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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天全之路(二)

    又过了一日,即正月的最后一天,朱平槿终于离开了碧峰峡前往天全土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宋振嗣、贺有义、曹三保等人随驾,护商队的军政主官宋振宗和舒国平留下继续操练军队。他们计划先到雅州城外,与曹三泰带领的王府护卫和高氏随从会合,然后沿雅天商道经飞仙关到达天全。孙洪要赶回成都府买人,所以在哨卡外便与朱平槿等人告别,带着王大牛的弟弟王二牛和特务排的两个士兵,走上里镇和夹门关的捷径,经邛州回成都府。为防止天全之行发生意外,王大牛和罗景云的特务排,加强了最近训练成绩突出的陈有福班,便装步行在朱平槿一行人后跟进。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飞仙关驻扎,等候朱平槿从天全回来。为免节外生枝,他们都穿着百姓的衣服,拿着他们自带的兵器。如果官府问起,就说是巡抚廖大人亲批的护商队。

    雅州到天全的路溯青衣江左岸(注一)而上。道路右边是崔嵬高耸的巨石绝壁,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深谷。山路蜿蜒崎岖,不时需要牵马爬过陡坎石阶。最让朱平槿揪心的是路上随处可见的落石,大者如一两间房子,小的不计其数。有几处地方,道路已经完全被山上的流石掩埋,行人通过时只能手脚并用,或者拽着马尾。据高安泰说,这是几年前雅州大震的遗迹。大震之后,来往藏地的客商越发见少了。

    雅州到天全实际不远,也就是一百多里,骑马两三个时辰。朱平槿上辈子自驾游开车上高原,便是从雅安出发,经拉萨最后到日喀则。所以在他的心理上,觉得从雅州到天全的路程很近。但他现在不是开车,而是骑马。朱平槿在左右小心地护卫下艰难前行,时而遇上平路甩上两鞭快步几里,时而踏上乱石控紧缰绳缓步前挪,时而还要下得马来甩腿走路。朱平槿估计,以他们目前的龟速,要天黑才能到达天全。

    或许是来回次数多了,高安泰没有什么紧张,反倒是兴致很高。他一路上不停向贺有义和曹三泰,还有王府的护卫们介绍沿途的风景和故事,让他们舒缓了对艰难旅程的恐惧。

    高安泰大声对贺有义、曹三泰和护卫们说道:“前面不远就是飞仙关了!我们就在飞仙关打尖休息。小弟有个熟人,在关里开了一间客栈,那里的牛肉烧得好,不如我们中午就在那里用膳如何?”众人走了半响,早已是人困马乏,于是轰然叫好。

    高安泰又道:“飞仙关关城前面分左右两道。左去我们天全,右去芦山县。前面路上有个临关(今灵关镇)巡检司设的关栅,学生先去打个招呼!”说完他马腹一夹,跑到了队伍前头。

    一行人继续前行,突然隐约听到前面的争吵声,其间还夹着高安泰的怒骂。朱平槿叫声曹伴伴,曹三保心领神会,立即打马前去查看。朱平槿转过一处突出的山崖,只见前面的道路疏阔许多,只是在山崖与河谷之间的路上,设了几丈长的一排拒马。拒马后靠着山边有一间木板为墙、树皮为顶的小房子。一个绿袍的文官隔着拒马在与高安泰争辩什么,旁边还站着四五个烂兮兮的小兵助威。

    曹三保很快回来禀报,前面与高安泰争吵的是巡检司的一个巡检副使。他们要收我们的过路银子,而且人马和携带的赏赐礼物都要收。高先生不服,正与他们理论。

    朱平槿脸色有点发白。脚下的这条商道,是他实现走私贸易的重要物流通道。被人设了个关栅当中一拦,就好像喉咙被鱼刺卡住了一般难受。朱平槿提马前行,来到关栅前十几步远,曹三保在前面开路,宋振嗣、贺有义、曹三泰和护卫们都紧随在左右。朱平槿听到那绿袍官员对高安泰道:“高公子,不是本官为难你!你是世袭土官家子弟,那你就该知道本巡检司的老规矩!无论来回,无论是人是马是牛是骡子,只要过关,都得交银子!”

    “呸!你个大胆狂徒!一个九品微末,竟敢把我世子爷与牛马畜生并提!你想灭族吗?”曹三保用尖利的声音怒斥道。

    听了这话,那文官脸色有些不自然,也不答话,迅疾转身走进了木头房子。

    朱平槿提马前行时,早看见那小官拿眼睛瞟过自己,估计高安泰已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身份,那文官不过亲眼证实而已。在这穷山恶水的荒凉地方,一群明甲亮盔的骑兵簇拥而至的人物,绝不可能是等闲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来游山玩水的。

    那绿袍文官进去不久便转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胖胖的身着六品武服的官员。那武官仿佛刚刚睡醒,对着屋外的太阳眯缝了一会儿眼睛,也不瞧其他人,只是走过来对着高安泰懒懒地拱拱手说道:“高公子,本官雅州守御千户所百户彭元可,这厢有礼了!”

    因为刚才的争吵,高安泰黑红的脸庞已经变得通红,他只是用鼻孔哼哼:“彭百户,我们高彭两家是老相识了!”

    高安泰的话中带刺,那名叫彭元可的武官没有发怒,只是微笑道:“高公子所言不差!你们高家在天全是土皇帝,我们彭家在这飞仙关的地面上也快三百年,正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老相识!高公子,大家既然是老相识,你也不要用大话诳我。一个小小的飞仙关,那里当得起什么蜀王世子大驾光临?说得难听点,就你们几个乡下土司,还想请动省城王爷的人?我呸!”彭元可一口浓痰吐在朱平槿马前,让马儿有些躁动,刨了几下蹄子,“如果有哪个人敢自称世子,便让他拿出巡抚衙门的通关文牒。本官见了,立即拜见谢罪。不过……”那彭元可眼睛直接望着朱平槿,脸上掩饰不住的狂妄鄙视,“如果没有,那本官就要和宁大人联名参他一本,说他擅离藩界,交构土司!”

    那绿袍官员听了这话,也大声帮腔道:“擅离藩界,交构土司,意欲何为?”

    宋振嗣早已按耐不住。“你自己找死!”他低吼一声,夹马一跃猛地刺出长枪。枪尖带着闪光扎向彭元可的颈项,他胯下马儿却被拒马的尖头吓住,嘶吼着在空中把身体向左边一扭,让宋振嗣的枪尖在彭元可的颈项外几寸之地划过。

    朱平槿脸色发青,心中已经动了杀机。倒不是恨那两个小官对他不敬,而是这个小小的关闸将毁灭他的全部计划。一旁的贺有义也悄声在朱平槿耳边道:“世子,这几个人是祸害。留不得!”朱平槿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宋振嗣的枪尖扫过,把那姓宁的绿袍官员吓的身子一退,跌坐在地上。乌纱经此一顿,帽翅斜指天上地下。那彭百户眼中虽然闪过一丝恐惧,身子倒是保持不动,显得十分硬气。彭百户鄙夷地看了一眼尘土中的宁巡检,对宋振嗣拱手道:“这位将军,我们都是吃行伍饭的,你不要拿那枪头来吓我,本官不吃这套!你们也别仗着人多,起了杀人冲关的念头。实话告诉你们,本官后面还有一座关城!没有本官放话,你们就算冲了过去,也甭想囫囵回来!”

    朱平槿已经下定决心,必须除掉面前这个祸害。他稍一思考便用手指勾过贺有义,小声吩咐道如此如此,然后带着身边的护卫一起来到拒马之前。

    朱平槿轻声对曹三保道:“曹伴伴,给他们银子!”

    曹三保一愣,望了望朱平槿的脸色,然后有些不甘心地下马把马背上的包袱解开,摸索着银子。那彭百户听见朱平槿服软,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道:“还是这位公子懂事,晓得朝廷的规矩,体谅我们的难处!”他又对宋振嗣和众多护卫拱手道:“这几位兄弟,我们都在行伍里混饭。这几年朝廷的军饷时常拖欠我们,我们兄弟不在路上拿几个,家里婆娘娃儿还不得饿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宋振嗣昂着头没有理他,众护卫也没人敢于和他搭话。朱平槿微微一笑,对曹三保道:“曹伴伴,这几位官爷辛苦,多给他们一百两!”

    队伍过了关栅,高安泰还是余怒未消。看来他对朱平槿的突然服软十分不屑,只是默默走在前头,根本不与朱平槿搭话。朱平槿看出了高安泰的情绪,便让曹三保把高安泰叫来。未等朱平槿说话,高安泰便怒气冲冲质问朱平槿:“世子为何给那厮银子?我们土司他可以欺负,来往都收我们的银子。世子您为何不亮出身份,镇住他们?若是王府的银子他们都敢收,以后我们的商队还做什么生意?”

    朱平槿笑着摇摇头道:“小官难缠,古今通例。瞧那厮的泼皮流氓样,本世子亮出身份也吓不住他们,还给自己找麻烦。他们被银子亮花了眼,已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高安泰愤愤道:“学生刚才恨不得拔刀把他们都劈了!一个小小的百户,手底下能有几个家丁?光是我们这四十几号人,就可以到他的关城里杀一个来回!”

    朱平槿哈哈笑道:“你们土司杀了朝廷命官,不正好让人告你一状,说你们谋反?这个麻烦你们土司解决不了,让本世子来解决吧!敬请先生拭目以待!”

    高安泰对朱平槿今天的软弱实在失望,听了朱平槿的话,还是将信将疑。朱平槿岔开话题,笑着环顾众人:“高先生说他在飞仙关里有个相好,做得一手好菜。刚才大伙一阵呱噪,这肚子都饿了,我们中午就去叨唠一番如何?”

    众人都大声说好,加快了马步。高安泰趁人不注意,小声问朱平槿道:“这熟人确是我的相好,不过世子如何得知?”

    “高先生说到此人,瞳孔放大,眼睛放亮,不是相好是谁?”

    “瞳孔放大?”高安泰一脸疑惑。

    众人一路说笑,兴致高涨,进了那飞仙关。甚至没人发现,他们的队伍里突然少了一个人。

    注一:河流的左岸、右岸是这样区分的:面朝河流下游,左手方为左岸,右手方为右岸。

第四十五章 天全之路(三)

    飞仙关是个很小的关镇,只有西南面一个城门,除了来往的行商,里面的住户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关城背靠大山,面朝青衣江河谷。河谷在城前分成两股,道路也沿着河谷分成两条,一条西南方向,往上走就是天全、泸定、打箭炉(今康定);一条转向北方,往上走就是芦山、临关、宝兴、小金等地。可以想象,地理上如此重要的关隘,朱平槿怎么会放在别人手里!

    朱平槿等人进到城门里面十几步远,便是一个十字路口。正对城门口的路中间有一个衙门,高安泰手指着衙门对朱平槿道:“那里便是百户衙门!左边则是巡检衙门!早些年这里没有巡检衙门,只在临关那里有一个。见到我们天全、泸定这边走的商货多了,他们舍不得嘴边的肥肉,便拱过来要咬一口!”

    朱平槿注意了一下周围的人,低声吩咐高安泰道:“吃完饭后,你在客栈里留下两个可靠能干的手下,明晚本世子的护商队要进这飞仙关,你让他们听从贺先生命令。另外,你让随从们把兵器都留在客栈里,贺先生要用。”

    听到朱平槿这样一说,高安泰陡然间没反应过来。

    朱平槿瞟了他一眼道:“你们土司不是一直想解决这个麻烦吗?本世子帮你们来解决吧!怎么事到临头,高先生倒想打退堂鼓了?”

    高安泰连忙否认道:“学生是在想,如果官府追查下来……”

    朱平槿口气有些冷:“高先生难道想置身事外?”

    高安泰明白过来,原来世子误会了他的意思,忙道:“世子,学生绝无此意!如果世子吩咐,学生愿意亲自留下来。学生只是在想,如果官府追查下来,会不会注意到世子到了我们天全?”

    朱平槿心中舒了一口气,笑道:“你还要领路,怎么能留下来?此地如此偏僻,出了事情也无妨,州城卫所几天内不会知道。到时你们土司派兵去打一下,就说成功夺回了关城。你们高家就没想过做这飞仙关的百户、巡检使之类的官?”

    高安泰回道:“想啊,怎么不想?只是官府一直把我们当成土司,怎么会让我们来当官?”

    你们本来就是土司。朱平槿心里暗笑,嘴上却笑道:“如果是你们夺回了飞仙关,那情形可就不一样了。官府说不定为了节省一份饷银,就让你们来当了。”

    高安泰搓手笑道:“多谢世子赏我高家一份大礼!如果我们来当这官,除世子商队之外,我们也要设卡收费!”

    朱平槿点头肯定道:“要收!还要狠狠的收!”

    从十字路口左转百十步,便到了高安泰相好的客栈。在路上,那高安泰面对众人的打趣,眉飞色舞地介绍他的相好如何漂亮,如何温柔,等到大家推开客栈大门见到真人,大家不由得有些傻眼。

    原来高安泰口中的相好,竟是一位高挑的藏族姑娘。此女个子高挑,大概与一行人中身材最高的宋振嗣相差无几,比起高安泰还要高上寸许。至于模样高安泰所说真没错,挺漂亮的:鼻子高挺,凤目樱唇。辫发盘头,黑衣长裙,穿着皮背心,戴着嘎乌松石饰坠,还系着五彩的围裙(注一)。据传说,嘉绒藏族有一位美丽的西夏王妃祖先,所以自古以来便是美女荟萃的地方,藏地的贵族土司也常常从嘉绒藏族中选取妃子。

    大明朝的交通传媒都还极不发达。一行人中除了高安泰和他的随从外,宋振嗣和朱平槿的护卫们都没有见过藏人,更不要说见过藏族美女。这位藏族姑娘即便天生大方,见到一群粗莽汉子都拿眼睛瞪她瞧她,也有点不好意思。等到高安泰用藏语给她介绍朱平槿时,这位姑娘更是有点手足无措。她不知该用汉家的还是藏家的礼节给这位尊贵的少年王子行礼。朱平槿见状,忙道无妨,让曹三保取来一匹锦缎赐与她。那姑娘拿了礼物,立即就高高兴兴地叫着阿爸,捧着跑到楼上去了。

    客栈很快开饭,看来高安泰早有安排,老早就把牛肉炖上了。众人又累又饿,分了主次,立即大快朵颐。那姑娘颇为能干,在朱平槿他们吃饭的时候,便给马匹喂了青稞和清水。朱平槿一行吃了饭,也不多做停留。高安泰按照朱平槿的吩咐留了人和兵器,又抱着他的相好嘱咐几句,连忙骑马追上了队伍。

    出了飞仙关,前方的山道更加难行。道路出没于大河两岸,必须时不时通过桥梁跨过河流。这里所谓的桥,往往就是几根原木用铁抓钉成的木排,上面用粗藤编成的绳子吊着。木排下面便是几十丈深的河谷,还有急流冲击巨石激起的白沫。因为这几年的行商稀少,木排和粗藤上都被厚厚的青苔染绿。在河谷的冬日寒风中,青苔中蕴藉的冰渣泛起点点白光,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只得下马,小心翼翼地从悠然晃动的木排上走过去。曹三保虽然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牢牢牵着朱平槿的手过了桥。

    一行人沿途经过了四五个村庄,天色已经发黑。前方的路好似无穷无尽,高安泰看来也累了,他双掌撑在马背上对护卫们吼道:“前面黑黢黢的山名叫文笔山!绕过了文笔山,就是我们高家的官寨!”

    他正吼着,前面两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边跑边喊:“可是三公子回来了?”

    高安泰听到问话连忙直起身子,大叫道:“正是老子!快些回去告诉大哥、二哥,世子爷到了!”那两人听到回话,立即拨转马头,一面回应:“大老爷、二老爷已经出寨迎接,就在前面山后!”

    一行人听了,不免振奋起来。他们快马加鞭,很快转过一片山包,眼前的景象令他们吃惊不小。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条火龙绵延数里,见头不见尾。火龙跳动着,蜿蜒向前游动,犹如大山里游出的精灵。

    天全土司家出来迎接的队伍排场不小啊。这地方虽然地广人稀,但是土司家的动员能力却不可小觑!自己这个蜀世子在这儿还真是个大人物,值得土司家如此隆重应对!朱平槿想。

    道路两侧,数百名土司兵排列整齐,手中高举的松明火把烧得噼啪作响,为黝黑寒冷的的山谷平添了节庆般的热闹和温暖。

    高安泰的大兄,世袭武德将军、天全六番招讨正使高跻泰,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身材不高,面色黝黑,但十分壮实,与高安泰的模样有几分神似。或许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他今日特地穿上了朝廷颁发的五品武服。只是耳朵上挂着的那对大金环与一身簇新的官袍乌纱匹配,显得十分滑稽。大明朝初年定下的官阶,是武高文低。即便武官中最低的官职试百户、所镇抚,也是“爵止六品”。崇祯二年,天全土司从征奢安归来,因为赏赐不公引发了士卒兵变。后来朝廷招抚,兵变事件和平解决。朝廷论功行赏,天全土司功过相抵,结果一无所获。高跻泰打了不少的仗,到现在还是个武德将军的散阶,相当于卫所的一名五品正千户,算不得什么高级军官。

    一见到头戴八梁小金冠的朱平槿,高跻泰不等朱平槿下马,立即趋前,就在满是石子的山道上跪下磕头,口称下官恭迎世子,做足了礼节。朱平槿跳下马来,亲自把高跻泰扶起,亲热地与他说话。高跻泰引着朱平槿,一一介绍了天全六番招讨副使杨之明、他的二弟高登泰、部将徐汉卿、高君锡、姜奇峰等人(注二)。杨之明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岁月和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高登泰却是另一番模样,一身汉家书生打扮,长得高大俊秀,脸上也没有这里人们常见的高原红。高登泰见朱平槿注意到他的服饰,很得体地解释他从小便在成都府与奶奶一起生活,又曾在成都府学(今成都石室中学)读书。

    “先生可有功名?”朱平槿问道。

    高跻泰自豪地代替二弟回答:“吾弟乃是我高家的举人老爷!”

    “那先生为何不出仕,为国家效力?”朱平槿又一副惊奇的表情问道。

    这次是高安泰出来打抱不平:“还不是因为我们家是土司!”

    “先生一身才学,不能报效朝廷,可惜可惜了!如先生有意,本世子当为国家所用!”朱平槿嗟叹道,顺手开出一张大额的空头支票。

    那高登泰并未多少虚假的谦逊,只是拱手称谢道:“学生愿随世子,安邦济贫,造福一方!”

