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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雅州平乱(二)

    “明天一早,我们来个四面合围、瓮中捉鳖!”朱平槿兴奋地把计划讲给手下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除了舒国平。

    他道:“末将进城时问了城中居民,这雅州城五座城门,东、南、西三面各一座,北面两座。北城外是青衣江,东、南面外是濆江。末将以为,若是今夜我们便把东、西两面的城门占了,只留下南门一座,这样既不会过于压迫乱民,还可以给他们留下可以自由出城的假象……”

    “乱民趁夜逃了怎么办?”宋振嗣问道。

    “高兄手下有不少骑兵。如果高兄的骑兵能迂回至南门外,守住城墙与濆江间的通道和桥梁,我们就可以守株待兔,出来一个抓一个,出来两个抓一双……”

    朱平槿的反应很快。他一拍桌子道:“兵法上说‘围三阙一’,舒先生又加上了‘虚留生路、暗设口袋’!好,快将傅家兄弟请来,问清楚濆江的宽窄、水流和桥梁情况。舒先生,贺先生已被本世子委任为土司营的营监,现在这全军的参谋长还空缺,不如舒先生暂时屈就如何?”

    “末将遵命!”历练了这些日子,舒国平身上的书生气褪色不少,说话、做事倒很有点宋振宗的架势。想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放在宋、舒两人身上很合适。

    舒国平等人噌噌下楼,盘问傅家兄弟去了。不一会儿他们弄清情况上来禀报:濆江在南门一段,江面虽窄,但河岸陡峭,水流很急。即便是隆冬枯水季节,徒涉也非常危险。南门外有三座木桥,彼此相距不远。正对南门的桥可过大车,其他两座都是小桥。以土司骑兵的兵力,封锁南门没有问题。另外,他们还打听清楚,在城内东南角高地上的知州和守御千户所衙门,据称还有官军坚守。

    掌握情况,朱平槿很快做出决定:护商队由宋振宗指挥,立即出发占领东门;土司步兵分出一半,占领西门。北门和西门统由徐汉卿指挥;骑兵由高荣宣指挥,隐蔽封锁南门,捉拿逃出城的乱民。明天一早,北、东、西三面一起动手,向城内清剿,把乱民赶进南门外的包围圈。为就近指挥营救州衙,朱平槿的中军将随护商队移驻东门城楼。

    经过简单布置和动员,各部队很快沿着城墙出发。朱平槿带着他的护卫走在护商队的队列中。为了保持隐蔽,队伍中没有打起火把,天上不见一颗星星,只有雅州城内的几处大火,可以为部队的前进照明方向。

    进攻东门十分顺利,几乎没有见到乱民。也难怪,城门附近没啥可抢的,哪个傻子会干看着别人发财,自己却来辛苦守门。东门城楼也是两层,朱平槿为了自己的安全,照例霸占了最上面一层,把护商队的营部和护卫放在下面一层。草草安置完毕,朱平槿把贺有义、高安泰和陈有福等人叫来,安排今晚的重头戏。

    高安泰的任务是率领他的随从和加强的三个班,占领彭元可的宅子。在飞仙关一共俘虏了十九人,其中十八人被斩,尸身丢进了青衣江。只有那个被王三牛擒获的家丁,侥幸保住了项上人头,其用处就是今晚带路。这是朱平槿为高安泰量身定制的复仇机会,高安泰不可能拒绝,他立即咬牙切齿地答应了。

    陈有福的任务是率领他的排和加强的四个班,占领原任南京户部员外郎范文光(注一)的宅子。范文光与彭元可的宅子相距不远,大概同属于一个富人区,陈有福与高安泰两队人马可以互相支援。据傅家两兄弟透露,范家本是雅州的第一世家大户,自从范文光出仕为官,范家的家业愈发兴旺了。田亩数万,店铺数十,光是宅子,便在东门里整整占去了一个街区。去年,范文光的老子死了,他现在丁忧在家。带路的人名叫范质,是朱平槿在飞仙关百户衙门大牢里解救的。范质本是范文光的一个远房亲戚,在范家的一间绸缎铺当掌柜。两月之前,范质带着十余个店里的伙计,押着一批货到芦山县贩卖,换回了十余匹良马。结果马匹被彭元可半路截下吞了,人关在大牢里。彭元可放出话来,说范家涉嫌走私,要范文光拿钱赎人。范质的老母听到消息,连忙求救范家的家主也就是范文光,谁知范文光翻脸不认买马之事,反倒要范质老母退赔绸缎的银钱。范质老母求救不成,绝望中吊在了家中房梁上。范质的老母一死,范质更是无人来救。彭元可开始以为奇货可居,还定时供应范质等人酒肉,见到范家久无动静,于是将他们丢在牢里,任其自生自灭。两月下来,范质的伙计全因冻饿疾病而死,最后只剩了范质一人。范质在牢里得知范家不救和老母自杀的消息,立誓要诛灭范氏满门。刚一获救,便自告奋勇表示为朱平槿带路。

    “陈有福,你的任务是诛灭范氏那恶贼满门!如有妇孺向你求情,你能否下得了手?”朱平槿不是很放心陈有福的阶级立场,于是追问道。

    “世子对我等有大恩大德,世子只要下令,小人宁愿肝脑涂地!”陈有福坚定道:“这等贪官蠹吏,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今日大祸,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小人想明白了,只有用手中的刀枪,才能让他们明白,什么是该拿的,什么是不该拿的!只有天下的贪官死绝了,这天下才会太平!”

    朱平槿对陈有福的表态非常满意,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他当然不会告诉陈有福,这天下的贪官前赴后继,是杀不完的。

    高安泰和陈有福先后领命而去,屋里只剩贺有义了。他问贺有义道:“贺先生准备妥当了?”

    贺有义拱手答是。朱平槿道:“贺先生责任重大。这次雅州之乱,能否有所收获,就看贺先生今夜之行了。如先生能旗开得胜,凯旋归来,当为此战首功!”

    黑夜深沉,寒风呜咽。

    雅州东南角的小山岗上,数百妇孺杂乱地拥挤在州衙和千户衙门之旁的树林草地中露营休息。不时有人被惊吓或者寒冷弄醒,传出几声幽咽和低泣。这些人大都是世家大户的旁支或下人,因为衙门里房间有限,所以被安排在野外就寝。不管是家丁还是奴仆,男人们都被集合起来,有些堵在上山岗的几条隘路上,有些堵在山岗后面的城墙两头。

    洪其惠和他的两个弟弟洪其仁、洪其信,还有他的四个同学张士麟、唐默、钟之绶和胡大生都睡不着。他们坐在衙门前的空地上,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山岗下的点点星火。洪家的管家洪伯匆匆走过来道:“大少爷,阮千户要我们每家协饷三千两银子,老爷说请您拿个主意!”

    听到洪伯的话,洪其惠等人都站了起来。胡大生呸了一声骂道:“王国臣、阮士奇这两个狗官,这个时候还不忘伸手捞银子!洪兄,我们联名上书二台(巡抚、巡按)告他们!”

    钟之绶摇摇头道:“知州大人或有不对之处!不过在援军未到之前,我们还是要精诚团结,免得乱民占了便宜。”

    张士麟见他们两人要争吵,连忙劝开道:“其惠兄,你的主意多,我们听你的。”

    洪其惠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微笑着道:“王国臣、阮士奇这两个狗官是在准备后路。”说着他对这衙门方向努努嘴道:“你们想,雅州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州官还能保住乌纱吗?别以为守住了衙门,他们便可脱罪!这些乱民是怎么进城的?乱民进城时为何城门大开?乱民人人都抢,个个皆杀,为何唯独不抢衙门、不杀官军?我家房子都烧了,两个狗官还想趁火打劫!呸!他们做梦!”

    洪其惠的话激起了同学们的共鸣,大家纷纷七嘴八舌,猜测王国臣和阮士奇的奇怪举动。胡大生自告奋勇,去联络举人刘道贞、程翔凤和其他士绅家,拒交协饷。

    唐默眨眨眼,问洪其惠:“洪大哥,你说两个狗官知道了,会不会把我们赶下山去?”

    洪其惠轻蔑的笑道:“狗官安敢尔!鄙人早就打探明白,这山上官军总共只有两百多一点,我等家丁护院加在一起比官军还多!离了我们,他那点虾兵蟹将还想守住衙门?我们啊,现在是秤离不了砣,砣离不了秤!一根草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洪其惠正说着,旁边林中小道上来了一群人。人群中一个领路的护院隔着十几步远就对洪其惠喊道:“大少爷,我们有救了!您看谁来了?”

    “元修、元览!你们傅家不是逃出城了吗?怎地又回来了?”洪其惠眼睛很好,仅凭走路者的身形就在黑暗中认出了他的同学,一群人连忙围了上去问好。

    傅家两兄弟与旧友简单寒暄几句,便把身后的贺有义让了出来:“给各位介绍下,这位是贺先生,保宁府监生!”

    贺有义对着人群一拱手道:“鄙人贺有义,忝为蜀藩世子随从文案。今奉世子之命,来见王国臣大人及诸位先生。”

    蜀藩世子?洪其惠心里纳闷了。雅州北距成都府三百余里,这蜀世子不呆在王府里花天酒地,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在那一瞬间,仿佛一根无形的手指触动了洪其惠内心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

    或许看出了洪其惠等人的疑惑,傅家两兄弟笑着述说了他们如何弃家逃命,如何在路上偶遇蜀世子和天全土司兵,如何肯求世子发兵剿贼,又如何亲眼所见官军砍瓜切菜般消灭了乱民。最后,傅元修把朱平槿的要求说了。

    注一:明史上说,范文光是内江人,献贼入蜀后到邛、雅举义兵,对他评价很高。这里剧情需要,响木借用一下,并无针贬之意。

第六十章 雅州平乱(三)

    傅家两兄弟开始唾沫横飞地为同学们讲述他们的传奇经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说到逃难路上的狼狈,众人一片嬉笑;说道土司兵如何斩杀乱民,众人鼓掌欢呼;说道世子要官府缙绅联名求救,众人说这有何难;只是说道朱平槿要各家大户将田土投献王府,降低田租,众人的热情就一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贺有义冷眼旁观众人的表情,他觉得没有什么外力推动一下,这些缙绅大户们是很难轻易就范的。他正在思虑间,山上的人已经知道了蜀藩救兵前来之事,知州王国臣欣喜之余令衙门大开中门相迎。贺有义趁机脱身,走之前还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傅家兄弟,让他们出了一身冷汗。

    僻静的州衙后宅正堂,知府王国臣、雅州守御千户阮士奇和贺有义三人闭门密谈。

    “大人,世子有密信令学生转呈大人。”贺有义确认周围无人窃听后,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来,对坐在上首的王国臣道:“世子道,此信内容或许有些骇人听闻,请大人观看时勿要出声,以免惊动部属,动摇军心!”

    王国臣有些好奇,世子这封信会有些什么“骇人听闻”的内容呢,甚至会把自己吓出声来?他笑道:“无妨,本人为官多年,这点涵养还是有的!贺先生,尽管呈上就是。”

    贺有义离座将信呈给王国臣。王国臣身边没有拆信的小刀,于是用指甲小心撕开一条边,抽出信纸细细开读。只是王国臣一读信,立即就把信纸贴近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贺有义对面就坐的阮士奇非常好奇,他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贺有义对阮士奇笑道:“阮大人,世子也有一封信给您。请您勿要出声。”

    阮士奇听说自己也有一封,心道自己小小千户,声名竟然为王府所知,不免得意非常,连忙站起来谦让道:“世子爷有心了,小人微末小官,何劳世子亲自修书?世子有吩咐,只需传唤小人一声即可。小人必定随叫随到,不敢烦言半句……”

    贺有义站起来走进阮士奇,一边把手伸进袖中摸信,一边笑道:“世子之意,阮大人看信便知。”随之手中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下插入阮士奇的腹中。原来他在小臂上绑着把匕首,假装摸信便抽出了利刃。

    阮士奇正在客套,突觉腹下剧痛。他艰难地低头查看究竟,喉咙里断续发出“哦哦”之声。贺有义用匕首在阮士奇的腹中飞快搅动一圈,拔出来后顺手又在阮士奇的喉管上划了一下,把他的发声通道彻底中断。

    “你……你想做什么?”王国臣听到动静,眼睛离开信纸,正见到寒光在阮士奇喉管一划而过。他眼睛紧盯着贺有义手中那还在滴血的尖刀,脑袋里晃动着阮士奇蹬腿抽搐的画面,半坐半站,全身战栗,把手指上拈着的几张信纸抖得哗哗作响。

    “王大人请坐!王大人学富五车,必知唐雎说秦王之典故。如若王大人叫来卫兵,那学生只好效颦唐雎,血溅五步而已!”

    贺有义语气平静地走到王国臣面前,用手将他压回座位,然后把那几张信纸从王国臣指缝中扯下来,放在一旁烛台上点燃了扔在地上。燃烧的纸片照亮地面,地上一条清晰的血线,从阮士奇的尸体处一直延伸到贺有义的刀尖下。

    王国臣呆如木鸡,任凭贺有义摆弄。贺有义手握匕首,在王国臣近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方才王大人问差了!不是学生要做什么,是我主世子爷要做什么!世子爷给王大人的信上写得清楚,阮士奇图谋造反,勾结贼寇洗劫雅州。飞仙关百户彭元可发现阮士奇的阴谋,阮士奇便唆使贼寇袭破飞仙关。彭元可兵少将寡,自知不免,又素知天全土司忠义为国,便在城破之前写了血书请援,派亲信家将间道送到天全土司。天全土司接信后立即发兵救援,奈何山高路险,救之不及,飞仙关已经沦入贼手。天全土司血战一日,重夺飞仙关,又追敌至雅州城郊,阵斩贼酋。听闻阮士奇这反贼已经控制雅州,又提兵入城……”

    王国臣身为地市级干部,本身也是见过些场面的,此时他已快速冷静下来。听完贺有义讲的故事,他摇摇头道:“阮千户身为雅州守御千户所世袭千户,说他勾结贼人谋反,本州实不相信,恐怕也难以服众。再说阮千户朝廷命官,世子所杀就杀了,这恐怕不合朝廷规矩!”

    贺有义微笑道:“阮士奇谋反,有彭元可血书指证,有其家丁见证,还有雅州城五门大开,放贼入城的铁证。请问王大人,若不是阮士奇勾结贼寇谋反,那依学生所见,能放贼入城者仅一人而已!”

    王国臣的心中顿感不妙:“那是何人?”

    “自然是王大人您了!”

    王国臣终于怒了。他砰地站了起来,手指贺有义高声呵斥道:“放肆!”

    “王大人稍安勿躁,还请坐下细听!”贺有义手提滴血的尖刀,又微笑着把王国臣压回座位。

    “王大人有所不知,彭百户还留下一封血书,举报您收受他和阮士奇的贿赂,吞没临关、飞仙关等关卡收取的国税。临关巡检副使宁森也附有一封举报信,信上内容与彭元可相差无多。”

    “一派胡言!”王国臣怒气冲冲。

    “学生之言是否可信,王大人大可不必在意。但是朝廷和二台三司诸公,是否会相信学生,是否会相信土司,是否会相信雅州万民之言,王大人可要在意了!雅州沦陷,举城被屠,此事必然惊动朝廷。朝廷追查下来,王大人身为一郡之守,就算您有千嘴万口,恐怕也难辞其咎!或许今年深秋,万物肃杀之际,京师就会传来消息,说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定罪,皇帝勾朱准奏,大人被押赴刑场,就地正法。只听得咔嚓一声……”

    什么事都可能被伪造,什么事都可能被遮掩,但是雅州失陷贼手之事,既伪造不了,也遮掩不住。即便将衙门里外的那十几家缙绅大户一起灭口,还有王府和土司知道此事。贺有义一番肆意戏谑,让王国臣虚弱的内心彻底洞穿。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他的自尊,击碎了他的矜持,撕破了他的伪装。贺有义话语未完,王国臣已经嘴皮哆嗦,双腿一软,噗通跪在了贺有义的膝下,抱住他的腿泣声求饶。

    被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知州大人抱腿求饶,这是何等的享受啊!贺有义尽情地享受着那挠心掏肺的畅快,并没有推开王国臣。良久,他才狞笑道:“世子在信中已经给你指了生路,只是王大人执迷不悟,学生才不得已说了方才的话……若是王大人继续执迷不悟,学生也只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

    “信!信在哪?”王国臣立即松开贺有义,趴在地上脑袋四转。见到地上的一小堆灰烬,他这才反应过来信已经烧了。好在王国臣脑袋好用,他立即给贺有义磕头道:“世子要下官做什么,下官无不遵从,请贺先生明言!”

    贺有义拍拍王国臣的肩膀满意地道:“王大人不愧治乱之能臣!王大人发现阮士奇勾结贼人作乱,于是当机立断,亲自斩杀阮士奇等乱党,又亲调土司兵清剿,光复雅州!”

    哦!真相如此简单!真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自己竟然没想到!王国臣懊恼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世子有两件事要王大人协助!”贺有义将求援信和大户土地投献之事说给王国臣知道,又将土司之功表白一番。

    只要世子不胁迫他造反,就算让他卖了爹娘,王国臣都可以立刻答应。不过犹豫片刻,他还是低声哀求道:“……下官全都应了!只是大户土地投献一事,下官是有心无力,做不了主啊!还请世子爷明察!”

    “大户的土地银钱,就是他们的命根,王大人自然做不得他们的主,所以鄙人尚需王大人配合。你我如此这般……”

    夜过子时,州衙内外依然是人声不断。可后宅咫尺之遥,却能闹中取静。

    “管家,管家!”王国臣走出后宅正堂,把屋门闭合严实,这才扯起嗓子大喊。

    “老爷,老爷!”老管家推开宅门,慌慌忙忙跑进来,“老爷您叫我?”

    王国臣已经想好了说辞:“管家!你立即让厨房做夜宵!然后你亲自去把李副千户、陈副千户及所有试百户以上军官家丁请到隔壁花园里。趁着贼人晚上消停,本官和阮千户要请他们喝酒吃肉,共商明日反攻大计!本官这里还有一坛上好的成都大曲酒,今晚便请诸位大人壮士干了!”

    管家答应了正要离去,又被王国臣喊将回来:“一个时辰之后,今晚所有邀请的人必须到席!如今贼寇祸乱,点卯不到者,依军法 论斩!诸位请到之后,你来禀报本官,并在衙门外灯杆上挂起三盏灯笼!切记!切记!”

    贺有义与王国臣在衙门后宅交锋,衙门前的空地上则乱成了一锅粥。胡大生与傅元览为了田地投献之事,正在拉扯打架,钟之绶和唐默两人都拉不开。

    “我呸!你分明是暗中拿了朱家的好处,来这里诳瞒我们大家!”胡大生衣襟散开,眼睛喷火。

    “你放屁!谁拿了谁烂手!”傅元览的新衣前襟撕裂,但他毫不退缩,手握双拳大声吼了回去。

    “何苦呢!这些事情外有知州千户做主,内有家长父母做主。我们都是同窗好友,攻读圣贤书才是吾等本业!”钟之绶两只手臂拼命分开,一支手掌推着一个,防止他们再次靠拢动粗。

    “呸!我要和他割席断交!”打架双方一起道。

第六十一章 雅州平乱(四)

    打架的劝架的起哄的看欺头的,乱哄哄闹成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洪其惠却隐身于树下的阴暗中,对近旁的动静不闻不问。

    世子只派了个傅氏兄弟来做说客?所用非人啊,他暗暗评价一句,对那位从未谋面的蜀王世子,涌起一丝鄙视。

    减租,他本人是支持的。七八成的租子已经把佃户们逼上了绝路。这次乱贼们喊出了“除五蠹”,一开始便万民参与,未尝不是租税过高逼出来的!租税过高,当然要减。至于具体减到多少,主佃两家可以商榷。

    但是减税与投献分明是风马牛不及的两回事!世子以投献之法来减租,未免太伤读书人的脸面了!

