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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二章 潜流暗涌(七)

    经济离不开政治,商人也离不开官府。www.uu234.net

    作为官员预备队的书生们是对国家政治最敏感的一个群体。而商人因为自身利益的考量,也时时刻刻将鼻子凑到了政治圈里,感受着那一股股散发着各种味道的空气。

    宋显珠作为王府产业链中的一个供货商,对郭氏兄弟的警告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他有根有据。

    郭世喻和郭世骧两兄弟抛下了他们尚未成型的宏大蓝图,飞似的逃向他们的老窝。

    他俩不知道,舒师傅是如何得知郭世喻去了府学,更不知道为何一贯和气生财的老爹竟然祭起了从未动用过的家法。

    不过,宋显珠的提醒已经明明白白,四川大乱之后,表面上已经平息下来,但下面的暗流仍在涌动。或许在某一天早晨,又会见到一场大规模的腥风血雨。

    两兄弟在路上匆忙对了口径,想了说辞。既然想把蜀王府拖下水,在政治上与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保持一致那是必然的。而舒师傅作为世子傅,自然首先要与他老人家保持高度一致。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出主意想办法,决心大拍马屁,把老人家的每一个毛孔都拍张开了。

    这时郭世喻才暗自庆幸,若去年初在仁寿县为了那千亩无人耕种的土地与王府交恶,今日哪能得到舒师傅亲临示警的待遇?

    舒师傅既然在意鄙人,那鄙人不是机会大大的?

    ……

    文翁石室的几百学生集会,并没有立即在成都府的街面上掀起多大的涟漪。

    在那个晚上,成都府一如平日的繁华与热闹。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大慈寺南面的下莲池进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在野三关失手被擒的东厂大档头邹政纲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蓝箭袖短打,肩上一副褡裢,装作是一名游山玩水的远足行商,挤在来往的人群中。

    他时而驻足于池边四面观看,时而流连于路旁商铺眼花缭乱的商品中。一把镶银牛角梳,一柄娟秀仕女团扇,一件寿纹花扣掐金线的对襟大衫,成为了他今晚的收获。

    是不是在给家里那调皮混蛋的小子再买一件玩意儿?邹政纲站在一家玩具铺子门口,正在犹豫,那热情地有些过分的老板娘已经瞧出了他的心思,几步跨出门来拉住了他:

    “啊呦!这位客官,瞧您大老远跑来,也不给小公子买件喜欢的东西回去?老娘、老婆和女儿都有了,您家小公子该说您偏心了!”

    褡裢里没有银子和钱串子摇摇坠坠的感觉,让邹政纲很不习惯。说白了,那就是一种出远门没带钱的不安全感。

    邹政纲身上并非没有银子,相反还不少。只是这银子化成了几张粉钞,藏入了袖袋中,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存在感。

    想到了粉钞,邹政纲又想到了野三关和腿上的箭疮。他心里默算了今日的花销总数,心里一横,便抬脚走进了玩具铺子。粉钞既然是蜀王府发下来的所谓办差经费,那么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

    风车、摇鼓、瓷人……邹政纲一件件看过去,仔细检查着做工与质量。儿子的模样和喜好,在他的脑中一幕幕闪现。

    “既然是位小公子,一定喜欢那打打杀杀的玩意儿!”

    老板娘生怕放跑了生意,有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着邹政纲,嘴里不停说着挑逗他购买**的话语:

    “客官请看,这里有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这是卖得最好的,孙悟空的金箍棒和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哎呀,这儿还有皇上身边锦衣卫佩戴的绣春刀……”

    “绣春刀”一词,突然触发了邹政纲敏感的神经,他的双眼瞬间冒出了凶光,把起劲推销的老板娘吓了一跳。

    “哎呀,原来公子是位小秀才!”

    老板娘迅速重估了形势,做出了她认为最正确的估计。

    “小公子将来一定会光宗

    耀祖、金榜题名!店里有状元公带的乌纱点翠银花帽!还有状元公穿戴的色(注一)圆领袍和素银带!喔,还有状元公游街时肩上斜披的红锦!”

