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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七章 化石为戈(二)

    在大明朝,依靠马跑人走的方式,信息传递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如果信息被刻意封锁和拦截,那么传递所需时间还会大大增加。

    在成都周边各州县开始陆续动手的时候,地处漩涡中心的成都府依然风平浪静。

    省城既没有宣布戒严,也没有采取任何平息士绅骚乱的措施。汇通钱庄照常开业,地下股市照常交易,一切仿佛照旧。

    唯一引起市面惊悚的大新闻,便是蜀王府各家店铺都挂出了告示,说是市面上出现了许多掺有锌、锡、铅的高仿假银子,甚至连汇通钱庄用于兑现银钞的标准银锭也有伪造。

    告示言之凿凿告诫市民商家,收受银子时要擦亮眼睛,要用牙咬,用耳听,用火烧,千万不要把自己毕生的血汗钱打了水漂。

    正因为银子有假货,鉴别真假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成本,各家王店在告示中宣布,在抓到制假掺假犯罪分子捣毁制假掺假窝点前,只收银钞,拒收现银;以后钱庄收兑现银,也要收取一定比例的鉴定费和提纯费。

    银子有假,这还得了!

    假银风潮迅速席卷全城。王店不收现银,其他商家历来唯蜀王府马首是瞻,毫不犹豫迅速跟进。百姓们压箱底的那点碎银子,往往便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降低成本,惶恐的百姓们迅速涌入汇通钱庄,将手里的元宝碎银换成了更保险的银钞。

    在一昼夜间,百姓对银钞的质疑转移到了现银身上,换钞的人转眼便多过了换银的人。

    银钞挤兑的风潮终于停止了。

    但是,除了正式的告示和报纸,老百姓其他消息来源多得很,那就是无处不在又无从查找源头的街头流言。

    从各式各样的街头流言中,省城的百姓们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气氛。

    一次又一次的战乱或动乱,已经教会了省城百姓在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他们大多关门闭户,屈身于自己的窝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局势的明朗。就算勉强需要出门的,也不过是加紧屯米屯菜,把水缸装满,把马桶倒干净。

    ……

    百姓选择减少出门,街上的行人便少了很多。在一些传统的繁华街市,人流的减少表现得尤为明显。入夜后,大街小巷人影稀疏,只能偶尔听到狗叫声从深邃的街巷中传来。

    这种令人不安的平静,肯定会被打破。但是人们没有预料到,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而且是来自省城的中心,蜀王府的正大门端礼门下。

    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就在护**在川西各地开始全面行动的那一天深夜,黑黢黢的皇城坝上来了一队乱哄哄的人。

    他们抬着一张八仙桌,一面大灵牌,大声喧哗着,嬉笑着,推推嚷嚷向端礼门城楼下走去。

    端礼门前广场垃圾成堆,城上早已没有了仪卫警卫的身影。几盏灰暗的气死风灯吊挂在城楼的屋檐下,只能照亮一小段城堞。城楼巨大的庑殿顶,没有了光线的照耀,只好屈身隐没于无尽的夜暗中,无形间将高大的三层端礼门城楼矮化了一大截。

    人称华阳三才子李建德、王相政、张卜耀,这几日很忙。

    忙得口干舌燥,忙得晕头转向,忙得脚不沾地,忙得屁股不沾板凳。

    不过,华阳三才子虽然很忙很累,但是忙得物超所值,忙得心甘情愿。

    当他们在四月七日晚率领乌压压的人头冲向蜀王府的大门端礼门时,那种群众领袖一呼万应的感觉,让他们飘飘然,让他们一瞬间觉得,他们才是世界的主宰!

    “在那里摆上桌子!把至圣先师的牌位放上去!”站在金水拱桥最高点的李建德很豪气地吩咐拥趸们。

    李建德手指的地点,已经跨过了金水河,就在端礼门三个门洞中正中的那个最大门洞前方。头顶之上,便是端礼门城楼与门洞上方悬挂的太祖高皇帝巨幅画像。

    对于声名赫赫的王府兵,说实话,李建德曾经很担心。但是这些日子的横行无忌,让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是因为这些秀才太懦弱、太胆怯,太没有手段!

    只要端出孔圣人的牌位,高高在上的官员都要下跪膜拜

    ,何况这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王府兵!

    瞧瞧现在,那些凶巴巴的王府兵在哪儿?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们一定悄悄躲在头顶的城墙上,用城堞遮蔽身体,为的便是不被城下愤怒的人群看到!

    心里有了底气,李建德更加大胆。

    眼见人群聚集,他便排开挡路的喽,大步向前,走到了摆放孔夫子灵牌的八仙桌前。

    只见李建德将衣襟前摆一掀,单手一按,屁股一撅,身体已经跃上了桌面。再一有力的挥手,人群中的嗡嗡声立即消失了。

    “同学们!百姓们!我们今天在此隆重集会,是为了纪念一位永垂青史的义士!

    或许大家知道,或许大家不知道,前年除夕之夜,就在这皇城坝上,就在这端礼门下,一位黄姓义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义士不屈的人头,被如今的当国者挂到了高高的烟火架上!

    为什么?因为当国者要用义士的人头,恐吓无知的小民!

    让你们屈膝,让你们臣服,让你们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建德声嘶力竭地啸叫着,煽动着脚下的人群。

    他很清楚,眼前的书生百姓中,有许多人并不是良善之辈。

    他们是街皮、流氓、小偷和强盗等社会下层的渣子,是被赶出衙门而财势全失的胥吏,是指望用银子买得功名的富家子弟,是股市投机失败输掉老婆孩子的破落户,是皓首穷经十几年却一无所获转而希望在动乱中出人头地的读书人。

    只有用仇恨、贪婪、权欲、嫉妒等一切人性的劣根性,来激发参与者贪婪的**,来鼓励他们干以前绝对不敢干的事情,才能在成都府,进而在整个蜀地掀起轰轰烈烈的“驱蜀”运动,才能得到京师的关注和皇帝的青眼,才能在乱世中得到一展自己才华的机会!

    李建德撅起的屁股,把八仙桌边缘的孔夫子牌位拱得摇摇晃晃。身处核心圈子的苏观斯借着扶正的机会,利用牌位的遮挡,向背后的城楼上匆匆瞥了一眼。

    秦裔前些日派人向苏观斯传话,让他尽快制造书生头子的罪过,以便世子府师出有名。

    苏观斯要赢得书生们的信任很容易。

    他与皇城霸共同战斗的经历,他九死一生的悲惨身世,他在文翁石室对蜀王府迫害的公开控诉,他在皇城坝一带街皮流氓中的原有影响力,都可以完完全全打消书生们对他疑虑,把他当作自己最可靠的战友和盟友。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摆出最革命的模样,通过接近人气最旺的华阳三才子,怂恿他们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把事情闹得更大,让护**有理由出兵镇压。

    然而华阳三才子去年在与庄户的争斗中得到了惨痛的教训,知道只能文斗不能武斗,一旦武斗必然吃亏,因此始终非常谨慎、克制。他们在公开演讲中,甚至从来不提蜀世子的姓名,只是不点名的用某种畜生来谩骂、来影射!

    一点实实在在的把柄拿不到,苏观斯有点着急了,怎么办?

    “……黄义士的鲜血,就洒在我们周围的土地上!

    黄义士的在天之灵,就在我们头上的天堂注视着我们!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这是怎样的哀痛和幸福?”

    李建德还在拼命煽情,人群的热情已经处于沸腾的临界点。

    华阳三才子之二之三的王相政、张卜耀,正在举起拳头对着人群大声呼喊口号:

    真的勇士!

    真的勇士!

    这时,一点小小的亮光突然落入了苏观斯的眼睛里,那是在端礼门城楼一侧旗杆上升起的三盏黄色小灯笼。

    蜀王府准备好动手了!

    苏观斯心中先是一紧,想到了那个冬日里彻骨的寒冷;继而又是一喜,想到了大堆白花花的赏银。

    不过,他的思维迅速集中到了眼前的任务,那就是如何为李建德以及他的忠实拥趸们制造犯罪的铁证!

    “苏秀才!您要的小的们抬来了!”突然一个声音对着苏观斯喊道。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旧识的街皮。

    那街皮以前跟着皇城霸在附近街面上混,后来皇

    城霸被枭了首级,那帮老弟兄便落魄了。苏观斯复出后,那帮街皮又看到了重新崛起的希望,便改认了他当大哥。

    只是苏观斯非常谦虚,总是把华阳三才子的李建德、王相政、张卜耀推到前面,让街皮们尊称他们为大哥。

    “不是本秀才要,是大哥们要!你要劳记着!”苏观斯沉下脸来训斥道。

    “是!是!小的们记下了!”

    “有多少?这里的人可多!”苏观斯问。

    “要多少有多少!兄弟们专门雇了马车,在城外河滩上捡了几大箩筐!还有李大哥吩咐印制的揭帖,满满一车!”

    “好!”苏观斯大喜下令,“赶快把箩筐抬上来,发给这里的人!”

    大箩筐立即被抬进了人群,里面全是一个个溜圆的鹅卵石。苏观斯拿了几个,递给莫名其妙的王相政、张卜耀,又向桌上的李建德伸出手去。

    “真的勇士!李兄才气横溢,果然是妙语连珠,气魄非凡!”

    苏观斯举起石头振臂大呼道:

    “今日,就在这端礼门下,让我们当一回真的勇士!

    这石头,不是石头!

    这石头,是利剑,是长戈,是我们对猪圈政治的回答!

    这第一位掷出的利剑长戈,李兄,你是众望所归,当仁不让!”

    几百张因狂热而扭曲的面孔大吼:

    真的勇士!

    真的勇士!

    李秀才!第一位!

    李秀才!第一位!

    那灰扑扑沾着泥土或是粪便的石头,接还是不接?

    这不是问题,因为几百张嘶哑高亢的嘴已经叫出了答案!

    “好,这第一个石头,就由本秀才掷出!”

    李建德岔开双腿,豪气万丈地站在八仙桌上,像迎接金宝玉玺般稳稳托住了鹅卵石。

    那鹅卵石在几百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中,举过了头顶,然后一引一抛,猛地脱离了他的手心,画出一个抛物线向端礼门城楼飞去。

    可惜李建德是大秀才不是掷弹兵,他脚下距离城头还是有些远。抛物线的顶端越过了城堞,然后在重力的牵引下迅速下坠,眼见便低于了城头。

    哎!大家伙长叹一声。

    砰!石头砸在了城门洞的上方,正好命中巨幅画像的眼睛,把一个睿智和善的白须老者砸成了瞎子。

    “真的勇士!一起砸呀!”核心圈子里有人大喊道:“砸烂城上的腌猪头!”

    “对!对!大家砸呀!”众人尖叫着呼应着,几百个石头一起飞向了端礼门城楼。

    一个鹅卵石出手,这倾泻 出来的劲头便一发不可收拾,怦怦石头落地撞墙的声音,络绎不绝。

    最惨的依然还是那门洞上的巨幅画像,它像一面有磁力的魔镜一样,吸引了大量的火力。很快,那白须老者便从瞎子变成了歪嘴,最后变成了满脸麻子。

    城下暴徒正在快意恩仇之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得城楼上嘟嘟嘟一阵响亮的喇叭声,端礼门左右两道大门哗啦啦大开,伴着急碎铿锵的铁蹄声,两彪铁骑冲了出来!

    “故意毁坏本朝太祖高皇帝真容相,这是十恶不赦的大逆之罪(注一)!”一个尖利的人声在骑兵中响起,“把所有人都拿了!尤其是桌子上那首恶!”

    李建德站在桌子上,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队伍竟像绵羊一般被骑兵圈了起来。

    他愣在半空中的手,还拿着一块没能及时发射出去的鹅卵石。

    注一:谋大逆,在《大明律》的十恶不赦之罪中排名第二。

    大明律对谋大逆之罪,处罚远较《唐律》更重:犯者本人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性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

    十恶之罪,《大明律》中规定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共十种严重刑事犯罪。其具体内涵,历代皆以中华法系中著名的法学论著《唐律疏议》为准。

    “犯十恶者,为常赦所不原”,这就是“十恶不赦”一词的来源。

第五百二十八章 抓与不抓(一)

    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夜,一伙暴徒在三名不法生员的带领下冲击蜀王府端礼门,并以恶劣手段故意损坏悬挂于端礼门之上的太祖高皇帝真容像。顶 点 X 23 U S

    护**蜀王府警卫部队迅速出击,将该伙暴徒全部拿下,唯独跑掉了一名核心成员革废功名的前秀才苏观斯。

    这件轰动蜀地的大事,经过《复兴报》的大肆渲染,时称“端礼门大逆事件”。

    端礼门大逆,与邛州贼乱一起,无疑成为了朱平槿时代的标志性 事件。

    它意味着镇反运动由一府一地向四川全省范围内铺开,也意味着蜀地大镇反从一人一事进入了批捕批杀的**阶段,还意味朱明王朝对读书人的政策,由延续三百年的“恩养”,逐渐变成了以后的“又打又拉”。

    多年以后,有好事者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后指出,邛州事变确是突发性的、偶然性的,但当邛州事变酿成以后,许多的事情的发生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包括端礼门大逆事件。

    蜀王府和四川官府在整个事件中显然并非单纯的被动应对者。他们事实上提前做了许多的准备,甚至在事件的过程中推波助澜,背后干了些并不光彩的小动作。

    当力推改革的蜀世子朱平槿从保宁前线星夜返回,并在新繁兵营亲自指挥镇反后,这场风暴般的大运动必然会加码。

    因为镇反运动本身,就是蜀地大改革带来的副产物。

    一句话说白了:

    大改革必然带来大镇反!而大镇反本身,就是大改革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和组成部分!

    ……

    重新回到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冲击端礼门并损坏太祖高皇帝真容像的暴徒们,立即被抓进了蜀王府。卷入谋大逆案件,这些暴徒无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蜀王府。

    得到消息的四川巡抚廖大亨,带着一众属官策马扬鞭赶到蜀王府,亲自查看太祖真容像的损坏情况,并列队在真容像下伏地痛哭。

    随后,满脸泪花悲戚万分的廖大亨会同按察司、蜀王府审理司官员,根据蜀世子朱平槿“快抓快审快杀”简称“三快”的重要指示,在端礼门内对暴徒们进行了连夜会审。

    大刑伺候下,暴徒们纷纷开口。

    详尽的口供极大地震撼了参审的官员。在官员们一致请求下,四川巡抚廖大亨迅速采取了紧急的应变措施。

    抚台严令,省府成都及周边各州县即刻锁城,大索三日,对涉及到的逆反分子一网打尽。

    护**成都守备团、王府警卫部队、蜀地安全局、四川按察司和成都一府的警察、衙役立即出动,对反迹毕露的犯罪分子实施全城抓捕。

    廖大亨还给蜀世子朱平槿上了折子,除奏报情况,还请求授权各地的护**守备部队对参与谋反的地方官员、士绅暴徒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包括在紧急情况下实施军事管制。

    成都和川西各府州县的锁城缉拿,变成了对反对派的关门打狗。

    涉及端礼门大逆事件的宗室、官吏、士绅、学生、商人和流氓街皮,在雷霆一般降临的灾难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唯有束手就擒。

    在他们中间,有些人曾经提供金钱暗中支持,有些人曾经上街演讲,有些人曾经印刷揭帖,有些人故意造谣传谣,有些人则是狐假虎威,借机横行街坊的社会渣滓。有些人被捕,不是他们做了什么事,而是他们该做却什么事也没做。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好奇,差点害死了自己。

    锁城大索,城外的犯罪分子自然不甘束手就擒。

    然而,当犯罪分子得知消息仓促外逃,却发现蜀地处处都有一张大网:

    所有的码头、车行、渡口、街道、隘口、关卡、旅店,乡里、王庄,都张贴着犯罪分子的通缉令。

    肖像、性别、身高、口音、指纹,乃至于黄白两卡的登记号码,所有能区别于其他人的身份信息,全部赫然张贴于墙上。

    许多仓促逃跑的人禁不起全面出动的乡兵们一道又一道的盘问,干脆扔了包袱投案自首。

    黄白两卡的全面推行,使抓捕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身份证,作为国家对公民个人身份认定和管理的工具,第一次向所有人展

    示了它强大的力量。

    一张小小的纸片,在某些人的眼中,却有如一张锋利的刀片,可以轻易划破人的喉咙。

    ……

    大镇反开始后的第三天。

    四月十一日早晨,一个雾蒙蒙湿乎乎的天。

    成都城北的著名寺院昭觉禅林,一批犯人被蒙着粗布雨篷的马车队送了进来。

    这座号称“西川第一禅林”的寺庙,从大明建国伊始,便与蜀藩有着特殊的渊源。

    当年蜀献王朱椿就藩成都,曾奉太祖朱元璋之命,专门请来高僧智润禅师担任昭觉寺住持,并自掏腰包,将寺庙广为拓展,“周围墙垣缭绕七百余丈,绀殿依云,金身撑汉,以致藏阁僧廊,诸天佛祖,莫不宏丽俱备。”

    明制,一百五十丈即为一里,七百余丈则约为五里。京师的紫禁城,周长不过六里五。作为四川最大的宫殿群,位居成都府中心的蜀王府也不过周长五里。

    一座寺庙,大小竟然与蜀王府相当。若说规模,昭觉寺毫无疑问便是当今蜀地的第一大寺。

    昭觉寺藏经阁以北,是一大片古柏林立的幽静森林(注一)。马车粼粼驶过,打破了森林中浓稠的静谧。

    终于到了地方,车夫吆喝着马匹,勒紧缰绳。

    车子尚未停稳,早有大批灰衣黑盔,臂上缠着红色布条的武装士兵涌上前来。他们掀开篷车的车帘,让里面的犯人滚下车来。

    犯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衣着华贵者,有葛衣短打者。他们哭喊着,哀求着,被士兵们不由分说地拽下车来,被迫沿着林间小道向可怖的森林深处走去。

    他们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命运,但是人的本能,让他们迟迟不愿放弃生的希望。直到……他们看见了林间空地中一个已经挖好的大坑。

    “本王是天家子孙!祖宗有成法,宗室有罪,一律送凤阳高墙圈禁!你们不能杀我,本王要见朱平槿!”

    犯人队列前头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胖子疯狂地挣扎叫喊道。他穿着白亮的丝绸里衣,双手被麻绳反捆在背后,头发四散,脸上还有掌掴的青痕。

    “朱至浚,你谋反时没想想富顺庶人朱至深父子的下场?”一名军官轻蔑地微笑道。

    军官从腰兜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书柬,展开朗声念道:

    “朱至浚,男,皇族,原奉祀德阳郡王,因犯谋反之大罪,按大明律凌迟处死,立即执行!”

    听到凌迟处死的判决,朱至浚顿时两眼翻白,双脚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那军官微微一笑,继续朗声道:

    “世子仁慈,念及血脉之亲,依大明律八议(注二)之规,法外开恩,着改凌迟之刑为铳毙!

    朱至浚,世子将公开凌迟改为铳毙,那是为你留了脸面,也为我们蜀藩宗室留了脸面!

    这里清净,近旁还有大和尚天天为你念经超度,你就安心走吧!

    莫要怨恨我们,老子既管杀又管埋,免得你的尸身进了狗肚,转世投了狗胎!”

    军官话音刚落,两名强壮的士兵已经不由分说上前,将朱至浚拖至大坑边跪下。

    第三名士兵端着冒烟的火铳快步走上前来。他用尖利的三棱 刺刀抵住朱至浚的左后背,手指摸向了铮亮的黄铜扳机(注三)。

    朱至浚魂飞天外。

    他试图开口哀求,可喉咙像被大团棉布堵住了,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可两支大手死死按住他的肩头,让他不能活动分毫。

    一声巨响,朱至浚的身体猛地挣脱束缚往前一窜,前胸随即如鲜花般绽开,碎肉和着血雾一起喷出,腾起一蓬红伞。

    那开火的士兵乘势向前一脚,朱至浚绵软的身体便如一个石头般扑通滚进了坑底。

    顺利解决了第一名犯人,但那军官并不满意。他对士兵们大喊道:“大家抓紧了!今天活不少!快一点,把剩下的人二十人一组押到坑边来!”