    大明读书人,或以科举正途取得功名(进士、举人或秀才);或以南北两监之监生及府州县学的生员,取得直接授予官职的资格(举贡)。大明历来优渥读书人,读书人享有朝廷法定的政治权利和经济优惠,包括俸禄、生活补贴和优免部分赋税的待遇。其家中广有田产的,尊为缙绅。

    嘉靖年间曾定下天下读书人的优免之法:京官一品免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免粮六石,人丁六丁。地方官比京官减一半。以礼致仕者免其十分之七,闲住者免其一半。举人、监生、生员各免粮二石,人丁二丁。万历条鞭之后,这些丁粮又被折色成了银子。

    是否进学,是否具有官身功名,截然区别于缙绅地主与普通的庶民地主。

    不过这些读书人才不会满足朝廷的这点优惠。他们会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想尽方法逃税避税。

    最简单的办法莫如这般:某家缙绅的田土,在州县的税赋册子上登记着其田土某年某月某日已卖给某某。既然土地所有权已经完成合法转移。依税法,官府只能向买家征税,不能向卖家征税。然而,那买家早已或死或逃,官府永远不可能找到登记册上的那些买主。买家不见踪影,田土却从未荒芜。于是,一大块税收便落入了缙绅和与之勾结的官员衙役之手(注一)

    读书人家根本无需投献王府,一样有法不缴税。世子难道不知道?他们有钱有势,向来都凭着自家的身份去收取别人家的投献,怎肯会自甘下贱去投献王府?

    洪其惠思索着,更觉得哪里不对。他叫来洪其仁道:“二弟,你去悄悄把傅元修叫过来,大哥还要再问他一问!”

    占领彭元可宅子简单而且顺利。

    除了彭元可私人的家丁外,宅子中的仆役大多都是彭元可私自役使的军中士卒。雅州遭乱,千户阮士奇情急之下,强令所有在城士卒归队,保卫王国臣和他自己,所以彭元可的宅子就空了。乱民进城伊始,首先抢劫的就是这一片富人区,彭元可的宅子因为守备单薄,是头几家被洗劫的。

    高安泰率领他的随从和加强的三个班共约六十人,在东门下了城墙。他们由那个彭氏家丁领路,沿着与东门大街平行的一条小巷急行,很快来到彭家的宅子外。几波乱民路遇高安泰的队伍,见到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刀枪在手,于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家相安无事。

    来到宅墙外,高安泰一声令下,几个动作灵活的土司兵搭起人梯吭哧吭哧翻过高墙。

    “妈的x,大门没关!”墙外的士兵听到里面一声暗骂,忍不住笑起来。

    大门未关,分明已经遭到了洗劫。

    “笑什么!还不走大门?”高安泰没有了复仇的快感,心里一股火正憋着呢。

    众人从敞开的大门进到彭家宅子里,见到宅子里仿佛被大水洗过一般。家具、摆设等值钱的物件一样不剩,连窗子都被拆了。

    “妈的x,还是来晚了!”高安泰也怒爆一句粗口,揪住那家丁领口道:“你说,彭元可有没有藏金子的地窖?”

    那家丁摇摇头道:“小人不知。”

    “那你没用了,给我砍了!”高安泰下令。

    几个土司兵上来就把那家丁摁在地上,一人揪住他的发髻,让他的颈子尽量露出来,另一人刷的拔出刀来。

    那家丁顿时魂飞天外,连忙道:“大人饶命!以前听弟兄们说,有次彭元可喝醉了,结果露了一句。说是他家里有个暗格,极为隐蔽,谁也找不到!”

    “这时候你还敢耍诈!”高安泰轻蔑一瞥道:“还不快点带我们找!小的们,先去书房卧室!把墙拆了,把地砖撬了!男人的私房钱,一般都藏那儿!”

    后宅的庭院里有两具死尸,正房里还有一具。那些尸体是彭元可的家丁。

    高安泰吩咐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死在这儿,银子就在附近!大家点起火把,分开找!”

    不到一刻钟,书房里传来一声找到了。高安泰掰开围观的士兵,挤到前面一看,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妈的x,这厮还真的有钱!”

    原来彭元可住的正房,西墙是一个夹壁墙。一扇砖砌小门用个雕花镂空的窗棂,正好完美的遮住门缝。一般人见到,自然会以为这是个装饰用的假窗,不会想到后面有一个私家金库。只是这雕花镂空的窗棂也被乱民撬了,露出了一丝门缝,这才暴露了痕迹。

    “三个人上房顶,给城楼发信号,让他们来搬东西!”高安泰不是没见过大堆银子的人,他瞧了几眼,便估摸出了银子的分量,“找一找,看周围有没有大车!”

    “世子!”负责瞭望的宋振嗣大步走进朱平槿的临时寝宫,奏报道:“彭元可家方向看见三个火把圆圈,与高先生约定的方式一样!”

    朱平槿裹了两件士兵棉袄,正在箭楼上酣睡,宋振嗣上楼时的咚咚声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睛道:“把护卫留下,让护商队都去搬东西。记着把我们的战马和大车也带去!”朱平槿说完把棉袄一裹,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高安泰顺利占领彭元可的宅子,缴获丰厚。但陈有福占领原任南京户部员外郎范文光宅子的行动却受阻了。

    陈有福率领的人马有他的排和加强的四个班,一共也就六十多人。他们一路潜行到范文光的宅子附近,看到前面人声鼎沸,火光点点。陈有福让大队潜伏在附近一家被抢光的民宅里,自己领了排里几个人出去打探消息。

    雅州遭乱之际,范文光并没有逃跑。他家大业大,跑了啥都剩不下。再说范家富甲一方多年,豢养护院家丁奴仆三百多人,族人中持刀敢战的也不下两百,所以范文光并不慌张。他认为,即便外援旧候不至,仅靠范家和城内官军士绅的力量,便可以镇压民乱,守住自家的宅子。丁忧再起之后,自己凭着这份平乱的功劳,朝廷必然大用。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范文光低估了暴乱的规模,也高估了官军的战斗力。

    范家大宅之外,数百乱民正在蜂拥而上,轮番攻打大门。大门已经被烧烂,但是里面又用假山、石碾、石水缸等物件牢牢封住,几个冲进去的敢死队员没了音信,估计都死在了里面。现在外面的人已经不敢硬闯,只是一边呐喊恐吓,一边沿着围墙把火把扔进去,希望把里面的人烧出来。

    陈有福等人站在范家大院外一条小街的巷口,见到这阵势,便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老谭小声道:“排头,我们等等再动手,现在参合进去就是一个死!”

    陈有福阴沉着脸点点头。老谭的意思是,要等到乱民或者范家护院把对方杀的差不多的时候再出来。吃桃子捡耙的(注二)道理,陈有福当然懂得。可目前乱民的攻势明显受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陈有福正在思索,一支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背上。

    “嘿,高个!”一个汉子在他后面大声道:“你们也是来范家捡东西的?”

    夜风刮过。一股让人反胃的口臭随着声音而来,转进陈有福的鼻腔。

    “正是。你们……”陈有福转身一看,身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汉正在对他傻笑。

    那大汉看着他们身上的烂衣服,还有手上的削尖竹棍,宽阔的脸上露出憨厚而兴奋的笑容。那大汉道:“我们才过来!妈的,走了一整天,打了几家都没啥油水!老子看见这边动静大,所以带兄弟们过来瞧瞧!你听说没有,有股官军摸过来,把东、西、北三座城门都占了,只有南门还空着!”

    “没听说。”陈有福摇摇头道:“官军来了你们还不快跑?”

    “跑过逑!老子还没捡够!”那大汉轻蔑地摇摇头道:“那官军啥子德行,老子又不是不知道!别以为占住了城门,就可以吓跑老子!小心把老子们逼急了,老子们六亲不认!嘿,你们几个过来!”大汉转头向身后招招手。

    几个人跑过来,那大汉揪住个跑得快的猥琐老头,一把掀开他的衣领。火光映照下看的清清楚楚,赫然是一件鸳鸯战袄。

    “瞧见没?正儿八经的官军!”那大汉得意洋洋,脸上眉飞色舞,“这狗日的老东西滑头得很,从来不冲前头!老子不是看在他家里有两个要饿死的孙娃子,早把他一脚踢出去了!”

    “你是营兵还是卫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陈有福好奇地问那老头。

    “小人是成都后卫的。家里饿得不行,前几天正好遇到好汉路过,于是我们几家也跟着来了。”

    “你们都不是本地人?”陈有福又问道。

    “老子彭县的,他们几个啥县的都有!”那大汉抢过话头道:“王纲、仁纪两位大哥带着我们在彭县杀了衙蠹,又快马给周边县份发了起事的英雄帖。老子从彭县一路南下,一直捡到雅州!新繁、崇宁两县老子都进去了,只有成都和邛州老子没进成!那儿狗官提早知道了消息,便把城门关了!”

    “仁寿县你们去过没有?”陈有福问道。他知道护商队的家眷都在仁寿县,所以顺便打探一下。

    “仁寿?没去过!我们不想绕路,过了崇庆就直接奔邛州去了。这次雅州捡完东西,也许就去眉州、仁寿,或者南下去嘉定……总之,那个地方东西多,老子们就去哪儿!”大汉快人快语,立即答了心里话。说完,他反问道:“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

    “我夔州府的。”陈有福也老老实实回答。

    “夔州府的?川东的?没去过,听说远得很!”听说有人比他走得更远,大汉或许有些沮丧,“那么远,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家里遭了土暴子,田没法种了,只好要饭到这边。刚找了一个长年(长工)的活,现在主家……”陈有福说着朝墙里头努努嘴。

    哈哈!所有人都畅快地大笑起来。那大汉笑爽了,才对陈有福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夔州府一路捡过来!我看你高个兄弟也是一条好汉,我们联手灌进去怎样?我这儿有多余的上好刀枪,都是官军用的,怎么样?”

    注一:此处部分史实参考汤纲、南炳文所著《明史》。

    注二:四川土语,意思等同于北方话中的捡软柿子。

第六十二章 雅州平乱(五)

    大汉提议陈有福联手攻打范家大院,陈有福立即同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有福问大汉道:“你们打算怎么灌进去?”

    大汉挠挠头皮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好……我想爬墙……”

    陈有福立即否定了这个馊主意。他道:“别爬墙,里面的人早拿长矛等着呢,露头就死。我有个主意说来大哥听听。你看,墙基的条石只有两尺高,上半截都是火砖砌成。我们找根大木头,大伙儿一起抱着撞墙,准成!”

    “这城里哪儿去找大木头啊?”大汉还在挠头皮。

    陈有福指着小街两旁的房子道:“修房子不用柱子?把门廊的柱子拆了就行!”

    “那房子倒下来砸到人怎么办?”大汉一边说话,一边用鼻子闻了闻抠过头皮的指甲。

    “你们都带了绳子吧?”

    大汉通过鼻尖感受了一下头皮的油度,觉得比较满意,于是抬头答道:“那是!出来捡东西,咋能不带绳子和包袱呢?”。

    “把绳子捆在柱子的下面,就在础石上头一点。大家离远点,一起拉倒便成!”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大汉呵呵笑了,一面招呼手下动手拉柱子,一面对陈有福道:“高个兄弟在那里学会的这一招?”

    陈有福道:“我们川北的土暴子抢大户,都是抱大树干撞墙。我们那儿穷,大户家也只有土墙,两三下就倒了。”

    大汉还在呵呵地笑。他用手重重拍了拍陈有福的肩背道:“我看你就是一个土暴子!不,你比土暴子还厉害!”

    陈有福也嘿嘿笑了,只不过笑容有些僵硬。两人正说着,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巨响,街旁的房子垮了半边,一群人灰头土脸地拖着一根木头柱子,嘿哟嘿哟往外拉。巨响也吸引了很多看热闹的乱民,当木头拖出来时,大家伙纷纷大声鼓噪。鼓噪声中,乱民们丧失的士气迅速恢复。

    陈有福见到时机差不多了,便向大汉道,他要去召集更多弟兄。他走了之后,大汉身旁一个喽啰提醒大哥,那高个兄弟会不会借机溜了?

    大汉认真想了一下道:“应该不会。他都叫我大哥了!”

    用木头撞墙需要助跑的距离,在狭窄的巷子里施展不开。大汉便把撞击地点选在大门一旁的砖墙上。又看到了发财的希望,暴民们渐渐熄灭的欲 火重新升腾,纷纷挤到木头边要求一试身手。正如陈有福所预测的,蒸熟碾烂的糯米汁勾缝的火砖墙虽然坚固,但在大木的猛烈撞击下,迅速裂缝坍塌。

    杀呀!抢啊!捡东西喽!高亢的嚎叫声震耳欲聋。暴民们抛下木头,争先恐后地挥舞兵器往豁口灌去,在此被绝望的范家护院和家丁截住,双方展开了拼死的搏斗。

    “怎么办,排头,我们就这样干等着?”黑暗中,老谭有点按捺不住,焦急地询问陈有福。

    “就在这儿等!等他们都死光了我们再进去!派人联络高先生,向他禀报我们的想法,由他决定是否派兵过来增援。”

    “那我们的功劳不就出去一半吗?”听口气,老谭有些不乐意。

    “啥我们的功劳?世子要我们拿下范家大院,拿下来就有功劳,没拿下啥都没有!东西抢走了也不怕,我们在城外有埋伏,乱民一个都跑不脱!”

    白天在雅河之滨,陈有福对朱平槿豪不在乎首级的印象很深。他想了想又对老谭解释道:“世子仁义,他不在乎首级,他在乎我们的伤亡,叫做那个……”

    “零伤亡!”老谭迅速补充道。

    范家大院距离州衙并不远,因此这里的激烈战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州衙后宅的花园里,守御千户所军官和家丁都在轻松地讨论这场战斗的结局。土司大军已经到来,知州和千户大人亲来部署明天的反攻,意味着战局已定。一场个别战斗的结果,无非是内中的一段插曲而已,所以没有人为山岗下的激战担心。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或许城里打得再烂些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按照大明的卫所制度,在地方重要的关隘和城池,独立设置守御千户所,直属于都司或行都司。守御千户所的编制与普通卫所差不多,都是一所五百户,正千户一员,正百户五员,副职若干,外加一个镇抚官。

    一个守御千户所,理论上有兵丁一千一百一十二人,但实际有兵三四百的就是一流部队,其余的军户当然成为了各级军官的奴仆或者佃户。家丁一般是军官自己高价豢养的,比起兵丁来说,战斗力高出一个档次。辽东战事频繁,朝廷为了守边固边,也出银子豢养一批家丁。这些家丁并非军官个人所有,而是朝廷的正规部队。他们有个专有名词,叫做“在营家丁”。

    州衙后宅的花园不大,花厅更小,只能摆下一桌人,剩下的四桌只好摆在花厅外的园子里。此时黑夜无月,空中阵阵冷风,把花厅里挂的灯笼吹得东摇西晃。五张大桌已经坐满军官家丁,阵阵冷风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雅州知州王国臣在管家奴仆的簇拥下,出现在耳房门口。李、陈两位副千户连忙上前迎住,众人也离座跪了请安。没有见着阮士奇,李副千户便向王国臣问起千户大人的下落。

    王国臣呵呵笑着,诙谐地甩了一下袖袍道:“那吃货不知怎地,临开席了说肚子疼,要上茅房!这儿有贵客,我们不等他。”说完把贺有义介绍给众人,众人连忙亲近一番。

    众人坐定,王国臣也不谦让,站起来道:

    “贼子数万,寇我雅州。城门洞开,将士们却浴血城垣,死战不退!坚守城中东南一隅竟日,以待胜机!如今世子亲领土司大举来援,千钧一发间转败为胜!真乃千载奇功是也!

    我衙里藏有一坛成都府的大曲酒。此酒可不比平常土酒!当年本官打马上任雅州,路过省城,遥拜藩君。王爷念本官郡守边陲,便赏下这一坛好酒来!今日世子领兵救援雅州,可不是应了当年之故事?守城将士劳苦功高,与王府救兵共谱佳话!今晚本官准你们痛饮,明早一同出击。内外夹击之下,贼子不吝齑粉矣!来来来,快快上酒!”

    王大人的开席之语不长,调门却很高。短短数言,便把在座将士们的功劳定了性。将士们想到升官进爵,发财大大的,早已是热血上涌。

    下人们早将大坛里的酒分作大碗上桌,只有王国臣、贺有义所在的花亭上桌,每人有一个小酒壶。王国臣端起满溢的酒杯道:“请诸位将士满饮此杯,预祝明日旗开大胜!”说完他先干为敬,按照老规矩向外亮了一下杯底。众人心花怒放,齐声应诺,连忙干了。

    王国臣见众人也亮了杯底,便大声道:“今晚大家敞开喝!可有一条,不准学你们的千户大人,吃坏了肚子!”

    王国臣话音未落,桌上已经有人捂着肚子掐着喉咙倒下了。转眼间,周围倒下了一大片。依旧坐立于席上者,寥寥无几。

    王国臣的脸色陡变。他扔下酒杯,对管家道:“灯杆上的三盏灯笼挂起了吗?”

    管家回答挂好了,王国臣又对一脸凄然的陈副千户道:“本官文人,不善用兵器,只好请陈大人补刀了!”

    陈副千户这时岂敢违拗?他连忙陪笑道:“岂敢大人相请,末将自当效劳!”

    贺有义也笑道:“等会儿,也请大人提剑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王国臣对着贺有义深深一躬道:“本官谨遵世子之令!本官与陈大人的身家性命和将来前途,可都押在世子身上了!”

    范家大院的喊杀声渐渐平息,院门外也没了人影。陈有福觉得时机已到,率人打起火把,走出了隐蔽的民宅。与高安泰联络的人还没有回来,陈有福叫住老谭,让他在宅子外面守着,看见高先生便告诉他自己先进去了。

    围墙豁口之处,尸体堆积成丘,六十多人不得不踩着死人往里走。间或有个人没死透,被踩中后发出一声惨叫,立即被队员们补刀送上西天。陈有福按照朱平槿的要求,已经传令不留活口。

    二门处照例又是一堆死尸。陈有福进了二门,没有看见活人,于是下令分头搜索。一连的两个班走左边,二连的两个班走右边,他自己的排带着范质走中间,直奔范文光的寝院而去。

    经过三百年十几代人的营建,范氏一族的宅子已经累积成了一座小型城市。宅中有街,街边有院;院中有院,院中造园;院与院相衔,屋与屋相连。鳞次栉比的悬山顶、硬山顶遮住了天空。到处都是通道,四面都是高墙。

    陈有福等人月前还是人市中待卖的草标,哪里见过这等豪华庞大的宅子?这群山猪土狗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得眼睛生痛,脑袋发晕。若不是有人领路,估计他们进去了三天也走不出来。

    一个院子中传来女子隐隐的哭喊声。老文用眼睛征求了陈有福的意见。他见陈有福点头,连忙吩咐后头跟上。一行人循声而去,刚到院子门口,便见着一具女尸扑卧在门口的狮头石柱上。一张年轻的粉脸睁着大大的双眼,身下的鲜血已经把石砫淋透。

    老文一脚踢开虚掩的院门。前院里又横卧着几具女尸。一具女尸的裙子被掀起,亵裤被扒到脚踝,背上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

    见着部下发呆,陈有福喝道:“看什么看?还不仔细搜查?”