    那套全身状元公的装束倒是不错。

    邹政纲看着老板娘手里展开的圆领袍和点翠银花帽,想象着儿子将来这身打扮,披红挂彩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京师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作为他的老子……不行,东华门外的东厂衙门一定要去逛逛的……

    邹政纲想着儿子高中状元,那凶巴巴的目光渐渐柔和,嘴角也扯出了几分笑意。

    有门!精明的老板娘立即明白自己压对了宝。她将手里的东西塞进邹政纲伸来的手,正待好好自夸一番,孰料眼前的大汉已经问起了价钱。

    “不贵不贵!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下的鞋子,一整套只卖五两银。”老板娘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五两?还不贵?你这是在打劫么?”邹政纲睁大眼睛,狠狠盯着老板娘。

    说到银子,老板娘这下没了方才的谦和。

    她抓起衣服帽子,从设计用料到针脚缝制,从深远寓意到现实意义,认真地与邹政纲撕掳起来。老板娘一对翻飞的嘴皮,说得邹政纲一双指节粗大的拳头顿时卸了劲,心里早就举了白旗。

    可邹政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他不会这样甘于认输,他得找个理由将情面赢回来。他的眼睛一瞟,见着货架上一个铜光闪闪的马车十分精致,便对老板娘道,这套状元衣服他不要了,换成那个玩具。

    邹政纲当然是故意作怪。他掂量着一个小小的玩具不值几个钱,所以假意买个便宜的货让老板娘心痛一番。邹政纲估计,那玩具到了他儿子手中,寿命不会超过一刻钟。

    孰料邹政纲再次判断错了行情。那老板娘一听客官要买铜马车,眼角都笑得弯起了,连连赞扬邹政纲是个识货的高人。她一面吩咐伙计赶快包起来,一面将手板往邹政纲面前一摊:

    “五百两!”

    什么?五百两?难道不是赤铜,而是纯金?

    老板娘中气十足地回答邹政纲:“听你外地口音,像是京师来的。本店是百年老号,只做实诚生意,从不欺生!

    实话告诉你,这马车模型,乃是比照世子爷和罗姑娘的大马车做的,每个零件都可以拆装,只是去掉了龙凤纹饰。

    谁买了去,谁就可以放大照做,那发财可是百千个五百两!

    我家那混账小祖宗,光是为了看上这马车一眼,便在广智门外整整等了三天三夜!回家后又熬更守夜做了整整半个月!

    所以说了,只卖五百两银子,那是太便宜了。若你不是京师的商人,别说五百两,就算一千两我也不敢往外卖呢!”

    邹政纲最后还是为儿子买了一套状元服饰。

    价值五百两的马车模型,邹政纲想买也买不起。他将褡裢换了一支肩膀,向身后盯梢的人发出约定信号,告诉他们这家玩具店有问题,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逛街。

    蜀安局的韩文斗让邹政纲每日上街钓鱼,他也装作很配合天天出动。自己今日发现了一个盗窃世子创意的店铺,那么购物的费用是对得起了。

    邹政纲心安理得,继续缓缓前行。

    天色越发暗了,灯火越发璀璨。下莲池的游人摩肩接踵,仿佛这不是在崇祯十五年,而是在某个太平盛世。

    邹政纲的脑海中将京师的萧条凄凉与比对蜀都的热闹繁盛相比对,心里一阵感慨。就在这时,一个拐角处墙壁上的某样东西突然吸引了他。那是一个白灰笔写的篆字:

    “拽”。

    按照离京时的约定,见着这个“拽”字,说明另一组约他见面,而且就在附近两三里以内。

    邹政纲的职业本能瞬间复活了。

    他并没有左右张望,而是迅速将褡裢前后对换,再次向身后的某个人发出信号。做完了这一切,他依旧保持着

    刚才逛街时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是,这时他的目光,已经从街边那些繁花迷眼的商品和美女,转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那还是一个普通却非常难写的篆字:

