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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八章 血战长平(五)

    土暴子的前锋已经通过了土门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场镇里,除了几个宁死不离家的老头太婆,一个活的生物都没有。土暴子拷问老头太婆,场镇里的人都死哪儿去了?他们则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回答,早晨长平山那边点起了烟,官军来了。

    一名年轻匪首穿了件布满铜泡钉的对襟棉甲,骑了匹毛色斑驳的矮小杂马,洋洋得意地走在土暴子的队列前头。

    年轻匪首身材高大而匀称,面目清秀而俊朗。若是他脱下身上棉甲,换上套白袍直身;取下缀着铁叶的棉布盔,换上副凌云巾,立即便是富家书生的模样。只是他胯下的杂马,实在矮小了些。不像马倒像驴。骑手的长腿吊在马侧,几乎落了地,看着说不出的滑稽。

    除了没有像样的战马,他身边也没有衣着鲜亮的仆役书童。一群面目狰狞、皮肤黝黑、浑身酸臭的土匪围着他。

    一杆丈四长枪,金灿灿的铲形枪头,枪镰后飘着红色的樱穂,被一名土贼摇摇晃晃地举着走在他身后。长枪之后,是源源不断从场口里涌出来的土贼。在这些土贼中,有些人明显穿着不同,在灰暗的土贼色彩中格外醒目。他们身着红黑色的鸳鸯战甲,戴着八瓣盔。有些人的肩头上,还抬着长长的火铳。

    这名年轻匪首便是今年元月才投贼的前楚军哨官陈新。他原是陕西兴安州的读书人,几年前投奔楚军莫崇文部。莫崇文对这个知诗书、敢打仗的兴安人很器重,很快提了哨官。

    可是,陈新的人生追求并不是一名普通的下级军官。他听说书的讲,成吉思汗有杆长枪,叫什么“苏鲁定”长枪。长枪即军旗,枪之所指,兵锋所向;所到之处,望风披靡!陈新心神往之,于是花光了几个月的分赃,打造了一杆丈四长枪,因为枪头和枪尾都是用的上好精铜,所以他将此枪称为金枪,自号“金枪太保”。

    巴州大败之后,陈新与营伍跑散了。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陈新反而鱼入大海。凭借那杆独一无二的唬人金枪,他独自占领了一个偏僻的村庄,做起了没本钱的生意。然后以这个村子为老窝招揽失散的官兵,很快就滚雪球般聚拢了两百多人。两个多月前,巴州附近已经抢不到什么粮食了,他这才投奔了名头很响的金城姚玉川。姚玉川对他同样非常器重,委了他山寨的前锋官,还拨给他八百新收的小匪。

    土门场到长平村没有二十里,最多只有十六七里。走了半个多时辰,陈新已经远远望见了护商队插在长平村房顶上的红旗。他吩咐下去,让土贼们放慢脚步,等待后继的大队上来。可他没有等到大队,反而等到了蒋成仁。

    “陈大个,不要磨磨蹭蹭,休息一刻钟,马上攻上去!”蒋成仁无视陈新的大号,直接喊他外号。

    陈新与蒋成仁的关系不错,都是秦人,又都是官军出身,有点英雄惜英雄的味道。陈新成功加盟,实际上是蒋成仁拍的板。他不明白为什么蒋成仁今日为何如此着急。逐次增兵。历来便是兵家大忌。

    蒋成仁脸色铁青,可见气得不行:“少主心神不定!他妈的,老子扶了一个阿斗!” “他又想回寨玩婆娘!”

    “大战在即,此时回兵,被敌衔尾追杀,那是自取死路!”

    “可不是,亏他还是将门之后!亏老子白白辅佐他四年多!”蒋成仁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命令陈新:“你这边赶快打起来,老子回去好说话!”

    “那小弟就派三百个新兄弟上去试试,等大哥催着大队上来?”陈新试探道。

    “好,一言为定!”蒋成仁点头,“莫要一开始就把营里出来的老兄弟打光了。等大队到齐,还要借用老弟!”

    “多谢大哥看重!老兄弟死一个少一个,新兄弟要多少有多少。”陈新悄悄看了看蒋成仁的脸色,感觉他不是在做戏,于是假意劝解道:“大哥忠心侍主,难怪老寨主要学刘玄德,托孤于大哥了!”

    哎!蒋成仁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拨转马头就走。

    “不知道这个蒋傻子是否明白我的意思?”陈新心里冷笑。

    天下大乱,英雄辈出。光天下乱还不行,山寨也要乱一乱。山寨一乱,我的机会就来了。这几个月我日夜操练弟兄们,不就是等着乱局到来吗?

    陈新挥挥手,让他的标志性兵器领着匪众继续前进,直到护商队阵地之前三百步,这才止住队伍。很快,金枪前指,三百刚入伙的土暴子嚎叫着,杂乱无章地向护商队的阵地冲来。

    ……

    陈有福站在中央阵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以便获得更好的观察视野。他已经授权一连长林言自由开火。火铳的射程并不远,在敌人高速冲击下,开火时机转瞬即逝,由营一级来发令根本不现实。

    刘文郁和几名营部军官站在石头后后。这些军官中,刘文郁是参谋,史允孝是见习参谋,还有一个老头姓施,也是见习参谋。这个施老头是两天前刚随驮马队到来的。据说原本是个大户家的账房先生,通过了蜀考和训练,派到三营来管后勤。

    刘文郁和史允孝相处了这么些天,两人已经很熟悉了。他们都没有分到皮甲,铁叶也没有女人帮着穿缀,两人于是互相帮忙,好歹对付出两套歪歪扭扭的甲衣。当土暴子的嚎叫传来时,刘文郁觉得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抖动,汗水渗透了衣背。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减轻恐惧,于是悄悄问史允孝第一次打仗怕不怕。而史允孝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打仗与打架差不多!你以前没有打过架?”

    刘文郁顿时无言以对。他从小到大,真还没跟人干过架。他正想说点别的,就听见前方一声口令,接着一阵爆响,一排白烟冒起。正面的火铳排来了次齐射,紧接着,就是土暴子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他们用两三百人来攻我们一千人,那是白白送死!”陈有福挥了挥拳头,跳下石头,往前方林言的指挥位置走去。

    史允孝正恨自己看不到射击效果,陈有福往前一动,他和刘文郁连忙跟上。那施性老头看来对军队的规矩生疏得很。他站在原地发愣,等到营长走出十几步,才终于想起自己也是参谋,要随时紧跟主官的。

    “营长,这是虚招!”史允孝边追边说。

    “虚招?”陈有福冷哼一声,“这是两三百条命!土暴子不把百姓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他大步踩上栅栏边用粮袋垒成的一连观察点,问身旁的林言:“能不能用炮?”

    “暂时不暴露!等一会对准人堆打!营长你看,他们阵型全无,甲胄全无,刀枪不齐,没有弓箭手掩护。这般攻打营垒,只是送死。末将以为,这是试探进攻,最多死伤几十人,他们便会退回去!土暴子还有个意思,是用这些烂兵缠住我们,免得我们跑了。”

    “老子压根就没想跑!”陈有福狠狠说道。他话音未落,中央阵地的两翼几乎同时传来射击口令,震耳欲聋的火铳声再次响起。土暴子大声哭喊着,扭转屁股飞快逃了回去。

    清点战果是史允孝的职责。趁着火铳手后退装弹,史允孝几步跨到右边的土垒边。

    硝烟散去,从中央阵地的断崖上往下望去,只见十六名土暴子东倒西歪地死在壕沟边。一个腰部中弹的家伙浑身是血,十根手指抠土,想要爬回去。还有两名土暴子可能被后面的人挤进了壕沟,又被壕沟底部的尖竹片扎伤了身体,正躺在沟底呻吟。其中一人明显是少年,年龄恐怕比史允孝还小些。他血污的脸被疼痛所扭曲,见到官军探头查看,又露出乞怜告饶的神色。

    史允孝怔了一下,又跑到左翼的土垒边。这边地形开阔,没有挤进壕沟的倒霉蛋,而且死伤者明显少于右侧。史允孝挨个一数,地上只有七个。正面敌人的死伤看不清楚,因为死者倒在鹿砦前断崖之下,从史允孝的位置看不到。直到他爬上土垒顶部,才隐约数到七八具尸体。

    弄清了战果,史允孝连忙跑回来禀报,“报告营长,右翼打死打伤土暴子十九人,左翼七人,中央大约七人,一共是三十三人。一营四连和我营无任何伤亡。四连的沟里有两个还活着,我们是不是丢根绳子下去……”

    陈有福粗暴地打断了史允孝的报告:“没有必要!你去向一营四连长许守财传达命令,让他们抽一个排和三营四连两个排一起去捡石头,全部堆放在这里。下次土暴子冲阵,林连长可能会提前向左翼转移火力。我们没有弓箭,这堆石头就会派上用场!”

    打发了小个子史允孝,陈有福转向刘文郁道:“刘参谋,向陷在壕沟里的土暴子喊话,让他们把山寨的底细说来。不愿交代,那便是负隅顽抗!世子有令,斩尽杀绝!”

    ……

    只听得一阵火铳打放,首次进攻转瞬间便败下阵来。

    跑回来的带队老兵大叫王府兵火器厉害,阵前还有很深很宽的壕沟和密集的鹿砦。他们先冲正面的高地,结果刚靠近鹿砦前的断崖,就挨了一通铅子。分到两翼进攻,中间还是打来铅子。王府兵的中央阵地像个突角堡,无论正面还是两翼,都有六尺高的断崖保护,断崖上还有鹿砦和栅栏,要爬上去,起码要死三百人。他们兵力不足,只好退了回来。

    “欲攻两翼,先取中央。可是明摆着,官兵中央的阵地最为坚固。自己就这点本钱,可不能全扔在这儿了。”陈新心里盘算着,“蒋傻子一贯死打硬拼,最好让他来正面冲击。鄙人吗……”

    陈新盘算已定,不由轻笑起来。不久,他身后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知道,姚玉川和蒋成仁率领的本队人马到了。他抹了把脸,把笑容全部隐去,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步向姚玉川的中军走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血战长平(六)

    崇祯十四年九月十五日申时(下午三点),就在朱平槿登上承运殿,接受蜀地百官拜贺的那一天,以护商队第三营为主体的护商队北上先遣支队,在保宁府南部县与顺庆府仪陇县的交界处长平山,首次与肆虐川北多年的土暴子进行了真面目交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护商队北上先遣支队的对手,便是四川著名的土暴子头领摇天动之子金城姚玉川。姚玉川急于通过长平山,到碑院寺盐场去抢盐;而护商队则在土暴子的必经要道长平山上,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寸步不让。

    陈有福和罗景云回到中央阵地他们各自的指挥位置,刚才趁着土暴子还在乱哄哄地点兵点将,两位主官再次将这个被两条路夹在中间的防御阵地认真检查了一番。

    这个防御阵地近乎于教科书般的完美。

    中央阵地突出于两翼,由一连指挥一个短矛排、三个火铳排和营炮排守卫。中央阵地正面狭窄,且有鹿砦、壕沟、栅栏与断崖保护。火铳排和炮排可以转移大部火力,全力掩护两翼。

    右翼阵地是个狭长垭口,一营四连的三个排守在由壕沟、鹿砦和土袋垒成的胸墙之后,并可以得到左前方中央阵地一个火铳排和两门虎蹲炮的侧射火力支援。

    松林山整编时,特务一连的连部率两个排与老二连的一个班、华阳县护庄队的一个小队混编,组成了新的第一营第四连。连长许守财,是原来跟着王大牛出来的邛州佃户,参加了飞仙关那次不太成功的夜袭,后来当了特务一连的副连长。王大牛升任后,他接替了连长职务。他的优点是敢肉搏,敢见血,缺点是学习能力较弱。他守在右翼道路上,固若金汤。

    与右翼的稳固相比,左翼阵地要薄弱些。大道左侧,从土暴子列阵的位置到护商队左翼阵地,全是一片光秃秃的丘陵,没有任何遮挡,随时都可能被迂回包抄。三营三连的四个排同样构筑了由壕沟、鹿砦和胸墙组成的坚固防御工事,但因为地形原因,他们构筑的是半圆形的环形阵地。

    左翼阵地的两端支撑在中央阵地的左侧断崖处,以便接受中央阵地火力侧射的掩护。阵地后方是中央阵地左侧断崖上留出的一丈宽缺口。缺口之上正好是一座突出的民居,民居的四面土墙上已经掏出了火铳的射击口。预备队三营四连的两个排和贺家庄丁都部署在缺口处。一旦战况不利,预备队或冲下缺口支援三连,或列阵在缺口上,掩护三连从缺口处撤回中央阵地。

    但即便做了这样的安排,陈有福和罗景云依然不放心。原因很简单,因为左翼阵地形成了环形,所以正面大大加宽了。陈有福亲自用脚量了长度,整整三十步,亦即十五丈。护商队短矛兵的密集横阵,一个十二人标准班的队形只有八步宽,如此一排就要放上四个班,队形纵深仅有三列,大大少于右翼。陈有福把右翼一个排调上中央阵地,目的也是准备支援左翼。

    守卫左翼阵地的部队是三营三连。三连的老底子是仁寿县成军的老六连。松林山整编时,老六连的连部率两个排与特务一连的两个班、特务二连的两个班混编,组成了新的第三营第三连。连长是简州的落难书生王省吾,官兵四成是简州籍,三成是芦山籍,剩下的多是彭县和新繁的王庄庄户。他们经过了老连长贺仇寇的长期训练,士官和老兵参加了牛角寨和江口两次作战。绝大部分官兵都是世子朱平槿的忠实拥趸,军政总体素质比由华阳县护庄队为底子整编的三营四连更好。若他们的主战兵器是火铳,也许放在中央阵地会是三连,而不是林言一连。

    此外,由土司步兵排长徐荫桓率领的一个十二人骑兵小队也配置在左翼。他们隐蔽在长平山后,伺机出击。除了营长陈有福的战马之外,骑兵队北进支队所有能上阵的马匹都归了他们,包括炮排的八匹驮马。

    ……

    两军的战鼓几乎同时擂响,血腥的长平山大战开始。

    土暴子的大队涌过来,在两百步左右停住阵脚。一股千人左右的匪众簇拥着一杆金色大枪向左翼涌去,另一股千人左右的匪众则举着“蒋”字大旗缓缓向正面压来。

    不出所料,土暴子的主攻方向选在左翼。当战鼓再次响起,左翼和正面的土暴子发出狂暴的嚎叫,一同向前冲来。

    陈有福站在大石头上,拔出了腰刀高高举起:“天佑我大明,万岁!为了世子,为了百姓,奋勇杀敌!”

    “杀!”阵地上的所有官兵都怒吼起来,举起了手中刀枪!

    ……

    土暴子的身影刚进到阵前三十步,立即遭到了正面三个排的火铳齐射。护商队的中央阵地上腾起一排白烟,数十名身无片甲的土暴子立即惨叫着在地上翻滚。他们或立即死透,或暂时没死,随即在身后的无数双脚毫不客气的踩踏下咽气。

    然而凶悍的土暴子没有被火铳的齐射吓住。他们继续前进,像遮天蔽日的蝗虫落进了麦田里,迅速铺满了护商队阵地前的每一处空隙。

    “就是现在!虎蹲炮!”全身绷紧的林言怒吼道:“连续射击!放!”

    中央阵地两翼断崖上四个炮位几乎同时爆响,四百粒五钱重的铁子争先恐后飞出炮口,去寻找他们的受害者。十步到二十步的轰击距离,居高临下侧射的完美阵位,密集到没有空隙的目标,让每一粒射出的铁子都有机会品尝人血的味道,体会断筋碎骨的快感。罡风所到之处,无不是哀嚎遍野,惨叫四起。血肉与钢铁不对等的较量,立即就分出了结果。准确一点说,这不是较量,是屠杀。

    ……

    “幸好老子只用了后队的一千烂兵!这些烂兵死光了算个球!”蒋成仁幸灾乐祸想,“陈新那龟儿子撺掇老子打正面,早知道没好事!”

    此时的他,左手持圆盾,右手握腰刀,半蹲在中央阵地正面的断崖后。断崖很高,从断崖下看不到护商队的火铳兵。也即是说,这里是火铳兵的射击死角。但极富战场经验的蒋成仁还是带着十几个护兵。这些土暴子像肉盾一样围着他,免得主将被一粒铁子送了命。

    右翼的进攻很快失败了。退下来的土暴子有了怯意,都躲到了正面的断崖下。

    蒋成仁对周围大声发令:“他们能修,老子就能拆!把断崖挖平,把树枝扯下来!老子不信了,几根树桠子就能挡住老子的路!”

    听到命令,佝头弯腰蹲在地上躲铁子的大喽啰们立即张罗开去。大堆小喽啰们涌了上来,开始用携带的锄头和铁尖去挖断崖。可是断崖的泥土中夹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头,锄头的锋刃很快被这些硬石头蹦了口。倒是铁尖好用一些,只要插入崖壁,两三个人握着木杆使劲摇晃,总能摇下一些泥土和石头来。

    所谓铁尖,并不是什么独门兵器,它就是一根带尖头的檑木。一根粗大的圆木棒,端头安了沉重的扁平铁尖,三四个人一起使用。这种粗陋的兵器常被土暴子们用来对付大户乡绅的土围子。只要铁尖插入夯土墙,然后一摇,松软的土墙就会露出个大洞。几根铁尖一起用力,甚至可以摇垮一堵墙。陈有福在范文光宅子外给乱民们出的用木头撞墙的主意,实际上就是铁尖的用法。

    ……

    正面的土暴子又上来一队生力军,大概三百人,其中有弓箭手百余人。弓箭手停在阵前三四十步外,躲在手持盾牌的土暴子身后,连续向中央阵地抛射,掩护断崖下的土工作业。

    一根箭矢从林言的耳旁飞过。他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让八瓣盔的宽阔盔檐挡住面门和颈部。他面前的地上还躺着一支竹箭,这支箭射中了他的胸甲,但没有足够的动能击穿铁叶,只好坠落于地。箭头是三棱轻箭,但箭杆简单使用了细竹竿,箭尾则沾着几根鸡绒毛。这类粗制滥造的箭矢不仅精度很差,而且杀伤能力也很低。

    林言亲自测试过铁甲的防护力,对这种经过锻打的钢片甲很有信心。三十步外软弓发射的轻箭对铁甲毫无威胁。就算没穿铁甲,里层的皮甲也能勉强防住。

    又一轮箭雨飞了过来,天上摇摇晃晃的黑点清晰可见。预备队三个排后撤了十余步,士兵互相紧靠着蹲在地上,急速摇晃着短矛来承受箭雨的打击。护商队没有装备盾牌,只好在矛尖上插着一块块用竹片和树枝简易编就的竹牌或者木排来防箭。如果箭矢没被它们挡住,士兵们只能依靠头上的皮盔和身上的皮甲来减轻伤害了。

    右侧的虎蹲炮已经打过三轮,火铳打过两轮。右翼阵地前的壕沟外,平添了百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壕沟里也多出了十几个死人。土暴子对右翼阵地的猛烈冲击,转瞬间留下了凄惨的景象。倒是正面的敌人颇为顽强。在火铳的轮番打击下,敌人变成了不敢露头的挖地老鼠。

    “右翼火炮撤出阵地!到正面打放两轮!”林言大声叫喊。

    两门虎蹲炮完成了清膛装弹的任务,很快被士兵提溜到正面土垒预设的炮位上。这两处炮位都用土袋加厚加固,承受小炮的后坐力不成问题。炮手们认真调整了炮口瞄向,又用一袋土压上,这才杵燃了炮尾火门。

    虎蹲炮的轰击声震耳欲聋。连续两轮炮击,让正面的土暴子消停不少。只是面前的敌人太多,倒下的大多是那些不知遮蔽、到处乱跑的人。土暴子的弓箭手已经射了十轮,正在后退。他们恢复了体力,肯定还会再来袭扰。

    “一排带上防箭的家伙上土垒!从高处往下打!”林言说着,提拎着一杆火铳爬上了土垒。

    身材一下高了四尺,林言的视野顿时开阔不少。

    右翼已经完全解除了威胁。土暴子并不傻,他们一发现右翼进攻路线会钻入官兵的火力陷阱,立即将剩余的力量集中到了中央和左翼。尤其是最薄弱的左翼,已经完全被土暴子包围了。土暴子们正扛着简易的竹梯过来,搭放在壕沟上。靠近中央阵地断崖边左翼阵地,被火炮火铳杀伤的大量尸体被土暴子填进了壕沟。以这个速度,三连马上就要进入短兵相接的白刃格斗状态。

    林言当机立断,对中央阵地的火力支援方向进行了转移:“二排撤出右翼,支援左翼!正面火炮,也调一门过去!”