    林间的鸟儿被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声响吓得四处乱飞,久久不敢回巢。

    它们凄厉的叫声,为空旷寂静的柏树林平添了许多恐怖的气氛。

    ……

    德阳王朱至浚是镇反运动中铳毙人犯的头一名,也是位份最高的一位。

    朱至浚本是镇国将军的头衔。

    德阳一宗断嗣之后,朱至浚根据朝廷对宗室的特恩之策,在嘉靖四十四年奉祀,继承了祖宗德阳王的爵位。

    然而,就算朱至浚得了郡王的爵位,他在蜀藩大宗和各小宗的眼睛里,依然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投机取巧者,在宗室内部政治和经济的分红中处于边缘位置。

    蜀愍王朱至澍的死去,使朱至浚丧失了政治上的靠山;朱至浚个人私生活的放荡和不端,又为继任者朱平槿在宗室立威提供了绝好的靶标。

    蜀愍王过世后不久,朱至浚就被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以国丧期间狎妓欢宴之罪弹劾。朝廷很快准了蜀藩之请,给了他除国圈禁的重大处分。

    在春节前,朱至浚靠着行贿扮可怜,骗过了耳根软的郑安民和装圣母的罗雨虹,率家人走出了高墙,住进了一座还算将就的院子。

    然而,本应从此夹起尾巴做人的朱至浚并没有忘记除国圈禁之仇,开始小心翼翼地联络那些丧失庄园奴仆的蜀藩宗室以及反对朱平槿的大臣和士绅。

    然而,尽管朱至浚觉得自己非常小心,但还是很快暴露了。

    郑安民的自保性主动揭发只是朱至浚暴露的一个次要原因,个别蜀藩宗室的秘密揭发是另一个次要原因。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原内阁次辅王应熊与京师首辅周延儒的秘密通信被军情局截获。

    在被截获的书信中,王应熊暗指蜀藩宗室中有郡王小宗是朱平槿的死敌。将来朝廷处分朱平槿,该人可以里应外合,为朝廷稳定蜀地献上一份大礼。

    死敌富顺王父子已经凌迟,剩下的最大嫌疑人当然就是朱至浚。

    朱平槿对朱至浚恨得牙痒,但数月间一直隐忍不发。这次镇反,朱至浚便上了黑名单的头一位。

    四月七日子时未过,朱至浚便在床上被拿下,同时被拿下的还有他的家人奴仆和数十位德阳一系的将军、中尉。

    在朱至浚书房的暗格里,蜀安局的办案人员搜出了数十份书信。根据这些书信,又扯出了数十人,其中还有三名颇有影响力的大人物:

    致仕的前内阁首辅绵竹人刘宇亮;

    彭县进士龚完敬;

    云南巡按嘉定人罗国献。

    这三人,都是在整个四川极具影响力的士绅领袖,而刘宇亮、龚完敬又都被蜀世子朱平槿特聘为蜀王府参事室的参事!

    这等大事,办案人员当然不敢耽搁。

    调查报告很快呈交蜀王府首席军机大臣、四川巡抚廖大亨。

    然而廖大亨并没有像处置德阳王朱至浚一样很快做出处理决定。

    有人看见廖大亨的首席谋士、便宜小舅子刘先生进了抚台衙门。也不知刘先生给廖抚出了什么主意,总之不久,军机秘书孙先生便传出了廖抚的口信:上奏世子。

    但是,上奏不等于坐等。嘉定人罗国献尚在云南,其家人暂不惊动,至于刘宇亮和龚完敬,立即通知绵州方面,一个字:抓!

    不是抓一人,而是一族皆抓!

    注一:昭觉寺以北的地区,今天已经被隔出他用。

    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浏览地图,再想想意味着什么。

    据老辈们讲,解放初期的镇反,那地方就是用来咔嚓反 共救**的。当然了,人犯不会用马车运来,而是卡车。一卡车又一卡车。

    注二:八议,即大明律中规定的“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

    以前这些规定一向被作为封建法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的特权来批判,现在再想想,也确有其现实合理性。

    处理正g级罪犯,能与普通罪犯一样吗?

    qc监狱,岂是一般犯罪分子所能进去?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会不会与所有绝对化理论一样,过于理想化了?

    注三:枪毙犯人,之所以要用刺刀抵住人犯后背再开火,主要目的有三:

    精确射击,节省子弹,刺刀戳住的位置即为弹着点;

    控制枪口与身体之间的距离,防止因为射手过于紧张,枪口与人体过近导致枪口堵塞炸膛;

    最后一点,方便补刀。

第五百二十九章 抓与不抓(二)

    也难怪廖大亨在抓人前先抠头皮,刘宇亮此人确实不好抓。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刘宇亮字季龙、号蓬玄,绵竹县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翰林学士出身。

    刘宇亮身材矮小精悍,极善揣摩上意,更善政治作秀,天生是位政治舞台上的好演员。

    刘宇亮看出方今天下多事,皇帝不喜文而注重武,便抛下翰林学士文绉绉的外表,每日里舞刀弄棒,谈论兵事,甚至与仆僮角力为戏。若有人向他请教经史子集,他便摆出一副不屑为之的架势;若有人与他议论兵事,他便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翰林院中凡是与文事相关的工作,比如修纂、直讲、典试之类的工作,他一律拒绝。

    如此久而久之,刘宇亮便以熟知兵事闻名于朝廷。

    由于皇帝青眼,崇祯十年八月,官运亨通的刘宇亮由吏部右侍郎升任礼部尚书,与傅冠、薛国观一起入阁。短短十个月之后,首辅张至发和南孔嫡脉孔贞运两日内先后遭到罢归,刘宇亮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力排薛国观及同乡王应熊等人,终于当上了大明朝的首辅。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宇亮的运气实在不佳。

    他夏末当上首辅,秋末即遇上了鞑子入寇京师。

    当年九月二十二日,清军进至墙子岭、青山口,总督吴阿衡、总兵鲁宗文战死。两天后,京师戒严。

    冬月,清军在多尔衮的率领下,连下迁安、丰润,从北面绕过京师,长驱南下。所过之处,城镇皆被攻略。畿辅名城,连破四十三座。

    这时,饱受皇帝脸色和僚属谩骂的刘宇亮终于坐不住了。他向皇帝说,他自愿申请到前线督察军情。皇帝一听大喜,误以为他要率军拼命,连忙命他取代卢象升为总督。

    刘宇亮接旨一看,眼珠都吓得掉在了地上,连忙向皇帝汇报:臣不是这个意思呀!臣只是去督察,不是去亲自领兵!

    皇帝心里一万个草泥马掠过,又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自己的首辅翻脸,只好照着刘宇亮的意思改了诏书,重新命令卢象升回任。

    刘宇亮涉险过了这一关,再也不敢在京师逗留,连忙起程南下。

    刚刚走到保定,刘宇亮便接到惊天噩耗:总督卢象升于巨鹿县贾庄战死!同在巨鹿的监军高起潜与数万关宁铁骑闻敌即溃,了无踪迹!

    前方大败,可作为大明首辅,前方最高指挥,总不能就此止步于数百里之外的保定府吧。

    刘宇亮鼓起十二万分勇气,小心翼翼继续南行。

    出保定,过博野,到安平,仅仅走出一百五十里,前方侦骑再次来报:清兵大至!

    刘宇亮的小心肝那个吓哟,脸都白了。想跑没理由,回去怕丢官。进退维谷,想死的心都有,这恐怕便是刘宇亮当时的心情。

    幸好有机灵的僚属及时提出建议:安平城小而新破,不宜死守,不如迅速西行,死守晋州!

    刘宇亮一听大喜,连忙率军向百里外的晋州狂奔而去。

    然而,刘宇亮没有料到,他的霉运还没有结束,他将遇到一位油盐不进的官场异类晋州知州陈弘绪。

    陈弘绪是江西南昌新建县人,文凭就一秀才。但若就此小看他,一定会被他的粉丝锤个半死。

    陈弘绪是大明朝有名的才子,与徐巨源齐名,文风师自欧阳修、曾巩,尤其善于古文体写作,人称江右(注一)才子。

    刘宇亮跑到晋州城下,上气不接下气,令人高声自报家门,结果城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督师之来,以御敌也。今敌且至,奈何避之?刍(chu)粮不缴责有司,欲入城,不敢闻命!”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您督师老大人不是来打鞑子吗?现在鞑子马上到了,您怎么又跑了?军粮马料没有缴齐,鄙人作为地方官是有责任的。您带着这么多的人马想进来(免费吃喝),对不住了,我侍候不起!

    可想而知,当时刘宇亮瓜在城下,心头那个气哟。

    刘宇亮驰疏弹劾陈弘旭,心想皇帝怎么着也不会抛弃自己的首辅而支持一个小小的知州。

    正如刘宇亮所料,皇帝得了刘宇亮的奏疏,便命锦衣卫到晋州捉拿陈弘绪。

    谁知事情很快起了变化。

    那陈弘绪果然有些本事。清军于十一月围攻晋州,前后长达四十余日。陈弘绪领全州军民奋起抗击,并乘大雾偷袭清军营地得手,竟让晋州和一城百姓转危为安,成为此次清军入关以来唯一没有被攻破的城市!

    艰苦的城市防御战刚刚结束,锦衣卫百户徐光耀便带着皇帝的圣旨来到晋州,拿下了守城英雄陈弘绪。顿时,晋州满城哗然,军愤民怒。他们骂道,这不是朝中出了秦桧吗?

    也活该刘宇亮倒霉,一个重要的地理因素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晋州属于北直隶,距离京师并不远。州民们有意见,是可以很方便地组团进京告御状的!

    百姓携万民折赴阙讼冤,这在古今中外皆是大事。事情一出,在皇亲贵戚官员宦官百姓们各自的圈子里,迅速将刘宇亮出京后的丑态传了个遍。

    皇帝一见状子,也是恍然大悟,自己的总理大臣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原来是这个鸟德行!

    墙倒众人推,刘宇亮失势,朝中自然有人要抓紧利用。他的老对手薛国观和杨嗣昌迅速结盟,趁着刘宇亮困守天津,人不在朝中的好机会,不断利用票拟的机会给身在前线的刘宇亮出难题。不久,他们便抓住刘宇亮的一点失误,告了他个大不敬之罪,要对他从政治上、**上来个斩首除根。

    皇帝请你来当首辅是干嘛的?解决难题嘛!你当首辅可好,难题不能解决,反倒不断地产生难题!

    不过,皇帝虽然对刘宇亮极度失望,但他毕竟当了十一年的天下至尊,心里多少明白党争的残酷。

    经过廷辩,皇帝最终给了刘宇亮一个宽大的处分,将他打发回了原籍绵竹县养老,还赐了块“首辅请缨”的牌匾,总算给他留了一点脸面。

    朱平槿组建参事室,特聘请前首辅刘宇亮为首席参事,正是看中了刘宇亮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在京师的政治生命已经彻底完结的事实。

    然而,蜀王府的调研工作显然有待于继续深化。

    刘宇亮本人确实已是死老虎,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还有一个大家族。

    刘宇亮在京师臭不可闻,但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绵竹,他和他的家族是饱受百姓尊敬和爱戴的士绅领袖。这两地之间的评价,不能不说是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反差。

    老狐狸廖大亨要动刘宇亮,必须要正视这个反差,所以才会深思熟虑之后,在将皮球踢给蜀世子朱平槿的同时,下令将刘氏一族全部羁押。

    同时,老狐狸廖大亨还并不引人注意地采取了一个动作。

    他的奏疏并未交由通信局的信差直送行在,反而是请四川一省品级最高的文臣布政司左布政使、太平参议会首任议长张法孔亲自送去。

    ……

    布政司俗称藩司,主官是左右布政使,皆是从二品。各省巡抚巡按制度化以后,藩司的职责逐渐固化成了一省民政钱粮的主管衙门,略相当于今天的省政府。

    左右布政使是一省最大的亲民官,也是各府州县的直属上司。

    张老大人已过花甲之年,朝着古稀直奔而去,可张大人既不视事,也不致仕,总之是留栈至今。

    春夏交替之季,是老年人发病的高峰期。

    张法孔的哮喘老病又犯了,故而告病请假,一直在家修养。巡抚大人令孙先生来请张老大人劳苦一番,他也只好坐上官轿,在儿子张以衡(注二)的陪同下,出了戒备森严的城门,沿着大安路向着蜀世子朱平槿所在的城北行在而去。

    北方的季节,以秋季最美;而四川的季节,则以春天最美。

    到了春夏之交,田里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乡间便少了许多的绚烂色彩。

    张以衡骑在马上,怏怏地打望着一

    路上的风景,脸上一副麻木的表情。

    “衡儿,咳,咳,想什么呢?”

    望着苍然若思的独子,张法孔微微有些不满。

    他身体前倾,把自己的脸在轿窗中露出来:“衡儿,你也要把经义捡起来,认真攻读一番!落叶归根,老夫宦场半生,总有一天是要回绍兴的。你快到四十的人了,好歹有个功名,也好上不负祖宗,下不负父母……”

    张以衡不耐烦地打断父亲道:“爹,此事不提也罢!孩儿既不是科场的料,也不是当官的料!再说了,那会稽郡天下文萃之地,考秀才的人可以从考棚一直排到城门!孩儿只怕考到爹这个年纪,也难取到功名!”

    张以衡粗暴的拒绝,并没有让张法孔生气,反而有点让他内疚。

    大明朝讲究异地做官,从浙东海边到这西南边陲,万里迢迢。张法孔的身体不好,儿子和老婆只好跟随照顾,一来二往,儿子的学业便耽搁了。再说自己的老婆性格刚强(注三),许是小时管教得太严了,这儿子的性格十分内向,平素沉默寡言,不喜与人交往,确非混迹官场的料。

    不能当官,那功名也就不过是件光鲜的行头。好看,但没有多大用途。

    “你不想读书,那你想做怎么?总不能与那些西夷和尚厮混一辈子吧!那西夷和尚是出家人,六欲清净,无根无后。哎!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想博取功名,这人伦之事总得……”

    张法孔拿他倔强的儿子没办法,又不肯放过劝说的机会,只好用老年人的唠叨来打动儿子。

    不当官也成,但要有个事业;不娶女人也行,但得有个后代。总不能这样飘飘然一生,让张家从此无后,香火断绝吧!

    或许是受不了老父的唠叨,沉默许久的儿子突然说话道:

    “爹,西夷和尚那里才有真学问!儿子听利类思讲,意大利有一学者名曰伽利略,数学、天文、物理无所不通,他还用望远镜看过太阳和月亮……这些不是大学问?比那些缠来扭去的狗屁八股文有趣多了!再说了,那些个西夷和尚不是也被世子看中,封了个官吗?安文思给我说,他现在都是正营级了……”

    “咳,咳,我泱泱中华,天朝上国,学问之事,岂能是夷人所能比拟?夷人之长技,不过是匠人功夫而已。如今我大明国运衰颓,世子护国安民,要在战阵上剿灭流贼,实则不过是用其所长,一时权宜而已……

    若说义理精深,自然还是我儒学正宗!世子英明睿智,这些道理他怎能不知?你瞧瞧,那些官都是他自己封的,早晚这朝廷下旨训斥……”

    “朝廷?爹,你说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您不也就任了太平参议会议长,还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大赞大唱?世子每月赏下的银钞,您不也是高高兴兴让下人到衙门领了?还说这银钞比朝廷的狗屁折色……”

    “放肆!怎么给你爹说话呢!咳,咳!”张法孔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重重将头靠在轿椅上,不再理睬儿子。想到自己花甲已过却膝下无孙,一丝阴毒之色渗出于他的眉宇之间。

    不过,转眼间张法孔便转怒为喜。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几全其美的好法子,既可以整死让儿子丢魂失魄的西夷和尚,又可以让儿子成婚,让自己抱上孙子,让儿子从此回归正途,有个让自己放心的未来。

    “衡儿,你可有意出仕蜀王府?”

    张法孔费力地在老脸上堆出几分笑意,把头重新露出轿窗,小心试探道。

    注一:中国古代以西为右,以东为左,盖因皇帝坐北朝南之故。

    注二:张孔教,字鲁生,会稽人。生卒年月不详,有子张以衡,有妻孔氏。明史说张孔教是陈其赤的助手,任四川按察司佥事。剧情需要,响木移花接木,让张孔教当了张法孔,让张以衡当了张法孔的儿子。张法孔是云南人。

    注三:明史记载,张孔教殉国后两年,其夫人孔氏想到亡人未葬,激愤下当着儿子之面自刎而死。

第五百三十章 抓与不抓(三)

    张法孔面对房间的主人,端坐于一个绣墩之上,双手紧 合胸下,白头深含胸前,显得既拘谨又恭敬,还不失朝廷大员的礼仪风范。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作为四川左布政使,张法孔还是第一次来到世子行在。

    从小楼正中门廊进去,迎面便是一副顶天立地,名为“雪压青松且挺直”的水墨画,也不知是谁的大作。

    这时,世子的卫士会把来客带到门厅一旁的小房间里进行安检。安检完成,若是世子现在没空,来客便会被引导安检室对面的候客室品茶等候。

    世子见外官的房间在小楼最高的第三层。

    从候客室出来,转到雪压青松图之后,便是宽阔粗糙的水泥楼梯。上了楼梯,几个来回折转之后,便来到世子书房。

    世子书房很大,但也极其简陋。

    墙面红黑两色掺杂的斑驳火砖,**裸地彰显着一种原始的粗旷。

    北墙正中为三层水泥宝台,以凤冠金龙蹈海图为屏。此龙遍身金鳞,凤冠盖角;九曲盘绕,遨游于天;白云风随,浊浪滔天。

    屏前一案一椅,便是主人批章读书之处;台下绣墩若干,便是老臣奏本言事之所。

    另有一整排带锁的高柜沿东墙排开,那一定是存放奏折塘报之处。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除了一椅一墩和西墙上的一大幅帷幔,感觉都是硬邦邦的。唯独有些名堂的,是那几扇向南的窗户。

    每扇窗棂上,周围一圈糊了窗纸。而正中,却有块半尺见方的透明琉璃,宛如水晶一般。

    这琉璃可是稀罕的好东西!

    儿子曾经从西夷和尚的寺庙里带回来几块彩色琉璃,乍一眼望去,五彩斑斓,甚是好看。只是对光一照,它们便现了原形:

    内里浑浊不堪,中间夹着大小不等的气泡。哪像这几块无色琉璃,晶莹透亮!

    一双硕大的牛皮马靴带着粗大厚重沾着泥水的鞋跟,出现在张法孔面前的木条地板上,把他发散的思维拉回到现实状态。

    然而这双牛皮马靴只是在张法孔的面前停留片刻,又带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于视野之外。可那牛皮马靴重重地来回踩动,发出震慑人心的咚咚声,时刻提醒着张法孔:

    这里的主人早有睿智之名,可不是随意欺少的昏主!

    ……

    刘宇亮很重要,但是也不至于让廖大亨委托张老大人亲自来到这里传递奏疏。

    如果书面文字不能写清楚,那么廖大亨完全可以自己亲自来当面讲清楚。

    即便他自己太忙不能来,也会委托他的孙师爷来。因为孙师爷不仅是他的亲信,也是自己认可的军机秘书。

    那么廖大亨为什么要委托张法孔这样一位垂垂老矣位尊但不管事的布政使大人前来呢?

    仅仅因为涉及的人是前首辅刘宇亮?

    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让朱平槿近乎本能地否定了。

    自从秦始皇开设郡县以来,职业化的官僚阶层便开始成型,进而进化出成熟的官僚铨选体系。科举制便是这种体系制度化、成熟化的体现。

    通过科举制的人,几乎全是优中选优的社会精英。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本质上便是皇权与社会精英的深度结合,便是皇权**外衣笼罩下的精英治国。

    大明朝这帮子朝廷官员们也不例外。他们或许贪婪成性,或许庸碌不堪,但几乎每个人都是诗人、学者,都是一时一地之选,平均智商之高令人乍舌。把他们想象成唯唯诺诺的笨蛋,那就会像乾清宫里那位不谙世事的天下至尊一样,沦为臣子们戏耍的玩偶!

    问题的关键在张法孔,而张法孔本人又与刘宇亮的案子相关!

    朱平槿来回几个踱步,便想清楚了事情大致的轮廓。廖大亨没让张法孔带来任何倾向性意见,那么廖大亨的意见一定就藏在张法

    孔的身上!

    在张法孔身上的什么地方?

    朱平槿疑惑地抬起头,一位干瘦的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乌纱帽遮不住花白的头颅,大红官袍撑不起瘦削的肩膀,这就是一位在大明朝很普通的即将退休的老干部。

    他们十年寒窗,成为从科举独木桥上走过去的幸运儿;

    他们战战兢兢,凭着资历和不犯错误,一步步熬到四品以上大员。

    是的,他就快退休了,带着任上积攒的银子,带着上官甚至是皇帝赏赐的荣耀衣锦还乡,成为一名光荣闲适的致仕乡绅,从此光耀门楣,福及子孙,在家乡继续称王称霸几十年,直到几代之后某位不做死不会死的子孙一夕间败掉他的全部家业和荣誉。

    对了!一丝火花在朱平槿的脑中闪亮。

    自己面前这位张老干部,不正是几年前在皇帝面前的刘老干部么?