    “豪”。

    ……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任何可以指示前进方向的参照物。

    一个暗影在山间弯曲起伏的小路上奔跑,时而跃入草丛,时而跨过溪流。沉重的喘息声在黑夜中分外清晰,仿佛是一头老牛正在耗尽生命的余烬,去翻耕那无穷无尽的大地。

    那暗影正是仓促逃离白鹤山下小院的陈仕达。

    陈仕达以足疾之由,谢绝了返回猎村的差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捱到了下午,早晨同去雅州的土匪头目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见了陈仕达,那头目反而有些扭捏。

    那头目说,他被抓到了邛州城的某个地方,后来才知道是邛州守御千户所的较场。进去时,较场上已经成列的官军不少于一千人,此外还有大量抓来的壮丁。见自己即将编入行伍,那头目便冒险出列自首,自报了家门。

    那官军将官是个大嗓门的胖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将他押到了后衙审问。两人随后达成了初步协议:猎村土匪接受邛州官府的招安,出山改编成邛州营一部。二当家陈怀年和四当家陈怀金先暂领副千户官职,以后再奏报朝廷,封官授爵,论功行赏。

    那头目对陈仕达道,自从江口大败,陈村被屠,弟兄们心中便积了戾气。后来新场一役大胜,但两位当家的既不准追击败军,也不准占山立寨。弟兄们窝在深山沟吃糠咽菜,只靠出卖缴获的刀枪铳炮换点银子粮食,因此捎带上了对两位当家的怨气。

    如今邛州与王府对抗,正是弟兄们报陈村之仇的大好良机。他希望陈仕达作为当家的亲侄儿,劝劝两位当家的,让他们顺应军心,别干拦路挡道的傻事。

    那头目也是陈氏子弟,说话自然客气些,但陈仕达知道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如今山寨里的人分作了两派,大部分陈氏子弟急于复仇,外姓人则希望改变恶劣的生活条件。少数人曾寄希望于陈怀年,但当陈怀年病入膏肓,这种希望也渐渐破灭了。如今陈怀年已成孤家寡人,自身难保,要不然他也不会急于将陈仕达送走。

    如果头目回山将招安的消息一说,那么很可能就是一场火并,而失败者必然是自己的二叔。

    要阻止猎村的火并,保住二叔四叔,除杀人灭口,传回假消息,似乎别无他法。

    两相权衡,陈仕达一口应承下来,答应等自己脚痛缓解了,便与那头目一同返回猎村。

    当晚,陈仕达意欲趁那头目熟睡结果了他。可那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防着陈仕达。陈仕达双拳难敌四手,只好落荒而逃。

    天黑路险,陈仕达出山不久便迷了路。不过他想,只要跑得够远,直至跑出邛州地界,总能找到王府的兵。

    他一路撞撞跌跌,只顾前行,直到他一头累晕在山道上。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队上山干活的农夫终于发现了这个一身是血的年轻人。他们将他抬回了村子,然后按照规矩叫来了庄头。那庄头一身令下,众人将陈仕达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光搜查。很快,有人就在他衣服夹层中找出一份绢帛。

    刀子拆开缝线。庄头一看信封上的字,立即揣进怀中。

    “此信是给世子爷的,谁也不能看!备马,我要立即入县城报告!”

    很快,县庄报告给总庄。总庄很快下令,连人带信押赴雅州审问。

    陈仕达并不知道,他在黑夜中跑反了方向。他没有跑到崇州、成都,反而跑到了蜀王府在川南的大本营,名山县的蒙山茶庄。

    注一:,后写作皂。色,即黑色。可以猜想古代的肥皂是黑色的,而且是奢侈品。

第五百一十三章 潜流暗涌(八)

    邹政纲在下莲池发现了“拽”字,说明另一组人马约他接头,而且就在附近不远。www.uu234.net

    蜀安局的副局长韩文斗知道此事至关重大,连忙层层分派下去。此后,成都府大街小巷中便多了许多走街窜巷的行商货郎和叫花子。

    到第三日,一名化妆为叫花子的探子报告,在东城外真武宫的外墙上发现了这个“豪”子。韩文斗亲自询问了这名探子,那探子便毫不犹豫地将所见的“豪”字临摹了出来。

    探子根本不可能看错。

    因为这个“豪”字并非楷体行书,乃是一个写法非常复杂的篆体。一般孩童即便临时起意涂鸦乱画,也很难写出这个篆体字。

    线索指向了真武宫。

    真武宫在成都府的东城之外,面南背北,右依锦江,左邻文昌祠,北面是最近才整契一新的养济院(注一)。出真武宫大门往南走,右转经过东门桥(注二),便是成都府的东门。若是不转弯,径直南行,过镇江桥,便是书生们最喜欢凭吊唱和的名胜薛涛井(注三)和回澜塔。

