中,事情总算有了结果。

    廖大亨的劝说,刘之勃的态度转变,终于让官员们接下了圣旨。看够了大戏的朱平槿一言不发,不等官员们散场,请了两位钦差就走。王府官们还在承运门前站队,等待朱平槿将圣旨带回去。临行之前,身着王府护卫衣甲的刘名升得到朱平槿的吩咐:请高安泰停止在北门聚兵示威,今天的戏份已经足了,再演就过了。

    蜀王府的王府属官不少。

    长史司、左护卫、奉承司,文官武官宦官三大系统带品级的官员有几百人,其中绝大部分是武官。朱平槿出门接旨,少不了带回朝廷对这些王府官员的处分。因此,王府官一大早就在右长史郑安民的带领下在承运门外集合,等着世子回府。预计处分最重的左长史秦文荐,被他的两个儿子用竹椅抬进了王府,准备迎接他几十年宦海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圣旨。而在位的几位郡王,也在石泉老王的带领下,来到了蜀王府。

    ……

    “钦此!”李四贤口齿清晰,大声将圣旨念完。

    “臣谢世子搭救之恩!”郑安民出列,代表官员和郡王们接了圣旨,又给朱平槿行了个大礼。

    朱平槿来不急示意郑安民起身。他快步掠过石泉王和汶川王,直奔到前蜀王府左长史,现在的普通士人秦文荐之前。

    老人整个身体匍匐在地面,身体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夺籍为民的处分,他心脏病当场发作了。

    朱平槿的举动让在场的官员都注意到了这位倒台的蜀王府左相,连到场的两位钦差都惊住了。

    身强力壮的内江王朱至沂赶来帮忙,合力将秦文荐翻转过来。朱平槿用手腕将老人头颈托起,只见这他双眼微张、面色发紫、呼吸急促,胡须上满是泪涕,显然是听旨时情绪激动所致。

    “李良医!”朱平槿大声呼叫。

    秦文荐的头突然轻轻摇了摇,嘴皮微动,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指指自己。

    “秦老大人有遗愿,要与世子分说!”郑安民将脑袋凑上,站在一旁大声翻译。

    朱平槿道:“秦大人放心,本世子已在父王陵前留下万年吉壤。秦大人百年之后,将以王府左长史之身份随侍父王,官服、乌纱、金印、墓志一样不少,并谥‘文正’以彰万世!”

    秦文荐的手指没有放下,弯了弯,又指着他两个傻乎乎的儿子。

    “秦大人也放心!”朱平槿又道:“两位世兄生性淳朴,老实忠厚,乃至情至孝之人!本世子即刻委之王府文案,断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

    秦文荐的眼睛眨了眨,用最后的力气指指东边。

    “山东不宁,兖州不安!”朱平槿点点头,大声道:“兖州秦氏一族,准迁蜀地安置!本世子即刻请两位世兄修书兖州,并寄去盘缠!”

    秦文荐的嘴角露出些笑意,嘴巴动了动,咕噜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词句,眼睛一闭,脑袋一歪,死了。

    郑安民的动作比朱平槿更快。他向所有在场人员宣布:“秦大人之最后遗言,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世子享国,蜀民大兴!”

    等秦文荐的尸体抬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黄锦用袍袖擦擦潮湿的眼角,向朱平槿深躬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世子厚待老臣,有上古仁君之遗风!”

    朱平槿的远房外兄则嘴角歪着迅速接话道:“世子仁厚,比不得那些天性薄凉之人!”

    内江王朱至沂没有听到两位钦差与世子的对话。他坐在轿中,暗自揣度。

    “蜀民大兴?文法不通嘛!难道孤王听差了,并非蜀民而是蜀……”

    注一:三杨,指杨士奇、杨荣、杨溥。明朝内阁制正是在他们手中成型。

第二百五十七章 化夷入华(一)

    在讲究“亲亲之谊”的大明,亲王一级的葬礼极为严格,也因此极为麻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祭文、谥册文、圹志文是翰林院提前写好,铭旌是工部准备,而葬期则是钦天监占卜天相而来。

    葬期还有几日。郑安民待罪之身,不敢马虎。大事小事,无一不问。

    有了郑安民竭力辅佐,钦差老大人黄锦便轻松许多。他白天检查陵寝和仪仗,晚上则溜进谨德后殿翻书。李四贤怕黄锦人老眼花,把灯笼跌了,引燃殿宇,专门派了几个机灵的太监随侍左右,为其掌灯翻书,这使黄锦颇为舒服。

    李存良露出了他纨绔的本色,住进王府后,府里府外的好东西都被他鉴赏了一遍。最后,他还闯进四川机器局,不仅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喻汝桢的研发工作室,而且还强行成了股东,连股本都是朱平槿替他垫的。若不是火器局之事对李存良进行了严格保密,朱平槿估计他会毫无顾忌地杀到收租院去。

    黄锦到南京上任,李存良绕道运河回京,正好借着他们的钦差旗号和官船,捎带上前往江南的粮船。汇通钱庄前往湖广、南直隶布点的人员,也可以一并前往。有了钦差官船,路途的安全性就会大大提高,成本也会大大降低。要知道,现在并不是太平年月。

    罗雨虹为了在粮食生意中大赚一笔,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她把王府广赡仓快发霉的十万石长存米全部搬到了东门码头,准备运往江南发卖,再将今年新收的粮食重新装入广赡仓。这样,新米换下了陈米,而且使目前仓屯短缺的矛盾迎刃而解。只是一次性卖掉这么多的粮食,让板着指头算账的朱平槿有些打鼓。而他老婆则信心满满,轻描淡写地让朱平槿少管闲事。

    朱平槿没有时间与他们纠缠。

    谨德殿东阁的办公室里,朱平槿和舒国平正在接待匆匆而来的高安泰。

    “高先生,贺先生和宋将军行前都希望你能到泸州走一遭,本世子思虑再三,觉得此议可行。目前泸州初定,高判官驻节州城,不可轻动。数万南下移民要吃要喝,高判官也是忙得很……”

    “二兄伤势未愈,不宜远行。要学生做事就请世子明言。”高安泰直言不讳。他内心倒真的希望借此机会出去溜达一圈,天天守着北门太难受了。

    “高先生请看!”朱平槿向舒国平示意,让他掀开挂在墙头的地图,“这里是泸州,夹在沱江和长江之间。东边是合江县和赤水河,西边这条长江的支流是纳溪水(今永宁河),交汇处便是纳溪县,与泸州相距仅五十里。”

    高安泰凑近来细看。作为任职数月的副总参谋长,他还是第一次在世子的办公室看到这幅地图。

    “纳溪水从川黔交界处发源,由南向北流经叙、永、纳溪三县,纳溪水西侧有主要支流古宋河,流经泸州卫城(注一)。现在贺先生和宋将军正前往该城。本世子要他们迅速进驻泸州卫城,彰显天威,安定地方。须知,泸州卫城里呆着九姓长官司;西边不远,便是兴文县(注二),那里曾是都掌蛮和僰(bo)人灭族之地;而西南大片土地,则是奢安之叙永(注三)故地!”

    “我们高家在永宁打了好几年的仗,也死了不少人。”高安泰对他的任务心中大致有了眉目。

    接下来的事情由舒国平交代,他与与高安泰私交甚好,一些伤情面的话也由他开头。

    “泸州乃西南重镇,南抚诸蛮,控扼长江沱江,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舒国平没有半句客套,上来就直指核心,“更重要之处,泸州是四川进入贵州和云南之必经要道!控制了泸州,则滇黔两省皆在我护商队兵威之下!

    然而泸州之西南蛮夷甚多,土司家又多与贵州甚至云南诸蛮夷联姻通好。我大明国势一衰,便有众多心怀不轨之徒冒出来!万历三大征,便是由播州(今遵义市)杨氏之乱收尾,此后又有奢安之乱。数十年战乱,糜帑千万,致无数生灵涂炭!高兄此行,首先便是说服九姓长官司……”

    “改土归流?”高安泰插话问道。

    他感觉有些不安。须知天全高家也是世袭土司,如果世子用朝廷老办法改土归流,早晚也会轮到高家。

    “非也!”舒国平摇头道,“西南蛮夷所居之地,崇山峻岭,瘴气四溢,派几个书生去,路上便耗死了。纵然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蛮语不通,纵然改流,也无济于事!”

    “那我去说服啥?”

    “三条:一兵二税三商!”

    ……

    大明朝作为“天朝上国”,对于国内外众多的所谓“蛮夷”,总体来说采用了怀柔安抚的政策,这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奠定的政策基调。

    首先是周边的小国,《皇明祖训》中明确了对朝鲜、安南、日本、大小琉球等十五个国家“不征”的国策;其次是蒙元余部,朱元璋否定了中书省迁徙内地的主张,让他们恢复旧业,从事游牧,常加存恤;对国内其他少数民族,也是极尽宽仁,“务从宽减”。

    但是,良好的政策出发点并不能必然带来良好的政策效果。时间、人物几个要素一变,这政策的味道也变了。

    官府对蛮夷的歧视、凌辱,换着花样儿的横征暴敛,一次次激起了少数民族的反抗。比如朱平槿最关注的西南夷,所谓的叛乱、造反层出不穷,几乎贯穿了整个明朝的历史。

    早在洪武年间,就有贵州水西(今黔西县)的奢香夫人进京告状。朱元璋惩罚了激化矛盾、肆意妄为的地方武官,而奢香夫人则修了一条驿路作为对皇帝和朝廷的回报。此后西南夷又连续发生多起大规模的造反,造反的规模完全达到了战争级别。大明王朝对于这些造反的蛮夷,一瞬间就扯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转而采取毫不手软的坚决镇压。

    嘉靖年间,广西大藤峡(断藤峡,今广西十万大山)土司造反,著名的儒学宗师王守仁起复为两广总督。他督军进剿,十面合围。叛军凭借深山老林结寨据险,可仍无法阻止官军推进,最后几乎全军尽没,死伤俘获达三十余万。万历元年,爆发于叙州府的汉僰九丝大战。古僰人举族被灭,其地取“偃武修文”之义,改名兴文县。

    不断的战争和仇杀,使汉夷之间形成了深刻的民族仇恨,最终被一些像奢崇明、安邦彦之流的野心家利用。奢安之乱,便是四川大乱的开始。

    朱平槿设想在泸州打造强大的战争机器,汉夷矛盾不解决,这个设想完全是痴人说梦。要解决这个矛盾,一是政策二是人。最重要的人当然就是今日招见的土司三哥高安泰。至于政策吗,舒国平正在一条条给高安泰阐述。

    ……

    舒国平详细向他的同窗好友高安泰阐述了朱平槿的少数民族政策。

    “兵者,国之利器也!不可假于外人之手!”舒国平在朱平槿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极了朱平槿思考时的样子。

    “蛮夷土司,太祖高皇帝曾有感云:皆吾赤子也!蠲免赋税,三年一供,亦多为土产。然则赋税全无尔?谬矣!土司平时聚兵守寨,国家有事,便要自备钱粮,征募壮丁,随军出战!石砫秦寡妇,夫死子继,一族男丁,死伤殆尽。何等惨烈!”

    “我高家在永宁便是如此!这不是财税,而是血税!”

    舒国平压压手,让他的昔日同窗莫要激动:“打仗总是要死人。但这兵只能由国家来养。”

    “就像我天全土司营一般拿俸禄领军饷?”高安泰疑惑问道。

    “正是!泸州在我王府治下,土司再不能聚族为兵。泸州卫要在九姓和叙永等地捡兵入营。汉人土司和懂得汉话的蛮夷,可以直接进入护商队。不通汉话者,可以组成独立连。”

    “如董卜连否?”高安泰问。

    “不错!有一连则编一连。有一营则编一营。”

    “那土司以后怎么办?”高安泰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世子道,兵民分开以后,土司等同地方一州一县,治民而不领兵。但不同之处在于,土司世袭不变。除非他们造反!”

    叙府、泸州以南原有四个土府:东川(今云南曲靖会泽县)、乌蒙(今云南昭通)、乌撒(今云南威宁县)、镇雄(今镇雄县)。这四个土府与土司并无两样,都是治民带兵。兵民分开之后,新的土府、土县与原来的土司相比,权利显然小了些。

    “等同地方,那岂不是要交税?”高安泰问道。

    “那当然。王府治下,官绅一体、流土一体,都要交税!世子道,这种税法叫做‘一刀切’!”

    “我天全土司养三千兵,一年花费银子……如今王府代养,但要交税,这税钱是……”高安泰开始紧张地算起来。可惜他当年上学时经常逃课,半天没有算清楚。

    “高先生,小账好算,大帐难算!”

    朱平槿走了过来,坐在高安泰对面,谆谆善诱。

    “兵者,凶器也!既能杀敌,亦能害己!

    土司有了兵,后世有不忠不孝之子孙,便想用这些兵干出点事情。结果嘛,不外乎身死族灭!播州杨氏,起至唐末,历经两宋与蒙元,其首领杨铿(keng)内附我大明。结果呢?子孙不肖,杨应龙逆天而行,终被族灭!二十九代基业,一夕化为灰烬,岂不令人叹惋!

    土司既臣服于我大明,那纳税进贡,岂非臣子之责?汉人当兵吃粮,土司为何不能当兵吃粮?汉人纳税,土司为何不纳税?大明,非汉人之大明,乃天下之大明。既然皆为大明赤子,那汉夷便要一碗水端平!”

    朱平槿的话有批评意味,高安泰涨红了脸,连忙解释:“世子,学生不是想……学生是觉得,这大帐要算,这小账也要算。土司之地大抵偏远苦寒,若是他们纳税交粮,那粮食不够吃,饿死了人……”

    “不一定都要交粮食嘛!”

    朱平槿大笑起来:“我大明对土司一向优厚,进贡多取土产,贵州还交过贝壳呢!俗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那九姓长官司,境内竹林成海。那些竹子在本地一文不值,可砍下来捆成排扔在江里,那可变成了银子!还有各类竹菌竹笋,这些山货在成都府可是精贵得很!还有那东川,山里有铜,煎出来便是钱!他们交钱缴粮纳银最好,没有就纳土产。这些都可以商量嘛!”

    “世子道,可以开建榷场?”高安泰追问道。

    “专门的榷场就不必了。川南到处都是小径,也没有大的关隘可守。不过只要是有用的东西,哪里不能换成银钱?这就是本世子所谓的第三样:商!哪个土司不想和汉地做生意?”