    三个火铳排,已经有两个放在了左面;四门虎蹲炮,也有三门到了左翼。护商队的作战正面,实际向左旋转了九十度。

    “报告连长!”左翼炮位上的炮排代理排长跑来报告,“已经打了五轮,再放有炸膛危险!必须凉炮一刻钟!”

    “他妈的x!”林言难得骂了一句粗话,“不能打 炮,你们给我扔石头!”

    火炮哑了,支援火力一下削弱大半。现在,只能靠三连自身的力量,来顶住这难捱的一刻钟。

第二百七十章 血战长平(七)

    三营三连的连长王省吾是个干瘦的中年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单就其年龄和身体条件,孙洪在简州招兵时绝对不会要他。他之所以顺利入选,是因为他有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长项:读书认字。

    王省吾是简州人,从小便跟着父母寄居在城外一个远房亲戚家中。那远房亲戚颇有资财,王省吾便跟着二少爷当书童。二少爷进了学,他挎着书篮站在窗外;二少爷逃了课,他穿着二少爷的衣服蒙骗近视的先生。就这样,王省吾虽然从未正式入学,文化功底却很扎实。

    浑浑噩噩的二少爷混到三十几岁,终于考上了县学童生。那日家里正在摆席庆祝,除五蠹的风暴席卷了简州城外。二少爷自持孔武有力,与乱民搏斗,被铁叉当场穿心而死;老爷求饶不得,被扔进了粪坑淹死;老夫人、小姐和他的爹娘妹妹被赶进了后宅,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从此,王省吾主子的家,自己的家,所有的家人,都没了。王省吾沦落街头,靠替人写信为生。直到孙先生的到来,再次改变了他的人生。

    在仁寿,因为他处事沉稳,与人和善,还能代写家信,很快得到了士兵的认可,被推选为班长。

    在牛角寨,因为他能写会掐,揪出了好几名隐藏在人堆里的匪首家眷,得到了世子的亲口称赞,被高兴的贺仇寇指定为代理排长。

    在江口镇,他表现勇敢,声音洪亮,带着士兵喊垮了土匪的几千大军,成了正式的排长。

    在彭县驻军期间,他带的排遵纪守法,买卖公平,迅速安定了五蠹乱源之地百姓的惶恐。新兵众多,他不仅白天抓本排的军事训练,晚上还抓全连的学习。贺仇寇打报告向世子报怨,他有训不完的新兵填不完的坑,幸好有个王省吾替他分担子。于是王省吾的名字进入了最上层的视线。

    松林山大整编之前,舒国平奉命考察后备干部,提交的报告中对王省吾评价很高。

    报告上说,王省吾出身贫贱,与贼寇有血仇。加入护商队以后,服从命令、乐于助人、上官赞赏、士兵喜欢;当上军官以后,平易近人、严于律己,断事公道,从不结党营私。王省吾有文化、有思想、有战斗经验,尤其是他的政治素质之高,在护商队的军事主官中出类拔萃。他平日在给士兵讲课时,明确提到了天下百姓贫困的原因,是**而不是天灾,是因为朝廷的掠夺、士绅的剥削和流贼的抢掠。百姓要摆脱贫困,只能走世子指明的道路:“世子护国安民之策,当为大明不易之国策!”

    干部考察报告有了正式的结论,不久王省吾就顶着世子“军政双优”的批语兼任了彭县护庄大队基干中队的副中队长,进入了重要的连级军官行列。

    松林山整编时,干部局提名王省吾接替贺仇寇,担任由老六连整编而成的三营三连连长。参谋部则提出将该连编入北进参战部队,世子没有任何犹豫就批准了。可以说,王省吾加入护商队之后,那是一路的顺风顺水。

    只是在潼川州,他遭遇了一点小挫折。在与楚军杨维栋部接触后,三营决定歼灭叛军潘一鸿部。带队军官贺仇寇提名由他的老部队三连为主力,结果遭到了三营军政主官的双双否决。否决理由不清楚。但在土地垭口之战后,二连长刘三根迅速提升为副营级,代理潼川州护庄总队基干大队的大队长;一连副连长林言升为正连长。很明显,参战的机会越多,进步的速度和空间越大。

    王省吾失去了一次宝贵的参战机会,就失去了一次宝贵的进步机会。

    ……

    舒国平的干部考察报告,对王省吾的调查是很充分的,但是也有一点小的疏漏:王省吾虽然战斗经验丰富,但他还没有亲自杀过人。当两千土暴子一起向左翼阵地涌来时,王省吾的双手忍不住颤动,年初乱民杀入王家大院时的恐怖景象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虎蹲炮已经停止燃放,只有火铳还在自由射击,时不时发出一声爆响。王省吾被炮声震聋的双耳重新听见了外面世界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虎蹲炮要凉炮。

    “镇定!镇定!营长、监军、同僚、士兵都在看着我,绝对不能在这时丢脸!”

    王省吾背靠崖壁,十支手指抓进了泥土,脸色肃然、腰腿笔直,给士兵们留下了威武不屈、镇定自若的深刻印象。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扑过来的土暴子,当他们搭好竹梯,准备通过这些竹梯越过壕沟时,王省吾对着身前那三排整齐站立的士兵下令道:“抬竹枪,预备刺杀!”

    三连的防御工事是由三层组成。最外层是八尺到一丈宽的壕沟,中间层是一丈五宽的鹿砦,最里层是两尺到四尺厚的土垒胸墙。三层防御工事,总厚度约三丈。

    这种工事对冲击敌人的迟滞效果很好,尤其适合火铳、弓弩等远距离杀伤兵器发扬火力。但三连士兵手中的兵器却很不给力,他们只有一杆短矛,刺出去连壕沟边都挨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土暴子在壕外搭梯填土。

    王省吾作为连长,主持修造三连的工事。他当然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当工事形制确定后,王省吾立即分出一排士兵去砍竹子,制作竹枪。护商队的士兵对使用竹枪非常熟悉,而且四川的竹子又非常之多。士兵们很快就扛回来大量竹竿,短者有三四丈,长者五六丈。还有一些老竹,手臂粗细,长度七八丈,阵地内放不下,只好任凭它们探出工事。王省吾命令将三连携带的预备枪头装到竹枪上,如果装不上,那就将竹子削尖烤硬了事。

    壕沟边的土暴子密密麻麻,正在拼命掀土填壕。

    这正是机会!

    “捅死土暴子!”王省吾发出了怒吼。

    几十根又长又粗的竹枪搁在土垒上,被两三名,甚至更多的士兵抱着推着,呈扇面向防御工事外那些土暴子们捅去。竹枪冷不丁地钻出鹿砦,越过壕沟,向土暴子们猛烈袭去。土暴子们毫无防备,转眼间便有数十人被捅翻。当竹枪快速回抽时,几个不幸被串在竹枪的人被密集的鹿砦拦了下来,以各种难看的姿势挂在尖枝上,提醒着后来的土暴子。

    “再来!”王省吾大吼道。他抓住了一根竹枪屁股,用单薄的身体抵着,拼力往外顶。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几乎让他跌倒,但是竹枪继续前进,显示竹枪已经克服了血肉的阻力,正在找寻下一个前进路径上的倒霉蛋。

    竹枪刺到尽头。

    “抽回来!”王省吾大吼。可是抽了一截,突然抽不动了。

    “妈的!被抓住了!使劲拔!”王省吾大吼。抓住竹枪的手被巨大的力量勒出了血。

    竹枪眼见着往回走,突然泄了劲,竹枪屁股弹起来,正好打在王省吾的脸上,让他四脚朝天跌翻在地。原来土暴子见在力气上占不到优势,干脆一刀将竹枪斩为了两截。

    竹枪在阵前吞吐,每一次都会带走十数条人命;三个排的火铳不停地射击,每一次同样带走一条人命。狭窄的阵地前尸积如山,壕沟里填满了尸体。就连中央阵地的断崖下,尸体也堆成了一个斜坡。

    可土暴子在其首领的驱赶下,依然不停地涌来。中央阵地前的断崖,已经被挖成了一个斜坡。鹿砦的尖角被土暴子砍断,眼见越来越短。好在鹿砦钉放稳固,这才没被拖走。土暴子还利用自己人的尸体,在阵前堆砌了几道工事,弓箭手就藏在工事后,与一连一排的火铳手对射。有一个倒霉的家伙,正好被射中了眼睛,现在被抬回了村里医治。断崖下土贼不停将各色兵器扔上来,待命的三营四连两个排则用石头回敬下去。凉炮的炮排士卒也没闲着,居高临下将土贼们砸得死去活来。

    左翼三连阵前的敌人不断增兵,至少还有一千五。而三连的兵力仅有一百八,兵力对比一比八。虽然三连伤亡很小,但是体力已经明显透支了。

    “营长,土暴子想用人命把我们耗死!”陈有福身后的史允孝提醒道,“他们的老兵都在后头押阵,以逸待劳。等我们成了疲军衰军,他们就会投入老兵,一举将我们打垮!”

    用不着史永孝提醒,陈有福也能看出来。战前对土暴子的战斗力估计不足,是目前战斗陷入被动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没有料想到土暴子的战法如此残暴,竟用这么多的人命来博取胜利。

    陈有福的视力很好。就在左翼两百步外,一群土暴子穿着红色战甲,肯定是投贼的官军。这些人没有动,说明土暴子的主力还没有动。

    “史允孝,参谋不仅要看出问题,还要能解决问题!”陈有福头也不回地吼道。

    “营长,再让三连再顶半刻钟!等竹枪损失殆尽,就让他们后退至缺口处,背靠断崖列阵!”

    史允孝的主意是,那时虎蹲炮已经凉了,正好可以打放。到时一阵猛烈的火力打击,可以顿挫土暴子的军心,让护商队重新获得修整的机会,甚至是把敌人的主力逼出来。这本就是作战预案中的一条,是左翼作战不利的情况下采用的办法。史允孝现在便说出来,显然对左翼的情况很担心。

    “可行!”陈有福点头。他下令:“通知预备队三营四连的两个排出动,在左翼缺口列阵,以防万一!”

    这时,突然一声爆响,分散了陈有福的注意力。原来火铳排的一杆火铳炸膛了。火铳手明显负了重伤,但他没有嚎叫,只是跪在地上捂着脸,一声不吭。

    “史允孝,别愣着,快去通知!”陈有福脸色发青,怒吼一声。

    就在这时,左翼那队穿着红色的战甲土暴子开始往前移动。到了五六十步,他们开始摆弄起两杆既像火铳又像火炮一样的东西来。

    “抬枪!”林言从土垒上跳下来。他一边大喊着,让中央阵地上的士兵趴下;一边猛扑过来,把站在石头上的陈有福掀了下来。

    噹噹!一些铁子疾速飞来。正在列阵的四连两个排顿时惨叫声响起。陈有福身后的刘文郁更是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第二百七十一章 血战长平(八)

    长平村前的坡地,数千人正在拼死搏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喊杀声、战鼓声与火器的鸣响此起彼伏。在这里,人命成了最廉价的筹码,一堆堆摆上了赌桌。搏杀双方要的,就是最后的胜利。

    在战场左侧不远处的一座丘顶上,冒出了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丘顶望出去,战场的形势一目了然。金城姚玉川的队伍果然堪称能战,在官兵如此猛烈的火力打击下,不仅没有崩溃,反而一次又一次掀起了进攻的浪潮。人潮冲击着官兵的阵地,好像随时可能将那座孤岛一样伫立在战场中的阵地淹没。

    “妈的,姚玉川赢了!”一个脑袋恨恨地说,“那么多的衣甲和火器,都便宜了那龟儿子!”

    “难得说!官军还在厮杀,刚才又是十几声炮响,姚玉川至少要死五百!真不知道官军这次带了多少火炮出来!炮子好像打不完!”

    “炮多有球用!官兵最多一千,可姚玉川起码还剩两千!哥你瞧,姚玉川开始把他的老兄弟押上去了!怎么样,我们现在回去报告少东家,说官兵败了?”

    “老二,你慌什么!掌盘子的说得明白,我俩必须亲眼看见一边的旗帜倒了或者跑了,这才能回去禀报!”

    ……

    “报!”一匹快马冲进了新政坝的东门。进了城门洞,骑手翻身下马,把缰绳往接应的人手里一丢,飞快跑上了城楼。

    “怎么样?”李坷在墙梯处拦住了骑手。

    “别着急,过来慢慢说。”李俊英坐在椅上,向骑手勾手。

    “老爷,战况异常惨烈!数千土暴子正在猛攻护商队阵地!”

    “那就是战况不利了?”李俊英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李俊英身后的城门楼里,两个年轻女子正透过箭孔偷窥动静。看见报信的骑手一脸激动,而李坷一脸焦虑,她们的心已经揪在了一起。

    ……

    密切关注双方战局的,除了杨秉胤和李家派出的探子,还有长平山山顶的村民。他们坐在悬崖边的寨墙上,山下的战况历历在目。土暴子已经攻入了左翼的阵地,逼得官兵退守缺口。可是没等双方白刃相接,已经沉默许久的官兵火炮再次打响。连续不停的近距离霰弹轰击,让那些土暴子的尸体铺满了阵地里外。官兵趁机反击,不仅重新夺回了阵地,而且用土暴子的尸体在缺口处重新垒砌了一道胸墙。土暴子不得已,只好压上了自己的老兵来稳住阵脚。老兵们驱赶着炮灰继续进攻,好像他们没死完,这场争斗就不会结束。

    “爷爷!”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沿着山道跑上来,“官兵又派来了说客!”

    没等面前的老者开口,小伙子便将自己的主意说了:“最好像刚才一样,一顿石头砸回去了事!”

    “等等!”老者威严地制止了年轻人的冲动,“别忘了,现在还是大明天下!土暴子我们惹不起,官兵我们更惹不起!你刚才太冲动了!真的砸到了官爷怎么收场?你说说,这次的说客什么样?”

    “一个书生,看着比我小些!没穿衣甲,也没带护卫!”

    咦?老者笑了:“想不到官军中也有胆识过人者!带上来瞧瞧!”

    那小伙子还想说话,看见老者说一不二的眼神,只好跺跺脚下山去了。

    罗景云被几个山民用短刀和长枪押着,终于爬上了长平山顶。他使劲喘了几口气,这长平山突兀于两条官道之中,右侧与大山相呼应,左侧俯瞰数十里丘陵;前方是村庄和战场,后方则是一条狭窄的山脊,连接着绵延的大山。看着不太高,可一口气爬上来还真要命。

    罗景云喘匀了气,抬头一看:山顶大块平地,一颗千年古树的阴影下,坐着位瘦削的老者。老者脸色模糊,端坐于竹椅上,气息威严。周围几十名精壮汉子簇拥,手里提着刀枪,眼里露出警觉与敌意。

    老者显然是这里言事做主之人。罗景云连忙上前拜见,口称小子罗景云,乃成都书生。

    “你们便是刚到新政坝的王府兵?言出必行嘛,刚到便打上了!”老者似笑非笑,似嘲似讽,但言语中透露出消息很灵通。这也难怪,长平村是两条大路的交汇口,新政坝有了情况,这里会第一时间得知。

    “正是!”罗景云正经回答,“我王府兵奉蜀世子之命和巡抚廖……”

    “你们打了这许久,死伤多少?”没等罗景云将肚中说辞展开,话头便被老者打断:“你们的虎蹲炮如何能连打五响?打放速度如此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看来这老者还是个行家里手!罗景云一时摸不透老者的来历和想法,便如实回答道:“我军兵力一千。小子上山之时,死二十一,伤六十四。至于火炮之术,那是朝廷机要,恕小子不能回答!”

    言及朝廷,老者便冷笑连连。不过他没对罗景云发难,只是问土暴子已经死伤两千,为何王府兵却伤亡这么少?

    “我军营垒坚固,火器犀利,且人人披甲,故箭矢铁子对我军杀伤有限。所死者,俱是刀枪刺击劈砍所致。可营垒、火器、铁甲俱非本因!我军心怀忠义,以护国安民为己任。人人以死为生,故而人人生之!”

    “老朽从军二十载,首见官兵精锐如斯!”老者拍着扶手大声叫好,把一把破竹椅摇的嘎吱乱响。

    这老者姓朱,以前也是名军官。他早年应募从军,参加了万历年的播州之战。后在战争中受了伤,只好退职回籍。前几年见乡间土暴子肆虐,他便率族人从土门场迁到这长平山。平时耕作,战时居山保族。那时山下的长平村被土暴子烧成白地,于是他们在山下重建了一个小村,掩人耳目,真正的建筑在山上。白天下山务农,晚上便上山睡觉。那日护商队从新政坝开来,远远即被山上瞭望哨发现,所以他们立即敲起铜锣,点起狼烟,向周围村镇报警。

    “老丈以军法治村,难怪……”

    罗景云话音未落,山下又是一阵虎蹲炮的爆响。

    未等炮凉,即行打放,显然战况不妙。

    “金城姚玉川是蠢货!他找你们死磕,无非是两败俱伤之结果,白白让其他几家捡了便宜!”老者说着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轻轻摇头道:“只是你们舍不得用兵士之命来换赏银,这就让姚玉川占了上风。说吧,你到山上有何见教?”