    真武宫规模不大,但从外面看着很气派。尤其是正门的三座门洞,全部用五彩的云纹琉璃瓦勾勒门楣,给人一种天上人间的幻觉。每日里,善男信女成群结队而来,把宫门前的小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人流便是财流。真武宫近旁锦江河堤边的沿河小街,茶水生意好得很。

    天启年间某年夏汛,大水漫坝,将沿河一带的房子冲了个影踪全无。后来重建,这里便成了游河赏春的胜境。

    崇祯元年,奢崇明攻成都;十年,李自成围成都,都曾将此处焚烧破坏殆尽。然而,就像插进土中的秧苗一样,富庶的蜀地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它往日的繁华。

    进入崇祯十五年三月底,锦江两岸依旧是盎然的一片春意。只见沿街一字排开十余家两三层楼高的茶坊,坊间的各色旗幡掩映在绿柳翠槐的浓荫之中。街面上,那些舍不得入城铜子的农夫将蔬果挑子一撩,便当街叫卖起来。

    茶坊的掌柜们当然不喜这些随地叫卖的农夫。他们有心驱赶,只是这些小摊小贩的生意好得出奇,总是围着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还有他们自己的茶客。掌柜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假装看不见也听不着。毕竟都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嘛!

    这日清晨,城门刚开,这条街面上一座普通的茶坊便迎来了三位茶客。

    茶客中领头的是账房模样的年轻人,白面无须。另两人则像家丁护院和书童。他们骑着北地的战马,口操京师口音,十分大方,一出手便包下了整个第三层的楼面。

    茶坊卖的可不只有茶水,掌柜猜想是那家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要赏春出游,先行派出下人打前站,连忙吆喝着不省事的伙计赶快上街采买,把店里的各色糖果、糕饼、炒货备齐了,等待随行的夫人小姐们点单。

    谁知左等右等,日上三竿,楼下两层的茶坊已经坐满了,这三层的贵客依然毫无动静。

    掌柜的只好派伙计上楼试探,结果走到楼梯拐角处便被那书童拦下。三楼的客人传下话来,他们不喜被人打扰。吃货茶水尽管上来就是;至于小曲清唱,今日便免了。

    掌柜的年过半百,见过茶客无数,情知今日遇到了蹊跷事。但看着一锭十足的官银面上,他给手下的伙计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告他们不得声张。

    近日华阳县在文昌祠旁新建了一座警铺,配有巡警若干。巡警大都是通过蜀考的书生和护**的伤愈将士,也有一名华阳县的老衙役。若是大喊大叫,不慎将这些巡警招来,免不了按照新近颁布的蜀地治安条例清查一番。

    巡警查验,查的便是客人的黄白两卡。

    本地户籍若是没有黄卡,便要拿着各家各户的黄册和保书登记,申请颁发。人卡指纹对不上,说不定会吃官司。

    外地客商,则必须出示白卡。没有卡的人必须到警铺走一遭,留下登记信息和指

    纹。

    那样一来,不仅会得罪主顾,说不定还会给茶坊惹上麻烦。

    ……

    茶坊三楼临窗的茶座上,一位身着账房服饰,相貌白净俊朗,唇上颌下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眼望大街上来往穿梭的人群,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楼下飘来的股股呛人的烟味,让他不住地掩鼻咳嗽。

    吃烟,谐音吃“燕”。皇帝多次下旨,严禁臣民吃烟。可这蜀地仿佛置若罔闻,吃烟的人竟然随处可见。

    茶坊端来的吃食摆了五大盘:酥糖、绿豆糕、脆梨、炒豆。至于最后一盘,中间摆着个方正的木匣,精致的木匣盖可以从右侧拉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支支的烟卷。木匣盖上还有烫金的图案、花纹和“雅州烟草局制”的字样。