    “我明白了!”高安泰一拍扶手,满脸兴奋,“学生请世子办个竹器局,生产竹椅、竹凳、竹床等器物。连同竹菌竹笋,我们一并收购发卖!世子赏天全土司之银两,我一文不要,全部充作股本!再办一个铜矿局,把那些铜钱都挖出来!还有什么宝贝,我去看了之后才知道,只要……”

    高安泰兴奋得口水四溅,留下朱平槿和舒国平面带愕然。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尧舜禹汤

    朱平槿没有想到,天全高家对他挣银子的本事如此信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只是稍为提示,高安泰已经在畅想未来。

    难怪都当我散财童子!朱平槿心情郁闷。

    军务大致说完,舒国平告辞,朱平槿将高安泰留下来谈点个人事情。

    “二兄书信中道,叙永两地,近泸州而远叙府,又有纳溪水和赤水河连着纳溪和合江两县,交通甚是方便。能否找廖巡抚说说,让他上道折子,将叙永两地划归泸州管辖。”

    叙永(今叙永县和古蔺县)两地在朱平槿曾经生活过的年代,便是泸州所辖。高登泰的提议,完全符合行政管辖的原则,应予支持。只是政治上的东西,并不是应该这样便能这样。

    “朝廷在叙永设了叙永厅,征收粮食,供给贵州各卫。划给泸州,那贵州军粮谁来供给?还有,叙州知府同知坐镇叙永。这知府同知乃是正五品朝官,远高于一府判官。若是划给泸州,那将来谁主谁次?永宁卫与叙永同知同驻一地,旧城新城一东一西,却属于贵州都指挥使司(注一)。叙永若是划给泸州,永宁卫所属是否也要调整?”

    朱平槿的反问,让高安泰沉默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了。

    “高先生勿忧也!”朱平槿见高安泰打焉的样子,笑了起来,“事在人为。本世子来想办法!”

    “学生多谢世子厚恩!”高安泰起身拜揖。

    谢我干嘛?还真把泸州当作自己的地盘了?下面就来谈谈此事!

    “高先生,此次南去泸州,路途遥远,又有蛮夷在野,你从土司营带两连过去。”

    “多谢世子挂怀!我高家在那里打过仗,路熟得很!”高安泰一脸不在乎。

    鄙人意思他没听懂,朱平槿心里摇摇头。

    “以后那两连便留在泸州卫。本世子警卫张宝恒连长率王府警卫和乡兵一连前往泸州,王府左护卫千户伍元康、百户崔成儒也会率左护卫军官士兵前往。这些兵将与泸州新兵一起,重新混编。”

    这下高安泰明白了。感情这两连三百多人高家兵就被世子吃了!他鼓着眼睛想问,但是不敢问,因为世子还在说话。

    “泸州,川南重镇,兵力宜厚集!目前在泸州,只有谭思贵一个护商队第四营。可其名曰一营,实际仅有一连。本地所招新兵尚在训练,短期无法使用。现在宋将军和贺先生到泸州,本世子给了他们一个任务,便是组建护商队第三团。至少要一团四营放在泸州,本世子这才安心!泸州各官之具体任职文书即将下达,本世子想听听高先生意见。”

    原来不仅世子要吃的,不仅是高家两连,还有我自己!

    “世子,学生以前没想过,这任职一事……”高安泰喃喃道。

    朱平槿摇摇头:“难道高先生愿一辈子在北门当看门官?高先生经世大才,一遇风雨化成龙,岂能困死池塘中?”

    高安泰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能力欠缺:“学生本是想建功沙场,可从来没打过仗。若是治民做生意,学生只会说不会做。世子委我做这个副总参谋长,学生也没应卯。并非学生偷懒,而是贺兄他的事多……我啥都不懂,来了只能添乱。”

    “天生我材必有用!先生所长者甚多,自谦而已!”朱平槿带着真诚之色,反驳高安泰道。

    朱平槿站了起来,示意高安泰看地图:“先生请看,川、黔、滇、楚、桂、闽数省,还有乌斯藏、青海、甘肃、宁夏,我大明四边腹心,皆有蛮夷。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郢(yin),西夷人也!”

    “学生听舒师傅讲过,这是华夷之辩(辩应通“变”)。”

    “对,这就是华夷之变。”朱平槿道。在他的前世,中美人、中澳人不少,样貌黄皮肤、黑眼睛,开口叽哩哇啦。更要命的是,他们连思维方式也已经中美化、中澳化了。

    “是故仁君圣人,不一定是汉人;是故赤子良人,不一定不是蛮夷!中华文明五千年传承,传承的是什么?是道统,而非血统!本朝如秦良玉大将军,既是蛮夷,更是女人,本世子看她比好多汉家儿郎都强!”

    “世子之言,振聋发聩!学生明白了,世子是要学生去化夷入华!”高安泰的目光从地图上转向了朱平槿,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我高家在天全六百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宗。我们是土司,也是华人!更是我大明的官军!”

    “高先生讲得好!”朱平槿击掌称赞,“高先生如此壮怀,当不大用乎?”

    “世子打算如何大用学生?世子曾经答应学生一个请求。”高安泰冷静下来。他怕掉进这位精明的世子挖的坑中。“”

    “不必时时点卯。”朱平槿笑道,“还受不了王府的规矩!”

    “正是!世子好记性。”

    “那先生自己开个衙门吧。没有房子,没有衙役,先生自己便是衙门,先生到哪儿,衙门就到哪儿!一个泸州太小,装不下高先生,你还是在王府任职为好。”

    “如此,那请世子吩咐。”高安泰拜道。

    “就叫化夷部吧!高先生任部长,下面的人你自己找,本世子也可推荐数人。你当前工作重点,就是川南各部土司和乌蒙、乌撒、镇雄和东川四个土知府。说服他们,让他们效忠大明,接受蜀王府和四川官府调遣。就算暂时想不通,不愿纳粮捡兵,也要让他们与蜀王府做生意。生意久了,人情足了,他们自然会心向大明。本世子还要到官府,给先生讨一个身份。这样先生出使,便多了一个护身符。川南土司的生意,先生亲自去做大材小用,本世子会另行安排得力人手。至于股份,高家不会少的。你走之后,把北门土司步、骑两营交给徐汉卿,他能打仗,也愿意打仗。”

    “臣多谢世子器重!”高安泰在朱平槿的办公室长跪而拜。

    “正事已了。本世子现在给你谈谈私事。”朱平槿笑着对高安泰道。

    有阴谋!高安泰看着朱平槿的满脸笑容,心里发虚,一定关乎女人!

    ……

    蜀王府御花园后一间清雅幽静的小院中,两个老头正在手谈,看样子已经颇为熟络。

    方圆之间,黑白错落有致,可谓势均力敌。

    黄锦没穿红艳艳的朝服。他一身青色道袍,头戴唐巾;而对弈的舒师傅身着灰色鹤氅,头戴对角方巾。两个老头的胡子长度加起来足有一尺,相映成趣。

    眼见盘面不利,黄锦将指间白子投入篓中,算是认输。

    哎!他仰天长叹一声:“想不到世子如此厚待老臣!看看这雅静之处,便知世子诚心。‘文正’,如此极美之谥,秦大人九泉之下亦当瞑目也!可惜呀,本官为官二十载,想将来一个‘文’字也只是奢望!”

    “黄大人高居部堂,名满朝野,又正好管着礼部,一个‘文’字还不是信手拈来?”舒师傅笑道。

    舒师傅被朱平槿请来陪客,想不到两个老头都对经史感兴趣,年龄也相差无几。这几日下来,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黄锦检查了王陵和仪仗安排,发现一切皆准备妥帖。他作为钦差,实际上就是葬礼主持人,到时念念词、说说话就行,于是放下心来,主动来找舒师傅下棋。

    黄锦不同意舒师傅的说法。他用指尖敲敲石桌:“哪有如此容易!那是要皇帝点头的!我等为官之人,若是死在任上,皇帝或许还能记着;若是告老还乡,时间一久,新皇登基,哪里还知道有你这个老东西!再说了,我大明于谥号一向严苛,于谦有力挽天下之功,死了连个谥号也没有。他儿子鸣冤数载,皇帝才补了一个‘肃愍’!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舒师傅对本朝史实同样非常了解。他反驳道:“那是于少保被奸人徐有贞(注二)害了。黄大人可是当朝尚书,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那当朝的又当如何?”黄锦的指尖又敲敲桌子,“张江陵(张居正)不是死在任上?他当朝首辅,身前即授太傅、太师,死了又赠上柱国,结果不过一个‘文忠(注一)’而已!”

    “本朝也有一位孙承宗。”舒师傅摇摇头。

    “孙承宗是鞑子入关,阖家遇难,不是老死病死的。”

    再反驳就是抬杠了,舒师傅自失一笑。

    他明白黄锦的感慨在哪儿。黄锦从京师吏部侍郎调任南京礼部尚书,表面是升官,实际是左迁。南京礼部那是大明官场中出名的闲官衙门,下一步的仕途多半便是告老还乡。

    舒师傅机警地将话题重新转移至朱平槿身上:“世子心性纯善,见不得他人受难。去年底他去人市买人,回来便痛哭半响。只是他年幼,不懂朝廷的规矩。谥号是朝廷圣旨恩准的,他一个藩王,岂能说给就给!黄大人不必当真,就当他小孩脾气!”

    “不对!”黄老大人反倒认真起来,“圣旨又当如何?改朝换代,谁还会认前朝的圣旨!谥号并非与当世观看,而是与千万年之后观看!哪天史籍散失,后人不知今日你我之事,依稀辨认墓碑上字迹,便叫一声:喔,这里还有位国之忠臣!有此一句话,足慰平身矣!”

    两人说着,都大笑起来。舒师傅道:“青史留名,固你我书生之夙愿!黄大人编修国史,青史留名有望!”

    “编修国史?”黄锦摇摇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编修国史,不如教出个好学生!”

    舒师傅心中得意,可他依然明知故问:“黄大人曾任东宫侍讲,那当今天子与先帝都是听过黄大人讲书的,说来黄大人也算帝师……”

    “天子?”黄锦从鼻子里哼哼,“当今天子倒是分外用心,可惜呀,天资……先帝倒还聪明些,可惜天不假年,又被魏忠贤那个阉奴教唆坏了!”

    见黄锦一脸酸楚,舒师傅不好再说。突然间,他对黄锦道,他有一个宝贝,正好请黄大人一道观赏。

    一个狭长的四方锦匣端出来放在石桌上,打开是幅卷轴。

    名家书画?黄锦暗自揣测,又否定了。装裱用的黄缎子,清楚表明了作者的身份。

    卷轴缓缓拉开,是一幅四字题词。黄锦见到题词,顿时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卷轴题词有多么惊世骇俗,也不是因为书法精妙直追王、颜,而是……而是他作为进士出身,二品高官,竟然有一字不认识。

    “天下……公。”黄锦故意漏念一字,好等舒师傅把那个他不认识的字念出来。

    舒师傅沉浸在献宝的兴奋之中,根本没注意黄老大人的尴尬。

    他大道:“大道之行也,圣人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老夫于端礼门问仁于世子,世子便题了此卷作答。天下为公者,尧舜禹汤!有弟子诚如圣人,文正何足惜哉!”

    注一:永宁卫属贵州都司,永宁厅(清代叫法)却属四川布政司,这是确凿无疑的。可见,明代边地军卫与行政地域,并非绝对重合。研究历史的人要明白,今天的政治复杂,过去的政治也不简单。

    注二:《明史》中关于徐有贞的记载中,让响木记忆最深的,是徐有贞参加南宫之变出家门前留下的一句话:“归,人;不归,鬼!”

    政治赌徒,就是人鬼之赌。

    注三:以文字为第一字的谥号,等级依次为:正、贞、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明朝获得“文正”谥号的人物有方孝孺、李东阳、谢迁、孙承宗、倪元璐五人。李自成进京后,倪元璐死节,南明追授。

第二百六十章 坐殿承运

    第二百五十九章

    坐殿承运

    九月十五日,是个吉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微雨濛濛,代表了所有人的心情。

    朱平槿作为孝子儿,自然披麻戴孝扶棺材。

    从蜀王府到左护卫蜀王陵,足足二十余里。朱平槿跟在四人抬起的大灵牌之后,走在潮湿松软的路面上。一路上,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哭丧班子声震九天。

    蜀藩一支有身份的宗室,廖、刘等蜀地大员,无不头裹白带,身着素衣,列队行进在送葬的队伍中。就连久病之中的朱平槿庶二弟朱平樻,也披麻戴孝坐了一顶凉轿出席了葬礼。

    沉重而巨大的棺椁上了棺床,数十个朱漆大箱装着沉重的冥器堆满了墓道。一对大龙缸装满灯油,隐隐跳动的火焰(注一),照亮了墓室中饰满彩画的墙壁和拱卷(注二)。墓道旁的偏室里,已经多了十几口薄皮棺材,那里面是被迫殉葬的太监宫人。他们和她们不仅要在阳间侍奉朱平槿的爹,还要在阴间继续将这份有前途的职业干下去。

    “万年长明灯已亮,王爷在黄泉路上也能找着方向!”曹三保立在朱平槿身后,语音低沉:“这里是冥界,世子爷是阳间人,呆久了要伤身。世子爷,请出去吧!”