    朱平槿对高登泰的表态大为满意,连声道好。朱平槿又将宋振嗣等自己的随员介绍给高杨两家认识,这才重新上马,被众人簇拥着向天全土司官寨奔去。

    高家的土司官寨建在一片平阔的缓坡上,墙头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寨子不大,寨墙也不高,以无数的片石垒砌。寨墙外,稀稀落落散布着大片百姓居住的房屋。百姓纷纷跪在道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直挺挺地跪在道路中央,双手高过头顶,平端着一根白色的丝绸。朱平槿知道这是百姓要献上哈达,代表着吉祥如意,于是跳下马来。高跻泰从老者手中捧过哈达,恭敬地挂在朱平槿脖子上。朱平槿没有想到,这一平常的举动,立即引起了道旁百姓的一阵阵欢呼。就像打响了狂欢节的发令枪,整个天全土司官寨内外,顿时进入了全民狂欢的节奏。到处都是篝火,到处都是歌舞。千年古寨,一片欢歌笑语。

    朱平槿等人进了官寨,高家立即开始了宴席。宴席上除了食物,还有泸定和打箭炉那边酿造的青稞酒。自重生以来,朱平槿顾虑身体尚未成熟,所以很少喝酒。今晚在高杨两家的热情之下,也破例喝下了一整碗。

    酒过三巡,朱平槿摸摸大腿两侧,那里火辣辣钻心地疼。他心道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宿了,然后慢慢醉倒在席上。

    注一:嘉绒藏族中硗碛(qiaoqi)地区的女性服饰有羌族的痕迹,与其他嘉绒藏族有一些出入,比如皮马甲便是。

    注二:高跻泰、高登泰、杨之明、徐汉卿等人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明末清初的蜀乱中,天全是四川为数不多成功抗击张献忠的地方,并且还向内地输出了不少粮食,救活了许多百姓,有大功于蜀人。

第四十六章 天全之路(四)

    夜深了,曲终人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官寨宽阔的正厅中,只剩了高跻泰、高登泰和高安泰三个亲兄弟。他们脱去外套,都盘腿围着火盆边。

    “你说世子让你留下两人,还有兵器?”高跻泰瞪着眼问高安泰,高登泰坐在旁边没有插话。

    高安泰答道:“正是!那飞仙关的守将百户彭元可,还有巡检司的副使宁森,两人实在是可恶!当时啊,小弟怒火上冲,恨不得立即拔刀把他们砍了!世子不准小弟动手,他说我们土司惹不起这麻烦,他来替我们解决。听世子说,他的护商队在明晚动手!小弟估计,凭那彭元可和宁森两人的本钱,最多一刻钟便要丢了脑袋。”

    高跻泰又问道:“带队动手的什么人?”

    高安泰答道:“带队动手的是我的一个学长,名叫贺有义。此人小弟以前不认识,这次到碧峰峡才初见。小弟同学舒国平,就是舒师傅的侄儿道,贺有义乃是川北将门出身,他爹在百顷坝与总兵侯良柱一起中伏。他爹为了掩护否良柱突围,三进三出,不肯弃主……哎!他爹死了之后,他这才弃武从文……”

    “那他如何进的世子府开始带兵?”

    高安泰答道:“这个小弟不知,或许也是舒师傅推荐的?大哥,这次小弟到碧峰峡见到世子练的护商队,这才开了眼。那些兵练得一个整齐,像一个人似的!最绝的是什么?舒国平说,那些人是世子在这月初八才在成都府的人市上买的,开到碧峰峡训练,总共只有十几天!”

    “那护商队有多少人?”

    高安泰答道:“大概三四百人吧。”

    高跻泰摇摇头道:“这点人能做成多大的事?就凭我们高家,五天里至少也能凑出三千人!二弟,兄弟里你的学问最好,又在成都府呆了二十年,最了解那些人的心思。你说说看,这世子到天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高登泰盯着火盆里那隐隐的火苗,缓缓道:“小弟从成都府回到天全,是去年十月份的时候。那时献贼才刚刚打到川西。这两三个月,小弟听那些行商讲,献贼在川南和成都府附近转了一圈,又向川东方向打过去了。依小弟看,这朝廷官府是愈发无能了,十几万官兵围追堵截,竟让那献贼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由!世子练兵的意思,或许真如他对三弟说,是想在乱世求得自保。至于是否有更大心思,小弟还看不出来。不过……”高登泰停了一下,斟酌着词语:“大哥,万勿以世子兵少而轻视之!小弟久居成都大城,正如爹曾说过的,那里是擦肩接踵、挥汗如雨的地方,人多得很!若世子练兵之速真的以三弟所说,那一年内练出一万人绝对没有问题!”

    高跻泰瞪着他二弟追问道:“那四川的官府还有都司衙门就任着世子练兵?他们朱家的王法不要了?”

    高登泰道:“这正是小弟担心的地方!他们朱家祖上有规矩,不准各地藩王领兵,护卫那只是养着吓人的。小弟估计,世子正是为了避开祖训,才骗了巡抚廖大亨搞了这护商队!”

    高跻泰没有追问,高安泰也没有插话。三兄弟就这么沉默着,仿佛陷入了沉思。空旷的官厅里十分宁静。

    突然,火盆中木炭噼啪一声,爆裂开来,发出一闪亮光。

    “二弟,你觉得世子这个人怎么样?”高跻泰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小弟只有一面之缘,谈不上了解。小弟只是觉得,世子的谈吐举止,不似十五岁的富贵少年,倒是似久经宦途深晓世事的老吏!”

    二兄的玩笑,顿时让高安泰大笑起来。他抚掌道:“舒国平也偷偷与小弟说,不知为何世子懂得练兵!舒师傅他自己就不知兵,怎么可能教世子兵法?所以小弟揣测,要么世子另有高人为师,要么那世子的来历果真有些神奇之处,能够生而知之!”

    高跻泰道:“你们大哥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圣人曾说过,有些人确是生而知之!我看啊,那世子杀伐决断,做事待人颇有些手段,是个厉害的主子!你们说,若是他们朱家打开蕃禁,世子会不会起兵造反?”

    大哥的担心,让高安泰大吃一惊。不过,他很快便摇头反诘道:“世子怎会造反?他只不过手段有些狠辣罢了!大哥,你不会被一个飞仙关给吓住了吧!”

    高登泰道:“我高家世受大明皇恩,爹和大哥领兵参与平了奢安之乱,虽说那官府德薄节亏,伤了将士们的心……小弟想,若世子只是想在乱世中自保,我们受了他的恩惠,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若他要造反,皇爷诏书颁下,我们便翻脸打他。奶奶和爹娘都教我们兄弟三人要忠孝仁义,我们可不能亏了这忠义大节……”

    高登泰的话音未落,他三弟便嘟哝着嘴反对道:“这乱世之中,正是英雄不问出身的时代!如今谁是天下正主,谁能说得清?小弟在成都府,也曾听得市井流言,说是‘十八子主神器’,指闯贼李自成当入京城为帝!逆贼尚能入京称帝,世子天潢贵胄,他称不得?这天全贫瘠之地,周围全是番邦土司。我高安泰生是汉人,死也是汉人,我不想当这牢什子土司,一辈子与番邦蛮夷比邻为居!我想追随世子,逐鹿九州!像爹一样,在沙场上去建一份大功业!”

    高安泰的话刚说完,就被他大哥沉脸瞪眼骂了:“既然谁是天下正主谁都没谱,你就傻里傻气去跟随?我看你就是被奶奶娇惯狠了,这才酿出一副无法无天的二愣子脾性!”

    高安泰挨了骂,却把脖子扭在一边,显然很不服气。他二哥连忙劝道:“三弟说话,向来这样直来直去,大哥你不必和他置气。不过这三弟话糙理不糙,也有几分道理!大哥你想,从唐末老祖宗留镇天全到现在,差不多八百年了。这八百年里,我们高杨两家在此世代繁衍生息,人丁日繁。这天全百姓里,十之六七都是高杨两姓(注一)。我天全就这么大,耕地草场就那么多,天长日久总不是个办法!天全土司之位,高杨两家各有一个。其他的次、庶子孙,几十年后自然泯然众人矣。小弟和三弟到成都读书,求取功名,也是爹和奶奶让我们自谋个出路!现在世子亲自到我们天全,可谓给了我们高扬两家天大的面子,也给了我们两家子弟天大的机会,我们总得领情不是?”

    高安泰突然得了他二哥的撑腰,连忙助攻道:“大哥你想:除了世子,八百年里哪朝哪代的天璜贵胄到过我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人家好容易来一次,你倒好,躲在这儿疑神疑鬼的!”

    二弟三弟都有想法,高跻泰明白。他有些为难地道:“你们所说,大哥当然明白,大哥只是舍不得你们离开。二弟三弟少小离家,一两年也就能回来一次,住上两三个月。奶奶(注二)如今呆在成都府,年纪大了,更是回不来了。我真想去成都府看看她老人家,可这天全土司虽说不大,上上下下却有许多的事,大哥我哪里走得开?二弟三弟要出去做事,大哥当然不能拦着你们。只是这乱世择主,利大风险更大,你们可千万别跟错了人!”

    两兄弟听到大哥说得动情,也都没话可说了。高跻泰接着对他二弟道:“世子好像有推荐你出仕的意思。如果他真的推荐了,你去不去?”

    高登泰点头道:“小弟当然要去!小弟饱读圣贤,却苦于出身土司,报效无门。如今世子金口已开,正是小弟的出仕良机!”

    高安泰听了一拍大腿道:“二哥去的好!大哥不是怕我们跟错了主子吗?二哥出仕,那当的是朝廷的官,不是世子的官。就算世子将来造反,朝廷也牵连不到我们!”

    高跻泰也一拍大腿道:“三弟这话说得对!听说去年夏天,崇祯皇爷开了各地官员选拔的‘三途并用’(注三)。二弟举人功名,至今未能出仕,也是受了这土司身份的连累!如果世子愿意举荐,说不定真能给二弟弄一身官衣呢!”

    高登泰摇头丧气道:“大哥有所不知,这朝廷对各地的藩王,都时时防备着,最怕地方官吏与王府勾连。小弟盘算着,就算有了蜀王府鼎力举荐,这成与不成也是各取其半。”

    朝廷时刻防着藩王,世子举荐,反倒可能帮倒忙。高跻泰正想着如何安慰二弟,这时却听高安泰大笑道:“二哥你这就杞人忧天了!你回天全早,有件事你不知道。小弟是除夕白天进的世子府,就在那晚皇城坝上,便发生了一件成都百姓都知道的大事!大哥、二哥你们想不想知道?”

    高安泰当众卖关子,他大哥回应了他脑袋上一巴掌。高安泰连忙道:“我听一个小厮说,那晚世子的相好去皇城坝观灯,一个姓苏的本地秀才看上了便去调戏。世子的相好不依,两边便抓扯起来。那世子正好也在城楼上观灯,结果便瞧见了。好呀……世子当即冲下城楼,跑到皇城坝上。两句话不对,世子便令护卫把这个苏秀才给宰了!秀才的人头挂在灯架上示众,其他帮闲的街皮也杀了抓了好几个!杀了有功名的读书人,那可不是小事!第二天便是正旦,百官朝见王爷,巡抚廖大人就堵在承运殿门口,亲自找世子要说法!你们猜,结果怎的?”

    两个哥哥连忙问结果。高安泰笑道:“结果是廖大人大败而回!世子非但没事,廖大人还准了世子建这护商队。连这‘护商队’三个字,也是廖大人亲笔题写。小弟在碧峰峡,亲眼看到了那旗帜,绝对没错!小弟还听说,当时杀人的护卫就是宋振嗣的哥哥宋振宗。那宋振宗在碧峰峡练兵,当真是一把好手,小弟也亲眼见识了。这次回来的路上,小弟悄悄问宋振嗣,是否真的是他哥杀的人。他说是!”

    高跻泰反应过来。他问道:“三弟之意,乃是巡抚大人与世子之间有所款曲?”

    高安泰笑道:“肯定是!你们想啊,这些年四川的巡抚贬的贬,杀的杀,谁会去得罪蜀王府?再说了,这茶马买卖好处多大啊?廖抚主政一方,却为护商队亲笔题字,说不定也有一股!依小弟推测,世子说要举荐二哥,多半走廖大人的门子。若廖大人也准了,二哥还能不官升三级?”

    三个兄弟都大笑起来,连带着对朱平槿造反的担心也减弱了许多。不过高家的掌门人高跻泰还是谨慎地决定,如果世子要从他天全土司借兵,一则只能是打护商队的旗号,二则只能用他二弟或三弟私人随从的名义。在天下大势未定之前,把宝全压在一个人身上是很危险的,搞不好会把祖宗传下来的这份土司基业赔进去。

    注一:按照天全县政府的官方统计,直到今天,高杨两姓依然过半。

    注二:据典籍记载,高氏的奶奶长期居住成都,结果落在了张献忠手里。这位老太太之刚烈硬气,今日再读,尤感震撼。天全土司之所以成为张献忠的死敌,并长期威胁大西军经雅安通西昌的官道,让大西军不得不绕经贵州入云南,这位老太太是一个重要原因。

    注三:指崇祯十三年皇帝铨选官员的“庚辰特用”事件。

第四十七章 天全之路(五)

    朱平槿到天全的第二日,便不顾大腿两侧鲜血淋漓,执意要到榷场选址的地方亲自看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曹三保苦谏无效,只得领了护卫跟出来,世子亲临,高家三兄弟和杨之明也率领土司骑兵随同出发。

    两百余名骑兵,奔驰在开阔的草坂上。势若江海倒灌,气如大河决堤。

    榷场选址位于天全到泸定的官道旁边,距离高家土司官寨不到三四里地。那里是大片平坦的牧场,一望无际的青草,可供牛羊尽情享用。不远处有清澈的小河蜿蜒流过,可供人畜畅快饮水。

    朱平槿对选址很满意,转头对曹三泰道:“这块地当做榷场很不错。曹总管你是怎么设想的?”

    曹三泰回答道:“既然是买卖,奴婢想这榷场先要按照买卖的东西分开。活物,那些牛马畜生要建几个围栏圈起来。围栏要建在低处,靠近河边,才好打整秽 物。这死物,如牛皮、药材、粮食、瓷器绸缎布匹,还是要建一些店铺仓库才行。地分两处,这大门也分两处。死、活各走其门……”

    曹三泰以为自己的回答十分妥当,不料世子却并不满意。朱平槿摇摇头道:“你这设想基本可行,只是太简陋了,还要做具体规划!货物交易区之外,必须增加服务区!什么是服务区?就是客栈、餐馆、赌场、青楼和钱庄等等。商人赚了大钱,要争取让他们就地花光!此外,还要增加管理区。这么大的榷场,无人管理肯定要乱套。要有人收税、有人防火、有人清道、有人扫地、有人揽客,还有保安队维护治安。以后这儿还可以添设工场和仓库。一些马帮常用的东西,如马掌、鞍具、麻绳、口袋等等器物,可以就地生产出来。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立即运走的货物,可以先囤积在仓库中。这样既增加了交易量,也开辟了另一个财源:仓储费。随着贸易规模的扩大,这里将会从一个榷场发展成为一个集市,再然后,还会发展为一个城镇、一座城池……曹总管你记着,这榷场,便是未来新天全的雏形!便是未来边贸口岸的样板!”

    朱平槿话中的信息量太大,让曹三泰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不过作为一名服侍贵人出身的太监,他的恭维之语是出口成章:“世子爷真是赚钱的好手,连赌场青楼都想得到!”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朱平槿倒也不恼:“本世子这点本事算什么,你们将来的世子妃赚钱那才厉害!这叫生态链营销!产品一定要做到细分:人买东西,总是喜欢比较相近的几样东西,然后再下手。只有孤零零的一件,他反倒犹豫了。这是普遍的消费心理。店铺建起来,一条街卖一个产品,可以汇集人气。俗话说,货卖堆山。一条街卖一样,东西显得多,买家可以来回比较,避免牙侩从中搏利。再以后榷场做大做强了,本世子建议你们建一座集中竞价交易所。来往客商用不着把所有商铺挨家逛完,用不着每家询价杀价,更用不着被黑心牙侩中间盘剥。所有的交易消息,都直接就在交易所挂牌显示,一目了然。交易完了,双方清点交割,又快又省事。生意就是生意,别把做生意变成喝酒攀交情……”

    朱平槿解释消费心理时,高跻泰不由地联想到昨晚他们三兄弟的酒后谈话,狐疑地看了他三弟一眼。朱平槿对此恍然不知,继续教导曹三泰:“这里土地虽然大,但还是要精打细算,力求集约!有些地我们可以留着,以后收租金。有些地建铺子更划算,那就建好了再卖出去。商人暂时买不起不要紧,可以先预付个两成三成,差额部分以商铺作抵押找钱庄借,以后分期付款慢慢还。反正房子立在这儿,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若是两三成也出不起,还可以先租用。至于人手、石料、木材……”

    朱平槿回头看着高跻泰和杨之明。高跻泰连忙表态:“自从见到世子的信,下官和杨副使便着手准备了。不过世子您知道,我们天全地广人稀……”

    朱平槿笑着道:“榷场建在你们的地界上,总得要你们出人来修。这样,你们出人来干活,本世子出银子雇工人。工钱从优!当然,既然本世子出了银子,这榷场……”

    高跻泰和杨之明当然懂得朱平槿的意思。他们只出了一块长满青草的牧场,就得到了一只源源不断下金蛋的母鸡,还能从榷场修建中挣回工钱,何乐而不为?因此立即答应榷场归朱平槿所有。

    朱平槿挥挥手,大度地道:“等建好了店铺,你们两家本世子各送十间!”

    在榷场归属权的主要问题上,朱平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于其他技术细节,当然由曹三泰与天全土司去谈。

    朱平槿闲了下来,便带着曹三保和宋振嗣等人在牧场上放马漫游。

    蓝天白云之下,朱平槿指着西边隐约的高山对两人道:“从天全向西进发,翻过二郎山,便可到岩州卫(后废,今泸定县安岚)。据说岩州城在大渡河边上,大渡河上不知道有没有一座铁索桥。将来我们要到更远的打箭炉开设榷场,若是没桥那可不成!”

    宋振嗣没有到过岩州,自然不知道大渡河和铁索桥。他为难道:“末将从秦州到四川,也没走过这么难的路。若是榷场建到山那头,不知要走多久!”

    曹三保也问道:“这里荒山野岭,一路上人马吃什么?”

    朱平槿哈哈笑道:“你们怕什么!路都是人踩出来的。有人就有路,有路就有商队!除在打箭炉设了榷场,我们还可以在松潘卫、播州卫(今若尔盖境)等许多地方设置榷场。不要觉得这土司地界地瘠民穷!本世子告诉你们,以后我们的军马、皮甲还有牛肉,就全靠西边的土司了!”

    朱平槿信心满满,让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宋振嗣拍拍胯下的马儿,笑道:“那是俺们托了世子的福!当年俺们兄弟在秦州军里升了千户,花了小半年军饷,才买了两匹瘦马。结果一打仗,马没了,兄弟们也死完了!”

    曹三保心思活络,听宋振嗣有意投靠,连忙帮朱平槿做统战工作:“世子爷仁义,心好得很!宋将军跟着世子爷干,准比你在护卫中强!”

    宋振嗣道:“俺和大哥心思一样,就想着练兵杀贼!左护卫里的那些街痞流氓,末将想着便觉着恶心!”

    朱平槿笑道:“练兵杀贼,乃是人心所向!既然宋将军愿意跟着本世子练兵杀贼,那本世子便让你杀个痛快!军人嘛,总要在战场上获得荣誉地位,天天守家护院有啥意思!”