    前院两边的厢房里也有女尸。在正房山墙旁通往后宅的过道中,发现了两具裸尸死在一起。男尸仰面朝天,肚子上插了把剪刀,只留手柄在外头。他一只手掐住女尸的脖子,下身光溜溜的,灰白色的命根软软地歪在一边。女尸侧卧于地,双眼外凸,舌尖外伸,面色紫红。裤子也是扒了,两条雪白的**僵硬地展露在寒风中。

    路过的士兵哪里见过女人的胴 体啊?他们个个眼神迷离,面色潮红,脚步难张。陈有福气得脸色通红,他想起了媳妇被土暴子按倒强奸的画面,又想起媳妇的大肚子被活活破开,一个血糊糊的孩子被戳在枪头上烤熟……

    此时,他的脸上糊满泪水,猛地转过头来,对着那些士兵们怒吼道:“你们只知道看女人!你们忘了自家的仇恨!你们忘了我们来干啥!如果这女人就是你们妈,就是你们姐妹,就是你们的媳妇老婆,你们好意思再看吗?!”

    老文自从认识排长,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连忙上前劝慰,又叫士兵们赶紧离开。范质在一边恨恨吼道:“范家的男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都他妈的活该!这屋里是五房家的二小姐,平日最是高傲嚣张,从不拿正眼瞧我!哼哼,想不到她也有今天!老子回去就把……”

    进了后宅,宅门紧闭,里面传来阵阵动静,还有女子的哭喊声和惨叫声。陈有福站在门口,一个戒备的手势,士兵们都在他两边展开,准备厮杀。老文从一旁过去,轻手把门掰开。房门被风一吹,不听使唤地嘎吱一声大开,里面的情形再度让护商队的新兵们睁圆了眼睛。

    一个汉子把着圆桌,死死压住一个拼命挣扎的女子。他白花花的屁股向着门外,光溜溜的身子正在拼命耸动。**相撞,发出啪啪之声。

第六十三章 雅州平乱(六)

    那汉子被门外的火把光亮惊动,暂停了啪啪,扭头向门外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到陈有福,他脸上又浮现出憨厚的笑容:“喔,原来是高个兄弟!我还以为你溜了!这些都是你带来的兄弟?好,好,你们先等着!大哥马上就完,然后轮到你们。自家兄弟,人人有份!”大汉说完不理他们,转头继续专心工作。

    陈有福一步跨进门槛道:“大哥,小弟有句话想说。”

    再次被人生生打断,大汉显然很不爽。他扭头过来,生气的表情挂在脸上。

    “我不是土暴子!”陈有福一字一句说完,手中竹枪闪电般刺出,扎穿了大汉的脖子。大汉生气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愕,并就此固定在脸上。

    “老子是护国安民的护商队!”陈有福把竹枪扭动一下拔了出来。随着竹枪的拔出,一股血剑喷了出来。

    大汉身体在地上扭动,桌子上的女人已经蹦了起来。陈有福没有理睬他们,他转头吩咐那缩在人缝中的身影道:“范质!你过来!这女人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办!”

    范质挤开人群屁颠屁颠跑过来,手中多了一把捡来的钢刀。得了陈有福的话,范质脸上的媚笑顿时变得狰狞扭曲。他向陈有福鞠了一躬,然后向那躲进墙角的**女子逼去……。

    一行人离开二小姐的闺房,继续在宛如迷宫的范家大宅中搜索前进。在家主范文光居住的颐养堂(注一)外,陈有福遇到了十几个饱掠而出的乱民。乱民们面对他们凶狠的列阵刺杀很是不解:这里到处都是金子,为什么你们还要黑吃黑?不过,吃惊归吃惊,几个乱民还是跑的飞快,七转八拐跑的没了踪影,暂时逃得一条性命。死掉的乱民在地上横七竖八。包袱皮摔开,散落出一个个的金角子银元宝。

    陈有福命令部下停止追击,范文光和银库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等他们进屋后,发现范文光衣冠正肃,人却已经吊在房梁上。抬头看模样,人已经断了气,只有双只脚尖还在偶尔颤动。屋里箱子柜子都被打开,纸片抄得满地都是。

    “田契!全是田契!”范质拣起一张纸片欣喜若狂:“地上的纸全是田契!瞧这儿!光是这一张,就是三顷地,就是三百亩上好的水田啊!”他拿着一张纸片凑到陈有福面前道:“乱民有眼无珠,只知道抢金银珠宝……”

    “乱民不识字,再说他们四处流窜,拿了也没用!”陈有福冷冷推开范质,命令左右道:“这里的东西全部捡好打包,一纸一片都不能少!等待上官派人接受。弟兄们,一切缴获尽数上交!世子说过,这是铁的军纪!大家都是苦命的出身,活出来不容易。我先说断后不乱:若是犯了军规,谁也保不住你!”

    陈有福等待的时间并不长,高安泰很快带队赶到了。他先好奇地瞧瞧吊在房梁上的人的表情,然后用手推推脚,让他像钟摆一样自由摆动起来,这才骂道:“妈的x!老子在里面迷路了,差点过不来了!这里到处都是死人,我们一路杀了几十个乱民!妈的x!乱民到处乱跑,老子还不敢追,一追就迷路!”

    陈有福问道:“高先生,这宅子这么大,我们几十号人看不住,是不是请世子派兵增援?”

    高安泰正在火把照映下翻看田契。他把那摞田契往桌上一顿,恨恨道:“好家伙,加起来几万亩水田了!还有山林鱼塘!世子有旨意,让你们排回城楼,加强的班暂归我指挥。等会儿舒兄过来,我交接了也回去!”

    陈有福问道:“世子没说让我回去干啥?”

    “不知道,我也没问,反正世子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这人呀不错!有忠心,能打仗!好好干,你有前途!”

    陈有福立正回道:“是!属下谢高先生指点!”

    高安泰笑着摇摇头道:“谈不上指点!好了,别说废话,快去城楼报道吧!”

    咚咚!宋振嗣大步上楼,又吵醒了朱平槿:“世子!东南角州衙方向挂起三盏灯笼,与贺先生约定的方式一样!”

    朱平槿揉揉眼睛推开棉袄,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问道:“范家大院得手没有?”

    宋振嗣答道:“已经得手了,陈有福刚刚回来。舒先生说他身为监军,管着军纪,亲自过去接管东西了。高先生与舒先生交接了就回来。陈有福打的漂亮!那么大一座宅院拿下来,居然没死人!只有一个家伙眼神不好,自己把头碰到了墙角……”

    朱平槿唔了一声道:“既然贺先生也得手了,这次你带队吧!不听招呼之人,就地格杀!你把他们带到东门墙角下,集中看管起来!注意:瓮城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别让他们看见受了刺激……”

    事情简单吩咐完毕,宋振嗣却愣着没有走。朱平槿好奇地问他还有什么事。

    宋振嗣有点不好意思:“我大哥,他想……他让我来给世子……”

    朱平槿道:“他为什么自己不亲自前来?”

    宋振嗣连忙辩解道:“他怕打搅世子休息,所以……”

    朱平槿笑着摆摆手,语气却不容置喙:“让你哥今晚好好休息,别瞎参合!告诉他,明天辰时开始大清剿,一应由他指挥。本世子嘛,就在这城楼上看风景!”

    宋振嗣得了朱平槿的准信,高兴答声好勒,转身下楼。

    朱平槿叫住他问时间。

    宋振嗣答道:“现在寅时两刻!”

    凌晨四点,还有两小时天就亮了。朱平槿独自转身,从箭楼的射孔中向城里望去。

    黑暗与烈火之中,一座古城正在痛苦地呻吟。

    黎明前的黑暗中,洪其惠、傅元修、傅元览、胡大生等生员坐在山岗的石头上,看着远处范家大院里的光点逐渐减少,渐渐固定不动,心里都知道战斗分出了胜负。几个同学都知道,胡大生一直暗恋范家五房的二小姐,他现在一定心中难受。只不过他的火爆脾气,大家也知道,所以没人敢去劝他。

    洪其惠率先站起来:“我想回去睡会儿。那贺先生倒是神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进了衙门便不出来!那援兵更是神秘,何时过来也没准信!”

    傅元览白他一眼道:“我说过了,你们投献王府,援兵立即就到。你们不投献,巴巴自己过去也没人要。”

    胡大生酸他一句:“这等事关名节的大事,如何仓促可成?你当这是嫁你妹儿啊?”

    “你!”傅元览呆在当场,噎得说不出话来。钟之绶一看两人又要争吵,连忙插在两人中间劝慰。

    洪其惠对傅元修道:“非是我们不肯,而是世子有些事情想简单了。这天下,还得靠我们读书人撑着!”

    不管傅元修如何不堪,好歹他也是世子的使者。就在洪其惠准备展开其论点陈说一番时,州衙里突然鼓噪大起,似乎还夹着兵刃相交的呯呯声,隐约还可见后衙的红光。里面无数人一起喊道:“阮士奇谋反!官军谋反!”

    接着衙门哗哗大开,衙门里借住的达官贵人一下涌了出来,男人女人尖叫着四处乱跑。

    洪其惠的爹娘也在衙门里。他丢开傅元修,向衙门口冲去。州学里的教谕举人刘道贞刚刚逃出来,正好被他截住。

    “刘先生,里面怎么回事?”洪其惠着急问道。

    刘道贞在睡梦中被逃散的人群惊醒,正在惊魂未定之时,脸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好容易起身逃命,又被人从后面推了一巴掌,摔了个狗啃泥。

    见着得意门生,他恨恨跺足道:“啥都不知道!为师半夜惊醒,也是跟着人跑!听人喊阮士奇领着官军谋反,要把我们捉了献给贼人!好险!好险!你快跑,快跑!”

    洪其惠见到先生说话不连贯,连忙放开刘道贞,叫上兄弟仆僮冲进前衙救爹娘。等他们好容易在柴房的谷草中找到爹娘,后衙的火势已经失控,开始蔓延到前衙了。

    “大家快走!火烧过来了!”洪其惠声嘶力竭地大喊,招呼剩下的人撤离。正在这时,州衙正堂后转出来一大群人,洪其惠定睛一看,正是王国臣、贺有义等人,还有他不认识的一个武将、几个小官以及王国臣的师爷家人奴仆等。王国臣、贺有义等人都提着一把刀剑,刀剑上还在滴血。

    “生员洪其惠,见过王大人,见过贺先生。不知王大人、贺先生安好?”

    “好!都好!”王国臣杀气腾腾道:“阮士奇领着家丁谋反!竟想胁迫本官和贺先生同反!本官虽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但本官正气入胸,心怀忠义,又岂肯与他贼子同流合污!本官趁那贼子不备,已将其亲手斩杀!” 王国臣正说着,他手中的宝剑突然一个劈刺,白亮亮的剑光把洪其惠吓了一跳。

    几个亲眼见证知州大人英勇无畏的管家仆人连忙开始描述当时如何危急,如何千钧一发……

    风助火势,烈焰升腾,知州衙门火光冲天。知州大人还在,士绅们便有了主心骨。当下一合计,走为上策。于是士绅家的家丁护院开路断后,中间男男女女几百号人跟着,浩浩荡荡沿城墙向东门走去。

    洪其惠本是雅州生员领袖,他英勇无畏地冲入火场救人,又镇定地指挥大家逃离火场,已为众人亲眼所见。于是乎,他明显得到了王大人的青睐。即便在逃难路上,也被叫在了王大人身旁。

    “大人,这火是如何起的?难道是阮士奇那贼子……”洪其惠心中有问,不吐不快。

    洪其惠正巧问在了王大人的痒处。

    “正是!阮士奇那贼子授首之后,他那些家丁见事不济,便放火焚烧衙门,想把本官烧死!”王大人死里逃生,兴奋异常。

    他亲自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时间地点,行为语言等等细节,一点一滴给洪其惠及身边倾听之人交代得清清楚楚。末了,王大人悲愤地道:“可恨贼人一把火,把衙门里的档案卷宗全部烧光。如今州衙焦土一片,这让本官如何治民理事啊!”

    知州大人最后一句话,让洪其惠如坠冰窟。家里物件银子再值钱,也没那几千亩水田值钱。家宅烧了,田契一张也没抢出来,好在衙门里有存底。现在家里的田契没了,衙门里的存底也没了。如果某个地痞流氓要打他家田地的主意,洪其惠还真拿不出白纸黑字来对抗第三人。

    洪其惠一边焦虑地想着,一边应付着王国臣的说话。正走着,前面黑暗中突然出现一支队伍,手持短矛拦在城墙上。

    “来者止步!请贺先生出来说话!”

    贺有义在黑暗中笑了,一切都那么完美!这一连串的谋划和行动,哪里像一个十五岁少年所能做的?

    一缕曙光,出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夜色中的贺有义,终于了看到一展平身抱负的机会!

第六十四章 雅州平乱(七)

    天亮了,宋振宗指挥护商队和土司兵主力对城里残存的乱民展开了无情的拉网剿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乱民们猝不及防,被官军三面一赶,慌不择路一窝蜂朝着南门这条最后的逃生通道涌去。

    孙子兵法曰:围三必阙(注一)。其意为四面合围中必须放开一口,防止敌人无路可逃,只好返身搏命。千百年来,此言被兵家奉为圭臬(guinie)。然而初次上阵的护商队,便在孙子围三必阙的铁律之后,加了个“虚留生路,暗设口袋”!

    乱民们都逃向了南门,南门大街上被身背各种包袱的人堵得严严实实。一辆满载而归的大车横在道中,被愤怒的人流当即推翻,结果造成了更大的拥堵。

    仓惶逃命者不可能知道,出了南门的城门洞,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濆江上的木桥早被一把火烧了,护商队和土司兵沿着城墙攻占了南门城楼,居高临下对经过的乱民抛洒弓箭和砖石。土司骑兵则在南城外两面布置,以数十人马为一拨次轮番出击,沿着城墙和濆江之间的空旷地带来回冲杀,收割了无数廉价的生命。

    城外尸首遍地,后来者惊恐万状。乱民不敢再跑,只好躲在门洞里等待命运降临。那些未能及时躲进城门洞的倒霉蛋,要么被土司兵砍了脑袋抢去包袱,要么向护商队求降乞命被麻绳严严实实捆了……

    王国臣等人到来,朱平槿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见他们。宋振嗣在城墙下找了几间完好的空宅,把他们分别关了起来。等到宋振宗派人回报大局已定时,雅州的天空已经艳阳高照了。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

    雅州东门城头上,朱平槿换回了他亲王世子的大红蟠龙袍,坐在一把不知那里弄来的太师椅上,舒服地晒着春日的暖阳。

    乱民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看似穷凶极恶,实则不堪一击。现在大局已定,下一步的事就是如何将这座雅州城囫囵吞下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泯了一口,体味留在舌齿间的芳香。温润的芳香中夹着些许苦涩,能把人体内的躁动之火压制住,让人不至于丧失理性。

    审问乱民得知,目前成都府周边各州县已经全乱了。彭县、新繁、崇宁三县城已经被乱民占领。部分乱民已经成为了流寇,他们在当地乱民的接应下,经过双流、崇庆南下,先攻邛州,后攻雅州。乱民中,竟还有成都五卫的军士。

    朱平槿现在担心的事情很多,担心王府左护卫谋反,担心成都府被乱民攻破,担心叛乱向全川蔓延,担心孙洪遭遇不测……但是他现在最担心,还是老婆的安全。他现在归心似箭,急于回到成都府。可他是全军统帅,他的镇定就是军心的镇定。在雅州之事未了之前,他绝不可能仓促撤离。

    想透了事情,朱平槿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他叫过曹三保问道:“曹伴伴,东西都启运了?”

    曹三保负责收拢难民,昨晚劳累了大半夜,今朝才赶回来。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天依然精神抖擞。

    他回道:“奴婢先着人押运去了碧峰峡。其实蒙阳镇的王庄也不错,只是奴婢觉得过于靠近大路了。万一乱民滋扰,庄户多嘴……舒先生那里的东西更多。他报来消息,范家田产竟有千余顷之多!雅州最多,其余名山、荥经、洪雅各县都有。其中青衣江两岸的上等好田,便有五万多亩,其余也多是旱田茶山!范家还查抄出来黄金八千多两,白银十七万两,金银玉石首饰总有百十斤!

    刚才传来消息,我们还抄了范家在城里城外的几十间店铺,有盐店、粮店、茶店、书坊、榨油、棉布、绸缎、皮革、铜铁、绢纸、裁缝、酿酒、农具、车马、客栈、青楼、酒肆、茶坊等等。光是粮食,城里的四间粮店就储粮三万多石。听说城外庄上还有两间粮库,不知有粮食多少。

    世子爷,不是奴婢夸口,这范家可比您有钱!其他谋反官员和乱民之家,舒先生还在查抄。只可恨那知州王国臣贪鄙,偌大一个雅州广盈仓,竟连一粒仓谷也无……”

    雅州的收获之丰,大大出乎于朱平槿的意外。一场仓促的遭遇战,让他得到了建军所需的资金。

    以朱平槿的认识,一个政权的基础大体可分为三个方面:政治、经济和军事。一个政权的垮台,大体不过政治上破产,经济上崩溃、军事上失败。三者有其一,就可能使一个王朝崩溃。而大明朝的灭亡,则是三者俱全。

    政治上的交相倾轧和极度**,财政税收体系的惊人低效和彻底失灵,军事上内外敌人的轮番打击,再加上连续十几年的自然灾害,逐渐掏空了大明帝国的家底。崇祯皇帝在勉力支撑十七年之后,终于无力回天,最后自挂东南枝,留下一句杀伤力颇大的政治遗言,让中国的文人士大夫精英阶层从此以耻辱的形象,永远留在历史的记忆中。

    要拯救这个王朝,必须进行军事体系的重建。财税体系的重建,与军事体系的重建同样重要。军队是只吞金兽,战争是个无底洞。军饷军资的及时发放,武器弹药的及时补充,后勤物资的及时供应,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必要前提。没有一个强大财税体系的支撑,朱平槿便只能自掏腰包,早晚破产的命运;没有一个强大财税体系的支撑,军队就会哗变,战争就会失败!