    “玉蝉入窍,往生十方!”朱平槿对着棺椁默默祈祷。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缓缓点头,转身而出。

    昏黑阴冷的墓道,高大模糊的棺椁,成了今世父亲留给他最后的印象。

    坟茔的石门轰然关闭,意味着蜀地换了新的主人。但是否换了新的时代,朱平槿和参加葬礼的人都心中无数。

    ……

    蜀王下葬后的第二天,又是一个吉日。艳阳高照,金光灿烂。

    奉赦命管蜀王府事的蜀世子朱平槿,终于脱下穿了四个月的孝服,换上了簇新的冕服。他前往宗庙昭告祖宗之后,正式登上了蜀王府的正殿——承运殿。

    承运殿是比照原南京承天殿的规模减一等建的,在朱平槿的眼睛里,它并不比后来京师永乐火灾后重建的小号承天殿矮小。站在殿内高高的宝台之上,平台上与丹陛下肃立的宗室、官员分外清晰。他们如同朱平槿一样,个个冕服朝冠,手持芴板。

    众臣叩拜礼毕,朱平槿发表了他今世第一篇正式公开讲话。明天一早,这篇重要讲话就将登上《复兴报》二版头条。而在《复兴报》的头版,将破天荒地用整幅版面刊登朱平槿的冕服官像。

    朱平槿的讲话篇幅不长,但与常见的四六骈文官样文章不同,这篇讲话通篇白话,而且很有内容。

    讲话中重点强调了两点。

    一是以民为天,以仁治国,高度地重视蜀地民生。

    要减租减负,与民休息;要防瘟控疫,减少疾病;要鼓励垦荒,增加耕地;要疏浚堰口,确保明年春耕用水;要推广农业机具,提高生产效率;要做好粮食储备,应对灾年荒年。要推行移民,均衡土地与人口;要团结西南少数民族,平等相待,赤子四海;要凝聚蜀藩宗室,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二是高度地重视蜀地土暴子。

    朱平槿指出,土暴子流窜川陕,占州据县,盘踞巴山,已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流贼。土暴子以抢掠为生,戕害百姓,荼毒地方。土暴子一日不除,四川一日不得安宁,民生一日不得改善。朱平槿要求四川官府,认真按照皇帝的重要旨意精神,克期完成清剿土贼的任务,尽快将巴州一州两县夺回来。

    朱平槿打破了藩王讲话中只讲理念、不谈现况;只讲空话,不谈实务的传统,批评了四川某些土豪劣绅鼠目寸光、利欲熏心,目无法纪。指出他们残酷剥削佃户,那是自取灭亡;批评了部分在川官军,指出他们军无斗志、坐吃粮饷,畏敌如虎,扰民甚于剿贼。

    朱平槿宣布,为了庆祝他自己胜利登上承运殿,决定赏四川官民银花钱两万。蜀王府所属官员、军士、庄户和其他属于王府系统的人员,无论职务高低、男女老幼,通通涨大水,一律发银钞一两。另外,向蜀愍王葬礼随礼的官员士绅,个个皆有回礼。

    听完了世子的讲话,钦差正使黄锦、石泉郡王朱宣堄、四川巡抚廖大亨分别代表皇帝、蜀藩宗室和全川人民,对朱平槿新晋管蜀王府事表达了最热烈的祝贺和拥护。廖大亨向钦差和世子殿下保证,在皇帝的正确领导下,在世子殿下的亲切关怀下,四川官府有决心、有信心、有能力完成朝廷赋予的神圣使命,在崇祯十四和十五两年时间里,收复四川失地,剿灭土暴子,或者将他们赶到陕西。

    典礼最后,全体参会人员再一次用充满感情的语言赞颂上天,让天家诞生了这样聪明睿智的宗蕃,让蜀地官绅百姓拥有了这样仁义贤明的世子。

    仪式结束,在场官员并没有散伙。他们还将在蜀世子的带领下,参加端礼门城楼上太祖高皇帝画像的揭幕仪式。

    这场仪式与坐殿仪式有所不同,因为它对全川百姓开放。

    ……

    一大早,得知消息的省城百姓便在宽阔的皇城坝上聚集。戒严的王府护卫和官军立于御道两侧,将数万人隔成了大致平均的两大堆。

    人人身着压箱底的鲜亮衣裳,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皇城坝的所有角落。成行的行道松柏上,挂满瞧稀奇的小孩,像是结出了浓密的果实。最高档的观礼位,当属皇城坝周边数十家茶馆的楼上雅间。通过雅间窗户,士绅家眷们可以避免抛头露面,免遭日晒雨淋,一面喝茶八卦晒打扮,一面优哉游哉品评典礼中的所有细节。所以即便茶钱涨了十几倍,茶馆的楼上雅间仍然被大户人家一抢而空。

    茶楼三层一间雅室中,几位衣着华丽的小姐丫环围坐一团。闲言碎语间,都围绕着即将亮相的世子朱平槿。

    “出来了!世子出来了!” 站在窗边负责监视的婢女突然高声叫喊:“小姐,快来看!快来看!”

    一位豆蔻年华的小姐闻声而起,款款走了过来。她摊出细白的小手问侍女:“千里镜呢?”

    “来了!来了!”

    千里镜有个锃亮的铜壳,掂在掌中十分坠手。这东西出自西夷,价值不菲。经南京的商家转卖到四川,在偏远的蜀地绝对是件独一无二的稀罕货。

    那小姐拿到千里镜,并没有急于观看。她矜持地询问婢女:“那罗姑娘有没有和世子一起出来?”

    “没有,小姐!”婢女兴奋地叫喊。

    ……

    皇城坝上的喧哗,如同大海的涌动,一刻不停释放出噪音。

    突然,一切都停止了。宽阔的皇城坝,安静地就像一块久旷的荒地。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用脑袋触地屁股朝天,来表达他们对皇权的敬畏。直到端礼门城墙上的太监尖声叫起,他们才重新站起身来。

    朱平槿登上城堞边一块摆好的木台,比簇拥的郡王大臣高上两头,把大半个身体暴露在观礼者的视线中。他从袖中摸出一份稿子,不紧不慢地认认真真朗诵了一遍。

    皇城坝上的百姓,离得最近的人也隔着城墙、金河以及环绕王府城墙根的大路,他们哪里听得见世子的声音?

    但世子讲话的内容很多人还是听清了。因为在御道和城墙根的大路上,王府每隔十丈便安排了一位书生或者太监充当**喇叭。他们手拿稿子,站在凳子上。世子开讲,他们开读,一字不漏地把朱平槿的讲话内容传递到听众耳中。

    世子开宗明义道,他家作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被分封到四川来已经快三百年了。这三百年里,他蜀藩一系与蜀地百姓同呼吸、共命运,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同坐在一条船上。

    父王被奸人害死,他作为蜀藩的嫡长子,理应肩负蜀藩对四川百姓的责任。几日前,皇帝派钦差前来,认可了他管理蜀王府事的权利。方才,在川宗室文武在承运殿举行大典。他年纪尚幼,接掌蜀藩国,责任艰巨,压力很大。唯恐做得不好,得罪了上天,开罪了祖宗,苦了一省百姓。

    所以他决心向自己的老祖宗,上天选定的、全国百姓拥护的、大明王朝的开创者——太祖高皇帝学习,学习他与民休戚的作风,学习他百折不挠的精神,学习他为民做主的本色,学习他爱岗敬业的风范,做一名百姓拥戴,皇帝放心的好藩王。为了激励自己学习太祖,也为了让全川百姓一起学习太祖,所以他命人临摹祖庙中供奉的太祖高皇帝真容像,悬挂在端礼门城楼,让太祖高皇帝天天看着全蜀的山山水水,看着那些为富不仁的士绅,看着那些贪污**的官员,看着那些杀良冒功的官军,看着那些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的百姓。

    最后世子宣布,南直、山东、河南大旱,饿死了数不尽的人。朝廷困难,拿不出钱来赈济;流贼猖獗,抢走了百姓的救命粮。他作为蜀地藩王,有责任为朝廷分忧;作为一名圣贤子弟,有义务拯救苍生。经过官府同意,他决定将蜀王府备灾应急的十万石长存米全部运往江南灾区赈灾。为了节约粮食和费用,从今天起,他自己带头减膳。希望全川官府士绅和百姓和他一起,杜绝一切奢靡之风,勒紧裤腰带,咬牙坚持,共赴时艰。风雨过后是彩虹。他坚信,只要四川百姓紧密团结在以蜀王府为核心的四川官府周围,就终将与全天下的百姓一样,迎来天下太平的辉煌盛世!

    朱平槿这篇端礼门上的讲话,没用文言,而是用不太庄重的市井俚语写就,目的就是让皇城坝上的老百姓都听懂。老狐狸廖大亨对此一听就明白。看着城下百姓专注的目光,听着城下百姓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廖大亨突然明白了,自己身旁的这个少年为什么会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突然成为蜀地说话极具分量的人物。

    刘先生讲得好,江山社稷,无非一个世道人心!而世道人心,才是执掌天下的气数!

    ……

    世子讲毕,曹三保便甩动拂尘,唱出“吉时已到!”

    刹那间,一支金黄的长喇叭吊着蜀字燕尾旗,在城楼西侧城墙上向着广场的百姓,吹出了高亢激昂的号角。然后一通急促的大鼓,震得天地变色。大鼓声戛然而止,这时一阵宏大的音乐响起。一位金发的夷人,坐在一架大家都不认识的落地大乐器边,熟练而且夸张地地敲击着键盘。三百名王府卫士站在城楼东侧城墙上,在音乐的伴奏下,齐声高唱《天佑大明》。

    悠长宏大的颂歌即将结束。

    在颂歌拉长的尾音中,朱平槿俯身从平台上抱起一个红稠包裹的物件,那物件后面连着一根绳子。朱平槿将这个沉甸甸的红绸物件,高高举过头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红绸之上。

    当音乐结束的那一刹那,朱平槿猛地将其掷下城碟。裹着一发七斤半实心炮弹的红绸坠下城门,绷直了其后连接的绳子。重物下坠的力量,传递到端礼门正中城门洞上那幅巨幅画像蒙着的白布上。白布从上到下被撕开,露出了画像中的一位老者。老者头戴翼善冠,身着窄袖龙袍,须发皆白,面色和蔼,眼神殷切而睿智,神情亲和而庄重。

    城楼下的百姓哗一声骚动起来。人们的目光随着红绸下坠,又随着撕开的白布,凝聚在画像上的老者上。

    前排观礼的人群中有位手拿斗笠的老农。他就是奉命进城观礼的崇义庄庄主杨二叔。这些新当选的中小庄主出身低贱,地位太低,又不知礼节,只好组队放在皇城坝上观礼。

    杨二叔是少有的亲自被世子接见过两次的人,这使他颇为骄傲。他身旁前后左右的其他庄主,不要说见过世子,好些人连省城成都府也是第一次来。当画像上的太祖真容揭开,杨二叔的斗笠瞬间掉在地上。他颤抖的手指着画像,尖声高叫道:“世子!那是世子,那是长了白胡子的世子!”

    杨二叔的失态只是当日皇城坝上的众多故事之一。随后,一个传言不胫而走:世子便是太祖高皇帝的真身转世!

    盛大的典礼继续进行,一波**接着一波。

    茶楼上,千里镜始终对着高大的端礼门城楼,对着城楼上身形凸显于城碟之上的世子朱平槿。

    三百黑盔红甲的铁骑,三百根丈二长的红樱骑枪,在高傲的蜀字大旗带领之下,纵马小跑通过了端礼门。在沸腾的欢呼声中,铁蹄踏在青石上,嘀嗒嘀嗒听得格外清晰;矫健挺拔的起伏身姿,在攒动的手臂和人头的海洋中,一纤一毫看得分外真切。城楼之上的世子,右臂高举,轻轻摆动,向城下的万民致意。

    小姐的眼睛终于离开千里镜。她用润湿手绢擦了擦干涩发胀的眼睛,心里十二分怨恨起爹娘来。若是当初爹娘不找那挨千刀的富顺王妃去说媒,说不定自己的好事就成了。她把眼睛重新凑回目镜,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重新找个理由,把自己送进蜀王府,送到朱平槿身边!

    切入点在哪儿?

    王妃娘娘!她脑中第一个火花蹦出来。

    千里宝镜!她脑中第二个火花又蹦出来。

    注一:这就是所谓的万年长明灯。万历皇帝的定陵中也有一对。

    注二:响木下过蜀王陵墓,踩过棺床。这些文字是真景描写。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奸人觐见(一)

    盛大的典礼终于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精疲力竭的朱平槿手软脚痛地回到承运门,立即被一身盛装的老婆拦住。他老婆身后,在承运门内丹陛之下,太平王妃及蜀藩宗女妃嫔、郑安民的诰命夫人、孙洪的大小老婆及王府官眷、刘红婷、谭芳以及还有上千号蜀府太监宫女,都在承运门内广场站队。

    老婆的脸色并不好看。诸如坐太和殿、上天安 门之类大出风头的事情竟无缘参与,她那是非常的不痛快。见到朱平槿,她既不朝贺,也不万福,只是摆下巴轻轻哼哼,让李四贤叫跪拜,自己却飘闪到朱平槿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与朱平槿一起接受众多女人们的跪拜。朱平槿注意到,当女人们跪拜时,老婆还故意撑开右手,从后向前挥动了一下,让明黄色的三尺落地大袖摆自然下垂摇动,一股十足的武则天范。

    老婆如此不知礼仪,朱平槿于是很痛心地——忍了。

    罗雨虹昨天提出,当朱平槿登上承运殿时,她理所应当坐在旁边;当朱平槿现身端礼门城楼时,她也应该出现在身旁。这样,广场上那些花痴少女就会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而不是她老公身上。而且老婆还异想天开地提出,等朱平槿端礼门讲话结束之后,她要和朱平槿一起坐着他的辂车,在大群的骑兵护卫下,开过金水桥,先在御道上跑个来回,再由东向西围着蜀王府逆时针转两圈。这样,她就有机会像奥黛丽赫本一样,高贵而优雅地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

    朱平槿坚定否决了他老婆的无礼要求。理由是两人还没有结婚,所以罗雨虹没有世子妃的名号;就算结了婚,朱家也不准媳妇出门接见外官。如果罗雨虹贸然以民女的身份接受朝廷大员的参拜,那第二天弹劾奏章就会像雪片一样飞向京城。

    针对朱平槿的反对,罗雨虹提出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在承运殿她可以坐在他身后,中间用半透明的帘子遮着。她强调,她在电视剧里见过,皇帝坐前头,女人坐后头。朱平槿则嘲笑道,那叫垂帘听政。前头是儿皇帝,后头是皇太后。没结婚的两口子一前一后坐着,哪部电视剧有这个情节?罗雨虹不能答,又不甘心,便去找她的狗头军师刘红婷出主意。

    估计刘红婷出的馊主意便是这个:既然外官面前不能威风,那就在王府里面威风一把,也算是一统**吧!

    ……

    摆脱了老婆的纠缠,朱平槿脸色阴沉地叫上曹三保,骑上马便往世子府赶去。世子府现在没有办公功能,只有生活功能。在那里问事情,保密性比较好。

    谁知没走几步,她老婆便坐轿子赶上了他。

    罗雨虹叫了落轿,挥开所有人员,包括曹三保。

    “你要趁机审问曹三保?”朱平槿的老婆问。

    “我妈在青城山打死不回来。连我的坐殿仪式也不能参加!我觉得有问题!一定要问清楚!”

    “曹三保交给我审吧。”罗雨虹淡淡地说,语气中却透露出不容抗拒的坚定。

    “这个老太监,是我妈的死忠。你没名分,他不一定听你的。”朱平槿找理由推脱。

    “你现在是蜀王府的当家人,你可以下命令,让他必须听我的。”罗雨虹建议道,“他不说,我就上刑具!满清十大酷刑,你知道吧。”

    “想不到你一个女人,竟然看……那些东西!”

    “从你电脑的系统文件里搜出来的!你看得,我看不得?怎么样,要不要今晚我找几个宫女给你庆祝一下,来个夜夜笙歌?”

    “那好!太监归你了。”朱平槿没理睬他老婆的挑逗,下了决心,但又嘱咐道:“他是好人,不要伤了他。古人云,未见忠其母而逆于其子者!”

    “知道了!又开始啰嗦!你的意思是,你妈 的都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最后都是我的!”