    宋振嗣喜出望外,大声称谢。朱平槿收了笑容,对他道:“这献贼何时回来,本世子不知道。不过,我四川的土暴子多得很,有你厮杀的!这次出门,一路上所见所闻,饿殍遍地、流民盈道!还有王大牛那档子事!本世子觉得,我们这天府之国,很快便要大乱!宋将军要加紧练兵,或许不出一月,护商队便要与贼子在战场上一较高下!高先生与本世子谈过了,这次到天全,他正好带些土司兵回去。许多土司兵都是天生的骑手,这是个学习的机会。你要想想步兵和骑兵怎样协同作战。抓住机会,我们自己也要练些骑兵!”

    骑兵向来是军中的精华。能领一支骑兵,当然是宋振嗣十分渴望的。他更加兴奋,可想起护商队练兵过程中兵多将少的问题,宋振嗣便对朱平槿禀报:“世子,末将有一句话想说!”

    见朱平槿点点头,他道:“如今护商队里加上王大牛和罗军医,总共只有六个军官,离满员还差得远。末将心想,若护商队继续扩大,军官便会更加匮乏。这些跟世子出来的护卫,有些个还是能用的。他们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兵血银子也是不得不拿,免得恶了上官。再说他们都是十几代人的护卫,对王府忠心耿耿……末将想,若世子能够善待他们,他们必定死心塌地跟着世子!”

    朱平槿盯着宋振嗣的眼睛道:“你是想让本世子用他们?”

    宋振嗣没有躲闪,正色回道:“正是!末将正是这么想的!”

    朱平槿思索片刻,做了决定:“护商队是新军,容不得官军中的恶习!他们担任护商队军官,必须经过重新训练,把旧习磨掉!既然宋将军直言举荐,那么本世子给他们一次机会。你稍后单独与他们谈话,让他们自愿选择。若选择到碧峰峡参加最严格的训练,那必须经过全面考核。考核合格了,才可以成为护商队的军官!你要明白告诉他们,一切都是自愿,本世子绝不勉强!”

    等朱平槿等人漫游一圈回来,曹三泰已经与土司们谈判结束。看着两边人都是皆大欢喜的样子,朱平槿知道一切顺利。回官寨的路上,曹三泰禀报了初步的谈判结果。

    主要协议有三条:一是蜀王府与天全土司联合在榷场收税,商家的来往货物,按照货物的价值征税五分(5%),所征之税两家对半,但打着王府旗号的货物税费全免。对榷货价随行就市,买卖公平。榷场外的所有交易均属非法,涉案货物一律没收,两家平分;二是天全土司负责疏通拓宽飞仙关经天全到岩州的道路,即所谓的茶马古道,对藏地的土司和商家招商;王府负责疏通拓宽飞仙关到雅州的道路,对汉地的商家招商。第三点对朱平槿最为重要。天全土司愿出两百骑兵,五百步兵,由高安泰、徐汉卿统帅,加入护商队,一应军需供应抚恤都由王府负责。以后,如四川巡抚和都司有令,天全土司按军令出兵助战。另外,高跻泰单独向曹三泰提出,请世子通过官府举荐他二弟高登泰、三弟高安泰出仕。

    听完曹三泰的奏报,朱平槿笑道:“曹总管可以全部答应他们!本世子只有一个要求,我们多收取一点税金,至少要收到货值的一成(10%)!”

    朱平槿的话让曹三泰糊涂了。这样大幅增加交易成本,不是阻断了商道吗?他忙问为何。

    朱平槿笑着揭开谜底:“本世子想收些投献!”

    曹三泰拍拍脑门,恍然大悟:“奴婢犯傻了!税金征得越多,我们的投献生意就越好!那些不投献王府的,迟早要被我们挤出这条商道去!”

    朱平槿冷笑道:“若是天全土司不愿加征,那以后我们拿下飞仙关,在那里设卡自己加征!”

    曹三泰又忧道:“他们土司兵这么多人,我们往哪儿放?碧峰峡可放不下!”

    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曹总管不必担心!本世子已经和高先生说好了,土司兵入雅州,顺路攻打飞仙关,打下后暂时留在那儿。”

    这话让曹三泰大吃一惊。他忙问道:“可是我们昨日经过的飞仙关?”

    朱平槿嘿嘿笑了两声,对曹三泰道:“难道曹总管昨中午没发现,有几个獐眉鼠目的贼人已经潜入了关城?本世子料定,那几个贼人不过是打探关内虚实,以待大队贼寇前来!既有前哨,必有后援,贼寇很可能今晚就要对飞仙关下手!本世子吩咐你向土司要兵,其意正是如此。若让飞仙关陷于贼寇,吾等如何回去?”

    曹三泰顿时惊惧万分:“昨天经过飞仙关,奴婢就跟在世子爷后面,真的没看见贼子!还好祖宗保佑,没让贼子伤了世子爷!”

    朱平槿哈哈一笑:“本世子自有天命,几个小贼能奈我何?飞仙关之事,本世子自会操心。曹总管不知茶庄安排好没有?你要在这里留上一些时日,以待榷场开张。边贸互易乃是王府一大进项,将来你还要挑更重的担子!”

    小主子赏识自己,曹三泰当然高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奴婢只要按世子爷的吩咐做就行了!奴婢出发前,早已经把茶庄之事安排妥当。今年雨水充足,蒙顶山的春茶应该是个好收成。昨晚奴婢已经打听过,这边茶叶行情好得很。只要茶叶运了进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朱平槿喃喃道:“那现在的问题,就是物流运输。哎!天下大乱,商品如何自由流通?”

    朱平槿没有想到,他的担心,很快便成了现实!

第四十八章 除蠹之变

    正月里来闹元宵,呛咚呛咚呛!

    在农耕民族的习俗中,正月里总是最清闲一个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年春播一般在农历三月左右开始。在此之前的二月上旬,农民便要准备种子,修理农具、平整土地、翻堆肥料,所以正月里刚好是痛快玩乐的农闲时节。不过在大明朝崇祯十四年的正月,四川大部分地区的农民却没有心情玩乐。去年旱灾收成不好,献贼又流窜骚扰一番,农民早已经弹尽粮绝、家徒四壁。可新任的四川巡抚廖大亨,最近又主持出 台了一个关于加强税收征管的新举措。

    大明朝的财政,早年以本色(米、布等实物)为主,钞钱为辅。嘉靖以后钞法大坏,遭到上下一致的抵制,连朝廷也不愿在税赋中征收自己发行的宝钞。所以上下的合力,迫使朝廷改以白银等折色为主。万历新政,施行“一条鞭”之法,合并税种,征税全用白银。张居正死了还被抄家,他的条鞭之法却保留下来。自万历末年至天启年间,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原先供地方不时之需的各省、府、州、县府库的小家底,都按皇帝诏令把藏银输解到了户部。至此,天下官银皆入京师。万历三大征之后,军费开支日益增多。崇祯之后,军费更是浩大。一点微薄的岁入,早已是杯水车薪。没有钱,可仗还得打。朝廷唯一的应对之法,便是不断加派赋税。

    天启、崇祯年间加派的赋税主要有四类:三饷;宗室禄米和庄田;带征和预征;地方私行加派(注一)。

    三饷是辽饷、剿饷、练饷的合称。从万历末年辽左用兵开始,每亩加银九厘。崇祯三年加征三厘,每亩共征一分二厘,统称辽饷。崇祯十年,根据杨嗣昌的建议,天下按亩加粮**,每石折银八钱,共增赋二百八十余万两,称为剿饷;崇祯十二年又以练兵为由,加派练饷七百三十万两。三饷共增饷银一千六百七十多万两,超过常年岁入一倍以上。

    宗室禄米和庄田,不少也是通过加派赋税实现的。大明宗室的人数大约以三十年翻一番的几何级数增加。万历年间,新封藩王的庄田,动辄万顷,实际上所封之地根本不存在这么多的无主闲田,除了部分夺自民间以外,相当一部分需要通过加派赋税取得租银来顶替。比如就藩汉中的瑞王。他所谓的二万顷庄田,就是靠河南、陕西、山西、四川四省按分摊田亩数加派赋税来实现的。

    征收赋税时,又有所谓带征和预征。带征是指历年拖欠未完的钱粮,于征收当年正额时带征若干;预征则是指除了缴纳当年的赋税外,提前征收来年的部分钱粮。

    地方私行加派更是巧立名目,对百姓有敲骨吸髓之痛。崇祯年间,兵部尚书梁廷栋曾说“今日闾左虽穷,然不穷于辽饷。一岁之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按查盘缉访,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梁廷栋作为兵部尚书,本意是为加派辽饷辩护,但是他认为地方官员阴为加派的数额大于辽饷,却是符合实际的。

    但使情况更为严重的,是税赋负担的不平等。王府、勋戚、缙绅有着一定的免税特权。他们利用诡寄、飞洒、影射等方式逃避粮税,那么全部的赋税负担就落在了平民和中小地主身上,导致他们不堪重负,大量破产逃亡。可地方官吏为了足额完成税负重任,又不得不挖空心思,采取各种办法收取赋税。新任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也不列外,他上台伊始,便挖空心思,不断强化各府、州、县赋税征收的责任。

    崇祯皇帝即位之初,便严于征收钱粮,并且有严格具体的规定。比如知府不完成赋税不能升迁,知县等官员不完成赋税甚至不能参加升迁前的考选。同时,完不成钱粮任务还要降级、扣发俸禄。松江府和苏州府的钱粮任务重,竟有官员被扣发俸禄数十次,降十级八级的情况(注二)。但是,随着崇祯十四年的到来,四川贼患灾情严重的地区,已经无法从数量有限的中小地主和平民手里征到足够的钱粮了,于是地方拖欠的税赋越来越多。四川巡抚廖大亨为了自己的前程,不得不违反惯例,在春节期间严令四川各地必须完成欠税的追缴。谁曾料想,他这一关于加强税收征管的新举措,很快酿成了四川各地严重的**,史称“除五蠹”。若非有神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必然会乌纱落地、逮入京师,然后斩首菜市口!

    成都府下辖之彭县,在省城正北偏西一点,离成都府城中心点蜀王府不足百里。周围的新繁县、灌县、郫县、新都县、汉州(今广汉市),大都同属于都江堰灌区。这些州县,不仅富庶,也是王庄密布之处。

    崇祯十四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在朱平槿离开碧峰峡前往天全的同一天,彭县县衙的后衙花园中,一位身着青布长袍的干瘦老者正含笑着坐在竹圈椅中,与几个年轻学子闲谈碎聊。

    “老大人真是好手段!一番简单布置,便让那些胥(xu)吏衙役干劲朝天!”一位县学里的学子由衷地赞叹道。

    另一位年级大些的书生也摇头晃脑地赞道:“那些胥吏衙役,不过是些追名逐利之徒。仗着出身本乡本土,他们哪年不在这钱粮之事上给县尊老大人上眼药、出难题?现在可好,县尊一道文书,他们为了拿到公事银子,只得四乡八里到处追缴欠税。学生以为,县尊老大人此举有三妙:一妙是县里追缴了欠税,来年考绩必定会上上。朝廷奖掖能员,赏老大人一个州府也是应有之题;二妙是以欠税折抵胥吏衙役的公事银,县里便少了好大一笔花销;三妙是那些胥吏衙役,平日里只知挑词架讼,狐假虎威,鱼肉乡里,全然不把朝廷大事放在心里。如今他们也会到乡下去挣那泥水钱了。经过此番收拾,以后老大人使唤这些须末小吏,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众人交口称赞,青布长袍的老者被捧得浑身通泰,正要谦逊几句,忽然听到衙门前一阵铜锣急促地敲击声,然后渐渐便是人声鼎沸。老者正要开口询问左右,只见他的师爷从二门冲进来,在花园台阶上跘了一下,踉跄几步跑过来急道:“东翁,大事不好了!”

    这位青布长袍的老者便是彭县知县王国麟。见到师爷失态的样子,王大人一脸不悦:“何事如此惊慌?长蘅,本县常教你养气,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外面能有什么大事?莫非献贼又杀回来了?”

    师爷擦擦汗道:“东翁,不是献贼,是那些欠税的刁民!他们聚在衙门口闹事,口称要除掉衙蠹!为首的便是那两个豪民,他们正在敲锣召集人手呢!”

    “还是王纲、仁纪那两个不老实的家伙?”

    “正是!”

    知县呵呵一笑,对几个县学的学子道:“世间万事皆文章!你们来请教老夫时文,老夫倒要请教你们:这豪民聚众抗税,本县该如何对付啊?”

    众学子谦让几回,刚才那位年级大些的书生推让不过,于是回道:“学生以为,老大人当尽除首恶,宽宥附众。如此,既可正国法,去邪气;又可平复县民之怨,彰显老大人拳拳爱民之意。”

    知县口中唔了一声,迷着眼想想,脸上笑容更胜,显然这书生的意见深合内心。众人见状,连忙凑上来七嘴八舌附和。知县睁开眼,正待与师爷交代,眼角却晃到一位书生站在众人圈子之外,正低头垂首好像思索什么。知县微笑着叫着这位书生的字:“时中,你在想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本县和众人都听听。”

    这位书生分明有些腼腆,听到知县大人点名,又见到同学们对他嘻嘻哈哈,更加紧张,只是嘴中喃喃道:“学生想、想,那些刁民冥顽不化,会不会铤而走险?学生想,要么把闹事之人都关了起来,要么让衙役们暂缓些催欠……”这位书生正说着,突然想到以欠账作为衙役的公事银,让衙役自行讨要,正是面前这位知县大人的得意之作,猛然间心中一惊,刹住了口,站在原地没了话说。

    那位年纪大些的书生对这位学弟向来不屑。他摇摇头笑着道:“时中可能想差了!我县里就几十个衙役,怎么可能……”

    他剩下的话,被衙门外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打断了。知县和书生们被扑面而来的声浪震得脸色发白,正在不知所措,一个刑房书办满头油汗地急促跑来,顾不得对知县大人行礼,边跑边大声叫喊:“大人,快想法避避!那些刁民反了,刚才县丞大人率张都头出去弹压,结果张都头被扔进粪坑淹死了!县丞大人和其他衙役都跑了!小人是冒死回来报信,大人快避避风头啊!”

    众人听到,哗的一声各自乱跑。师爷一把抓住乱跑的王大人大叫道:“后门!东翁,走后门!”

    大明朝崇祯十四年的正月,彭县知县王国麟以欠账作为衙役的公事银,让衙役自行讨要。衙役们趁机大举追索,闹得全县百姓怨声载道。彭县地方上两位有些声望的小地主小商人名叫王纲、仁纪的,趁机在县衙前敲锣聚众,发出了“除衙蠹”的倡议。倡议受到县民的热烈响应。县中都头带兵弹压,被愤怒的民众扔进了粪坑活活淹死。彭县的“除衙蠹”运动,很快传到了临近的州县,接着又波及到了四川各地。与此同时,“除衙蠹”运动迅速扩展成了“除五蠹”运动。“五蠹”,包括衙蠹、府蠹、豪蠹、宦蠹、学蠹。许多被百姓指为“五蠹”的官府衙役官差、王府管庄管店、地方豪强流氓、缙绅豪奴恶仆、生事害人的书生秀才,被活活打死的,被抛锅里炖烂的,被推入土窖活埋的,“不可胜记”。他们的财产,大都被疯抢一空;他们的房子,大都被点燃焚烧。这场自发的群众运动,在迅速摧毁荼毒百姓的黑恶势力的同时,也向所有人展示了它恐怖的另一面——群众运动所固有的无序性和它那令人颤抖的破坏力!

    不管朱平槿是否愿意,这都将是对他穿越以来所经历的第一次重大考验。

    注一:以下数据引自顾诚先生文。

    注二:摘自《崇祯上吊的死弯》

第四十九章 夜袭飞仙(一)

    在朱平槿离开碧峰峡,通过飞仙关向天全土司艰难跋涉之时,王大牛和罗景云的特务排,加强了陈有福班,一共五十余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扛着他们自己家里的农具或者打猎用的各色兵器,尾随于大队之后步行跟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蒙顶山到飞仙关有七十到八十里,其中一多半的山道,尤其是飞仙关前面十几里路尤其难走。所以王大牛和罗景云计划头天只走五六十里,晚上到途中的黄岩岗宿营。第二天一早继续前进,中午到达飞仙关,然后找一家客栈住下,等待朱平槿返回。

    长途行军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天色发暗时分,五十余人的小队伍已经接近黄岩岗。此时,士卒已经极度疲惫,特别是副排长罗景云。罗景云的年龄较小,从小在城里长大,没吃过这苦。他的双脚打起了血泡,磨破之后再起血泡。罗景云想过放弃,只是生来倔强好强的性子,让他咬牙坚持一路走了过来。见罗公子走路一瘸一拐,还拒绝任何人搀扶,王大牛和士卒们怀疑的目光消散了。漫长而艰苦的行军,捅破了身份高低带来的隔膜。很快,罗景云便与王氏四牛及其他兄弟打成了一片。

    一座赭黄色山岩出现在前方视野中,那便是黄泥岗。

    “大伙儿再加把劲,前面就是黄泥岗!”大牛不失时机给周围弟兄们鼓劲打气,熟悉的人也和他相互打趣。队伍重新恢复了生气,大家纷纷加快了步伐。

    “大哥,前面有马蹄声!怎么办?”前头开路的王三牛突然回头高喊。

    “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贼!大家只管迎上去,不要理他,各走各的路!若是官府的人,大家不要说话,老子来对付!”王大牛在队伍中大声回答。

    片刻功夫,一个孤零零的骑手远远出现在队伍面前。王三牛眼睛特别好,“大哥,好像是贺先生!”

    王大牛心里咯噔一下。早晨贺有义跟着世子一起出发,现在贺有义却一个人回来了。难道世子在路上发生了意外?

    王大牛几步窜到队伍前面,睁眼一瞧,当真是贺先生匹马而归。王大牛急忙迎前拽住了马匹,问道:“贺先生,世子安好?”

    贺有义来回奔波,已是人疲马乏之极。他艰难地从马上翻下来,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道:“世子安好!世子有令,你们听我调遣……”

    罗景云和队员们都围上来。有人递上水葫芦,贺有义接过猛灌几口润了嗓子,这才解释自己回来的原因:“前面飞仙关有一个守关的百户叫做彭元可,十分骄狂无礼,还敲诈我们的银子!世子用缓兵之计先稳住了他,自己脱身去了天全。世子令你们听本将调遣。明天我们夜夺飞仙关,将那彭元可等人一并杀掉!”

    罗景云一听有大仗可打,全身上下酸痛立即无影无踪。他大声问贺有义道:“贺先生,那飞仙关有多大多高?守城人马多少?”

    国舅开问,贺有义不敢轻慢。他回道:“飞仙关倒是不大,估计守城的人也就一二十名,其中有数名家丁。不过,我们不准备攻城。世子在关城里留了人接应,还有上好的兵器。明天中午,我们大摇大摆走进去。到了晚上,我们再潜行而出,一举攻占关城。”

    罗景云知道刚才兴奋之余唐突了,于是点头称好。王大牛道:“既然世子有令,末将听从贺先生调遣!我等原计划今晚就在前头的黄岩岗宿营,贺先生是否赞同?”