    廖大亨打的哑谜,是在为刘宇亮求情!

    廖大亨一面抓了刘宇亮全族,彰显他对自己“以霹雳手段打倒土豪劣绅”指示的坚决执行,并排除对他追责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派张法孔前来,提醒我要善待老臣和士绅,以免寒了众臣和士子之心!

    想通了所有关节,朱平槿终于放心地坐下来。他把桌上的奏疏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才开口问道:

    “张老大人难得入觐。既然来了,不妨小坐片刻。如今蜀地多事,张大人久历宦行,本世子也好请教一二。”

    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张法孔明白。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要的只是开口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只是他一开口,便让已经放松的朱平槿大吃一惊。

    因为张法孔道,他要向朝廷参劾四川巡抚廖大亨,参他擅改成法,妄作军制;抢夺民田,暴虐士绅!至于王应熊、刘宇亮等等重大的案件,统统给廖大亨按上了罪名。

    难道眼前这位老大人是老寿星喝砒 霜活得不耐烦了?

    朱平槿的办公桌下藏着一个机关。只要他按下机关,失去束缚的铅锤便会拉动绳索,通过木地板下的滑轮组摇动隔壁警卫室的铜铃。

    然而朱平槿摁住了心中怒气,没有任何动作。

    欲成大事者,凡事需冷静,不妨将话听完。

    ……

    张法孔先是一番危言耸听的大话。待到朱平槿脸色微变,他心中一喜:机会来了。于是连忙话锋一转,讲到了当前蜀地的局势:

    “世子,宝剑锋砺,刃开两股;既能杀敌,亦会伤人!

    如今土暴子闹于省内;闯献诸贼掠于省外。护国强军新成,百万流民入川,粮食、军械、兵源、财源、百官俸禄,样样捉襟见肘,是故蜀地新政,势在必行。

    然士绅享国三百年,一朝一夕间,尽夺其利,老臣恐不安其分者多矣!其为首者,便是重庆王应熊、绵竹刘宇亮、邛州杨伸、徐孔徒、眉州李传弟、汉州程大典、嘉定周仪诸人。

    然则俗语有云,欲速而不达。世间万事,皆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若一味重刑好杀,恐伤世子圣德;若一个不杀,又恐难摄宵小。罪与不罪,杀与不杀,用刑如何,仍需审时度势,不宜过于刚猛。

    如刘宇亮者,其曾为首辅,虽人品不堪,却也无甚恶行。

    其祖刘夔,贡生,为人好义施贫,人称刘菩萨,乡里传颂至今;其父刘延岑,举人,曾仕于湖广、云南,官声甚好。

    忠孝训家,诗书传家,祖父两辈积攒福德(注一),这才生出了刘氏一门三子。

    大兄刘宇杨曾为太常少卿、关南道,守城赈灾,劳苦致病而亡,朝廷赠太仆寺卿;二兄刘宇烈曾任兵部、吏部侍郎,平登州之乱,鞑子入寇,百官束手。刘宇烈请缨上阵,最后战死沙场。刘宇亮人在乡里,乐善好捐,提携后进,弟子门生无数……

    老臣细读刘氏之罪,不过是与德阳罪宗虚与委蛇,诗词唱和而已,即便书中有“黄濡小儿”一语,也不过是酒后虚言大话,借此自抬身价之举。

    刘宇亮素来喜谈兵事,对川北战局有所见解,也并无不当。他对世子新政,诸如垦荒、兵役、税收、学校诸事,有所赘言,那也平常。只是其所言非人,不该说与德阳罪宗知道,让其借题发挥,毁誉世子……

    老臣以为,刘宇亮绝非谋反之人。廖抚也绝非张汤、来俊臣(注二)一般酷吏!其拘刘氏满门,声言穷治其罪,不过是借此恐吓不轨官绅,并殆世子开恩特释,以示蜀人恩赏皆至世子而出,王恩浩荡遍及于蜀地而已。

    廖抚身为蜀抚,欲行新政,不吝以身当之恶名,老臣感佩淋漓。然廖抚国之干城,世子重臣,万不可失。

    老臣苦思长想,始得如此一下下之策……

    老臣垂垂老矣,故以无用之身冒死进谏,来当这个奸佞小人。他日蜀人诟病,老臣来去无碍,正好回乡养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理本世子晓得!

    张大人说的对。刘宇亮之罪,既不在诗词唱和,也不在议论时事。他本是蜀王府参事,有牢骚可以写本上奏嘛,何必在下头与德阳罪宗一干逆贼嘀嘀咕咕?

    廖抚拿他,那是刘宇亮罪有应得!

    不过,老大人说的不错,刘宇亮实有宽宥之情。不如罚他禁足于家,闭门思过三月可好?

    还有,此事无需声张。刘宇亮好歹也曾是朝廷首辅,本世子的首席参事。他要脸面,朝廷也要脸面,本世子更要脸面!”

    “老臣多谢世子开恩……不过,刘氏家眷甚多……还有龚完敬、罗国献家眷诸人……”

    “刘宇亮言语不敬,但并无反意,就不要连累他的家人了。刘宇亮还是本世子的参事!他不是喜谈兵事吗?让他不要在家闲着,抽空写本奏来。也不拘题目,省内、省外、朝廷,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本世子一律不怪罪他。”

    “世子果然菩萨心肠,气量如海,老臣代刘宇亮……不,代蜀中父老和天下读书人,谢过世子……”

    张法孔颤巍巍作势欲跪,却被朱平槿手势制止了。

    “告诉廖抚,龚完敬辜负本世子恩德,着下法司聆讯,审明来报!他的家人,暂时监视居住。审完后再行发落。至于罗国献么,云南很重要,暂不要惊动!”

    “老臣遵旨!”

    “刘宇亮一事已了,那王应熊之事当如何?”

    这是一个陷阱,刚才还有点小得意的张法孔猛然惊醒。

    王应熊死磕世子,与刘宇亮大不一样。如果像刘宇亮一般为王应熊求情,那就是自寻死路!

    “王应熊纵容逆子强抢人妻,当街杀人;唆使其弟倾害官眷,破家害命(注一)。其余侵财害命者,不计其数。

    更有伪造证据,陷害钦差;勾连大臣,离间亲亲之罪,实在罪无可恕!

    虽其出逃,仍应公之于众,明曝其恶。其子王阳禧、其弟王应熙,皆应按大明律入罪,明正典刑。其家财一律没收入官。至于其他与王应熊一案关联人犯,俱按大明律处分!”

    张法孔这段话说到了朱平槿的心坎上,他老婆还惦记着重庆的收入呢。

    “老大人说得好!可恨王应熊这个老王八跑了!”

    朱平槿很夸张地一拍桌子,好像尤不解气。

    “正因为王应熊跑了,老臣这才要向朝廷参劾廖抚!”张法孔正色道。

    注一:《坛经》有云:“福德不是功德。”

    注二:张汤,汉武宠臣;来俊臣,武后宠臣。两人皆被史书列入酷吏传。

    注三:崇祯十二年,王应熙与同乡南京吏部侍郎倪斯蕙之子倪天和相倾,遂成大狱。王应熙借势破其家。

第五百三十一章 抓与不抓(四)

    在朱平槿的火砖办公室里,张法孔用他丰富的官场经验分析廖大亨的处境,进而认为廖大亨很快就会成为朝廷对朱平槿下手的目标。www.uu234.net

    毕竟,调虎离山、剪除羽翼、釜底抽薪诸策,是朝廷对付尾大不掉的地方悍臣玩熟了的的老办法。

    “……王应熊出逃,必然上书朝廷,隐匿其罪,反嫁祸于世子廖抚;中枢有周延儒为其张目,其言势必上达天听。斯时朝议哗然,群臣议罪,天子震怒,必然问罪蜀地!

    世子乃宗藩亲贵,一国之主,又素有仁贤之名,非唐王之谯类也。朝廷无端问罪世子,必然震动天下,留诸青史,其难甚矣。

    然老臣窃为廖抚忧矣。

    巡抚,不过天子一钦差耳。以朝廷故事,各省抚按多是一年一议。

    若天子有旨:着某某再抚一年,则其行事彰以王命旗牌。纲纪之下,何人不从?

    若天子下旨回京,抑或改抚他省,则其何能为哉?

    廖抚入川已一年有余,朝廷以蜀地贼寇势大,四面残破,去留之处分迟迟不下。如今蜀地土贼已平,百姓安居乐业,廖抚之去留,唯一纸诏书尔!

    况乎自古有言:三人成虎,谗言在侧;群鸦鼓噪,蒙塞圣听。天子性格刚强,难免一时激愤……

    一旦圣旨入川,廖抚接是不接?不接旨,岂非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老臣更虑者,天子因此疑心世子,多加掣肘,斯时国基动摇……”

    ……

    张法孔参劾廖大亨,实际上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朝廷以为弹劾奸臣的人便是忠臣,结果还是与朱平槿穿一条裤子的奸臣。

    四川巡抚的大位,依然还是在蜀王府和朱平槿的控制之中。

    然而,这条计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张法孔不具备担任四川巡抚的资格。

    因为各地战事不断,负责领兵的督抚之位,在崇祯年间越发重要。督抚之位,几乎都从有战争经验和功绩的文官中挑选。张法孔的个人履历中根本没有战阵经历,对军队毫无影响力,再加上他年老多病,所以绝不可能当上四川巡抚。廖大亨倒台,接替四川巡抚的官员很可能来自于省外。

    然而,事分两半,张法孔这馊主意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对远在京师的崇祯进行战略忽悠,进而赢得整军备战的充裕时间,是朱平槿的既定之策。

    廖大亨向朝廷发出的诸多奏疏贯彻了这个思想,李存良通过欺骗锦衣卫使骆炳章进而欺骗朝廷,也大致符合这个思想。

    既然朝廷迟早要对廖大亨下手,不如自己先招人对廖大亨下手,这样既争取了政治上的主动,也赢得了整军备战的时间。即便年底前朝廷派来一位朱平槿不喜欢的新任巡抚,朱平槿也可以寻个机会,利用手里掌握的军事力量,迫使他乖乖地就范。

    至于廖大亨,并不会损失任何利益。

    他早已表了态,跟着朱平槿一条路走到黑。

    实际上廖大亨想得很清楚,朝廷扒了他的官皮,不是灾,而是福。因为他作为朱平槿私自委任的首席军机大臣,权利和利益一点不会少。

    此计若成,最高的奖励便是时间。

    朱平槿也不贪心。他知道,只要把眼下局面维持到今冬明春,按照历史的走向,那么就有一万个理由大展拳脚,再也不看北京的脸色。

    “张大人为国为民之心,本世子领受了!”朱平槿微笑着,露出他一贯的和蔼面容,“只是张大人与廖抚相得相知,四川官场人人皆知。张大人出面弹劾不妥。本世子要再思量一番……”

    “不如请廖抚亲自荐上一位?”

    “老大人所言甚是!”

    冰冷的火砖办公室里,终于想起了久违的笑声。

    然而,在蜀地的镇反进入**之时,挣脱压力带来的片刻的轻松与愉悦还是太短暂。

    因为朱平槿刚刚解决了刘宇亮的抓与不抓的难题,献上投名状并得到认可的藩司老大人张法孔又故意提起了另外一人。

    而此人抓与不抓的问题更难。

    ……

    “犬子以衡,前日陪西夷和尚利类思出城布道,只因锁城之故,在城门被士兵拦下。谁知那利类思瞧见城门上悬挂的贼子人头,便语出不敬,讥讽世子!

    老臣以为,那西夷教最是蛊惑人心、移情异性。若任其收徒传教,天长日久,老臣恐蜀地国将不国!

    故老臣请世子颁旨:禁绝夷教,捣毁夷寺!

    至于利类思此人,当抓当杀!”

    “喔?有这等严重?老大人,先说说那利类思如何语出不敬?”朱平槿好奇地问道。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有重量级官员提出排外的主张。

    “他说……他说那些谋逆贼人……”

    张法孔想着自己人生的种种不幸,牙关便不自觉地咬紧了。

    “若是谋逆贼人信了天主,便可使血洗去罪孽,灵魂终将升入天堂。

    世子您想啊,若是贼人信了天主,不下地狱,反倒占了天堂,那些良善之民将来何往?这等颠倒善恶、混淆黑白之说辞,分明是邪教一类……”

    “哦,那是他们的教义,说人人都有原罪。生前信奉天主,忍耐苦难,可以得到救赎……”朱平槿插言道。

    见世子张口便是西夷教义,张法孔顿时大急道:

    “世子,这些都是歪理邪说,万万信不得!我中华以儒立国,万万不可尊奉夷教!”

    见着张法孔这般猴急模样,朱平槿立即回过神来,郑重表明立场:

    “张老大人说得极是!本世子乃圣人门下弟子,西夷之教是决然不信的!”

    世子虽然表态,但张法孔可不傻。他从世子不以为然的表情中,已经窥出了一丝端倪。

    必须加码,否则事不济矣!

    “世子,那利类思还曾语出狂言,贬损世子!他说……他说世子乃什么妖怪化身而成的……那妖怪便是一只白羊精!

    老臣为浙人,浙省为诚意伯之故里。老臣幼时曾听人说起,那刘伯温祖居之地便有一只白羊精作怪。传说刘伯温祭起法术,收了白羊精,食其肉、吸其血、服其皮,以羊角磨粉入汤,这才有了经天纬地的神鬼之才,辅佐太祖高皇帝开创这大明盛世……

    世子,那西夷和尚分明是以刘伯温之羊精类比世子,乃是不折不扣的大不敬!

    老臣以为,应以妖言之罪穷治之!”

    “白羊精?”

    张法孔的话顿时让朱平槿一愣一愣的。

    朱平槿当过散财童子、当过天蓬元帅、当过大耳朵猪妖,就是没当过羊精。

    为什么利类思要用白羊精来比喻自己呢?不过,以此定罪利类思,恐怕太失轻率了。他正在沉思,张法孔已经看出了他的犹豫,随即又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世子,老臣还听儿子讲,这利类思平日歇了功课,便回屋写写画画。

    写画者何物?

    原来,他们夷教与我中华不同,他们在西海之滨还有一个朝廷!

    那朝廷在一个名叫梵蒂冈的大寺中。此寺规模宏大,以寺为城。城中有皇帝一人、长老七十、和尚若干、仆僮无数。其长老皆赐服红衣,如我大明四品以上官员者一般;皇帝由长老推选,前死后继。

    皇帝派遣司铎遍行天下,传教收徒,开设寺院,并赏功分封教区;而司铎则效忠皇帝,须将教区内一应事物奏报皇帝……

    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夷人非我族类,与诸夏有别!世子,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利类思一定再给梵蒂冈的教皇写报告,朱平槿想,然后罗马教廷会给他指示,让他尽快将基督教传遍中国。

    以后中国人就不用过春节了,春运改成圣诞运;

    中国人也不用品茶了,全部改喝咖啡豆浆。

    不行!

    在中国的所有宗教,必须服从于世俗的国家主权,服从于世俗的君主统治,这是原则,坚决不能动摇!

    张法孔提醒得很对,绝不能允许国中之国!

    但利类思此举,只是遵从他的教规,并没有产生现实危害性,以此给利类思定罪,连老婆那一关都过不了。

    况且,安文思有想法怎么办?他承担的科研项目怎么办?那些不久后到达成都的澳门传教士和外国工匠又会怎么看?

    朱平槿沉吟着,背着手走到窗边。

    窗棂大开,两栋新建的小洋楼正在加紧施工。人头攒动中,砖刀发出滴滴答答的敲砖声。

    不同文明间的融合,就像那硬邦邦的敲砖声一样,永远不可能是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状态。它时常伴随着征服与屠杀,时常伴随着一种文明的强大与另一种文明的消亡。

    然而,治国者却不能因为过程的残酷或反复,就此丧失开放包容的精神。况且,现在是战争时期,一切都要为战争的胜利而让步。

    西方的先进技术对于战争的胜利至关重要!

    但是又怎么来说服眼前的老头子呢?

    大一统论、天朝上国论、儒学正宗论,与“君权神授”论一样,都是大明政治中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旦推翻,就会动摇国家的统治基础!

    一袭飞骑出现在朱平槿的视野中,红色的背旗说明了来者的身份。

    许是前方又有了军情战报,是中原的噩耗,还是川北的捷报?

    日月逝兮,岁不我与!

    鄙人在这里一日,或许前方已经地覆天翻!

    利类思不能抓,必须找一个理由应付过去。

    “张大人,你学富五车,知道李斯的《谏逐客书》吧?”朱平槿转过身来,轻声问道。

    “世子,老臣曾为一省学政,如何不知?”张法孔仿佛知道朱平槿终有此问,不慌不忙回答道:“彼为客卿,用之以长;待其无用,自然逐之如李斯一类!不过,老臣所忧者,正是世子此问!世子知道么,那个利类思所撰之书为何名也?”

    不等朱平槿回答,张法孔已经自问自答,给出了答案。

    “圣教入川记!

    利类思曾言于犬子,他要把这次成都镇反之情形一一写上。

    其所用体例,正是如今报纸上流行的所谓标题党。比如:

    你所不知道的德阳一族去向……

    北门挂的人头为什么死不瞑目……

    教民葛二蛋之镇反奇遇……

    一情一景,俱入其书!

    世子呀,这是无旨私修国史啊!

    若任其为所欲为,舆情哗然倒是其次。老臣唯恐百年之后,此书会损及世子圣明!”

    砰!

    手掌拍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打断了张法孔的深情表达。

    “张大人,立传你儿子来见本世子!”

    “世子,犬子张以衡就在楼下候见!”

第五百三十二章 抓与不抓(五)

    张以衡很快进来了,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他见到朱平槿,并没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模样,只是深深一拜,口称面见世子,如书生之间平常见面。

    大明藩王在政治上一般等于零,但在礼仪上仅下天子一等。个别较真的藩王,时常因为礼仪上被轻视而与掌握实权的文臣集团发生冲突。

    被废的唐庶人朱聿键(后来的南明隆武帝),正是因为要求路过南阳的文官依制向他朝拜,得罪了天下的文官集团,这才不断地被文官们下烂药,直到今天还被圈在凤阳的高墙中。偏偏面前的这位蜀世子也如唐庶人,极为看重上下礼仪,要求臣下恪守规矩。

    儿子张以衡这般轻浮失礼的举动落在张法孔眼里,张法孔那张皱巴巴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有心狠狠斥责儿子,却碍于身在世子近旁不好发作,只好用双目恶狠狠剜了儿子一刀。

    然而世子的反应却大出乎于张法孔的意料。

    因为世子见到儿子,如见到多年好友一般的亲切:

    “张先生不必拘礼,来,随便坐着说话!”

    “世子,您与犬子相识?”张法孔惊问。

    “自然认得!”

    世子笑答道:“利类思是意大利人,安文思是葡萄牙人,他们会说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拉丁语和一点点中文,可本世子与罗姑娘只懂中文与英语,就是不懂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拉丁语。彼此言语不通,只有瞎比划,这会误了多少正事?所以呀,没有您这位公子当翻译官,我们见面只好手舞足蹈了!只是您家公子从不自报家门,本世子也是今日才知道他乃张老大人之子!”

    世子言语轻松诙谐,张法孔却一阵脊背发凉。

    没想到,这黄发碧眼的利类思还是世子宠臣,得偿所愿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更可虑者还不是世子,而是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傻儿子。若是他当面与自己顶撞起来,自己老脸往哪儿搁?

    张法孔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对策,那两人已经说话了,是世子开问,儿子作答。

    “张先生,本世子上次拜托打听的事情……”

    “世子,学生已试探过利类思。他没有听说过什么英国的牛顿,也不知道什么是运动三定律……”

    “那哥白尼与开普勒呢?”世子的声音有些惊喜。

    “这两人利类思都知道。他说这两人如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一样,都是基督教世界的叛徒,都该送上火刑柱烧死!

    利类思还问世子如何对异教徒的世界知之甚详?我看他是忧心忡忡、怕您误信了邪教,将来下了地狱……”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大笑从外臣眼中向来不苟言笑的世子口中发出。

    惴惴不安的张法孔心中愈发忐忑,不知今日自己主动提起夷人夷教的话题,到底是福是祸。

    就在张法孔琢磨自己的小心思时,世子已经止住了笑,重新开问道:

    “那澳门的工匠何时可以到来?利类思有没有确切的消息?”

    “他和安文思也在翘首以盼,以便早日献给世子,可是……”张以衡摇摇头,不过随即露出些笑容,“不过吴大人写的信倒是起了作用。南京和杭州的教会都向成都派出了教士……”

    “教士意义不大。他们懂的本世子与罗姑娘都懂。”世子大气地挥挥手,打断张以衡强调道:“本世子要的是工匠,要的是能够护国安民的能工巧匠!”