    “小子想与老丈商议,借道长平山,绕道敌后直袭中军!”

    老者呵呵大笑起来:“王府兵胆子确实不小!长平山自古一条路,人人皆知,你如何得知有隐秘小道下山?”

    “兵法云,可守而不可攻,是为死地。上山一条道,下山也就一条道。敌人上不来,你们也下不去。如此一来,敌人只需守住道口,慢慢困下去,山上自然断粮而败!”

    引以为傲的秘密被一名外来的小子轻易说穿,老者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既然是对方借道,那么主动一方还是自己。想到这儿,老者的脸色又高兴起来。

    罗景云看出了老者的心思,他露出了坚定的表情:“老丈所欲,尽管说来。只要小子能够做到,无所不从!天下纷扰,蜀地困苦。蜀王府既为蜀地之主,当有护国安民之责!打败了姚玉川,震慑了土暴子,仪陇、南部两县之民俱可得安!”

    老者指着那几个将罗景云带上山的小伙子:“老朽半截入土,所欲者非金非银。这些是我的孙子,这些也是我的孙子,能否加入你们王府兵,也为我朱家挣个富贵回来!”

    ……

    土暴子再凶悍,他们也是人,也会胆怯,也会怕死。在护商队密集的火力和坚决的突刺面前,他们死伤了一半,终于垮了下来。

    姚玉川的中军营,陈新满头污渍,气急败坏大骂:“他奶奶的娘!这长平山就像个铁核桃,咬不动、砸不烂!新兄弟都死光了,老兄弟也撘进去三十几个!两只大铳打放了二十多次,再打铳管要炸膛!日他娘的,这笔生意我们亏了!不过,”陈新俊朗的脸上露出了些鬼魅的神色,“官兵也要累垮了。他们连枪头都抬不起来!只要掌盘子和蒋大哥再给小弟一千新人,末将保证冲破官军防线!”

    “我早说过,不要与王府兵硬碰硬,可你们都不听!”一直没有说话的姚玉川突然发作了。他从滑竿里蹦达起来,在蒋成仁和陈新面前走来走去:“这些兵士都是我们大半年才召集拢来,一个时辰不到就打掉了两千!我心痛啊!”

    掌盘子发难,陈新立即默不出声。是蒋成仁命令他打的,掌盘子就算当场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他头上。陈新瞟瞟蒋成仁,而蒋成仁只是干笑了一声对姚玉川道:“少主,人死了固然可惜。可你想想碑院寺的盐场,这帐可就好算!一月一万多两银子,那要买多少条命?只要打败了眼前的王府兵,这一带谁还敢对少主不敬?若是我们不打,让那个杨茂才抢先打了,打输打赢都没了我们的份!到时,是杨茂才听少主的,还是少主听杨茂才的?”

    蒋成仁一说,姚玉川顿时脸色一变。他拍拍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哎呀!是我错怪成仁了!好好,你们要打便打吧,只是我身边这五百中军不能动!”

    “少主有令,成仁岂敢不从!”

    蒋成仁向姚玉川抱拳行礼,拉着陈新走远才骂道:昏主!

    “大哥!小弟心甘情愿奉大哥为新主!”

    陈新要施礼,却被蒋成仁一把拽住:“老弟,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把剩下的这一千二百人全部给你!打下了长平山,你我皆有好处。到时,盐场之利,你我对开!”

    十两银子一条命,那是高估了乱世中的命价。即便如此,一年六万两银子,也可以买它六千条命。蒋成仁开出的价钱,让陈新顿时眉开眼笑。他距离手持苏鲁定长枪,横扫天下的理想又近了一步。

    “把你的老兄弟全部投进去!现在不是保存实力的时候!”蒋成仁指着护商队的正面阵地命令陈新道:“你分出一拨人佯攻左翼,剩下那一千,先跟着攻左翼,等近到一百步,突然转向正面。老哥我已经挖平了断崖,鹿砦也已经扯松。我故意没动鹿砦,就等着这最后一击!嗯,我们也要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第二百七十二章 血战长平(九)

    陈有福略带忧郁地看着通往楠木镇的道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土暴子没有放弃,他们还在左翼集结人马,准备做最后一搏。一营四连和土司步兵排在监军的带领下,趁着敌人退下去修整,全部隐蔽离开了阵地。他们先上到长平山,然后从长平山后下山,转到左翼丘陵地带。利用地形的掩护前进,直击土暴子姚玉川的中军。只要打垮敌人的指挥,就能摧毁敌人的军心,赢得战斗的胜利。只是这条路大家都没有走过,什么时候监军能够到达,谁心里都没数。

    陈有福转过身来。林言满头大汗,可依旧精力充沛地组织工事修缮和兵力配备,一点疲劳的样子都没有。三门炮仍在左翼,一门炮留在正面胸墙上。一连四排的短矛兵部署在胸墙前,掩护一排的火铳兵。二、三两排的火铳兵仍在左翼断崖上,以火力掩护三连。比起战果巨大却伤亡微小的一连,三连的样子就惨多了。一半人或死或伤,剩下的人都躺在缺口附近的地上休息。只有连长王省吾还肿着半边脸,一瘸一拐地挨个与士兵说话。

    五十名挑夫坐在原来的右翼阵地里,手里杵着备用的短矛瑟瑟发抖。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只是充作疑兵,敌人不会再来右翼送死了。

    陈有福心里叹了口气。这次大战,若有两个连装备火铳就好了。这样三连在防御时,支援的火铳会增添一倍,三连死伤也不会那么大。现在三连肯定想撤下来修整,但即便王省吾开口,他陈有福也不能答应。敌人还有两千,具有两面发动进攻的实力。如果敌人突然转向中央阵地进攻,那他必须用最后的预备队三营四连的两个排和贺永年的七十名庄丁来确保核心阵地完整无缺。而这个核心阵地,只能是中央阵地!

    除了三连,陈有福还有一个担心,那就是炮排和火铳兵的弹药都不多了。炮排数轮急促射击,打掉了弹药储备的一半多,如今每门炮平均只剩十一发。火铳兵的弹药稍多,也用掉了近一半。况且他们孤悬于保宁府,弹药补给全靠成都府。如新的补给不能及时到来,他们的战斗力便要大打折扣。

    酉时(下午五点)已过,天色渐渐发暗。陈有福转着圈给士兵们打气,重点当然是伤亡惨重的三连。可三连的士气之高出乎陈有福意外。士兵们虽然累的面色发青,可依旧按军纪爬起来给陈有福敬礼。一个士兵自豪地指着成堆的敌人尸体道:敌人四千打我们一千,可他们除了留下满地尸体,一寸阵地都没有占去!

    “对!让他们来吧,来得了,走不脱!”陈有福挥着拳头喊道。士兵的回答给了他必胜的信心。他也是从一名士兵做起的。他知道,如果一支军队所有的成员依然敢于应战,那么这支军队只能被消弱,而不会被打败!

    这时,鼓声擂响,土暴子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攻击开始了。

    陈新为了实现全歼护商队的目的,终于赌上了自己的老本:两百名老兵。这些老兵大都是大明的职业军人,战场经验丰富,杀人和逃命的功夫一流。在官军的体制下,他们无非是被喝兵血的对象,可他们一旦为自己而战,立即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在川北的土暴子里是这样,在闯、献流贼的营中是这样,在满清鞑子里还是这样,他们都是绝对的主力。

    两杆抬枪又对着护商队的阵地打了两轮,只是百步的距离,对早有准备的护商队损害约等于零。一千二百名炮灰走在头里,后面那二百老兵压阵。老兵们前排圆盾大刀,后排丈四长矛,行列分明,一望可知训练有素,不是前面那堆乱麻麻的新丁所能比较。

    ……

    林言目不转睛盯着敌人的队列。敌人终于压上了老兵,这是他希望的,又是他担心的。三连守住左翼缺口,就能使他的一连和炮排充分发扬火力。但如果三连守不住,逼得营部提前动用预备队,那么敌人同时进攻正面,他一个排的短矛兵无论如何挡不住。

    敌人的队伍进到百步,按往常的规律,这时,敌人该发动冲击了。但是林言发现,敌人队列中突然升起一杆金灿灿的长枪。金枪向左前倾斜,大部分敌人跟着长枪向左开始快速运动,后排的老兵同时开始转向。

    长枪,这是土暴子首领的标志。长枪所指,必是敌人主要进攻方向。林言很快察觉了敌人的意图:左翼佯攻,正面主攻。中央阵地一失,敌人居高临下卷击两翼,护商队必定全军崩溃!

    “炮排注意,转移到正面阵地!二、三两排,呈横队队形,在一排后重新列阵!”林言声嘶力竭叫喊。现在比的就是谁的动作快。谁的兵力、火力率先到位,谁就能抢占先机!

    营长陈有福几乎与林言同时发现敌人的异动。在林言重新部署火力的几乎同时,陈有福下达了命令:第三连撤回中央阵地,按作战预案用拒马土袋封闭缺口!

    ……

    陈新的反应与林言和陈有福不相伯仲:“官兵要收缩,快,冲上去!”

    只可惜,他部下的行动速度比起训练有素的护商队,可谓迟钝异常。他的佯攻部队刚刚冲到左翼断崖处的缺口,除了拒马拦路外,还有从天而降的石头和土袋。

    “妈的!如今只有一条路了!”眼见着出其不意的进攻计划全部落空,陈新的脸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扭曲。他用大枪戳死了一名乱跑的土暴子,赶着剩下的土暴子一起向正面涌来。一千五百人,五丈宽。每尺放一个兵,也可以前后重叠三十列。陈新之所以敢于孤注一掷,就是他相信,在这种连续的不间断的突贯冲击下,所有的防线都会被摧毁。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陈有福走到林言身边,手中多了一根短矛,“在你背后,有四连两个排和贺家庄丁,还有第三营营长陈有福!”

    林言突然笑出声来:“让他们往后退五丈,全部蹲下!捂住耳朵张开嘴!世子送来的好东西,我还担心没机会用呢!”

    ……

    徐荫绶率领的土司步兵排走在行军队列的前头,一营四连走在土司兵之后。山丘不高不陡,可是根本没有路。徐荫绶手持砍刀,把挡路的灌木藤草齐腰砍断。

    土司兵对困难的、陌生的野外,仿佛天生具有克服的能力。罗景云走在他们中间,不时被灌木和石头所阻碍,可他们好像如履平地,而且还怡然自得。

    徐荫绶手中的砍刀突然停了。他手指前方道:“公子,前头山顶上有两人,一定是土暴子的探子!”

    罗景云顿时伸长了脖子:“哪里?指给我看!”

    “那里!”

    徐荫绶指了几遍,可罗公子的脑袋还在晃动,分明一点没看见。

    “停止前进,就地蹲下隐蔽!出来四个人跟我走,其余的保护公子!”徐荫绶下令。不管公子能否看见,他都不能将探子放跑了。

    罗景云也蹲下来。身子一矮,除了荒草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对徐氏兄弟的视力很有信心,因为他们以前都是天全的猎户。

    不多时,两个探子就被带了下来。一个被端了下巴,一个被扭了肩膀。两人哎声连连,痛得直打颤。

    “大仪山的杨秉胤?他也想来趁火打劫?”罗景云笑起来。他喊来同学史允孝,对俘虏严加审问,自己带着队继续前进。他们已经成功杀到了敌人背后,这两个探子就是明证。

    这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地面微微颤动,远方林雀吱呀乱飞。

    “敌人冲击正面,我们引爆了地雷!”罗景云大声向周围士兵宣布,“往后传,加速前进!翻过山丘,就是土暴子的中军!”

    ……

    烟焰渐渐散去,只留下呛人的气味。一个宽丈许,深三尺的黄泥大坑,摇晃着旋转着出现在陈新发直的眼中。大坑是向外倾斜的,因为猛烈的爆炸将已经变薄的崖壁彻底掀掉,然后将崖壁里的石头和泥土全部变成了杀人的武器。

    陈新抹掉鼻子里渗出的血,又使劲按按耳朵,努力让自己恢复神智。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小的们已经扯掉了鹿砦,拉倒了栅栏,甚至翻进了土垒。可就在红与黑笼罩的那瞬间,一些人便飞上了天,摔下了地;一些人傻傻地站在原地,被反击的官兵捅死;更多的人发疯似的往回跑。当他们经过陈新,没有人停下脚步,哪怕是看他一眼!

    兵败如山倒。当官军是这样,当土暴子还是这样。难道这天底下只有坡上的王府兵不会逃跑吗?

    陈新就这样傻站在原地,越想越想不明白。直到有个心腹过来叫他:“将爷,快走!俺们大旗倒了,掌盘子他娘的的跑了!看,官兵的援军到了!还有骑兵!”

    红色身影扑下断崖,距离越来越近。

    “晚了!”

    一股暴虐之气突然冲进陈新的胸膛。他猛地甩开心腹,抖掉身上的泥巴,转身向追来的官兵迎去。他拖着沉重的金枪,带着变形的笑容,用走了调的秦腔吼到:

    “宠辱穷达、得丧死生,都是!一枕黄粱!”

    火光猛然一闪。

    哐锵!一杆金灿灿的丈四大枪摔在了地上。

    陈新死掉了,还有个人也死了。

    在蛮子骑兵穷追不舍之时,姚玉川被姚家多年的老将蒋成仁捅了几刀扔下马去。据说在姚玉川死前,蒋成仁问他,刘备托孤之前对诸葛亮说了啥,姚玉川不能答。

    蒋成仁替他少主回答:“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

第二百七十三章 濒死之城(一)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正是战后景色的真实写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战之后的长平山,尸积如山,血流漂杵,望之心惊肉跳。战争,用最写实的笔法,描绘了残酷一词的内涵。

    在熊孩子史允孝的审问下,杨秉胤派出的两个探子毫无保留坦白了所知的一切。

    因为事关重大,陈有福与罗景云又亲自审了一遍,确认无误。胜利后的护商队将士无不欢喜雀跃,他们伤亡并不大,都急于再打一仗,来确立护商队在川北战无不胜的形象。

    当天傍晚,杨秉胤那傻头傻脑的儿子从一名回来的探子口中得知,护商队在长平山与姚玉川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护商队死伤过半,而姚玉川则身首异处。现在姚玉川的残部正向金城寨以东的老巢逃窜,而惨胜的护商队紧追不放,两军都已经向北去了。杨秉胤的儿子大喜过望之余,忘了他爹令他在水观场过夜的吩咐,点起了全部兵马,趁着仲秋的满月,沿小路绕过禹迹山,直奔碑院寺而去。

    碑院寺是个集镇,四面环山,盐井分散在附近的山边。镇上大多是各家盐商的商号和库房,其中最大的盐商便是任家商号。

    据说任家早年只是个普通的灶户,在嘉靖年间不知怎地巴结上了严嵩干儿子巡盐御史严懋卿,很快混成了正经盐商。通过盐引交易和余盐转卖,任家迅速成了碑院寺最大的盐井拥有者和井盐销售商。近几年,任家利用其财富,交结地方官府和驻军,得到了他们的庇护和支持。但傅崇奇的倒台,使任家倒了一根最重要的梁柱。加上他们常常欺行霸市,打击同业,得罪了像新政李家等地方土豪,因此这次他家勾结土暴子抢劫碑院寺的事情,立即被李家利用,成为了任家覆灭的导火索。

    第二天拂晓,早已包围了碑院寺的土暴子杀声四起,迅速冲入了碑院寺。碑院寺是楚军重要的饷源之地,有一个守备率三百人防守,加上当地行会的盐丁和各盐商家丁,能战之人不少于五百。本来官军已经大部撤离,以便为土暴子年度抢劫留下犯罪现场,该转移的东西也已经转移了。谁知土暴子不愿和平进驻,非要来个大砍大杀。

    留守的官军和士绅仓促应战之下,迅速陷于不利局面,只好放弃镇子,杀开一条血路,向数里外禹迹山下的大佛寺转移。那里不仅有一尊五丈多高的立佛,还有碑院寺各家商号的盐库和银库,以及官军和盐丁的主力。

    跟踪到大佛寺的土暴子随即陷入了胶着的血战。走投无路的官军和士绅依托寺院的高墙和院落拼死抵抗,让土暴子每前进一步都要死伤两三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傍晚时分,正当土暴子砍死了最后一名抵抗的家丁,准备欢庆胜利之时,他们遭到了贺永年率领的两百七十名贺家庄丁和护商队三营一连的突然围攻。面对火炮、火铳和刀矛的联合攻击,久战脱力的土暴子们根本无力抵抗,纷纷丢下刀枪投降。杨秉胤的傻儿子试图率亲信突围,结果先被轰了一炮,然后遭到贺永年的拦腰截杀。贺永年大刀片一挥,亲手斩下了杨秉胤儿子的首级。

    杨秉胤却比他的傻儿子更早丢了性命。

    就在九月十六日早晨,在他儿子向碑院寺发动进攻的大概同一时刻,大仪山下的匪巣遭到了护商队的偷袭。陈有福亲领一营四连、三营四连的一个排和土司步兵排,在另一名被擒获的探子带领下,连夜奔袭六十里。土司步兵排在黎明前先摸进了山寨,待杀声一起,立即扑进了杨秉胤的卧房,控制了还在床上做好梦的杨秉胤。

    掌盘子被生擒的形势,蛮兵嗜杀凶残的名声,让山寨剩下的几百土暴子和上千眷属都选择了投降。

    当杨秉胤衣衫不整地被押往大庭广众之间,身负血仇的陈有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杨秉胤挑死在自己的矛尖上。

    ……

    仪陇县的县治为金城寨,高居于金城山上。金城山并不陡,金城寨也并不大,但是金城寨却非常险要。因为金城山顶隆起一块巨岩,金城寨的整个寨子就建于巨岩之上。

    寨墙临悬崖,出入攀峭壁。

    金城寨东南西北四道寨门,控扼四条上山要冲。但只有南寨门,可以直通岩顶。南寨门之下,便是新政坝、蓬州、营山县和以及保宁府南部县通往巴州的必经之道。经此道向左绕过金城山,继续北行一百五十里,就到了被土暴子占据半年之久的巴州城,故金城寨又称“营巴要冲”。

    长平山之战后的第三天上午,护商队第三营监军罗景云率护商队第三营第三连和第四连的一个排到达了金城寨的山脚下。

    金城寨对土暴子,对保宁官府,对楚军,甚至对当地的士绅,都是一座可有可无任其自生自灭的死城。但对于志在绥靖蜀地的护商队来说,金城寨是进攻巴州的锁匙和跳板。控制了金城寨,就让护商队在大巴山中打入了一根锋利的楔子。平时屯兵于此,剿匪护民,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此为基地,向巴州城发起进攻。

    金城寨南门外。

    罗景云站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山崖上的县城。城垣被青藤杂树遮蔽,看得并不真切。

    王省吾正从山上的石阶上跑下来,迎头碰上了罗景云。

    “监军,城里不开城门,只是放下来个吊篮!”