    贺有义点头道:“本将兼着护商队的参谋长,你们排的宿营计划本将知道。现在本将与诸位一样,都是疲惫不堪。我们正好修整一晚,明日一早出发!”

    黄岩岗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子,就在大道一旁山岩的平顶上。晚上住在那里,既不耽搁脚程,又不引人注意。路边的巨岩之后,有条一人宽的石阶小道,可从直通到六七丈高的岩顶。只有上到岩顶,才能发现上面有一块较为平坦的土地,被村民们种上了庄稼。在庄稼地的边上,有一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小村背后,又是一堵挺立的山崖峭壁。因为视角的关系,站在岩顶的边上向下望,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道;而大道上的行人,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上面的人。

    全队人马在村里借宿安顿完毕,贺有义带着王大牛和罗景云视察地形,布置防务。贺有义走到岩顶边上,望着山岩下弯曲的山道和奔腾的峡谷,感慨道:“这里真是一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如果在这里埋伏几百人,静等敌人走过去,飞仙关的守军再卡住前面的山道。这两边一关门,中间就算有一万敌人,也跑不出去。”

    罗景云很懂事的样子道:“可惜这儿也就是控制一条道,不如飞仙关可以控制到天全和芦山县的两条道,所以军事价值就低了。再说,这里进出只有山崖上一条石阶小道,兵法上说这里是死地。敌人如果围而不攻,便把我们困死。”

    听到罗景云逻辑清晰地分析,贺有义心里非常吃惊。在他原来的想象中,这个毛头小伙子不过是因为他姐与世子的特殊关系,而成为世子用来控制军队的一枚棋子。

    贺有义对罗景云笑道:“想不到罗公子深谙兵法,找时间本将可要上门讨教。”

    罗景云摇摇头:“我也不很懂兵法,这还是姐夫教我的。”

    贺有义望着远山起伏,朗声长叹道:“世子文武双全,真乃不世出之英杰也!来,我们三个商量下明天的行动。”

    按照三名主官的商量结果,第二天一早特务排的士兵分作两拨出发。贺有义本人率领王大牛和第一波三十余人,留下部分兵器,辰时(早晨七点到九点,注一)出发,计划于午时进入飞仙关。罗景云率第二拨,主要下辖陈有福的第一连一班及王三牛特务排等六个人,在黄岩岗继续休息,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出发,计划于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前到达飞仙关。贺有义估计,这时飞仙关前的关卡已经撤了。因此第二拨不再进入飞仙关,而是在飞仙关城门外埋伏,截杀从城里逃出来的人。由于罗景云坚持要求进入第一拨,王大牛也认为在他们突袭下能够出城逃窜的人肯定不多,贺有义临时改变了计划,让陈有福接替罗景云指挥第二拨。

    午时刚过,贺有义、王大牛、罗景云带领的第一拨士兵就到达了飞仙关巡检司的关栅前。贺有义没有看见那个绿袍文官,于是大模大样冒充富家公子,罗景云牵马装作书童,王大牛等人背着弓箭,装作家丁护院,其他的人用扁担挑着村里借来的箩筐,装作长工奴仆。一个家丁询问了贺有义的去向,贺有义回答到芦山县拜访县尊大人,于是那家丁走进木头房子呆了一会儿,出来后只是按照人头马匹数量每人匹马收了五钱银子,然后挥手放人,让他们顺利地进入了飞仙关。

    贺有义等人进了飞仙关,刚到城门口便被高安泰安排的接应认了出来。那接应一早便在城门边的一家茶水铺子蹲守,接到人,便把他们悄悄带进客栈。高安泰留下的兵器,都是上好的藏刀和匕首,还有两张军中用的弓箭。那藏族姑娘不知道这里即将展开一场血腥的杀戮,依旧热情地招待了贺有义等人,端上了大盆的牛肉和糌粑,又端上了酥油茶让大家品尝。众人走了一上午的路,早已是饥肠辘辘。贺有义连忙道谢,和大家一起大快朵颐起来。

    亥时(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已过,天色黑透。天上的星星没有盆地云层的遮掩,显得格外明亮闪烁。冬日的寒风穿过河谷山间,吹得客栈院墙边那棵拴马的大树哗哗直响。那藏族父女早已上楼休息,特务排的士兵除了三个在院外和楼顶上分别放哨执勤,都躺在楼下宽阔的门廊地上睡觉。

    罗景云第一次出来干大事,心中激动,又被士兵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打扰,更是全无睡意。他只得从地上坐起来,望着门外的黑暗,心里估摸着距离开始行动的时间。

    计划开始行动的时间是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那时人会睡得很沉。行动结束后,天也快亮了,便于特务排迅速撤离。接应之人已经给他们指认了百户和巡检司衙门。这两个衙门紧挨在一起,衙门口正对城门,非常好认。从客栈出去,到十字路口一个左拐就到了,即便是夜间也不会走错。下午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刚过,接应之人在城门口亲眼看到彭元可骑着马,带着三名家丁和五名兵士回城,直接进了衙门,一直到监视到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三刻,也没见人从里面出来。想到这里,罗景云觉得自己的心跳比平日快些,于是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深呼吸几口空气,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姐夫再三强调:“初战必胜!”所以要再仔细想一想,即将开始的行动计划,会不会有所纰漏?

    注一: 中国古代一个时辰相当于现在两小时,顺序是子时、丑时、寅时、卯时、辰时、巳(si)时、午时、未时、申时、酉时、戌时、亥时。

    看响木的书,需要一点国学基础。没有基础的,请跟着响木一起来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好了,既然大家背熟了,响木以后不再注释。

第五十章 夜袭飞仙(二)

    罗景云睡不着,有人与他一样睡不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罗公子也睡不着,”门口传来贺有义小声的说话,“不如我们在院中说说话。”

    罗景云在黑暗中点点头,轻轻起身。借着火盆的微亮,他双脚小心地从地上横七竖八的身体和大腿中挪过。

    来到门外,星光满天。罗景云瞥见贺有义给房顶上放哨的士兵打了一个手势。

    “罗公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吧?”因为是自己亲自下达了在晚上禁止喧哗的命令,所以贺有义问话很小声。

    罗景云老老实实承认了,可依旧勇气十足:“但我不怕!等到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一过,我们就杀进去。我是副职,姐夫曾说过副职要当先锋打前头,所以王排长翻过衙门墙头后,就轮到我了!”

    贺有义摇摇头道:“本将没听世子下过什么副职当前锋的旨意。就算世子说过,现在本人为主将,王排长就是本人的副职,所以正该他当前锋,本将押后。你在墙外守着,有逃出来的就指挥士兵杀掉。这是军令,已经下达了,你知道该怎么办。”

    “一切行动听从军令!”罗景云嘴里嘟哝一句,心里很不服气。

    见到罗景云不再说话,贺有义在黑暗中悄悄笑了。他有意叉开话题,于是很随意问道:“你姐怎么成为世子相好的?”

    罗景云不疑有他,随口接道:“还不是姐夫在正旦前搞了一个续诗征文!我在皇城坝看到了榜文,回来告诉我姐,我姐就填了一句什么‘最喜巴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然后让我拿了诗笺去投了,然后姐夫就看上了,然后他们就认识了。姐夫还说他回到成都府,就下礼聘娶我姐。”

    “猛镇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最喜巴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贺有义将诗沉吟一遍,不由赞道:“世子这诗写得好,你姐这诗续得更好!想不到你们医家的闺秀,也有如此的文采!”

    罗景云昂着下巴一甩头道:“好什么好?既非绝句,也非律诗,格律皆不对,也不知道姐夫喜欢哪点?我当时说给我姐听,我姐骂我小屁孩,懂个屁。我早不是小孩了,同学们都尊我为云哥,姐夫也叫我云哥!”

    贺有义在黑暗中忍住笑,继续从罗景云嘴里套他想知道的事。他问道:“你姐续诗时就这么有把握,知道世子会喜欢?”

    罗景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迷惑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姐把诗笺写好了,让我去投。我还没出门,又被她叫回来。我听我姐小声说什么,如果他是……如果他不是……,总之我听不明白。我姐犹豫好半天,最后才下了决心,让我去投了。我就奇怪了,姐夫说我姐续的好,贺先生也说续的好,我咋不觉得呢?我觉得我们学堂里的田先生续的诗还好些。”

    贺有义安慰罗景云道:“既然是世子开的赏格,自然就是世子说了算。世子觉得好,那就是好。你还小,这些事情你还不太懂。不过,既然世子娶了你姐,你就跟着享福吧,用不着和我们大头兵一起刀口舔血,干这玩命的营生!”

    罗景云看着黑暗中的贺有义,坚定地摇摇头道:“贺先生说得不对!姐夫曾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学堂里的田先生也是这么教的。我姐听姐夫说起过,当今天下大乱,唯有德有力者居之。姐夫要在乱世中安身立命,也要上战场搏杀。我姐为这事愁得不得了,天天都在纸上写啊画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反正觉得姐夫有句话说的特别对,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在战场上博取功名,要么做个云台二十八将,要么绘图凌烟阁。这次回了成都府,我还要把相好的同学一起找来,大家都来参加护商队,共同干一番大事业!”

    贺有义被罗景云驳得哑口无言,只好干笑两声道:“罗公子说的对,倒是本将想岔了!天色太晚,罗公子还是回去小睡一会儿。待到丑时一过,本将就叫醒你如何?”

    罗景云摇摇头道:“我一点都不困。不如贺先生去睡会儿,快到寅时我来叫你。”

    贺有义打了一个哈欠道:“也好。不过你可不能睡过了,否则误了军机,本将可不饶你。”

    罗景云摸摸身上的腰刀和匕首,笑笑道:“末将保证,绝不睡过!”

    贺有义自个睡觉去了,罗景云坐在房墙边的楼梯台阶上,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这天府之国真的会遭到劫难吗?姐姐忧愁的话萦绕在他的心头,可他自己怎么也想象不出劫难来临会是什么样子。

    除了风声、门廊里的鼾声和街上偶尔几声狗叫,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的罗景云,一点点把自己的心思收回到今晚的任务中。

    姐夫曾经说过,计划不如变化快。特务排第一次行动,要多想想计划是否有纰漏,还要针对变化制定多套预备方案。比如这次,陈有福的第二拨人马实际上就是防止彭元可事先察觉了提前逃跑的。按照计划,陈有福会在戌时前隐蔽到达飞仙关,封死唯一的城门,防止彭元可趁夜逃走。监视的人说百户衙门戌时三刻也没见人从里面出来,那么说明彭元可肯定已被关在了城里。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比如今天中午特务排过关栅时被彭元可察觉了,他可以现在趁着夜色拼死突围。想到这,罗景云摇摇头。如果彭元可想逃,那么他就不会回城。他可以逃向雅州,或者干脆逃到芦山县或者临关。回雅州他会在路上碰上陈有福的第二拨人马,陈有福并不认识彭元可,或许会被他溜过;回芦山县或者临关则没有任何人马阻挡他。雅州到飞仙关的路刚刚走过,白天尚且十分危险,连夜赶路更不可能。听说到芦山临关的山路同样难行,骑马夜奔,那不是找死吗?

    彭元可肯定还在城里!罗景云通过逻辑分析作出了确认。那么如果他提前察觉了,会不会在衙门里聚集人手,设置机关,等着自己一行人自投罗网?罗景云心里猜测,但随即便被自己否定了。飞仙关很小,衙门也很小,应该藏不住什么人。再说,那彭元可要召集外边的人手,没有动静是很难的。飞仙关这地方,除了来往客商,常住的人就那么多,那里遮得住动静?听贺先生说,那个彭元可应该是个性子很猖獗的人,那么按照他的性子,他绝不会在衙门里坐以待毙。

    “性子很猖獗,性子很猖獗……”罗景云在心里念了两遍,好像思绪中抓住了什么。既然彭元可性子很猖獗,那么他绝不会在衙门里坐以待毙!

    “狗叫,这么晚了哪里来的狗叫?”罗景云陡然从楼梯上站起来,顺手把腰刀轻轻拔了出来。他定住身形,转头向四面聆听。隐隐约约中,风声中夹杂了些许嘈杂。

    “不好!望风的没报警,多半睡死了!”罗景云心中大惊。自己一行人的意图已经暴露了!那彭元可必定是想先下手为强,来一个杀人灭口。以后姐夫回来,他再来一个死不认帐,甚至倒打姐夫一耙!现在怎么办?罗景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跳顿时急剧加速,汗水渗透了冬衣。

    “镇静!镇静!”罗景云告诫自己。姐夫说过,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方是大将风范!想着姐夫的告诫,罗景云心中逐渐镇定下来。他借着屋檐下的黑暗,弯着腰缩着头慢慢顺着房墙边蹭回到门廊口。还好,门廊的两扇大门没有关死,只是虚掩着,被风一吹,露出道一人宽的缝隙。罗景云用手轻轻抓住门边,防止它转动发出声音,然后慢慢将身体挤了进去。

    “谁?”贺有义感觉有人在拍他,睡梦中猛然惊醒。可是他的嘴已经被人牢牢堵住,声音只得重新咽进喉咙里。

    “贺先生,别说话。彭元可带人打进来了。我们俩悄悄把人都叫醒。”罗景云很小声地在贺有义耳边道。

    自己还在睡觉,却被人打了进来!结果是被世子的小舅子喊起来的!贺有义双眼圆睁,全身一个颤抖。好在黑暗中,罗景云应该看不到。

    “好!我们一个一个悄悄叫起来。千万把嘴捂严了!”贺有义冷静下来吩咐道。

    “好!”罗景云小声应了,慢慢向地上那群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堆摸去。

    地上的人一个一个被叫起来,醒过来的人又叫醒他身旁的人,很快门廊里的人全部被叫醒。只不过刚才睡得太死,现在两眼又一抹黑,大家都还没清醒。

    “我们猛冲出去,占住大门。先把进来的人杀掉,再去攻打衙门!”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罗景云已经把自己想好的办法小声说了出来。

    “好!王排长跟我去占门!”贺有义先点头,王大牛揉揉眼睛也点点头。大家悄悄拿出兵器,聚在门口,只待一声令下,就猛冲出去。

    “鼾声没了,他们全醒了!”外边一声惊叫,紧接着几只燃烧的火把扔进了院子。嗖地几声箭响,接着一声惨叫,某个东西从房顶上摔下来,被楼梯挡了一下,又砰一声跌在院中。

    院子外一声凄厉的嚎叫:“上!都给老子上!把他们全杀了,老子今天出血犒赏!”

    “冲出去,杀!”贺有义把罗景云往身后猛地一拉,一脚踹开房门。他把刀锋往前一撩,率先冲了出去。王大牛随后也手持兵器,呐喊着冲过院子,向客栈大门杀过去。

第五十一章 夜袭飞仙(三)

    贺有义踢开房门,借着火把的光亮,他一眼便看到院中仰面朝天躺着个特务排的士兵,胸口上还插着一支羽箭,正是他布置在房顶上望风的那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棵拴马的大树边还蜷缩着一个人影,不知道是谁。贺有义这时已经顾不得查明屋外放风的士兵怎样,他必须按照罗景云说的办法,占住大门,先把己方局面稳住,才能转败为胜!

    “嗖!”又一支箭射来,擦着贺有义的脸庞飞过。

    “墙上有弓箭手!”贺有义一边大喊,一边不顾弓箭威胁,直向客栈大门狂奔而去。那里已经有一个官军,正在取下门拴。

    “狗贼!”贺有义怒骂着,一个大步向前,手中刀尖借着奔跑的速度,轻松捅进那官军的后背,让他痉挛着惨叫起来。没等贺有义从那人背上拔出刀来,大门砰得一声被撞开,连着贺有义一起被碰飞。一二十官军举着刀枪拥进院子,正好与王大牛带来的特务排主力迎头对撞,两边立即就在客栈门口厮杀起来。

    贺有义被撞开的门板打中了额头和鼻子,这时正仰面躺在地上,双眼模糊地看着地上几十条腿在周围窜来窜去,钢刀的铿然撞击声和人在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叫声充斥他的耳膜。鲜血渗进贺有义的嘴巴,咸咸的,让他猛然清醒过来。己方人数占优,而官军的最大优势是突然袭击。现在己方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占不了便宜。但是双方这样死拼下去,死伤一定惨重,只有把官军的士气压下去,才能迅速赢得胜利。贺有义用袖子把鼻孔里流出的血横着一开,站起来拔出了身旁尸体上的钢刀。这时正好有个官军抵挡不住王大牛猛烈的大力砍杀,倒退着向贺有义退过来。贺有义也不叫喊,只是稍微跨出一步,双手挥起藏刀,对着那官军的脖颈猛然斜劈下去。血肉和颈椎对刀锋的阻滞,只是让贺有义的动作略微停缓。只听得“扑哧”一声,那官军的人头被刀面一带,脱离了身体,弹落在地上。贺有义弯腰揪住人头上的发髻,高高拎起,对正在厮杀的官军们怒吼道:“我们只杀彭元可!放下刀枪者免死!”

    地上的几只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烧,发出忽明忽暗的光亮,映照在贺有义的脸上。客栈门口正在拼杀的官军突然看见院中出现一个满脸血污的汉子,抓着颗正在滴血的头颅,面目狰狞地嘶声叫喊,仿佛是地狱里出来吃人的恶魔一般,心中不由大震。一个官军怯意上冲,“妈呀”一声,刀子哐当掉在地上,转身跑了。王大牛见到官军胆怯发愣,大刀猛劈而下,把面前挡路的官军手臂砍落,大吼道:“放下刀枪者免死!”特务排的士兵听到指挥官的声音,也大喊道:“放下刀枪者免死!”。

    “他妈的,谁敢后退,老子扒他的皮!”躲在这群官军身后的百户彭元可见到士兵们纷纷后退,气急败坏地大骂。

    今晚的突袭本是他的杰作,然而这杰作却被突然杀出的贼人给生生毁了。

    一个家丁急忙拉住彭元可道:“老爷,怕是打不赢了。他们人多势众,再打下去,我们都要死在关里。老爷,回雅州吧,我们的根底都在那儿。只要回去了,任谁来了我们也不怕!”

    彭元可一脸不甘,恨恨地把刀往地上一剁道:“功亏一篑,老子只是不甘心呐!”

    那家丁急道:“再不走来不急了,老爷!”

    彭元可哼了一声,对着还在厮杀的人群叫道:“他妈的,给老子杀进去,每人一个金元宝!”然而,他的手掌却是往后一挥,随即带着家丁沿着墙边悄悄退走。墙头上有一个正在放冷箭的家丁,撇见老爷溜了,也准备下墙溜走。正在此时,他看见从房子二楼的楼梯口冒冒失失窜出来一个黑影,忍不住又开弓放了一箭。听见中箭者的惨叫,这才跳下墙头。他们先是跑回衙门,向留守的第三个家丁取了马,然后四人直奔城门而去。到了城门口,三个家丁跳下马来,合力取下粗大的门闩,又费力拉开城门。彭元可一马当先,冲入漆黑的城门洞,三个家丁上马紧随,飞奔而去。

    陈有福率领的第二拨人马,有第一连一班的十二人,还有王三牛等六人,一共十八人。计划是在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前到达飞仙关,但是他们路上走得急,提前了一些。因为天还没有黑透,陈有福怕关城上放哨的人看见,于是带着队伍悄悄躲在路边的大石后,探出头悄悄观察关城上的动静。

    “班头,关上咋一点人影都没有呢?好歹有个人出来走一走现个身吧!”陈有福班上的甲组长谭思贵有点纳闷。

    王三牛粗声粗气地道:“就是,也不知道俺哥俺弟在里面咋样!这文人的花样就是多,我们四五十号人,直接灌进去杀光得了,哪里还用分作两拨?现在我们外面的不知道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也不晓得我们外面的情形!若是里面厮杀起来,我们在外面只有干瞪眼!”