    然而财政税收体系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立足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既依赖于高效的财政税收组织和制度,更依赖于国家直接掌握的经济资源总量。计划经济国家的战争动员能力大于市场经济国家,就是这个道理。

    一个理想的全面为战争服务的政治经济体系,可以简单理解为军国体制,比如大秦帝国的全民“耕战”。军国体制能够最大限度地聚集军事资源,在短期内极大地激发军事潜力,可一旦战争结束进入和平时期,就会因为其巨大的副作用,导致经济体系的紊乱,进而引发社会动荡,甚至王朝灭亡。

    以朱平槿现有的地位和能力,他不会也没有能力吞服军国体制这剂兴奋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现有的社会框架内,小心翼翼地掠夺和积累自己能够完全掌控的经济资源,并以此转化为重建军事体系的财政基础,逐步做大做强,直到建立一支足以在明末乱世中生存和扩张的军事力量。

    即便如此,需要的钱粮也是惊人的。

    他曾经仔细算过军队的花销:一个满编的步兵营大约七百五十到八百人,算上军饷、装备、供应以及作战奖励、伤亡抚恤等等,每年至少花费五万两银子。如果部队实现全部火器化,加上装备和训练消耗,每年还要增加军费两万两。如果再算上高强度的战事,一个步兵营每年十万两的消耗根本打不住!

    根据朱平槿与天全土司达成的协议,土司兵一营要朱平槿负责粮饷供应,再加上朱平槿刚刚练成的半个营,以及王大牛招募的一排人,今年护商队军费的开支预计约八万两银子。目前在雅州缴获的现银,已达二十余万两,加上可以利用的粮食物资折算,估计能达到三十万两。这个数字意味着今年朱平槿可以放手扩军,至少能把军队人数扩大一到两倍。

    黄金缴获近万两,朱平槿暂时不准备动用。大明的金银兑换比例极不合理。天启初年曾经一度跌至一比四、五,目前的金价有所反弹,但是还在一比八、九之间的低位徘徊,而欧洲同期的金银比价至少是一比十二。四川是产金大省,川西山区更是淘金圣地。在那些荒芜恶劣的淘金之地,土司从淘金人手中强制征购沙金,金银兑换比例竟然低于五!

    金银比价巨大的地区差异,曾经导致世界上,包括日本和美洲两大银矿主产区开采的巨额白银大部流向中国,以至于后世的经济史学界称大明朝为“白银黑洞”。但是朱平槿知晓未来:地球探明的金银资源比例约为一比十六。未来百年里,世界金银比价将以此为基准上下浮动。随着美洲银矿开采对国际货币市场的冲击结束,粮食、棉布等本土主要农产品的生产条件继续恶化,今后若干年里,国际银价对主要农产品的价格将会继续大跌,而金银比价将有望迅速回升到欧洲的水平。目前继续秘密收储黄金,届时再将黄金出手,有望获取巨额的暴利。

    至于首饰字画摆件等民间奢侈品,老妈未必瞧得上。朱平槿打算让老婆过过目,随便选上几件,其余全部出手,在市场上卖掉变现,然后变成粮食储备。

    俗话说:“盛世收古董,乱世藏粮食”。粮食,这个人类生存的基本物资,朱平槿已经强烈预感到,它将在这个时代决定自己和大明王朝的命运!

    听完曹三保的汇报,朱平槿得意地用指关节敲敲茶几,笑道:“要来快钱得剿匪!什么是匪,山林里的那些穷哈哈算什么匪?真正的匪就在深宅大院之中,就在衙门公房之内!”

    主仆二人开心笑了一回。朱平槿吩咐道:“告诉舒先生,让他先把东西看好喽!钱财这一块,早晚还是要放在自家人手里才放心,肉烂了都在锅里!本世子会找一个懂经营、善管理的自家人,把这一摊资产好生运转起来。嗨,那个范质投献后,不是死活要把他的范姓改掉吗?”

    “正是!那个范质想跟着世子爷您姓!”

    “他好不懂事,这国姓岂是他配的?”朱平槿摇摇头,又看了一眼曹三保道:“范家不知道还有没有后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知州衙门把范家资产都判他到名下,然后才准他改姓!曹伴伴,你只有王四忠、李四贤两个义子,外边有没有兄弟姐妹?”

    “奴婢是义父在路边捡的,自幼净身进了王府。奴婢的本家姓甚名谁都不知,就算有兄弟姐妹也认不得。”

    “那把范质改了姓曹质,让他生儿育女,给你延续香火!本世子只恐那范质一朝得势,便有些把持不住。你要拿出义父的威风,时常敲打他一番,让他牢记‘忠谨’二字!”

    雅州大局已定,知州王国臣自然是朱平槿首先接见的对象。王国臣被朱平槿要挟一番之后,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世子手中,于是立即选择以身投靠,一点文人士大夫的气节都没有。朱平槿令王国臣立即写信,将陕西西安府的家眷亲属全部迁到成都府,拨个好点的王庄安置。

    雅州守御千户所有五个正百户之位,州城两个,临关、名山县和荥(ying)经县各一个。

    朱平槿借王国臣和陈副千户联名的奏捷文章,占了两个空出来的百户之位。

    飞仙关彭元可之位,开始准备按承诺给高安泰,结果他愿继续追随朱平槿,只好改由他的随从首领高庆喜代替。

    雅州城里的一个百户则给了陈有福,以一连一排外加四连三个班为基础,扩军为满编的护商队第五连,进驻五门,实际控制州城。第五连连长陈有福,监军王四忠。陈有福川东流民一个,当然没有兵籍,所以冒用了陈副千户一个不知哪辈的亲戚叫陈由富的名字。

    留驻碧峰峡的四连以留驻的四个班为基础,扩充兵源至满编,代理四连长兼连监宋振嗣,守备碧峰峡基地,承担新兵训练任务,并作为雅州方向的预备队。雅州经历大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少,朱平槿安排手下多多购入卖身之人,补入四、五两连。

    此外,朱平槿还借王国臣之手,向四川省的三司二台衙门,推荐此次雅州平乱的两个大功臣:一是天全举人高登泰为县令备选之官;二是保宁府监生贺有义为飞仙关从九品巡检副使。

    一番布局,雅州这座号称“川西咽喉”和“西藏门户”的古城,实实在在落在了朱平槿的手中。

    州城,与其近郊的碧峰峡、蒙顶山王庄、以及天全、飞仙关等实际控制区连成了一片。北距邛州不足百里,成都府两百八十里;通过青衣江河谷,西连康巴藏区;顺青衣江而下,东窥眉州、嘉定州;南经云南驿大道,拦腰截断了设在成都府的四川都司与设在建昌卫的四川行都司之间的联系。

    下一步,朱平槿还要解决的是他处心积虑已久的土地问题。思索片刻,朱平槿向曹三保点点头。曹三保一挥拂尘,在城头大声吆喝:“宣雅州生员洪其惠晋见!”

    注一:阙,通缺。

第六十五章 雅州平乱(八)

    洪其惠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国字脸,仪态端正,比贺有义年龄略大,可能因平日注重保养,所以看起来倒比贺有义年轻几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身穿生员襕衫,身上带着昨日仓皇出奔的痕迹。家宅焚为白地,田契化为乌有,却能神态自若,举止得体,说明他是个内心强大的人。

    傅元修报告说洪其惠是雅州生员的领袖,对朱平槿逼迫大户土地投献一事似另有主张,所以朱平槿决定以他作为突破口,对其实行软硬兼施。如果洪其惠低头了,其他生员等缙绅地主可能随之就范;如果洪其惠拿不下,那么朱平槿硬来,就可能招致雅州上层人士的集体反抗。

    洪其惠被带到朱平槿面前,规规矩矩跪着行了大礼,谢了朱平槿救了阖城百姓,开始垂头屏气等待朱平槿的问话。

    一个少年冷冷的声音传来:“听傅先生说,洪先生对本世子投献之法颇有微词。本世子请洪先生前来,正是想当面请教。”

    洪其惠在心里痛骂傅元修兄弟的八代祖宗,然而反应却不慢,又跪下行了礼,然后不卑不亢回答道:“听元修兄讲,世子要我等缙绅之家,尽投田土于王府。学生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朱平槿杀心大炙,冷笑道:“此次雅州民变,百姓一日之间尽皆作乱。先生以为何故?”

    洪其惠硬声回道:“学生以为,百姓作乱之故有三。

    一因地主盘剥过甚,地租之高令人乍舌。一遇荒年,百姓无法完租,只得流离失所,骨肉离散。想百姓终年劳作而不得温饱,士绅终日饱食却无一事。百姓安得不反?

    二因朝廷官府胥吏盘剥过甚。正税之外,又有三饷;经年欠税,带征三分;预征粮饷,直达崇祯二十五年;条鞭之后,本无力役,又行无偿加派。日夜催缴,百姓不得安居;四处设卡,黎民不得乐业。百姓安得不反?

    三因地方豪强,仗势欺民,勾结官府,转嫁税赋,小民求一温饱而不得!有此着三,百姓安得不反?”

    好个三个不反!洪其惠话音未毕,朱平槿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自己的革命同志啊!傅元修兄弟再不堪,好歹是个秀才,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向雅州士绅传递清楚并不困难,怎么自己的同志也会反对投献之策?难道自己的策略真的有疏漏?

    想到这儿,朱平槿立即收起冷冰冰的态度,和颜锐色地让曹伴伴给洪其惠摆了一张椅子,又上了一碗茶,这才道:

    “洪先生所言极是!可见蜀中百姓困顿艰难,先生已经了然于胸。本世子非要侵人田产,掠人财物。收士绅投献,实非不得已而为之!朝廷用兵于辽左闯献,自然课税于天下。我等臣子,理当报效,无可非议。然京师苛求无度,地方层层加派,士绅嫁税于民,地主重租于佃,故而天下汹汹,万民难以自安!本世子与大明休戚与共荣辱相依,思来想去,只得罔受非议,收取士绅投献!”

    说着,朱平槿指着宋振嗣等一众护卫道:“先生请看,此等武人乃王府护卫,皆赳赳勇武之人。这两日斩杀乱民无数,率为武人之功。故本世子收取士绅投献,皆是护国安民之用!还望洪先生为蜀中苍生计,助本世子一臂之力!”

    朱平槿说得亲热,也道得明白。朱平槿暂时不想讨论国家税收这个政策的是非,只想在不越过这个政策大框架的前提下,通过士绅减租让利,保证百姓生活,维护社会稳定。于是他的解决方案,便是让土地挂在王府名下,利用王府的免税政策,在尽量减少士绅损失的前提下,降低百姓的田租标准。

    世子的意思,洪其惠当然听得明白。只是让士绅主动出让利益,谈何容易!他摇摇头道:“世子仁义,学生尽知矣!本朝肇始,本无皇庄皇店。世祖本为藩王,靖难以后,改王庄王店为皇庄皇店。此例一开,京师南北直隶,皇庄皇店竞设;诸王公主、功臣外戚之庄店遍及天下,官吏缙绅亦纷纷仿效。学生敢问世子,如王府设了王庄王店,乃以何人为庄主掌柜?”

    “嗯……多是府中太监。”朱平槿沉吟片刻回答道。

    “此正为学生忧心之处!太监本是天家家奴。其于庄店,不免擅作威福,肆行武断。其不靖者,于地方,难免起盖房屋,私立关隘;于道路,则有符验之请、关文之给,有癝饩(binxi)之供,有车辆之取,有夫马之索!部分地痞流氓亦投献王府,于是有恃无恐,到处拨置生事,刮取民利,民莫不苦之!”

    洪其惠不管曹三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自本朝肇建,庄店之收益,输入宫中府中,例不过十之一二。而入太监、庄头私囊者,不啻(chi)十之**……此为缙绅投献之一不利(注一)!”

    朱平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府中的王庄王店都由他妈打理,洪其惠说的情况朱平槿并不了解,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总体性认识。与他的前世做一个类比,皇帝设的皇庄皇店,相当于央企;王府设的王庄王店,相当于省企。这些国企不仅普遍存在效率底下、竞争力弱小的大企业病,更突出的隐患是高管团队的廉洁自律。朱平槿的前世在两个国企摸爬滚打十年,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很清楚。用句通行的语言表达,那还是机制问题。

    朱平槿听到洪其惠的话,渐渐冷静下来。有些深层次问题,这个雅州书生看的很透,得让他充分发表意见。

    “缙绅之家开庄设店者不少,可有解决之妙法?”朱平槿问道。

    “子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故妙法者,唯有东家与掌柜同利!同利则同心,同心则上下相得,是故红利滚滚而来!”

    说起熟悉的经济世用,洪其惠不免得意,在朱平槿面前侃侃而谈起来:“范家的范老大人即为此中高手。学生听长辈说,数十年前范家虽颇有资财,亦不过一富户尔。概因范家许掌柜以重利,故而许多掌柜不辞劳苦,贩卖百货于康巴。财货日积月累,这才有了百万家财!范老大人出仕之后,官府多有照拂,这生意便越发顺当,家业也才愈加兴旺!只是这番劫难……”

    范质之言信不得!朱平槿心中大惊,可他口中却惋惜道:“哎!可惜了!本世子适才听到内官回禀,说是昨夜乱民冲入范宅烧杀劫掠,范老大人不堪侮辱,已然悬梁自尽了!族中人口虽多,却仅余一侄,名曰范质。可惜范老大人去了,否则本世子正可请教一二!”

    两人相谈渐欢,朱平槿又问道:“先生既道这王庄王店设不得,那么由投献者自营如何?先生道有一不利,有一则必有其二,还请先生教我!”

    洪其惠三十几岁,浸淫诗书二十余年,好歹混了个州学生员。今天终能一展自己的经世之学,可惜听众仅是个十五岁的藩王世子!

    “若能在朝堂上畅谈一番,此生足矣!”洪其惠在心中长叹一声,口中却道:

    “……蜀中地租高居不下,固有田主贪鄙、赋税沉重之故,但学生以为还有二因。一因蜀中承平三百年,人口日繁,而田土不增;天灾**频繁,粮价日贵。田土之业有利可图,田主之家自然哄抬佃价。二因如今蜀中疲惫,百业凋零,百姓唯有种田一途,佃户多而耕田少,佃价自然难降。如世子强求士绅投献,压低佃价,必伤其利益,定遭其反戈一击。若有力之人登高一呼,或作乱于地方,或弹劾于庙堂,学生窃为世子忧之!”

    洪其惠认为强制投献会导致蜀王府在政治上的垮台,未免危言耸听。藩王因为兼并土地被皇帝拿下的,大明朝还真没有几个。确因强行要求投献或者降租而导致地方失稳,承担责任的也是王府长史司,轮不到王爷,更轮不到朱平槿。然而洪其惠用租佃市场的供需关系来说明租佃价格的变化,符合朱平槿受到的市场经济教育,再度引起了他的思考。

    按照市场经济理论,租佃价格的高低,由供需关系决定。人多地少,供需失衡,必然导致佃价过高。同理,粮价过高也是因为粮少嘴多,供需失衡。

    目前,粮食作为紧缺的战略物资,在四川乃至整个大明朝,其问题的核心都是总量不足。按照朱平槿的思路,农业总产量是一切问题的关键。只有化解了了农业总产量的桎梏,才可以大规模发展手工业,甚至是提前推进现代大工业。然后,以大工业对小农业的绝对效率优势,来实现农业人口转移,进而减少农业人口在总人口中的比重。

    可农业总产量不足,工业化终究只是空中楼阁。任何国家和地区,从来没有饿着肚皮自然发展到工业化的先例。朱平槿所知的先例,是由国家和政府强力干预经济,利用工农业产品的“剪刀差”,强行从农业中抽取利润来发展工业。简单而言,那便是饿死农民保工人!

    饿死农民保工人?结果是农民造反,工人骂娘!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朱平槿暗暗摇头,在心中将其抹去。

    洪其惠仍在侃侃而谈。他认为,粮食总量不足的主要原因并非因为可耕地不足。粮食总量不足的主要原因,简而言之是农业生产条件的破坏以及高租税对农业生产积极性的压制。只要解决了这两个制约农业生产的主要因素,以四川现有的土地资源和自然条件,实现粮食自给自足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修复农业生产条件,一要稳定社会秩序;二要保证农业工具和耕牛;三要整治水利设施;四要求神拜佛,祈求风调雨顺……解放农业生产积极性,一要减少税赋负担;二要降低租佃标准;三要出 台一号文件,给农业发展吃定心丸,打强心针……此外,还可以通过发展多种经营养殖、试种新作物、增加肥料施用量等增产措施,来提高农业产量。

    战略物资能不能用市场调节的方式来增加总量?朱平槿心中没底。他沉思良久,这才将手中茶盏连饮数口,问洪其惠可有好的法子。

    注一:节自明大学士夏言之《勘报皇庄疏》

第六十六章 雅州平乱(九)

    在中国,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从来有着微妙的分野,无论语言上、动作上、思维习惯上、文字表达上都是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比如“端茶送客”一项,在普通百姓家是肯定没有的。否则主人刚敬上香茗,客人就得主动告辞,于是终点回到起点,啥事都没做成。官场中则不一样。如果主人言尽,端起茶盏请客人饮茶,多半意思是请你主动告辞走人,免得大家尴尬。朱平槿手端茶盏沉思良久,洪其惠以为自己一番话揭了世子逆鳞,要被请将出去,心里不免忐忑。好在朱平槿并没有请客同饮,又问解决良策,这才让他放心下来。

    洪其惠答道:“学生以为,世子收受投献,本意不过有二:首在降租,次在征粮。此事撼动士绅利益,故其必然百般阻挠。然此事虽难,仍有可为之处!”

    朱平槿没有开口,他静静等待洪其惠的答案。

    洪其惠道:“缙绅之家,不外乎官员士子。说到底,都是些读书人出身。三百年来,他们在地方上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贤者修桥铺路,赈济灾民;恶者为富不仁,称霸一方。贼人口称“除五蠹”,衙蠹、府蠹、豪蠹、宦蠹、学蠹。请问五蠹中有几蠹不与读书人相关?”

    实际上只有府蠹与读书人关系不大,反而与朱平槿关系紧密。朱平槿继续一言不发,认真倾听洪其惠的话。

    洪其惠未因语涉王府而停顿。他道:“朝廷重士,以士大夫治国。有了这个好处,他们便枉顾君恩,以诡寄逃人诸多手段逃避朝廷赋税。衙门诸官并非不知此间隐情。只因都是读书人,彼此间总有一份香火情。又因缙绅之家大多为地方上有力之豪强,故而官府不敢得罪缙绅,只得转向庶民征税。学生来前已经问清楚了,此次雅州民乱,多为小田主、自耕农、佃户,市井小商人、作坊工匠及大户人家奴仆等庶民为主……”

    朱平槿打断洪其惠道:“洪先生之意,让本世子收取这些庶民的投献?”

    “世子果然天资聪慧,傅兄所言不虚也!”洪其惠由衷赞上一句,“天下读书人虽多,然较之庶民百姓,不过沧海一粟尔!世子尽收这些庶民的投献,官府之税赋哪里收取?他们无奈之下,只有拿缙绅开刀了。缙绅们之势再大,又如何敢与王府官府相比?”