    王省吾的半边脸依然有些青肿,好在用冷水敷了,已经消下去不少。三连这次伤亡超过一百人,已经基本上失去了战斗力。可王省吾并不认可这一点。他把剩下的人重新编成两个排,坚持跟着监军来到金城寨。阵亡将士的遗体和伤员以及土暴子的首级由长平山的村民和随军出战的民夫运回新政坝,土暴子没了脑袋的尸体则由新政坝的李氏、周氏和长平山的朱氏三族动员十里八乡的乡民来焚烧掩埋。

    陈有福对三连在左翼阵地的顽强战斗评价很高。他认为三连牢牢吸引了土暴子的主力,敌人被迫像飞蛾扑火一样,一波一波冲上来送死,为中央阵地以火器大量杀伤敌人创造了绝佳的条件。如果三连阵地过早放弃,敌人可能利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以偏师监视或阻击护商队,主力沿大路直扑碑院寺,那样护商队便被动了,所以三连当为长平山之战的首功。这个观点罗景云也基本认同。不过罗景云认为,应该等目前的作战状态结束,大家回到新政坝,认真进行一次作战总结之后再形成最终结论,那样各参战部队才会心服口服。

    “喔?为何打不开?他们把城门堵上了?”罗景云问道。

    “城上说用了条石和土堆,一时半会儿打不开。”王省吾笑道。

    “婴城固守,坐以待毙之道!”罗景云摇摇头,“如此一来,死守最终会变成守死!”

    “监军兵法精妙!卑职拍马难及!”王省吾及时恭维。

    罗景云笑笑,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罗景云下令王省吾,让他告诉城头,来者是蜀王亲兵!要进城,必须堂堂正正地从城门洞列队进入!

    等了许久,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一声令下,士兵们在石阶上整齐集合。

    ”罗景云下令:“大明龙旗迎风飘扬!预备唱!

    士兵齐声高唱,踏着歌声的节奏,登上了金城寨。

    ……

    金城寨是山寨,连城门洞里也是石阶路。只有出了城门洞,才能上到山顶的平地。解围官军进城,县里官吏士绅等有些头脸的人都在城门后的平地上列队迎接,而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则怯生生地远远望着这边。

    罗景云大步踏上山顶,一股难闻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罗景云闻到了,他的跟屁虫谭进也闻到了。谭进连忙取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两个口罩。可他还没来得及递出去,一只青色的动物便嗖地窜伏到了罗景云的脚下。

    谭进好歹上过战场,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他闪电般拔出短刀,护在领导之前,可那青色的动物已经发出了近乎于人声的动静:“下官仪陇知县毕九成,叩首公子!谢公子救了下官一命!”

    “感情我护商队血战长平,就是为了救你一条烂命!”罗景云心里冷笑。

    他站立不动,只是微笑沉声道:“仪陇县请起!”

    等知县毕九成摇摇晃晃爬起身来,罗景云首次见到了形象如此悲怆的朝廷命官。

    鸂鶒(xici)补子垮了半边,吊在胸前;青袍到处破洞,污秽油亮;乌纱无影无踪,散乱着发髻;皂靴换成草鞋,露出了脚丫。至于毕久成本人,面容憔悴,脸色蜡黄,胡须掩颌,泪涕乱沾;身如风中柳絮,脚如水中浮萍。

    “哎呀,仪陇县为保这一县百姓,可是受苦了!”罗景云嘴里说得亲热,脚下却像生根一般,分毫未动,“仪陇县双目赤红,可是得了疾病?”

    听了罗景云的话,那毕知县顿时脸色惨白。他口齿不清,诺诺数语,大概意思是他饿急了,吃了死人的肉。

    “仪陇县守城保民,立下如此奇功,朝廷当不吝重赏!只是可惜了,毕大人却吃下腐尸败肉,染上这等恶疾瘟疫!”

    罗景云话音未落,那毕知县已经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摔在罗景云的脚边。白眼外翻,看来凶多吉少。罗景云往旁边跳了一步,手掩口鼻,对那些迎接的人群喊道:“知县大人身染恶疾,必须即刻送医!县里还有何官?”

    迎接队伍怔了半响,终于站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其人头戴平顶巾,身着青布衣,腿上着裤,捆着行缠,双足**,黑瘦凹陷的脸上闪着一双精干有神的大眼睛。

    中年人上前跪禀道,他是本县衙头周常忠,县丞大人三月前搥城出去求援,至今了无音信,生死不知;主簿大人四月前领着百姓上城扔石头,被土暴子的火铳铁子伤了,三日后不治身死。典吏等吏员或逃或死或病。目前还在官府做事的,只有他领着的一帮衙役皂隶。

    既然仪陇一县无官无吏,罗景云便向迎接队伍宣布,本监军只好取了知县印信,暂署县事!自今日起,护商队对仪陇县实行军事管制!

    众人喏喏。

    罗景云见大局已定,便吩咐衙头周常忠:“本监军给你的第一道军令,全城掩埋尸首!干完了洗手,洗干净了再吃饭!”

    罗景云停了半响,加上了一句:“吃饭不管饱!”

第二百七十四章 濒死之城(二)

    罗景云草草吃了些干粮,便与王省吾在仪陇县衙头周常忠的带领下,登城上楼、穿街过巷,全面查看金城寨的情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城寨曾经当过郡治和县治,规模不大,却是个设施很完备,建筑很漂亮的山寨。除了每县必有的祠堂、戏台,寨中还有水塘、晒场、仓屯等生产生活设施。县衙不仅有三进院子,还有一个带水塘的小花园。只是花草已经全无踪迹,变成了一块菜田。几个乡绅秀才的宅子,同样精巧典雅,颇有点在野遗贤的意味。

    然而,离开寨子的中心区域,走到了城墙根下面,便是另一个世界。

    只见密密麻麻的简易窝棚拥挤在一起,成百上千,根本数不清。几根树枝、几块树皮,几尺粗布,便围成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一些衣不遮体的女人枯坐在窝棚间,眼神空洞而无力。更有许多面黄肌瘦的小孩,脑袋又大又圆,而身子却又矮又小。看见有先前发粮的官兵过来,他们只是用明亮希翼的大眼睛凝望着,把骨瘦如柴的双手尽力伸出。几个胆大些的总角少年,更是跑上前来跪在路边,把一个破碗顶在头上,希望路过的官兵善心大发,能在碗里放上几粒粮食。

    阖城之惨状无情搅动着一行人的心。

    罗景云知道,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在长平山,他和陈有福对土暴子暴烈的冲锋印象极深。两千多人倒在二三十丈宽的战线前,可是土暴子依然不顾生死、前仆后继。为什么?为什么土暴子不惜生死?罗景云问过自己。

    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土暴子出来抢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死之战。为生而死,总好过坐着等死!战前五比一的战斗力估计,差点酿成大祸!

    “粮食发下去没有?”罗景云揉揉发潮的眼睛,严厉地质问下属。

    “发了!”周常忠赶忙回禀,“按照监军吩咐,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头两合(注一)!”

    “为什么没有炊烟?”罗景云已经在咆哮,“今天不吃饭,晚上又要死人!你们知不知道!”

    “小的问过了。他们不敢吃。怕今天吃了,明天便没了!”

    周常忠的回答,让一向口齿伶俐的罗景云顿时哑口无言。百姓的恐惧,根植于他们对未来的预期。而这种预期,指向了更加黑暗的地狱。

    “王连长,你有什么办法?”罗景云问王省吾,“我们的米够吗?”

    王省吾明白监军问话的意思。他也经历过数日不得一餐的窘境,知道饿肚子的感觉有多么难受,那是如烈火焚心、滚油煎肺般的痛苦。可是他是军事主官,在敌我情况不明的地区,随时保证士兵的战斗力乃是他的首要职责。如果士兵不能吃饱,打了败仗,那么这些饥民就会丧失最后的拯救机会。

    “我们一人背了粮食二十斤,总数只有两千斤。这城中怕有两千人,三天之后,……”

    “不止!两位大人,自去年献贼入川开始,陆续逃入寨中之仪陇百姓,不下三千余户,九千余人。几月下来,老弱已死去大半,如今尚余一千九百余户、四千七百余人,能上城之丁男九百六十余,健妇一千四百九十余。两位大人刚才看了,县里仓库粒米皆无,连毕大人亦断粮十余日。城中邓、黄、周数姓士绅,已将余粮全数放出,城寨之中的百姓,已经是山穷水尽……”

    怎么办?周常忠内容详实的禀报,让罗景云的脑袋快速开动起来。靠新政坝运粮接济,或者干脆移民就食于新政坝,短时虽然可行,但难以长久维持。新政坝的粮食虽有些富裕,但除了必要的军粮储备,所余也是不多。这五千人一去,很快就会把新政坝吃空。罗景云并没有李崇文那样丰富的对付大规模难民的经验,一时间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王省吾踌躇片刻,终于凑了过来:“监军,卑职有个主意!”

    这个王省吾思维敏捷,作战勇敢,但在上官面前总带点奴仆影子,这让喜欢无拘无束的罗景云感觉很不舒服。

    “王连长,有话但讲无妨。”罗景云道。

    “下官以为,世子定下护国安民之策,护国无非兵事,安民无非民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仪。由此推之,仓廪不实必定礼仪沦丧。如今仪陇一县匪患不绝、烽烟四起;百姓逃尽、仓储全无。如今之计,我们还是要用蜀王府遍设王庄之法,寓兵于民、寓兵于农,平时耕作,战时抽调成军。如此一来,我们既有了粮源,也有了兵源。下官以为,金城寨虽险,但距巴州太近,这周边还有诸多土暴子,故暂不宜广设王庄屯垦……”

    得了上官的允许,王省吾便滔滔不绝把他的想法说来。他说,沿嘉陵江溯江而上时,看见江边有很多浅丘低山,山间丘底种了粮食,而山头丘顶却是一片荒草杂树。既然江边都有这么多荒地,那么仪陇、南部两县空闲的荒地一定还有不少。应尽可能地把这些荒地利用起来,大凡缓坡可垦之处都种上庄稼。他还说,他在彭县护庄队时,世子签发过一个旨意,要求在山区丘陵地带推广种植抗旱高产的玉米、高粱和红苕。既有世子旨意,因此他建议在新政坝附近寻找几处合适的无主荒地开设王庄,将城中的老弱妇女迁至王庄。至于金城寨中丁男,则以县衙名义组成护城队,防守城寨。这样,既可大幅减少金城寨的粮食消耗,也可尽快获得粮食的收成,使王庄在川北遍地开花。这样一来,护商队的后方依托,就不再是新政坝一个点,而是保宁、顺庆两府的一大片王庄了。

    看来这个王省吾不仅对能够打仗,而且对姐夫的政治民事政策也很熟悉,对其中意义的理解深度甚至超过自己。难怪姐夫评价他“军政双优”!罗景云收起了对王省吾的轻视,认真思考起他的建议来。

    见罗景云皱眉思考,王省吾不敢打断。他出发前听说三连原本是长平山一战的首功,结果营长的提议被监军暂时压下了。他不知道监军压下的原因,却知道监军说话的分量。他甚至揣度过,是否因为自己的卑微出身,监军有意将首功定给左护卫出身的军官林言。

    王省吾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听到罗监军的大声赞许:“王连长的提议很好!能战之男丁留下,妇孺老弱迁走。”

    罗监军接着连续下达军令:“必须尽快向新政坝转移!越早越好!吃了饭就出发!到了新政坝,才有转圜之机!谭进,立即传令,让士兵煮饭,至少让每个百姓在出发前吃上二两干饭,这样才有力气走路!徐荫绶,你骑本监军的马赶回长平山,向朱老爹借粮五石。明日金城寨百姓路过长平山,就要用这五石粮续命!王连长,令二排随行护送!”

    罗景云一口气连续下达了几道军令。见众人顿时忙碌起来,他这才感觉到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又见衙头周常忠还站在旁边,似乎有话要说,便问他有何意见呈报。

    “蜀王府救满城百姓于生死之际,大恩大德,永不相忘!大人有令,百姓必定遵从。只是,城中丁壮……不愿……”周常忠吞吞吐吐。

    “金城寨如此要紧,岂能没有丁壮守卫?”罗景云顿时沉了脸,“若是土暴子卷土重来,仪陇一县不保,王庄又岂能安心耕作!”

    周常忠砰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可他的膝盖软了,颈项没软,“大人误会了!小人之意,是我们都愿为王府亲兵,不愿为县衙衙丁!”

    护商队作为野战军,对士兵的身体条件要求很高。周衙头所称县里壮丁,罗景云上城时看过,个个如同周衙头一般,干瘪黑瘦,脚步轻浮,想来也是饿了许久。不过罗景云第一次在人市里看见陈有福等草标时,他们也是这样。只要让他们吃上几顿饱饭,身体补充了足够的营养,他们很快就会重新恢复活力。

    金城寨的丁壮自愿加入护商队,罗景云正是求之不得。长平山血战之后,护商队减员不少,正需要新的补充力量。占领地区的扩大,也需要北进支队扩大编制,壮大力量。

    正好王省吾安排了事情回来,罗景云便开口征求他的意见。王省吾倒是很干脆,直接便同意了。但是他坚持从丁壮中做进一步遴选,最好是年轻本分、杀过土暴子,还有家眷进入王庄的。罗景云明白王省吾的用意,他做了一个补充,指示将那些落选的丁壮依旧编组为护城队。这些宁肯饿死,也不肯投降土暴子的百姓,用他姐夫的话讲,那就是“皆大明赤子也!”

    ……

    夕阳西下,即将转移的妇孺老弱在唏嘘的送别声中踏上了前往新政坝的道路。吃了一些食物,人们总算有了精神。男人儿子父亲当了王府兵,挣上了军饷,家眷们心里有了底,重新对未来萌发出希望。最快乐的是那些儿童,他们刚吃下了一个饭团,就恢复了天性,开始在人群中打闹嬉戏。

    旅途不长,不足百里,中途还有长平山接应,新政坝也会派出人手支援。对这群饱经磨难的人们来说,这是脱离苦海前最后的一次考验。

    罗景云郑重向王省吾移交了仪陇县的正堂大印,领着护商队三营四连一个排和两百名新兵离开了仪陇县。不久之后,他将和新政李家的人一起,考察碑院寺的盐厂。

    他内心已经决定,碑院寺不能重回一家或几家掌控的老格局中。作为一个重要的产盐区,碑院寺必须成为世子护国安民战略中支撑力量。只是如何具体来搞,这个少年还茫然无知。李家当然可以出主意,但是他们是利益相关方,主意只能做参考。真正拍板的,还是他姐夫和姐姐。

    对于朱平槿解决各种复杂问题的能力,罗景云有一种无限的信任。

    注一:一升十合,两合不足三两。

第二百七十五章 承运朝会(一)

    长平初战大捷,朱平槿与廖大亨却仍在对付难缠的锦衣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平槿与廖大亨本想将富顺王父子等钦犯移交锦衣卫,然后敲锣打鼓地把钦差欢送了,可是他低估了锦衣卫的专业能力。

    朱平槿的远方外兄带着手下只干了一刻钟的正事,立即便做出了结论:无论是关押在蜀王府审理所的富顺王父子、刘尽忠,还是关押在按察司的陈士奇、傅崇奇,他们的身体状况都不适合远途押运。如果人犯死在路上,锦衣卫便要承担责任。所以他们坚决拒绝了四川方面的移交请求,明确只能等钦犯的身体恢复了,他们才能接手。

    于是朱平槿和廖大亨的险恶计划落空了。

    自从得知天使到来,这几个钦犯的伙食立即有了改善,鸡鸭鱼肉那是天天有,而且还换着花样地烹制,天天不重样,免得钦犯坏了胃口。当然,这不是朱平槿和廖大亨这对犯罪同伙善心大发,他们只是担心饭菜里添加的大黄和巴豆粉没有被吃净。

    为了防止个别钦犯的身体条件特别优异,对药物具有天然的免疫力,这对犯罪同伙还为钦犯押运准备了一艘搞了名堂的船。这艘船在经过长江三峡等急流险滩之时,一名英勇无畏拿了大钱的船员将会拔掉船底的铁销钉,让整个船底的承力结构发生无可挽回的连续性瓦解,导致船身解体。

    锦衣卫既不肯走,也不肯接手,重新进入吃喝玩乐的正常状态。他们十几人的花销,至少相当于护商队两个连。朱平槿当然心痛自己的银子,于是把他的外兄请来喝酒,席上上了某人垂涎已久的牦牛尾,打算顺便问问他什么时候滚蛋。

    李用敬果真喝得酩酊大醉,不仅双脚踩上了椅子,而且极为失礼地拍着朱平槿这位藩王世子的肩膀称兄道弟。当然,朱平槿也不是毫无收获,起码他外兄酒酣耳热之际露了一句话: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不是很放心各地的藩王,怕他们趁着眼下的乱局蠢蠢欲动。所以李用敬在这里一天,骆养性就只能相信朱平槿一天。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只是皇帝的一条狗。骆养性不放心,自然也就是皇帝不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朱平槿也只好任着李用敬和他的弟兄们继续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下去。可黄锦这位钦差正使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还必须到南京去上任。

    于是在九月下旬的一天,朱平槿和廖大亨等一众蜀地大员在合江亭码头为黄锦履新南京礼部尚书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但在仪式上出现一点状况。

    黄尚书与舒师傅这对老同志加新朋友,在码头上缠绵婉转,一拜别二拜别三拜别,客人就是不肯上船。朱平槿当时纳闷了,连夜赶抄的几本《永乐大典》送上了船,程仪和礼金也送上了船,连四川的土特产也装了好几麻袋,而赠送加发卖的肥皂和粮食则在钦差官船屁股后头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船队,难道黄锦和于劼等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最后,事件的主角之一舒师傅终于感觉出了异样。或许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才真正明白友人的苦衷,于是他毫不客气地代表了朱平槿,代表了蜀王府,邀请黄尚书、于郎中在方便的时候回访蜀地,他将和以前一样,热情欢迎和接待黄尚书、于郎中及其家人。

    京师来的贵客终于送走大半。

    钦犯们继续享受大黄烧鸡。朱平槿没兴趣预估他们的死期。他袖子里揣着长平山之战的最新战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当朱平槿警觉地意识到,全国局势的恶化可能导致大明各阶层对崇祯朝廷的信心进一步动摇,他立即调整了工作的次序和时间表,以期在全国局势无可挽回之前,完成自己对蜀地全面掌控的中期目标。