    陈有福从怀里摸出锅盔(四川方言:烘烤发酵面饼),使劲咬了几口,鼓着腮帮咽了下去,又把剩下的小心揣回怀里。他止住了王三牛的牢骚道:“既然贺先生已经分派好了,我们只管听从军令。现在城上还能看见人,等天黑了,城上看不见了,我们就出去把城门口堵上,让那狗百户的人一个也走不脱!”

    乙组长文养正凑拢道:“班头,关上没人,我看这城墙也不高,不如我们直接爬上去!”

    陈有福摇摇头道:“我们走之前,世子专门讲过,不打无准备之仗,要确保这个叫……”

    组长谭思贵连忙提醒道:“首战必胜。”

    陈有福点头道:“对,叫首战必胜。你看关上虽然没有人影,但官军兴许只是坐在城上,我们瞧不见罢了。贺先生交代了:我们在城外守着,一个也不放走,就是我们的功劳。若是现在我们爬城,惊动了里面的官军。官军一下全冲出来,我们能不能挡住?”

    文养正摆头道:“我们还不到二十人,恐怕……”

    陈有福道:“就是这个理。”

    这时,谭思贵一拍脑袋道:“既然我们要防着官军冲出来,不如把那关闸上的拒马搬过来!拒马堵在城门口,保管他骑马的还是骑驴的都得摔下来啃泥巴!”

    几个人都笑了。陈有福吩咐道:“老谭的点子好,天一黑我们就动手搬。另外三牛不要和我们一起守在城门口,你让弟兄们分散在城墙根底下。如果官军放绳子下城,你们就用刀尖子戳屁 眼!”

    天已经黑下来了,飞仙关的城墙上还是见不到一个巡逻的守军。关卡上的拒马已经全部搬来,陈有福正在琢磨是否下令行动,一个官军却懒洋洋地出现在城楼上。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慢慢地挨个点燃了三个灯笼。虽然灯笼不太亮,并且光线被城垛阻挡,城墙下有很大一块照不到,但是陈有福他们毕竟不能自由自在地靠近城墙了。

    “该死!”陈有福心中骂了一句,对着跃跃欲试的手下道:“我们等等再过去,千万不能惊动官军!从现在起,大家轮流放哨监视!两人一组,每组两刻钟,然后换下一组。其他的人先休息睡觉,我不信了,他一个人能熬赢我们这么多人!”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城墙上的官军便消失了。陈有福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于是他让放哨的人把全班叫起来,又亲自带着王三牛和老谭摸到城墙底下打探动静,觉得十分安全后,才亲自回去指挥人马扛着拒马悄悄过来。

    飞仙关是个小关城,城门洞大概只有一丈半宽,两扇单薄的城门就在城门洞的中间靠里处。城门洞靠外侧本来还应该有千斤闸,因为城门洞的石墙上留着千斤闸下滑的凹槽。可是陈有福又看又摸,却没有发现这千斤闸在哪儿。他借着城楼上灯笼发出的一点点光亮,用脚测量了城门的宽度和深浅,于是下令在城门洞外两步之远的地方横着摆上两排拒马。

    老文过来问道:“班头,门洞里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不如把拒马摆在里头,官军出来就撞上!”

    陈有福把谭思贵一起招呼过来道:“拒马放里头堵着,官军出不来,我们也不好进去。要是官军爬上城头,吃亏的反倒是我们。你们看,拒马离城墙边两步多远,拒马和城墙边正好有两个人并排的位置。你和老文各带三个人,站在城门洞两侧。按照我们训练时站的密集刺杀队形,四个人站成两排。官军出来时,你们都躲着,等到他们撞上拒马,你们就一起突刺。若是他们逃上城墙,你们就紧追上去。我带三个人,在拒马后守着。我们只有两只换来的长枪,其他都是竹枪,我们不能与官军正面拼杀,我们的兵器吃亏。”

    两个组长听到竹枪两字,于是点点头认可了班长的布置。老竹烘烤过虽然坚韧,但依然挡不住大刀劈砍。陈有福的意思就是让他们躲在城墙边打伏击,自己正面迎击。官军撞在拒马上,会被三面刺杀。大刀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砍断三面的竹枪。

    陈有福布置完毕,又检查了王三牛等人的位置,然后回到城门前。他轻声下令道:“全体都有,持矛原地坐下。禁止说话!”

第五十二章 夜袭飞仙(四)

    夜半时分,关城里突然发出了阵阵呐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呐喊声在寂静的山谷中传得很远,然后又是人叫狗吠的声音乱成一团。陈有福根本没有睡意,他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然后把长枪竖直立在地上,轻声道:“全体都有,起立!持枪!”

    一班的士兵随着班长的军令,一起站立起来。陈有福看见王三牛向他挥挥手中的大刀,意思是他们准备好了,于是环顾他的手下,一字一句道:“大家都记住世子的话,是谁让我们活不下去的?是流贼、是贪官!我们要活下去,必须杀光流贼,杀光贪官!让他们都见鬼去!”

    冬夜的寒风呼呼刮过山谷,却冷却不了众人的热血。这群曾经衣不遮体,饥寒交迫的奴隶,在朱平槿的精心训练和组织下,终于向他预定的目标张开了獠牙。

    “马蹄声!”老谭压低声音道。

    “全体注意,保持刺杀姿势!”陈有福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侧身弓步,把长枪牢牢攥在手中,“听我口令,一起突刺。预备……”

    城门被哗啦啦打开,几团黑影带着清脆的马蹄声冲了出来。陈有福双眼牢牢盯着那快速逼近的黑影,待到黑影就要撞上拒马的那一刹那,陈有福大吼道:“杀!”

    十二支长枪、竹枪,伴随着十二声惊天动地的“杀”声,同时刺出!尖利的枪头,毫不费力扎进了马匹和人体,又快速抽回,留下战马的扬蹄长嘶和人体的惨叫哀嚎!

    “前面有埋伏!”后面的黑影惊叫,可惜已经晚了。要想勒住高速奔跑中的马匹,除了反应快,更要高超的控马技术。后面黑影显然不具备这种技术。一团黑影直接撞在拒马上,让拒马翻了一个跟斗,也让骑手从拒马上面飞了过来,没等他落地,一根长枪已经扎透了他的肚子,把他串在了枪杆上。另一团黑影在拒马前及时拉住了马头,可未等他调转方向,两边杀声同时响起,刺出数杆矛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扎出几个血口。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面孔扭曲,挣扎间他用手抓住胸前的一支竹枪,另一只手试图挥刀斩断矛头。可是未等他的刀子举起,背上又被深深刺进了四杆竹枪。他的身体在几杆竹枪中拉扯扭动,喉咙发出令人恐怖的啸叫。然而另一支长枪再次猛刺过来,终结了他的一切努力。

    “还有一个摔下马来跑了!冲进城去追!”陈有福一边大喊道,一边手脚并用从尸体上扯出长枪。

    陈有福班冲进城门洞,逃跑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陈有福判断这人多半上了城楼,于是命令老文守住城门,自己和老谭上城楼搜索。

    关城里响起一阵“放下刀枪者免死!”的呼声。陈有福借势让士兵与他一起跟着大叫:“你跑不掉了!放下刀枪者免死!”

    一个畏畏缩缩的苍老声音在城楼里道:“大王!大王!我降!我降!你说话可要算数!”

    陈有福吼道:“快出来,我们说话算数!”

    城楼里钻出一个猥琐的老军。陈有福一见,叫声:“这只是刚才点灯笼的官军!还有一个,分成两边搜查!”

    就在这时,关城下传来一阵扑打声,然后听到王三牛在黑暗中哈哈大笑道:“我抓住一个活的!”

    飞仙关守将彭元可带着家丁逃走以后,实际上客栈的厮杀就结束了。被主将抛弃的官军迅速丧失了继续战斗的意志,纷纷喊叫着跪地求饶。贺有义一脸血污,手中的刀尖颤抖着,在俘虏中寻找彭元可。

    “彭元可在哪儿?”贺有义用刀尖指着一个俘虏问。

    “我不知道,我……”俘虏的话没说完,贺有义刀光一闪,一颗人头落地。

    “你来说!”刀尖又指向尸体旁边的俘虏。那具仆倒的无头尸体还没僵硬,正在冒血抽搐。

    旁边的俘虏已经吓傻了。他全身颤抖,在刀锋的威逼下,断断续续地道:“彭……狗日的……跑……跑了!”

    罗景云看到贺有义的吓人样子,从一旁走过来道:“贺先生,彭元可带着几个家丁跑了。不过城门口有陈有福他们堵着,他们跑不掉!现在我们要赶快占领全城,还要拿下衙门,联系陈有福他们。”

    贺有义把脚一顿道:“我被气糊涂了!好,你带几个人救治伤者。我和大牛一起去拿下衙门!”

    王大牛正在查看他四弟的伤情。王四牛的左下肋被长枪戳了一下,满身赤红,好像活不成了。罗景云过来帮着割开四牛的衣服,检查了伤口,发现枪头只是从肋骨边上戳了过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槽。看着吓人,实际没伤着骨头和内脏。罗景云对王大牛道:“排长,贺先生在等你。四牛你交给我,好歹我还是护商队的医官。”

    王大牛红着眼睛点点头,提了大刀,招呼一声弟兄们,呼啦啦跟着贺有义到衙门去了。

    朱平槿带着队伍重回飞仙关,已经是贺有义他们拿下飞仙关的第三天中午。他去天全时,王府护卫加上高安泰的随从也只有五十几个人。回来时,因为增加了高安泰、徐汉卿率领的七百天全土司步骑兵,队伍变得浩浩荡荡,在弯弯曲曲的狭窄山路上前后拖了两三里长。

    朱平槿在护卫簇拥下走在队伍的前头,飞仙关的关城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只见两名骑手从城门口疾驰而出,向朱平槿他们奔来。待到奔近了,朱平槿看清是贺有义和罗景云,于是夹马迎前。

    贺有义和罗景云跑到朱平槿身前下马。贺有义禀道:“末将已经全部拿下飞仙关。杀了百户彭元可,巡检司的副使宁森跳井自杀了。其他的官军我们或杀或俘,全部收拾了,一个没跑掉。只是……”

    这时,贺有义看到高安泰夹马上来,于是踌躇了一下。

    朱平槿看出了些许端倪,他一扬手对贺有义道:“走,我们到关里说话!”又转头对高安泰道:“高先生,飞仙关我们已经拿下来了。关城里窄小,容不下这么多兵,不如高先生陪着本世子先进城,徐将军带着兵马就在关外暂驻如何?”

    按照朱平槿先前的许诺,飞仙关将成为高家的地盘。高安泰听到拿下了飞仙关,立即兴奋地搓搓手答应了,吩咐随从通知徐汉卿。

    朱平槿一行人进了飞仙关,直接被贺有义和罗景云引到百户衙门,王大牛和陈有福正在衙门口等候。百户衙门格局不大,只有前后两进。只是在外院的东西厢房背后,还修了两排牢房,用来那些关押拒不缴费的过往行商。现在里头还关着一个人,已经冻得半死不活的。

    朱平槿走入正堂,在当中的圈椅上落座,又含笑赐贺有义、高安泰、宋振嗣等人坐了,王大牛、罗景云和陈有福级别太低,只能站着。他先道声辛苦了,然后向贺有义问起昨晚的情况。

    贺有义离座跪倒:“末将大意了!本想夜袭飞仙关,结果反倒被彭元可那厮抢先偷袭!全靠罗将军警觉,这才没有铸成大错!”

    高安泰、宋振嗣听到大惊,两人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朱平槿压压手道:“既然夺下了关城,便是一功。贺先生不必过于自责,请将昨晚之战慢慢讲来。”

    见贺有义还跪在大堂中,朱平槿便示意曹三保将他扶起。贺有义一脸懊悔地讲述他们如何决定分兵,如何通过关栅,如何在客栈待机,哨兵如何睡着了,罗景云如何报警,自己如何死守大门,陈有福如何在城门伏击彭元可等等。末了,他道:“陈有福他们在城门口杀了彭元可等人后,一个家丁跑到城墙上跳墙逃命,被下面候着的王三牛抓个正着。末将审问了这个家丁,他痛快招了。我们通过关栅时,彭元可那混蛋就从木头房子的墙缝里偷窥,他头天见到过末将,知道末将是世子您身边的人。后来彭元可又知道我们进了高先生相好开的客栈,就断定我们一定会在晚上偷袭衙门,而偷袭时间多半是在黎明前。于是把他和宁森把家丁、兵士和巡检司里的巡丁都集合起来,只在城头留了一个老军做样子。他打算提前在半夜偷袭我们,把我们全杀了,然后给世子您来个死无对证。我们有三个放哨的,一个弓箭手在房顶上,两个在院子中。结果这三个人都睡着了。官军先翻墙进来一个人,杀死了一个哨兵,又准备打开大门,接应外面的大队。彭元可那厮十分狡猾,听到门廊里的打鼾声没了,立即晓得我们都醒了。但是他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会冲出去占住门口。他见到我们人多,知道占不了便宜,便准备先逃到雅州避避。那家丁交代,彭元可的老窝在雅州,这些年搜刮的钱财除了部分送给千户阮士奇,其他的都藏在他自己家中。末将搜查了这两间衙门,只发现了大约黄金三十多辆,白银两千多辆,还有少量玉饰铜钱。那宁森只上任不到三个月,凡事都听彭元可的。”

    朱平槿问道:“那三个哨兵怎么回事?”

    贺有义惭愧道:“那三个哨兵都睡着了。一个被翻墙进来的官军杀死;另一个我们冲出去前就被射死;还有一个开始睡着了,厮杀时他畏战怕死躲进了柴房。后来末将问清缘由,便以临阵退缩之罪将他斩了!末将后来想了,哨兵有失职,末将也有疏忽!其一,该在彭元可的衙门附近留下暗哨,有事便可以提前报警。其二,士兵走了一上午山路,晚上容易犯困睡觉。陈班长他们在城外埋伏,用的法子是两人一组轮流放哨,每组两刻钟,然后换一组,结果没有哨兵打瞌睡……”

    听完贺有义的奏报,朱平槿点点头。贺有义的事后分析很到位,说明他认真反思过。只是朱平槿现在不想谈论贺有义的功过,他直接问道:“敌我伤亡情况如何?”

    “连同彭元可、宁森在内,我们杀了他们十三人,抓了十九个活的。我们死了五个,重伤三个,轻伤十一个。这死的五个中,有三个是放哨的。一个是争夺大门时被长枪刺死的;还有一个……”

    高安泰听到贺有义讲述的残酷厮杀,都发生在他相好的客栈里,心里已经感觉不妙。现在又看到王大牛、罗景云等人都拿眼睛看他,嘴里却不说出死者是谁,心里便明白了。为了不在世子和众人面前失态,他努力噙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只是站起来对朱平槿拱拱手。听到世子叹息一声,说高先生可以自便时,高安泰转身离开了衙门,向他爱人长眠之地飞奔而去。

第五十三章 夜袭飞仙(五)

    贺有义把这次飞仙关战斗的详细经过叙说完毕,大堂里没人说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场计划中偷袭,结果被敌人反偷袭,简直让朱平槿难以置信。五死十一伤的巨大伤亡,更令朱平槿没有想到。他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离开了座椅,在大堂中慢慢踱步。如何评价这次作战?说赢了,明显是自欺欺人,顶天了只能算惨胜;说输了,就必须予以适当惩处,而这肯定会挫伤昨夜参战士兵的信心和积极性。

    朱平槿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如何妥善地收拾首战后的局面,这是对自己的一次重大考验,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而影响到部队的士气。

    终于在脑袋中把事情想清楚,朱平槿轻轻出了一口气。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压压手让贺有义和宋振嗣都坐下。他道:“这次作战,彻底达成了预定之目标,因此我们是胜了,而且是大胜!参战之人都有奖赏,回到碧峰峡就发放!伤者要尽快医治,只好留在飞仙关。云哥儿,这事就拜托你了!战死的兵士除了奖赏,还要发放抚恤。有家人的,我们给他们的家人寄去;没有家人的,我们帮他领养一个孤儿,冠他的姓氏,不能让他家断了香火!死者全部就地埋葬,没有棺木,我们要用布匹裹了尸身下葬。坟前要留下墓碑,刻下名字,方便将来祭祀。每名死者剪下一缕头发,以后有机会我们把头发葬到昭忠祠。贺先生,你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又兼着我护商队的副营监。这次战死者的身后之事,由你负责处置!王排长,死者都是你的同乡,你协助贺先生。你们俩要尽快拿出一个抚恤的章程,送本世子过目。至于高先生哪儿,你们尊从高先生之意。”

    特务排这次进城的人,基本都是王大牛从邛州带过来的乡亲。现在士兵伤亡惨重,如何给乡里一个交代,让王大牛十分发愁。听了朱平槿详尽的安排,王大牛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他不待贺有义应声,先出来给朱平槿磕了一个头道:“世子高义,大牛代乡亲谢过世子!”

    朱平槿把王大牛叫起来,又道:“甲胄不拜,军中只行军礼。王排长以后还要带着部下认真操练!作战不能只靠个人勇武,更要军纪严明,步调一致!”

    放哨睡觉,临阵退缩,本质上都是军纪松弛。王大牛知道朱平槿是在批评他,于是再次拱手谢罪。

    朱平槿道:“刚才贺先生也讲了,我们第一次作战,暴露了许多缺陷。有指挥上的,有训练上的,有情报侦查上的,更有军纪上的!回去之后,我们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让护商队全军都来参加,作为晚间讲课的内容。贺先生要讲,大牛、云哥儿、陈有福,还有这次所有的参战人员,都要把亲身的经历当着大家的面讲讲。成功之处要讲,失算之处也要讲!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因为需要处理死者伤患,朱平槿不得不临时改变行程计划,在飞仙关停留了一夜。

    崇祯十四年二月初三的早晨,薄雾刚刚散去,山树野草间到处湿漉漉的。在飞仙关墙外靠山的一侧,临时开辟了小块墓园。墓园用木栅栏围着,中间一座合葬大墓,埋了六个人,包括昨晚两名没有挺过去的重伤员。合葬大墓旁边还有一座小墓,埋着那位美丽能干的藏族姑娘。两座墓前都有一块木头的碑,碑文上写着逝者的姓名和立碑者的思念。两座墓前还各有一座香炉,上面成对插上了燃烧的蜡烛。

    墓园前面,几百名士兵都整齐站立。朱平槿带着他的军官和护卫站在前头。

    “全体都有,立正!祭拜我护商队之英烈!我大明朝蜀王世子领祭!”昨晚朱平槿临时制定出了今天的祭拜仪式,就让宋振嗣这个排名第二的大嗓门来充当仪式的司仪,旁边站着曹三保负责提醒。

    朱平槿走上前去,把手中的香烛点燃插好,又回到队伍前列。

    “一拜、再拜、三拜……”。

    朱平槿祭拜了护商队的战死者,又祭拜了那位藏族姑娘。那姑娘的阿爸重病在床,无法参加葬礼,于是高安泰自作主张,作为姑娘的亲属接受了祭拜。朱平槿每鞠躬一次,高安泰就趴在地上磕头回礼一次。

    祭拜之礼的压轴戏最后上演。只听得宋振嗣大吼一声:“贪官蠹吏、鹰犬走狗,人皆可杀!将他们押过来!”