    “是的,这点利类思和安文思都清楚!”

    张以衡对世子的打断只是报以一丝微笑。

    “所以派来的教士还会带来上千册精装书籍,已经运去京师的几千册也会誊抄一部送来……

    世子,这批书籍据说共有七千部,都是万历末年金尼阁二次入我大明时,从泰西诸国搜罗而来,可谓无价之宝。

    朝廷都是些不识货的睁眼瞎,把和氏璧当作鹅卵石。从泰西各国带来的仪器,现在堆在仓库角落里,无人问津!”

    “好好!那批仪器书籍需要多少银子,让利类思开个单子,本世子照单付账!实在不能运来的书,京师那边多雇上些人手,昼夜不停地抄!

    吴继善立了一功,本世子要好好赏他!

    上海人就是海派,从徐光启开始,便有世界眼光!”

    ……

    世子赏了吴继善,经办此事的儿子必然也会有恩赏。

    不过儿子的前途是有了,老子的仕途却到了头。可恨呀,教子无方。儿子干了这许多大事,自己这个老子却一无所知!

    被亲儿子出卖的感觉与自投罗网式的痛悔,让张法孔越想越纠结。一股酸楚的老泪几乎冲开他松垮的眼皮,留下一段“泪洒行在谏国主”的佳话。

    好在官场生存所必须的折腾技能挽救了张法孔,让他明白现在不是洒泪认输的时候,而是断然反击的时候。

    那如何反击呢?

    这些问题对于久历宦途的张法孔简直不是问题:世子何等聪明,难道还需有人用言语揪住核心问题不放?

    咳!咳!

    张法孔的哮喘不失时机地发作了。

    咳嗽声似乎提醒了世子:正事还没有问呢!

    只见世子迅速正肃脸色,重新坐回他的木头龙椅,摆出了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

    “张以衡,尔父向本世子举报利类思,称其妖言诽谤本世子,诡称本世子为白羊精,可有此事?

    他向梵蒂冈写信,到底是何内容?

    还有,他私撰国史,到底是何人指使?

    你有没有参与其中,从实招来!”

    “白羊精?”

    张以衡明显愣了一下,分明从未听说的模样。不过他转眼便大笑起来:“那是白色的羔羊!基督教义中喻以纯洁与无暇!利类思那是赞美世子,哪有什么妖言诽谤?””

    世子却没有笑,相反更加严肃:“那他向梵蒂冈写信与私撰国史都是事实喽?”

    儿子那个犟驴脾气不会胡乱说一气吧?

    君前奏对,可没有后悔药吃。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君王一旦凶性发作,可是要吃人的!

    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人被世子朱笔勾了,连第二天的太阳都看不到,就被拉出去砰砰了!

    张以衡刚要说话,咳,咳!张法孔不争气的哮喘再次发作了,而且喘得很厉害。

    百事孝为先。张以衡只好跑过去给他爹捶背。

    然而他迎面看见的,是他爹闪烁的凶狠眼神。

    ……

    朱平槿看着他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心里不禁一乐。

    他以前虽不知张以衡的底细,但接触久了,其人性格特点还是略知一二。

    张以衡对科举八股深恶痛绝,斥之为“腐朽之木、粪土之墙”。

    与此相对应,张以衡像“西学东渐”的代表人物徐光启一样,对来自西方的新奇知识不仅不排斥,反而以“求真责实”的态度认真对待。

    为了更好地学习西学,张以衡冒着天下之大不韪(wei)偷偷入了教会;为了掌握西学的精髓,他自学了来华传教士大都精通的拉丁语和葡萄牙语(注一)。

    但张以衡也非完人。他性格有刚直的一面,也有愚憨的一面。用朱平槿前世的流行语来说,就是智商很高,情商偏低;做事可以,做人不行。

    问张以衡关于教权与君权之争的问题,那是对牛弹琴,还不如将利类思直接找来当面问清。

    但是,张法孔对基督教的攻击绝非无的放矢。

    在辫子戏开演之后,以汤若望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借助与皇帝良好的个人关系,逐渐脱下了学者的外衣,露出了精神控制者的真实面目。

    他们以基督教信仰为由,粗暴干涉中国百姓的民俗和信仰,甚至直接攻击中国视为圣人之学的儒学。

    同时,基督教内部各教派之争、基督教各国的国家利益之争,同样投影到中华这个遥远的东方之国。

    基督教在康麻子一朝被全面禁绝,绝非康麻子与西方传教士的个人意气之争,而是康麻子作为一位精明的政治家,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皇帝权威正在被基督教会所蚕食。

    一个最明显的例证,便是远在意大利的罗马教廷居然给中国的所有教民发出赦令,要求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君主即国家、君权即主权。罗马教廷的胆大妄为,事实上已经严重侵犯了中国的国家主权。至此以后,中国的历届政府,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人民共和国,都对那个充满进攻性的宗教保持了最高等级的戒备。直到朱平槿两口子穿越,中国的基督教会依然与梵蒂冈没有任何的隶属关系!

    朱平槿穿破时空的深邃思维和宏大眼光,当然难被座下勾心斗角的张氏父子知晓。

    不出朱平槿所料,张以衡果然还是没有理解他父亲的左右为难,开始为利类思大声叫屈:

    “梵蒂冈乃泰西教廷所在,一如龙虎山之于道家,白马寺之于佛家!利类思写信于同道,不过是些义理见解、收徒布道之事,又有何错?”

    “那本圣教入川记,不过是利类思建教堂、收徒众之所见所闻,与国事何涉,又何谓私撰国史?”

    “利类思本泰西人,不远万里来到大明,传播新知,当以海外之玄奘优待之,岂能以叵测之心污之?”

    “住嘴!你这无知的孽畜!”

    忍无可忍的张法孔脸红筋涨地站了起来,当着世子的面对儿子发作了,然而随之他便被剧烈的喘气压回了绣墩。

    这回的哮喘发作是真的。

    ……

    当日晚间,蜀世子朱平槿夤夜召见四川巡抚廖大亨一干重臣,商量的议题是如何将简资地区筹建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经验推广到全川。

    根据最后议定的章程,“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将按照行政区划,从省级到县级层层设立。

    其组成人员,包括宗室、贵族、官员、缙绅、工商、农民、宗教、军队、土司、妇女、蛮夷等蜀地各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参议会并不仅仅是一个建言献策的花瓶式机构,它有三项响当当的实权:

    一、匡正君失:

    二、纠弹同级地方官;

    三、审查并批准同级地方的财政收入与支出。

    也就是说,“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除了有人事权与财政权,还有对君主的弹劾权。

    在中国,万事都得有个牵头人。

    在四川全省范围内推广“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蜀世子朱平槿直接点名德高望重的四川布政左使张法孔张大人领衔担当。至于张法孔之子张以衡,则被朱平槿委以化夷部同文馆总教习之重任。

    在蜀世子朱平槿召集重臣应对来自省内反弹之声时,一份同样来自行在的旨意被送到吴继善那里。

    旨意令他将耶稣会司铎利类思关入府牢,以惩其不敬不法之罪。

    面对错愕万分的吴大人,传旨宦官左通明确了世子的具体要求:

    让利类思坐三个月大牢,陪一回杀场(注一),让他明白什么是大明的国情,建立有大明特色的基督教为什么必须而且重要!

    注一:假枪毙。砰砰砰!

    正当你心如死灰魂游太虚时,却发现别人倒了,你还立着。

    窃以为陪杀场绝对是最好的反腐倡廉教育方式,没有之一。

第五百三十三章 从容蜀囚(一)

    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哪怕周围风景如画,内部装修堪比七星级酒店,也没有人愿意在里面呆上三天。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这个地方就是监狱,一个失去自由与尊严的地方。

    成都东门外的真武宫,自从被新任的正营级道长王洪宣布改名为天蓬宫之后,每日络绎不绝的香客便散了一大半。

    王道士见这般颓废光景,认定是真武宫的住持和道士们道业颓废、道法不精之过,于是宣布闭宫三月,将他们集中在青羊宫补课,认真学习领悟天蓬元帅的神通广大与法力无边。认识不到位,考试不过关,就扒了道袍,各自谋生去。趁此期间,顺便将真武大帝的神像捣毁,重塑天蓬大帝和嫦娥仙子的巍峨神像。

    真武宫临时关闭,对于主持成都镇反工作的署成都府事的吴继善倒是个额外的好消息。

    因为镇反开始,数日之内成都府县两级官衙的大牢全部填满,新抓来的人犯正愁没地方关呢。

    于是真武宫后院等暂时无需重新装修的地方被几道垒起的高墙隔了出来,变成了关押华阳、成都两县人犯的临时监狱。

    这日,一阵阵尖利的竹哨声划破真武宫后院上空沉闷的空气,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喊道:

    “放风了,老规矩,一炷香!洗衣服拉屎拉尿倒马桶的抓紧了!”

    铜锁一下,人潮涌出。

    李西屏麻木地跟在人们身后,缓缓步出了牢门。

    在迈出门槛那一刻,李西屏的脚被另一支横跨的脚?了下,几乎摔了个狗吃屎。

    好在他走路速度慢,只是在屋檐下踉跄几步,没有摔下去。

    没等李西屏弄明白那条?他的脚长在谁身上,一口黄痰又凌空飞来,从他的脸边堪堪掠过,最后在牢墙上撞成软软的一摊。

    “黑皮抓黑皮,黄狗咬黄狗,这就是现世报!”一个声音在人潮中怪声叫道,引起阵阵哄堂大笑。

    哎!

    李西屏重重叹了口气,寻见屋檐下一个没有柱子的柱础,便一屁股坐了下去,独自享受起难得一见的阳光了。

    那阳光像是知晓人情冷暖一般,立即拥抱上来,灌满他的全身,让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铺头!”

    一名老警察夹着根警棍出现在光线中,在李西屏面前挡出一个人形的黑影。

    “老王头,不要这样叫我。这对你的前程不好!”李西屏眯着眼睛摇摇头,“如今我是你的囚犯,按照警务条例,我见到你,应该主动起立喊报告。”

    “铺头,这是放风时间,不用立规矩的!”老警察陪笑着,顺手递来个水葫芦。

    李西屏还真是渴坏了,接过水葫芦便张口大喝起来。

    “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帮天杀的狗崽子们,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老警察握着警棍恨恨说道。

    李西屏没有答话。他盯着那根熟悉的杂木黑白警棍问道:“老王头,你升职了?”

    “这……”

    老王头尴尬地将水火棍重新夹回腋下,讪笑道:“还不是托您的福……我大字不识一斗……只是代理……呵呵,代理铺头!等您回来了,这东西还是您的!”

    李西屏并不在意老王头抢了警铺铺长的职务。他在意的是老王头刚才展露的恨意。

    “老王头,别犯纪律!我们警察虽说不是护**,但也是纪律部队!犯了纪律可是要撤职查办的!这帮人恨我,我知道。这不奇怪,谁让我领着你们抓了他们?你说说,若是我抓了你,你会不会恨我?”

    “行了吧,铺头,这时光您还替他们着想!”老警察收回水葫芦,不满地嘟哝着。这时,老王头终于下了决心,将刚刚打听来的消息偷偷告诉他过去的领导、今天的人犯李西屏。

    “铺头,告诉您个消息。兴许是别人胡乱说的,您千万不要当真啊!”

    “说吧,大不了砍脑壳!”

    铺头有砍脑壳的心理准备,老王头顿时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铺头,听说梁警长抓您,不是因为您得罪过他,也不是因为您犯了纪律……而是……是世子爷亲自下的旨意,点名抓的您!也就是说,您这案子是御案!”

    御案?

    李西屏脑中嗡的一声。

    连老王头都知道御案的严重性,难道他不清楚?

    案子没有相当程度的严重,不可能捅到世子那儿;案子不是证据确凿,世子不可能亲自发话抓他;没有世子的亲自发话,谁也不可能放他出去。

    相反,为了证明世子抓他的正确性,无数人会用各种手段来取得证据,来证明他有罪!而且罪行之严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李西屏没有愤怒和沮丧,只有无限的迷茫和失落。

    ……

    老王头已经走远了。李西屏还这样怔怔地在阳光下坐着,仿佛世间万事皆与他无干,直到一个人走来,重重地将他拍醒。

    “与其坐而叹之,不如奋而搏之!”来者大声道。

    来者是个中年书生,三十二岁,姓顾,谱名绛,学名继绅,字忠清,南直苏州府昆山县生员。

    李西屏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此人也是他亲手所抓,也是他亲手做的笔录。

    不过,李西屏做过笔录的人多去了。顾绛给李西屏留下深刻印象,既非因为他本苏州生员,却万里迢迢跑到川西坝子来;也非因为关外鞑子肆虐,他却偏偏取个字名曰“忠清”。

    顾绛给李西屏留下深刻印象,说出真实原因可能会让顾绛崩溃。

    因为顾绛的长相丑,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因为顾绛的举止怪,怪得有盐有味!

    只见顾绛铜铃眼迷缝嘴,额头宽下巴尖,面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加之顾绛常不分时间场合高谈阔论,举止行为迥异于常人,所以他与李西屏前后入狱,已经率先得了个“顾怪(古怪)”外号。

    不过顾绛虽然面像不堪举止怪异,却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别人怪声怪气叫他古怪,他便正儿八经应答,好像他的本名便是如此一般。

    “顾怪,你拎着个臭烘烘的马桶,不先进屋放好,却先去撕掳李大人。你这是居心叵测呀!

    小心李大人哪天翻了身,先将你吊打三日,然后禀明官府,革了你的功名,再将你押往刑场,来个千刀万剐,少一刀都不行,边割肉边抹盐……”

    背后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李西屏听得出来,说怪话的人是东门外闻家书铺的东家,街名闻大肠,理由是其肚皮上的肉一圈又一圈,如同一根带油的猪大肠。

    闻大肠入狱的原因,是闻家书铺印制讽刺世子和罗姑娘的小册子。

    如贴满成都大街小巷的《蜀都乱政公贴》,闻家便是主要印制方。李西屏带人搜查时,从书铺茅坑里捞出了几大摞已经印好的《蜀都乱政公帖》,以及九块印制春宫图所用的雕版。可谓人赃俱获,铁案一件。

    “李大人那是受了冤屈,早晚要放出去的!李大人,您说是不是?”

    没等顾怪回声反击,又一个谄媚的声音已经在两人身后响起。李西屏也听得出来,那是镇江桥外白记纸铺的白老板。

    白老板是犍为县人,少年时便在成都府帮佣做学徒,后来积攒本钱在城外开了这个纸铺。

    邛州的竹纸、夹江的书画纸、新津的大草纸、成都的蜀笺,白记纸铺里都有卖。警铺刚开张那会儿,李西屏也是白记纸铺的常客。

    后来,白记纸铺代理了雅州生产的牛皮纸,生意迎来了第二春,也为白老板锒铛入狱埋下了祸根。

    税务司已经盯上白老板很久。趁他生意好,这时便上门查税。白老板当然不想交税,便分辩说生意差得很。税务司于是拿出他在雅州进货的凭证,问他进的货卖到哪儿去了。

    白老板此时还没搞清行情的严峻,便强辩说货在路上被雨淋了,扔路边了。于是税务司的人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几张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说这东西留了您家铺子上的印记,您总不会否认了吧。

    这下白老板才慌了神:原来那些纸片都是他撕出去的假税票!按照税务司公布的规矩,开具假税票,按假一罚十处罚;额度一旦超过五十两银子,要砍脑袋并处罚没家产!

    白老板进了警铺,再一审,假税票是他用十斤钞纸从东门外的二混子手里换的。

    钞纸!

    于是白老板的案子瞬间升级了。偷税案、假发票案、伪 钞案,再加上通逆案。因为二混子不仅印制假税票,而且印制黄白两卡,并且把三张白卡卖给了朝廷探子陆仪!

    上头下令穷治。白老板在雅州造纸坊发展的上线,买纸印刷反动传单的下线都被抓了起来。他作为若干重大案件的重要人证和共犯,也就到了这真武宫,与御案的当事人李西屏为伍。

    白老板没帮着自己说话,顿时让闻大肠极度不爽:

    “哎呦,这时光了,还惦着你那破纸铺呢!实话告诉你吧老白,甭想着把祸事推到我身上!只要上头一升堂,老子就一口咬定,说你卖纸给我,就是为了印制揭帖!”

    “哎……哎……你咋不说实话哩?你来买纸时,明明说的是印书,印蜀考教材!怎地这时候血口喷人哩?”

    白老板急得双脚乱跳,可一时又想不出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老子现在说的就是实话,咋的?你想打架?”闻大肠叉起腰把肥硕的肚皮一挺,把贴身的白老板拱了个趔趄。

    “你!你!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老实人也有急红眼的时候。白老板撩起长袍的下摆往腰带里一插,便要上前与闻大肠拼命。

    闻大肠瞧着白老板干瘪矮小的身材,哈哈一笑,叫了声来得好,也来了个如法炮制,摆出个抵角顶牛的姿势。

    眼见两人便要杀在一处,看热闹的已经预定好了位置,可一声尖利的竹哨声,生生让所有人做了鸟雀散。

    “皮痒了是不是?要不要本铺长的水火棍帮你们挠挠?”

    老警察冲过来,手里挥舞着他那根人见人惧的阴阳棍。

    “老王头!”李西屏轻声制止了即将发威的老王头,问道:“放风时间到了吗?”

    “一炷香,哪有那么快?还差着老半截呢!”

    “好!好!”李西屏连声点头,把脸转向了拎着马桶自盼自得的顾怪,“顾先生,你方才所言何意?李某有难,还请顾先生指点!”

    “未想知我者,竟是抓我者!”

    顾怪嬉笑着把湿漉漉的空马桶往地上一扔,撅着屁股把李西屏的身体一顶,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半边柱础:

    “欲问我者,必先知礼也!”

    “老王,我就再当一回铺头,向你借根凳子,请这位先生上坐!”李西屏道。

    “好嘞!您等着!”

    老王头瞅瞅李西屏认真的脸色,忙不迭搬凳子去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从容蜀囚(二)

    蜀地的警察,与其说脱身于旧的衙门公差,不如说是换了黑衣的护**。www.uu234.net

    大明制度,公使人尊称为“差役”,贱称则为“皂隶”。

    传说太祖高皇帝因为憎恨胡元,所以将前朝卿大夫之冠带于皂隶头上,称为“平顶巾”或“皂隶巾”。

    平顶巾与捕快的小帽一样,不覆额头,意为“无颜之冠”,以示绌(cu,同“黜”)辱。一叶知秋,可见大明国初衙门公差的地位有多高。

    斯时成为衙门公差的人,来源五花八门,但绝少读书之人。有委身贱籍因罪没官之人,也有更番上值勉服劳役的无知小民。

    然而到了朱平槿生活的时代,衙门公差像大明朝的许多职业一样,已经此起彼伏,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衙门公差因为长期在大领导身边工作,又有世代久居子孙相替的制度优势,所以逐渐与士绅勾结,甚至自己也化身为士绅中的一员,在地方上形成一股强大的黑恶势力。

    初来乍到的新任知县、知州,若是情商太低,得罪了堂下的地头蛇,往往不知不觉中便被人拿了把柄。轻则丢乌纱,重则丢脑袋。

    对这些吃拿卡要包诉揽讼的衙门公人,蜀地百姓早就恨之入骨。除五蠹运动爆发,便是从除衙蠹开始的。

    正因如此,蜀地建立崭新的警察体系,只能另起炉灶,绝不可能建立在旧有衙役制度的基础上。

    护**和蜀考,从政治坚定性和文化程度上,为蜀地警察体系奠定了充足的人才基础;

    “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理想的深入人心,又从理念上和体制上重塑了警察队伍的职责定位和组织原则。

    但是,警察队伍并没有一味排除旧的衙门差役。

    常言道,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衙役里坏人多,但也不全是坏人。一些衙役因为各种原因,被新的警察队伍留用了。

    这些留用人员或者熟悉本地情况,或者善于与社会各类人物打交道,或者有一技之长。还有个别的衙役,他们本身就是有影响力的士绅或者商人,在地方危难时能够发挥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重大作用。

    比如仪陇县衙头周常忠,在仪陇县城被围断粮之际,与士绅邓问行等人一起领导了仪陇县百姓的长期坚守,为保全仪陇一县立下了大功。

    长期在d务部门工作,具有丰富统战经验的蜀世子朱平槿,当然不会幼稚到用理念左右行为,眼睁睁把这些能够发挥作用的人推走赶跑,挡在体制之外。

    以前有护**总监军部干部局充当他发掘人才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现在他掌握了四川各府州县的实际权力,便开始谋划在省、府、州、县四级和军队系统建立相应的干部组织体系,以便将人才工作纳入到制度化、科学化的管理。

    ……

    有老王头在左右虎视眈眈地巡视,李西屏终于可以不受打搅地静静想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了世子点名的御案主犯?