    然而蜀王府并非是朱平槿和罗雨虹两口子的蜀王府,它是一个拥有数十万庄户、数万脱产人员的政经军组织。目标、节奏、次序和方向的加速和调整,就像一支庞大舰队的转向,是个很复杂的战略性集体行动。朱平槿必须很耐心、很妥善地协调蜀王府的各个部分,让他们都能跟上自己的步伐,不能随意丢下一坨。

    在送走黄锦老大人的第三天一早,朱平槿和罗雨虹即在蜀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召见了主要的王府高官。两口子华服盛装,一起坐上了殿中宝座,接受郑安民为首的官员朝拜。

    朱平槿和罗雨虹清晨在正殿召见王府高官,其主要目的如前所说。落实在具体的议题上,就是讨论蜀王府的力量如何在龙泉山以东、华蓥山以西,长江以北的川北、川中地区的全面展开。

    川北、川中地区包括保宁府、顺庆府和潼川州全部,成都府、叙州府、重庆府、嘉定州的部分地区,共计三十余个州县,占了四川州县总数的三分之一。地域广大,人口逃散,抛荒田和未开发的丘陵地甚多,具备建立王庄进行大规模垦荒的良好条件。占领这些地区、控制这些地区、开发这些地区,将使朱平槿向着全面掌控蜀地的目标前进一大步。

    但这里部分州县自然条件差,“十年九旱一涝”,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很低。官府和各方面势力较复杂,既有政治 反对派保宁知府张继孟,也有楚军贾登联、莫崇文和张奏凯部,还有清剿的主要对象土暴子。

    潼川州一州七县。消灭叛军潘一鸿部之后,驻军楚将贾登联按照双方协议让出了南面五县。

    这五个县中,安岳县的知县印绶由田骞自领,其余三县都向王府兵敞开了城门,只有遂宁知县任宾臣有些不乐意,关了城门。

    遂宁城位于涪江之滨,是成都到重庆大道的捷径,各方面的自然条件都不亚于潼川州城。朱平槿当然不能容忍任宾臣的抗拒,便下了严旨。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田骞和刘三根率队翻过了遂宁城墙,冲进了县衙。知县任宾臣虽然情商偏低,但是智商并不低。他当晚即与田先生把酒言欢,建立了工作和个人两个层面的良好合作关系。

    遂宁这颗钉子一拔,潼川南五县的局面立即打开。目前,五县护庄队正在快速组建。作为王府在潼川南五县的主要军事力量的潼川护庄总队独立一营也得到了极大加强。刘三根一面清剿潘一鸿部的残匪,一面协助田骞实施“一刀切”的税制改革。

    在朱平槿“仁入利力”思想的指导下,田骞大造舆论,宣传“一刀切”的好处。对于那些敢于公然抗税的士绅,实行“大部不抓,突出典型”的办法。

    几名遂宁抗税士绅不幸做了典型,在衙门前号枷示众。其中两人不甘受辱,鼓动部分不明真相的地痞流氓冲击官衙,当即被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包围,一阵短矛猛戳,留下了十几具淌血的尸体。背后指使的士绅也没有跑掉。为首两人因阴谋叛乱被捕,抄家入狱;余者却在签署了具保文书之后,灰溜溜地被家人领了回去。经此一劫,遂宁士绅对护庄队是又敬又怕,只好舍了士绅的脸面,老老实实向所有人一样,接受官府的监督,把田里产出的一成上缴官库。

    被潘一鸿叛军蹂躏甚惨的安岳县,情况与遂宁截然相反。进士总兵张任学、原云南兵备副使窦可进、同榜进士王起峨,出乎意料地向田骞的举动表示了强烈支持。他们不仅发动全县士绅向护庄队纳银捐粮,而且还将子弟奴仆送进了护庄队。

    乐至、射洪、中江三县,既有楚军兵祸在前,又有官府威压在后。一成的税收,比起楚军抢劫造成的损失,那是天上地下,完全没有可比性。再说,他们的法定减免数额一点没少。于是乎,潼川南五县的局势很快便稳定下来。

    有了奉旨垦荒名分,又有了顺庆知府之邀,不难预测,王庄很快就会在顺庆府的两州八县遍地开花。然而顺庆府的情况又有自己的特色。

    顺庆杜知府退休在即。他甘愿援雅州王国臣例,在前台当提线木偶,江鼎镇在后台实际操纵。蜀王府进行税收包揽,将以府衙名义下文,由江鼎镇统一指挥各个县庄实施。如果各县自愿,也可以由各县自行实施。所以顺庆府的难点,不在民政,而在军事。

    护商队初战即获全胜,但是顺庆府的剿匪局面依然严峻。长平山之战中,土暴子的战斗力不容小觑,战斗意志之坚定出乎于陈有福和罗景云意料之外。从各方面情况判断,活跃在川、陕秦巴山区的土贼大者二三十股,小者不计其数,总数起码一二十万,多得连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大股流贼都不敢去招惹他们。

    经过与土暴子的血腥较量,护商队已经控制了仪陇县城金城寨及仪陇、南部两县部分地区,脚跟初步站稳,并向着巴州这个重要的目标前进了一大步。为了封锁土暴子南下劫掠的路线,还必须切实控制大巴山区南麓的蓬州、营山、渠县等州县,构筑一条有纵深的坚固防线,以便掩护顺庆府的广安州和重庆府的合州这两个人口密集区。这样一来,护商队在川北前线战场面积大为扩张,战线长度大为加长,增兵扩军已经势在必行。

    保宁府的情况较潼川和顺庆更为错综复杂。保宁府既有张继孟这个死硬分子顶着,又是各支主客官军云集之所,所以蜀王府在保宁府的势力扩张极不顺利。可喜之处在于阆中和南部两县,已经砸下了贺家庄和新政坝两个铁钉子。这两地通过嘉陵江与顺庆府相连,并且留置重兵。无论是官府、官军和土暴子,想把它们拔掉,都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任务。

    除增兵川北之外,朱平槿还决心对年初制定的对土暴子的清剿方略进行了调整。调整的核心,就是由“全面防,重点守”转变为“总体守,重点攻”。

    守是守嘉陵江以西和顺庆府广安、蓬州两州的丘陵农耕区。

    而攻,是攻巴州这个控制秦巴山区南麓的要害城市。

    朱平槿从江鼎镇口中得到的信息,土暴子喜欢顺着华蓥山脉南下,劫掠华蓥山脉以西的广安州和蓬州各州县。但经过反复考虑,他断然否决了将广安州作为主要进攻方向的设想。

    理由有三:

    从广安州出发,沿华蓥山脉向北进攻的路线,必须经过达州,而这是楚军莫崇文的汛地,两军容易冲突,在政治上极为不利。

    巴州仍然是川北的核心目标。以广安州作为出发基地,距离进攻合击目标巴州绕了一个大圈,距离太远。

    依托嘉陵江的支流渠江作为补给通道,在护商队水军不能有效掩护下实施进攻,风险较大。渠江水道一旦被土暴子截断,前线部队可能会在巴山的崇山峻岭中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面对绵延巴山,广安州只能守,不宜攻。

    如何加速调整,如何理顺川北川中所有的一切,考验着朱平槿和罗雨虹两口子,也考验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团队——王府官群体。

    承运朝会,就是这一切的开始。

第二百七十六章 承运朝会(二)

    战争期间,军事问题乃重中之重,是一切措施的出发点和落脚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蜀王府要掌控川北川中地区,军事力量的投送还是急先锋。朝会伊始,舒国平便率先代表总参和总监两家,提出了王府在川北、川中地区的军事战略设想和相应的军力部署。

    参监两部认为,川北川中地区既是战区,那么战区的机构编制首先要适应作战的需要。“兵贵专而不贵分”,军政不能分家,因此他们提出设立川北川中军政委员会,作为蜀王府在川北两府一州最高决策机构,统一指挥在川北的军政机构,川北军政委员会又分为民政和军事两个组,各有侧重。

    参监两部还认为,皇帝对夺回巴州下了严旨,因此四川官府必然会在近期做出军事部署,开始对土暴子展开围剿。护商队占据了仪陇县,距离巴州城仅一百五十里。如果护商队参与收复巴州的战役,仅仅依靠护商队第三营的千余兵力展开进攻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立即扩编,并派出增援部队。此外在秋粮收获后,蓬州、广安州各县在呈文中都提到了小股土暴子劫掠乡间,在顺庆、保宁两府建立护庄队也是当务之急。为此,他们提出了以下军队扩编方案:

    立下赫赫战功的护商队第三营扩编为护商队第四团,下辖第三、八、九和十营(四、五、六、七营的番号已给了宋振宗和贺有义的第三团)。团长陈有福、副团长贺仇寇(兼)、监军罗景云、副监军李四贤(兼)。

    三、八、九分别由林言的三营一连、许守财的一营四连和孙德仁的三营四连扩编。第十营由成都调去。原三营一连指挥的火器和炮兵部队作相应扩编,待装备充实后重新于团建制内调整。

    护商队第四团是川北军政委员会的机动野战部队,担负主要作战方向的进攻任务。团部设在新政坝,现阶段主要作战方向是新政坝——仪陇县——巴州方向,兼顾营山县和蓬州方向。

    设立顺保护庄总队,在顺庆府各州县和保宁府南部、阆中两县均设立护庄大队。总队长贺仇寇、副总队长贺永年,监军罗景云(兼)、第一副监军刘红婷(兼)、副监军李四贤。

    总队前方指挥部设在渠县,由贺仇寇坐镇。刘三根的潼川州护庄总队独立营由潼川州东调至渠县以北之三汇镇,改称顺保护庄总队第一基干营,其蜀王府护庄队独立一营的内部番号不变,堵在土暴子借华蓥山脉南下劫掠的大门口。

    总队后方指挥部设在新政坝,由贺永年坐镇,指挥南部县、阆中县和仪陇县三县护庄队,并接受护商队第四团统一指挥。在南部县和仪陇县作战的贺家庄丁和王省吾的护商队三营三连一起整编为顺保护庄总队第二基干营,内部番号为蜀王府护庄队独立二营,王省吾任营长。独立二营的任务,就是坚守金城寨、新政坝和碑院寺附近地区,为护商队第三团未来的巴州攻略,提供一个坚固的基地。

    潼川南五县,西北有川北总兵甘良臣所部、东北有楚军贾登联部等官军掩护,短期内外部军事威胁不大。刘三根的独一营调走之后,只强化各县护庄大队,暂不设立基干营等机动野战部队。潼川州护庄总队长兼监军李崇文,副总队长王大牛,副监军田骞。

    在参监两部的方案中,除川北部队的扩编和调动,由大本营成都增援川北前线的部队也相当多,可以说下了血本。

    魏干、李用敬指挥的独立第一辎重营全部开赴前线,并指挥所有支前民夫,担负从沱江怀口镇到第一线作战地域的后勤辎重运输任务。

    在松林山基地完成训练的训练骑兵排接收了秋市的战马,已经扩编为一个连。他们将抽出三个排,组成一个参战骑兵连,番号是护商队骑兵第一营第一连,营长监军由宋振嗣兼,正副骑兵连长是高知聪、高知明兄弟。

    何承峻的炮兵连已经接收到了十二门人头炮,扩编为两个连的炮兵营,不久即将完成组训,开赴川北。

    驻守成都北门的天全土司骑兵营也将调至川北参战;

    除上述部队,还有一支新组建的队伍将被推上战争第一线。

    在松林山整编中,人称“蜀藩长子”,蜀王府最大的王有企业——成都左护卫,已有六十余名军官和一百九十余名总旗、小旗及士兵通过集训分配到了各部队。

    在完成“敛丁入队,寓兵于民;田土不动,减租分业”的左护卫改革目标后,左护卫及流民、庄户又有约一千五百人被选入了商庄两队。其中五百人被宋振宗和贺有义带去了泸州,补充到护商队第三团和泸州护庄总队;四百人补充到一团一营,与一营剩下的两个连混编,保持一营的满编状态;其余的约六百人与老部队一营二连混编,编成了护商队第十营。

    护商队第十营的营长,是左护卫实际的署卫事、千户尹家麟,正监军和副营长暂缺,副监军为朱平槿的族弟、请封镇国将军朱平杸。

    原一营二连改番号为第十营第一连。这支部队是由碧峰峡的老第二连连部及两个排为骨干组建的。有这个连在,即便第十营的其他部队在战场上撒了丫子,这支草标部队也不会崩溃;有朱平杸这位正经的蜀藩宗室为监军,左护卫那些喜欢搞名堂的王府亲兵们也不敢明目张胆。

    ……

    舒国平和孙洪在方案的制定过程中,或许受到世子加快军事力量强化意见的鼓励,另外增加了他们自己的建议,主要就是情通、兵站、火器和水军四件。

    情况收集与分析是朱平槿极为重视的工作,刘名升这位情通局长为了强化在川北战区的情报收集,已经两次向朱平槿报告,请求在川北各县设立情报站,但都被朱平槿以费用和效率的理由枪毙了。

    朱平槿的观点是,专门的情报机构要有,专职的情报人员也要有,但情报收集不能单靠专门机构和人员。蜀王府所有的下属人员,王庄、王店、军队、社团都是情报来源,甚至那些普通的庄户百姓同样也是情报来源,这就是情报战中的人民战争。

    世子旨意便是下级的行动指南。总参和情通局在上两次报告的基础上做了增删,明确了各级王府机构的情报职能,在王庄内部的执法人员中发展和培训兼职情报员作为基层的情报来源,在各个护庄总队和团级作战单位设立情报参谋作为军事情报专职人员。为了对付川北战区的土暴子,总参和情通局还建议在新政坝设立一个情通局的派出单位,对川北军政委员会和情通局双重负责。

    兵站问题也不是第一次提交到朱平槿面前。朱平槿过去否决的理由与情报站相同。在朱平槿的规划中,王庄是军民合一的单位。王庄既是一级农业经济组织,也是一级军事组织,将来还要成为一级政权组织。总参领会了朱平槿的批示精神,所以这次他们提出的兵站建设只有两个点:一个点在金堂县,承担对成都向泸州的水运和成都向川北的陆运任务;另一个点在新政坝,承担川北驻军的物资供应。

    火器问题第一次由参监两部正式提出。土地垭口和长平山两战,规模有限的火器部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战争的实践,让参监两部这帮秀才公发现,原来世子力排众议,坚持使用火器,确有领先于时代的先见之明。

    火器最大的优势,一是威力大,命中后非死即伤;二是训练简单,新兵一个半月即可上战场;三是持续战斗力很强,士兵可以连续开火,不易疲劳;四是火铳装了刺刀,与短矛的使用毫无二致,远可打放,近可刺杀,威力大增。这次参监两部大开狮口,请求朱平槿下令火器局大量生产火器,至少每连装备一排的火铳手,一连装备一门至两门虎蹲炮,一营装备四门七斤铜炮。以后随着火器的增多,争取让护商队几个团全部换装火器。

    水军问题也是参监两部首次提出。护商队水军目前极为简陋,总共只有五条划子船和一门虎蹲炮,人数不到百人,编制一个连又一个排。彭山的江口水军有四条划子船,贺桂和王祖义分任正副连长;嘉定州有一条划子船,一边训练,一边配合江口税关,充当水警。谭思贵的第四营从泸州马应试手里缴获了一些民船,现在主要用于运输,没有组成可以打仗的水军。此外,在岷江上还有数十条王府的粮船,在嘉定州、雅州和金堂县还有长期征调的民船,现在他们都用于向泸州运输人员和物资。参监两部的想法便是将这些水上的力量整合起来,形成几个大的水上部队。

    参监两总部的军队扩编方案非常完整,除了规定川北,还兼顾了蜀地其他地区。

    川中地区,因嘉定州的荣县、威远两县,叙州府的富顺、隆昌两县被成都府的井研县与本州府隔开,四县护庄大队的建设迄今没有起色,所以建议将四县护庄大队的组建及指挥权划暂时归泸州护庄总队,以后他们将视情况与简州、资阳县、资县、内江县等成都府在龙泉山脉以东的四个州县一起,组建一个新的护庄总队。

    川西地区,成都附近地区的局势总体稳定,但是邛州、眉州的问题一天不解决,成都地区的兵力就不能消弱。因此,护商队第一、第二两个团级指挥机构以及第一、第二两个营仍应留在左护卫和松林山。第一团兼任成都护庄总队,第二团兼任邛眉护庄总队。两团预定作战方向就是邛、眉两州。坚参尼达在完成董卜部的招兵之后,将与留驻松林山的董卜独立连合编,成立一个独立的董卜土司营。只是招兵的人数有多少,尚未得报。

    川南地区,雅嘉护庄总队和泸州护庄总队不作大的调整,泸州护庄总队由第三团兼任。不作大的调整并不意味着没事做。他们当前最急迫的工作,就是扩军,就是练兵……

    参监两总部的方案,就是一个立足于大打快打的方案。一旦批了这个方案,负面的影响有哪些?会不会让蜀王府搞成了先军政治?

    罗雨虹不爽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承运朝会(三)

    罗雨虹坐在承运殿正中宝台之上的大椅子上,浑身不自在,大殿里舒国平念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把大椅子拥有超过支撑人体所需要的尺寸,人坐上去,身体四周觉得空落落的,除了屁股有支撑,几乎四面不靠。好在并列坐上了两个人,她右面有扶手,可以稍微搭搭手。更让罗雨虹不自然的,还是那种是高高在上的感觉。空旷宏大的宫殿里,除了老公,所有人都在她脚下,向她跪拜,向她禀报,而她,就仿佛庙子里供奉的菩萨一样,只需要展示自己的端庄美丽和雍容华贵。

    罗雨虹偷看一眼身旁的朱平槿,看见他双手平放腿上,身体端坐,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除了一双还在转动的眼珠,全身上下几乎凝固一般。罗雨虹悄悄摇摇脚尖,让发麻的双脚恢复知觉。她忽然佩服起朱平槿来,真不知道他这端坐的功夫,是在什么时候炼成的!

    早知道是这样,今天就不该闹着前来!罗雨虹心里后悔万分。现在坐上来了,下去可不那么容易。原来听说当官是最容易的,连官都不会当那是世上最大的笨蛋。现在才知道,当官最累,累心也累肉!

    ……

    总参和总监的方案,很明显受了我的情绪影响,也受了长平山巨大胜利的鼓舞。可既是抛砖引玉,引不出玉来,这砖便白抛了!

    朱平槿在老婆哀怨的眼神中微笑着,动了动嘴皮,点名让郑安民发言。

    清剿土暴子,那绝非一月一旬之事。如果世子点头认可了参监两总部的建议,蜀王府军队数量立即便要进行大规模的扩编,并且进入到临战之前的动员状态。蜀王府的钱粮、人员及各方面的资源能否及时跟进,提供坚实的支撑?

    这是一个事关全局的战略问题。

    在这样大的战略问题上,两总部的方案制定是否秉承了世子的旨意?