    当着惊掉下巴的朱平槿,罗雨虹得意地笑着安排:“今天你不能闲着,你要见另外一个人。他送了我一条狮子狗和一颗夜明珠。昨晚我起床看了,那夜明珠真的会发光耶!”

    朱平槿难得在老婆面前发了火:“什么东西你都敢收!把狗送走!万一那狗有狂犬病,这时代连疫苗都没有!我们现在是公众人物,吃饭都要试毒,睡觉都要站岗!怎么这么不小心!”

    “好了,送走就送走!”罗雨虹承认老公说话有道理,“那夜明珠我可以收下喽?”

    “收吧,只要你喜欢。喂,什么人要走夫人路线?”

    “一个姓江的老头!云哥儿有封信,他说这人有才,建议你见见。”

    “喔,这事我知道。”朱平槿拿了信,交代了曹三保,这才重新上马,向遵义门内的谨德殿奔去。

    ……

    回到顺庆府。

    那日,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在都尉楼得了林言的提醒,于是故技重施,在顺庆府与青居渡口的大道交汇处堵住了前往新政坝的罗景云一行。

    罗景云了解了事情经过,感觉到杜知府提出事情对蜀王府很重要。但是事情太大,他不能做主。

    顺庆府是川北大府,整整十个县,赋税粮额也很大。如果蜀王府介入,利害极大。于是他按杜知府的请求,为江鼎镇写了封介绍信,请他转交他姐。这样,事件的双方当事人都没有留下地方官交结藩王的证据。

    江鼎镇赶到成都府,正好遇到蜀愍王出殡,于是他以南充罪官的名义随了礼,并且指明将这些礼物和信件送给罗姑娘。信件上有罗景云的签字,收信的太监不敢耽搁,这事便到了朱平槿这里。

    朱平槿换了常服,在谨德殿的正殿接见了江鼎镇。面对伏在地上的江鼎镇,朱平槿半天没说话。

    “江先生既称罪官,本世子可否与闻?”朱平槿终于开了口。

    “罪官从福建参议调任川东道,只因厉行防饷督察,得罪了王应熊之弟王应熙等一干士绅大族。故而落官回籍南充县。”

    “罪名是什么?”

    “贪污亏节。”江鼎镇的心扑扑直跳。

    “夔州府的江府可是你家?”江府之阔绰,夔州城无人不知。

    “不敢隐瞒世子,正是。”都问到这个份上了,承不承认还有什么关系吗?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江先生圣人门下,此语何意,可否教我?”

    江鼎镇没想到,这位少年世子上来就给了他重重一击,看来要想蒙蔽过关是难了。

    江鼎镇伏首长拜:“罪官德行有亏,不敢自称圣人门下!”

    “亡羊补牢,时尤未晚!送女人送珠玉之事不要再做了!只要杜知府和江先生做的是护国安民的好事,自然便有众人相助。”

    满天阴霾中出现了一丝亮光。江鼎镇迅速体会了朱平槿的意思,连忙叩头道:

    “罪官回籍省亲,为杜知府相邀,并无他求。只因顺庆一府,赋税过重,民不聊生,故而求见世子。罪官闻世子上午登殿承运,训诫川内百官。减租减负、防瘟控疫、鼓励垦荒、疏浚江河、推广农机、储备粮食,无一不是利国利民善举;清剿土贼,收复州县,更是上承天意,下慰民心!……”

    上午的讲话还没有公开,江鼎镇作为罪官也没有朝拜的资格。可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而且掌握如此准确,既说明他极为关注王府的动静,也说明他在省里有耳目。

    “……世子之策,若能在顺庆一府全面施行,必定能使百姓……”

    大凡官员围着主要问题打转,那说明他们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又不好说出来。

    江鼎镇不说,朱平槿只好问了:“顺庆府虽名川北,实则川中,乃我蜀地腹心之地。人口众多,向称富庶,何至于有赋税过重之说?杜知府久任顺庆,江先生更是桑梓父老,其中缘由,不妨大胆讲来!”

    世子不喜欢听虚的,江鼎镇迅速在心里下了结论,而且这位世子不是年少可欺之主。既然如此,江鼎镇也顾不了许多了。杜知府所托之事只是表面,实现个人诉求才是他觐见的主要目的。

    “君有问,臣不敢不答!”江鼎镇再拜。

    “江先生请起。赐座!上茶!”

    江鼎镇滔滔不绝,将他知道的情况托盘而出。

    原来顺庆一府的赋税征收困难,除了天灾、士绅拒缴等普遍的原因外,还有三个特殊原因:匪患、乏兵和丝价。

    匪患自然就是土暴子。

    但是土暴子不是被挡在了保宁府么,怎么保宁府身后的顺庆府有那么多的土贼呢?原来,土贼从巴山南下劫掠,并不是从东到西一线铺开,由北向南层层推进,他们有几条主要的南下通道。

    经百丈关到广元、剑阁是一条通道。但这条通道上有百丈关、朝天关和宁羌州、昭化县等州县要隘,那是防止秦贼入川的主要通道,附近集结了大量的官军,不仅有川军主力,更有凶悍的秦军,所以土暴子一般并不西去。

    经巴州到苍溪、阆中、南部,也是土暴子劫掠的主要线路,但是这条路同样有大量的官军。

    四川副将张奏凯的楚军龟缩在苍溪、阆中、南部三县。尤其是阆中县,那是保宁府城,是官军重点防守的区域。张奏凯的部队名曰楚军,但因张奏凯本人便是川人,而且自崇祯十三年献贼入川之后,张奏凯的部队补充了大量的川兵,所以这只部队已逐渐本地化了。他们视保宁阆中、南部、苍溪三县为自己的基本地盘,如果土暴子进入这三县,张奏凯多半会猛烈反击,这也是三县迄今尚能守住的主要原因。

    从巴山西去,劫掠陕西的兴安州和四川夔州府的达州地区,也是一条路。这条路有楚军莫崇文部和川军温如珍部,莫崇文是员猛将,往往见贼即攻,双方都死伤惨重。莫崇文是官军,兵员和粮饷都有供应,可土暴子是抢一顿吃一顿,没抢着就只有饿肚子,所以土暴子经常选择避开楚军。

    土暴子们最喜欢的劫掠路线,不是向西,不是向西南,也不是东,而是借助南北走向的华蓥山脉的掩护,顺渠江水道向南。一旦进入广安州地界,便离开了大巴山区,已是广阔的丘陵地区。于是他们立即分兵,在广安州的州城、渠县、大竹县、邻水县、甚至是蓬州和营山县附近的广大地区进行抢掠。

    “……唯有仪陇一县,孤悬府北。保宁不管,顺庆管不着,故而最为艰难。如此一来,我顺庆一府竟有两州五县不得安宁,焉能如期完税哉!”江鼎镇说着长叹一声。

    原来双枪老太婆打游击的华蓥山,便是土暴子的抢劫专用高速公路!

    朱平槿顿时头大起来。

    他吩咐李四贤:“请舒先生、程先生、孙先生、刘名升及总参诸位参谋饭后前来议事。午膳赐江先生米糕、酥饼。江先生一上午等在府门前,也是早便饿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奸人觐见(二)

    朱平槿回自己办公室吃了点零食,继续回到正殿参加议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江鼎镇已经吃完了,正在与匆匆赶来的舒国平等人见礼。

    “江先生,将上午所奏之事再与诸位先生讲讲。”朱平槿吩咐道。他自己趁机静一静,好好把有些事情想清楚。

    江鼎镇讲了土暴子沿华蓥山脉南下骚扰顺庆府之事,正要往下谈,一位身板笔直的年轻人从对面椅子上站了起来,问道:“华蓥山分东西两翼,西翼为顺庆府,东翼则为重庆府。为何土暴子不袭扰重庆,只是劫掠顺庆?”

    这是参谋洪其信。

    “藩王不养士。可这位蜀世子何止养士而已!”江鼎镇心中腹诽。面前一排王府文案,个个书生模样,只是这些书生中除个别人外,个个身姿挺拔,行抱拳之礼,分明就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军人。

    尽管心里翻腾,江鼎镇依旧镇定回答:“重庆府本有重庆卫戍守,从去年起,更有秦总兵良玉驻军万余。如今秦总兵虽率军返回石砫,仍遗白杆兵数百于重庆。重庆知府王行俭恶贼掠民,亲率将士剿杀贼寇,故而土暴子不敢抄掠重庆。杜知府有心剿贼,可顺庆既无可战之兵,更无敢战之兵!”

    江鼎镇趁机讲述了顺庆府的乏兵之苦。

    明初,太祖朱元璋在天下险要之处尽设卫所,遍于郡县。或一府数卫,或数府一卫。保宁府和顺庆府便是后者,两府总共只有一卫两所。一卫是指利州卫。洪武年置利州卫于保宁府广元县。两所是指保宁守御千户所和广安守御千户所。保宁守御千户所驻军保宁,而广安守御千户所驻军广安州。

    自从万历年播州之乱始,四川卫所就不断抽军补营。到了崇祯年,抽军补营更成了家常便饭。顺庆府地处保宁之后,是省里大员们眼中的安全地带,所以更是抽军的重点地区。

    “如今顺庆一府,只有军兵两三百尚为精壮,余者皆为老弱,不堪一战。”江鼎镇总结道。

    “江先生,听说顺庆士绅出银子,养了不少家丁护院。”贺桓追问道,“难道这些家丁也是不堪一战?”

    不说还好些。说起这些家丁护院,江鼎镇便不住叹气。

    江鼎镇解释道,崇祯初年,仪陇山区便有土贼零星出没,几年后陕贼攻蜀,川陕土贼合流。为了应付日益猖獗的匪患,于是顺庆士绅像保宁士绅一样,捐钱募人,组织了许多家丁队、护院队。刚开始的效果的确不错,可天长日久,士绅们的腰包便承受不起了。更可恨的,是土暴子逐渐了解了士绅们的底细,哪家士绅助饷多、募兵多,就专门针对哪家下手。几番较量下来,士绅们都被打怕了。他们都怕自己太积极,反而成为土暴子重点攻击的目标。

    “江先生,顺庆府何等重要。怎么省里不管?主军不够,客军也是可用的。”舒国平也问道。

    “省里?”江鼎镇抽动着苦笑一下,“顺庆一府十州县,一州一县未失。省里哪会出兵?客军无非秦楚,秦军出关,用于中原;楚军大部,回防荆楚;若说张奏凯、贾登联、莫崇文三部,与其说是官军,不如说是土匪。请他们,不如请土暴子!”

    这下大家全明白了。

    能遮便遮,能掩便掩,报喜不报忧,这就是官场的规矩。只要县城不失,那就是一县未失。省里不要说调兵,就算是递给朱平槿的呈文,他们都不愿一提。贾登联、莫崇文两部的战斗力虽然比张奏凯要强,但要说起军纪败坏,三支军队乃是一丘之貉(he)。

    “再者,如今川内丝多粮少,粮价高而丝价低。往年顺庆府尚可以丝折银,清结赋税,如今……”江鼎镇摇头叹息道。

    顺庆府和保宁府是四川生丝的主产区。尤其是顺庆府,从植桑养蚕,到缫丝织绸,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这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顺庆府的地方经济。如今江南丝多粮少,廉价的优质生丝涌入四川,极大冲击了四川本地的生丝产业。再加上这几年民生凋敝,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来买绫罗绸缎?最近罗景云和陈有福联名上奏新政坝情事,其中便提到顺庆桑农,因为丝价大跌而下河拉纤的事情。

    生丝不是没用,相反用处极大。

    衣食住行,衣是排在第一位的。轻薄的绸子可以穿,更可以包裹火药。

    火器局在实验报告中提到,如果虎蹲炮用细薄绸包裹火药。因为丝绸燃烧充分,不留或少留残渣,火炮可以不用蘸水清膛,直接装填第二发。用棉布和棉纸就绝对不行。不蘸水清膛直接装填,对提高火炮的战场发射速度极为重要。因此这次北上先遣支队的配发虎蹲炮弹药,全部都是绸包火药。

    丝绸还可以作为士兵的内衣。因为生丝的强度高,模量(注一)大。多层丝绸经过合理编织,甚至可以作为现代军队的防弹衣,抵御子弹的冲击。蒙元骑兵曾用丝绸作为内衣,当箭矢射穿铠甲后,可以直接扯衣服,将箭头拔出。朱平槿也曾有如此打算。只是军队衣服用量很大,目前的棉布供应充分,于是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除了军用,生丝还可以用作茶马贸易。只是藏区寒冷,轻薄的绸子销量不大,厚实华丽的缎子却大受藏区上层欢迎。成都府出产的锦缎举国盛名,朱平槿在飞仙关送给高安泰藏族相好的礼物,便是一匹价格极为昂贵的锦缎。除了藏区有需求,印度、尼泊尔和阿富汗等地对丝绸也有较强的需求。曹三保在榷场接触了一些藏区商人。他们告诉曹三保,许多茶叶和绸缎,翻过了大雪山,到达了所谓的德里帝国(印度)。

    ……

    下午的会议并未结束。江鼎镇暂留王府奉茶。

    晚间,朱平槿再次召见江鼎镇。但这次召见不在谨德殿正殿,而是在谨德殿东阁朱平槿的办公室。

    朱平槿开门见山:“江先生,有劳久候。杜知府请江先生觐见本世子,不知意欲何为?”

    江鼎镇官场多年,他是明白人。他一跪到底道:“杜知府愿援雅州王国臣例!”

    朱平槿微微一笑。下午的分析会中,程翔凤就做出了这种判断。

    “那兵、粮、赋税、王庄之事如何?”

    “一应听世子吩咐。杜知府道,他年过六旬,官是没几年好当了。只要世子保他平安致仕,将来再给他一个小庄栖身,他愿把印绶献上!”

    官员退休之前,那是最容易出问题的,看来大明朝亦是如此。

    “杜知府难道不愿富贵还乡?”

    “杜知府是河南许州人。”

    明白了,原来这位杜知府的家乡在解放区,这老家是回不去了。

    “准杜知府所请。只是杜知府还得在顺庆辛苦几年!”

    “多谢世子恩准!”江鼎镇再行大礼。

    “可江先生本为朝廷大臣,如今为一知府鞍前马后,不知江先生……”朱平槿微笑着。他从上午见着这个江鼎镇就开始在记忆库中翻找,直到晚饭后终于想了起来。

    原来,江鼎镇便是张献忠入四川的最大带路 党!而他的下场,是投贼文官中最惨的。生生被不讲官场规则的张献忠扒了皮!

    ……

    世子问及前程,江鼎镇连忙表态:“罪臣愿听世子调遣!”