    雅州烟草局,想来规模不小,只怕又是蜀王府的产业!年轻人在心中暗拊道。

    他从怀中摸出个笔记本,摊开在茶桌上,将里面夹的炭笔拿起,将所见所闻细细写在了笔记本上。写完后,他检查了一遍文字,觉得满意了,这才重新揣进怀里。

    这时,烟卷木匣压住的一叠报纸引起了年轻人的兴趣。他将面上一份抽出展开,还是遍行于蜀地的《复兴报》。大小如同曾在乾清宫看过的一样,一尺宽,一尺二寸高的大纸。只是乾清宫看过的只有一张两版,这份报纸却有整整三张六版。

    年轻人知道,大凡是最重要的消息,总是刊登在《复兴报》的头版。他将报纸理顺,一行触目惊心的好大黑字顿时撞入他的眼帘:

    栓子寨贼寇全灭 世子爷手刃九级

    文章内容讲的是蜀世子大败土暴子于巴山后,苍北山区的积年老匪与溃散的残贼合流,妄图依险立寨,继续对抗天兵。护**一部在清剿战斗中,被贼寇伏击,长官王文彪贪生怕死,孤身投降,部队遭致重大伤亡。

    蜀世子闻讯,决意一劳永逸,廓清苍北匪巢,故领大军亲征。

    龙山诸寨畏于世子兵威,束手拜伏。可栓子寨上下人等俱是积年老匪土贼,仗着路远寨险,人多械精,竟敢负隅顽抗。

    世子与护**将士不畏艰险,深入万山之中,将栓子寨团团围住。

    在护**进攻中,栓子寨的贼寇故技重施,先以铳炮数百布阵于山梁以诱之,另将精兵数千人伏于山梁之下,伺我军顿挫于阵前,便要伏兵四起,直击中军。

    千钧一发之际,世子得上天警讯,及时变中军为坚固之方阵,迎击贼寇,前军和后军分作两翼卷击。世子本人弃马步战,以火铳连发,九击九中。

    川北总兵甘良臣,楚将贾登联,藩将高福鑫,护**将领于飞、蒋鲁、杨新,达州举人李长祥及全军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贼寇数千轮番攻打中军方阵,均以惨败收场。稍后我大军回援,前后夹击。贼寇肝胆俱裂,满山遍野乱跑,护**将士则奋勇出击,“如虎狼之驱群羊也!”

    为了震慑那些不服王法的山寨,世子下旨,将栓子寨“屋舍祠堂,焚为灰烬”;寨中匪寇,“无论长幼,俱斩不饶”。

    至于叛徒王文彪被护**生擒,经过军法审判,落了个“千铳齐发,万子穿心”的下场。

    手刃九级!

    看见标题,一丝嘲弄的冷笑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不过,这丝嘲弄不久便被眉宇间的凝重替代了。文章所述内容,与他在保宁府打听到的传闻多处吻合。有传言中还说,正因为蜀世子下旨屠灭栓子寨,所以遭到上天惩处,让其昏迷了三天三夜。

    难道这位十几岁的蜀世子果真有天命在身?

    年轻人将文中内容重读了一遍,强行将脑中的大不敬想法赶了出去。

    藩王典兵,正是皇爷最担心的。有了这张蜀报,蜀世子典兵之事便可以坐实了!

    而且根据文章内容,川北官军、楚军,藩兵,护**,都在这位蜀世子的统领之下!

    以此还可以推知,四川官府,上至抚按、三司,下至道府州县

    卫所,都是知情并且赞同的!

    难道,蜀地真是暗地里反了不成?