    大明朝的地主,按地位高低从上到下大体可分为皇族(皇帝、藩王、郡王、将军、中尉、公主、郡主、县主等)、贵族(功臣勋戚)、缙绅地主(官员士子)、军官地主、寺院地主、庶民地主和自耕农七类。皇族和贵族,因为互相联姻,又可统作一类。

    而四川地处西南边陲,除蜀藩一家之外,别无分封,所以蜀藩是一家独大;军官地主、寺院地主都是按照国家发放的执照范围(军屯或度牒)占有土地,虽说占地广大,但现在朱平槿不打算马上去碰它;剩下的缙绅地主、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毫无疑问是地主中的主体。

    然而主体之中也有高下。缙绅地主与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相比,虽然没有血统上的优势,但他们是现任官员,是退休官员,是官员的预备队。他们有权有势,掌握着朝堂的话语权,代表着正义与公平。他们利用自己的政治经济优势和小冰期频繁的天灾疯狂占地,垄断商业,肆意逃税,大搞权贵经济,侵害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的利益。

    由此可见,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是社会的底层。比起最底层的佃农贱民,也就好那么一点点。他们在天灾**的逼迫下,纷纷破产,沦为佃户、长工甚至流民。所以,庶民地主和自耕农对皇族、贵族和缙绅地主有着根本性的利益冲突,彼此间矛盾的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地主与农民!

    缙绅地主是读书人,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是平民,皇族、贵族、缙绅地主与庶民地主、自耕农之间的矛盾,本质上就是权贵与平民之间的矛盾。同时,庶民地主和自耕农作为有产阶级,天然地要求国家稳定,镇压流贼,抵抗外辱,这与朱平槿的追求目标完全一致。

    洪其惠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建议由王府出面,收编四川的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把朱平槿的支持基础,立足于庶民阶层,包括庶民地主、城市小商人、手工业者甚至于流民。如此一来,朱平槿集团的阶级基础将十分稳固,粮源、财源和人源将源源不断。

    洪其惠建议的实质,是朱平槿这个皇族大权贵联手平民小地主,共同挤兑缙绅小权贵!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忘了我d当年如何联手民族资产阶级,共同打击四大家族了!妈妈的,d史白学了!”朱平槿心中感叹一声,指节不由在桌上重重敲击一下。

    见着洪其惠盯着自己,朱平槿便笑着说明自己的理解:“按洪先生之法,若有自耕农投我王府,王府只拿他一成,较之官府的赋税低得多,他何乐而不为?小地主虽收了佃户七八成的租子,官府又征他赋税,所剩依然寥寥。若他投我王府,王府只拿他一成,官府赋税全无。所剩六七成全归他自己,他何乐而不为?若是缙绅之家的投献户,缙绅家拿他三成。他投我王府,王府只拿一成,他何不改投王府?如此一来,若是王庄降租,缙绅们只好跟进……”

    洪其惠抚掌笑道:“正是!既有王府的一成投献明摆着,缙绅们自然不敢多收,否则投献户便转投王府;王府把租子降到五成,缙绅们也不敢多收,否则连佃户也跑了。如此一来,地租也随之而降……城中之商人、工匠亦苦五蠹,学生劝世子不妨一并将他们收了,既可疏民之困,亦可收取银两。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学生只怕此例一开,投献之人门庭若市!”

    大脑思路打开,世界霍然开朗。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只是王府田土太少,容不下这许多人!”朱平槿高兴之余,又担心起来,“缙绅肆意兼并,也不知那些小地主、自耕农有田土多少!”

    洪其惠也不知道答案。他笼统答道:“如今粮价太高,流民太多,缙绅之家总能找到耕作之人。以学生估计,只要粮价跌至一两,不出三年,蜀中田土十之四五尽归世子矣。”

    朱平槿摇摇头道:“天下乱局,其势未明。粮价跌至一两,为时尚早。本世子想向城中大户购粮,洪先生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洪其惠倒是早早想过。大军进城,不是抢粮而是购粮,这已经是天下第一等的仁义之师。所以他立即答道:“只要价钱公道,雅州五万石余粮应该是有的!可如今州城突遭大乱,学生怕士绅们坐地起价……”

    朱平槿微笑道:“本世子不怕他们坐地起价,此事当有王大人出面!洪先生大才,若能入我幕府,本世子必大用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世子陡然间诚邀幕府,这下却让洪其惠犹豫了。

    他献计世子的本意是结好王府,然后通过王府得到州府衙门,甚至布政司或者巡抚衙门向朝廷的任官举荐,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顺便解决他洪家田契被烧的麻烦。他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一样,并不愿意把自己一生的前途押在一个没有实际政治权利的藩王身上。但不知怎地,眼前的少年总让他有种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当朱平槿真的提出招揽之意,倒让他踌躇万分。

    仿佛看出了洪其惠内心的想法,朱平槿道:“贺先生是忠臣遗孤,崇祯十年朝廷赐他监生,然久未得官,只得开店营田为业。上月他跟随本世子,因其有大功,本世子已商请王大人保他为从九品飞仙关巡检副使。官虽微末,终入仕途,将来积功右迁,当不失一州府!若先生愿意跟随本世子,本世子可向先生保证:五年之内,本世子亦保先生州府如何?”

    这个平白飞来的蛋糕有点大,由不得洪其惠不动心。

    洪其惠疑道:“世子所言当真?”

    朱平槿点点头肯定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如本世子爽约,先生可任择一王庄而去,就算是本世子给先生赔罪!”

    共同的革命理念外加些许威逼利诱,洪其惠终于向朱平槿低头,顺带还向朱平槿推荐他的两个弟弟洪其仁、洪其信,以及授业之师举人程翔凤、刘道贞,同学张士麟、唐默、钟之绶、胡大生等。除胡大生死了情人坚辞拒绝,刘道贞死了老妈正在守制之外,这些人都投入了朱平槿的夹袋。

    洪其惠为胡大生之事专程向朱平槿道歉,朱平槿仅是轻轻一笑道:“他还是个娃娃,他懂什么?”

    朱平槿见了这些新人一面,但因缺乏对他们的了解,于是因人设事开设了一个机构,专管庶民投献之事,内部名字就叫“蜀王府王庄王店雅、邛、眉、嘉定、天全办事处投献科。”

    谁建议谁实施,这是朱平槿一贯用人做事的办法。

    投献科长由洪其惠担任。他推荐张士麟与钟之绶两人担任副科长。朱平槿对此稍作调整,副科长增加了率先投献的傅元修。

    傅元修同时兼任雅州投献股股长,唐默任副股长;张士麟任副科长兼任邛州投献股股长,傅元览任副股长;钟之绶任副科长兼任眉州投献股股长,洪其仁任副股长。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分驻雅、邛、眉三州,宣传王府的投献政策,代表王府接受百姓的各类投献。至于嘉定州,因王府在此没势力,所以暂时未设。

    洪其惠的三弟洪其信却是个异类。他羡慕宋氏兄弟的威风,朱平槿便把他送往碧峰峡接受军训。至于学历最高的举人程翔凤,朱平槿暂未安排职务,只是留在自己身边。

    蜀王府王庄王店雅、邛、眉、嘉定、天全办事处,就设在雅州城里的范家大院内。在朱平槿的规划中,这个办事处就是王府在四川西南根据地的首脑机关。它不仅要管理王府和朱平槿在这一地区的庞大产业,为朱平槿的军队提供源源不断的粮源、兵源,它还将是朱平槿的工业基地、科研基地、边贸基地和军事训练、后勤基地。

    如此重要而且敏感的一个职务,身为宦官的曹三泰显然不合适。朱平槿思来想去,除了他老婆罗雨虹,没有第二个人选。

第六十七章 铺床叠被

    朱平槿拿下洪其惠,等于确立了他未来的土地改革方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顺便搂草打兔子,把土改工作班子一块儿搭建起来。按照朱平槿早先的计划,雅州事了,他将立即动身返回成都府,关心一下老婆的近况。但军队的征兵和扩编,缴获的财物处理等诸多杂事,让他不得不又耽误了两天时间。

    雅州征兵总体很顺利。俗语说,“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因为消息传递缓慢,征兵第一天来报名的人寥寥。但当消息四面传开后,第二日报名的人就络绎不绝了。

    雅州的自然条件虽好,但是普通百姓的日子依然过得很苦。朱平槿率兵平定民乱,雅州百姓有目共睹,同感恩德。因此当州城内外贴满护商队的征兵告示时,许多生活窘迫的百姓纷纷报名参军。

    鉴于朱平槿指示,凡当过乱民的人一律不要,因此负责征兵的舒国平特别定下规矩,报名的人必须持有当地里长、乡老或生员等出具的保书。许多前来报名的人被征兵点挡回,就是他们没有保书。

    征兵点设在雅州四门外,东门外濆江木桥的桥头也设有个征兵点。

    这里一字排开了三张八仙桌,桌子后面立了一根竹竿,竿头下垂一挂白布。白布上端用短竹棍绷开,下端两角则用细麻绳钉在地上,如此一来即便狂风大作,白布也不会打结。白布中间写着两个朱红的大字:征兵。

    在木桥的两侧栏杆上,用横绳挂着许多彩纸印的雕版画。画上一个士兵模样的汉子笑逐颜开。他一手扛着粮袋,一手握着长矛。他身旁年轻美貌的媳妇牵着个小男孩,正在与汉子眉目传情。天真烂漫的小孩手里拿个风车,嘴里含着棒棒糖,表情也是欢天喜地。画的下边印着两行字:“一入护商队 全家都吃粮”。

    这个征兵点分属谭思贵管辖。老谭凭借飞仙关、青衣江和雅州城的三战之功,已经在几天时间里从组长升任第五连第一排排长,正式进入了军官行列。

    他手夹拇指粗细的烟卷,望着排成长龙的应征队伍,心里十分高兴。今天开张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收了十几个,后面还在排队的至少也有七十人。即便只有一半合格,加上昨天征的几个,最迟明天就能完成征兵八十人的任务。

    老谭深深吸了一口烟。哎,烟卷吸着真香!这烟卷是陈有福带着他们在范家大宅里搜出来的。舒先生接管物资时,想到他们一夜未睡,于是每人赏了两只提神。听说这玩意儿是新潮货,朝廷还不准百姓吸。

    突然,队伍中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引起了老谭的注意。他走了过去,但人丛中人影绰绰,让他无功而返。于是他端了一根小凳子坐在报名登记的桌子前,来了一个守株待兔。

    终于,这个小脑袋又出现了。他躲在一个壮汉背后,身影几乎完全被壮汉遮挡。

    “你!出来!”老谭吐出一个烟圈,手点着那个小脑袋把他叫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谭方。”

    “哦,我们还是本家。哪里人呐?”

    “城外张家山的。”

    “几岁了?”

    “十六。”

    “可有保人?”

    “有!我们里长被乱民杀了,小的找了里上有名的谭秀才给写了保书。”小脑袋的声音细声细气,但是口齿非常清楚。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老谭。老谭接了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虽说他只能认识几十个字,能写的也就是自己和几位战友的名字。可纸上字迹整齐,文笔娟秀,看着便让人浑身舒服。

    老谭瞟瞟小脑袋的细胳膊细腿,以及略微肿胀的胸部,问道:“你知道我们护商队招兵的规矩吗?”

    “知道。年满十四,不超过二十五。家世清白,无病无灾,有保人。身体强健者优先,识文断字者优先,有一技之长者优先。”

    老谭瞟瞟小脑袋灰白色的小脸,笑笑道:“答得倒麻利!知道当兵要卖身王府为奴吗?”

    一丝坚定与痛苦交织的表情从小脸上浮出来,“知道,可以拿十两卖身银子。”

    老谭硒笑了一声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弟弟。”

    “你弟弟多大了?”

    “十四。”

    老谭贪婪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卷,然后把烟屁股狠狠扔进濆江,看着它被江水卷走,这才问道:“蜀王府便是蜀地之君。你知道撒谎说假话是欺君之罪吗?”

    小脑袋脸上闪过一丝惶恐,然而他迅速用无名指理顺额前头发,借着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表情,“小的不知道,布告上没说。”

    老谭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人群都向这边看过来。老谭把笑容收起来,沉下脸来道:“看得懂布告!恐怕还会写字!这保书也是你自己写的吧?老实说,你几岁,有没有十五?”

    那小脑袋见被人识破,只好道:“兵爷,小的今年真的满十五。您就高抬贵手……”

    老谭没有被他的恳求打动。

    “十五岁?不像!” 老谭站起身来围着小脑袋转了半圈。转到身后时,冷不丁出手把他上包的帕子扯了,一把乌黑的长发顿时散了出来。

    老谭嘿嘿一笑:“十五岁?可以嫁人了!”

    喜欢看热闹也许是中国人的天性。周围人群从头开看,直到结局公布,这才嬉笑议论着重新站队排班。

    小脑袋被老谭抓了现行,羞愧得满脸通红泪珠直滚,恨不得立即转身逃开。但想想家里空空如也的米缸,她又扭身回来,噗通一声跪在老谭面前:“兵爷您就行行好!我以后给你做牛做马,暖床叠被,你叫我干啥就干啥!”

    小姑娘突然来这一手,让老谭手足无措。他想去拉姑娘,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只好双手在空中忙摆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我也是穷苦人出身!不是我为难你,这规矩是世子爷定的,我也没法子!你想想,我们队伍要上阵打仗的,你一个女孩子,怎么……”

    “女孩子也可以上阵杀敌!戏里花木兰不是上阵杀敌了吗?”小姑娘突然抬起头说话,眼睛亮闪闪的。

    老谭觉得在这小姑娘面前,自己的嘴巴不如自己的脑袋好用。他正在想说点什么劝回小姑娘,一个身穿护商队灰色棉袄的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谭转头一看,嘴巴顿时扯成圆形,“世……”看着世子的装束,他立即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

    朱平槿这两晚好好睡了一觉,总算补够了瞌睡。他现在的身体还在发育阶段,睡觉时生长速度最快,多睡觉才能长得高。觉睡醒了,于是他带着曹三保出来四处溜达,正好碰上了一个现行花木兰。

    老谭主动闪到朱平槿侧后,把问话的位置让了出来。

    朱平槿唬那姑娘一下道:“护商队是要打仗死人的!一个小女子怎能行?真是胡闹!”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朱平槿,觉得这个男孩不比自己大多少,凭啥用这语气跟自己说话,凭啥他就可以穿这身官衣,自己就不行?于是她立即反驳道:“小女子咋的?小女子也可以养家糊口!小女子也可以成就大业!”

    朱平槿奇了怪。在这个时代,文盲是普遍性的。能有这般见识的人很少,能有这般见识的女人更少。他正要开口,身后老谭悄悄道:“他爹是秀才!就是河对岸张家山的谭秀才!”

    秀才不是可以随意欺压百姓吗,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朱平槿问道:“你爹是张家山的谭秀才?刚才那些话是你爹教你的?”

    那姑娘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朱平槿从老谭手里接过保书抖了抖,笑道:“能写一手这么漂亮的字,必定家学渊源!你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难事?”

    那姑娘听问,眼圈顿时红了:“前年娘得病走了,我爹又得了痨病。爹娘治病花光了钱,田和能卖的都卖光了。现在爹躺在床上,咳嗽吐血,都快不行了。家里还有个弟弟,我是实在没法,这才出来……”

    痨病就是肺结核,在这个时代就是绝症,而且肺结核具有一定的传染性,朱平槿不可能这个时候把小姑娘招进军中。

    中产阶级与城市贫民的差距,就在于是否有房,就在于是否得病。一病回到解放前。想到这儿,即便上过了战场,见过了生死,朱平槿心里还是一阵难过。

    怎么办呢?朱平槿想了想,平摊手掌向曹三保比划一下。曹三保立即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朱平槿手掌上。

    朱平槿把银子塞到小姑娘手里道:“你卖身救父,大有前汉缇萦(tiyin)上书救父之风。自古忠臣出于孝子之门!这十两银子是我赏你的,你拿着给你父亲治病。”

    那姑娘掂掂银子的分量,绝对不止十两,于是给朱平槿磕了一个头道:“父亲从小教我,不可无功受禄。父亲还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恩公留下姓名,谭芳将来到恩公家做牛做马,暖床叠被,您叫干啥就干啥!”

    朱平槿连忙摆摆手道:“暖床叠被大可不必!我们护商队,是威武之师,更是仁义之师!如果你真想从军,你可以到护商队来做护士,我找个军医来教你。”说完他迅即转身,带着曹三保逃离是非之地。

    那姑娘看着恩公飞快远去的背影,怔怔地问老谭道:“恩公说我可以当那个啥护士,他说得可当真?”

    老谭点点头道:“姑娘啊,你遇上贵人了!这是我们的世子爷!他说的不算,那谁说的才算?”

第六十八章 饥馑之城(一)

    经过两天的短暂补充整训,护商队充实了人员,增添了鞋、帽、兵器等装备,筹集了粮草、马匹,发放了赏钱,全军面貌一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更重要的是,首战大胜,从统帅到士兵都获得了战场的经验和胜利的信心。

    整训期间,雅州原有的二百兵丁经过严格挑选,有四分之一强约六十人补入了护商队,他们被彻底打散编入一、二、三连各班,其余被淘汰的占着卫所军籍,继续回家种田带娃儿。新买入的约三百五十名士兵未经训练,所以被编入四、五两连,由宋振嗣和陈有福分别在碧峰峡和雅州展开新兵训练。

    此外王府护卫中愿入护商队的有大半,这些人也留在碧峰峡由其老长官宋振嗣训练。其余不愿入护商队的护卫暂由舒国平统带。舒国平是舒师傅的亲侄子,也是世子亲自礼聘的先生,还有秀才功名在身,统带他们的资格绰绰有余。

    护商队留驻雅州的所有部队,包括四、五连和飞仙关整训的特务连,都统归宋振嗣、曹三泰、罗景云、陈有福和王大牛指挥。

    护商队一营一、二、三共三个连在补入雅州老兵后,每连按编制表成立三个排,每排三班,每班十二人。全营共约三百五十人。新任职的排长、班长、组长都由经过士兵和军官共同投票选举,在这次雅州清剿作战中表现优异的班长、组长和士兵中依次晋升。在营部另外成立辎重排,招募民夫五十人,担负物资运输任务。

    土司营与护商队士兵一样,按级别和战功推选发放赏银,普通士兵每人最少赏了十两银子。土司营是这次雅州平乱的主力,朱平槿一视同仁发赏,还额外赏给高杨两家三万两银子,银箱满满地装了五大车,由五十名骑兵押送回了飞仙关。

    土司兵们的伤亡微乎其微,却抢了个盆满钵满。他们领了赏钱,个个兴高采烈,借着战友回家的机会,给家里的兄弟亲戚捎带口信:一起出来,立功发财!