    听我调遣,那鄙人就不客气了!好人有好人的用法,能人有能人的用法。而奸人,也有奸人的用法!

    “先生得罪了王应熊、王应熙兄弟,如今周延儒起复,正是得势之时。故宜兴在朝,先生不可能脱罪为官,先生可知晓否?”

    “王应熊是宜兴一党,臣羞与之同殿为臣!”说着江鼎镇的面孔已经扭曲起来,“如若将来某日,世子欲除王氏一族,罪臣甘愿前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朱平槿提醒年纪大他许多的江鼎镇,“彼将自败也!”

    “世子之言,罪臣醍醐灌顶!”

    很显然,江鼎镇并不明白朱平槿所说的“不可活”是什么意思。他脑袋里想的是王应熊、王应熙兄弟;而他面前的朱平槿,却想的是他本人。

    朱平槿叫起江鼎镇,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会写进历史的奸人,揣度着他的双脚被张屠夫埋于地下,然后活活扒皮抽筋时的感觉。一种血淋淋的痛楚从江鼎镇血肉模糊的脸上传到了朱平槿,侵入了他的皮肤,钻入了他的七窍,渗入到他的骨髓,让他痛的不住颤抖。

    朱平槿轻咬嘴唇,把大脑中的幻觉赶出去。

    “陛下准我蜀藩于封国自行开垦荒田。杜知府既然顺应民心,那顺庆一府的王庄便拜托江先生了。相关事宜,请江先生代表王府与杜知府洽谈。”朱平槿直接将江鼎镇的身份由甲方变成乙方,再给他一枚蜜枣:“将来宜兴倒了,先生还有大用!”

    在耐心交待诸多事项之后,朱平槿亲自把江鼎镇送出了谨德殿。

    “降阶相送”,已是一项极高规格的礼遇,何况送出大门。在路上朱平槿突然想起什么,问江鼎镇是否认识彭县一位名叫龚完敬(注二)的先生。

    “龚先生,”江鼎镇笑道,“崇祯十年进士,守制归乡,罪官岂能不识?”

    ……

    银盘高挂,夜凉如水。

    引路的灯笼如同鬼火一般颤动,带着感激伶仃的江鼎镇渐渐远去,隐没在蜀王府重重的高墙黑影之中。他今晚会留宿王府,而明天,他将和总参、总监、情报局以及从仁寿赶回来的李崇文分别碰头,熟悉和掌握蜀王府的军、政、经管理体系。朱平槿已经给手下打了招呼:掏空江鼎镇掌握的一切信息。

    “世子爷,奴婢有事禀报。”李四贤略带不安的声音在朱平槿身后想起。

    “边走边说!”朱平槿说着,跨过谨德殿的门槛。

    “金堂县急报,沱江上一条船翻了,死了约两百人。当时天黑,水又急,只捞起来一个,是个女孩,不到十三岁,家人都死光了。”

    “知道了。”朱平槿停下了脚步,“这女孩如果愿意,可以入宫为婢。还有什么事,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干爹被罗姑娘叫去,出来之时双目赤红,流泪不止。奴婢问他,干爹什么都不说……”

    “曹伴伴不说,乃是他的忠谨本色!”朱平槿回过身来,死死盯着李四贤:“你不要打听!曹伴伴没事,隔天他回青城山,你为母妃准备些时鲜礼物,让他一并带上。”

    没等李四贤回话,朱平槿接着道:“刚才这位江先生,便不是忠谨之人。利欲熏心,他早晚死在利欲这上头!你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了!你到顺庆府,担任他的副职。但顺庆护庄总队成立后,正监军由你担任。你盯住他,一旦发现他背主求荣,即刻手刃之,不必事前禀报!”

    “是!奴婢明白。只是世子身边……”

    “秦裔接替你。年初曹伴伴选出来的小太监,选些个有德有才的放进谨德殿。你和曹伴伴拟个名单过来,本世子勾选几人。本世子今夜还要批些折子,你现在到罗姑娘处,让她即刻把那颗夜明珠收捡了,放进玉库。那是鬼魅之物,人接触久了会断子绝孙!明天本世子亲自向罗姑娘解释原由。”

    “奴才遵旨!”

    一脸虬须的冯如虎杵了一杆短矛,笔直地站在谨德殿门口。看见世子这么晚还在忙碌,他不由暗自庆幸,幸好这辈子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只要站满一个月,不违反任何军规,他就有机会重上战场。只是这一个月里头,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想到这里,冯如虎又遗憾起来。

    注一:模量,材料学名词,指材料在受力状态下应力与应变之比。国内专业刊物转发过一个美军防弹材料测试文件。文件表明,蜘蛛丝的模量最大,远高于凯夫拉(芳纶)纤维。蚕丝的模量略小,也是如此。

    注二:龚完敬,与江鼎镇齐名的四川带路 党。龚完敬史迹不详,有史料称其为临川人。

第二百六十三章 谨德烛光

    得到朝廷管蜀王府事的正式诏书,与廖大亨的勾结成奸,顺庆知府的主动投靠,是朱平槿自穿越以来,取得的最大政治成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些政治成果,必然会通过军事和经济两条线传递出去,从而为朱平槿赢得更多的好处。

    上次成功化解四面楚歌的危机之后,朱平槿曾与老婆欣喜若狂,狂吃了一顿火锅,拉了三天肚子。可如今更大的成功摆在面前,朱平槿却面带忧色,闷闷不乐。除家庭原因之外,主要原因是朱平槿突然发现,以廖大亨、江鼎镇为代表的蜀地官绅,已经逐渐失去了对大明朝廷和当今天子的信心。他们开始在政治上急速转向,重新寻找能够代表他们利益、能够保全他们利益的代言人。

    这一幕在历史中真实发生了,在蜀地,也在大明各地。

    当大明朝最后一支精锐机动部队——孙传庭率领出关(潼关)的秦军被李自成击败之后,大明士绅事实上已经默认了改朝换代。当李自成称帝西安,建元永昌之后,大明官绅们争先恐后,采取各种手段款曲李自成。

    在朱平槿的记忆中,李自成于崇祯十七年正旦登基,不久便(注一)在西安誓师,进军北京。在潼关附近渡过黄河后,李自成率主力北上,大将刘芳亮率偏师沿黄河北岸东进,形成战略上的大包围(钳形)攻势。李自成的主力从晋南的平阳打到晋北的大同、阳和,再从宣化入居庸关,到三月十九日最后占领北京,用时仅约七十天!这一路上,关隘重重,有内外长城两条防线,太原、大同、宁武、阳和、居庸关,都是垒高壕深的著名边防要塞,设防之严密,军械之精良,在整个中国都是首屈一指的。连大明朝廷也认为这一路高枕无忧,转而将最后拼凑的兵力交付督师李建泰,让他南下迎击刘芳亮的偏师。

    可让崇祯帝大跌眼镜的是,山西大同宣化一路的守军,除了宁武总兵周遇吉誓死不降之外,大明朝的宗蕃、勋贵、文官、武将、宦官、士绅乃至普通的士兵、百姓,或“密写迎贼”,或“夺马迎贼”,或“郊迎十里”,或“胸前顺民”,或“见贼即降”,根本没想过认真抵抗。代天督师的李建泰刚一出京,则密议投降;而留守京师的大学士陈演,面对一道又一道催调辽军入援京师的圣谕,千方百计拖延。直到京师沦陷,辽军吴三桂部才刚刚入关(山海关)!

    “胜者为王败者寇”,那是中国的传统。一旦官绅地主集团认为大明皇帝无法代表他们的利益,一旦官绅地主集团找到了他们心目中的“明主”,那么即便是鞑子来当皇帝,他们一样会义无反顾!卑躬屈膝!

    大明朝的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无可避免。在大明各省各阶层人士中,恐怕已经形成了一致的共识。而朱平槿现在最为恐惧便是这种共识。因为这种共识一旦形成,就意味着望风而降!就意味着兵败如山倒!就意味着个人的任何努力,都将被历史的车轮轻易碾碎!

    那这种可怕的共识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朱平槿不敢断言。但是,当大明边军精锐覆灭于宁锦,当中原重镇开封没顶于黄水,每一场军事上的灾难,都在政治上为大明王朝敲响一次丧钟!

    有鉴于此,朱平槿决定,把许多工作的进度表提前一年。他原定于崇祯上吊之后,他才结束在蜀地的蛰伏状态,然后名正言顺地举兵誓师,竖起大明的旗帜,与李闯张屠和满清鞑子争夺天下,为那些不甘于做亡国奴的人提供另一个选择。既保住自己和老婆的小命,也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和人民!

    可如此有个绕不过去的现实问题:如果闯献或鞑子很快征服全国,届时很可能出现以四川一省的人力物力来对抗天下的不利局面。就算朱平槿顺利拿下了汉中、湖广作为争夺的主战场,四川的人力物力能否支撑长期的战争,也有很大的疑问。因为那时的汉中、湖广,必然满目疮痍、十室九空,仅仅只能作为四川的缓冲地带,其本身的战略依托作用完全丧失,甚至还可能成为朱平槿一个沉重的经济负担。

    ……

    天上没有一丝星光,四周万籁俱寂。谨德殿东阁的烛光还跳动着,朱平槿毫无倦意,仍伏在案桌上奋笔疾书。

    军队建设必须再次加速。从野战军到地方军,必须尽快扩大规模,形成组织严密、人员充实,训练有素、装备完善的结构体系。好在蜀考的进行和左护卫的整顿,以及大批初级军官的基地化轮训,初步解决了军队建设中的干部问题。像陈有福、刘三根、魏辰、谭思贵等一批出身卑微,信仰坚定的军官,正在逐渐成长起来,成为军队建设中的中坚力量。

    政治建设也要加快。而政治建设离不开朝廷的认可、宗室的支持、士绅的清议、土司的服从和百姓的口碑。所有的这些政治建设,宣传口的工作是重中之重,而复兴报更是其中一项极重要的阵地和武器。通过这次蜀考,大量的蜀地中下层读书人,渐渐发现为蜀王府效命并不是政治上的自杀,反而是政治和经济上的双丰收。他们的积极参与,他们的风评转向,将有利地支援复兴报的宣传工作。而廖大亨等蜀地高官的公开配合,更使蜀王府和朱平槿逐渐代表了大明在蜀地的正统,代表了一种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开明**政治理想(注二)在蜀地的生根发芽。下一步,朱平槿要继续巩固川西基本盘,同时把手伸到整个四川,伸到夔门之外,伸到南京和湖广,而且他已经开始了行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政治上一样好用。

    经济建设,不仅关乎国计民生,更关乎国家民族的命运。除了在粮食生产上加码,还要在工业、交通、外贸诸多领域再度发力。而工业,包括现代工业的雏形——手工业,将作为朱平槿领先于大明诸省、领先于流贼、鞑子,甚至于领先时代的绝密武器,发挥更大的作用。在国运攸关、性命攸关的军事工业上,必须高强度、不间断地投入,哪怕是用赤字财政的代价,也要保证军队战斗力提升的最大需求。

    朱平槿用简陋的鹅毛笔一项项写下自己的计划。有些要与老婆协调,有些要与手下大臣商量,有些要提前进行准备,还有些要进行人事调整。总之,事无巨细,朱平槿都不愿遗漏了,让这项工作成为木桶上的短板。烛光依旧跳动,笔尖沙沙作响,时间不声不响已经到了三更半夜。

    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袍女鬼不声不响出现在朱平槿的面前,吓得他心脏病差点发作。

    “半夜不睡,给谁写情书呢!”女鬼开口道。

    哎!朱平槿的心脏缓过劲来,原来是老婆。他抚抚胸口,大口呼吸。

    “吓着了?不是我故意,是李四贤见你不肯睡,专门来求我的!”

    “人吓人,吓死人!”朱平槿恨了一眼他老婆,“吓死了我你就是寡妇,一辈子没人敢娶你!”。

    “什么寡妇?我们不是没结婚吗?”

    “我们已经订婚了,而且登记备案!”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准我参加大典?……”

    在这些问题上与女人扯皮讲道理,那是永远扯不清的。朱平槿得心应手地及时转移话题,跟老婆谈起了正事。

    “你不是一直想搞乡镇企业吗?我想把洪其惠调到成都来,担任经济部门领导,做你的副手。”

    老婆打了个哈欠:“行,随你!谁守雅安?”

    “曹三泰、魏辰和傅元修为常委,曹管经贸,魏管军队,傅管王庄和作坊,曹三泰暂时抓总。”

    老婆揉揉眼睛:“我还以为你要让傅元修当南坡碗呢!也好,曹三泰肯定比傅元修听话,读书人肚子里总有蛔虫!那刘道贞如何安排?他是洪其惠和傅元修的老师,不能比他们位置低的。云哥儿见田先生位置比他低,浑身不自在。”

    “对于刘道贞,我看走了眼,洪其惠也看走了眼。刘道贞不是个高分低能的简单角色!刘道贞和他儿子刘暌度无旨擅自向天全土司借兵五百带到芦山,吓得那知县像条哈巴狗!拿下芦山,雅安经临关到董卜土司和杂谷土司的商路全部打通,我们又多了一条茶马通道。松潘那边的马比天全的马更好。有了战马,我们就可以扩大骑兵队伍。

    临机决断、敢担敢挑,那是一把手的料!等刘道贞把芦山理顺就来接替曹三泰。曹三泰把关注重点南移。四川行都司那里的矿产资源很丰富,我们造枪造炮,少了这些东西不行。”

    “那乡镇企业你搞什么项目?”

    “先搞丝绸,放在织造局下面,现在顺庆的生丝很便宜。”

    “织造局生产基地在仁寿,现在又增加南充,如何进行管理……”

    “丫鬟降为副职,留守仁寿;小姐当正职,到南充去开拓市场。省得刘红婷成天无所事事,到处跟着你乱跑!”

    “人家要结婚了,你还讲不讲理!”

    “本世子都没结婚,她结什么婚?让小红也等着!”

    “那洪其惠做什么?”

    “除负责财政金融税收之外,还要负责产业规划,制定产业政策,尤其是重工业规划。即调动社会资本,一起来投资工业。否则就我们那点银子,早晚花光了!我想在汇通钱庄之外,利用股权投资形式,搭建一个投资平台,筹集资本,注资工业。股权结构依然是开放式的,不仅自然人可以入股,商号、土司、官府都可以入股。”

    “让官府用税收抵押来入股?”见老公点头,罗雨虹白了朱平槿一眼,“算你狠!你这一手,绑架了全川人民!”

    “这个发明不是我的原创。清末四川铁路股票的模式就是这样。老百姓交税就等于买股票,所以全川百姓都是股东。”说着,朱平槿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清政府一宣布铁路国有,四川就连**都反了!赵尔丰(注三)有枪有人有能耐,一样被砍了脑壳。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全是股东!四川保路死事纪念碑(注四),就是一座股灾纪念碑!”