    朝会上的文官们听着、想着,有些不淡定了。

    作为王府官之首的郑安民,也是第一次接触该方案。

    他坐(注一)在左班的前列,眼睛红红的。他不是因为蜀愍王下葬而伤心过度,也不是因为罗姑娘大大咧咧坐在世子身旁有违礼制而义愤填膺,而是因为没有休息好。自从朱平槿让他牵头整顿左护卫之后,他身上的担子便越来越重。

    身为正经的王府右相,王府里面的一摊子事本是他的职分;“民以食为天”,曹三保随驾王妃呆在青城山脚下不回来,这王庄一摊子事也要他接手。他把曹老公公请回来当顾问,才把秋收好歹应付过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使驾到,蜀王的葬礼他不敢有丝毫差错,顺便还得把左相秦文荐安葬了;世子奉旨管府事,在端礼门挂出太祖高皇帝的真容像,这是蜀地数十年来最隆重的典礼,具有极为重大的政治意义。这是他建议的,也需要他亲自主持操办;此外,他还身兼火器局总管和护商队总监军,军队的事情他一样要过问,尤其是关键的干部人事问题。

    所以当钦差黄锦终于上船之后,郑安民终于垮了。世子发现了他的疲态,立即让他立即回家休息,只说明天一早朝会,请郑大人准时参加。谁知今天一早,世子便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通过军事统御机构抛出个这样一个重量级方案!如这个方案实施,光护商队就有四团十营,加上两个等同于野战部队的护庄队独立营及一个辎重营一个炮兵营,护商队的总兵力将达到一万三千人左右。再算上护庄队和土司兵,兵力还要翻一番多。财计上的负担不说,政治上的姿态就太张扬!

    作为朱平槿圈子里的核心人物,郑安民大致知道朱平槿思路的大致轮廓。那便是先默默积累力量,慢慢打碎蜀地内部和外部的各种桎梏,整合起蜀地各方面资源,积累起更多的支持和人望,等待中原和关外的战局明了。如果朝廷惨败,崇祯皇帝已经无力回天,这才在政治和军事两个方面公开地高调亮相。换言之,就是枫林先生(注二)献给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著名的九字国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如此,既不会过分激怒朝廷,在政治上更为安全。也更有可能利用全国和蜀地局势的恶化来争取四川官绅和百姓的支持。至于今年工作的主题,依然是消化、巩固和发展。如兵进川北,兵力只是营一级,目标不过试手、落脚,防止土暴子来抢粮,全面清剿要放到明年。

    是世子被长平山的胜利冲混了头脑?是世子与廖大亨又达成了什么有利的秘密协议?还是世子接到了什么来自京师或战场的最新消息?郑安民一无所知。

    听到世子的点名,一肚子疑惑的郑安民踌躇片刻,还是出班奏事了。疑惑总有机会询问,但是现在不合适。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按照世子的思路,拾遗补缺,如何去完善他的方案。

    “国初之时,天下纷扰未定。太祖高皇帝雄踞钟山,观览天下大地,故于山川要冲之处,分封诸子,屏藩中央、夹辅皇室。凡藩府,设三司以辅藩王。一曰长史司,设左右长史,掌文事,或曰外相;一曰承奉司,设承奉正、副,掌宦事,或曰内相;一曰亲王护卫指挥使司,掌武事。塞王与边王,有三司之属,属官数十;军有三护卫之辖,护卫甲士少者数千,多者数万。公侯宿将,文武大臣,莫不伏而拜谒;护卫甲士,沿边士马,莫不听其节制……蕃禁之后,长史之属,唯有典簿、审理、典膳、奉祀、典乐、典宝、纪善、良医、典仪、工正、伴读诸辅官及未入流之教授、引礼舍、仓库大使若干员。就其职能,不过匡扶王善而已。如今世子有志于护国安民大业,王庄、王店、钱庄、织造局、制造局、火器局诸新单位每日渐多;蜀考、典仪、报纸诸新事物每月层出;军需、粮饷、火器、战船诸军务时刻不歇……”

    郑安民花了一刻钟,来讲述他近期工作中遇到的各种棘手问题。归纳起来,无非几样:王庄以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组织,现在既然要包税、治民、护庄,那么应该划归文官体制,也就是由来长史司领导;长史司组织结构不完善,应增设吏、户、礼、兵、刑、工诸房。具体职能可以由现有的几所调整,也可以新设;王店、钱庄、织造局、制造局等赚钱单位应分别划归户房、工房;税收包揽需要在户房下设立单独的收税机构;军需粮饷等也需要在户房下设立单独的主管机构等等。

    朱平槿耐心地听着郑安民的陈说,心想郑安民是想做真宰相了。

    为了防止相权威胁皇权,朱元璋曾经严厉告诫自己的子孙和臣下,不得再提议设立宰相,否则以奸人之罪立即拿问。可是后来的继任皇帝毕竟也是人,他的知识和见识受限于他的年龄和经历,他不可能如同朱元璋本人一样,具有丰富的治国经验,最后皇帝不得不依靠科举中产生的精英来治理国家。内阁制实际就是宰相制的一个变种,因为大学士们并不是单纯的皇帝秘书,他们往往还身兼各部的尚书或者侍郎。京师老早便说法,叫做兼了尚书的大学士才是真宰相,其余都是假的。

    罗雨虹对郑安民半文半白的的说辞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到了最后,郑安民说着要把她分管的财政、钱庄、织造、制造等单位分走,划到长史司所谓的“户房”下面,她就很不乐意了。她瞟瞟朱平槿,见他居然一丝反对意见也不提,心中不禁怒火升腾。是不是他嫌零花钱太少,撺掇他的大臣来闹事?罗雨虹定定心神,她准备着等朱平槿自我暴露,然后再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

    提了强化王府属官权限的建议,郑安民犹豫片刻,仍旧奏报他关于向川北土暴子大规模用兵的看法。

    他认为,蜀地目前总体局势稳定,蜀王府应该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增强自身的实力,强化蜀王府对川北已得权益的消化,安定身后的邛、眉、嘉定等地。潼川州、顺庆府、保宁府阆中、南部两县的王庄建设要与军队建设同步,甚至提前,这样才能有效支援前线作战。近期对川北土暴子的清剿,主要依靠官府,以他们为主力,蜀王府只是协助官军作战。

    关于护商队第四团的组建,因为正规军不同于乡兵,需涉及众多军资的筹备,建议适当放慢节奏,与泸州护商队第三团的组建节奏大致同步,以崇祯十五年年初为完成截至时间。在此之前,应把军事准备重心放在不那么醒目的护庄队身上。只有将护庄队这个军队的基础力量打造坚实,护商队这支野战军才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木。

    郑安民还隐晦提醒朱平槿,如果战场上陡然出现大量的被称为王府兵的护商队,很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捅到皇帝和朝廷那里去,这样会带来政治上的极端被动。

    郑长史的建议,是先王庄后军队,先地方军再野战军;是缓攻而不是急攻;是偏师而不是主力。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先统御机构,再地方各级单位。

    很明显,郑长史的建议与参、政二总部有较大出入甚至矛盾,这让左右两班的文武官员都有点糊涂了。

    难道二总部的建议并不完全是世子的意见?

    这时,他们看见宝台上的世子袖子一挥,接着秦公公高声宣布,休会两刻种,喝水方便。

    注一:明制,大臣非赐无坐。

    注二:枫林先生即朱升。

第二百七十八章 承运朝会(四)

    蜀王府外三大殿,分别是承运殿、圜殿和崇信殿,分别对应京师的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蜀王府,崇信殿一般用来举行规格低一点的仪式,比如册封蜀王妃、蜀世子等等。在承运殿举行重大活动之时,崇信殿还是蜀王府主人的临时休息室和更衣室。

    在崇信殿的东阁里,朱平槿半蹲地上,正在殷勤地为老婆揉腿搓筋。

    “不让你来你偏来,吃苦了吧?是不是觉得郑安民把手伸长了?”朱平槿问道。

    罗雨虹突然腿一蹬,把猝不及防的朱平槿一下带到了地上。

    “是不是你让郑安民故意捣乱!”罗雨虹满腔怒气终于喷发出来。她的利爪直指朱平槿面门:“你说,你是相信你老婆,还是相信外人!”

    “那还有说的?太阳最红!老婆最亲!”

    面对老婆的佛山无影脚,朱平槿颜色不变,若无其事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坐回了罗雨虹的身边。

    “你误会郑安民了,他不是想管钱,他是想当宰相。不过他的个别观点我还是赞同的:还不到大打的时机,军队今年的主要任务依然是建设。这事我受了情绪影响,太着急了。而总参、总监两部又受了我的影响……”

    太阳升起来了。绚丽的日光从大殿的窗棂纹样中斜钻进来,拉出了千百根金柱,又在殿内的金砖上投射出斑斓的亮点。凝望着殿外的秋阳,朱平槿喃喃自语:“我的内心还不够强大,我怕张献忠打过来,把我们俩半埋在土坑里扒皮抽筋。我有一种很深的恐惧,我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以自己最大的努力……”

    “对不起。”老婆伏在朱平槿肩上,眼睛红红的,“我的恐惧是你。怕你变心。”

    朱平槿一把将盛装的美女搂进怀里,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在这个时代,我们俩是孤独的一对,永远都不会分开,这是上天注定,这是我俩宿命。除非我们失败了。”

    ……

    崇信殿、圜殿和承运殿三座大殿的平台连在一起,从空中俯瞰,呈一个不规则的“工”字形。三座大殿以其巨大的规模和体量,深深嵌入了蜀王府长方形的红墙里,与其附属建筑一起,构成了蜀王府外朝的主体部分。

    朱平槿和罗雨虹手牵着手,沿着平台上的栏杆慢慢向承运殿走去。秦裔领了太监宫女,远远地吊着。李四贤离任前给他的唯一忠告,便是这个距离。

    “……既然要设国务院,就要相应设一个中央军委。但是两者不能截然分开,得有个相互联系的机制保障,免得他们为了各自的部门利益相互拆台。今天的文武是不是有点打擂台的样子?我看有点像!”罗雨虹谈到了她对政体的认识,也谈到了她的担心,“我们的企业不能放到官僚手下。他们要把所有的钱揣进自己的腰包!”

    “企业还是要有主管部门的,否则以后企业一多,他们都来找你汇报,请你给政策,让你拍板,这会把你累死。”朱平槿捏了捏老婆的手,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劝解罗雨虹:“要不然我们把议过的股份制投资公司模式提前拿出来吧。四川人民都成了股东,就在利益上永远和我们捆在了一起。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人,让他做郑安民的副手,管经济、管税收、管企业、管财政!你呢,直接管他,这样你就能抽出时间干点有创意的事,比如时装展、化妆品还有妇联。女人太累了,老得快!”

    “洪其惠?你不是准备让他当经济部门的领导吗?”

    “哪有什么纯粹的经济!我们的经济自然要为我们的政治和军事服务。经济部门如此重要,一个部级干部地位太低。再说洪其惠的资历和业绩都够了,再提半级,当副总理。他人到中年而不得志,经济利益依附于我们,政治上可靠而且精明;反对士绅过度剥削百姓,反对官僚对经济的过度干预,主张企业自主经营,有朴素的市场经济观点。这些都是他主管经济的优势。

    当然有些观点他不一定全对。比如田土投献问题,他就想得过于天真。你放手让他做事,你在一旁观察他。他做偏了,你再出来纠正。这样你轻松了,事情也不会耽搁。

    这次我找他来开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他把雅州的经验完善后推广到四川!税收包揽,按照田骞的话来说,那“是以名 器贻世子”。我们有了名 器,那么在各地建立相应的军事组织就会顺畅许多。有了军权,有了财权,官府除了一张皮,什么也剩不下,四川早晚全是我们的!”

    让洪其惠当副手,罗雨虹没有意见。只是郑安民那里会不会有意见,她有点担心。

    朱平槿笑笑摇头道:“不会。郑安民不是想伸手,而是想放手!长史司一调整,就跟左护卫没两样,都剩空壳。他亲自牵头左护卫的改革,这点还不明白?他提出长史司的调整,既是在我对长史司动手以前争取主动,也是在担心我们产生误会。在大明朝,当宰相是风险最高的职业。郑安民熟读本朝典籍,人也很聪明,这一点他清楚。他是在用实践中遇到的大量问题来委婉劝谏我,让我不要把用兵的步子跨得太大,免得扯到蛋!”

    “讨厌!人家还是黄花一朵吔!”朱平槿重重挨了他老婆一巴掌。

    远处,一群新选来在世子和罗姑娘身边实习的太监宫女远远吊着。或许因为见识太少,见到世子的肩背挨了罗姑娘一记,他们顿时都惊呆了。

    ……

    开会,最重要的任务不是集思广益,而是统一思想。蜀王府要统一思想,自然先要朱平槿和罗雨虹两口子统一思想,然后再推而广之。两口子借着休会半小时,把内部矛盾解决了,其中一项重要共识便是对洪其惠的使用,可是洪其惠这个被使用对象还惘然无知。

    洪其惠这是第一次进入蜀王府,第一次跨进巍峨的蜀王府承运殿。

    他以前来过成都几次,都只能站在红墙之外,远望着那些层叠雄伟的庑殿顶,想象着里面的人如何生活。那几次进省,除了一次是访友问师,其余都是参加四川的乡试。只是可惜,数场惨败之后,他的秋闱折桂之梦就此止步,他的治平家国之心也只能悄悄收起,重新落回了他在雅州的田庄和商店。

    科举不利,或许他会就像许多书生一样,从此在家乡终老一生。谁知年初雅州民乱,一场大火,竟然烧出了他与蜀地王者之间的对话,从此他的命运改变了,一夜之间,从一个州学的老生员,变成了雅州的实际掌权者。知州王国臣一瞬间对他礼遇有加。乡绅们对他先是面上不理不睬,骨子里恨之入骨。在张大户入狱之后,这些人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摇尾乞怜。

    人生轨迹的剧变,让洪其惠大彻大悟,让他领悟到了过去三十几年人生中都没有领悟到的复杂人性!

    这次调往成都,他拜别父母妻儿,给副手傅元修打了个招呼,甚至等不及与曹三泰交接,便快马加鞭赶到了王府。前日他往长史司投书求见世子,结果只得了今日参加朝会的口谕和一堆资料。这堆资料的量很大,他躲在客栈一直看到深夜,这才在老仆洪伯的反复提醒下睡了。今日天未亮,他便从梦中惊醒,洗脸更衣正冠,骑马赶到了端礼门前。到了门前,见着一位文官钻出轿子,原来是松林山见过的王府右长史郑安民。郑安民倒是对他很热情,一路攀谈着领着他到了承运门前。

    按照王府规矩,承运门只会在世子即将到达承运殿之时才会打开。这时,受命参加朝会的官员和其他人员,便鱼贯进入承运门的侧门,然后通过宽阔的承运殿前广场,按照文左武右的次序,在丹碧下站好队,准备参见。这时就不能随便走动说话了,否则长史司会以失礼之罪参劾。听到平台上的太监宣见,便从两厢爬上平台,进入殿内见礼。

    当承运门在洪其惠面前打开时,这个来自雅州的秀才瞬间惊呆了。一座恢弘壮丽的重檐庑殿顶的宫殿伫立在眼前高高的平台上,从云端俯视着人间的芸芸众生。皇权至高无上的威严,通过建筑语言急剧放大,一瞬间彰显到了极致,压迫得洪其惠双腿发软,几乎就地跪下。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大防了。

    待到殿前站队,洪其惠很自觉地站到了左列最后。在他前面,有几位身着官袍,头戴乌纱的官员。可郑安民检查站班时,却把他叫到了前排,让他排在自己身后。洪其惠一下站到了郑安民之外所有朝廷命官之前,让他感觉非常吃惊。

    或许看出了他的拘谨,郑安民只是微笑着轻轻道出了原委:蜀王府朝会站队,并不是按照官身有无,也不是按照品级高低,而是按照世子定的待遇级别来确定顺序。洪其惠在五月下旬的任职文件中,已经明确为正团级。也就是说,他与郑安民这位王府右长史是一个级别的。洪其惠身后那些官员,审理贾继昌是正六品,只相当于正营级;昨天在长史司接待洪其惠的典簿王彬,更是正九品小官,只能享受正排级待遇。

    文官中今日朝会的正团级文官还有一位,便是他洪其惠的老师,雅州举人程翔凤。只是程翔凤作为世子办公厅的首席文案,一般会随侍左右,以便把世子旨意随时记录下来。随侍左右的还有一位来自雅州的女官名叫谭芳。她是罗姑娘的文案,一般跟着罗姑娘。郑安民半开玩笑对洪其惠道,雅州人杰地灵,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能让世子和罗姑娘做出同样的抉择,可是很不容易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承运朝会(五)

    文武意见冲突,世子未等辩论便宣旨休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武将堆里的舒国平和孙洪趁此机会,立即小声商量起军事方案如何完善。郑安民自个溜到偏殿用茶,一个属官从人也没带。

    舒国平年初在雅州城楼上英姿勃勃的形象,一直留在洪其惠的记忆中。还有一人给他的印象更深,那就是已经调到泸州的贺有义。洪其惠满怀心事,先上前与殿内等人寒暄几句,随后便给三弟洪其信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到殿外庑殿回廊下。

    洪其惠叫出弟弟,主要目的当然是打听消息。军队提出的调整计划,不是个简单的部署调整,也不是个简单的数量增加,那是争夺天下的前奏。联想到世子招揽他时做出的“五年不失一州府”的承诺,洪其惠不由浮想联翩。

    洪其信已非那个初出茅庐的浮躁小伙了。他身板笔挺,肌肉结实,目光有神,充满自信。洪其信与贺桓合称总参双壁。一个是世家大族的秀才,文笔好,总参的行文呈文多半出自其手;一个是世代将门子弟,从小积累战争经验,能对总参的计划提出实用性的操作建议。洪其信在蜀王府已经干出了感觉,比起他还在眉州投献科饱受煎熬的二哥洪其仁,那是舒畅太多。

    “大哥,军事调整计划正是小弟执笔草拟的!”洪其信言语坦荡,毫无隐晦,“世子主旨,要我们大步向前,莫要像小脚老太,瞻前顾后、踟蹰(cicu)不前!天下大变在即,计划调整也需紧跟。故而小弟除了将川北军队数量大幅调高以外,还将情通、兵站、火器和水军四样加上。世子曾道,川北土暴子乃是蜀地心腹之患,务必于崇祯十六年中之前斩草除根!总参计算过,若要清剿土暴子,没有十个团四万人以上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完全清剿土暴子!”

    “那钱粮用度你等可曾算过?”

    “倒不曾仔细算过。不过打仗的话,一营每年五万两银子是要的。其中军饷二万五,军械战马军服一万余,还有粮食五千石,草料、火药、铁子若干。若是用兵,军械战马军服人员都有损耗,所以至少再加五成。”

    “养十个团四十个营便是二百万。若是用兵,还要再加五成!”洪其惠心里震动了。

    一个雅州,每年的赋税才多少!