    李西屏是郫县书生,首届蜀考生,在松林山基地经历过军事培训。但因他没过视力检查一关,所以培训结束后未能如愿以偿地分配到军队,反而派到了蜀王府长史司为书吏,后来又改派到真武宫警铺当铺长。

    在旁人的眼中,李西屏是蜀考秀才,是世子门生,是根红苗正大有前途的种子;

    在他自己心中,他是时运不济,阴差阳错,从一名读书人变成了一名贱隶。

    心理失落有没有?

    李西屏老实承认有。

    每当收到同学来自各地的信件,李西屏就会怅然若失许久。他怨恨自己家贫,少时熬夜读书点不起一盏油灯。

    但因自己工作分配不如愿,就对蜀王府和世子产生怨恨?李西屏也老实承认,没有!

    李西屏参加蜀考,完全是走投无路所致。如果没有蜀考,他将与大明朝的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只能考取功名才能从田里走出来做官。

    可李西屏知道,因为自己屡试不第,家里已经穷得家徒四壁。

    没有世子给予的蜀考机会,他就会像许多落第士子一样,在乡学私塾中靠教着几个蒙生、代写几封家信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最后终老于野、隐没于世。治国齐家平天下,对他来说,也许永远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就凭这一点,哪怕是李西屏现在身陷囹圄为牢囚,他对世子也恨不起来。

    在得知自己成为御案主犯后,李西屏一瞬间还有些莫名的欣喜:

    好歹自己的名字可以上达天听!

    为什么自己对世子忠心耿耿,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西屏想啊想,脑细胞累死了无数,也没有想起来为什么。

    自己当上这警察,前后不过数月。违反警务条例,比如贪污受赂、徇私舞弊、泄漏机密等行为,那是绝对没有的。唯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封闭真武宫一事上与警长梁汝国发生过激烈冲突。

    在学习会上,梁汝国突然下令将他拿下,李西屏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梁汝国徇私报复。现在老王头打听清楚,不是梁汝国的原因。那是什么大事,能让世子亲自下令抓他?

    ……

    李西屏冥思苦想,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偌大的庭院里,早已没有了晃动的人影。

    原来放风时间已过,老王头却网开一面,没有把他重新关进黑屋里。老王头本能感觉道,他过去的上司或许就在生命的十字路口,这时千万不能打扰。

    只是那个自告奋勇要替人消灾解难的古怪生员,却仿佛没事人儿一样,惬意地抖动着二郎腿抬头欣赏那屋脊上的望兽。

    老王头想到这里,忍不住悄悄接近顾绛,向他努努嘴。

    那老王头傻傻地愣了愣,反而调笑起老王头来:“老王头,放风时间已过。你擅自留下吾等于屋外,这可是徇私乎?”

    “顾怪!你别不识好歹!”老王头看着顾绛逍遥的模样,一股火气涌到嘴边:“别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老王头发火,顾怪却不生气。

    他眨眨眼睛,提示道:“身为警察,凡事皆需缘由,切不可无缘由而任为之。”

    别看老王头在李西屏面前低声下气。老王头三朝两代人的衙门公干,升官发财的好事没捞着,见人说话的本事却是打小练起的。

    李西屏的命运与老王头有莫大的关系,但这个古怪的书生仅仅只是他的人犯。

    顾绛出言戏虐,老王头一语便吼了回去:

    “你们是专替大家伙倒马桶的!这由头够份了吧!”

    “够份!”顾绛闻言,不恼反笑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自顾自地展开看起来。

    这复兴报自创刊以来,发行量越来越大,发行周期越来越短,内容也越来越精彩。

    监狱重地,不可内外交通消息,所以片纸严禁携入。但这复兴报却是例外。

    上头有令,子曰:有教无类。即便是恶贯满盈的土暴子,或是大逆不道的反叛者,也有读书认字、接受教育的必要。无论是正式的监狱,还是临时的监狱,都要开辟专门的阅览室,让犯人自由阅览复兴报。

    原来是最近的《复兴报》专刊。

    见报纸被顾怪偷偷携出,老王头便劈手来夺:“你自供生员,怎地又干起这小贼勾当!看来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贼探,铺头抓你真是不冤!”

    老王头与顾怪吵嘴,李西屏却盯着了那份他早已读过的报纸。

    李西屏突然若有所思,连忙制止了老王头。他指着报头上那一列套红的大字,疑惑地问道:“顾先生,你是说我违了世子旨意?”

    “定是!”

    顾怪把报纸拍得啪啪做响大声道:

    “你看这标题,十四个血红大字。霹雳一声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绅!你看这字型,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何处不是利刃刀锋?

    这不是打油诗,这是旌旗,这是号角,这是千军万马,这是土豪劣绅之血!

    你说说,你身为警察,同情土豪劣绅,放跑逆、反贼子,误了世子天下大计,是否该抓该杀?”

    同情土豪劣绅,放跑逆反士子,误了世子天下大计?

    顾怪之言,顿时让李西屏涨红了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自从当上警察,李西屏吃在警铺,睡在警铺,日日早出晚归,夜夜查哨验更。土豪劣绅、逆反士子,像闻大肠、白老板一类的人,只要上头签下铺票,他是眉头也不皱地动手拿人。难道这般辛苦,还拂了世子心意不成?

    李西屏还未出言反驳,老王头已经杀入战团:“顾怪,莫非你是世子肚里蛔虫,知道世子的肠子有几个弯弯?你来说说,世子到底啥心意?说不清楚,今天没有牢饭!”

    “说来好笑,本秀才正是吃了你的牢饭,这才想明白了世子如何有这般举动!”顾怪大笑起来。

    顾怪也不卖关子了,一股脑儿把心思倒了出来。

    他说,他被关进这真武宫,真是因祸得福。因为里面有个阅报室,里面有复兴报从创刊号到最近一期的全套报纸。

    当他看见那首血红的打油诗,当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攘外必先安内”。

    川北战局尚未尘埃落地,世子夫妇便匆匆领兵赶回成都。

    为什么?

    是邛眉反叛、是股市崩盘,都不是!世子要的是后方平定,国泰民安。

    如此,世子才能安心地抽兵出省,去与闯献拼个你死我活!

    如今部分蜀地士绅,既不纳粮,又不上税,以一己之私操 弄市场;

    部分蜀地官员,或明或暗与豪绅勾结,甚至举兵作乱;

    部分蜀地学子,故意散播谣言、搬弄是非,甚至公然羞辱世子夫妇。

    邛眉之乱既是贼乱,更是兵乱。经济之乱首在股市,然后会蔓延到钱庄、粮市……最后是江山倾危、社稷蒙尘!

    世子以镇压逆反之名对豪绅举起屠刀,以正纲肃纪为名清理官场,以正本清源为名反对邪说,以废祀真武改祀天蓬为名反对……

    当他把所有的报纸看完,已经从报纸的字里行间里,体会到巴蜀之地的巨变,感受到当国者的脉搏,才得出了与第一印象完全不同的结论!

    “第一印象是什么?结论又是什么?”李西屏和老王头同时发问。

    哈哈哈,顾怪大笑道,他的结论只能当着世子本人的面讲。

    “呸,你个疯子!还见世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子巴巴把你请来,原指望你帮帮铺头……”老王头抢走了报纸,骂骂咧咧朝阅报室走去。

    老王头走了,留下一个深色的背影。

    顾怪突然整肃颜色,对李西屏道:“你再好好想想,到底何事违了世子之意?此事生死攸关,若是想不出来,没了辩解说辞,定然要丢脑袋!”

    李西屏失神地摇摇头,所有可能的事情,他全在记忆的大海中一遍遍翻找,可依然是踪迹全无。

    “铺头,我想起来了!”

    老王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那份揉皱的报纸:

    “上次你去巡街,听人在台上讲西游记,听的是如痴如醉。回到警铺,你还大声说讲得有趣有趣……

    哎呀,你这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这猪八戒哪是猪八戒,那高小姐哪是高小姐嘛!当着铺里那么多弟兄,我那时怎好提醒你嘛!”

    “西游记?猪八戒?高小姐?”顾怪瞪着激动异常的老王头,眼睛睁得忒大。

    任凭他盖世聪明,也没想到李西屏进来得比他还冤。

第五百三十五章 鸡鸣狗盗(一)

    崇祯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个大雨磅礴的雷雨天。m.www.uu234.net

    在这种极端天气下,蜀世子朱平槿夫妇依然按照自己的工作计划,在成都城北兵营召见了夺取邛州的一干有功之臣:

    雅嘉王庄总管刘道贞及其子刘暌度,雅嘉王庄副总管兼名山王庄庄头曹四德,邛州守御千户所副千户卢本学,雅州守御千户所千户陈法杰,邛州生员易力行,红枪会首领黄焕、王四牛等人。

    众人见着朱平槿夫妇竟然生活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地方,感动得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卢本学代表邛州士绅和百姓,请献反巨贼杨伸之逆产天官花园于蜀王府。世子坚辞不受,卢本学固献者再三。最后世子以市价万两购得,购园之银钞遍赐邛州百姓,折抵他们去年的税收,也算是杨伸凌迟前为自己积一点阴德。

    世子此举,再次让众人感动不已。宦官曹四德竟一本正经地上了个奏本,请为英明神武、仁善睿智、太祖高皇帝伟大事业唯一的正宗的继承者、“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口号的提出者、平定四川留名千古的蜀藩世子朱平槿上一个尊号,比如裕仁世子之类的。

    朱平槿正要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等豪言壮语表达自己的谦逊和伟大抱负,谁知他老婆没忍住,突然一个干呕。好在朱平槿反应很快,连忙用老婆劳累过甚,吃得太差,有点反胃之类的语言搪塞过去,这才避免了众人的好奇与尴尬。

    召见结束,自然是中国的传统节目:喝酒吃饭。

    不过,朱平槿只是简单露面勉励几句便匆匆离去,并未按照事前的安排与大家把酒言欢。

    世子离奇爽约,众人便公推宦官曹四德出去打听消息。曹四德也不负众望,原来是属成都府事的吴大人递本求见,世子已经召集几位军机大臣开会,可能又会误了饭点。

    众人感叹一番世子的日理万机,带着遗憾将桌上的美味一扫而光,然后遥叩谢恩,带着各自的收获和心里的小九九匆匆离去。

    刘道贞即将到松潘与朱化龙搭档,为蜀王府在西北的布局奔走忙碌;

    曹四德接替了刘道贞的位置,继续守住朱平槿的第一个根据地雅州;

    卢本学、陈法杰和刘暌度继续配合三总部整编邛州兵,然后到松林山武学集训,可能会委以领兵大任;

    易力行留在了成都府衙门见习,外放出去便是一方大员;

    王四牛派往泸州,担任泸州守备营监军;

    黄焕被留在邛州,担任邛州守备团正营职副监军,帮助朱平槿巩固这块来之不易的地盘。

    至于留在邛州未能召见的人,如在此次邛眉平乱中立下了首功魏申、刘京和邛州同知李允义,也各有重赏。

    魏申从李允义的家丁摇身一变,成为与李大人搭班子的邛州守备团代理团长。

    而刘京则将行动队完整带回了松林山,重新补充集训。至于集训的内容,高度保密。

    ……

    言归正传。

    成都城北行在朱平槿的办公室,署成都府事吴继善面色红润,站在朱平槿的办公桌对面侃侃而谈。

    吴继善奏报的内容,是几个重特大案件的会审结果。

    作为成都府三十五州县镇反运动的总责任人,吴继善最近可能是四川文官中最忙的三人之一。

    另外两位则是与吴继善共同会审案件的四川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张一甲和蜀王府审理贾继昌。

    提刑按察使司俗称臬台,设有正三品的正使、正四品的副使和正五品的佥事。

    按照朝廷惯例,副使和佥事往往会分巡各道,如藩司的参政、参议分守各道一般。因为臬司的正使、副使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留在臬台衙门镇守的佥事,往往就是主持衙门工作的实际负责人,这一点也像藩司。

    在大明朝的制度典章中,臬台只有徒刑及以下案件的判决权,犯了死罪只能将案卷移送京师刑部,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断狱问刑。

    是故杀人一类重案,其审判周期往往日久天长。地方移送、京师批驳;地方再补正,京师再批驳。如此往来数次,耗用的马匹人力纸张银钱无数。

    为何审判程序设定得这般麻烦?

    因为大明朝沿历代“慎刑”、“省刑”之风,以礼入刑。

    案情审清问明,案件却并未了结,因为杀人名单还要报请皇帝勾朱,以示天子对臣民的生杀大权。

    勤政的皇帝半日可决,怠政的皇帝一等便是数年。

    司礼监好容易拿出皇帝的勾朱,大臣们又说杀人的时节不对,要等到秋天肃杀之时方能“秋决”,这叫“天人感应”。

    终于等到秋天了,犯人押赴刑场。正要开刀问斩,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带来了惊天噩耗:六月飞雪!

    哎呀,这一定是上天的警示!说明人犯中有冤情!

    于是官员们吩咐,押回天牢,以待圣训。

    圣训未等下,却等来皇帝或者皇太后的死讯。按惯例,新皇帝一定会大赦天下,以示自己的宽仁。

    于是乎,恶贯满盈的罪犯带着对社会的一片感恩之情,款款步出大牢,重新享受人生,继续为非作歹。

    在司法战线工作多年的张一甲便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

    张一甲曾经多次上书言事,呼吁司法改革,提高审判效率,也顺便把地方的弊端和百姓的惨状一并上报朝廷。

    然而,等待张一甲的却总是不痛不痒的训斥。因为他所呼吁的,已经触动了京师很多人的蛋糕。

    于是乎,张一甲只好在呼吁与训斥的反复中日渐沉沦。朱平槿横空出世,让充满理想的张大人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他对朱平槿“快抓、快审、快杀”的“三快”指示赞不绝口,认为一扫大明朝刑律中的积弊;

    对朱平槿高调发起的镇反运动,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认为这是正纲肃纪清明乾坤的一次壮举。

    既然有人愿意成为自己的同志,朱平槿没有理由往外推。此次镇反,五品官的张一甲被朱平槿委以重任,担任全省范围内镇反运动的主持者,六品和七品的贾继昌、吴继善则协助张一甲并各管一块。而张一甲也不负众望,干净利索地交出了第一份答卷。

    这份答卷就在朱平槿面前的桌子上,是成都府华阳、成都、新都、郫县、新繁、彭州、双流、温江等灌区十一县重大案件的审判报告。

    厚厚的一沓,足有一尺来厚。

    在吴继善口干舌燥的奏报中,朱平槿并没有翻看那封审判报告,哪怕是挪动一根指头。

    不过朱平槿知道,这里面一定夹着份长长的杀人名单,以工整的小楷写就,字如蛛蚁,墨似黑血。

    好容易等吴继善说完,朱平槿只是简单地吩咐赐座赐茶。

    “吴大人,你道这李西屏案只是因他未看过西游记之故。连街上三岁童子皆知孙悟空、猪八戒为何许人也。他这等诡辩说辞,你相信吗?”

    世子语气不善。

    吴继善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他早有准备,张口便答道:“不瞒世子,微臣以前也是不知。后来小女在家中宣讲多次,这才略知一二。”

    “李西屏单身一人,可没有你吴大人的天伦之福喽。”

    吴继善知道,世子此言是在嘲弄他。于是他赶忙素正颜色答道:

    “据臣所知,李西屏以前不看西游记,是另有别情。他自诩为孔门弟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故……”

    “本世子知晓了。他家贫如洗,难得这身傲骨!”朱平槿点头赞许道,接着便问吴继善:“吴大人不看此书,亦为此等缘由乎?”

    “这却不是。”吴继善老实回答道:“臣不看此书,原以为那是蒙童小说,上不得大雅之堂……”

    “不知吴大人喜看哪些小说?”

    朱平槿突然问及了吴继善的个人爱好,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只见吴继善先是犹豫,然后扭捏,最后终于在朱平槿不屈不挠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微臣喜看三国与水浒……”

    “三国与水浒?”朱平槿盯着吴继善的眼睛,看他在耍什么花样。

    不过吴继善没有理睬朱平槿的纠缠,继续奏起了李西屏的案子:

    “微臣等传唤了华阳县警长梁汝国、警员王启年(注一),情报局副局长韩文斗诸人,他们都愿为李西屏作保,说他绝无反意,也不可能包庇逆反分子……”

    韩文斗为李西屏作证?李西屏怎么会与韩文斗搞在一起?朱平槿有些迷惑了,但此话不能出口。

    “梁汝国道,李西屏此人极为执拗。一旦认准道理,便会拼命去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是他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

    李西屏乃蜀考士子,认定世子为恩人,便会为世子肝脑涂地,怎地会有反意?

    自从镇反令发出,李西屏那是昼夜不眠,设卡查验,擒拿人犯。东门外闻记书铺的逆书案、白记纸铺的假税票案,均由李西屏一手侦破……

    王启年也道,这李西屏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书呆子气!”

    “那韩文斗作的什么证?”朱平槿追问道。

    “那是贼探陆仪一案。据韩副局长作证道,当时他被贼探陆仪以利刃相挟持,是李西屏趁贼不备,以警棍猛击陆贼头顶,将陆贼当场打晕,韩副局长这才逃得性命……

    哎,在真武宫,李西屏这个抓人的警察与被抓的案犯关在一起,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哦,原来如此!”朱平槿恍然大悟道:“既然李西屏有功无罪!这样吧,官复原职,有功再升!”

    “世子圣明!”吴继善离座欲拜。

    “既然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要赏点东西才好!”

    “世子圣明!”

    “吴大人断狱有功,一并赏赐!”

    朱平槿说着,从案几下摸出了一支手铳。铳口从上到下,缓缓而降,最后定格在吴继善的眉心处。

    注一:嘿嘿,千年龙套王启年终于现身!看上一章时便猜到的同学请举手!

第五百三十六章 鸡鸣狗盗(二)

    一个炸雷轰隆隆在窗外鸣响。www.uu234.net大自然以人类无法抗拒的力量展示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一支黑洞洞的铳口,就在数步之外瞄着吴继善的脑门。

    吴继善红润的胖脸瞬间姹白,肥硕的躯体噗通摔在了地上。好在铳口没有继续下移,而是被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又似一声炸雷。

    “李西屏和王启年都出场了,那书铺老板闻德斯、纸铺老板白斯文和二混子萧之山的案子呢?怎么都判了个无罪开释?

    还有那个古怪,我蜀地的山川河流、城寨关隘,俱被他记在纸上、画入图中。他不是贼探是什么,怎么又是个无罪开释?

    吴大人,你知道吗?

    前夜罗姑娘看见闻记书铺沿街叫卖的猪八戒夜幸嫦娥图,当场就气哭了!

    本世子的鼻子那么长……不,那是猪八戒的鼻子!

    罗姑娘的绒毛长尾巴……不,罗姑娘根本就没有尾巴!

    羞事画了便画了,可恨画上还有两裸妖在旁:一妖双手推送,一妖手滑点赞!一妖酷似谭芳,另一妖嘛,便像吴大人之爱女吴素琪!

    此等辱没人格、坏人名节之恶徒,不知为臣为父的吴大人还留着作甚?

    也罢,就请吴大人今日将此事奏明。其余诸案,本世子不看也罢!

    汉律有令:县官杀人,不俟(si)上奏(注一)!吴大人身为郡守,难道还审不得几个案子,杀不得几个宵小?审错了,判误了,自有吴大人以命相抵!

    自古诉讼刑狱便是黑幕重重,本世子忝为一藩国主,何必去搅那滩浑水!”

    世子对案子的审判结果发了雷霆之怒,吴继善知道原因,张一甲、贾继昌两人不知何故也知道原因。所以他俩坚守衙门,毫无义气地将吴继善推出来,让他孤身一人前来冲锋陷阵。

    当然,吴继善也怨不得别人。因为正是吴继善那爱惹事的宝贝闺女把春宫图带入了行在,又不幸让罗姑娘看到了。

    这时吴继善的最佳选择,不是在压力下逃避,而是在压力下抗争。

    “世子,微臣有实情具奏!”

    “本世子正在等你解释!”

    “微臣不知从何人奏起?”

    “那就一个个解释。本世子耐心候着!”

    “臣遵旨!”

    于是吴继善扶正乌纱,深吸一口空气,开始了他在铳口下的解释。

    “闻德斯印制揭帖,妄议时局,造谣惑众,论死;绘制春宫图画,辱及亲藩,论死。两罪并罚,判他一个凌迟处死、抄家没官的刑罚不冤枉。但是,总监军部的孙先生却来函要人。说是此人画技精湛,雕工了得,总之是个人才,杀不得。”

    “只说自己之事,勿要牵扯别人!”朱平槿警告道。

    “若不牵扯别人,微臣自己的脑袋便要开花。”吴继善愁眉苦脸辩解道,眼角余光瞟着桌上的火铳。

    “那好,继续!”