    罗雨虹却没有笑。她突然沉了脸,伏下身子紧紧抓住了朱平槿的双手:“你半夜不睡就在想这些恶毒的计划?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你又想到了什么?”

    见着朱平槿躲闪的眼神,罗雨虹坚定的目光直射他的双眸:“看着我的眼睛!你所有的笑容都是假象!你的手在抖,你在恐惧!你在害怕!不是形势一片大好吗?廖大亨,还有那个杜知府,都在向我们靠拢!为什么你害怕?”

    “就是因为廖大亨和那个顺庆府!”

    瞬间,朱平槿虚伪的面纱被他老婆无情地撕开,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他挣脱了老婆的控制,原形毕露,握拳嘶吼道:

    “他们投靠我,是他们觉得大明完了!朱家完了!他们在寻找新主子!

    他们可以另攀高枝!我姓朱,我能找谁?我能攀谁?

    一旦他们觉得朱家完了,大明完了,就会另寻主子!南北两京,一十三省,那么多官员,那么多士绅,你能控制谁?如果那些官、那些士绅攀上了李自成,攀上了张献忠,攀上了四阿哥,我们就这点兵这点地盘,哪里打得赢?”

    “你是入戏太深!”罗雨虹冷静地评价朱平槿,“销售常有一句话:坐久了,别把椅子粘在屁股上!别忘了,你是你,朱家是朱家。你比朱家厉害!你比天下所有的官员士绅都厉害!别人不了解,我清楚。你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你就领先一大步,赢得了致胜先机!”

    “真的?”朱平槿抬起血红的眼睛问。

    “真的!我对你不离不弃,就是看中了你这份能力!走吧,陪我睡觉,明天再想。”

    罗雨虹走上前来,把朱平槿长满胡子的脸埋入了自己怀抱。

    男人并不像他们的外表那样坚强。

    作为已婚的女人,罗雨虹非常清楚。

    ……

    李四贤听到世子和罗姑娘在半夜里吵架,心里愈发不安。罗姑娘是他请来的,没想到世子却突然向罗姑娘咆哮。在他的记忆里,世子对罗姑娘百依百顺,从来就没红过脸。

    可李四贤很快就放心了。因为罗姑娘拉着世子的手,牵着世子走出了办公室。罗姑娘还笑着问世子,为什么要把她的夜明珠没收了。

    朱平槿见李四贤在前面离得远,便压低声音道:“天然矿物都有一定的放射性。俄国核潜艇上的水兵,到了晚上身体就会发亮。你想想,夜明珠为什么会发光……”

    没等朱平槿说完,罗雨虹已经大声叫道:“李四贤,快把夜明珠拿出去扔河里!!”

    “等等!”和蔼的笑容重新回到了朱平槿脸上,“李四贤,把夜明珠装回盒中。几日后钦差启程,本世子用来送份大礼!”

    注一:李自成在崇祯十七年元月八日于西安誓师出征。

    注二:**开明,彼此间并不矛盾。**是“大一统”,开明是“共治天下”。个别无法理解之人,可以想象“民主集中”,当然其中内涵大不一样,特此声明。

    注三:赵尔丰,满清最后一任四川总督。

    注四:四川保路死事纪念碑,现在成都市人民公园内。

第二百六十四章 血战长平(一)

    在朱平槿登上承运殿,接受百官朝拜的第二天,复兴报发出特刊,专题报道了这次盛大的王府仪式,并以象征性的价格——一个铜板,向成都府以及四川所有的府、州、县甚至土司发行了近十万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多路过成都的客商,他们在被询问商号和目的地之后,都会被官府强行要求带上几十几百份专刊,到目的地后转交给当地官府或者土司。通过这种形式,蜀地百姓第一次见识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形象:

    那是一位威严的、仁厚的、具有高贵血统并掌握着蜀地最高权力的少年。这个少年,在兵荒马乱的动乱年月,也许就是他们生命安全和太平生活的象征与保证。

    ……

    陈有福和罗景云合兵一处,建制完整,实力大增,立即筹划依托新政坝,给可能出来抢粮的土暴子以迎头痛击,打出蜀王府和护商队在川北的威风。但是,新政坝周围有那么多的地方,土暴子最有可能出现在哪儿呢?这时,新政坝的典吏李坷突然来访,为护商队的首次出击确立了方向。

    新政坝东门城楼,像是伫立在土坡上的破庙。护商队第三营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李家曾腾出一座大院邀请罗景云和陈有福居住,但是两人拒绝了。不过,林言从顺庆府带回的女人涂氏,因为军中无处安置,结果住进了周文正家,与周家小姐为伴。

    城楼里面积并不大。一张大桌放在正中,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桌上平铺着一张白绢,白绢上刻画着细密的线条。

    “罗监军、陈营长,诸位将军请看。”

    李坷指着白绢道:“这里是长平山(长坪山),山下有个小村,山上有座古寨。寨子四面峭壁悬崖,林木丰茂,仅有一条羊肠小道与山下道路连接,上山要经九道寨门。守住此处,进可攻,退可守。山下道路为三叉路口。道路从金城寨而来,一条去往楠木场,一条至新政坝东门。过楠木场又有三条路,一条过江到盘龙场,一条经碑院寺到南部县城,一条直达嘉陵江边,然后沿着江边经燕窝山到新政坝北门。”

    “占住长平山固然好,但我们不是来为南部县看门的!”

    陈有福凝视着地图,手指顺着地图上的线条移动。他点着一个黑圈道:“这里便是仪陇县城金城寨。土暴子从巴州附近过来,一定会经过金城寨。如能与金城寨取得联系,提前侦知土暴子动静。等土暴子攻城之际,我们便可突然从后背杀出,与金城寨前后夹击,定能大获全胜!”

    陈有福的提议立即引起了众将的激励讨论,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罗景云学着他姐夫的姿势,用两个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制止了众将。

    “李公子世居新政,又有公门差事,对此地之山川人情诸多形势信手拈来。何不等李公子将话讲完,大家再做商议?”

    “罗公子高看,小吏诚不敢当!”李坷含笑着指着那个黑圈道:“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金城寨虽是一座县城险城,却是一座死城。官军不守,土贼不攻,徒有其表,拿来何用。”

    陈有福陡然反应过来,他又犯了那个急躁主义的错误。一军大将,必须掌握任务、敌情、我情、地形和时间这五个要素,这五个要素又被世子称为“五行”。世子反复强调:“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注一)。”现在金城寨的情况自己一无所知,就提出什么前后夹击之策,那不是胡说八道吗?陈有福脸上微微发烫,好在李坷正在讲述官军在保宁府附近的防务情况,大家都在认真听讲,没人注意到他的囧状。

    “……保宁府原有守御千户所一个,可如今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兵不过一两百,全是老弱。楚军张奏凯部入川后,亦驻扎于保宁府之巴州城。去年献贼入蜀,在达州尤溪口击败了总兵方国安,乘势进逼巴州。张奏凯本不想出城,但又怕被杨嗣昌的尚方宝剑斩了,逼得没法,只好硬着头皮派了数百兵士出城拦截。可想而知,这数百兵士接战不到一刻钟,就一哄而散,跑了个没影。

    张奏凯本想就此休战,坐在巴州城头礼送献贼过境。哪知四川署镇方国安追到巴州,立即命张奏凯与他一同追击。张奏凯这才点齐全部兵马,与方国安部汇合。献贼渡过嘉陵江,立即转头与追上来的方国安、张奏凯部在剑州之上真铺交战。两军疲倦,大败而逃,罗万象等数将丢了性命。抚兵寅启高、孙逢圣、卫嘉增、舒明四部增援到亢香铺,又与献贼迎头相撞,大败而还。诸将尽死,兵不存一。经此一役,张奏凯残部仅余千人。这大半年来,张奏凯一直在拉兵抢夫,试图恢复实力。前两个月,川抚拨来叙府和邛州的援兵约两千人,这张奏凯方才敢把主力派到巴州西南之渔溪附近,与巴州之土暴子对峙。至于新政坝所属南部,仅有驻兵三百,由一员米姓都司统率。加上县尊大人和县里乡绅助饷募集的壮丁,大概七八百人左右。”

    “李典吏之意,是张奏凯的营兵和南部县的县丁都指望不上了。”林言插了一句。

    “正是!”李坷点头道:“莫说现在张奏凯兵寡将少,就算再给他一万,他也不会出兵仪陇的。”

    “这是为何?”林言很奇怪,官军不是靠着人头记功吗。

    “张奏凯的那些烂兵,一群叫花子,不知道是哪里抓来的!指望他们打仗,不如……”李坷满脸都是鄙视,把没说的难听话咽了回去。

    “就算张奏凯兵强马壮,他也未必会驻兵仪陇。”罗景云笑道。

    陈有福拍拍脑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仪陇县分属顺庆府所辖之蓬州,与保宁府不沾边!再说金城寨建在金城山上,易守难攻。土暴子肆虐了这么些年,金城寨早已要粮没粮,要银没银,土暴子何必为了一座艰险的孤城,去与官府拼命?”

    “若是丢了县城,官府为了保住乌纱,就要找土暴子拼命了!”林言也明白了。他叹道:“土暴子看来一点不土,聪明得很嘛!”

    有了教训,陈有福学乖了。他也学着罗景云的样子礼贤下士:“那长平山有何好处,还请李先生指点。”

    “听陈营长和罗监军讲,你们要出去找土暴子打一仗,挫其锋芒。”说着,李坷对在场的军官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只要你们占了长平山,不出五日,定有仗打!”

    或许看出了陈有福、罗景云等人的疑惑,他微笑着提示道:“土贼既被称作土暴子,那他们出来,一定是抢东西。若是没有东西抢,他们出来干啥?”

    “抢东西?难道是粮食?”每人的大脑都高速转动起来,结果还是熟知当地情况的贺永年占了先。

    他的手指按在绢布上,从长平山往西南滑动,到了楠木场,又移向东北,直到一座大山的尖角符号下停住。

    “禹迹山!碑院寺!”贺永年笑道,“李公子所说的东西,必在此处!”

    ……

    南部县地处川北,地不广、田不丰,在保宁各县中,富庶不次于府城阆中,何也?因为南部县盛产一种人人都必须的特殊矿物:盐。而南部县的井盐主产区,就在禹迹山下的碑院寺周围。

    盐大概是中国专营历史最悠久的商品之一。

    从汉代 开始,盐就纳入了国家的专营商品目录。到了南宋,盐税成了国家的主要收入之一,有些年份接近达到一千三百万缗(min),折合成银子,那就是大约一千三百万两。

    大明肇建,边军乏粮,朝廷行开中法,让商户运粮到边境,然后从边境带回盐引,用盐引在内地产盐区提盐。后来盐政败坏,朝廷行“一条鞭法”,税入盐引(食盐的提货单),由此,盐引成了一种特殊的货币。郑贵妃给她的宝贝儿子福王讨封,嫌土地太少,于是奏讨了大量的盐引。

    土暴子如能抢到盐,那就相当于抢到了银子。不仅满足自己的需求,还可以拿出去贩卖,赚取巨额利润。

    李坷在他爹李俊英的指使下,敢于言之凿凿向陈有福、罗景云建议,将新政坝的主要兵力用于仪陇县到南部县的大道上,除了判断土暴子一定会借着收粮出盐的季节出来抢掠,而且还因为他掌握了可靠的内部消息。

    四川盐茶道傅崇奇倒了之后,四川巡按刘之勃随即派人察访四川的盐业税收情况。可盐业在全国都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烂网,哪里经得起刘大人这一番折腾?南部县这边听到消息,说成都同知兼监纪同知方尧相在自流井和贡井地区弄得天怒人怨,已经有盐商放出话来,要用银子买他的人头。

    南部县这边当然也很紧张。地方的盐运衙门已经卖出了几十倍于实际产量的盐引,提前透支了未来数十年的税收。这些税收并没有进入官府的藩库,而是按照官场规则,落入了私人的腰包。不过,南部县的地方盐务衙门针对上级检查也逐渐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办法。其中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邀请土匪来盐场抢一回。报了案,什么事情都可以推到土暴子身上,就算是刘之勃亲自来,对此也毫无办法。

    李家是南部县的土著,也是横跨政商两界的地头蛇。他们对这一套那是太熟悉了。他们甚至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初步打听出了今年的受邀对象:盘踞在仪陇县以东山区的土暴子姚玉川。

    姚玉川是姚天动的儿子,也继承了他爹的名号:“摇天动”。

    注一:向刘帅致敬。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血战长平(二)

    仪陇县城又名金城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整座县城都在金城山上,故而俗称小山城。

    县城西北十余里的深丘地带中,有一条两山相夹的山沟,底部宽的地方大约两三里,窄的地方只有百十丈。当地人将这条山沟称做中坝沟。从中坝沟往西一直到嘉陵江边,都是绵延的群山。中坝沟南是土门场,沟北是大仪、观音两个较大的场镇,场镇周围都有上千亩的田地。中坝沟就像个狭长的哑铃把手一样,连接着这两个条件较好的农垦区。

    号称“二哨”的土暴子杨秉胤(注一)的老窝,便在中坝沟西边的大仪山下。这个诨号的起源,是因为他初到摇天动手下,摇天动见他识文断字,便封了他个“二哨”的官职。但自从他自立以来,他更喜欢别家掌盘子称他出道以前的尊称——杨茂才。

    这天清晨天大亮,杨秉胤才起了床,在两个压寨夫人的服侍下,穿上了他最喜的一件旧衣。这衣服只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袍绸衫,却连接着过往的一段心酸史。早年他得入仪陇县学之时,他父亲欣喜若狂之余,便卖了头耕牛为他制备了这套衣服。

    穿上这件青衫,他并不是用来怀旧。每当山寨有重大行动,他都会穿起这件衣服,用来激励喽啰们:他们虽是土匪,但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土匪;他们虽然打家劫舍,但干的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正义事业。

    除了鼓舞士气,这件青衫还有别的妙用。比如与附近其他土暴子拉开档次。争天王(袁韬)是地主少爷出身,识文断字。但是其他的几十家掌盘子,能认识自己名字的没有十个,能写的更没有三个。即便他连童子试也没有参加过,金城西边的姚玉川,巴州的震天王白蛟龙,每次见面时依然会尊称他一声“杨茂才!”。

    这件青衫在招揽豪杰和与官府士绅做生意时作用更大。去年大旱,杨秉胤与川北许多土暴子一样,抢不到粮,饿得那是死去活来,官军还时不时上来清剿一番,结果人死了逃了一半还多。献贼入川,把官军打得七零八落。官军再也没了去年春天的气势。年初除五蠹,四乡八里一下子涌入了许多落草之人。这时,这件青衫的作用就显现出来。投奔姚玉川的,尽是一些三大五粗的莽汉,而投奔他杨秉胤的,竟然有四五个大户家的奴仆,还有一个是南部县四十年未入禀的老生员!