    昨晚阅读的四川经济资料里,目前蜀地每年赋税总额也就三百多万两银子!

    从奢安之乱起,四川已经历经了三十多年的战乱,三四千万亩耕地,起码抛荒了一半以上,现在最多仅存一千五百万亩。这些耕地全部做到了“十税一”的“一刀切”,按一亩两石的产量和一两五钱的的粮价,不过价值四百五十万两银子。光是为了打川北土暴子所养之兵,就要花掉三分之二,难怪郑长史要赘言用兵!

    可世子的目标很明确。清除匪患,从长远上也是势在必行。这就有个长痛与短痛的问题了。如果单用三百万两银子,就一劳永逸地清除川北的匪患,那这银子花得还是值;就怕花掉了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三百万两,匪患却依然存在。为了剿匪,不得不养兵;为了养兵,不得不加税,不得不逼得更多的百姓变成土匪,如此形成恶性循环。一年不成,两年难结,最后变成经年不息的长期战争,那样可就大亏而特亏!

    头一天进入王府,就遇到了这等棘手之事。长史司王典簿专门为给自己准备一大堆经济资料,肯定便是世子的安排。洪其惠已经预感到,复会后世子必然点名自己发言,要求自己从经济角度建言献策,确保对土暴子的战争保障。

    洪其惠脸色变幻,苦思解决之法。他一点点将脑中资料的细节提取出来,把它们一项项放在现实的环境中考量,又一条条否决。金殿之上,君臣奏对,那是他一生的梦想,他可不想弄砸了。

    洪其惠在苦思奏对之策,他小弟洪其信却意气风发笑道:

    “大哥,世子这次调你来,小弟不知缘由。不过依小弟看,自从天使驾到之后,世子便一心琢磨着大力扩军。不要说十个团四十个营,就是一百个团四百个营,他都嫌少!贺先生调任泸州,舒先生、孙先生、贺桓和我在浣花楼为他践行。贺先生喝高了,突然于席间唱了一句,‘试看当今天下,谁堪英主敌手’!

    贺先生当初便要投到世子门下为奴,只是世子要他出仕,所以没收。此番贺先生和宋将军到泸州,跟着过去的各地移民有十万之多,加上原住民和土司,泸州捡兵入队者不会少于一万!高先生带着土司兵,过去了两个连。还有护庄队,成都府各县至少抽了一个基干排过去,仁寿抽了三个,彭山和双流抽了两个。他们与第四营合编,很快第三团就会齐编。小弟猜测,泸州极可能组成护商队第一个旅级单位!

    世子厚集兵力于泸州,眼睛盯着的可是何处?必是重庆、夔州、遵义三府(注一)。顺着长江水道出川去,那里便是湖广和南京。若是再向南,便是黔、滇、粤三省……”

    洪其信所说全是实情。洪其惠在雅州,也得到了类似的命令。雅州今年秋收的粮食,屯在雅州广盈仓的王庄租子十五万石几乎一粒不剩地运往了泸州。雅州要想自己有点积贮,还得等到余粮征购到位。雅州本身的流民不多,但是从邛州经雅州乘船东去泸州的人不少,为此两个知州王国臣和徐孔徒还你来我往打了一阵笔墨官司。至于农具、车辆等器物,雅州的作坊更是日夜不停地赶做。

    三弟说得不错,世子有帝王心思,更有帝王手段!借着天下大势激荡起伏,这个目标并非要谋反才能达成。如是洪家能搭上世子的大船,公侯将相可能并非一场春梦……

    想到这里,洪其惠拿出大哥的威严,制止了他幼弟往下说。

    “其信,慎言!天家无私事!你现在身处军机要地,万不可信嘴乱说,引来族灭之祸!”

    “大哥,小弟只是想……”洪其信低头认错,却悄悄吐吐舌头。

    “好了,两刻钟快到了。郑长史说得明白,他反对今年大规模用兵,并未反对在今年大规模征兵,更不是反对明年大规模用兵!郑长史身为王府之首,既然反对,必然有他的道理。军事计划既是你的手笔,那计划调整之事早晚还要落在你身上。你要好好想一想!军队就是个销金窖,没有仔细地算过花销怎么行!”

    “用兵本是世子主意,大哥你叫我如何去……”

    “你忘了,世子身边坐着罗姑娘!世子花的钱,可都得罗姑娘一文一文地挣回来!”洪其惠骂道。

    “罗姑娘曾写信与我,年初民乱、成军、农贷三件事,已经掏光了蜀王府老底子。现在一个‘四川填泸州’,又把王府今秋的几十万石收成投进去了。马上在川北用兵,没有钱,没有粮,早晚军队要饿肚子。不行,这事我要谏言!”

    洪其信沉默半响,终于提醒道:“既然如此,大哥你奏对时可得称臣!王府官除了舒师傅和高先生,现在没人敢在世子面前自称学生!”

    ……

    世子和罗姑娘手牵手联袂而来,朝臣叩头再拜。

    朝会继续。世子并未如洪其惠所料,立即让他奏事。因为承运殿中已经多出了两个人,一位是坐在所有臣子之前的世子傅舒师傅,另一位则是舒师傅的堂侄,政研室首席文案舒国明。

    舒国明是奉旨应卯,而舒师傅则是不请自来。

    舒师傅在王府中住了一段时间,仿佛住出了感觉。蜀王府的御花园,当然比他自己的宅子更漂亮、更舒适。舒师傅没有级别,但是一样有待遇。世子按照传统的师生之礼,按月给他送去束脩,具体多少不知道,但据说非常丰厚,远高于正团级。舒师傅对自己的待遇那是非常满意,平日或者延亲访友,或者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东西。

    舒国明是成都秀才,年龄较堂弟舒国平大几岁。他为人谨言慎行,不喜交际,给人印象有点口钝木讷。进到政研室之后,大家也不知道他平日干些什么。只是同为舒氏子弟的舒国志调到简州任大庄头之后,世子把蜀考通过的前几名,包括有秀才功名的三个人一股脑儿塞进了政研室实习。这时王府官员们才突然发现,这个政研室极受世子重视,并不是养尊处优之地。

    注一:遵义府原为播州,明代隶属四川,不属于贵州布政司。

第二百八十章 承运朝会(六)

    朝会继续,世子点了政研室主任舒国明发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几份情报,臣等做了分析,得出了数个概略之推论。”舒国明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叠纸。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他慢慢将纸张的顺序做了整理,然后开始小声念起来。

    “舒先生,请大声些!后面各位大人听不见!”秦裔不得不提醒舒国明。

    喔!舒国明如梦方醒,连忙抖抖纸张,大声念起来:

    “……由此可见,薛国观之死可期,周延儒秉政可待。近期传来消息,已经初步印证了政研室判断。若宜兴(周延儒)秉政,以政研室推测,他必反薛相所为:蠲免积欠,减免两税,扩大科举,诏还老臣。可宜兴虽机警而性实贪鄙,喜结党而藐同僚;善奏对而无军机才,此必误国之相也!”

    殿上出现了一片嗡嗡身,且有越来越大之势。朱平槿不得不拍了一下扶手,制止了群臣的胡乱猜测:

    “想必各位大人和先生都想知道,这些消息是哪里来的,又为何做出如此推断。本世子这里便可明言相告,消息之源乃是机密;结论之推断过程,亦是机密;结论之验证过程,更是机密,不得擅自打听!有违者,罪之!贾审理,记下今日朝会之人。凡有泄密情事,当从今日朝会者中查起!此为常例,今后朝会,殿中之人,一律签到留名!”

    审理贾继昌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在蜀王府任审理一职已经二十几年。他唬着脸出列应了一声,又用眼睛扫视一圈,把每张人脸都记在心头。

    舒国明只是被短暂打搅。他见到世子重新示意,连忙抽出第二张纸抖平了开念:

    “前四川巡抚,现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领兵出潼关后,便一直跟着闯贼追赶。从河南追到湖广,又从湖广追到河南,可依然未能追上。九月初,傅宗龙在河南新蔡与保定总督杨文岳汇合,官军有了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三位总兵,还有两个督标营,实力大涨,兵力已达三万以上。傅宗龙一心想与闯贼决战,可闯贼营中骑兵甚多,运动速度很快,且河南百姓大都从贼,为闯贼提供消息,官军如今是睁眼瞎,到处乱摸。现在皇帝催得急,兵部更是三天一咨,傅宗龙和杨文岳已经急了眼,干脆沿着新蔡至开封大道一直往北打,逼着闯贼出来与他们决战。”

    此文内容比前一份翔实得多,且风格大不一样。想来政研室里藏龙卧虎,并非哪一个人在闭门造车。

    “官军若败,闯贼或转攻开封,或转攻南阳,还有可能横扫豫中、豫南、楚北诸州县,如此一来,则豫省除河南、归德数州府外,一省从贼,或不可免。诸位同僚,政研室的判断是:”舒国明抬头看了殿中诸人,大声念出结论:“傅、杨二督必败无疑!”

    舒国明又念了几份政研室关于关外、河南、山东、陕西、南直隶的研究结果,无论各方面情况,都是一片灰暗。

    如此下去,中原糜烂,关外沦丧,从贼百姓越来越多,局势将不可收拾!当舒国明将最后几个字读完,他才惊诧地发现,开始时的议论声没了。大殿静如空山,气氛凝若冰柱。群僚的脸色,沉重得能滴下水来。

    舒国明连忙收拾了研究成果,向宝座上的朱平槿和罗雨虹施了一礼,又向周围团转一揖,转身走出殿外。他并非今日朝会的参与者。不是他没资格,而是世子认为作为辅助决策的智囊团,政策研究室最好不要受朝局的影响,保持相对独立的第三方观察者的地位。

    蜀王府今年来发展的势头很好,一些人便有点沾沾自喜,或不思进取,或心思旁移。政研室的报告给了他们当头棒喝,提醒众人:现在还不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时!

    朱平槿让政研室在这个时候出场,既是敲打郑安民,让他不要有过分的功名利禄之心;也是在考验洪其惠,看看他在这种压力下,能否保持一颗忠心。须知,他正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投靠的蜀王府。他与程翔凤一样,都是雅州士人集团的代表。他的取舍,很大程度上能观察到雅州书生们的动向,继而推测出蜀地书生们的动向。

    ……

    大殿内愁云惨淡,鸦雀无声,这不是朱平槿想要的效果。朱平槿轻松微笑起来,用笑容驱散笼罩在殿内的愁云。他点了刘名升的将,让他在大堆坏消息之后,给大家来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刘名升的好消息是关于闯献两巨贼的。

    李自成首攻开封不利后退往豫西。罗汝才与张献忠闹掰,转而与李自成联营,并“兄事之”。而张献忠克光州、随州之后,开始北上河南,围攻南阳。南阳不克,转破信阳和泌阳。

    朝廷急调张献忠的天敌左良玉部入豫追剿。这时,张献忠性格和用兵上的一大特点显露无遗,那就是“极为机灵”。他一面用偏师伪装主力,继续在河南示形,吸引左军加快北进;一面敌进我进,以主力隐蔽南下,向左军老巢郧西县扑去,并在七月间顺利攻占了猝不及防的郧西县。

    左军的家眷数万人都在郧西,这下都成了张献忠及其部下的胯下玩物。可想而知,献贼上下何等快乐,而左军上下又何等痛恨!

    李自成为了攻打承天府,从北往南走,屁股后追着秦军傅宗龙。张献忠再一次施展他机灵的绝技,马上转身向北,准备抢占李自成留下的河南地盘,谁知这次他失算了。

    左良玉闻知老巢被占的消息,并不急于发疯一般从河南返回湖广,而是冷静地在湖广、河南的交通要隘武阳关(今武胜关)、杏遮关(又称平靖关)、信阳一带徘徊,寻找战机。八月,张献忠北返河南,在信阳正好被赶来捉奸的左良玉一把揪住。急于洗刷男人耻辱的左军将士气势如虹,个个都是小老虎,一上来就把张献忠打得找不到北。

    信阳一战,献贼几乎全军覆灭。张献忠手下大将沙黑战死,他本人则带着数十骑亲随猖狂逃命。目前有谣传说张献忠投了李自成,成了他的部将。也有消息说,张献忠向东逃窜,逃向了安徽。

    ……

    当刘名升讲完张献忠惨败的消息,朱平槿的哈哈大笑之声已经在承运殿空旷的梁柱间里回荡。实际上前几天他得到了消息,已经忍不住搂着老婆狂笑了一回,今天他还是没忍住。

    在内心中,朱平槿更愿意与李自成交手,而不是张献忠。

    闯献二人用兵,各有千秋。李自成的战术特点是稳而猛,张献忠的战术特点是快而灵;李自成更依靠实力,张献忠更依靠指挥;闯军军纪更好,更容易得到百姓的支持,其军队战斗力有很多来自于政治的加分;献军军纪一般来说比同土匪,抢钱抢女人非常普遍,而且张献忠本人带头抢。占领武昌建立大西政权后,为粉饰新政权的形象,张献忠曾经发银五十万赈济灾民,但是离开武昌后故态复萌,到了四川则变本加厉,由土匪变成了魔鬼。

    两人的以上差别还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差别在战略水平上,李自成甩开张献忠几条街。

    李自成反复围攻开封,不是他偏执,而是他看到了开封这座中原重镇的价值。开封在李自成的战略中可有可无,水淹了则弃之如鄙履。但开封在大明王朝的战略中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它掩护着运河漕粮通道,控制着黄河两岸,是北直隶在黄河上的桥头堡。它还觊觎着洛阳这座九朝古都,可以随时封闭关(潼关)东和关西这条通道。开封,就是大明王朝在中原的海军基地,它可以随时派出舰队,威胁周围几百里的地域。李自成要控制中原,截断南北直隶之间的联系,孤立京师,必须要摧毁开封。李自成做到了,所以很快就拿下了京师,坐进了金銮殿。

    张献忠则不然,他几乎没有明确的战略目标,打到哪儿抢哪儿:拿下武昌,把它弃了;拿下了湖南和江西部分地区,又把它弃了;韶关守将都跑了,他也不知道派点人去占领,顺便领略一番岭南风光;好容易攻入四川,又亲手把它毁了,最后还打算重回陕西老家,好在走半路被清军弓箭狙击手给一箭毙命。

    他的养子孙可望远比张献忠更有战略头脑。张献忠痛死之后,孙可望以死中求活的精神,重占重庆,进而拿下了云南贵州,为失败边缘的大西军赢得了一个修养之地。可是孙、李争位,大西军再度分裂,最终失败只是早晚。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人的战术、战役指挥能力与张献忠一脉相承,但其战略眼光上仍然是短板。

    可李自成的战略水平再高,他也不是朱平槿的对手。

    因为在三百多年里,有无数大师级人物帮助朱平槿反复分析了李自成。作为穿越者,朱平槿战略目光的高度和广度也不是一个从陕北走出来的明末驿足所能达到的。

    因此朱平槿并不担心战术上稳而强的李自成,反而担心智商高达一百九的张献忠给他出幺蛾子,突然一个神级战术动作把他辛辛苦苦练就的军队打垮,逼得他和苦命的老婆去爬八八四八。

    张献忠一败,就给了朱平槿时间,也给了朱平槿机会。

第二百八十一章 承运朝会(七)

    世子的开怀大笑,让殿内的众人都大笑起来,沮丧的阴霾一扫而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即便李自成也进过四川,但张献忠依然是四川百姓心目中最大的敌人。张献忠信阳大败,必然使得民生凋敝的四川获得喘息的时间,必然使意图加速发展的朱平槿赢得平定全川的时间!

    “只要张献忠没死,他就会再回来!他在来了四川几次,尝到了甜头。当他裹挟到足够匪众,便是他重返四川之时!不过,最近两年内他是没有机会了。张献忠重回四川,那时我们将没有官军助阵,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是故,商、庄两队必须迅速扩编!”

    朱平槿嚯地站了起来,挥动着拳头,一锤定音:“只是这进攻土暴子的时机,郑长史说得对,今年清剿仍以官军为主,我们为辅。明年三月开春插秧之时,我们再动手!目标直指巴州!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

    在明年三月春播之时进攻,这个时机的确选得准,殿内所有人都在点头叫好。

    没有春播,哪有秋收。土暴子九成以上原是农民,他们同样要种田的。否则十几万土暴子都靠抢掠过活,早就饿死一半了。陈有福攻下杨秉胤的寨子,发现寨子周围全是水田,起码有上千亩,并用大仪山的泉水来灌溉。土暴子利用大巴山来打游击么,可他们跑得了人,跑不了田。没了田,就没了粮食。他们要么出来抢粮,与官军交战,要么饿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土暴子重返汉中就食。

    ……

    用兵时间和用兵规模是所有事情的龙头,世子一拍板,其他事情的进行便可据此拟定计划表。参监两部立即对先前的军事方案进行调整,建议将川北军事建设重点暂由护商队转为护庄队。也就是说,护商队扩军规模缩减了,但护庄队的扩军规模大幅加大。具体计划是:

    林言的三营一连扩编为护商队第三营,尹家麟第十营增援新政坝等计划不变。

    加快建设顺庆府十县、潼川南五县、保宁府阆中、南部两县以及成都府东四州县共计二十一护庄大队。这二十一个州县护庄大队因为地理位置不同,军事价值不同,所以有保有压,把有限的军事资源首先确保重点地区建设。

    阆中、南部、蓬州、营山、渠县五州县是个大网,兜底大巴山区,守着嘉陵江水道。大竹、邻水这两县,被华蓥山数道平行的山脉夹于其间,有如前后两道栅栏,拦在华蓥山南北贯通的山道之间。但因与渠县和广安州隔着一道山脉,两县在战场上处于孤立无援之境。仪陇县更是已经深入到大巴山区之中,是进攻巴州的前进基地。因此这八州县的护庄大队是建设重点,至少保证每个护庄大队有两到三个完整的连。

    王省吾的三营三连扩编为仪陇县护庄大队,继续戍守金城寨。

    许守财一营四连和部分贺家庄丁扩编为南部县护庄大队,继续守备新政坝周边地区。

    孙德仁的三营四连调到蓬州,扩编为蓬州护庄大队。

    刘三根的独一营扩编为渠县护庄大队。

    松林山的护商队第二营集训已久,董卜部的新兵即将入营,二营可以抽调九个排,组建营山、大竹、邻水三县护庄大队。

    留在阆中贺家庄的庄丁改编为阆中县护庄大队。

    潼川南五县与顺庆、成都八州县的护庄大队不是重点,次序自然靠后。潼川南五县护庄大队已经搭起基干连架子,正在招兵,争取年底成军,形成五个连的机动兵力。顺庆府的南充、西充、广安州、岳池和成都府的简州、资阳、资县、内江,应尽快抽调得力干部和老兵前往,争取在年底前搭起基干连架子。

    在川北、川中各县建立护庄大队,本来就是军事布局的重要组成部分。军事资源就只有这么多,不可能面面俱到。若要今年大打,野战部队护商队便是优先重点,护庄大队的建设押后;若是明年大打,那么优先建立护庄队更为紧迫。

    世子请来堂兄舒国明来讲全国的严峻形势,聪明的舒国平和孙洪立即做了透彻理解。老方案是扩建护商队五个营二十个连,新方案迅速演变成了护商队一个营,有三个基干连的八个护庄大队及十三个县基干连,比原来的方案多出了二十一个连共四千人。也就是说,扩大了整整一倍!