    “孙先生道,军队宣传画画比文字有用,因为那些士卒就算呆过几月学习班,也识不了多少字。与其给他们写大块文章,还不如画几幅小图管用。还有复兴报的版面,孙先生也想加些插画,方便普通百姓阅读……这闻德斯是个雕版印书的行家,见那些春宫图画的精细便可知一二……杀了实在可惜,不如罚没家产,让他为世子干一辈子苦工,以赎其罪!”

    “这样他便不会老实肯干!要给他一些希望,比如十五年苦役,刑满释放;要让他带徒弟,不要释放了便没了人手……”

    世子之言,分明是做了让步,首肯了自己的判决。吴继善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连连称是,顺带提起了下一位。

    “二混子萧之山更是有用。案子没审韩副局长便点名留人。他说此人杀了不过一堆烂肉腐骨,若是留着,将来伪造行文呈文,令箭腰牌、王命旗牌、尚方宝剑、朝廷圣旨,简直手到擒来……”

    “为臣者岂能伪造圣旨?”朱平槿厉声喝止道:“此人交情报局严加管教,韩文斗要具状作保,出了事本世子要拿他试问。下一个!”

    “白斯文……”

    “白斯文只是个纸铺老板,不知他又有什么本事?”朱平槿冷笑着问道。

    “白斯文并无特别的本事。他只是贪财而已,一时利欲熏心,所以开具了假税票。至于印制揭帖,已经审明他确实不知实情……”

    “假税票?说来轻巧!按蜀地问刑条例,开具假税票减伪造银钞罪一等,五十两以上者斩!”

    “是是!除以上诸罪,白斯文入牢后,王启年查抄白记纸铺,发现他供应给护**的牛皮纸同样掺假!”

    “是吗?”朱平槿咬着牙齿问道,“这等昧心的银子他也敢挣?”

    朱平槿咬牙切齿,吴继善反倒咧开嘴笑起来。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厚实的土黄色纸片呈上,让朱平槿观看:

    “世子……天生万物,必有所用。这贪鄙者,虽为人所不齿,亦有可取之处!他这掺假掺得好!

    世子,白斯文此人为了节省桐油,竟然在两层牛皮纸中间夹杂了犍为盐井中捞出的沥青!

    微臣等试过了,此沥青牛皮纸远较桐油牛皮纸柔软,品相平整光滑,无桐籽残渣等颗粒之物,天冷不会发硬发脆,防水防潮亦是上等!

    如今桐油全出自于土司,来源者三:或税,或贡,或买。造船局要用桐油浸麻填补船板缝隙,织造局要用桐油涂抹雨具,造纸作坊要用桐油生产牛皮纸。军要用,民也要用,各处用量极大,总后库存桐油早已不敷使用。

    微臣等一合计,便将此人性命暂且寄下,留待世子发落……”

    这下朱平槿全明白了。

    桐油是从天然植物桐油树果实中榨取的,用途极为广泛。雨伞、雨衣、雨布、油纸、麻绳、家俱、造船,都要用到桐油。这些东西既是百姓的日常用品,也是军队的军需品,所以桐油历来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抗战时,桐油、乌砂与猪鬃,曾有幸成为了战时中国出口换取外汇的三大物资,为抗战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四川、湘西、贵州的山区土司历来为桐油的主产地,种桐榨油是当地重要的支柱性产业。但受战乱影响,这些地方的桐油产量都大幅度下降,市面价格越来越贵。

    白斯文用沥青替代桐油生产防潮用的特种牛皮纸,虽然省不了多少桐油,但开辟了一个可行的路径,也为沥青甚至石油、天然气的有效利用打开了窗口。

    吴继善说的对,天生万物,必有所用。这贪鄙者,也有用处,万万不可一杀了之!

    朱平槿沉吟不语,吴继善察言观色。

    两人沉默相对,许久朱平槿才开口道:“此人有罪,不可轻易放过,坏了我蜀地成法。如此,将此人交警卫营看管,本世子要让他多做几件事赎罪!”

    “臣遵旨!”吴继善叩头长拜。他明白,今天终于过关了。

    不过,今天吴继善一人冒险前往行在,可不单是为过关而来的。几个鸡鸣狗盗之徒,只能让世子对他的见识和能力略有所知。但要世子对他青眼相看,委以重任,这些人的分量太轻太弱。他要献上一份大礼,一份真正的宝物。

    “自古为政者先得人。圣主明君,岂无一二贤臣襄助?微臣今日前来,还要为世子举荐一名人才!”

    吴继善终于坐回了绣墩,喝上了热茶。不等朱平槿开口发问,吴继善已经抢先占住了话头。

    喔?朱平槿放下茶盏。难道那古怪的贼探竟是一名人才?

    “适才世子相问,微臣不敢不答。微臣喜看三国与水浒,那是有些缘由的。”吴继善得意地卖起关子。

    “说出来,让本世子听听。”朱平槿眯着眼睛重新端起了茶盏。

    “臣看水浒,是羡慕那些好汉身轻如燕,翻墙上房如履平地。微臣这一身赘肉,连小女都嫌。哎,需要减肥了……”

    “吴大人,你称那些杀官造反的山寇水贼为好汉?”朱平槿的目光离开茶盏,瞥了眼案几上的手铳。

    “微臣失言,微臣有罪!”吴继善又要趴下了。

    “本世子正饿着肚子等你说三国!”朱平槿提醒道。

    “是是!微臣马上说到三国!臣喜看三国,是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先主之仁善天下皆知;诸葛丞相之智谋神鬼莫测;五虎将之勇猛万军难敌。蜀汉据四塞之险,享天府之富,又有兴汉灭贼的大义名分,难道一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便能使蜀汉大业崩殂,三国归晋?”

    “吴大人如今可看明白了?”

    “没明白!”

    “那谁人明白?”朱平槿问道:“是那贼探否?”

    “世子目光如炬。那顾怪确是一名难得之人才!”

    “本世子捉的贼人不少,可惜能用者寥寥!”朱平槿感叹道。

    “在岳池水边捉了叛将葛君赐。此人带兵有术,勇猛过人,却被邪教迷了心肺,难归正途。如今他正在金堂县砸石头修大路;

    在权家山捉了秦军叛将关得胜。此人用兵诡诈,本世子也险些中计。如今他倒是一门心思投入护**,可惜将士们与他结仇太深……倘若将士们见着他,他活不过三刻钟。本世子也只好将他投入大牢;

    近日贺仇寇与杨名时上奏,在孟家山又捉了争天王袁韬的狗头军师王怀玉。王怀玉对秦贼土暴子一干内情知之甚详,也不知可用与否。

    倒是叛将王朝阳真心悔过……这没沾过贼气的人当真不同,好歹不会乱了我们护**的血统……

    将来那些闯献贼将、辽东叛将如何……哎!”

    世子感叹贼将叛将难用,心怀戚戚,想必是有感而发。不过这可让吴继善为难透了。

    他想,误会大了!

    好容易趁着朱平槿停顿的时候,吴继善站起来深深一揖:

    “微臣等已经审明,顾怪者,本名顾绛,昆山人氏,微臣乡人,良家子也,并非贼探!只因长相丑陋,行为怪异,与归有光之孙归庄二人合称归奇顾怪……”

    “归奇顾怪?”朱平槿若有所思。

    不是贼探,却从身上和包裹中搜出了大量的地图和关于山川河流城寨关隘的记述。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引得吴继善巴巴地跑来用肥脑门迎接火铳。

    就凭这一点,朱平槿心想,此人当见一见!

    注一: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的出土,已经基本推翻了这个史学界流传已久的结论。汉代县令对死刑案件只有初审权,没有终审权。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不可貌相

    一个正常的人,往往是平庸的人;

    一个不正常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伟人。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可即便是伟人,他依旧是他那个时代里正常人眼中的疯子。

    全民看脸的时代,长得丑便没有人格。一个又丑又疯还有伟大追求的人,即便他有文凭,还有点小钱钱,也是很不遭人待见的!

    顾绛就是这样一种人。

    他正在努力地成为伟人,但伟人的事业还在进行时,怪人的名声已经变成完成时。

    他被执拗的书生警察李西屏带进了警铺,又被慧眼识珠的吴继善带到蜀世子朱平槿的行在,为他的伟人事业打上了一个未知的问号。

    然而一进世子的书房,他异于常人的言谈举止便为满心好奇的朱平槿打上了大大一个惊叹号。

    好在朱平槿阅人无数,肚大无边,任何美好的和丑陋的事物在他穿越者的光辉下都是一个屁。所以顾绛并没有享受乱棍打出的待遇,反而得了一个“先生”的称谓。

    ……

    两个咸鸭蛋般的眼睛贴在眼窝处,即便在笑,也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更可怖的是,明明在对着你笑,眼睛中却没有你这个人。

    吴继善举荐了一个会笑的袖珍凹凸曼!

    这就是朱平槿对顾绛的第一印象。然而他还不得不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会笑的袖珍凹凸曼。

    “顾先生发笑,不知所笑着何物?”朱平槿耐着性子发问。

    帝王的身份,让他悄悄挺直了腰板,好像这般身姿坐态可以从凹凸曼目中无人的无礼举动中赢回尊严。

    “呵呵,学生所笑者,乃是世子背后的那条龙!”

    “莫非此龙绘制有所谬误?还请先生指点!”

    “无误无误!学生所笑者,乃是此龙以凤为冠!

    龙无冠,自古天下定论。

    何也?《礼记》有云:冠,至尊也(注一)。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以凤冠加龙首,胡为天下至尊?此学生所以发笑者也!”

    “此人无礼之至!”朱平槿顿时怒气勃发。

    龙加凤冠,当然是他老婆罗雨虹折磨人的鬼主意。

    朱平槿有心重整亚洲雄风,但想着委屈老婆住在这她口中乡镇企业非标厂房一般的兵营,他也不得不做了让步。

    作为交换条件,他老婆办公室的屏风,则画了一幅飞龙翔凤图。在画面的空间布局上,飞龙要比翔凤高一点点。

    可朱平槿与他老婆之间那点龌龊不堪的事,是蜀王府上下人等的大忌。就算有人看见了这两幅图,也绝没有人敢在朱平槿面前提及半句。

    谁知这个凹凸曼进来第一句话,便把朱平槿和他老婆之间的微妙关系给捅破了!

    朱平槿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况且他还是大学毕业的本科生,d校毕业的研究生。他决定用辩术来击破对手。

    具体的操作要点,是先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引君入瓮;然后给他上纲上线,把他批倒批臭;再后施展精神忽悠,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衮龙袍下;最后榨干他的本事,一脚踢出大门。

    “先生此言恐为不妥!”朱平槿开始反击。

    “学生请世子赐教!”

    不等朱平槿展开,那凹凸曼已经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至尊者,号令天下者也!先生以为如何?”

    “然也!”

    这不过是一般的名词概念,凹凸曼不觉有误,便点点头应道。

    “先生放眼当今天下,谁人可为天下至尊?”

    那答案还不天下皆知?自然是当今天子崇祯皇帝!

    凹凸曼正要回答,忽觉不妥。

    因为他的好友黄宗羲曾激烈地认为,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只是为了方便治理天下而设立的一个职位,本质上与三公九卿弼马温没什么两样。所以君主既没有天神的光环,也不是什么龙子龙孙,不过是天下老百姓合伙请的一名特殊的打工仔。

    黄宗羲的奇谈怪论,自然与他的老爹惨死在诏狱里有关(注二)。

    但这等悖逆之语,好友之间可以畅谈辩难,岂能拿到今天这地方来说?若是蜀世子大怒之下,奏请朝廷缉拿黄宗羲,岂不是把好友给害了?

    凹凸曼在犹豫。

    朱平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决心乘胜追击,不让凹凸曼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先生定然会道:天下至尊者,自然是当今天子!然否?”

    “然也!”

    凹凸曼终于战胜了犹豫,做了肯定的回答。

    朱平槿的第一步计划得逞了。他干净利落地一剑封喉:

    “天子既为天下至尊,海内何以流贼反于内,东虏寇于外?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首轮较量,朱平槿大获全胜。

    第一次君前奏对,顾绛很丢脸地卡壳了。

    这种思维上的停滞导致言语上的卡壳,客气点叫做思虑不周,直接点叫做当众献丑。

    朱平槿让顾绛领教了自己的厉害,也很小心地为他保留了脸面。

    朱平槿用读书人最喜欢辩论的话题回击顾绛,就是为顾绛提供了继续说话的机会和发挥的空间。按照朱平槿的对下面套路的预想,凹凸曼应该带着感激的热泪对他长跪而拜,然后对他高唱:

    你是我的心啊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然而朱平槿错了。

    顾绛是争取成为伟人的人,一切普通人的套路在他面前都是渣!

    他迟钝了零点零一秒,然后轻松地用朱平槿的逻辑反击回来:“既然曰反,既然曰寇,是故天子仍为天下至尊!”

    卡壳的人这回换成了朱平槿。

    朱平槿身为大明皇族,蜀藩国主,不可能说闯献与四阿哥都是平等国家的法人代表啊!

    不过朱平槿的那点小小尴尬,很快就被他的对手主动化解了,因为顾绛对着屏风上的龙还有一番更深的见解:

    “天下以龙为天子,是故天子以天下唯我独尊。世以为常,实则谬矣!

    反观世子此画,凤冠附于龙角,风云绕于龙身,山海托于龙爪。龙至阳,凤至阴。阴阳相配,天和也,地和也,人和也!

    和者,天地大谐,国运昌盛,人丁繁盛,六畜兴旺。

    风云者,龙之附贰也,亦龙之伴相也,与龙同游于天地间。君臣相知相济,共治天下。文运振起,一代之兴;武运方昌,万仞之峰……”

    这是高人,朱平槿下了结论,绝不可以貌取人。

    顾绛是在借助屏风上的画,阐述他的政治主张,也在考量朱平槿是否为凤凰可栖之梧桐。

    “山海者,龙之衬托也,亦龙之归依也,与龙同生同死……”顾绛仍在朗朗而谈。

    “游龙者,君也!山海者,百姓也!是故君民一体!”

    朱平槿代替顾绛发挥道:

    “君无民,若孤禽野兽,失其根本;民无君,若游鱼浮鳖,丧其元精。

    是故天下虽大,唯君、士、民三人是也!

    家国者,非一家一姓是也。士与君,如风云之于游龙,仁义道德遍行于四海。庶民之于君臣,如天地之于游龙……”

    不等朱平槿讲完,那顾绛已经满含热泪,大声嚷道: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人君之于天下,不能独治也。

    世子愿与士人百姓共治天下,家国何以不保,天下如何得亡!”

    噔!

    打住!

    朱平槿心中大惊!

    他问道:“顾先生可知顾炎武为何人?”

    “顾炎武?”顾绛顿时一愣,良久方摇摇头,“学生不知!”

    “可是先生族人?”朱平槿不依不饶,反复提醒。

    “学生族中人口众多,但确无顾炎武此人!”顾绛再次确认。

    哎!朱平槿摇头长叹(注三)。

    “世子可与那顾炎武有旧?”顾绛不解问道。

    然而这次解释的不是朱平槿,而是他的推荐人兼主审法官吴继善。

    只见吴继善面如桃花,脸带春水,笑容可掬:

    “顾先生不知,我主求贤似渴。早闻有名儒顾炎武得闻大道,故请邱国舅携亲笔书信以下江南。若是寻到那顾炎武,便要请他到蜀地一唔……”

    “可是那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顾绛忙问道。

    “正是!”吴继善笑道:“本官之族弟吴伟业亦幸榜上有名!”

    “难道……”顾绛边问边往怀里摸索,“吴大人便是梅村先生之族兄?”

    “如假包换!”朱平槿一面笑道,一面看着顾绛能从怀里掏出些什么。

    “可梅村先生说,他族兄为成都县令,吴大人怎地又成了成都郡守?朝廷制度,异地升转。成都令不可能直升成都府……”

    顾绛此语,让吴继善的胖脸上露出了朱平槿熟悉的阴霾:

    “本官仍是成都县令,那是朝廷的官;本官也是署成都知府,那是世子爷的官!”

    哦!智商第一、情商垫底的顾绛终于恍然大悟。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上:“梅村先生家书道与吴大人,四月间他便会与邱先生离开金陵,起身前往四川,想必现在已经出发……”

    吴继善拿过书信,一把撕开,转眼间又变回笑逐颜开:

    “微臣启奏世子:邱国舅在宁波外海的舟山卫,买了一艘西夷大海舟。连同船上西夷水手,一并雇下。邱国舅传信与梅村,邱国舅打算以此舟入江,把省亲团运到夷陵……”

    “好!”朱平槿大喜道。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消息。

    “微臣再启奏世子:微臣族人已卖屋售田,不久即迁居蜀地。他们已按世子之令,在太仓诸地放出风声……可梅村道,他本欲辞官,奈何世子看重,便以养病为由告假一年……”

    唔,这是个更好的消息!

    “吴大人忠心可嘉!”朱平槿笑问吴继善道:“不知吴大人打算迁族于何处?”

    “臣为成都府,瓜田李下总为不妥!臣以为,眉州如今大乱,正是缺人之际。不如迁族于此,不知世子准否……”

    朱平槿比吴继善还想得周到。

    “可!刘连鹏前些日子打下个大庄子,本世子赐予吴氏一族!眉州,三苏之故地也。人杰地灵,物产丰富……”

    “臣代吴氏一族多谢世子!”

    ……

    君臣对话,其乐融融。

    可惜顾绛天生不是那种会凑趣的人。

    “世子,恕学生直言。那夷人海舟虽大而坚,泛海如行平路。然则其操舵使帆甚为繁琐,若论灵巧简便,则远逊于我大明海船。学生以为,若其溯江而行,恐尚需一二轻舟拖行之!”

    顾绛再次刷了朱平槿的面子。但在兴头上的朱平槿已经不会计较了。

    他今日召见顾绛,既是要见见顾绛这位吴继善所谓的“东南人杰”,也是希望顾绛这位从昆山走到四川的驴友能把他走过的路说明白,把沿途的记述讲清楚。

    目前一个重大的战略性难题,正在困扰着朱平槿。朱平槿需要借助这些信息,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然而朱平槿再次误判了。

    他正想着如何开口,只见那顾绛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趋步上前,双手举过头顶:

    “如今国朝危如累卵,天子南迁之议频频。学生居乡,沉心研习历代得失,于是针对时弊,借古论今,得策论四篇,以备天子之南狩。

    可学生此番入蜀,所见所闻,方知世子格局之大,远出于顾绛想象!策论之议,又何等浅陋不堪!

    学生此来,便扔了策论三篇,只留《形势论》一篇,谨献于世子殿下!

    请恕学生狂言:

    世子若用此策,纵使京师败亡,蜀地亦不亡!

    蜀地不亡,则大明不亡!

    大明不亡,天下亦不亡!”

    注一:出自《礼记问丧》

    注二:黄宗羲激烈地反对帝王专政,贬损帝王权威,讽刺国家体制,主观上与他父亲黄尊素天启年遭酷刑死在诏狱有关,客观上与东林党代表东南工商利益反对国家干涉的大环境有关。单就历史的效果而言,黄宗羲等东林鹰派人物的所作所为,进一步刺激了东南富庶地区与大明朝廷之间本来就不小的隔阂,造成了政治上的相互利用、防范、不信任,甚至是对抗。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岌岌可危之时,东南庞大的财富对国家和民族的贡献约等于零。只有在辫子军开始用剃刀触动到他们人头上的毛发时,东南的百姓,包括一些东林党人,才如梦方醒,痛悔不该当初,但已经没有后悔药吃。在许多史料中,详细而生动地记载了东南人民是如何带着惶恐与迷梦欢迎八旗兵进城;剃发令一下,东南人民又是如何从改朝换代的幻影中清醒过来,将清廷的委任状扔进粪坑,拿起最简陋的武器进行最绝望的反抗。

    注三:大家猜对了,顾绛即明末清初三大家之一顾炎武的本名。顾炎武,是顾绛在明亡后才改的名,所以明代没有顾炎武。顾炎武行为古怪是事实,但其相貌并非本书中描绘的那么丑。

    注四:《乙酉四策》之一,本来是顾炎武当做见面礼献给南明弘光帝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天下之吭(一)

    在蜀地镇反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朱平槿却躲在北城外的兵营不回王府,自然有身处事外,游刃有余之意。www.uu234.netwww.uu234.net不过说他一遇大事便找人背锅,那真是冤枉了他。

    因为政治上的事情可以找人背锅,经济上的事情可以扔给老婆,军事上的事情他却无从推脱。

    朱平槿仓促离开川北前线,甚至带走了军机处和三总部整个决策参谋机构,让身处前线的将领们自由发挥,也把战事胜负的悬念留给了自己。

    四月九日,朱平槿接到了孟家山大捷的奏报,第一双靴子落地。

    十天后,他再次接到川北一干将领意气洋洋的捷报:川北土暴子的残余,包括争天王袁韬、整齐王张显在内的余部,已经悉数向北撤退,退出了四川!