    杨秉胤穿上青衫,正在铜镜前顾盼。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年轻的壮汉撞开木门闯了进来。

    “爹!今天你别去了,我带军就行!碑院寺任管家我认识,几家大户货仓我也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打了几次交道,从来没有多拿货!”

    儿子很小就跟着他落草了,虽然也学了些之乎者也,但是礼节礼貌在山寨这个大环境中就学不到了。他没有指责儿子,却招呼儿子坐下。等着把腰袢系上,他又让女人出去把徐先生请来。

    壮汉对他爹的慢慢吞吞十分不满:“那个老酸儒,请来做逑!”

    “你倒知道个逑!”杨秉胤终于火了,“今年不同以往,新政坝来了王府兵的消息你知道不?”

    壮汉满不在乎:“知道!知道又咋的!”

    “人家一下码头,就亮了盘子,专门来打我们!你还……”

    杨秉胤的话被他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爹,官军那些烂兵,哪个不是胸口锤得叮咚响?老子大刀片子一挥,他妈的全跪在田里了。”

    他儿子说的是前年底官军清剿的往事。当时官军不知怎地就摸到了寨子外边,他儿子凶性发作,率了十几个人冲上去乱砍,转眼间官军丢盔卸甲,在寨子外的旱田里跪了一片。十几个人竟抓了五十几个官兵,这让杨秉胤的儿子非常得意,时常拿出来显摆。

    “你呀,轻敌喽!”杨秉胤摇摇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府亲兵装备精良,给养充……”

    杨秉胤正说着,话又被打断了。

    “掌盘子,您老叫我?”门口出现一个身形猥琐的老头,猥琐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他穿着与杨秉胤式样相同的长衫,许是很久没有洗过,衣襟上衬着大团油渍污斑。

    “进来吧,徐先生。不必拘礼!”杨秉胤换了一幅笑脸,站了起来,又指了指八仙桌边的长板凳,“徐先生,坐、坐!”

    “少东家也在!”徐先生小心看了眼壮汉,见他神色不豫,便老实站在一旁。

    “徐先生,鄙人请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杨秉胤拖长了语音问道。

    “掌盘子吩咐之事,学生岂敢马虎?”小老头努力维持着笑容,“消息打听清楚了,姚玉川今儿一早下山,直奔碑院寺。看来他们心急得很!”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自称摇天动!他岂能知道里面的名堂?他走得哪条道?”

    “大道!”

    这时,杨秉胤的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吼道:“爹!你岂能将生意让给姚玉川!他们去了,那还有我们屁事!”

    “坐下!”

    当着外人,杨秉胤对儿子不再客气:“你老子还没死,还轮不到你小子当家!你小子跟老子再学几年,学这乱世里安身立命之术!”

    “新政坝那个护啥队出动没有?”杨秉胤问徐先生道。

    他儿子正不服气地在板凳上扭动屁股,这下眼睛陡然亮了:原来他老子用的是鹬蚌相争之策!

    “王府亲兵自然叫做护王队。”那猥琐小老头小声猜测道。他随即又摇摇头,表明他没有王府兵的消息:“几家的内线都没有回话。昨天下午新政坝突然四门紧闭,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燕窝山等几处的哨探也没消息回来。”

    “嗯,徐先生怎么看?”杨秉胤问道。他说话间,用得意的眼神瞟了瞟他儿子,意思是你小子好生学着。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徐先生便是我的子房,不必客气!”

    “掌盘子想当汉高祖了。只是汉高祖姓刘,这隋文帝才姓杨啊!”徐先生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发现掌盘子和少东家都在看他,连忙收回心思禀道:“学生以为那护王队必定已经出动,去打姚玉川!”

    “为啥?”杨秉胤的儿子仰头问道。

    “其理有三。”

    徐先生转身对着少东家,目光炯炯有神:“其理一,我们的消息是同时传给姚玉川和新政李家的。李家在碑院寺有上井四口,仅少于任家的九口。李家年初因姻亲周家小姐婚事之故与任家翻脸,故而任家请我们去,只烧李家的井房,不动他家井口。李家也知道,如果任家请了外面好汉,除了应付官府,还会搂草打兔子,一并收拾了他。所以他一定会把这消息泄露给护王队。让护王队守着他家的井口,也让任家睁眼瞧瞧,他李家的势力有多大!

    其理二,护王队从省城一路而来,下码头即宣称剿贼,可谓意气风发。姚玉川是摇天动的独子,继承了摇天动的名号。拿下摇天动,可是件不得了的功劳!护王队得知摇天动倾巢出动,必定不会放过这个立功机会!

    其理三,新政四门关闭,正说明护王队已经出动。他们怕走漏了消息,姚玉川半路逃走,所以才有此谨慎之举!”

    “那先生以为姚玉川会打一仗吗?两虎相争,谁输谁赢?”壮汉又问道。

    “楚军在巴州大败之后,姚玉川又收了一批官军,少说好几百。加上去年和今年拉的壮丁,他新收的兄弟起码有三千。现在姚玉川可壮得很!听说这批官军里有个哨官名叫陈新,身长六尺,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使一杆丈四长枪,尤善火器(注一)……如果姚玉川不敢应战,他们冬春两季只有饿肚子吃淡食了;如若打赢,碑院寺和新政坝两头他都去的。是故学生以为姚玉川定会拼死打一仗。至于胜负,学生可不好说。”

    这时,徐先生及时闭住嘴,因为少东家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明白,少东家担心姚玉川大胜,他没了机会。

    “两虎相争,总有一伤!”

    杨秉胤笑着拍拍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姚玉川走的大道,王府兵要打,必是在长平山。王府兵人数是少些,可也不是好惹的。听说年初王府兵在雅州和江口打了两仗,杀了好几万山匪蟊贼,尸首全仍进长江,前后流了一两个月才干净,把重庆府的人都吓住了。姚玉川最近名头太响,他又是摇天动的龟儿子,官军拿他的人头报功,比我们父子俩的赏钱多。只要姚玉川要打,官军一定奉陪!”

    老爹的深谋远虑,让壮汉佩服得五体投地。壮汉腆着脸问他爹该怎么办,要不要等姚玉川与王府兵分出胜负之后再出动做生意?

    “蠢!”

    杨秉胤在他儿子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他们打死打活,干我们屁事!你不是吵着要带队伍吗?好,这次老子给你机会!一个时辰后出发。不要走大道,走鸡公山的小路。先到禹迹山背后的水观场待机而动。到了水观场之后学官军,许进不许出,封锁消息!同时向长平山派出探子,打探消息。若官军胜了,一定会乘胜追击,解仪陇县之围。而我们呢,则趁机进那碑院寺。若是姚玉川胜了,……”

    “掌盘子,姚玉川大胜,少爷便撤回来,不与其争锋;倘若姚玉川惨胜……”徐先生狞笑道,做了个背后捅刀的动作。

    “徐先生果真厉害!”

    杨秉胤的儿子高兴地锤锤桌子,震翻了铜镜:“任家生意从此只能找我杨家。省得姚玉川那小子老是捣乱!”

    “蠢!”杨秉胤又赏了他儿子脑门上一巴掌,“什么生意,哪里还有生意!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正是我等替天行道之时!进了碑院寺,不要说生意,任家、李家,所有的士绅,老子一块灭了,官府能奈我何?”

    “高!爹真你神了!”壮汉笑得猛锤木桌。那菱花铜镜在一次次的震动中啪啪作响。

    徐先生也弹出了大拇指:“高!掌盘子弹指间灭了三家,只剩我们一家独大。盐场月产白盐十万斤,平价出货,一月也是万两银子!”

    “只要占住盐场三年,鄙人便可变出五万精兵!”

    杨秉胤捋捋稀疏的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注一:杨秉胤,史书又记载为杨柄英、杨秉允。

    注二:向柯山梦和著名的陈大人致敬。可惜,陈大人能大败鞑子,却被盗版的蟊贼给阴死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血战长平(三)

    老谋深算的杨秉胤所料不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在他侃侃而谈之时,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所率护商队第三营,已经从新政坝出发,通过丘陵沟壑间的官道,到达了长平山脚下的长平村。只因突然的变故,打乱了护商队伏击歼敌的计划。他们不得不挥起铁镐铁铲,在三岔路口,也就是长平村的村前山坡上,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这次出兵,陈有福和罗景云两位主官作战决心上意见一致。

    他们都认为,既然土暴子在自己的眼皮之下出来抢劫,那么必须给土暴子一个深刻的教训。李家的消息和情报局的资料显示,那姚玉川在土暴子中不仅名气很大,更以凶残狠辣著称于当地。他这几年来一直围着仪陇县打劫,把这个不幸的县城困得如同一座死城。姚玉川是摇黄(姚黄)中摇天动的儿子,是土暴子中历史悠久的所谓“正朔”。如果能将其阵前斩首或擒获,那对稳定川北的民心军心必定有很大的正面意义。因此,陈有福和罗景云都认为,这一仗不是打不打,而是如何打,赢得漂亮,自己伤亡还要小。

    在综合分析了这些情报后,第三营逐渐形成了共识:姚玉川虽有四五千兵力,但真正的威胁却是那群投贼的官军。这些官军分属于楚军的莫崇文部、贾登连部和张奏凯部及少量秦军残兵。这些从贼官军多是张献忠入川后于去年底、今年初陆续从贼的,人数大概有三百,由陈新统领。由于他们从贼较晚,经常作为姚匪前锋。

    从贼的秦军老兵不多,人数只有几十号,但因他们入伙早,与姚氏父子渊源深厚,因此以他们为核心形成了姚玉川的老班底。这伙人大概有五百人,由姚玉川的家将蒋成仁统领,是姚匪的主力。

    至于其他土暴子,大多是入伙不久的老百姓。他们的战斗力,护商队的军官们直接打了两折,五个算一个。如此一来,双方的实际战斗力差不多。但问题在于,朱平槿给北上先遣支队的首要任务,是要确保新政坝这个前进基地的安全,让后继到来的增援部队有个安全的立足点。如果在新政坝留置大量的防守兵力,必然使出击部队战斗力受到很大的削弱。

    此时,李珂代表李家、周家等新政坝的土著士绅及时提议,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家丁、护院等人交予护商队指挥。如果必要,他们还可以官府名义动员全城男人一起持械上城,新政坝三五天绝对守得住。贺永年也道,只要快马通知贺家庄,贺家庄也可以抽丁两百坐船前来增援。

    最后形成的作战决议是,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带队出击;三营四连长孙德仁率本连两个排(欠一个班)防守新政坝和大东山要点;李珂动员城中民壮协助守城。

    出击的总兵力约九百人,包括三营营部及所属两个半连、炮排和土司步兵排,一营四连,贺家庄护庄队七十人、李家家丁十人及城里挑夫五十人组成的辎重队。

    贺家庄支援的两百庄丁到达后,直接开到楠木场,作为战场预备队。他们既可以增援主力,也策应土暴子的抢掠目标碑院寺,还可以在必要时回援新政坝。

    应该说,陈有福、罗景云的部署是大胆而坚定的。他们以姚玉川为作战对象,集中了所有可以调集的军事力量,准备在保宁府这个土暴子猖獗肆虐的地区,打出护商队首战的威风。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永远不可能是纸上谈兵所能一一预测。大战双方彼此间从未交手,对对方的战斗力估计也仅是估计和猜测。

    当晚,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率出击部队离开新政坝东门,借助暗夜的掩护,向六十余里外的长平山急进。他们的目的,便是抢占长平山这个能同时控制两条大道的要点。然后以主力隐蔽置于长平山左侧通往楠木场的道路两侧,待敌通过一半,突然两面出击,将敌拦腰斩断,继而全歼。他们在李珂家丁的指引下,行军大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接近了长平山下的小村……长平村。

    目标在望。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铜锣号响,还有许多火把在长平山顶晃动。陈有福和罗景云懊恼地对视一眼,他们的伏击计划泡汤了。

    伏击计划泡汤,只好改为堂堂之阵。在护商队的词语库中,堂堂之阵不是傻坐着等待,而是大造工事。

    护商队挥起铁镐铁铲大造防御工事,他们的对手姚玉川已经驱赶着数千贼众通过了仪陇县城金城寨。

    城墙上的知县老爷毕九成和几千饿得变形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拿着木棒、铁叉、门杠、石块或者砖头,战战兢兢看着凶残的土暴子大摇大摆地从金城山下的山沟里走过去。

    他们祈祷着土暴子们看不上他们这座即将饿死的小城,祈祷着土暴子们把可怕的暴虐挥洒到其他不幸的地方。直到土暴子们已经远远离去,他们仍然不敢松懈,死死盯着上山的道路。顶多在不懂事的孩子缠着爹娘哭闹时,分散一下注意力……把怀里偷藏的最后一块米饼摸出来,掰下一小块塞进孩子的嘴里。而他们自己,只能用流出的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

    ……

    贺永年从山坡上跑下来,衣服撕了个大口子,脸上也有些挂花。他呸呸两声,把嘴里的泥巴沙粒吐了出来,又用袖子拂了一把脸。

    陈有福和罗景云迎上去递过水葫芦,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贺大哥,村里人还是不信我们?”

    “操 他娘!”贺永年怒骂一声。

    他掰开葫芦嘴,使劲灌了几口清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来帮他们打土暴子。他们倒好,抢先占了长平山,还敲锣放烟!我在山道上喊了几句,他们便扔石头下来。看看,还好我身手敏捷,一个鱼跃扑在大石头下,这才没有阴沟翻船!”

    “贺大哥,别怪百姓,他们被官军和土暴子都祸害惨了。你看他们半夜都有人值守,可见紧张到了什么地步!”

    罗景云看着贺永年的模样,知道自己的劝说之策失败了。他凝神远处逶迤而来的大路道:“世子曾说,人心是杆秤。我们仗打好了,百姓自然和我们亲近。若是打不好,土暴子转来报复,他们不是遭殃了吗?”

    说着,罗景云叫过了他的小传令兵下令道:“你去各单位传令,我们护商队是护国安民之军,不是祸国殃民的官兵。修工事不得拆除百姓家的门板、床铺。百姓家中的一草一木,均不得擅动。有违令者,斩!”