    雅州被俘的乱民总数近万。雅河一战俘获的**百人已经分作两半,提前押往了天全和飞仙关修路。剩下的九千人天全根本无力养起来,于是朱平槿顺理成章全给吞了。

    朱平槿将他们一分为三。三千人由朱平槿率大队押送,到仁寿县王庄填补人口空缺,兼做护商队回程路上的的辎重运输;三千人由护商队第四连押送,到碧峰峡基地搞建设;三千外地乱民留在当地,由蜀王府王庄王店雅、邛、眉、嘉定、天全办事处管理,在各王庄王店苦力苦力的干活。

    二月初六一早,三声号炮响过,朱平槿带着曹三保、宋振宗、宋振嗣、舒国平、贺有义、高安泰、徐汉卿、高荣宣、程翔凤以及王府护卫、高氏随从、护商队一营一、二、三、四连和土司营步骑兵一千多人,押着准备送往仁寿县和碧峰峡的六千乱民,浩浩荡荡出了雅州北门,通过青衣江上的石桥,向邛州方向开去。顺路跟随的还有新任的投献科邛州股长、副股长张士麟和傅元览;眉州股长、副股长的钟之绶和洪其仁以及他们的家丁护卫随从。洪其信要到碧峰峡接受军训,所以编入了护卫队列。

    雅州知州王国臣、雅州守御千户所署印副千户陈法杰等文武官员,洪其惠、陈有福等世子府随员,率万余雅州士绅民众在道路两旁跪送世子凯旋省城。

    朱平槿一身护商队的中长对襟灰色棉袄棉裤,头上却带着世子的金丝翼善冠,腰上缠着玉带,配着宝刀,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

    他辞别王国臣等人后,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奋蹄昂首,嘶鸣着冲上了官道旁的一个小山坡。宋振宗等几员大将赶忙拍马赶上。一时间,群马奔腾,竞相追逐。

    登上高坡,朱平槿勒住战马。远望去,大军红旗猎猎,长矛如林。人流如江河之泛滥,从远处扑面而来,又在脚下奔涌而过。

    朱平槿心潮澎湃,突然从腰间拔出宝刀,高高举起,斜刺苍天。

    他声嘶力竭吼道:“我大明,威武!”

    一瞬间,行军队列有如一长串被点燃的鞭炮,此起彼伏地迸发出巨大的吼声:“大明,威武!世子爷,威武!护商队,威武!”

    在道旁跪送的人群中,一个梳着发髻的小姑娘如痴如醉地看着白马上的朱平槿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当威武的吼声震天响起之时,她对一旁的男孩喃喃道:“看见没?头戴金丝宝冠,手拿雪花宝剑的,就是世子爷!你姐若能嫁他,做个小妾丫鬟都值了!”

    成都府城东面四五十里,有一名山名叫龙泉山。龙泉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条北偏东到南偏西走向的山脉。龙泉山脉倾斜狭长,南北绵延四百余里,最窄处却只有二十余里,从成都府北边下辖的绵州开始,经德阳县、中江县、金堂县、双流县、简州、仁寿县,南达嘉定州,把西面川西平原与东面的川中丘陵地带一刀切开。

    龙泉山脉是岷江和沱江的分水岭,山脉以西属岷江流域,山脉以东则属沱江流域。龙泉山脉的山势虽算不上高峻,但山上林木繁盛,怪石嶙峋。站在山上,一眼可以望透川西平原,所以历来军事价值极高,是成都府城抵御东面来犯之敌的必守重地。

    仁寿县城在成都府的正南,其坐落于龙泉山脉东麓,北连双流县,西接眉州,南通井研县嘉定州,东达资阳县,东北至简州。仁寿县距离成都府不远,只有一百八十里路;距离眉州更近,不到八十里,却只因为两处皆被龙泉山脉隔断,所以交通比较困难。

    大年初八晚上,李崇文被世子连夜召见,派往仁寿县恢复王庄。第二天,他又得到了王妃掌管仁寿县全部王庄王店的授权。李崇文便在长春宫太监曹义诚的亲自协调操办下,当日筹集到足够一千人半年食用的两千石口粮,一千五百两银子以及衣被、种子和农具等。

    准备工作之所以如此高效,既有曹总管的功劳,也有王庄物资管理体系的功劳。因为两千石粮食、种子和农具,并不需要实物筹集。

    从成都府到仁寿县,主要经过的地区是双流县,而双流县的田土除了部分军屯、民田,其余八成以上均属王庄。王妃下了旨意,曹义诚只需填写物资调拨函,将这些物资的调拨清单依次分解下发到双流县各王庄仓库就行了。

    比如一张物资调拨函上写明,某某王庄见此函在何时何地向某人交付稻谷多少石,并负责持函者的饮食住宿及马匹。李崇文持函上路,在路上将函件交予某王庄,那么该王庄就会自己按照函件上的要求,将物资运输到指定地方。李崇文要做的,只是到函件指定地方与运输人交接签收。如此一来,就会避免物资来回运输带来的巨大损耗,节约大量的成本和时间。

    需要随身携带的重要物资,只有从王府银库领出的那不足百斤的银子。李崇文办好调拨公文,便让分配到仁寿县的七个太监等待与贺有义的家丁汇合,然后押运至仁寿县。他驮着银子匹马飞驰,当日半夜便在成都城南的一个王庄赶上了南下仁寿的草标队伍。

    人到一个自己从没去过的地方,总是会觉得去程长而回程短。

    草标们衣不遮体、饥寒交迫,在人贩子雇佣的镖局保镖押送下,向着一个未知的地方走去,那速度能有多快,可想而知。李崇文半夜赶到时,那些草标们距离早晨出发的收租院,仅仅走出了二十五里。

    “李先生,这样走可不行啊!走了整整一天半,还没看着山影!照这速度,起码还得七八天才能走到仁寿县!李先生,您看现在走的都是平路大道,前面龙泉山里可找不到这样舒坦的路走!”在一个火堆旁,人称吕三的保镖头子与李崇文并排坐在一起,焦急地说道。在这个火堆周围,还有几十个火堆燃烧着。每个火堆边都酣睡着密密麻麻、衣衫单薄的草标们。

    李崇文感受到地上传来的湿冷气息,把身子往火堆边凑近了些。天上云彩稀薄,点点繁星。大概明天会出太阳,李崇文想,也许队伍会走得快些。

    “李先生您看,我们这次出来,镖局就发了七天的路费。若是四天走不到,我们这帮兄弟就陪大发了!李先生您看,能不能让兄弟们再送两天……”吕三继续饶舌道。

    “不行!”李崇文断然否决,“这儿好几百人,没人管着怎么行?”

    吕三前晚便知道这些人是世子买的,所以既不敢得罪李崇文,又不甘心自己垫付路费。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没忍住:“那……那李先生,我们兄弟来回的路费……”

    李崇文想了想道:“好,路费我给你们补上!”没等吕三道谢,他又道:“可有个条件,吕头你可得应了。”

    “啥条件?”

    “你要带着镖局的兄弟在王庄呆上一两月,把仁寿的事情收拾干净才能走!听说仁寿县还有些献贼留下的贼子,这儿几百人手无寸铁,真遇到贼人怎么办?”

    那吕三常年在外跑镖,家里家外早习惯了。听到李崇文有意留他,他心中乐意,但嘴上却道:“我是没说的,一切听李先生吩咐!只是东家那里恐怕……”

    李崇文笑道:“无妨!本秀才自会修书一份,让人给你东家带去。你安心干吧,银钱从优,不会短了半分。干得好,还有赏钱!”

    吕三陪笑道:“李先生金口玉言,小的自然相信。不过有些兄弟有家眷,不一定能呆那么久。”

    李崇文道:“这个随他们。愿意到仁寿县落户的,本秀才自会拨下土地和安家费;实在不愿的,随他们自便。”

    听闻分地,吕三顿时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李先生,您刚才说会拨下土地。小的问一声,这每人能拨下多少亩?这地每年交多少租……”

    李崇文笑着躺下道:“你先别问,我也没想好。夜深了,我们先睡觉。明天一早出发时,本秀才自然跟大家伙儿说明白!”

第六十九章 饥馑之城(二)

    第二天早晨,太阳早早升起,红彤彤照得大地一片明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草标们被阳光刺醒,一群群越过大路,拥挤着在路边小河胡乱洗了脸漱了口,又坐在地上眼巴巴瞧着李先生,等待发放饭食。李崇文身上也变不出粮食来,他早已打发吕三拿着物资调拨函到前面王庄要吃的,不知怎地还没回来。

    突然人群有些躁动,有人叫道:“吕头回来了!”

    李崇文站到田坎上,见到吕三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李崇文连忙迎上去问道:“物资调拨函可送到了?庄上早饭可准备了?”

    吕三却骂骂咧咧:“他妈的巴子!小的见到了那王府管庄,一个姓唐的肥猪!那胖子傲得很,看人都是用鼻孔的,见了单子还盘问小的半天,分明就是个雁过拔毛的德行!小的江湖里来来去去,什么没见过,可不吃他那套!小的直接跟他挑明了说,这是世子爷在人市亲自买的人,要李先生送到仁寿县。路上耽搁死了人,王妃娘娘和世子爷追问下来,他们庄上自己兜着!那胖子掂量半天,这才答应了做饭,还说庄上人手不够,做了饭就没人送饭,要我们自己走过去吃!他妈的巴子……”

    李崇文松了口气,有吃的就行,至于在哪儿吃有什么要紧?他赶忙招呼队伍,由吕三和众保镖带领队伍向王庄开过去。

    这个王庄不远,还不到两里路。一道低矮的泥砖庄墙隐藏在林盘(注一)里,四周翠竹丛生,满地笋壳黄叶。一条清浅的小河,弯弯曲曲从竹林中无声淌过。李崇文昨夜想事,睡得并不好,见了这番田园景象,不由得精神一振,诗兴大发,正吟出半句:“茂林修竹……”,然后就听得一声甜得腻人的大声叫唤:

    “李先生?李先生在哪?”

    被人生生打断,李崇文诗兴顿失。他从人群中走出来,见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大胖子正在四处张望。那胖子身着鲜亮的蓝缎棉袍,头上一顶同色的亮绸包边毛毡方巾,油漉漉的下巴上留着一撮乌黑的山羊胡子,好似一位富贵逼人的大员外。

    李崇文对着胖子拱手道:“敢问这是唐庄主?鄙人李崇文。”

    猛然间见到草标队伍中钻出来一个书生,身材削瘦,面容苍白,衣袍单薄陈旧,那胖子心里不由十分鄙视。好在吕三已经给他说明了李崇文身份,因此他丝毫不敢把鄙视挂在脸上。

    他很热情地扭着大屁股快步过来道:“李先生!久仰了!久仰了!小人唐亮,忝为王府管庄!李先生怎的和这些奴仆一道步行?小人愿献小轿一顶,供先生乘用!李先生,这边请!”说完唐庄头捉住李崇文的手臂,拉着他离开大队,沿着一条林间小道,把他引到庄墙边的一道柴门处。

    唐胖子热情过头,李崇文很不适应。他悄悄扭扭手腕,松开了胖子的肥手,勉强挤出笑容道:“多谢唐庄头美意。世子离蓉之时,亲赐在下良马一匹,就不叨扰唐庄头了。”

    唐胖子的肉脸上立即露出惊讶的模样。他大声道:“哎呀呀,想不到李先生如此深得世子垂青!小人今日得见李先生,真乃三生有幸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柴门。转过几簇竹林,呈现在李崇文眼前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院内引入活水一股,蜿蜒着在小桥下流过。桥外有腊梅数十,梅枝虬盘蛇绕,花蕊微含待吐,凛冽的空气中送来阵阵梅香。梅林之中,隐没几座草庐,似有奴仆婢女穿行其间。李崇文不由赞道:“想不到唐庄主也是一个儒雅之人,竟然营造了这般清幽雅致之景!古有晋人陶渊明作桃花源记……不,今日应景,正该改作梅花园记!”

    唐胖子得意地笑笑:“哪里!哪里!我等粗鄙村夫,哪能入得先生法眼!可惜这些年王爷不大出门,小的也没有机会随侍左右。世子爷也就是几年前在殿前远远望过一眼!”说着唐胖子叹气两声摇摇头,“若是主子爷能来这儿住上两天,小的定要好生……”。

    说着两人已经过桥,沿着碎石小径钻入梅林,草庐外早有几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小心迎着。

    草庐木柱石础,草顶泥墙,浸着十份的朴素百份的野趣。几级台阶走进草庐,里面风景又与外观大不一样:进的门来,先是一个小小的精致门厅,厅角点着两座鎏金花萼银盏宫灯。穿过如意门,转过一个拐角,眼前一个回廊,景色豁然开朗。原来草庐中环抱一个青碧的水塘!透过花格漏窗望去,岸上奇石怪树,错落有致;塘中出入山石,流水细弯;水岸之交,更是梅亭临池,花枝婆娑!

    李崇文从未想到一个村野农庄,竟能见到如此景致,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屋中仙苑!”

    “李先生谬赞了!谬赞了!这不过一方小水塘而已。乡下地方,俗气得很!俗气得很!哪里沾得上仙气!”唐胖子面带得意地笑道:“李先生,先请到花厅用茶,歇息片刻。”

    客从主便,李崇文在花厅上座坐了。早有小婢上了茶,李崇文正好渴了,忙不迭端起茶盏来,掀起茶盖,一股茉莉清香溢满心脾。

    “这是何种茶叶,竟然如此清香?”李崇文牛饮一口惊问道。

    唐胖子有心卖弄:“这是从峨眉山上采来的明前!茶要经山上的霜雪打过,用少女的舌齿含下,每片茶叶一芽一叶的方才最好!然后将茶之青叶与茉莉之花蕾一起揉炒了,便有花香渗入这茶香!这泡茶之水更有讲究:井水发硬,江水发软,最好留了天上的霜雪,贮之冰窖,年头年尾,终有好水可饮!”

    李崇文又惊道:“如此讲究,此茶要花多少银子?”

    唐胖子嫌李崇文问的寒碜,心中更是不屑,只是肉脸上还是堆着亲热:“不值银子!不值银子!乡下地方,难免人多事少。既是农闲时分,不让庄奴们活动活动做些事情,他们便懒骨头生了蛆虫!李先生,将来您管着仁寿县数个王庄,手下免不了成千上万。给了那些庄奴半点好脸色,他们就会上房爬墙,专事欺辱主家!好在这儿双流地界,靠近省城,周围王庄连片,大家同气连枝,相互照应。县大老爷也畏惧我们王府势力,诸多事情总是多加关照,几个刁蛮庄奴也就闹不起来!”

    唐胖子得意非常,难免话中露点口风。李崇文顿时警觉,追问道:“难道庄上有闹事的?”

    唐胖子尤不知觉,连忙道:“可不是怎的?这些年天时不好,每年都出好些个欠租的庄奴。这些刁奴,欠租不说,还时常煽动其他庄奴一并抗租。前两月仁寿县那边献贼肆虐,我们这边几个刁奴,以为这天下要变了,竟然私相串联,打算投到献贼那边!还好!他们被人举报,半路抓了回来,押到县里给砍了!”

    说着,唐胖子叹息一声,又摇摇头道:“世人都以为我们这些庄头这般好,那般好,实则冷暖自知啊!李先生,你看不管天时如何,每年府里定的租子一粒不能少!自打王妃娘娘管家之后,怕我等管庄的昧了银子,干脆定了规矩,要我们各庄子粒包干!若是哪年歉收,我们这些管庄的便要包赔!

    哎,这日子是一年比一年难过喽!小人王庄管了十几年,就属这两三年最难!李先生到了仁寿,想必不久自会明白。”

    唐胖子的生活如此奢靡,竟然还诋毁王妃,李崇文心中顿时有气。只是求人办事不好发作,他只好干笑道:“王府拨了两千石粮食,倒有一千五百石要从唐庄头这里运去。有了这两千石粮食,好歹可以干一顿稀一顿抵挡半年。只是将来鄙人粮荒,还请唐庄主看在你我一府当差的份上,伸出援手拉学生一把。”

    唐胖子以为有戏,高兴得眼睛眯成一线:“我们都在王府当差,互相帮衬这是自然的。再说了,这蜀王府早晚是世子爷当家,只求李先生在世子爷面前美言小的几句,让世子爷也晓得我们下边这些做事的功劳苦劳,小的便感念李先生大恩大德了!”唐胖子说完就滚下椅子,作势要在地上给李崇文磕头。

    原来唐胖子是想通过自己攀上世子爷的高枝!

    李崇文瞧见唐胖子的做派,心中十分厌恶,有心让他跪到天黑。但他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好站起来扶了,口称万万当不起。

    唐胖子见李崇文伸手来扶,连忙借力爬了起来,又一脸笑容地捉住李崇文的手臂,要一起到水岸边的梅亭吃饭喝酒。李崇文连忙谢了,只道自己路途遥远,还是赶路要紧。如果唐庄头方便,不妨先支出五十石米,分成小包装了,让草标们扛着赶路。另外再借铁锅十口,竹筒二百,供路上烧饭食用。

    唐胖子满脸为难模样:“锅碗都是好办,只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只是小的已经为李先生烹饪了些许土产,奴婢们马上便端上桌来。先生如此一去,让小人好生难堪!”

    李崇文连忙躬身拱手称谢,只道时间紧迫,实在耽搁不起。那唐胖子见李崇文去意坚决,只好道:“如此,那小的备上几个食盒,装上各类点心水果,再加几石精米,专供先生一路享用如何?先生读书人,又得世子青眼,身份贵重,怎能与那些流民草标吃一样的饭食呢?”

    日上三竿,队伍已经走出王庄十里。

    李崇文骑马走在队伍前头,吕三陪着领路。三十几个保镖分作三组,队前、队中、队尾各一组前后左右押送。草标们大都光着脚丫,神色木然一言不发,跟着前人的后背艰难挪动脚步。几个小孩见没人盯着,连忙翻出脏兮兮的衣角,把里面偷偷裹着的发霉陈饭塞进嘴里嚼了。

    李崇文见前方路边有一片稀疏的树林,便对吕三道:“让大家在前面林子歇歇脚,喝口水。然后你把大家都集合起来,本秀才有话给他们讲。你们保镖也来听听。”

    注一:川西农村的村庄,习惯在房子周围种上竹子和树木。远望去,仿佛农田中星罗棋布的小森林。这种村落,俗称林盘。脑中没有印象的书友,可以参见广安的伟人故居。

第七十章 饥馑之城(三)

    稀树林中,人群密不透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崇文站在一辆粮车上,周围围着神色麻木的草标们。他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能听清自己的讲话,左手叉腰,右手挥拳,声嘶力竭放声大喊道:

    “世子有旨!

    凡入我仁寿县王庄的,无论年纪大小,男女老幼,每人一律分得五亩田地租种!

    先到者先得,后到者后得,未至者不得!

    租子是每年收成之半,五成交租,五成归自己!

    开垦荒地,两年不起租!

    家中有亲属入选护商队的,每人照分五亩地,一人一月还有两斗粮食补助!

    今年夏收之前你们的饭食,还有农具和今年的种子,都算世子借给你们的,以后分年还清,每人每年还五斗谷子!

    你们可以在房前屋后、山林水塘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羊、养鱼。所有养出来的,都是你们自己的!

    如果你们吃不完,或者舍不得吃,可以卖给庄上。庄上比照市价给钱!

    我王府庄户的一切行止,包括打水窖、修水坝,挖水渠、积粪肥,还有编练庄丁,修筑庄墙等庄上诸事,一律听从庄头调遣,庄上发放干活的粮食。若不听吩咐、刁蛮惹事,任凭庄头处分!

    只是还有一点,本秀才现在要给诸位讲清楚:这天下不太平,时常有贼人骚扰,届时只要本秀才敲响铜锣,你们都要拿着锄头出来给我狠狠打,可不准推三阻四,畏缩不前!你们听清楚没有?没听清楚的人现在当面发问,省得将来背后说小话!”

    李崇文讲话时,吕三很自觉地为他充当扎场子的角色,扛着一把九环大刀站在在粮车旁虎视众人。众人在他的威逼下,畏畏缩缩不敢说话。等了许久,终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大老爷,我两个儿子都入了护商队,家里就剩我们两个老的和一个闺女。请问大老爷,我家能分多少地?”