    捷报上说:从西起广元,东至太平宽达五百里的广阔战线上,护**各部齐头并进,迅猛追击,先后占领了大巴山、米仓山骑线岭上的诸多要隘。

    徐名蛟、李之珍率领的利州守备团一部,以追击土暴子为由,以突然动作袭占朝天关至陕西宁羌州(今宁强县)大道上的著名天险棋盘关,并以待遇和前途为诱饵,收编了关中守军三百余人。

    棋盘关素有“西秦第一关”之称,是金牛古道上的必经之处。护**控制了棋盘关,就意味着汉中平原向四川敞开了门户。然而,棋盘关以及临近的黄坝河渡口黄坝驿,都是陕西所属。护**拿下棋盘关和黄坝驿,陕西方面有什么反应,尚是未知之数。

    坚守在南江以北大坝巡检司的第十五团杨展一部数月来孤立无援,忍饥挨饿,经受了土暴子连续不断的骚扰和进袭,终于坚持到与十五团主力部队的汇合。

    第十二团在丁显爵的率领下,收复了宛如鬼城的太平县城,其前锋已经进入陕西境内,距离最近的镇巴县仅约百里,距离陕南兴安州(现安康市)仅有三百里。

    达州、太平以东的城口地区,虽早被冯如虎、蔡绍?部占领,但是当地地形极为复杂,山重山、沟连沟,道路稀少,又是土暴子的传统活动区域。

    心高气傲的冯如虎、蔡绍?部大举进剿数次,费力不少,但收获甚少,不得已改变策略,效法朱平槿在巴山战场的办法,把军队收缩在道路、河流、关隘以及主要的城镇、农耕区附近,构筑封锁链,以困代剿。

    面对部队供给短缺的现况,冯如虎还不得不向蔡绍?的坚持屈从:把军队的主要任务由砍人头改为修地球。

    川北战场的彻底胜利,并不出乎于朱平槿的意料。巴山之战胜利后,四川的剿匪形势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改变,余下的只是收尾工作。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方向:遵义府。好在贺有义并没有让他失望。很快,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传来:

    遵义城大捷!

    贺有义奏疏道,他在土城镇意外截下王佐圣之子王恪后,便将王恪秘密派回遵义,请王佐圣善作守具,坚守城池。他自己则率军昼伏夜出,星夜前进。

    叛苗不为所备,于三月底大举攻城,战况惨烈,遵义几乎不保。

    正在此时,贺有义率军四面杀出,遵义附近的汉族“义民”数万人也携刀相助。叛苗大败,死伤被俘数万,酋帅吴尚贤授首阵中,龙正国则被义民擒杀。

    目前,贺有义正横扫遵义附近的叛苗山寨,彻底荡平叛苗指日可待。从义民中拣选兵源,组建遵义守备团的工作已经开始。

    前锋第六团第七营王三牛部已经前出到乌江渡。但在此地,王三牛接到了贵州总督李若星(注二)的檄文,令他退回遵义府,不得擅入贵州省界。

    王三牛还发现贵州官军皮熊部已在对岸布防。驻扎真安州的贵州副将张登贵也派其弟张正乾携其亲笔书信前往遵义报信,说李若星已令其整军备战,以防“亲藩谋反”。

    贺有义认为,乌江渡乃兵学要地,是进占贵阳的最后一道屏障,守与不守事关战略全局。

    贺有义奏请朱平槿,尽快明确他的战略任务:

    若是要拿下贵州全省,那么乌江渡绝不可让;如果暂不入黔,那么乌江渡不妨弃之,免得李若星坐卧不宁,天天给朝廷写奏报。

    ……

    遵义军民府,即杨应龙的老巢播州。万历三大征之播州之役,便发生在这里。

    在中国地理中辽阔的西北、西南地区,广泛分布着大量的少数民族,史称“西南夷”。这些少数民族,按照古老的划分标准,可以分为西北的藏羌和西南的苗人。

    这些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服饰、信仰和宗教,部分地区还曾经有自己的国家。《史记西南夷列传》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分别记述了夜郎国、滇国和邛都等蛮夷诸国很多有趣的故事。

    任何完整的中华大一统王朝,对这些少数民族地区都不能置之不理。中原王朝必须完成两个最艰巨的任务:统一和治理。

    大明朝肇始之初,统一的任务便在灭元战争的基础上完成了。然而治理这个任务,却是步履维艰。

    三百年来,西南夷顺而又叛,屡顺屡叛。

    历代皇帝对西南夷的征伐,几乎从没有停止过。嘉靖六年,广西断藤峡(大藤峡)苗民反,朝廷任命心学圣人王守仁总督两广兼巡抚。

    王守仁以招抚与进剿相结合;以教化和屠杀相结合。菩萨心肠与雷霆手段的软硬两手,让三十余万夷人陈尸山谷,也让儒家学校星罗棋布。战争之后,广西从此成为中华地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圣人毕竟是稀缺资源。

    万历年的播州之役,便再无王守仁一般的圣人现身。

    播州之役,让大明朝在贵州苗区两百多年的苦心经营一瞬间化为乌有。短短一百一十四天的战争,虽然达成了战役目的,破了匪巢海龙屯,灭了叛酋杨应龙,废了传袭二十九世的播州土司,然而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栽下了未来一系列灾难的种子。

    此后,贵州苗民在一代又一代新领袖的率领下不断地发动叛乱。

    假如将野猪皮与鞑子在辽东的崛起视为援朝之役的后遗症,那么奢安之乱就是播州之役的延续;而崇祯四年的云南阿迷州(今云南红河州开远市)土司普名声叛乱,又可视为奢安之乱的延续。第二年普名声死,其妻万氏继续为乱滇南,成为滇地一块挥之不去的疥癣。至于什么时候再次发生大规模叛乱,谁也不知道,包括料事如神的朱平槿。

    旷日持久的平蛮战争,让汉夷血仇越积越深,成为解不开的死结;军费开支越来越大,变成填不满的无底洞。

    战争成为屠杀,成为鲜血和金钱的单纯消耗。

    一支支汉地精锐开进无穷无尽的大山,然后七零八落地带着满身血污走出来,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伤痛。

    大量的当地百姓流离失所,人口损失惊人。仅仅是奢安之乱中的贵阳之围,就让进入城中避难的四十万百姓十去九五,侥幸活到解围的人口,不过区区两万人!

    村镇为废墟,良田变荆棘;千里无人烟,百城无鸡鸣。它仿佛是一支蜀地历史命运的前奏曲,暗示着天府之国即将上演的惊天浩劫。

    故之播州,今之遵义,苗人此起彼伏的大规模叛乱,完全是公开的秘密。

    面对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临近的几省总督巡抚:偏沅、广西、云南,甚至贵州,没有那个省愿意出兵助剿助饷。

    四川方面同样是装聋作哑。

    王佐圣的求援信之所以被廖大亨选择性忽视,因为廖大亨知道,他帽子的安稳并不取决于一个新纳入的蛮荒之地的得失。

    偏偏作为蜀世子的朱平槿,却义无反顾地伸手进去。为此,他在巴山激战正酣、泸州主力北上参战之际,不惜冒险抽空了泸州的驻军,又从雅嘉等地抽调护庄队近千人增援,组建了护**第六团,投入到播州那个人人畏之不及的地方。

    这是为什么?

    政治上的理由,是因为遵义府属于四川布政司。

    播州之役后,朝廷改土归流,将播州宣慰司改称遵义军民府,隶属四川布政司。遵义地区的苗民叛乱,理应由四川出兵平定。

    遵义一日未定,朱平槿就一日不能骄傲地宣布他平定了四川全省,塑立起他在全川士绅百姓中的崇高威望,夯实他在蜀地的王者地位。

    此外还有现实的因素。

    自从遵义改土归流之后,大量的汉人已经移居此地。汉人移民就像所有新到的殖民者一样,圈占无土之地进行耕种。汉人在平坝,苗人在山里,双方在一种力量相对平衡的状态下虎视眈眈。

    遵义的苗人叛乱,无论真实原因是什么,都是主动打破了这种平衡。如果不尽快平定局势,汉苗仇杀的漩涡就会越来越大,改土归流的成果在自己手中丧失不说,最后还被动地把护**主力长期卷进去,无力自拔。

    经济上的理由,是因为綦江铁矿的大规模开发已经迫在眉睫。

    綦江铁矿的重要性毋容置疑。没有綦江铁矿,在建的重庆钢铁基地将无米下锅。而綦江铁矿在綦江以南的小鱼洞地区,正在重庆、遵义的两府交界处。奢安之乱时,这里就遭过兵焚,致使矿洞被毁,矿民逃散,产量急剧下降。如今复产在即,岂能容叛夷再来骚扰?

    军事上的理由更多。

    从战略层面来讲,遵义府是贵州的北大门,是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攀爬的台阶,是传统汉地嵌入贵州夷区的桥头堡。控制了黔北咽喉娄山关,遵义城无险可守;占据了川黔名珠遵义城,那么到贵州首府贵阳城,只有乌江这一道水障碍。

    那么,在控制了遵义府之后,是不是需要趁热打铁,继续向南夺占贵阳呢?

    贺有义是个很有全局眼光的人。他之所以勒兵于乌江,快马奏疏请示,是因为他看得很清楚:

    在统一四川之后,蜀王府已经到了一个战略发展的节点,即军事力量出川,必须要在“东进”、“南下”、“北上”三条路线中进行选择出一个重点。原因很简单:因为蜀地总的资源量不足以支撑四面出击,无论从人力还是物力两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可是贺有义没有意识到,他所信赖的主子朱平槿,这时依然在犹豫。

    为什么犹豫呢?因为一些关键性的东西,朱平槿感觉到了,但是他抓不住。

    然而,有人从天而降,帮助朱平槿抓住了这个关键性的东西,那就是顾绛。

    正是因为这个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的丑八怪,引发了决定朱平槿两口子和国家民族未来命运的一场大讨论。

    这场大讨论的过程,极大统一了蜀地干部们的认识;这场大讨论的结果,比对见证了朱平槿在未来登天之路上一段不可或缺的重要旅程。

    而顾绛在这次重要的历史性决策中,担当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药引子或者润滑剂的作用。

    注一:吭,意为咽喉,读作hang。

    注一:《小腼纪年》记载,黔督李若星此时也带着四川总督的头衔。若是,斯时四川总督便有两位,另一位是五省督师丁启睿。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天下之吭(二)

    农历的五月,又称“毒月”、“恶月”。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因为此时的节气,正是阴阳相争、生死难判之时。

    民间有俗,五月上中下三旬的五、六、七这九天,为“九毒日”。但最毒的日头还不是这九天,而是五月十四日。

    该日为“天地交泰之日”,若是男女行房,活不过三年。所以嘛,这十天必须人人端容肃己,严禁杀生行 淫,否则便会伤身损气、耗费精元。

    说了这么多,最后的结论是:男人最好守空房,女人最好回娘家。

    既然民间有这个禁忌,交通管制也会影响百姓的端午节出行,向来从谏如流的蜀世子朱平槿便把行程提前了一天,即五月初四,与老婆罗雨虹携手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蜀王府。

    世子出征川北得胜凯旋,省城成都府当然要大肆庆祝一番。

    五月初四,天光尚早,便有许多百姓自发串联,结队去北门外去迎候世子大驾,凑一回热闹,也好回到街坊里与熟人叙说。毕竟过去的一个月,除了抓人打仗,街面上便没有什么精彩刺激的新闻。

    然而百姓刚刚出门,便又慌忙返回了各自家中翻箱倒柜。

    原来大街上到处都有里长和书生拿着铜皮喇叭提醒他们:

    今日成都四门管制。没有随身携带黄卡,出了城门便进不来。只有白卡的外地客商,最好不要出城!

    百姓们都出城迎接,理应表率万民的蜀地宗室亲贵和文武官员们却没有出城,连出征时搭建过的彩门都省了。

    世子昨晚一道令旨,让所有的宗亲官员们都松了一口气:国家多事,一应礼节化繁为简,也好省下几个银子,抚恤川北伤亡将士的眷属!

    话虽如此,世子谦逊礼让,国家制度却不敢马虎。

    一大早,宗亲官员们便朝服梁冠,在石泉郡王朱宣?雍退拇ㄑ哺r未蠛唷7?咀笫拐欧住7?静握?缕涑唷6妓韭薮缶舻穆柿煜拢?谑裢醺?死衩胖?胺至卸?髁桨啵??蚴雷哟蠹荨?/p>

    还有一些有身份的士绅贤达,也不请自来凑趣。为首者,便是原顺天府尹庄祖诏、原云南按察使庄祖诰两兄弟,致仕大理寺正王秉乾,原宣化府同知王履亨等人。

    但这些人都是熟面孔,并无新意。

    真正让人吃惊只有一位,那便是刚满十岁的蜀世子朱平槿的庶二弟朱平?妗?/p>

    只见深居宫苑、难得一见的朱平?婊??19埃?园椎牧成瞎易藕桶?浊械奈12Αk??攀??贤鹾退拇ㄑ哺6桓勺谇字爻迹?阏跬巡蠓龅奶?啵?袷?艿降囊灰患?瘛>僦褂喝荽蠓剑?源强仪械锰濉?/p>

    这让参加迎驾典礼的官员们都感叹道:蜀王府的家教,到底与别家藩王不同!才出了个英武盖世的世子,这又出了个知礼兴仁的二贤王!

    ……

    世子有令减礼,凯旋时的景象自然不能与出征之时的盛况相比。况且随行护驾的军队仅有警卫营一部骑兵,规模和气势上已经大大缩减了。

    不过有心人看得很清楚,此次世子回府最大的不同,既非随行军队的缩减,也非世子与罗姑娘弃马乘车,而是沿途的气氛变得肃杀紧张。

    成都府东、西、南三门摆放了拒马,设置了警卡,逢车便拦,逢人便查。

    凡持白卡的外地人和无卡之百姓,一律被挡在卡子两边不准进出。

    在世子回府的主要道路和地点:城北大安路、沙河的驷马桥、北城门、大北街,乃至于东西顺城街和皇城坝,更是沿途戒严。

    道路两旁执行戒严任务是护**守备营的士兵。

    士兵们身着破旧的灰色军服,头戴宽檐布帽或者草帽,手持短矛或老式火铳,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二十里外的兵营行在一直排到了蜀王府的端礼门前。

    士兵们背对大路,面朝人潮,腰杆挺直,目光炯炯。乡民所特有的黝黑透亮的脸上,焕发出崭新的光彩。那种低人一等的谦卑,已经被朝气蓬勃的自信所取代。

    士兵们用一双双警惕而威严的眼神来回扫视着,看得那些城里出来的百姓浑身不自在。

    若是哪位看热闹的人昏了头,不小心靠近了士兵们用身体划出的警戒线,就会有一个磨得铮亮的矛头出现在他的眼前,伴随的往往还有一句高声的斥责:

    马上退回去,否则立即捉拿!

    中国自古以来,便有城乡之别。

    别在哪儿?在身份的高低与财富的多寡。

    住在城里的即便不是王公贵族,不是高官显贵,也是政治地位和经济条件均高于农村的所谓“城里人”。

    如今被这群土得掉渣的农民士兵当众呵斥,城里人当然心里不平衡。

    立即就有消息灵通人士指出,执行道路戒严任务的护**守备营,大都来自成都府北新都、新繁、彭山三县的乡兵,总数不下两千人。自从镇反开始后,这些乡兵便一直集结在城北某处。一旦成都府的逆反分子得势,乡兵们就会冲进成都,来个邛眉两州一样的武力平乱!

    难怪前些日子那些活蹦乱跳的士绅和书生,这么快就烟消云散了。

    原来这些乡兵就是士绅和书生们的对红星(注一),都给镇住了!

    恍然大悟的城里人终于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

    这大明朝以农为本,乡下农民的数量远远超过城里人。只要农民不反,几个书生瞎闹腾,能成什么大事?

    这时候城里人才开始庆幸:幸亏自己老实本分,没有被那帮天杀的书生裹进去!

    当然他们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担心:万一仁善的世子转了心性,下令株连九族怎么办?成都府方圆二十二里,就这么大。九族一诛,怕会有一成的成都人都会被牵进去!

    然而,当百姓们看见世子爷和罗姑娘本人时,这点剩下的担心也消失了。因为他们亲眼从大马车的琉璃窗中看见,世子爷和罗姑娘两人笑容满面,向沿途的百姓们挥手致意。

    蜀王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喜事!

    一个靠谱的传言道,不仅不会株连,说不定已经抓起来的人也会大赦!

    另一个不靠谱的传言则道,世子不久定会与罗姑娘大婚!

    后来蜀安局才弄清这个不靠谱传言的由来:

    原来一名样貌俊秀且眼睛贼亮的登徒子当日回城后,便信誓旦旦向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拍胸口,说看见罗姑娘被向窗外的他飞吻!

    大姑娘小媳妇知道什么是“吻”,但不知道吻如何能飞。于是该男子便现场演示,羞得人家四散而逃。

    蜀安局查明该名登徒子的身份,原来是西夷庙里的一名信众,与西夷和尚利类思打得火热。利类思被捕,他失了势,便想伺机接近随驾的安文思,这才有了这个故事。

    既然案子涉及尊贵的罗姑娘,蜀安局便将此案定性为大不敬,然后报到了罗姑娘处,让当事人自己看着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是那名登徒子得以继续张狂,到处向大姑娘小媳妇讲述他与罗姑娘那不能说又不能不说的香艳故事。

    ……

    八卦永远都有,如果你较真,那就是在摧残自己。

    朱平槿不是不知道这些流言,但作为一名以政治为职业的人,只要不超过心中的限度,他就不会在这些荒诞的事情上分神。

    大马车经大北街行至蜀王府广智门,又从西顺城街绕至皇城坝,最后在端礼门前停下。

    朱平槿下左车门,罗雨虹下右车门,两人在马前重新碰头。朱平槿出右手,罗雨虹出左手,两只手手牵手,沿着中央的甬道大步向前。

    这时,石泉老王和廖大亨已经领着若干亲贵高官趋步上前参拜。朱平槿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原来还活着!

    朱平槿叫了朱平?娴拿?郑?盟?锨八祷啊v炱?嬲?拥厣戏芰e榔穑?炱介鹊睦掀乓丫?老瓤?诹耍骸爸w芾恚?厍斓氖虑榻崃耍俊?/p>

    廖大亨身后的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瞧瞧朱平槿两口子的脸色,然后在官丛中深深一鞠道:

    “臣幸不辱使命!”