    只见十八个官军俘虏,包括那个城楼上那个被抓获的老军,都被五花大绑,嘴里堵着破布,被陈有福领着士兵凶狠地推搡着,来到队伍前。

    朱平槿转过身来,踩上一块大石,拔出身上的钢刀高高举起,对着士兵们大声喊道:“贪官蠹吏,流贼土寇,实乃天下之大害!群臣误国,流贼肆虐,官绅百姓死难者不知繁几!太祖列藩诸王,分屏中央。本人身为蜀藩世子,上乘祖宗遗命,下受百姓重托,不敢爱身自惜,唯以护国安民为己任。诸君,敢与我同行乎?”

    高安泰从地上爬起来,擦干双眼,拔出刀来疯狂地怒吼。宋振嗣、贺有义,以及近千名汉、土士卒也一起拔出兵器大吼道:

    “吾敢!吾敢!”

    朱平槿高高站在石头上,面对怒吼的人潮,凭风举刀,很有点大泽乡陈胜吴广的感觉。他志得意满地看着周围一切,将宝刀一挥,大声下令:“将那猪狗之辈尽皆斩首,祭我英灵!”

    在从飞仙关出发之前,朱平槿对部队作了一些调整。

    一是飞仙关的守将。原定的是高安泰,部分的土司兵也将留驻于此。但自从挚爱罹难,高安泰仿佛心性大变,一整晚看人都是眼睛通红。高安泰昨晚找到朱平槿,要求将军队带进内地,跟着朱平槿建一番功业。他的要求与朱平槿的真实想法不谋而合。朱平槿当然舍不得这么大的一支强悍武力陷在飞仙关这个鬼地方,还得雇人运粮养活。土司兵又是高姓居多,除了高安泰,根本无人能带。所以高安泰一请求,朱平槿立即顺水推舟同意了。飞仙关作为雅州到天全、芦山县的商道枢纽,依旧交给高家,只不过不是现在。王大牛的特务排扩编为特务连。贺有义 解除兼任的第四连的连长和第三连的连监职务,兼任特务连连长。王大牛任副连长,罗景云任副连监。贺有义继续跟在朱平槿身边,王大牛和罗景云则带着特务排进城部队担任飞仙关守备任务,确保雅州到飞仙关的道路畅通,同时照顾受伤的士兵。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负责向芦山县方向募兵。那里属于汉藏杂居之地,既有汉人,也有董卜蛮。朱平槿认为,世上不管那里,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就有贫富悬殊。一些贫困人家为了一口饭就会聚在招兵旗下,即便是董卜蛮也不例外。他估计,在芦山招个一两百人问题不大,正好可以填充特务连的建制。土司兵暂留一个五十人的小队,协助王大牛和罗景云。带队的土司小头目,负责对外抛头露面。

    二是陈有福的晋升。这次作战,陈有福表现完美,得到了朱平槿的很高评价。他在严格遵从军令的同时,根据上级总的作战意图,细致妥善地进行了作战动员和作战部署,实战表现勇猛灵活,全歼逃敌,实现了己方的零伤亡。朱平槿觉得,假以时日,陈有福可能会成为自己的一员大将。再加上陈有福的王府家奴身份和他在训练时的优异表现,朱平槿决定将陈有福班扩编为排,番号是护商队第一连第一排,下辖一班、八班和九班。护商队的连级编制,原定为一连四排,一排三班。但因人员不足,所以每连直辖七个班,没有设立排级单位。陈有福的第一连第一排,是特务排之外正规军的第一个排级单位。陈有福的下属也得到了晋升,脑瓜好用的老谭成了一班长,忠诚老实的老文成了八班长,而王三牛暂代了九班长。把王三牛放到陈有福排,乃是朱平槿刻意为之。他来自后世的用人思维,总觉得一家人都待在一个单位,瓜田李下的不是什么好事。

    朱平槿完成军队的部署和建制调整,随即率军向雅州方向前进。路过黄岩岗,十名属于飞仙关守备队的土司兵留驻了下来。他们将作为飞仙关的前哨,与关城里的守备队主力共同确保这一段道路的安全。

    时过中午,大队已经钻出了峡谷。青衣江河岸在这里渐渐开阔平缓,青山翠嶂也远在数里之外。前面有一个岔路口。右边的一条道,沿江岸直达雅州北门的大石桥;左边的一条道,沿山边可到碧峰峡。朱平槿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喝江水吃干粮。他自己坐上一块曹三保擦得铮亮的路边鹅卵石,接过一块锅盔,大口嚼动起来。半块锅盔下肚,腹中有了暖意。

    就在这时,前方一匹探马飞奔来报:

    雅州方向有大量百姓向这边跑来,正在快速接近。看模样,像是在逃难!

第五十四章 雅河之战(一)

    朱平槿接到探马报告,立即命令护卫和土司骑兵集结,横向展开,形成一道屏护线,掩护后尾步兵走出峡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又令探马捉来几个百姓了解情况。不多时,另一名探马打马回来,马鞍上夹着一个人,到了朱平槿马前,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曹三保吓道:“尔等刁民,冲撞了世子大驾,你等担当的起吗?”

    那被捉回来的人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先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然后又被扔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他不知面前何人,也不敢抬头观看,只是趴在地上全身哆嗦磕头道:“小人是良民啊!大王饶命啊!”

    朱平槿觉得这个叩头求饶的人不会有什么威胁,于是和气地让他抬起头来回话。那人心中镇定一些,这才把逃难的原委慢慢道来。原来今早雅州的城门刚开,突然间便有大量乱民手持锄头棍棒涌进四门,并且把雅州的州衙和守御千户所团团围了。他们叫喊着“除五蠹”,把城里没能逃走的衙役官差、豪强流氓、缙绅奴仆、书生秀才都搜了出来。可怜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缙绅、地主,有些被活活打死,有些被扔进火里烧死,有些被赶进河里淹死。他们的财物被抢,妻女被辱,房子有些也被点燃了。

    “妈妈的,终于遇上打土豪分田地了!老子过去一个官场的边缘人,现在却顶上了大时代的风口浪尖!既然穿不回去,也跑不掉,那就利用手下这点人马去拼上一拼!”朱平槿的心里很快打定了主意。他在脸上堆出微笑问那人,乱民杀的都是权贵富人,你一个普通的小百姓为何要逃?

    那人连忙辩解道:“大王,乱民杀红了眼,那里分得清什么人啊!城里如今见人就打,见财就抢!再说这犯上作乱,早晚要被官兵砍脑壳的!官军进城,那不是又来一次抢掠?小民哪敢留在城里呐,只好带着全家跑路,跑得越远越好啊!”

    朱平槿呵呵大笑起来,对着曹三保和那百姓道:“本朝太祖爷曾道:‘守法者常乐’。此人深得其中三味!曹伴伴,就凭他‘不敢犯上作乱’这句话,赏他一两银子!你可以对一起逃难的人讲,因为你说对了话,所以世子爷赏了你!”那人平白得了一两白银,道声谢谢起身跑了。

    朱平槿又对宋振嗣、贺有义和赶过来的高安泰道:“本世子决定,即刻进军雅州,平息雅州暴乱,还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三人早已擦拳磨掌,听得军令都大声叫好。朱平槿吩咐立即发出两道旨意。一道发给碧峰峡。除小部留守外,宋振宗、舒国平立即完成作战准备,率领护商队的人马开到雅州北门附近集结,限今晚戌时前到达。二道发给名山县蒙阳镇的王庄,告诉他们雅州暴乱,令他们迅速集合庄丁护院,申饬庄户严禁出庄。凡擅自出庄者,以参与叛乱谋反之罪格杀勿论。

    曹三保就在朱平槿刚才坐过的石头上铺纸磨墨,贺有义运笔飞快,草就命令。朱平槿过目后,曹三保解开背上的包袱,小心捧出朱平槿的世子金宝,对着哈了几口热气,在自己的大腿上用了印。四名高安泰的随从识得道路,收了军令分作两组策马飞驰而去。

    队伍沿着青衣江边的大道急速行军,前面逃难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被开路的探马一吆喝,纷纷让在路边,神色慌张地看着这只人马混杂的官军隆隆前进。朱平槿骑马混在他的护卫中,走在队伍的前列。可以隐隐望见雅州城墙了,突然前方一阵大乱,难民们纷纷惊呼着四散奔逃,官道上扔下的大车、包袱、箩筐到处都是。路边几个稚气未脱的小孩跟丢了家长,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还有些白发苍苍的老汉太婆,也不知是否与家人失散,颤巍巍站在路边发抖。

    朱平槿心中不忍,正待说话。随驾的贺有义道:“贼人最善用抛财乱军这一招。可恨官军贪财,屡屡上当!”

    朱平槿摇摇头:“这些财物是百姓的,不是贼人的。”他指着路边的一头耕牛对曹三保道:“曹伴伴,前面要开战了,你帮不上什么忙。你带上几个人,在阵后找个地方,把这一路上百姓家丢的小孩、老人、耕牛,还有财物都集中在一起。最好让百姓镇定下来,不要让他们这样乱跑!”

    曹三保一听朱平槿的话,在马上泪涕横流:“奴婢知道自己没用,帮不上世子爷什么忙。但奴婢还一颗有誓死护主的忠心呐!”长长的泪涕被江风一刮,挂在脸上到处都是。

    自己的随口一说,却弄得曹三保如此狼狈。朱平槿知道这太监心眼小误会了,赶忙安慰道:“前面军队打仗,后面百姓乱跑,本世子担心他们冲乱了我军阵脚!本世子以护国安民为己任,曹伴伴为我随身近侍,正好代本世子安抚百姓们,将本世子的良苦用心晓谕他们都知道!”

    曹三保听到朱平槿的话,立即破涕为笑,找人安抚百姓们去了。

    贺有义在一旁,见朱平槿把身边的太监收拾得服服帖帖,不由心中感叹。他正揣摩着朱平槿的帝王心术,突然眼前大路一空,百姓嘈杂喧闹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连忙拉住朱平槿的马头道:“世子,不对!请令大队停止前进!”

    异样的战场气氛,朱平槿也感觉到了。宋振嗣长枪一举,指挥护卫们再次展开半圆形屏护线。陈有福排也靠拢上来,把朱平槿等人团团围在中间。高安泰领着土司兵,落在朱平槿后面百余步。见到前面突然停止前进,并且展开阵势,连忙夹马上前询问情况。

    贺有义顾不得与高安泰搭话,对朱平槿道:“世子,末将觉得乱民就在前头。请让宋将军率护卫前出百步,高先生的土司兵赶快靠拢上来列阵!”

    朱平槿参加过大学军训,但在两个时空都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而且据他所知,高安泰也没有。所以他只能依靠宋振嗣和贺有义来指挥部队。

    朱平槿点点头道声好。宋振嗣举着长枪,指挥二十几个带甲的骑兵护卫成一横排,沿着道路慢慢前压。贺有义挥着手与高安泰说了几句,高安泰便调转马头跑回本队。不多时,朱平槿就听到土司兵队伍里响起了大鼓和喇叭的声音。一小股土司步兵开到了朱平槿的右边,在中军与河岸之间列阵;高安泰带着他的马上随从,与陈有福排共同组成了中军,其余大队步兵开到了朱平槿的左边,在中军与大山之间列阵。土司骑兵则快速移动,开到了最左边集结。

    部队的列阵速度很慢,朱平槿估摸着有一刻多钟,才有手下前来报告列阵完毕。朱平槿心里沉了一下,不足千人的部队就低效如此,那么以后万人、数万人的部队,岂不是列阵都要花上半天时间?倘若此间被敌人骑兵快速冲击,列阵未成的军队会不会被冲垮击溃?朱平槿心想,这是以后他必须研究解决的大问题。

    大路平行于雅河,几乎呈直线向前延伸。前面有一个缓坡,坡顶大约离此一里左右。朱平槿正思索着,坡顶上出现两名探马,正在飞驰而回。紧接着,他们身后出现了十余辆狂奔的大车,车后还跟着一群人,拼命向这边跑来。宋振嗣喝令骑兵护卫停下横在路上,拦住了大车和人群。他自己匹马前出几步,接住了两名探马说话,然后那探马便向朱平槿这边过来奏报。

    朱平槿提缰前行。那探马牵着马跟着,一边喘气一边说,前面五里外是个大的村镇,已经被大约千人左右的乱民占领,乱民正在四处烧杀抢掠。乱民中分出了百十人的小队,正向这边开来。他们没有骑兵,距此处只有三里地。那边逃难的车马人群是雅州城里的,探马是在镇子外碰上他们的。

    既然是小股的乱民,正好拿来练胆!朱平槿心想,就在这雅河边上打一仗!抬头一看,宋振嗣已经从大车里叫下一人。那人青年书生的打扮,一边满脸惊恐地四处打量着周围的军队,一边不情不愿地朝朱平槿这边走来。其余车马和人群,则被骑兵护卫线严严实实阻挡在路上。

    朱平槿继续前行,打量着过来的青年书生:衣衫华丽却凌乱不堪;眼带惊惧且发髻半散,可见事起何等仓促!

    朱平槿打量着书生,那书生也打量这朱平槿。显然朱平槿的年龄和周围的土司兵,让他十分迷惑。或许他认为,朱平槿可能是哪位土司老爷的少公子;又或许他有些近视,没有看清朱平槿身上的大红团龙袍,因此他并没有给朱平槿下跪,只是略微拱拱手道:“鄙人雅州生员傅元览。贼人突然夺占州城,鄙人只得奉了父母老大人及家眷族人等逃出城来。将军既为朝廷命官,吃了朝廷的俸禄,还请将军即刻发兵,重夺州城!将贼人尽数斩杀,救我雅州百姓于水火!”

    朱平槿听傅元览说得大气,不由哈哈笑道:“鄙人不是朝廷命官,朝廷俸禄也没领到!是故发不得兵,也杀不得贼!”

    那傅元览瞧瞧宋振嗣及众护卫身上的鸳鸯战袄,心中奇怪,便道:“汝等既非官军,为何身着官军战衣?你们打西边来,必是哪家土司的兵。这土司的兵是我朝廷的兵,这土司的官也是我朝廷的官,怎说你不是朝廷命官?”

    朱平槿有心再逗他一逗。可是车上又下来一人,隔着骑兵护卫线就高声大喊:“二弟,贼人就在后头,你还在跟狗官军磨啥嘴皮?还不快些,让他们放我们过去!”

    傅元览听到他兄长的喊声,顿时气焰高涨,正要叉手说话,朱平槿已经沉下脸来喝斥道:“好无礼的狂徒,给本世子拿下!”陈有福等人早就看他不顺眼,听得世子下令,立即一拥而上,将此人双手反剪,按压在地。

    那傅元览急了,拼命挣扎,嘴里还大骂道:“你们这些狗官军,不去杀贼,倒想杀良冒功,劫人钱财!”

第五十五章 雅河之战(二)

    事发突然,大车那边听到“杀良冒功,劫人钱财”,顿时男哭女嚎乱作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骑兵护卫们已经驱马将车队团团围住,哪里还走得脱?傅元览之兄已被押解过来。他身上的长衫从衣领处被撕开,半边在地上拖着,形象十分狼狈。

    傅元览之兄以头抢地,叩请求饶:“小弟言语唐突,冒犯大人,我乃其长兄傅元修,甘愿顶罪,要杀要剐都任凭大人!只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傅氏一族七十余口一条生路!”

    面对求情,朱平槿只是冷笑几声:“你兄弟二人侮辱我等为禽兽,还想轻巧脱罪?”

    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官道上跪地求饶。呼天抢地,哭声震天,满满的跪了一大片。领头跪着老人若干,估计书生的父母也在里面。看来中国古代的这个“聚族而居”,真不是说着玩的。

    傅元修是个中年人,脸型比其弟瘦削些。他急于脱身,在地上砰砰磕头:“我家的钱财地契都在车上,我傅家愿全部奉献大人。只求大人放我等一条生路!”朱平槿也不拿正眼瞧他,只是默不作声。那傅元修瞧瞧朱平槿缓和的脸色,似乎得了生机,连忙连滚带爬回去。很快他便吆喝着家里仆僮,赶了四辆大车过来。

    傅元修以头触地,双手捧一叠地契,高举过顶:“在下雅州生员傅元修!将军征剿劳苦,我傅氏一族祖业田土二十一顷,金子三千两、银子四万一千两,还有珍玩首饰玉器若干,尽皆奉献大人!只求大人能高抬贵手,放我全族生路!”

    大难临头,读书人的忠孝气节不过如此!

    手下人收了地契,朱平槿依旧昂着头没有说话。两兄弟继续叩头如蒜,口中道:“贼人来的突然,傅家能带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万求大人海涵……”

    “抛家舍业,惶惶如丧家之犬!天下虽大,尔等又能逃到哪去?”朱平槿突然从鼻孔中喷出话来,言语中透着极大的不屑,“你兄弟二人还有脸自称读书人!圣人的书,都被你们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朱平槿揪住这两书生的生员身份,又把狗东西的称呼还了回去,估计还要狠辣些。果然,地上那两书生顿时抬起头来,脸色虽然惶恐,眼中却充满怨毒。

    朱平槿讥笑道:“本世子就在这里与贼人拼命,你们两位书生带着家人逃命去吧!”

    朱平槿一字一句,两个生员听得很清楚。他们俩疑惑地互相对望了一眼。大哥傅元修问道:“敢问大人,您是哪个世子?”

    贼人一路抢掠,预计不会马上到来。贺有义也感觉到世子并不急于开战。他揣摩世子在等待碧峰峡的主力,以便在进城前掌握自己的力量,不再单独依赖土司兵。故而贺有义始终未曾开口,只是饶有兴趣地观看世子猫盘老鼠似的逗弄那两个生员。直到那个大哥唐突地问起朱平槿身份,贺有义才笑着斥责道:“大明礼制,世子,下藩王一等!我蜀地一省何人敢自称世子?亏你们都是生员,你们在学校里是怎么读书的,怎地如此不晓礼节?”

    这下两兄弟大吃一惊。当他们当真看清朱平槿身着的大红团龙袍,连忙重新爬起,正经地叩首参见谢罪。

    看来还是知礼的。知礼便知尊卑,知尊卑者便不好犯上作乱!朱平槿的气消了一半,便让他们抬起头来,道:“两位生员不必着急逃窜!本世子便驻军在此,贼人能奈我何?”