    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晃动。李崇文环视几遍,却找不到问话之人。

    “是谁在问?你走进前来说话!”李崇文大声道。

    “大老爷,小人被挤得走不动啊!”那声音无奈地说。

    人群轰然一声大笑起来。李崇文也笑了,他喊道:“你把手举起来,举高点,让本秀才看清楚你!你不要叫本秀才老爷,本秀才与你们一样,也是蒙了世子大恩,刚把糙米饭吃饱的穷人!你们可以叫我李先生,或者李秀才都可以!”

    一只干精精黑黝黝的手臂在人丛中竖起来,就在李崇文右侧的不远处。李崇文转过身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李先生,小人魏干,排行老二,人们都叫我魏老二!我的两个儿子,魏申和魏辰,都入了世子爷的护商队!”

    “魏老二,你家两个儿子都入了护商队,家里还剩三口,全家一共五口人,每人五亩,你家可以分二十五亩地。护商队员每人每月两斗稻子的补助,你家有两个兵,就是说每月你家还可以额外领到四斗稻子的补助!”

    一人两斗,两人四斗,还有二十五亩地!喔!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几个儿子都进护商队的家庭可大发了!

    这里的家庭大都是护商队的家属。李崇文耐心给魏老二解释,也便是向所有的护商队家属宣讲:“士兵在军营里,所有的吃食衣服用度都是军中供给,无需另花银子。他的军饷和补助,就用来养家。世子定的军饷标准,便是一个兵可以养活一家人。”

    众人兴高采烈,可那问话的魏老二反倒愁眉苦脸:“二十五亩田,家中只有老汉一丁,怎么种的完?那秋收后五成的租子……”

    这个问题李崇文昨晚倒是想过,他立即回答道:“田土都是王府的,你们不准私自买卖!不过,若你家里没有足够劳力,你可以转租给其他人种。至于转租多少,你们自己商量。若是实在租不出去,庄上可以帮着调剂。总之不准土地撂荒!撂荒半年,庄上就把土地收了!你们想吃饱吃好,都得自己想办法!”

    可以将分得的余田转租,这不是平白当上了二地主?众草标欢天喜地,心里开始了盘算。

    那问话的魏老二听了李崇文的回答,又问道:“老汉闺女十六了。她嫁人了怎么办?庄上会不会把地收回去?”

    魏老二这话问得实在。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即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看来这个问题具有普遍性。李崇文昨晚思来想去,也没料到这个女子嫁人的问题。他站在粮车上摸着下巴思考着,良久没有回答。台下的人见状声音渐小,最后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崇文的脸上。

    突然一个纤细女声在人丛中冒出来:“田皮和田骨(注一)是分开的。田骨不能动,田皮便可动!女子既然分了田,当然也可转租!侬只管收租,谁来交租管他作甚?”

    女子的声音明显不是四川当地口音。李崇文虽然没听清她在说啥,但还是心中一懔。他用脚尖踢了踢还在发愣的吕三,口中却道:“这位姑娘,你慢点说,本秀才没听清楚。如果姑娘真有什么好办法,不妨指教学生一二。”

    “本姑娘说田皮田骨……”声音戛然而止,分明是被人堵住了嘴。

    李崇文在粮车上急得跺脚,指着女子声音方向大喊大叫:“抓住那女子!她是混进来的奸细!”

    人群哗地骚乱起来,间歇还有女声的尖叫。

    那姑娘很快被庄户们押了过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吕三扛着九环大刀走在人犯后面,一边推开看热闹的人,一边得意洋洋地笑喊道:“都别挤,往后退!哈哈哈,想跑到我蜀王府来混白食,这就是下场!都别挤,往后退!哈哈哈,看李先生如何审她!若是奸细,哈哈哈,我这大刀要开荤了,哈哈哈!”

    两个姑娘个子不高,脸上都用烟灰抹得黑黑的,看不清模样。一个眼睛红红的,另一个则哭得稀里哗啦,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一道道白印。

    “松开他们。”李崇文下令道。红眼睛姑娘甩开草标们,眼睛斜觑着李崇文,右手在左肩头上使劲揉搓,分明那里被扭痛了。

    “两位姑娘不是本地人。”李崇文严肃地给她们下了结论:“你们为何要装作庄户?到底有何居心,还望一五一十说清楚!”

    吕三两腿分开,把扛着的大刀放下来,抱在臂弯里,做了一个开刀问斩前刽子手常摆的姿势。

    “说!不说老子就……咔嚓!”

    “王府何时变得如此骄横?”那红眼睛姑娘镇定下来,语带不屑地质问李崇文,“侬既然是秀才,这大明的王法也该知道一二:王府可否擅杀官眷?”

    在大明朝,一个地方来了外地人,不外乎三类:官员官眷、旅客行商、流贼官军。大明文官多是异地为官,是故称为“流官”,与本地做官的“土司”相对应。官眷二字当真提醒了李崇文。他连忙跳下粮车,对说话的姑娘作揖赔礼,只道流贼过境,不得不严防奸细,又打听两姑娘的来历。

    那姑娘见李崇文赔礼诚恳,便道她是仁寿知县刘三策的独女,去年中离开家乡太仓州,跟着商队入川寻父。去年底到达成都府后,只因蜀中太乱,不敢独自南下。正巧遇上王府押解草标到仁寿县,于是与丫鬟小兰一道抹黑了双脸,混入了队伍。她们想着只要到了仁寿县地界,便向管事之人亮明身份,不想刚才听到李崇文讲话语塞,忍不住出言道事,提前泄了身份。

    听了刘小姐的分说,李崇文默然无语。他想了想,心道她们早晚都要知道,还是早些告知实情,让她们自己对去留有个决断。于是,他将上月中旬献贼攻破仁寿县城,尽杀知县官员缙绅及守城军民等情况一一告知。

    李崇文自己是失去过双亲之人,他知道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怎样一种剧烈反应。孰料那刘小姐只是双目含泪,却没有流下来,只是双手互捏,嘴皮紧咬,沉默不言。倒是那丫鬟哭得呜呜咽咽,还一个劲地问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李崇文见那小姐不说话,便喊道:“那个魏老二,你不是有个闺女吗?叫过来侍候一下这位刘小姐。”

    那小姐突然开了口道:“谢李先生,我昵用不着!除了小兰,旁的下人我都信不过!”说完狠话,又是垂头一言不发。

    今天还要赶路呢。李崇文心里有些急了,于是问道:“刘小姐一个外乡女子,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依学生看,刘小姐还是先跟着队伍走吧。到了仁寿县安顿下来,我们再说将来,如何?”

    那刘小姐半点没犹豫,立即点点头。

    李崇文如蒙大赦,赶快爬回粮车顶上宣布:刚才那女子不是奸细,而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们只是误入我王庄队伍,大家不要再议论了。你们家中闺女嫁人,那她名下的土地如何处理,本秀才一时不敢擅作决断。等到奏请了世子,有了旨意,本秀才再做宣布。现在大家抓紧时间,加快赶路。大家记清楚:土地先到先得,后到后得,不到者不得!

    那吕三把九环大刀重新扛回肩膀,也跟着大喊:“大家走快些,去得早的分水田!去得晚的分旱田!去得最后的,只有那石头山上的烂田!”

    听到李崇文和吕三的叫喊,那些奄奄一息的草标们仿佛整体被打了剂强心针。队伍轰隆隆向前乱跑,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李崇文跳下粮车,对呆立不动的年轻主仆道:“刘小姐行走不便,不如上车跟着学生走。这样好歹安全些!”

    刘小姐谢过李崇文,主仆飞快爬上粮车。李崇文也从吕三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轻叹着,驾一声催马追赶大队伍去了。

    龙泉山脉就在前头。

    第二天的傍晚,这只千人左右的队伍紧赶慢赶,终于翻过了龙泉山,赶到了仁寿县城外的一个王庄。虽然沿途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们的心理有所准备,但当他们真正看到,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注一:田皮,土地的使用权(耕种权);田骨,土地的所有权。皮骨分离,是所有权的四种权利(占有、使用、收益、处分)在市场经济中的一种体现。这一点,倒与现行的国有土地制度有类似之处。

第七十一章 饥馑之城(四)

    正月十一日的傍晚,距离仁寿县城被义军攻破尚不足一月,书生李崇文带领着数百对未来生活充满期望的草标们,翻越了龙泉山脉,赶到了仁寿县城北的一个王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府在仁寿县的五个王庄,大都分布在距离县城较近的地方。县城周围的田地,水肥条件一般来说都是县境里最好的。可这次,正因为这个王庄比其他王庄距离县城更近,又在成都府到县城的官道边上,因此它遭到了农民起义军更加彻底更加疯狂的毁灭!

    李崇文站在庄墙之外,看着支离破碎的大门,叫来吕三先进去探查。草标们拥挤着畏缩在李崇文身后,谁也不敢前进。他们可以看到的,是庄墙内一片片焦黑的断垣残壁;可以听到的,是上空成群乌鸦发出嘎嘎的不详叫声;可以闻到的,更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吕三扛着他的九环大刀进去了。可不一会儿,他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出来,大刀也不知扔在哪儿了。他边跑边手指里面结结巴巴:“死人……李……李先生,里面全是死人,全是尸……”话没说完,吕三便扑到在一旁干呕去了。

    李崇文生来就不是胆子大的人。看到吕三的样子,他全身发毛,双手双脚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想挪动脚步,可是脚根本不听使唤,半步都走不动。

    “没用的废物!侬哪里像个男人!”李崇文身后一声轻骂,然后一个红衣女子径直越过他走了进去。她身后的丫鬟试图拉住她,结果反被她一起拽了进去。

    进去的当然是刘小姐。她被识破身份,于是洗了脸,梳了头,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李崇文脸上一阵发烧。他甩甩自己的脑袋,让自己镇静些,咬咬牙跟了进去。他身后有些胆大的男子,也挽起袖子蹑手蹑脚跟了进去。

    王庄就是一个村镇。有沿地势修建的街道,街道两边有铺子,有民居,有晒场,有牛羊围栏。庄子中心有庄头住的大房子,讲究点的还有戏台、小庙等建筑。可是在这里,眼前除了焦黑的残垣断壁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什么建筑都没了。

    庄墙下有百十具男尸,有的还拿着锄头、柴刀等等,显然是在守卫家园时被杀死的。

    更多的尸体密布在晒场周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死在一堆。看他们身上穿着,都是些庄户人家。

    他们有的身上一个血洞,有的没了脑袋,有的全身**,有的开膛破肚,有的脑浆崩裂,有的烧得蜷缩一团。血渗入夯实的土壤,变成了几道黑河延伸开去。发臭发胀的尸体,正引来些没冻死的小虫到处乱飞。

    王庄中心分明有一个小型园林。李崇文的目光透过废墟,在一片水塘边看到了形似唐胖子王庄里那些堆砌起来的假山奇石,水塘里同样漂满浮尸,树枝上挂着女人。

    “他们是被献贼赶到这儿屠杀的!”刘小姐这时格外冷静。

    她转过身来对正在作呕的李崇文说道:“这里不能住人!要赶快清理干净,否则天一热,大疫必起!”

    李崇文腹中翻涌,终于涌到了嘴边。他转过身去,趴在一口井沿上哇哇大吐了起来。好容易吐尽,他用手指刮了下嘴角的残渣,正要直起身来,突然看见井底一双空荡荡的眼眶正面对面看着他。

    死人!原来井里全是死人!李崇文哇一声再次扑到地上呕吐起来。

    见到李崇文这样狼狈,刘小姐再也不好嘲笑他了。待到李崇文坐在地上喘过气来,刘小姐对李崇文道:“尸体要尽快搬走,挖坑用生石灰撒了埋了!”

    万万没想到刚到仁寿,就在这里看到一副地狱景象!李崇文想起自己的使命,努力镇定下来,对一脸关切的刘小姐道:“你说得对。吕三……吕三……”

    李崇文努力站起身来,大声叫着吕三名字,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的人影。李崇文便对四周茫然无措的草标们道:“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流贼张献忠干的好事!杀人放火抢东西,他们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恶魔!我们不组织起来,一手拿锄头,一手拿刀枪,流贼迟早还要来祸害我们!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园!周围,就是你们的土地!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搬运尸体,清理废墟,重建家园!队伍里所有的男丁,都跟本人一起动手,把尸体全部搬走……”

    “李先生,李先生!听说您有事吩咐小的?”吕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跑到李崇文面前道。他的大刀不知何时捡了回来,重新扛在肩头。

    “我还以为你被吓住了,已经连夜逃回了省城!”李崇文讽刺吕三一句。

    吕三老老实实回答:“那哪能呐!小的还等着您分地呢。小的开始是有些怕。这情景,谁见了不怕啊?但是死人见多了,都那样,心里也不怕了。”

    眼看天色渐晚,李崇文顾不得与吕三啰嗦,连忙道:“这里没有石灰,只能用柴火来去瘟。你找些人,去附近挖几个大坑,再砍些细柴干枝,准备烧死人!”

    吕三听得明白,赶紧应声找人去了。这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十几个男丁走到李崇文身边道:“李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川北川东过来的,见惯了死人,也知道怎么处理死人。您和小姐都歇着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们。您对我们好,我们心里都知道。把事情交给我们,您一万个放心!”

    那男子原来便是昨天在人群中发问的魏老二。李崇文对魏老二点点头,连声道:“好!好!老魏,这里就交给你了!搬死人时,记着用布把手包严了,不能沾了尸水!还要用湿布遮了口鼻,不要浸了尸气。沾了尸水浸了尸气,人是要害瘟的!里面死人太多,不一定能烧得干净。尸坑只能选在高处,不能挖在低处!不然雨天过水,全给冲了出来!”

    当夜,魏老二领着草标们,打起火把干了整晚,这才把王庄地面上的尸体清理干净。至于水塘、水井里的尸体,因为没有长铁钩子,只有等明后天再说了。李崇文和刘小姐则组织妇孺们在大路上支起了铁锅,把粮车里发霉的陈粮倒出来煮了来吃。

    第二天一早,心急的李崇文便吩咐庄户们把粮车上全部的挽马都解下来。唐胖子为了省事,比李崇文要求的多运了六十石,总共一百一十石粮,以后每批粮间隔十天启运一次。每辆双**车装十石粮食,用两匹挽马拉运,总共有十一辆大车,二十二匹挽马。另外唐胖子还单独送了李崇文两辆大车的东西和食物。这些拉车的挽马,正好用来骑乘。

    李崇文有了马匹,便派出吕三等保镖,两人一组,骑马向另外四个王庄联系,一个目的是查明其余四个王庄的情况;另一个目的是带些人手工具回来,协助清理尸体。

    考虑到其他王庄可能遭遇相似的厄运,李崇文交代吕三走得远些,路遇行人也都问问县里情况。献贼再厉害,也不可能几天时间内将满县百姓全都杀光,总有些机灵的人跑出去了,说不定就藏在西边那片大山里头。

    事情安排妥当,李崇文便带了剩下的保镖和二十几个身体强健的庄户,准备到几里外的仁寿县城去,亲自看看城里是个什么样子。因为刘小姐坚持要去,她们也会骑马,所以主仆俩也被李崇文带上了。

    仁寿县古称陵州,今县名的由来,一说是因为隋文帝晚年长居仁寿宫,蜀王杨秀为了拍他爹马屁,奏请改普宁县为仁寿县;又一说以山水得名。北宋地理志《太平寰宇记》记载:“仁寿水在县西十里,名或因此。”

    仁寿县是个中等规模的县城,西依南北走向的龙泉山脉。城中心偏西南角有两座相去不远的小山,宛如相生相依的好姐妹。北边一座叫飞泉山,南边一座叫翳(yi)嘶山,两座山中间有山脊连在一起。翳嘶山突兀高耸于平地,顶上有座八角凉亭。沿着翳嘶山体有一条笔直的石阶上到山顶,因为石阶陡峭,县里人俗称天梯。

    李崇文等人是从北门进的城。他们目力所及,城墙很完整,墙上还依稀可见斜搭的云梯,墙下则到处倒毙着尸体,城门楼下更多。一面撕碎的大明军旗卷挂在城头,被路过的北风轻轻逗弄。

    城门已经被炸烂,剩了大半截斜倒在门洞里。门洞里还散乱堆放着沙包土袋,分明被守军用来封堵城门。

    李崇文等人下了马,牵着马从搬开的沙包土袋缝隙中进到城里。

    城里到处也是尸体。尤其在上城石阶上,层层叠叠的尸体被砌成了一道矮墙,堵住了上城的通道。城里的房子也像王庄一样,被四处放了火。或许因为房屋间的道路较宽,又或许没有风助火势,所以火势没有形成蔓延。城里除了部分房屋被烧,绝大多数保存了下来。

    李崇文被脸上的湿布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一把扯下来。他骑在马上放声大喊:“有活人没有?我们是蜀王府的,活着的人出来应个话!”

    风送话音,传得很远。城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突然一条野狗红着眼睛,嗖地从李崇文的马前窜出来。那野狗转瞬即去,去而又回,对着李崇文狂吠数声,惊得他的坐骑前蹄高扬,差点将他摔到地上。随从连忙拔出刀来,那狗见到人多势众,对着他们汪了一阵,一溜烟跑掉了。

    李崇文定定心神,手指城里一处山头。山头上翠阴依然,清晰可见一座凉亭。

    李崇文招呼一个保镖道:“你,带人四处转转,看见活人就带回来问话!我们在凉亭碰头!”

    “我们走!”李崇文拨开衣襟,把身上的佩剑笨拙地拔了出来。这把剑和他身下的马,都是朱平槿临别时赠送的。马骑过,可这剑,他还是第一次拔出来。

第七十二章 饥馑之城(五)

    登高望远,极目四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在翳嘶山上的八角凉亭上,环顾四周,仁寿县城历历在目。城墙十分完整,没有被严重破坏的痕迹。北、东、南三面城墙勉强构成方形,西面城墙因为顺应起伏的山势,变得弯弯曲曲。城中东北有一大片房屋过火的痕迹,几座富户的宅院分布在西北和西南,宅院中的花园水榭清晰可见。

    “留下几个人等着,我们到县衙看看。”李崇文招招手,率先走出八角凉亭,沿着山脊上的林荫小道,向飞泉山下的县衙走去。

    为遵从以北为尊的习俗,一般的县衙都建在城市东西干道的北侧城区。但为了避开最尊贵的正北方位,地方上的衙门会故意选在东北方位。但是不知怎地,仁寿县衙并没有建在东北方位,而是直接修在了西南角的飞泉山下。只是衙门口的八字墙调转了方向,开口向着南方。

    “小姐……老爷!”

    刚走到衙门前的申明亭,丫鬟小兰就手指着一根旗杆顶端颤抖道。李崇文顺着小兰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旗杆刁斗下用头发拴着一颗人头,眼睛已经被鸟儿啄食了。一副空荡荡的眼窝,茫然地望着天空,诉说着自己的不屈和不甘。

    “爹!”

    “老爷!”