    看着谭进飞快跑开,陈有福突然严肃地喊了罗景云的正式官衔:“罗监军,我是军事主官,你是政治主官,战场上箭矢横飞,你不能留在我的指挥位置。我们必须分开!你到村里去,指挥土司步兵排,作为我们的总预备队!另外,本营长提醒你,作为营监军,你应该为官兵楷模,将甲胄穿戴整齐!这不是怕死,而是留待有用之躯……”

    护商队的标准甲胄,是雅州皮革局生产的皮甲。最初的样式,皮甲分成几个大块:胸甲、背甲、护裆、护肩、护膊、护腿和护腕。因为是紧急生产,所以只分了大、中、小三种型号。皮甲各部件之间用肩带和绳子串联,如有不合适可以适当调整,以便适应各种体型的士兵。后来发现这种大块的甲片适应性差,便将大块的甲片改为标准的小片甲。小片甲穿缀起来,便成了一件完整的甲衣。

    皮甲分量不重,大约也就十斤左右。小片甲穿缀的甲衣略重两斤。当左护卫的世袭军官加入到护商队之后,立即利用了皮甲轻便的特点。他们将祖传的铁甲或夹铁棉甲充分利用起来,穿戴在制式皮甲外面或里面。这样,防御能力可以进一步加强。

    朱平槿敏锐地观察到这个现象。他立即指令火器局铁作,利用高碳坩埚钢打制了一批铁片。铁片经过热锻和淬火,一寸宽,一寸半长,四角有孔,四边和四角倒圆。两日前首批铁片和新生产的火铳等兵器刚被一个驮马车队运到了新政坝。一连剩余三个排总算全部装备了火铳,而甲叶则发给了参战部队的各级军官军士,让他们根据各自的身材自行穿缀,形成合身的铁罩甲。

    铁罩甲的防御力可不是轻便柔软的皮甲所能比拟的。倘若里面皮甲,外面铁甲,不仅可以防御冷兵器,也可以防御热 兵器。

    陈有福拿到铁片,立即利用肥猪做实验。肥猪穿了丝绸内衣,外罩皮铁两层甲。轻薄的柳叶刀根本砍不透。而短矛近距刺杀,矛尖在铁叶上卸去了大部分力量,最后从铁叶间的缝隙处刺了进去。

    即便护商队所用的大威力火铳也威力大减。火铳用独弹在三十步外打放,铅子打在铁叶和皮甲上,仅有九成勉强穿透,另一成则留了下来。或入肉不深,或卡在皮甲里的丝绸上,或干脆卡在皮甲上。可怜的肥猪挨了林言火铳连一轮打放,中了无数铅子,虽然全身是血,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但都不足以立即致命,竟然还嗷嗷乱叫,在木桩上来回挣扎。

    只是这铁甲虽好,也有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太重。涂氏和周家小姐联手为罗景云穿缀铁甲,甚至黑色的皮盔也没放过。小家伙穿上一试,立即便大喊着脱了下来——即便是臀部以上的半身罩甲,也足有三十斤出头!

    听到穿戴甲胄,罗景云顿时有些头大,但他还是爽快答应下来。部队正在紧张地构筑工事,正是陈有福最忙的时候,他不想为这件事情与陈有福争执。再说,陈有福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

    “不知是涂氏还是周家女娃子告密!”罗景云恶狠狠地想,“等我找到机会……”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原来是贺永年。

    “你那件铁衣我看过,甲片穿的是锦丝,胸口钉的是双层。”贺永年花着脸,露出了促狭搞怪的笑容,“有女人在乎你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血战长平(四)

    长平村是个小村,十几间泥砖茅草房,建在一个倾斜坡地上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叉路口正在村口前的坡下。从金城寨而来的大道在村前分叉,右一条是小路,护商队昨晚走过,可以到新政坝;左一条是大路,可以到楠木场。左右两条路之间形成一个大约六十度的夹角,长平村就在这个夹角的中间。长平村之后,便是几十丈高的长平山。长平山两面悬崖,俯瞰两条道路,易守难攻,军事价值极高。村里的人发现官军到来,第一时间撤上了长平山,并且严密封锁了上山的道路。

    村民对护商队有敌意,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所以护商队的防御阵地只能将长平山排除在外。陈有福和军官们参加了松林山防御演习,他们将朱平槿的阵地侧防理念运用到了阵地选择和工事构筑上。护商队的中央防御阵地,就选在村前的坡地上,夹在大小两条道之间。

    因为地形限制,中央阵地的正面很窄,宽不足五丈。其宽度只能勉强展开一个短矛排。但火铳排不同于短矛排。因有火绳牵绊,所以火铳排排面宽度比密集的短矛排宽一倍。一个火铳排成交错队形站成两行,在短矛排之后列阵;中央阵地的两翼,由另外两个火铳排保护。炮排的四门虎蹲炮,也布置在两翼。

    自从林言给陈有福带回一个女人后,陈有福就没有给过林言好脸色。但是大战将至,陈有福依旧将一连和炮排布置在了最重要的中央阵地,并指定林言作为中央阵地的指挥官。林言接受了命令,没有丝毫耽搁,马上指挥士兵修筑工事。

    “林连长!”陈有福叫住忙得满头大汗的林言,指着金城寨方向,“土暴子从前面过来,他们人多势众,一定会同时冲击我三面阵地。阵地中央正面狭窄,他们施展不开,自然要分到两翼路上。”

    陈有福转了一个方向,指着到新政坝的路:“右翼道路是个一里多长的垭口,最窄处宽不到六丈。对面是山崖,翻过去也很难威胁我右翼。一营四连守在这里,两排在前,两排在后,纵深有六行。阵型前有土垒做胸墙,胸墙前还有鹿砦和壕沟,我觉得问题不大。”

    陈有福又转了一个身,指着到楠木场的路:“左翼不同。左翼宽阔,对面是丘陵,土暴子可以轻易地迂回到三连身后。所以你要随时准备把火力转移到左翼,及时支援三连王省吾!”

    “营长,我的主意是先加强正面防御。只要正面巩固了,我连就可以轻易转移火力!”

    林言说着,拉着陈有福走到正面阵地前。士兵正在竖起木栅栏。

    木栅栏是用砍断的树干做的,八尺多高,稍矮的士兵跳起来都摸不到顶端。木栅栏互相连接,每根木头之间,隔了六七寸的空隙,人钻不进来,但铁子可以打出去。木栅栏前面,还有数排平放的鹿砦,都是用砍下的树枝削尖而成。鹿砦的主干相互间钉在一起,插入土中,而主干的尾端则与木栅栏钉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既可以防止敌人将鹿砦拖走,也可以为木栅栏提供稳定性。因为时间关系,木栅栏的基脚入土较浅。士兵们正将泥土挖出来,填到空的粮口袋里面。土袋先垒压在木栅栏两侧,再往中间木栅栏的空隙处填土夯实。这样就形成了一道土袋墙,就算敌人有弓箭和火器,也可防箭防铁子。

    “末将想在鹿砦前再挖一道深壕!坡地上的壕沟前矮后高,如同断崖。土暴子若翻上来,这么近的距离,保准在崖下死一堆!”

    林言不等陈有福点头,又指着左翼道:“我中央阵地突出于两翼数丈,土暴子欲攻两翼道路,将全部暴露在我炮口铳口侧射之下。一旦土暴子发现上当,定会从两翼攻我中央阵地,故而末将建议,在本连两翼的突出部分如法炮制,一样挖出断崖,让土暴子干挺着挨打,却不能还手!”

    陈有福没有马上回答,他带着林言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这才点头同意道:“林连长,你这个挖断崖的想法很好!这样,让民夫、贺家兵和土司排都来帮你,把断崖挖高挖长些,最好延伸到村子两边!村边有围墙有房屋,那又是一道工事。但记着,左右两翼的断崖都要留下一丈宽的缺口,作为反击和撤退的通道。左翼三连的防御地形不利,如敌迂回,王省吾未必能顶住。他们后撤,就在掩护下向断崖缺口处撤退。先在缺口处列阵拼杀,若还是顶不住,那就撤上断崖。所以缺口处一定要有工事!”

    “放心吧,营长!只要中央阵地不失,那输的一定是土暴子!”林言抹抹额上的汗水,笑出一排牙齿。他指着栅栏前的一个正在开挖的大坑道:“我在那里为土暴子挖个坟墓!”

    上级新的防御思路,让士卒们的工作节奏重新加快。好在松林山基地防御演习中,及时发现了土工作业工具不足的问题。这次出征,三营不仅配备了足够的锄头和铁铲,还有许多新式的挖掘工具——铁镐。

    铁镐,又被士兵叫作十字镐,实际上就是尖锥状的锄头。因为两个尖锥平分了镐头质量,平衡性好,所以入土深,对夹杂卵石的泥土同样拥有挖掘能力,而刃口扁宽的锄头则不行。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等护商队军官,一人一件工具,带头挖土,看得参战的李家家丁目瞪口呆。

    这些自号精锐的家丁们第一次发现,打仗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上来不是冲杀,而是先挖泥巴。

    ……

    姚玉川的匪军过了金城寨,许多小匪就叫喊着走不动了。眼看时间还早,姚玉川于是下令全军修整,他自己则落轿叫过了家将蒋成仁。

    “少主有何吩咐!“蒋成仁抱拳施礼。他是个中年陕西大汉,胡须胡乱长在脸上,给人一种很凶煞的感觉。姚玉川却知道,蒋成仁最是忠心,也极有本事。但凡有大事,先与他商量。

    “来,成仁,坐下说话!” 二十刚出头的姚玉川亲切地招呼道。

    “少主面前,哪有末将的位置!”蒋成仁对喽啰端来的板凳看都不看,依旧挺立如前。

    蒋成仁扫了姚玉川的面子,可姚玉川反而更加喜欢。看到蒋成仁恭敬如初的做派,他便想起了他爹摇天动在世时的威风。

    “成仁,前面有没有发现官军?”

    蒋成仁知道,面前这位的少主口中的官军,并非保宁府的张奏凯部,而是新政坝的王府兵。

    “少主,末将以为,王府兵要拦住我们,一定会选在前面的长平山。不过,他们想伏击我们是不成的。”蒋成仁说着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这一带的两脚羊,已经吓怕了。他们一见官军,一定到处乱跑。如果前面土门场我们抓不到人,保准王府兵便在长平山!”

    听说王府兵定在长平山,姚玉川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成仁,听说王府兵……”

    “少主,成大事者不可瞻前顾后!”蒋成仁大声道:“老爷当年若不是率着弟兄们扯起反旗,杀了狗日的军官,我们这伙人早他妈的喂狗了!如今山寨缺粮少盐,再抢不到吃喝,我们只好回头去攻金城寨,把城里肉嫩的挑出来煮来吃!王府兵装备精良又怎样?全是样子货!西安府秦王、汉中府瑞王、南阳府唐王,哪府护卫兵都是群怂货,成都府蜀王难道就会不一样?依末将看,我们早点杀过去,把王府兵全砍了,扒了他们的衣甲。等拿下碑院寺,我们再到新政坝走一遭,盐粮人口都有了!到了年底,山寨便有两万兄弟!”

    姚玉川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自己的首席大将:“成仁,不可轻敌呀!王府兵很少出来,既然出来,就要小心对付!”

    “少主放心,末将已令探马打探去了。王府兵最多不过一千,陈大个的前军便有一千,两者是半斤八两!我们老营两千,后营还有一千。就算陪王府兵耗着,也能耗死他们!”

    听蒋成仁安排如此周密,姚玉川不由得放了心。他躺在搭着凉棚的滑竿上,够着茶壶嘴喝了一壶茶,又把小丫鬟胸前的乳 尖揉捏了几把,这才眯着眼睛起轿上路。

    ……

    时间过了正午,土暴子仍旧不见踪影。士兵们从黎明干到正午,已经十分疲惫。他们吃了午饭,一排排坐在地上休息。晚秋的太阳没了夏日的毒辣,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匆忙赶就的防御工事再三加固,陈有福担心士兵过分劳累,下令趁着饭点让他们休息半个时辰。他自己呢,则坐在一个石头上,凝望着北方的山峦。

    那里,有他的家乡。

    “营长想什么呢?”罗景云和贺永年从陈有福背后走过来。或是刚才听了个什么有趣的话,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我在想,还有个土暴子没有消息。他们会不会趁火打劫?”陈有福道。

    “大仪山的杨茂才?”贺永年惊了一下。

    “可以派出骑兵,提醒赶到楠木场的贺家兵,让他们组织百姓挖工事。还要告诉他们,眼睛不仅要盯着长平山,还要盯着西边的碑院寺。如果碑院寺有情况,立即报告!”罗景云道,语气斩钉截铁:“但长平山位置不能轻动!因为这里是要点,占住了要点,就占住了主动!即便战况不利,我们也可以从这里退回新政坝。若是为了不知消息的杨茂才,动摇了交战的决心,那是最坏的选择!”

    “监军说的对!”陈有福拍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打败了姚玉川,我们就有多种选择。仪陇县、大仪山、楠木镇、碑院寺,或者新政坝,我们想去哪儿都行!贺大哥,马都骑出去了,人还没回来。你派人骑我的马去楠木镇候着。”

    “你是主将,怎能没马?”罗景云转身对贺永年道,“骑我的马去!”

    就在这时,一匹战马的身影出现在金城寨方向的路上,转眼间身影又拐进了一个山坳消失了。等它重新出现,骑手高大的身形和娴熟的控马让罗景云一眼辨出了骑手的身份:

    正是土司步兵排的排长徐荫桓!

    即便号称步兵,土司出身的徐荫桓,他的骑术依旧不亚于任何官军骑兵。

    ……

    “报!”徐荫桓跑到坡前,骑马上报出了敌情,“土暴子的大队已经出了土门场,距此不到二十里!”

    二十里,最多一个时辰的时间。陈有福一边吩咐徐荫桓再探,一边下令士兵起身,再次检查装备,加固工事。那徐荫桓跑着那匹棕色战马出去十几步,仿佛遗漏了什么,又折转马头回来。他越过陈有福,径直对着罗景云身边的护卫吼道:“荫绶,罗公子为什么不披铁甲!公子出了事,用不着罗姑娘下令,我要先砍了你的头!”

    “不是我不想穿,是铁甲分量太重!穿了之后,手膀抬不起来……” 罗景云站在山坡上,一脸无奈解释。

    陈有福笑笑道:“监军,穿铁甲也是有讲究的。鞓带要捆在铁甲外面。收紧鞓带,铁甲重量就杵在腰上。你把鞓带捆在里面,那铁甲重量不是全吊在肩头上吗?如何举刀抬枪?”

    妈的,原来如此!罗景云暗骂道。再聪明的人,也有干蠢事的时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7510/ 第一时间欣赏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作者:响木所写的《崇祯十三年》为转载作品,崇祯十三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崇祯十三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崇祯十三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崇祯十三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崇祯十三年介绍:
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