    世子所率大军近在眼前,傅元修是又惊又喜。他连忙问道:“不知世子为何到了我们雅州?那贼人正在城里城外杀人抢掠,世子拥精兵数千,却何故顿足于这城边?”

    朱平槿长叹道:“飞仙关突遭贼人袭击,遣人到天全土司求救。待天全土司发兵救援,飞仙关已经失陷。天全土司高先生一夜苦战,总算重夺关城重地。本世子奉父王母妃之命巡视各地王庄已毕,路遇乱民,正巧遇到高先生追贼至此,于是兵连一处。本世子见藩下百姓生灵涂炭,也是心有不忍。奈何朝廷有令,藩王不得干政地方。若本世子贸然出兵,那雅州知州事后反参我一本,那本世子身上就算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了。君等岂不见唐王故事乎?”

    两秀才也非毫不晓事,知道朱平槿说得没错。两人踌躇半响,傅元修终于开口道:“世子,我傅家与雅州知州王国臣王大人私交甚笃。学生愿潜入州衙,说动王大人写下亲笔信函向世子求援!”

    朱平槿摇摇头道:“那朝堂乌鸦便更有说道,弹劾本世子交构地方官员!”

    世子借口不肯出兵,让两兄弟急得头上冒烟。若让乱民占领州城,那他们傅家真的要沦为丧家之犬了。

    傅元修想想决然道:“既然世子在此,我等家人应该无虞。我兄弟俩愿一起入城,说动州里文武官员与一干士绅联名拜书求救!如此一来,求救之人既有地方官员,又有士绅贤达,更有黎民百姓。料那朝廷乌鸦想要借机生事,也没有什么由头!”

    这两兄弟急中生智,却正中朱平槿的下怀。不管他们的行为动机如何,好歹不是没有血性的贪生怕死之辈!

    贺有义在一旁给朱平槿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了,见好就收。

    然而朱平槿却不为所动,对两兄弟哂笑道:“汝等世家大族广占良田,鱼肉乡里,平日多有不法之事。现如今饥民揭竿而起,汝等自身难保,却想本世子为汝等火中取栗!欺本世子年幼无知否?本世子来问你们,你们傅家人口多少?田土多少?收取多少租子?”

    两兄弟的一点小心思被朱平槿轻易戳穿,脸色顿时十分难看。贺有义看懂了朱平槿的用意,见两人踌躇不肯说话,在一旁厉声呵斥道:“世子天璜贵胄,贵为蜀地储君。尔等小小生员,胆敢欺君乎!”

    见世子左右皆不肯出兵,又不肯放他们全家过去,傅元修晓得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否则傅家一族的命不丢在贼人手中,也要丢在世子手中。于是他心底一横道:“我傅氏一族七十余口,田土二十一顷,其中约有一半是别人家寄在我族中。以我傅氏一族人口之众,对田土之寡,不过中人之家!”傅元修一边咬文嚼字,一边观察朱平槿的脸色,心里则掂量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租子一般是这样收的:主家出地、出牛、出农具、出种子养出苗,佃户只管种和收的,主八佃二;主家出地,出牛、出农具,佃户出种子负责收种的,主七佃三;主家只出地,佃户出牛、出农具、出种子的,视田土之肥瘠,或主六佃四,或五五对开(注一)。至于寄在我家的田土,将主家收租总数一分为三,我家收一,他们寄家收二。”

    二十一顷就是二千一百亩,减去一半诡寄,再除以七十口人,人均十五亩,这还是中人之家!看来这雅州大地主阔得很啊,朱平槿打土豪的心思再度重燃。

    当下朱平槿细细盘问两生员,了解雅州土地占有等情况。最后朱平槿叹息道:“你等官绅人家,既有朝廷的免税田,自家又有店铺,日子养尊处优。那些庶民百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何苦还要缴纳田税,他安的不反!卢公(卢象升)身前曾曰:贫者日益贫,富者日益富,大约贫民之髓富民实吸之。此言诚不虚也!”

    贺有义见自己说话的时机来到,于是插言道:“既然你等已将田土投献于王府,不如一并说动其他大户,将田土尽献于王府?”

    两兄弟刚才为了保命主动献出田契,那是白送的。即便世子亮明了身份,现在也很难收回。所以贺有义的“投献”之语,顿时让两兄弟面面相觑。

    所谓的“投献”与“诡寄”相似,不过是土地资产挂靠特权者以便偷税漏税的代用语!

    见二人不解,贺有义便给他们解释:蜀王府富有全川,怎会贪图你等这点家产?官绅人家有田有土,收租高达七八成,而且嫁税于无田少土之人,正是此次雅州大祸之根源!只有在蜀地厉行减租,平摊赋税,方能平息暴民,保得雅州长治久安。为此,王府甘为蜀地之先,部分王庄已减租至五成。你等士绅将田土寄于王府名下,我王府五五减租,其中王府只得一成,四成均归本家,其余则归佃农。如此,你等虽然让出了小利,却换来百年太平阖族平安,岂不乐哉?

    雅河之滨,一支大军已成阵势,却蛰伏不动。它像一支潜行于草丛之中的猛虎,耐心地等待着一击封喉的绝佳机会。

    趁着大军未动,贺有义向傅家两兄弟详细解释投献王府的好处。哦,原来世子并不是乘人之危霸占傅家的田土,而是要傅家将田土投献王府,以此减少佃户们交的租子。傅氏带了头,州里其他士绅群起效仿,则一州之民安;一省士绅效仿,则一省之民安。傅氏此举,上合天意,下应民意,正是利国利民功德无量之举……

    花哨的东西骗得了愚民痴夫,却骗不了傅氏兄弟。不过人在刀口下,不得不低头。况且从无偿献出田土到投献田土,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就算是少收了些田租,傅氏兄弟还是一百个愿意。但通过投献王府来实现一州乃至一省的“平摊赋税”,他们心里只有一万个呸字。再说了,那地方官府岂是傻子!地方的税收变成了王府的租子,他们还不闹上天去?

    傅氏老大开口试探道:“皇田王庄不交税,学生自然明白。不过……我等田土尽入王府,那州府衙门收不到税,那岂不是要找我们麻烦?”

    朱平槿冷冷道:“州府衙门那里自有我王府应对!本世子也不怕那朝堂诸公!大不了我蜀藩给皇爷内帑报效一笔银子,此事便会有圣裁颁下!”

    不过傅元修并不是处处束手就擒的人。一旦发现半点希望,他便会试试其他可能:“若那些官绅家不知好歹,不肯将田土投献王府呢?”

    朱平槿微笑道:“那本世子就袖着双手带着笑,看着乱民杀了他全家!此等祸国殃民之蠹虫,死了最好!”

    这便是世子的真面目!

    傅元修听了朱平槿的话,脸色白中泛青。他道:“兹事体大,学生要先禀过父母。”

    “奉父母当孝!准!”世子点头。

    地契都献出了才想到禀过父母?所以那不过是傅元修保留脸面的说辞而已。这时傅元修已经恍然大悟:他傅家对世子的最大价值,不是那二十一顷田的一成抽头,而是给世子搞来那封联名求援信。有了这封联名信,世子的军队就可以杀进雅州城,把一城之利统统攫取到手。

    瞧着跪在地上的父母和族人,傅元修明白: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们兄弟俩都必须往城里走一遭!

    注一:感谢晚明吧友kzfdy的帖子《一个农民解放前后的真实生活》,参考了部分收租方式和数字。

    注二:明代耕地数字官方记载极为混乱,从四百多万顷一千一百多万顷都有。其中两次最严格的土地丈量,洪武二十六年太祖亲自主持丈量,田土总计849万余顷;万历中张居正主持丈量,田土总计1161万顷,折合为11亿亩。顾诚先生认为明代耕地数字官方记载混乱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因为统计口径的变化。有些数字只统计了收税的田亩,没把军屯等田亩数统计在内导致的。这种观点正在逐步得到史学界的公认。

    注三:四川的田亩数,洪武二十六年(1393)为11,203,256亩,弘治十五年为1,026,672顷, 万历六年(1578),13,482,767亩。以上数字出自《大明会典》。

    史载明清战乱以后,四川仅余耕地60万亩。雍正七年(1729),重新丈量四川土地,田亩总额为4590万亩。数字出自彭雨新著:《四川清朝招徕人口与轻赋政策》

第五十六章 雅河之战(三)

    保银子还是保性命?这不是一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贺有义本就是一个有文化的地主,当即便将傅家老大叫在一旁,双方现场签订投献协议。按照惯例,协议分作阴阳两份。阳的是土地买卖协议,盖上中人和官府的花押,土地便是王府家的了。阴的协议上不得台面,自然各自保管。朱平槿并不怕傅家事后反悔赖账。签了土地买卖协议,王府已经占据主动,况且傅家一族七十余口男女老幼的性命就是协议履行的最好担保!

    必须肃清了城外的乱民,才能进城平乱。朱平槿把傅家俩兄弟留在军中。傅氏一族则转至阵后,那里曹三保正带人在收拢难民。

    战场的等待是最难捱的。等了许久,那群百十人的乱民小队终于出现在前面的缓坡坡顶,距离一里左右。他们突然发现不远处已经列阵的官军,怕得要死,又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乱哄哄地撒丫子向雅州方向逃去。朱平槿看看天色,不能再等了,必须将这千余人的乱民全部截在城外歼灭,并乘势占领雅州北门以及青衣江上两座桥梁。如果战场形势允许,还要封闭甚至占领雅州的另外几处城门。但是,军队不得擅自进城清剿,必须等待最佳时机,把取得的势实实在在转化为朱平槿想得到的东西。

    朱平槿将宋振嗣、贺有义和高安泰等召集一起,把自己的思路简要讲述一遍,得到了众人一致赞同。其中宋振嗣信心最足,嗓门最大。在他看来,甚至用不着使用土司兵。他仅凭手下的二十多护卫骑兵,就可以将前面千余乱哄哄的乱民赶进青衣江喂鱼。

    虽然担心宋振嗣轻敌误事,但朱平槿还是将战场指挥权交给了这位有丰富实战经验的正牌将军。朱平槿和高安泰留驻中军。陈有福排继续充当中军步兵警卫。在击破当面之敌之后的某个适当时机,陈有福排将由贺有义指挥,带着飞仙关大牢里放出的一位范姓掌柜,趁乱混入雅州城,执行朱平槿亲自交代的特种任务。最左翼土司骑兵由高安泰的族兄高荣宣指挥,执行迂回包抄与追击的任务。左右两翼土司步兵统由高安泰的副将徐汉卿指挥,担任正面攻击任务。至于朱平槿和高安泰两人的骑兵护卫,还是干他们的老本行:保卫领导。

    任务分派清楚,朱平槿又叫来陈有福单独嘱咐几句,然后对宋振嗣点点头道:“开始!”

    除了一面廖大亨亲笔题写的护商队大旗,护商队还没有金鼓旗帜之类的军队指挥通信装备。况且此去天全本是秘密,不可能带上这面大旗。于是宋振嗣借用了土司兵的金鼓。

    宋振嗣长枪向左一横,土司兵的鼓声和喇叭声一齐响起,十分热闹。左翼的土司骑兵率先开始运动。他们并不是猛烈加速,而是勒着战马慢慢提速,并渐渐在运动中拖成了两条细长的倾斜横队。倾斜横队在冬季撂荒的田地中小跑而过,拉起一道道的烟尘。

    宋振嗣长枪高举前压,鼓声和喇叭声为之一变。宋振嗣单骑走在步队十步之前,大吼一声:“步兵结阵前进!”中军和左右翼土司步兵随之哗啦啦一动,跟在宋振嗣身后,形成了数排弯弯曲曲的战线。

    朱平槿本来可以带着高安泰和护卫们喝茶聊天悠闲观战的,但是他明显感受到周围人马的躁动,于是他狠狠心,跟着宋振嗣催动马匹。他用汗淋淋的双手抓紧缰绳,小心地控制着马匹的速度和方向。战阵中刀枪箭矢不长眼,掉下马来被践踏而死的将领并非罕见。朱平槿心中还有更远大的理想,他可不愿阴沟里翻船。

    步兵战线推进的速度不快,到达缓坡顶上时,那小群乱民已经跑的很远了。两名探马欢快地追逐着他们,肆意射杀,官道上横斜着数具尸首。朱平槿登上坡顶,坡下的情景历历在目:前方三四里外,在大道与右侧河岸之间,有一个百余户人家的镇子。镇中十几道黑烟急剧上升,带着几丝火光,时而笔直向上,时而被河谷中的乱风刮得东倒西歪。隐约还可见镇中有人乱跑,哭喊声仿佛可以穿过遥远空旷的田野,钻进人们的耳朵。镇外依旧是光秃秃的农田,只有一些收割后留下的草垛,还整齐有序地摆放在田坝中。

    土司骑兵前锋已经快接近镇子。按照计划,他们会让开正面给步兵,从左翼前进包抄乱民大队,然后再向青衣江方向驱赶乱民。

    寒风已经把朱平槿身上的热汗慢慢吹干。他紧盯着镇子方向,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看来有必要加速前进了,但是朱平槿担心自己会干涉宋振嗣的指挥,因而犹豫着如何开口。一旁的高安泰却是按耐不住,他拔出了柳叶刀,对宋振嗣嚷嚷道:“宋大哥,再不快点,贼子就跑光了!”

    宋振嗣没有理睬高安泰的嚷嚷,仍然勒着马在队伍前不急不缓地走着,压着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他还时不时地拨转马头在队伍前面跑上一趟,叫喊着滞后或者突前的士兵与大队排面取齐。

    看着躁动不安的高安泰,贺有义笑道:“高公子,你这般提着刀子,手上很快就没了力气!等会儿厮杀时,你连刀都举不起来!你仔细瞧瞧老宋,他的枪不用时,是杵在脚背上的。”

    高安泰向宋振嗣望去,果然如此。

    贺有义又笑着对高安泰道:“高公子,你猜猜,老宋这是何意?”

    高安泰把刀子重新插回刀鞘,有些垂头丧气地道:“鄙人未经战阵,猜不出来。”

    贺有义嘿嘿笑了一回道:“老宋是想用堂堂之阵把贼人吓出镇子,然后让骑兵赶着他们往雅州方向跑!等他们跑不动了,我们再上去轻轻松松砍首级!”

    高安泰白了贺有义一眼:“贼人们都是傻瓜?他们不晓得现在就跑?”

    朱平槿倒是同意贺有义的看法,对高安泰道:“一个人未经严格训练,最多跑上两里,况且他们还抢了包袱!”

    说到这儿,朱平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高安泰道:“听说土司的规矩,土司兵在战场上抢到的财物都是他们自己的?”

    高安泰道:“是啊!他们只发一点军饷,不抢东西凭什么出来打仗?”

    这关系着护商队的军纪和土司兵的控制权,朱平槿不会妥协。他摇摇头道:“这不行!我们护商队的规矩是一切缴获财物上交!你们在土司本世子管不着,但是出来进了护商队,你们就要按护商队的规矩办!此战之后,土司兵的军饷一切比照护商队发放,部队编制和军纪也要向护商队靠拢,人还是你和徐将军来带。你就来当这个土司营的营长,贺先生兼着你们土司营的营监。现在我们不宣布,等仗打完了再说!”

    贺有义升了半格,倒先向高安泰祝贺。高安泰不知道这个营长是个啥官,不过在碧峰峡听说宋振宗好像也是一个营长,于是欣然接受了委派。

    朱平槿见这事顺利,于是收回心思,继续认真观察战场。这是他首次参加这个时代的一场大战,是非常难得的一次历练机会。对那些首次参战的士兵、将领,也是如此。

    左右翼步兵五百人,展开大约两百多步宽,前后四排,每排约为百余人。每人占了一步多宽,因此战斗队形并不密集。中军沿着大道行进,两翼就被挤进了田坝。好在冬季平整干燥,田坝里只有几条灌溉用的小水沟,不会影响队伍的行进。队伍走下缓坡,丧失了居高临下观察战场全貌的有利地形。这时,右翼距离镇子已经不足一里。

    乱哄哄的大规模出逃并没有出现。那些乱民仿佛没有感觉到官军阵势的压迫,镇子里依然如故。

    难道今天要打一场巷战?朱平槿心中有些打鼓,巷战的伤亡会不会很大?

    军阵继续前进。进到镇外不足百步,宋振嗣拉停了马匹,再次高举长枪。

    他转过马头大声下令道:“全体都有!虎!虎!虎!”

    全军随之停止前进,一齐有节奏地高声大呼:虎!虎!虎!间歇间,还夹杂着土司兵的怪叫和刀盾碰撞的砰砰声。

    这一招惊敌之举,果然效果明显。还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翻身奴隶们,终于被惊醒了。村口跑出几个惊慌失措的乱民来打探究竟,见到官军大队就在眼皮下,吓得连滚带爬地嘶喊着逃跑。一个年轻的乱民最搞笑。他颈上套着件不知从哪个女人肚皮上扒下来的粉红绣花肚兜,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往回跑。结果他惊慌中一脚踢在石头上,疼得撒开裤子在地上打滚,把自己白花花的屁股亮在军阵前展览,激起一阵欢笑。

    宋振嗣轻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朱平槿道:“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世子您下令,末将这就杀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末将把人头给您送来!”

    朱平槿也觉得进攻的时机到了,便向宋振嗣点点头。宋振嗣的脸上涌动着嗜血的快感,对着右翼土司兵下令道:

    “右阵进村清剿,遭遇反抗格杀勿论!清剿完成后跟上中军!左阵不准进村,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右翼土司兵听到宋振嗣的命令,一片欢腾着冲进镇子去。他们一高兴,左翼土司兵的脸拉得老长。

第五十七章 雅河之战(四)

    这个镇子的规模中等,沿着江岸逶迤延行了大半里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中有几座较高的双层建筑,清晰可见其露出的屋顶部分。

    “青瓦出檐长,穿斗白 粉墙。”

    这句诗清楚描写了蜀地民居的建筑特色。大明朝三百年,在川西这块宁静的沃土上,民间的财富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可怜一场小冰期,再加上社会矛盾的尖锐冲突,这块宁静的沃土随时会被一场自宋末以来前所未有的浩劫所彻底毁灭。镇子中冒出的股股黑烟,就仿佛是一个可怕警示。

    由于河滨地形的限制,宋振嗣排兵布阵的重点在左翼。右翼土司兵的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百余人。他们进入镇子后,立即被众多房舍遮住了身影,只有隐约的喊杀声、惨叫声和欢笑声时时传来。探马继续与朱平槿等人保持着联络。他们禀报,右翼土司兵未遇严重抵抗,大概已经零星斩杀了七八十名乱民。但由于镇中屋舍众多,他们只能分散清剿,进展较慢。其余乱民大约**百人,已经逃出镇子,正在沿官道向雅州方向逃窜,距离此地约两里路。高荣宣率领的骑兵已经从左翼超越他们,正在减慢速度,等待左翼和中军跟上。

    宋振嗣哈哈笑着对探马道:“你们告诉高荣宣,别忙着减速,赶着乱民再跑上两里!”