    主仆两女孩都趴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同样失去了父母,李崇文对两个女孩的悲痛感同身受。他默默地等待她们尽情发泄情绪,还用手背偷偷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把老大人放下来吧,让他入土为安。”李崇文轻轻走到两女孩身后,温言劝慰道。

    刘小姐停止哭泣,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中突然闪烁出疯狂的仇恨。她拉住李崇文道:“李先生,侬如实告诉我昵:那蜀王愿打献贼吗?”

    李崇文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刘小姐失望地松开了他,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李崇文接着道:“王爷没见过,我不知道,世子则为学生所深知。世子年虽幼冲,然贤达仁义,聪慧过人,学识高远,礼贤下士,常以护国安民为己任,对献贼十分痛恨。若非朝廷藩禁,世子必然……学生观小姐生性豁达,心思缜密,遇事极有主见,奇女子是也!若世子见汝,则必用汝!”

    李崇文一腔肺腑,让刘小姐用袖子飞快擦了脸,立时破涕为笑:“你们书生说话就是喜欢文绉绉的酸文!侬是替侬主子招揽本小姐?我昵可是个女子,侬的世子爷不怕人闲话?”

    李崇文一本正经道:“心正则身正,身正则行远!世子一心为国为民,学生当以为范!苟能为国求贤,女子又当如何?”

    那刘小姐真是爽快,她拉过还在哭哭啼啼的丫鬟小兰道:“那先说好了,侬要收就收两个!”

    李崇文肯定地点头道:“那是自然!既然小姐肯入我世子府,如今便有一道难题请教小姐。”

    刘小姐打断了李崇文道:“侬是想将王庄迁入县城?这县城已经荒了,也不知朝廷何时才能派出新的县令,或许还要等上一年半载。李先生不如自代之,慢慢等着朝廷派个官来。”说起朝廷,她嘴角不由扯出丝轻蔑的冷笑。

    李崇文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他想想便道:“也好。一切以王庄名义行事,先把这县事管起来!世子临行前,曾道学生要当这仁寿的半县。谁曾想,我这一来便权当知县!你看,这城墙完整,若是有三五个小贼骚扰,也能抵挡几天……”

    刘小姐飞了李崇文一个白眼:“别盯着城墙!还有土地房子!侬快去县衙,把大印文书档案都找出来,把这地契房契都改成王府所有!”

    李崇文尚在发愣,刘小姐推他一把道:“不是我们昵要侵人田产!这城里人都死光光了,谁先见到就是谁的!这道理都不懂,侬还权当知县?!”

    自己还是迂腐了!李崇文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招招手带人进了衙门。刘小姐喂喂叫着追上来,李崇文转过身来,看这个女子又有何话说。

    那刘小姐急道:“李先生!侬得先将我昵父亲放下来葬了呀!”

    见着李崇文等人进到县衙翻箱倒柜,丫鬟小兰忍不住打了小姐一下道:“小姐,侬傻了呀?好好的官家少爷侬不嫁,倒看上了这个书呆子!”

    刘小姐用她细长的食指戳了戳小兰的额头:“我昵不是傻子,侬才是傻子!谁说我昵要嫁给这个书呆子?他家里老婆有没有,侬知道不?就乱说什么嫁人的话!官家少爷,什么狗屁官家少爷!我爹找的,能有好货吗?他老人家向来有眼无珠,结果把自儿挂上了旗杆!那官家少爷,迟早跟我爹一样,也是个人头落地的命!

    这年月,家世出身宅子土地都没用,献贼有谁不敢杀?只有带兵的,才可以托付终身!我妈咋死的,侬忘了?奴仆家丁都靠不住。奴变一来,半个忠心的都没有,全是吃里爬外的货!只好伸长脖子给别人砍!自己有兵就不同了,让兵砍谁就砍谁!有哪个人不听话,直接让小兵推出去斩了,什么废话甭给他讲!”

    小兰听着听着已经撅起了嘴:“小姐侬忘了,我昵也是奴仆呢!”

    小姐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哎呀,什么奴仆,我昵早将侬当姐妹了!”

    小兰对小姐当年的拒婚举动还是不理解:“可是那少爷家不是老爷这个七品芝麻官呀。人家徐尚书家的公子……”

    小姐撇撇嘴道:“尚书家又怎样?官再大也没用!成都府离仁寿县这么近,最多三天援兵就上来了。可侬听说过省里派援兵了吗?一个个只知道躲在大城里混吃等死,迟早也是个砍脑袋的命。那样没用的公子哥,我昵才不嫁呢!”

    刘小姐最后总结道:“我昵要嫁,就要嫁一个盖世英雄!咦,侬想嫁啥样的,也说给本小姐听听……”

    李崇文等人实地摸清了县城的情况,找回了知县大印,安葬了刘三策的头颅,急忙回到了王庄草标队伍中。但直到日落时分,吕三和其他探马才陆续回来,带回了其他王庄和城里较为准确的信息。

    城破后,献贼愤怒于手下的伤亡,下令屠县。农民军城里城外四散清剿,挨村挨户搜查,不管是否抵抗,一律就地斩杀。县里百姓能逃脱性命,都是前世积德修来的福气。

    王府在仁寿县的五个王庄,同样遭受了毁灭。房屋被焚毁,粮食被抢走,水井被丢进死人。有两个庄子被突然包围,只好依托庄园进行了抵抗,结果全被杀光。另外三个庄子见势不妙,提前跑进了龙泉山脉深处。虽然部分人被追杀,但损失相对较小。他们前几日探得献贼远去,追剿的官军也走了,正在陆续返乡。

    吕三道最后禀道:“他们都没剩下粮食,李先生,怎么办?他们逃难时没带出多少粮食,这一月里他们什么野菜树根都在吃,身子都吃肿了!小的找到了李、尤两位庄主,让他们回来禀报。可他们都说饿得走不动路,您再不来,他们只有饿死算了!现在他们急等您发粮食过去呢。”

    李崇文问道:“他们剩下多少人。”

    “少说也有四千人。”

    “三个庄子怎会这么多!”李崇文大吃一惊。

    “还远不止!这三个庄上原来只有两千多人,进山时跑散了一些,山里面冻饿生病又死了一些,估计最多剩下一千五。可献贼攻城时,周遭其他村镇的民户也逃进了山里。刚开始倒是各跑各,后来不知怎的就与我们王庄的人混在了一起,现在出山时倒比进山时人更多。小的找他们的路上,正好遇到一家民户十几个人刚刚出山来。他们也说山里断粮,与其活活饿死,不如下山来碰碰运气……”

    吕三带来的信息让李崇文陡然站了起来。他刚来时预想了各种困难,而且尽量把困难想周全想复杂些。谁知道,当困难真正来临时,它是那么的猛烈和可怕!

    怎么办?粮食,粮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可是这里只有一百一十石。让这些难民放开肚皮吃,用不到两天,就会粒米都不剩。现在把大车派回去,重新从唐胖子那里拉粮食,且不说他是否愿意,光路上的时间来回至少四天。若是路上再有个闪失,这四五千人就面临断粮危险!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便一人一天一斤粮食,每天都需要四五十石,一月就是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石,需要至少一百多辆大车运送。王妃只批了半年之用的两千石,再向王府伸手,王妃不给怎么办?世子现在又不在成都府,而在雅州,通过世子向王府要粮,把握是大了,但是时间实在等不起!

    李崇文家变后经常饿肚子。他很清楚饿饭的感觉,更清楚人饿久了,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事情。想到这儿,虽然冬夜的寒风吹着,他的额头反而渗出了颗颗热汗。

    “侬还在磨蹭什么,难道饿死了人,侬才想起给王府写信要粮吧?要不然,侬会法术,变出白花花的大米来?”刘小姐尖酸的语言打断了李崇文的思路。

    李崇文对刘小姐的打断很是不满,他现在正烦着呢。不过他是读书人,说话做事都应该有读书人的模样,于是他耐着性子给刘小姐解释了这王府粮食的由来,言下之意是万一王府不给怎么办。

    不想刘小姐听了李崇文的话,反倒莞尔一笑。

    “李先生放心好了,那王妃肯定会给!”

第七十三章 饥馑之城(六)

    请粮之事关乎几千人的性命,李崇文绝不会因为刘小姐的信誓旦旦就当甩手掌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必须弄清楚每一个细节,才能做出最后决断。

    “小姐何以如此肯定?”李崇文问道。

    李崇文的不信任,让刘小姐有点怄气。但她知道事关重大,李崇文的谨慎是必然的。

    “听李先生讲,这蜀王妃管着这王府里里外外这么多的事情,府外有上千个田庄、店铺,府内有王爷、太监、宫女几千人,还有侬的世子爷。另外,她还得维系着其他的郡王府。这上上下下多少事情要她决定,要她安排,要她操心。不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肯定管不好。”

    “王妃精明能干,这省城里外都知道。小姐快说要害,她为什么心甘情愿给我们这么多粮食?”李崇文迫不及待,赶紧催她。

    “李先生莫急!正因为王妃精明能干,所以她肯定给我们粮食。侬看哦,我们昵在这仁寿县,吃半年白饭,要多少粮食,折成多少银子?”

    李崇文正在掐指计算,刘小姐已经抿嘴笑道:“我昵算过了!按六千人算,半年至少一万二千石。山里还可能出来更多的人,我们昵肯定得多要一些,两万石吧。这些年粮价忒贵,每石凑个整数,算个三两银子,那就是六万两银子。你再想想,我们占了仁寿一县,能拿回多少田土,多少店铺、多少宅院……”

    “你等等!”李崇文恍然大悟。这些利害计较没算到,不是因为他笨,而是他身处漩涡中心,思想压力太大,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道:“刘小姐的意思是,我们把目前县里的情况如实禀报清楚:一城的人都死光,城里城外的田土、店铺、宅院通通没人要,还在粪坑搜出了知县大印,所以我们看上了什么,只管伸手去拿就行。民户和庄户都一样,他们老早断了粮,饿得不成人样。只要他们吃了王府的粮,就是王府的人。谁不愿意当王府的庄户,谁就自个找吃的去!田不缺,人不缺,只要熬过今年的秋收,明年不会再要王府的粮食了!”

    “对呀,侬总算开窍了!我昵翻看过衙门里那些田契档案,少说也有二十万亩要进到王府里,一亩田再便宜十两银子要卖的吧?这就是二百万两银子!将来一亩田收一石租子,一年下来不就二十万石租子了吗?

    还有那些宅院,有些好的连本小姐也没住过。侬瞧那些亭台楼阁、那些山石花草,瞧一眼就让人喜欢。还有那些随意丢在地上的绸缎毛皮棉布,就这么弄污了,真是暴殄天物……这一进一出,王府可赚大发了!我昵想王妃那么精明的人,这算盘总会打得过来的!”

    李崇文没有打断刘小姐的絮絮叨叨。他其实想得更多,粮食的转运分配;今年的春播秋收;荒田里的麦苗;民户的投献和土地;草标们的土地分配以及县城的守卫治安等等要紧事项,都在他的脑袋里一一掠过。

    等刘小姐终于说完,李崇文道:“来的时候,学生看见这路边有些地方种着麦苗,还没有扬花抽穗。有些坡地上还有蜀黍(注一),这些都是粮食啊。学生想,得先把这些种下去的麦田蜀黍管好,一个节省劳力种子,二个不必等到秋天,我们在夏天就有麦饭吃了。”

    谁知刘小姐对李崇文的金点子竟是嗤之以鼻。她冷冷回道:“麦饭糙砺难咽,那些都是下人奴仆吃的!要吃侬吃,本小姐可是不吃!”

    刘小姐突然发脾气,弄得李崇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没有时间来与女人磨牙,于是吩咐吕三磨墨备纸,他要给王妃、世子和唐胖子分别写信,禀报情况申请粮食。

    这时刘小姐又开口了:“李先生,让我昵来写吧。仁义道德的四六骈文,小女子虽然不如秀才公写得那样文采飞扬,可是这帐秀才公未必比我昵算得清。秀才公莫要忘了,我爹可是举人出身哦。八股时文小女子也是从小做起,好几十篇总是有的。”

    给王妃和唐胖子的急件很快交由吕三连夜飞马寄出了。大车留下了一辆,其余的回去继续运粮。但李崇文给朱平槿写的信最终没有发出。因为李崇文还是有点私心,他不愿意朱平槿看到信以后,误以为他是个遇到点困难就大声嚷嚷的人。他希望把仁寿县的事情整理出一个比较平静的局面之后,再向世子全面汇报。

    第二天早晨,李崇文率领草标稀稀拉拉向仁寿县城开去。

    保镖们分作两队,不愿留在仁寿县的,或者要先回家打声招呼的一队押送大车回去,另一队愿意留下分地的先给山里难民送粮,然后带着他们到县城会合。

    因为表现积极肯干,在草标中有些威望,两个儿子又在护商队,魏干得到了李崇文的重用。他的任务,便是率领百人左右的男丁队伍向县城周围搜索。

    一则圈占所有的无主田土,尤其是种有粮食的无主田土。凡是拿不出地契的土地均被视为无主田土,一律宣布为王府所有。

    二则向所有见到的民户进行政策宣讲。愿意吃粮的,都到县城向李先生登记。登记以后,他们就是王府的庄户了。

    以前官府下发的户籍文书统统上缴没收,隔些日子重新换发。不远拿出来的统统作废。至于自家能拿出地契的民户,劝说他们投献王府,否则不发口粮;租种别家田土的佃户,准许他们自行决定去留。凡愿意到王庄来的,不分男女老幼每人都可以分得五亩土地租种。佃户自愿离去,主家不准阻拦,否则一律抓捕治罪。

    魏老二的行动只有两条禁忌。按照李崇文的吩咐,一条是县里的读书人暂时不要去招惹,还有一条是不准随意杀人。

    此后两天,李崇文住进了县衙,开始坐堂问事。他一面接待陆续归来的庄户和民户,一面安排李、尤两位庄主带领人手清理县城里的死尸和废墟。

    为了节约粮食,李崇文带头将自己的粮食配给降到了每天六两,唐胖子送给他私人享用的精米、点心、蔬菜、腊肉也半点没剩,全部分给了草标们填肚皮。

    刘小姐领着一大拨姑娘上街封房子封东西。姑娘们每人一摞盖着知县大印的封条,只要哪家没人,刘小姐小手一挥,立即有人把封条贴在门上。

    丫鬟小兰则和一群大妈混在一起,她们要按李先生的要求,利用城里丢弃的棉布,给每一个庄户缝制一件厚实的冬衣。

    为了整饬城里的秩序,防止有人趁机偷摸扒抢,李崇文还建立了一个保镖和庄丁共同组成的护城队,日夜巡逻于大街小巷。几个翻墙盗窃的小贼,都被毫不留情地打个半死,捆在衙门的申明亭示众。

    恢复重建的措施很多。然而,困难并没有因为这些措施而减小。因为回城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大大超过了先前的估计。

    数日之后,有资格在县城吃饭的人,即已经登记成为庄户或投献户的人,已经超过一万人。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李崇文预计,仁寿王庄最终接纳的难民人数可能高达三至五万人!

    献贼屠仁寿的惨状,以及仁寿断粮后发生的一个个故事,后来成为朱平槿的御用文人们反复引用的例证,如同碧峰峡的宝塔、邛州城下的油画一般,具有某种标志性意义。

    在御用文人的UU小说,流贼是人,也要吃饭。流贼本就是为了生存而造反的,所以任何威胁到他们生存的事物,都是他们的敌人,包括同为穷苦人的百姓。!

    流贼转战各地,行军速度极快,这便是正史之中“流贼”一名的由来。流贼不可能携带大量的辎重,解决吃饭穿衣的唯一办法,便是走到哪儿便抢到哪儿!打土豪,斗 地主,是流贼抢掠的主要方式。

    可土豪和地主并不是傻子,会呆坐家中等待流贼砍脑壳。他们会在农民军到来之前,携家带口逃进城里。如果无法尽快打破城池,流贼只有在城市周边的村镇向普通民众劫掠,才能满足他们生存的基本需要。可是流贼吃饱了,那些没粮的百姓便会活活饿死!

    有限的生存资源,能将善良的人逼成魔鬼。

    况且那张献忠,从来就不是善良之辈!

    朱平槿的御用文人们还查找了大量的史料,解释了仁寿断粮的原因。

    献贼腊月初五破泸州后,沿着长江左岸溯流而上。一股两天后破了南溪县;一股提前掉头西北,十一日攻克荣县,并且进围井研县和仁寿县。井研县没有被打下来,仁寿县则是十四日城破的。从流贼的前锋进抵仁寿县境开始计算,仁寿攻城战前后持续约五六天。

    仁寿守军的激烈抵抗,让献贼伤亡惨重。城破之后,城中存粮被守军烧掉,更让满心欢喜的流贼一无所获。在攻城期间,流贼携带的给养基本消耗殆尽,除了下乡在更大范围内掠取粮食,他们别无他途。

    更让仁寿百姓雪上加霜的是,献贼要抢,官军也要抢。

    张献忠撤离仁寿县,追击猛镇和楚镇各部官军则陆续经过这一地区。官军的机动能力本不如献贼,追到这里更是筋疲力尽。追击军都是客镇,缺乏本土的支援,自然也是到处打劫。

    如此这般抢来抢去,让仁寿逃亡难民长期无法返回,落得无食可吃的窘境。李崇文率庄户进城,得知平安的乡民纷纷返家。可是迎接他们的,只有烧成白地的村舍和空空如也的粮仓。他们走投无路,只好进城就食。

    然而仁寿断粮不可忽视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李崇文的分田分地之策。魏干出城圈地宣讲,更是火上浇油。几乎所有的佃户都跑进城来,等待王府分地。躲过劫难的地主丧失了佃户,同样面临饿死的风险,只好带着田契进城投献。如此一来,雪球越滚越大,一县人口皆向县城流动。

    仁寿历来是四川的大县。

    根据县衙档案,战乱前仁寿县的人口约有十万,加上各地普遍存在的隐户,总人口估计不少于十五万人。战乱中被直接杀掉的,少说也有三四万,城外乡民大都逃进了周边的州县或大山。部分人冻饿而死,部分人流往眉州、彭县、简州、资阳县等周边之地,当然还有人做起了没本钱的生意。这些因战乱流失的编户齐民,起码有五六万人,远远超过直接死掉的数量。其余幸存的人们,估计至少七万人。就李崇文目前掌握的情况,很可能大部分的难民会涌入县城就食!

    可是,县城也断粮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一个奴仆出身的难民带着护城队,在原来的主家挖出了一个埋在地下的粮窖。一个粮窖,可以在饥荒中救活一家的性命。可对于仁寿县的上万张嘴巴,这点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元宵节那天的晚饭,是李崇文能够开出的最后一顿饭。

    每人能分到碗里的粮食,平均不过二两,有如半个拳头大小的一个小饭团。

    子时了,黑暗笼罩着一座饥馑之城。

    饥肠辘辘的李崇文无法入眠。他披衣而起,呆立在县衙内堂中的庭院,凝望着那一无所有的黑色天空。明天无粮可发,饥民们会不会暴乱?如果饥民暴乱,他李崇文会不会像刘知县一样下场,也把自己的头颅留在旗杆上,任凭鸟儿啄食?

    就在这时,他听见衙门外一阵骚动,一个兴奋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进他耳朵:

    “吕头回来了!”

    注一:蜀黍(su),就是高粱。四川早在汉代就有种植高粱的记载,所以当地又称蜀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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