    这个新方案还有玄机。重庆府是川东重镇,下辖二十州县,重要性不亚于成都府;夔州府更是四川东大门,下辖十三个州县以及石砫宣慰司。大竹、邻水两县在华蓥山以东,因有山脉阻隔,这两县实际上距离夔州府的达州和重庆府更近。大竹、邻水两县在北,泸州的合江县在南,一北一南正好把重庆府夹在了中间!

    ……

    新方案完全符合朱平槿的战略意图。尤其是新方案盯住了重庆,让朱平槿拍案叫绝。

    重庆素称天险,又称铁壁金城。知府王行俭是江南宜兴人,崇祯十年进士,标准的东林党人,与即将上任的首辅周延儒是同乡,也是王应熊、王应熙兄弟的好友。此人是东林文臣中难得的文武之才,土暴子数次骚扰重庆府,都被他和重庆卫出身的参将赵 荣贵领兵打了回去。

    但此人在政治上与廖大亨是敌人,对朱平槿这位藩王也极为冷淡。朱平槿的舅舅邱子贡找理由去拜访过他几次,王行俭面子给足,礼物也收了,但是进一步的交往却被他借口推辞了,分明不愿更多来往。

    既然文的一手不行,那就必须准备好武的一手。

    ……

    军事机关需要临时调整方案,文官们却不需要。郑安民一个暗示,典簿王彬和火器局副总管王昆山快步上前递来两个奏折。

    长史司调整,与朝廷的六部九卿对应,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审理、办公和审计局九个部门。

    火器局要求扩大规模,包括炼钢、机床、火铳、火炮等作坊都要全面扩建。此外他们还指出,因为火器局采购的量过大,四川的炒钢、煤炭(包括木炭)、木材、石灰等材料的价格都在上涨,尤其是火药作坊急需的硝钾,现在市价已经涨了两倍。因此他们不仅要求王府增加火器局的拨款,而且明确建议各王庄的硝池工程必须立即上马,否则明年三月前根本凑不齐三万斤火药。

    最后,不请自来的舒师傅终于开了口。他要求蜀王府建立一个书院,以宗学的名义,把有志求学的宗室子弟和学子送入这所学校,为蜀王府的护国安民大业源源不断培养出后备人才。为此,舒师傅主动请缨、毛遂自荐,要求当这个学校的第一任山长。

    ……

    看来这就是朝会的定局了。

    忧心忡忡的罗雨虹看了一眼微笑依旧的朱平槿,气恼地踢了下脚尖。各个单位都在伸手要银子,理由充分又必要,而她难以启齿的正是银子,因为账面最近有点周转不开了。

    自从罗雨虹回到成都,她马上实施了蓄谋已久的大事,便是立即将银子的控制权从朱平槿手里抢了过来。

    银子今年挣了不少,最大的进项便是春秋两季的茶马贸易,两季相加差不多一百七十万两银子和一万两黄金,还落下了战马和驮马近一千匹。抢钱也捞了不少。光是在傅崇奇家便抢了一百多万。最近碑院寺之战,又夺得银子近五万两和三十几万斤食盐。一些新建的民用工业,尤其是四川织造总局和四川机器局都在赚钱,棉布正在成为茶马贸易中的大宗商品,而机器局的订单排到了明年,肥皂更是抢手货,产多少就销多少,制约产量的只有原料油脂。

    只是挣得多花得也多。军队规模的急剧扩张、军事科技的天量投入、民用工业的蓬勃发展、蜀王府的民心争夺,都花掉了大量的银子。但这些尚不足以让罗雨虹发愁,因为她有银钞这个秘密武器,短期头寸不足完全可以应付。只是她最近推行的一项政策却惹了大麻烦,那就是余粮征购。

    粮食,那是战争中最重要的物质资源,所以常常是兵源、粮源并提。余粮征购的政策目标,便是储备更多的粮食。

    去年全国性大旱,也波及到了四川。蜀地冬春粮荒时节的粮价一度突破了三两五钱银子,结果饿死了不少人,除五蠹运动和牛角寨土匪攻入收租院正是在这个缺粮的大背景中发生的。

    罗雨虹和她老公同时以不同的自身体验认识到了粮食的重要性。她痛定思痛,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对农业生产进行大力支持。如对王庄的庄户实施实物和货币两种形式的无息农业贷款,借给庄户口粮和种子粮,维持他们来年的生产生活;鼓励农民垦荒、大搞家庭副业,增加收入;大力推广旱作农业,增加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尊重农民的经营自主权,严禁王庄肆意干涉等等,为此不惜将蜀王府的家底花光。

    一份付出一分收获。这些农业扶持政策迅速见到了成效。今年蜀王府的粮食收成能达到创纪录的二百万石,罗雨虹的农业支持政策居功至伟。

    然而罗雨虹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风格,既为她的成功助力,也为她的惹祸伏笔。

    钦差到来之前,她曾与朱平槿商量,是否实施粮食的强制收购政策。当朱平槿还在犹豫、还在测算之时,她已经出了手。

    她召开了一个高层小会,形成了一个下行文,让各地王庄敞开收购庄户的余粮,并且利用王府的势力,逼迫那些地主大户将余粮卖与王府。按照小会预估,各地王庄可以收到三十到五十万石粮食,花费五十到七十万两银子,加上朱平槿从亲戚那里收三十万石粮食所花的四十五万两银子,补发的宗禄十五万两,总花费为一百一十万到一百三十万两。

    谁知这个文件一下发,各地王庄立即高度重视、全面动员,利用一切手段收购余粮。转眼之间,雅州洪其惠、乐山唐默、汉州陶先圣以及成都附近的王庄处处捷报频传。

    在雅州,王国臣和洪其惠杀气腾腾地请士绅们吃饭,席间郡守宣布:主子留存五石,奴仆四石,其余之粮皆是余粮,要全部强制收购。否则……后果自负!张大户事件后,雅州士绅已经是吓破了胆。旬月之间,雅州一州三县立即报出了四十万石的余粮总数;

    在都江堰灌区边缘的汉州,陶先圣的军队全体进城下乡,去每家大户敲门,吓得汉州士绅不敢说半个不字,州官程大典几乎弃官而逃。一州三县又报出了三十万石的余粮总数。

    截至今天朝会之前,不算蜀地宗室的三十万石,罗雨虹收到各地报上来的余粮总额已经接近了一百万石,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

    准备了一百三十万两银子,结果两百万都打不住,下面的人还个个伸手要钱,不给还不行,这还要不要人活了!最关键的一点,她还没法在老公和一众大臣们面前说出口,说她干了件很笨很笨的蠢事。

    天哪,我要跳楼呐!舒师傅已经讲完,眼见朱平槿即将拍板,罗雨虹急得脚尖抓紧。

    突然她注意到了踌躇不安的洪其惠。洪其惠是她过去在雅州的助手,以后也将是她的助手。

    他应该明白我现在的苦恼!

    罗雨虹机灵的脑袋立即计上心来。她从袖中挑出两个拇指,悄悄在朱平槿大腿的嫩肉处拧了一把。

第二百八十二章 承运朝会(八)

    郑安民坐在左列第一排,见世子像针锥屁股样弹了一下,又像没事人一样坐了回去;而罗姑娘的身子则扭动一下,嘴巴还咕噜一句,眼睛直往这边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安民心里笑笑,小夫小妻就是这样,像朝会这样正式的重大场合,也敢比肩而坐,也好打打闹闹?好在这里都是王府官,没有外官,否则传到京里,又是一番波澜!

    世子待人接物,知书达理;侍上御下,举重若轻。而罗姑娘呢,性子野,脾气大,花样多。两人怎么看怎么不般配,可不知为何就是如胶似漆,而且罗姑娘偏偏还能制住世子。前些日子,这罗姑娘先问四川走出过帝王没有。好在自己瞬间惊醒,忙给她说绝无先例。怎么着,她想撺掇世子举旗造反?隔些日子,这罗姑娘又打听薛暮桥何许先贤,四川有没有米钞、布钞。转眼间她又想滥发钞票了?

    想到这里,郑安民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起来。这世间万物啊,就是一物降一物。世子降我们,罗姑娘又降世子。只是不知道,世间有什么东西能降住这罗姑娘。哎,鄙人身为王府外相,就是个调和阴阳的角色,今后两人打架吵嘴,自己又少不了代递呈文了。

    宝台上明亮的目光又扫了过来。郑安民知道,罗姑娘不是看自己,而是看自己身后的洪其惠。只是这洪其惠为何仍不出列奏事?不行,郑安民想,我得逼他出来。以后同僚共事,互不相知岂能做到“和光同尘”?

    想到这里,郑安民站了起来奏道,大军扩建,军械衣甲马匹等物资所需甚多,而这些东西很多都是从雅州作坊里生产出来。若是军需供给不足,肯定会误了兵事。洪先生刚从雅州来,想必对生产情况很熟悉,世子和罗姑娘应听听洪先生的意见。

    ……

    洪其惠出列奏事,终于让罗雨虹舒了口气。只是洪其惠一开口,她就知道扯拐了。

    “禀世子、罗姑娘,微臣以为,蜀王府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实为大仁大义也!如今,川北土贼横行,民生凋敝,官府无能,官军扰民,皇上还下了严旨,限期剿灭土暴子,故我商庄两队,及早布局蜀地各处,实有必要!微臣本文弱书生尔,兼营商贾末业,身经雅州之乱,幸得世子、罗姑娘简拔,留无用之身而效犬马之劳。从年初到现在,臣亲见雅州从一处凋敝之地,到如今百业兴盛、百姓安康,商号林立、库盈仓丰,军需粮草,源源不断。何也?臣以为缘由有二。

    其一,州内税制稳定,十取一成,无苛捐杂税之弊。故而士绅敢于投资商业,百姓乐于返田耕作,行商喜逐利于边贸互榷。

    其二,雅州有我王府商庄两队,少则一连,多则数连,更有天全土司骑步兵屯驻于飞仙关,宵小之辈惶恐、不法之徒胆寒,士绅百姓各安其业,不必朝不保夕!

    是故臣以为,若我王府布局川北,既需包揽税收,更需加大军力。须知:无强兵则百姓不安,百姓不安则百业不兴,百业不兴则税赋不足,税赋不足则军需用度艰难……”

    洪其惠不仅要求在蜀地加大军力,而且以护商队第五连守备雅州,因兵力不足而被迫扩编的教训,明确提出了兵役建设目标:

    一州一县的十五岁至四十岁的丁男,都要在农闲时分接受军事训练。丁男二十抽一,是为现役,服役于护商队和基干护庄中队;余丁五抽一,是为正役。一旦王府有令,则补充到护庄队的架子中队中去。其余男丁均为预备役,等待征召。如此蜀地全民皆兵,纵然天下大局崩坏,蜀地也不会仓促应变。

    为增强说服力,洪其惠还从资料中举出许多数字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以四川七百万人口计算。

    成丁约两成,二十丁抽一,现役可达七万,分别补入护商队和护庄队基干部队。

    所余五丁抽一,正役可达二十六万,作为护庄队架子中队和商庄两队的补充兵源。具体到一州县人口,以平均五到十万算,现役可达五百至一千,正役可达一千九到三千八。

    至于预备役,那是只训不征召的。一旦征召,那就是天下局势无可挽回,要做最后一搏。

    五丁抽一在阆中县的贺家庄已经施行已久,但是朱平槿并未将其推广,因为当时各方面的条件均不成熟。

    洪其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提出的扩军计划,在总参的基础上又大幅度跨进了一步。而他提出的兵役制度,等于建立全民义务兵役制,把大明朝现有的世兵制和募兵制给全部推翻了。

    洪其惠的发言,可把罗雨虹急坏了。他难道不知道王府已经没有银子了吗?洪其惠的表态也让他弟弟感到纳闷,大哥不是说要劝谏世子,减少用度吗?至于郑安民,他轻捋短须,陷入了沉思。

    洪其惠的发言,句句搔动宝座上的少年世子,因为这正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抗战之时,四川一省以四五千万的人口,八年出兵三百零二万五千人,人口动员率百分之七,占全国应募从军总数的五分之一强(国统数),以致有“无川不成军”之说。

    仅在四一年九月到四二年二月间一个税季,四川一省就征粮、购粮共计一千三百三十万石(实物),占全国总数的四分之一,为全国第一。

    至于军火物资,四川更是主要的供应基地。民国三大兵工厂,巩县兵工厂迁入四川高坝(注一)、金陵兵工厂(注二)、汉阳兵工厂(注三)皆迁入四川重庆。

    过度的征购和涌入的大量人口,代价是市面物价飞涨,百姓生活困苦。然而抗战到底的决心,使四川人民忍受了一切苦难。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四川人民以巨大的牺牲和损失,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中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笔。

    ……

    朱平槿参加过川军抗战纪念活动,向手端破枪,足蹬草鞋,肩背斗笠的铜像献过花。洪其惠的发言,让朱平槿顿时如获至宝。

    他不顾他老婆难看的脸色,先肯定了再说:“洪先生所言,甚合圣人辩证之道法!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倾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注一)!兵者,世人皆曰糜饷而费粮,先生却言兵能得安,安能生财,此甚合辩证之道!只是如何以兵生财,还请先生指点!”

    朱平槿的前半截文言,罗雨虹没有听懂。可是后半截朱平槿直截了当问洪其惠如何“生财”,她立即听懂了。

    “川北原本人口众多,富庶不弱于川南。富荣之井盐、阆中之酱醋、顺庆之丝绸、射洪之美酒、岳池之稻米,皆蜀中闻名。又有嘉陵江及各支流纵横交错,水运方便,商贸发达。如今川北一片凋敝,微臣以为,还是兵匪之祸、横征暴敛之过!只要我蜀王府安民心,顺民意;鼓励农桑,革除税弊,与民休息,两三年时间,川北必定又是一番欣欣向荣之相!”

    洪其惠在谈投资软环境的重要性,至少罗雨虹是这样理解的。不过她现在最焦虑的问题不是这个,而是余粮收储还缺少百万两银子。所以她终于打破了绝不开口的庄严承诺,在宝座上开了口。

    “洪先生,军队不能一天缺粮。余粮征购,是世子定下的长远之策。可如果四川的余粮我们都收了,本姑娘担心百姓口粮不够,王府的银两也不够,倒弄得市场物价飞涨,洪先生有什么好办法?”

    罗雨虹着急发问,差一点就漏了嘴,把自己偷偷印刷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备急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朱平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平白挨上一下:感情老婆闯了大祸还怕曝光,先当众赖在我身上,以此封住我的嘴!

    洪其惠也明白了,难怪罗姑娘刚才使劲给自己眼色,让自己发言。原来自己和王国臣征收的余粮太多了,超出了蜀王府的支付能力!

    洪其惠明白了,也放心了。看来劝谏之事,至少过罗姑娘那一关没有问题!

    “以臣愚见,余粮征购之事,可一不可二!”洪其惠郑重道。

    他认为,四川历史上田少人多,一人大约三四亩多。蜀人吃饱肚子,全靠着天赐蜀地良田,能够稳产高产而已。从经济资料上的数字反映出,四川没有实行大规模余粮收购的空间。这次雅州征粮,各家士绅和大户已经尽数拿出了多年的存粮。今年征了,明年再征就没了意义。否则不仅佃户要饿肚子,连士绅和大户也要饿肚子。

    以此推断,余粮强制征购只能是实物税收之外的短期额外补充,不能作为一项长期的政策。解决粮食问题的关键,依然是税收包揽的推广进度。如税收包揽能在全川推广,按照亩产两石的产量和一成的税收标准,再考虑到都江堰灌区、嘉定、绵州等地亩产四石的四百万亩高产田,以四川一千五百亩耕地,可以征到三百五十万石粮食,养活包括脱产人员在内的七十万军队。

    征这么多粮,养这么多人,就是目前四川农业所能支撑的极限。如果继续加大征粮数,或者养更多的人,就会使市面上的粮食减少,粮价高企,老百姓饿肚子,从而使“太平四川”的初步政治目标完全流产。因此,要加大粮食的征购数量,除了开垦荒地,增加产量,别无他途。军队除了打仗搞治安,他的另一大作用就是开荒种地。四川是个大省,不是没有可耕地,而是抛荒量太大。商庄两队全是壮丁,一个连每年开荒一千亩完全没问题。这样一来,兵有了,军队吃饭的问题也解决了,可谓一举两得。

    ……

    洪其惠的办法,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屯田养兵之法,与明初建立卫所制的本意十分接近。明太祖朱元璋曾有“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的说法,便是对军队屯田的肯定。朱平槿的前世也有三个著名的例子,一是南泥湾;二是新疆建设兵团;三是北大荒。北大荒和新疆后来成为中国主要的粮棉供应基地,可见屯田成效斐然。

    难怪我在雅州东门第一次见到洪其惠,就认定他是我的gm同志!朱平槿暗暗想道。

    洪其惠是在借此机会,全面阐述他的政治、经济与军事三者协调发展的观点。窥斑见豹。如果他在关系国计民生的农业问题具有这样深度广度的大局观,那么他遇到其他经济问题时,也能站在全局的角度上稳妥处置。看来让洪其惠做老婆的副手,人是选对了。

    说了半天,洪其惠仍然没有讲到如何来解决这一百多万两银子的亏空。可就算洪其惠变出了这笔巨款,也不能马上发下去。因为这一百多万两银子流入市场,很可能立即拉高市场粮价。罗雨虹有点心急火燎了。

    或许看出了罗姑娘的心思,洪其惠立在大殿之中,露出了笑容:“臣在雅州强制征购余粮,已向士绅们事前讲明,那算王府向他们借的,借期三年。三年一到,本息如数偿还。如此,三年之内我们便有了转圜余地!”

    洪其惠轻飘飘一句话,便化解了罗姑娘心中的焦虑。

    只是金殿奏对的机会如此难得,洪其惠不可能错过。见到宝座上一对男女顿时笑意盈盈,他又抛出了另一个重要的经济之法——盐业包揽。

    注一:后改为23兵工厂,现北方化学工业公司。

    注二:分别改为20、21兵工厂。部分设备迁往云南安宁。

    注三:汉阳兵工厂先迁辰溪,后迁重庆,改为1、11厂。

    注四:出自《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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