    这两位探马是一对年轻的土司兄弟,相貌非常相似。他们衣服上有几块新鲜的血迹,脸上满是初上战场的兴奋,连同上面的几粒青春痘都显得格外透亮。自从出现敌情后,他们就来来回回地奔跑传递军情,让朱平槿和他的几员大将能够全面掌握乱民的第一手信息,做出及时准确的判断。

    看到两兄弟的马鞍后都搭着好几个包袱,朱平槿心中一笑,喝令道:“让右翼部队加快清剿,尽快封住镇口,防止乱民重新逃入镇子据守!”

    估计高安泰也看到了马鞍后那几个包袱,他很不耐烦地呵斥探马道:“几个毛贼也值花上半天时间?你去告诉小的们,别他妈的光顾抢东西。我们现在是护商队,是跟着世子来护国安民的!有缴获都要上交,仗打完后再一起行赏。再有延误,老子要家法从事!”

    还是高家的人说话管用。那两名探马调转马头飞奔进了镇子,很快镇子里的动静就大了许多。朱平槿的中军继续前行,很快走过镇子,左翼的步伐更是在鼓点的催促下,迅速加快,与中军形成了一道面向青衣江倾斜的直线。

    朱平槿的中军很快走过镇子。突然一阵嚎叫声传来,一股五十多人的乱民从镇子尽头的一处院墙后突然现身,举着棍棒锄头,直接对准朱平槿冲来。也许他们发现在官军的几路围剿下,已经没了生路,所以困兽犹斗,要拉几个垫背的。

    交战开始后,为了保证朱平槿的绝对安全,身兼护卫的宋振嗣将朱平槿中军的行军路线调整到了大路的左侧,大路上只留了陈有福排呈纵队行军。一旦镇中窜出小股贼人,他们便可就地右转,形成中军右翼的屏护。高安泰也将他的二十几个私人随从部署到了陈有福排的后面跟进,共同保证中军的安全。

    朱平槿刚听见贺有义呼叫,就唰的一声将腰间的藏式腰刀抽了出来。这把藏刀是高跻泰作为贡品献给朱平槿的,手柄和刀鞘上都包金缀银,镶嵌着各色宝石。样式与官军制式腰刀完全不同,直刃平脊倒与唐时仪刀有九分相像。但其刀尖不是平直打折的“7”字型,而是刀脊微微弧形弯曲,与上翘的刀刃自然结合,形成了锋利的刀尖。按照高跻泰夸张的说法,这是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上古宝刀。朱平槿心想,如果陈有福他们抵挡不住,自己就要用上这宝刀了。

    陈有福率着他的排呈两列纵队走在大路上,眼睛却一直盯着镇子方向戒备。乱民刚冲出来,陈有福立即做出了反应。他手臂一举高声大喊道:“全排停止前进!全体都有,向右转!对准流贼,准备突刺!”

    陈有福排后面跟进的高氏随从们却没有多少耐心。他们一见到乱民冲来,立即拔出刀来离开大路,一窝蜂打马扑了上去。只是一瞬间,马队就在惨叫声中穿过了乱民的队伍,地上留下七八具尸体和几个捂着伤口嚎叫的。剩下的乱民中,有些人吓坏了,转身又向镇子里跑去,却被追出来的土司兵砍翻在地。其余的由一个大汉领头,继续向陈有福排扑过来。

    陈有福眼睛盯着那直扑而来的领头大汉,口中喃喃道:“注意,注意,听我口令,预备……杀!”

    陈有福的杀字暴喝刚刚出口,他的右脚猛然发力蹬地,左腿前跨大步,腰部和双臂的推力顺势前送长枪。

    啪!

    陈有福左脚落地,他的枪头便同时刺入那大汉的下腹。接着身后一支竹枪,也插进了大汉的胸口。陈有福不及多想,左脚蹬地,双手将枪杆向内旋转,猛力将枪头拔出。几乎在拔出枪头的同时,他以两只脚掌为轴心稍微转动身体,又把长枪对准了另一个挥刀冲来的乱民……

    掉头杀回来的骑兵和镇子里追出来的土司兵决定了这一小群乱民的命运。乱民冲上来时表现很英勇,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气势。但是他们没有阵势、没有组织,七零八落地冲过来,在陈有福排密集的竹枪阵面前,一个人往往面临四五个枪尖的同时刺杀。他们的锄头还没来得及挖下去,身上就多了几个窟窿。前面最勇敢的少数人被刺翻,后面的多数人就举手乞降了。可掠过的骑兵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投降,照样一刀划过,很快大道边就躺满了尸体。

    数十息间战斗结束,朱平槿松了口气,把藏刀重新插回刀鞘。他在护卫簇拥下来到厮杀现场,陈有福过来报告,他们杀了七个,其他都是土司弟兄的战功。己方有一名轻伤,是垂死者的锄头掉下来砸到了肩膀。

    遍地的尸体中,一个大汉跪在地上,他用手按住伤口,胸前腹下都被鲜血染红,却昂着头颅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这吸引了朱平槿的注意。陈有福道,那大汉便是领头的乱民。他先刺穿了大汉的下腹,然后弟兄们又刺中了胸口肩膀。大概竹枪不够锋利,这人还能坚持到现在。

    朱平槿驱马来到大汉身边。那汉子双眼圆睁,对朱平槿发散出无限的仇恨,嘴角汩汩冒着鲜血,嘴巴还一张一张道:“贪……贪官……死……”。

    刀光一闪,大汉身首分离;血箭四射,尸体砰然倒地。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贺有义对着尸体怒骂道。他骂骂咧咧从马上跳下来,在尸体衣服上把刀面的血迹擦干净了,又催促道:“世子,该加快前进了!前头乱民已经无路可逃!我们前去,正好与骑兵把他们夹在中间砍杀!”

    朱平槿压抑着腹中一阵阵的翻腾,默然无语点点头,离开了这片修罗地狱。高安泰正在兴奋地布置人手砍取首级。虽然护商队并没有宣布军功评比标准,但按首级论军功的规矩是大明官军的传统制度。天全土司参加了平定奢安之乱,对此一清二楚。

    在宋振嗣的指挥下,中军和左翼加快了前进速度,很快接近了乱民。从左翼深远迂回的土司骑兵已经绕到了乱民大队的前方,堵住了他们逃回雅州城的去路。乱民们带着抢掠的财物从镇子里狂奔出逃,连续跑了三四里路,个个跑得两腿打颤,上气不接下气。前后和左侧都是官军,右侧是大江,乱民们情知不可能逃出去了,第一个人跪地投降,很快产生连锁反应。大道、田坝、河滩,到处都是跪地求饶的人。

    “世子,今天打的真痛快!”高安泰跑过来高兴异常,骑着马儿在朱平槿面前打了一个旋,大声问道:“这些人怎么办?全都砍了?”

    朱平槿没有答话,他看着宋振嗣和贺有义。宋振嗣倒是满不在乎道:“世子您说怎么办,末将就怎么办!”

    自从全家投献朱平槿,又跟着朱平槿到碧峰峡、天全走了一趟,贺有义多少能够猜出些朱平槿的想法。他道:“这儿大概有**百人,都杀了造孽太重,有伤天和,也伤了我们蜀王府宽厚仁义的名声。我们护商队四个连都不满员,孙先生买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既然他们降了,不如择其精壮,补入护商队。”看来贺有义的想法很对宋振嗣的胃口,他虽然没说话,但是在旁边使劲点头。

    朱平槿没有急于答话。他想起了刚才那大汉临死前的眼睛。不行,这些人对大明的怨恨已深,就算马上释放,也不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恩义。这些人放在身边,保不准那天就会成为定时 炸弹,如同牧野之战,来一个倒戈相向!

    于是朱平槿缓缓摇摇头,斟字酌句道:“这些人沾了百姓的血,已经乱了心性!我们护商队,是护国安民的仁义之师、威武之师,不能让他们混入护商队,坏了我们的血统!让他们相互检举,供出为首煽动之人!立功者从轻处罚,为首者当众斩首!”说到这儿,朱平槿对着高安泰露出了笑容,“高先生,雅州到天全的山路还缺人手整修,天全的榷场也缺人手,不如我们一人一半,把剩下的乱民当奴隶使唤!数年之后,如他们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本世子便还他们一个清白身份,放归为民。如若不改,罚他们做到死!我们大明,四条腿的牛马缺,两条腿的人不缺!”

    朱平槿一锤定音。土司兵分出一支队伍押着俘虏往飞仙关而去。高安泰忙着收拾战利品。而朱平槿带着贺有义、宋振嗣等人,率军直扑雅州城。

    天色渐晚,崇祯十四年二月初三还没有过去。雅州城还将继续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五十八章 雅州平乱(一)

    雅州与邛州、眉州、泸州和嘉定州(今乐山市)一样,都是四川布政司所辖的直隶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除了州城一地,另下辖名山、芦山、荥(ying)经三县。雅州控制着川藏和云南驿两条大道,向西是天全、岩州(今泸定)、打箭炉;向西南是经荥经、黎州(今汉源),抵达设在建昌卫(今西昌市)的四川行都司。四川行都司共有五卫八所,管着今天凉山州和攀枝花市的大部分地区,是连通四川云南两省的重要途径。出四川行都司往南,那便是毗邻云南首府昆明的武定府(治所为今楚雄州)。因为政治军事地理位置重要,雅州素有“川西咽喉”和“西藏门户”之称,又因为雨水常年不断,又有“雨城”之别称。

    “西南三十六番,或三年或五年一朝贡,其道皆由雅州入”,这是大明对西南夷朝贡路线的规定,所以雅州又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起点,在西南边贸中占据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雅州城建在青衣江南岸,南北窄,东西宽,有东南西北四座正式的城门,北城墙靠西边还有一座便门,叫小北门。荥水和经水在荥经县汇合形成濆(fen或pen)江,沿着云南驿大道蜿蜒自西南而来,绕过雅州南城后,被张家山迎头阻挡,被迫改道向北,在雅州城的东北角注入青衣江。雅州城内的东南角是一个不高的山岗,与城外的张家山隔城墙和濆江相望。虽然不高,但是站在上面,可以俯瞰雅州全城,因此是城防的要点。雅州的州衙和守御千户所都建在山岗上面。

    戌时已过。昏黄的天空笼罩下,雅州城内火光点点。无数的百姓狼狈奔走,从北城跑到南城,或从东城跑到西城,希望能够找到一条通道,逃出这座一日之间变成地狱的城市。但是,官军已经弃守了所有城门,全部退守到了州衙和千户所,所以五座城门都被乱民占领了。他们唯一的逃命方法只有三个,一个是翻越城墙,逃到城外;第二个是逃进西南角的观音阁。祈祷乱民能看在观音菩萨的面上,做点善事,积点阴德;第三个逃命方法与大多数普通民众无关,那就是有幸挤进州衙或千户所,靠着两百多官军和十几家缙绅大户豢养的家丁打手保护,等待雅州附近的官军能够及时解围。

    州衙的大门外,往常早早亮起的灯笼并没有挂起来。八字门前的空地上,几个书生员外模样的人站在昏暗中,焦急地观察城里动静。

    “看,其惠兄,那里好像是你家!你们来看,那里是否其惠兄家的宅子?”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指着南城一处起火的房子惊叫。

    他身旁边的三个年龄相近的书生连忙踮足远望。

    另一书生跺足垂泪:“完了!全完了!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尽丧于我等不孝子孙!”

    第三个书生安慰他:“知州大人已经派了信使向抚台和三司衙门求救,或许再等两日,援军就到了。”

    “呸!只怕官军未到,我等家业俱作灰烬矣!”第四个书生往地上吐了一口黑痰,一脸愤怒。

    发现起火的书生对朋友们的表现十分不满,斥责道:“你们闹个甚?看看人家其惠兄,遇变而不惊,遇辱而不折,这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被尊称为其惠兄的书生名叫洪其惠,发现起火的书生名叫张士麟,跺足垂泪的书生名叫唐默,盼着援军的书生名叫钟之绶,随地吐痰的书生名叫胡大生。他们和洪其惠两个弟弟,洪其仁和洪其信,以及逃出城外撞见朱平槿的傅家兄弟,都是州学的同学,也都是雅州城里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子弟。而年龄最长、学问最多、性格最沉稳的洪其惠,则是他们中的领袖。

    洪其惠没有与他的同学们厮闹。他佩剑独坐在一棵大树下,眼望起火的家园,眼珠一闪一闪跳动着火光。

    “大少爷,都是老奴不对,没劝着老爷早做准备!若是老爷听了大少爷的话,把城外庄户编练一月半载,现在也有人手救救急!”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满脸懊悔地向洪其惠赔罪。

    洪其惠自顾摇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晚了!再说家的庄户也不那么可靠,兴许带头烧房子的,就是家里下人!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若能度过此难,洪伯以后你记着:天下将乱,对下人庄户要多加笼络,不要逼人太甚!少了几石谷子又如何?何至于催租闹出人命?唐太宗曾有言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瞧瞧,多少钱粮烧进去了!”

    洪伯便是那老仆。他唯唯诺诺地应了,洪其惠又道:“洪雅、荥经无兵,黎州有兵太远。现在最近的兵在飞仙关,还有天全和董卜的土司兵,不知王大人发信请援兵没有?”

    老仆道:“老奴问过刘、程二位先生。他们也是百般无奈!那王大人闭门拒客,谁也不见!”老仆口中的刘、程二位先生,是指举人刘道贞、程翔凤。他们都是州学的教谕,也就是一干生员的老师,如今同在州衙里避难。

    “这可如何是好!”洪其惠终于怒了。他手握腰间的剑柄骂道:“家国丧乱,百姓涂炭!王国臣身为地方守土之官,岂能在州衙向隅枯坐!其意欲何为哉?”(注一)

    此时,洪其惠口中的王大人,正在衙门后宅与雅州守御所千户阮士奇密商。

    “阮千户,你的兵能不能守住州衙?”雅州知州王国臣严厉地质问跪在地上的阮士奇。

    “大人,您知道我只有两百官兵!加上属下的家丁,总数不过二十余人。再加上跑出来的衙役和那些缙绅大户的家丁护院,也就四五百人。城里乱民可有几万呢!”阮士奇一脸无奈地向王国臣禀报。

    “你平日里也收了不少银子,怎么只养了这么点家丁?”王国臣没有像往常那样礼贤下士,立即把参拜的武人扶起来。很明显,他的情绪正在失控的边缘游走。

    “大人!属下收的钱可都是往您这儿送了一份!”阮士奇觉得自己很冤枉,连忙申辩道:“他们都不是在营家丁,朝廷一点军饷没有,都是属下自掏腰包养的!大人,养一个家丁要费不少银子,属下来算给您听……”

    “够了!”王国臣终于失控了。桌上的茶盏被甩动的袍袖一拂,当一声摔得粉碎。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我找不出法子守住州衙,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阮士奇小心赔笑道:“大人勿忧!属下在后面城墙备了两根绳子,都系着竹篮。若是乱民攻上来,属下保证护着大人您和家眷逃出城……”

    “你放屁!”王国臣怒骂一句,“你我都是守土之官。只要你我还在城里,我们就可以对上对下有个交代。一旦你我离城,就等着下狱听劾吧!不过你没有资格下诏狱。你武夫一个,品级太低,享受不了那待遇……本官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阮士奇哭丧道:“守也守不住,跑也跑不得。那大人您说怎么办?”

    王国臣的身体往太师椅中一摊:“事到如今,只有拼死守住衙门,我们才有一条生路。本官少年苦读,二十年的寒窗,十二年宦途,才换来了今天的高堂之上。可怜一朝尽毁,奈何!奈何!”

    阮士奇咬咬牙:“既然大人如此说,那属下也拼出去了!大不了属下把家财散了,给兵士们补足了军饷,带着他们去拼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保命要紧,留着钱没命也花不成!”

    听了这话,王国臣顿时直起身来:“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过,兵士赏钱也用不着你我来出,”说着,他把嘴往外努努:“有钱的都待在外面呢!他们管不住自家下人,就莫怪本官御民无术了!”

    阮士奇翘起大拇指赞道:“我道大人如此好心呢,把他们都放上山来,结果在这儿等着!”

    两人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

    宋振宗和舒国平率领的护商队主力在戌时前准时到达了雅州北门外的大石桥。他们到达时,朱平槿已经率领土司兵轻松占领了雅州北门和小北门。如此轻松,是因为两道北门根本没有防守。不是没人防守,而是那些个乱民见到官军骑兵快速冲来,立即撒丫子跑个精光,连城门也没关上。北门外沿着青衣江的河岸码头有不少店铺,正在发财的乱民见到官军大队,也一哄而散。土司兵占领北门后,立即沿城墙运动,控制了整面北城墙。若不是朱平槿心中有鬼,以等待援军的名义制止了下一步任何行动,估计五座城门今夜都会拿下来。

    朱平槿在北城楼上视察了刚刚抵达的护商队,又在二层箭楼上接见了宋振宗和舒国平。在朱平槿离开碧峰峡这几天,护商队终于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棉鞋,每人还领到一顶窄檐的六边攒顶草帽。虽然少了帽顶的红樱,感觉仍是官军的模样。

    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士卒得到了充分的营养补充,又经过了强化体能训练,一旦有事,立即收到了成效。他们经过仓促动员和几十里山路的强行军,但依然精神饱满,士气高昂。这次带出来的护商队兵力为二十三个班,两百七十六人。另有四连的四个班按旨意留驻在碧峰峡。

    宋振宗铁甲铿锵,嗓门洪亮:“世子!末将请求立即出兵,将这些乱民斩杀殆尽!”

    “不可!”朱平槿立即否决了宋振宗的提议,并说出了理由。

    否决的理由有三点:一是天色已晚,情况不明;二是城内乱民极多,知州和官军又不知现在何处,要弄清楚了才能进兵;三是全军长途行军,极度疲惫,不宜连夜作战。朱平槿提的第三点得到了宋振宗之外的大多数人同意。土司兵今天早上出发,从飞仙关走到雅州,下午还打了一仗;碧峰峡的部队虽然走的少些,但他们是强行军,支出的体力不会少。

    “所以,本世子决定:今晚暂不进城清剿。我们只需占住几个城门。明天一早来个……。”

    注一:在真实历史中,雅州生员为明末四川仅存的读书人群体。张献忠密谋屠杀四川读书人,在大顺二年十一月借口举行“特科”,命令将各府县生员一律起送成都。由于混入大西军的地主坏分子监军郝孟旋密图反水,矫诏追回了已经出发前往成都的雅州生员,结果保住了他们的性命。那些到达成都的四川各地生员,除欧阳直年龄较小一人获免外,其余皆在成都大慈寺被杀。史称大慈寺事件。被杀人数有五千多(《滟滪囊》)之说,也有二万二千三百人之说(康熙年《西充凤凰山诛张献忠记》)。又有杀人地点为青羊宫的,总之成书越晚越乱说。

    欧阳直侥幸脱难,将自己的经历写成《蜀乱》一书,“遗殆后世永志不忘”。雅州生员侥幸脱难,随即回乡举兵反抗,后来大多战死于沙场。

    此处特别说明,四川现存各地方志中,有大量关于大慈寺事件的记载,甚至还有目击证词。天日昭昭、清史凿凿,不是几个二杆子嘴炮党可以随意翻案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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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