    ……

    重庆府,这个长江上游以商贸物流手工业立足的大城市,这个山多土少法定赋税却超过成都一倍半的大城市,终于彻底落入了朱平槿的囊中。

    佛家说,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去。

    权贵们依托于权利而攫取的巨额财富,转眼间就因权利的反目而彻底丧失。

    为了彻底撕开目标人物之间因利益纠缠而形成的攻守同盟,重庆专案组在经过激烈争论之后,最后终于接受了江鼎镇的建议,实施“全民检举”。

    全民检举,在武则天手下酷吏周兴、来俊臣时期,有个另外的名字,叫做 “金匮投书”。

    重庆的玩法差不多。

    一个个涂着朱漆的密封木箱被安放到城内城外的各个角落,只留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接受检举信。

    一队队武装到牙齿的护**士兵守护这些检举箱,也守护着这些检举箱中隐藏的秘密。

    为了鼓励告发,惩治包庇,专案组制定了“首告重赏、自首减免;知情不举,罪同案犯”的两手政策。

    一面是用金钱和减免刑罚来诱惑知情者举报;另一面是用严刑峻法来惩处知情者包庇。

    为了不让检举者有任何心理压力,专案组按照特事特办的原则,故意模糊了大明律中对检举者实名制的强制要求,变相废除了“诬告反坐”的规定。只要检举者舍得抛弃一笔数额不菲的赏金,他完全可以不用写上自己的姓名和联系地址。

    在此种种政策的全面挤压之下,重庆各色人等那些见不得人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有商家与土暴子和官军两头作生意,收购来路不明的首饰、金银、衣物和木材,向来身份可疑的人出卖粮食、盐巴与兵器;

    有商家大做食盐走私,借助乌江、赤水等河流之便,向遵义和贵州的苗区运送粮盐、生铁等管制物资;

    有商家利用重庆各码头需要大量人力上下物资的特点,从人身上控制挑夫背客。既把他们当作摇钱树,又利用他们来要挟货主,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重庆府的首恶自然是王应熊、王应熙兄弟。

    专案组在重庆府一个月,便收到了举报王家的信函一千多封,内容涉及雇凶杀人、强抢民女、斗殴致残、侵占官产、伙同贪污等严重刑事犯罪。

    除了这些,专案组的其他收获也不少。

    如王应熊之独子王阳禧与王应熊和王应熙兄弟的几个侍妾的扒灰;

    如王应熊与周延儒在朝堂政务中的一些秘密勾当。

    据郑安民说,耿介的刘之勃看了些搜出来的往来信件,当即便要奋笔疾书,向皇帝弹劾周延儒,还是他们把他苦苦劝住了。

    注一:成都土话,对头、死敌、天敌之意。

第五百四十章 天下之吭(三)

    崇祯十五年五月初五,是中国传统的粽子节。www.uu234.net

    粽子节既是楚国先贤屈原的投水之日,也是同时代齐国先贤孟尝君田文的诞辰之日。

    端午节,蜀地干部按照惯例集体休沐一日,放松紧张许久的神经,顺便拉动下内需。

    朱平槿的老婆按照民间习俗出了王府,重新回到了福仁堂的娘家,准备住上三天。

    不过罗雨虹现在的排场是越来越大。出府一次,那是前拥后呼,华盖遮天,比起武则天的装扮只少了一顶冠冕。

    然而这些明面上的花花架子骗不了朱平槿。

    朱平槿清楚,老婆借口回娘家小住,是想避开自己,好与洪其惠等人一起阴谋策划,如何将重庆府抄来的价值超过五百万两以上的金银,数不尽的房产、田产、码头、商号、钱庄、作坊、矿坑、珠宝、货船、马匹等玩意儿一口吞下。

    有了来自重庆府巨额财产,汇通钱庄的银、钞汇兑压力便会骤然减小,百万入川流民便有田有地可分,蜀王府的大规模工商兴业计划也可以在重庆府这个最好的水陆码头落地。

    然而,罗雨虹面临的最大阻力来自于政治上,来自于刘之勃。

    刘之勃坚持,重庆府所有查抄的罪产都是官产,绝不能流入蜀王府的私囊。蜀王府接管产业可以,拿银子来买!

    朱平槿还清楚,老婆最大的本事就是印制银钞,印制越来越多的银钞。她一定是想通过加印银钞来把重庆府买下,把刘之勃应付过去,但又害怕这些多余的银钞通过官府流入市面,把刚刚稳定下来的蜀地金融秩序再度冲垮。

    “或许她会在城南再建一座三甲医院、一座985211、一座蜀都大剧院来消耗这些银钞?

    不管了,让她痛快地玩一把吧!

    印钱炒股炒地炒房都可以,除了男人与gai,一切由她!

    等到她……哼哼……本世子再来一把抄家糊,连人带银子一起……!”朱平槿阴狠地想。

    一丝置仇人于死地的快感快速充斥了朱平槿的全身,让他波澜不惊的政治面庞上露出些许微笑。

    ……

    出门半年,回到久别的办公室,却看见办公室已经大变样。

    在世子出府征战这段时间里,蜀王府的内相曹三保并没有闲着。

    小主子不愿迁到寝宫正殿就住,说是父王在天之灵犹在,他会睹物思人,徒增伤悲。况且母妃寝宫未迁,按礼制他也不能位居母妃之上;

    小主子也不愿使用承运大殿来日常办公,说是耗用太费,奢靡过甚。

    既然如此,那么世子府和这谨德殿的里外陈设就不能失了世子身份,坏了上下尊卑。

    如谨德殿世子书房的宝座,怎能偏居窗户一侧且朝向为西?所以装修后的格局,世子宝座被搬到了正对窗户的坐北朝南之位。宝座下也设了一层宝台,可以让此间主人站在上面俯视芸芸众生。

    其他类似突出朱平槿地位的装修还有很多。细心谨慎的曹三保甚至没有忘记宝座顶上的两把人力大扇子,把它们一并移了个位置。

    只是因为罗姑娘不准别人动她的办公室,说是她要自己亲自动手策划,所以曹三保只能将谨德殿和世子府正殿的各五分之三装修了,留下一个好大的遗憾。

    此时,一位赳赳武夫正顶盔冒甲立在谨德殿东阁的世子宝座下站规矩。

    表达了坚决迎娶小红的决心和绝不纳妾的承诺,世子脸上只是露出些许神秘深邃的微笑,这让刚从重庆府赶回来的宋振宗迷惑不解。

    自己这婚事,世子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

    宋振宗心急火燎,连忙悄悄给东侧安坐的郑安民打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关键时刻,兄弟帮帮忙!

    忙,自然要帮。

    然而深谙阴阳之道的郑长史早就洞悉了上位者的内心。他不疾不徐轻咳一声,把某人遨游九天的魂魄给招了回来。

    “世子,阴阳相配,天地人伦之道。这婚禁一事也该开个口子了,不能一应禁绝。”郑安民斟字酌句道。

    不过郑安民并没有以宋振宗为例,反而拉来一个替死鬼。

    “如仪陇县的李长祥。他前些日子一本正经给微臣呈文一封,说他虽是文臣,但也有军职在身。他问臣,他续弦是否需要遵守蜀王府的婚禁规矩。”

    喔?难道李长祥那个贼胆大吃了豹子胆,果真就把太平县主那个中二给那个了?朱平槿恶狠狠地想。

    “不知李先生看上了谁家的小姐?”朱平槿尽量装作轻松问。

    世子嘴上如是问,眉间却露出愤恨的神色。郑安民心中一乐,世子正中了他的小小诡计。郑安民笑着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

    “李先生到新政坝领取补给,巧遇周小姐与涂氏女。这不知怎地,李先生便与涂氏女对上了眼!

    臣闻李先生丧妻多年,早有续弦之意;那涂氏女也是寡居有年,早有再嫁心思。如此一来,两人正是天作之合。

    去年林言将涂氏带到新政坝,可陈有福又不愿娶她,弄得人家寻死觅活的,连着顺庆杜知府那里也是面上无光。李先生娶了涂氏女,岂不是人人中意,皆大欢喜……”

    “李先生是大才子,神采英毅,诗词歌赋无所不精;涂氏是大美女,绝色倾城,歌舞琴瑟无所不通。俊男配美女,好一对羡人鸳鸯!”朱平槿大笑道。

    郑安民假意长叹道:“李先生也是年纪大了,今年整整三十有三。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怎么着也得留个后传宗接代啊!”

    郑安民相信,世子一定会明白他话中用意。

    果然,世子沉吟片刻道:“嗯,郑大人所言极是。再严苛的规矩,若是不近人情,也持久不了。老规矩是需要改一改。

    二五二营吧,这个作为新规矩!不过宋将军不必着急操办婚事,此事当由总监军部拿出个章程,然后下发全军统一执行!”

    什么是“二五二营”,如何“统一执行”,宋振宗不懂,郑安民也不懂。但是他们都知道,军官们一律婚禁的老规矩终于松动了。

    看着笑逐颜开的宋振宗,郑安民心里祈祷:

    对不起了县主,臣虽然把您的意中人给卖了,但这也是为了您好!

    天家贵女、大明县主,总不好天天关柴房里吧!若是女追男的消息传出去,这天家的体面何在?您将来又如何嫁人?

    再说太平王妃娘娘和锦衣卫李千户的请托,下官身为蜀府长史,总得有个交待吧!

    郑安民心里祈祷太平县主不要找他的麻烦,脑中却不断浮现最近关于罗姑娘的传闻。罗姑娘突然当众干呕,难道是有了身孕?

    各种可能在郑安民脑中来回拉扯,最后他终于在心中感叹:

    哎,什么时候世子您给自个儿开了婚禁,那才是正事!您的事,不是您的事,是我们大家的大事!是蜀地万民之事!

    ……

    荷尔蒙过剩的宋振宗想着他的心上人小红;

    善调阴阳的郑安民想着太平县主、朱平槿和罗姑娘;

    而上位者朱平槿却想着他的大明天下。

    在干部们关心的婚禁问题上做了重要指示,朱平槿便问起了关心的问题,一个关乎蜀王府未来发展方向的战略性大问题,一个必须凝聚蜀王府上下干部共识和意志的大问题。但这个所谓的大问题,不是最近才冒出来的新问题,而是一个老而又老的老问题。

    那就是护**一旦出省,军事力量的主要投送方向或者投送地区在哪里?

    即军事力量的战略重心在哪儿?

    现实的方向有三个:北、东、南。

    三者必择其一。

    朱平槿最早尝试战略方向的选择,是在泸州。

    在护**的前身护商队即将北上川北与土暴子掰手腕之前,时任总参谋长的贺有义向朱平槿建议,实施“北守南攻”的策略。

    即利用少量军队在川北与土暴子争夺要点,主要资源则投放到张献忠再次清扫过的川南泸州附近。

    当时,刚刚管蜀王府事的朱平槿手中仅有很少一点兵力,又急于扩大蜀王府在全川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贺有义的建议得到了朱平槿两口子的大力支持。

    松林山整编尚未进行,就来了个规模宏大的“四川填泸州”。

    谭思贵三个排百余人和高登泰的土司兵率先进入泸州,拿下了泸州的土皇帝马应试,随后掩护着十万百姓陆续进入了泸州这个各方力量薄弱的真空地带,建立和控制各级政权组织,组织百姓屯垦和开荒。

    一年过去了,如今泸州已经成为蜀王府各地王庄的样板。

    泸州王庄控制着泸州、合江、纳溪、江安等一州三县的地方官府,控制着泸州卫和九姓长官司一流一土两个军事单位,控制着约二十万迁移与投献的庄户,控制着一百二十余万亩耕地。

    在农业、工业以及社会管理等诸多方面,泸州都走在了四川王庄的前列,甚至成为了王府干部的培训基地。

    这一切都说明,“北守南攻”的策略和“四川填泸州”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在一省一地如此成功,那么能不能将这个策略放大到更大的范围中去呢,比如全国的范畴?

    从朱平槿所在的成都府放眼向南,有川南山地,有云贵高原,有广东广西,这些地方总的来说地广人稀,发展潜力巨大,还是朝廷统治力量的薄弱区。

    如果能趁着朝廷与闯贼纠缠中原、无力南顾之际,趁机拿下贵州,进而席卷滇桂粤三省,从而在中国的西南部数省形成一种事实上的割据,便可极大地提升朱平槿的实力,确保朱平槿有着广阔的战略后方。

    这种战略,朱平槿称之为“南向战略”,又诗意化的称之为“向大海进军”。朱平槿将贺有义放在泸州,后来又将他调往遵义,扩编他统率的护**第六团,实施上就是用贺有义来为南向战略背书,用他的实践来试探能不能闯出一条向南的道路。

    然而,这条南向之路很快遭到了来自蜀王府内部的干扰和反对。

    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将护**推向了东方,推向了那条宛如银带一般缠绕在华夏大地身上的大江。

第五百四十一章 天下之吭(四)

    只有“狡兔三窟”,才能“高枕无忧”。www.uu234.net

    这在你死我活的政治军事博弈上尤其如此。

    朱平槿在抛出大将贺有义实施南向战略之时,从来也没有放弃东面的长江。

    去年秋末冬初,蜀地刚刚送走了一个难得的丰收季节。

    刚得到朝廷正式诏命管蜀王府事的朱平槿,急不可耐地利用钦差黄锦赴南京就任的机会,把自己广赡仓里的十万石存粮交由舅舅邱子贡运到江南发卖。

    卖粮赈灾,赚银子拢人心当然是正事。但朱平槿此举的真正意义,还是借着卖粮的机会,在长江这条大明朝的政治经济走廊上为自己打个广告,混个脸熟。

    上有所好,下必趋焉。果然,事情很快出来了。

    邱子贡在安庆府发现大量的流民,立即敏锐地意识到这笔庞大的人力资源对正在崛起的蜀王府是个难得的战略机遇。

    在请求朱平槿敞开大门接纳流民的同时,邱之贡向朱平槿明确建议: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历朝历代的传统举措便是“守江必守淮,安蜀必安汉”。朱平槿据此做出了批示,并转给了若干心腹大臣传阅,借以窥探人心。

    此后,随着百万荆楚流民的大举入川,随着川北战局的节节胜利,随着蜀藩宗室朱至瀚在楚地周游六国,尤其是在荆州的辽王府、蕲州的荆王府和澧州的华阳王府取得丰硕的外交成果,护**的力量便不失时机地开始向夷陵、澧州和武昌三个地方渗透。

    到如今,夷陵和澧州已各有一个四营制的架子团:护**第九和第十团。对外则称保安团掩人耳目。

    入川南道所经过的容美土司与施州卫的地界上,有一只规模数千余人,汉夷共管的保安总队。

    湖广省会、楚王藩城武昌府,还有林言所率的军官相亲代表队。

    向东沿长江布局的战略思路,可以换一种称呼,即“长江战略”。

    长江战略的迅速推进,除了朱平槿自身的功劳外,更大的推动力来自于内部各方面力量的合力:

    以内江王、石泉老王为首的蜀藩宗室,希望朱平槿拿下南京,就此赢得正位大统的绝对资格。他们也好随之跳级,来个鸡犬升天;

    以廖大亨为首的四川官员,希望夺占湖广南直,为自己的仕途和前程赢得更广阔的空间;

    以洪其惠为首的雅州系干部和商人,希望打通长江,使四川的茶叶和藏地的马匹行销南中国,使江浙的布匹、江西的瓷器能够卖到世界屋脊。

    但是,所有这些人的力量加起来都不如一个人的力量大。

    此人便是朱平槿的老婆罗雨虹。

    罗雨虹尝到了在湖广南直办钱庄发银钞的甜头,再加上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地域歧视,所以坚定不移地要求朱平槿把长江沿线的大城市给她打下来。

    朱平槿知道,他老婆甚至利用刘红婷太仓人的身份,制定了一个绝密计划,那就是趁着现在上海的地价便宜,大肆收购黄浦江东、西两岸的土地,最好来个清仓大扫荡。

    一旦朱平槿占领江浙,立即将上海划为特别市。继而利用上海牵领长江经济带,面向海外市场的独特地理优势,给政策,给优惠,用她神奇的鹅毛笔,在中国的东海边再画一个圈!

    刘红婷被老婆三番五次大力推荐,最后得偿所愿地派回南直隶,十有**便带有这个秘密的使命。至于刘红婷出川时带走了多少银钞,连朱平槿也不知道!

    长江战略与南向战略相比较,长江战略毫无异义地后来者居上,远远跑在了前面。

    眼看大势已成,于是又有人急了,忙着出来说怪话搞破坏。为首的人,便是蜀王府的总理郑安民和王府首席大将宋振宗。

    宋振宗本是陕西秦州(今甘肃天水市)人,从秦地一路打仗兼逃难来到了四川;

    郑安民本是广东广州府人,却长年在陕西为官,直到他被发配蜀王府。

    或许是两人的共同经历,亦或许是两人营私结党,在蜀王府今后的发展方向上,他俩不约而同地主张向北发展,与汉中府人田骞一起成为北进派(马派)的三名中坚人物。

    三人声音虽大,理由也还充分,但因为都有秦地背景,有为自身利益呐喊的嫌疑。朱平槿长期以来置若罔闻,坚决不表态。

    然而最近的情况不同了。

    北进的呼声不仅连日高涨,而且已经有人大胆地付之于行动。

    这些北进派的新人,显而易见,就是最近刚刚改编为护**的川北镇官军。

    有了川北镇官军的助威呐喊,朱平槿这位蜀世子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因为,表达诉求的主体是军队,是拥有武装的军事团体!

    ……

    川北镇,因为其主要的戍守地区而被命名。

    为了防备北来的闯贼和巴山里的土暴子,川北成为了四川的主要作战方向,所以川北镇几乎囊括了四川官军的主要机动兵力。

    改编和消化川北镇,是朱平槿处心积虑的目标。

    借助王朝阳兵变的事实,借助巴山之战的辉煌胜利,借助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川北将领刘镇藩、丁显爵等人的屈身投靠,朱平槿以强大的军力相威胁,也以优厚的待遇相拉拢,终于在保宁会议上通过了四川整军的决定。

    川北镇主力刘镇藩、丁显爵、朱化龙、龙辅皇、王祥、杨展、侯天锡、邓若禹所部以及甘良臣、张奏凯、涂龙等人的余部,利州卫、松潘卫、茂州卫、保宁所、青川所、叠溪所、小河所等卫所戍守军士,均被改编为护**。其中团级单位有四个步兵团、两个骑兵团以及实力相当于三个野战团的茂威、松潘、利州、龙安守备团和白水关守备营。

    川北剿匪战役的大获全胜,既让这些川北旧将开始谋划自身未来的发展方向,也让他们手下的将士开始找寻新的利益所在。

    在这种大背景下,川北镇把眼睛盯向了北方,盯向了陕西的汉中与陇南。

    军队,并非一部任由上位者摆布的杀人机器。它是由千千万正常人所形成的武装团体,而正常人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利。

    千千万个拥有私利的单一个体集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有共同利益诉求的组织。

    那么这千千万个单一个体是如何形成统一的利益联盟,而不是千千万个水分子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这与军队的建军历史、组织体制和利益形成机制有着直接的关系。

    举两个简单的例子。

    历史上的鞑子军队,一旦入城就会变得凶狠无比。

    为什么?

    因为鞑子军队没有固定的军饷,将军的宦囊私财、士兵的吃穿用度,都来自于战场的缴获与抢掠。来自城内的任何抵抗,都会被视为对他们抢劫的妨碍;

    比如历史上装备低劣搞笑,打仗形同儿戏的川军,外来军队一旦靠近四川腹地,就会遭到他们一**凶狠的反击。

    中央红军在土城、四方面军在百丈关,都吃了川军很大的苦头。

    中央红军在土城失败,被迫四渡赤水;四方面军百丈关战役失败,只得二过草地。

    川军战斗力忽高忽低的真实原因,其实很简单:

    川军内部实行防区制,大军阀大防区,小军阀小防区,大小防区层层相扣,形同封建。

    川军上下吃喝拉撒睡及所有的给养,都来自于他们的防区。在他们看来,任何人,无论是红军还是中央军,想要占领他们的防区,就是要和他们抢地盘,夺走他们的饭碗!

    正因为如此,川北镇长期以来以屯养军的历史,父死子替的世兵制,将主与家丁的主仆关系,让川北镇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所谓“将门”。

    川北将门以拥有的土地为生存根基,以军队的战斗力为发展空间,以相互间的联姻为联系纽带,最终形成了具有大明特色的军事体系。

    在这个军事体系中,利益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处理不当,王朝阳兵变就是前车之鉴!

    d校高材生朱平槿熟悉近代史和d史,清楚带兵是一名管理者面临最大的挑战。

    朱平槿不像朝廷里部分头脑简单的文臣,天真地以为可以用尚方剑和王命旗牌随意指挥军队。

    他在创建护**时,就已经刻意地将军队个体的诉求将自己的抱负结合在了一起,并从组织上、思想上加以体系化、普遍化,所以才能完全掌控军队,如臂使指地指挥军队。

    但是川北官军的新近整编,再次给朱平槿出了道难题。

    川北官军的诉求,马乾已经很详细地带了回来:他们要土地,他们要吃饭,他们还想在自己的官位上和军队的规模上再上一个台阶!他们的眼睛,早就盯住了他们最熟悉的北方秦陇。在那里,有他们多年来的敌手,也有他们梦迷以求的土地和财富。

    侯良柱大败奢安,战功要抢,土地也要争。他毫不犹豫地在临近战场的叙永为自己的家族圈占土地,豢养家丁。正是这些家丁,成了他儿子侯天锡东山再起的本钱。

    徐明蛟占领棋盘关与丁显爵无旨入陕,看着脚下的汉中平原直流哈喇子,毫无疑问也是这种诉求的直接体现。

    如果作为他们统帅的朱平槿直接忽视他们的诉求,那么川北镇就会与朱平槿离心离德。就可能使刚刚完成的整编,变成一场有名无实的闹剧。

    但任由川北镇胡来,不仅会导致蜀系干部的思想混乱,也会给朱平槿整体战略的规划和实施造成不小的麻烦。

    因此,这一次朱平槿决策蜀王府未来的发展方向,不仅要从战略利益的角度考量,也必须从老婆、宗室、官员、军队和商人利益诉求的角度考量。

    多角度的综合考量带来了决策的高度复杂性,夹缝里求生存的发展模式带来了决策的高度敏感性。

    这便是朱平槿在粽子节不休息,反而忙着召见嫡系干部中的坚定北进派郑安民和宋振宗的原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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