    窗外的阳光愈发炙烈。它们轻巧地透过大树的枝叶,化作万道光箭射进了茶坊中。

    面前的报纸上,满眼都是闪烁的光斑。

    年轻人把报纸轻轻放下,眼睛重新投向了窗外。窗外的人流愈加密集了,已经有许多烧香祈愿的人聚在了真武宫门口。不知为何,真武宫迟迟未开宫门,香客群中响起了嗡嗡的嘈杂。

    皇爷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焦劳成疾。其勤政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宫中从无宴乐之事。近御宫人无数,皇爷皆正色临之,无一戏言。其不近声色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凡秋后论囚,皇爷必斋戒素服,避殿撤乐。其慎刑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西内虎城、城西豹房、城后百兽房,徒耗民脂民膏。皇爷纵禽于西山,杀虎豹以赐近臣,其恤民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天下大旱暴风,皇爷于正殿丹陛之上暴晒于日中,跪而祈祷。其敬天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皇爷笃学博览,四书、六经、性理、通鉴、大学、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帝鉴图说,朝夕不去手。每经宴日讲,与词臣反复辩难,讲官无不屈服。其好学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年轻人想到乾清宫御座上那位活得真累的天下至尊,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浸湿了眼眶。

    窗外那些无知小民,知道皇爷日用多少吗?不足天启爷的百分之一!

    知道我们皇爷的冠袍要穿多久才换吗?整整一个月!

    天下糜烂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是皇爷的错吗?

    绝对不是!

    那又是谁的错?

    是那些诸事误君之臣的错!

    天下糜烂?又一个念头蹦入了年轻人的脑海。

    这蜀地就没有糜烂,起码这川西富庶之地还没有糜烂!瞧瞧窗外那些信众,他们供奉给真武帝君的物品中,竟然还有奢侈的香花、菜油和甜果!

    虽说尚不知那蜀世子到底何许心思,也要力谏皇爷断然举措了!年轻人暗暗下了决心。

    藩王典兵、擅杀大臣、走私茶马、妄立官制军制、勾结蛮夷地方,甚至擅改科举取士之法,条条都是弥天大罪!

    而以上种种,无不与四川巡抚廖大亨、四川巡按刘之勃的姑息养奸,公开勾结相关!

    若皇爷继续受惑于周延儒之谗言,对四川藩府长久姑息下去。有朝一日,四川必反!天下必变!

    “马公!”窗边望的书童突然开口道:“陆大人回来了!他是一个人!”

    陆仪一个人回来了。难道他又没有见着东厂的番子?可还没有两个时辰,他不会那么没耐心的!不急,反正见了面就全部清楚了。

    年轻人想着,将烟匣下的报纸全部抽出,连同手上的那份一并折好,放入了怀中。

    “不好,陆大人被蜀地警察拦住了!”那书童突然大惊道。

    若不是被突发事件打搅,这位年轻人必定会将报纸看完。这样他就会看到《复兴报》二版的连载《辽海浮生纪从皮岛到登莱(一)》,作者文安之。

    这篇署名文章,以一名逃难到蜀地的东江军小兵的视角,以翔实的第一手材料,极具感染力的文字,揭开了崇祯初年辽东、辽军和辽民那一段尘封的血泪往事。

    此文公开发表后,不仅激起了蜀地各阶层人士对大明东北边陲的注意,也激起了他们在情感上的广泛共鸣。

    雪片般的读者来信,填满复兴报编辑部的信箱。

    读者们的最大愿望,就是这篇文章能在下一期的报纸上全文刊登,千万不要太监。

    注一:养济院,明代社会福利体系的组成部分。

    注二:东门桥,始建于宋,又称长春桥。更著名的称呼,叫做濯锦桥。

    注三:薛涛井,在今日成都望江公园中。

第五百一十四章 潜流暗涌(九)

    陆仪是勇卫营(注一)的都司,今年刚满三十。m.www.uu234.net

    他是京卫世袭千户,与先后提督京营的勋戚恭顺侯吴惟英和崇祯三年袭爵的襄城伯李国桢,都有点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但与大多数世袭出身的勇卫营军官不同,陆仪从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开始,便在德胜门外参加了自己的第一次战斗。正是陆仪亲自打开了城门,将浑身鲜血满身插箭的总兵满桂迎入德胜门瓮城休整。

    此后,陆仪跟着宫里的大太监先后监军广宁、宣府、永平诸军,跑遍了大明北地的山山水水。

    崇祯八年,陆仪跟随督理太监刘元斌破贼于楚直边境上的乌纱山,因功升任守备;

    崇祯九年鞑子入寇,陆仪随高起潜、张云汉、韩赞周三人总监各路援军,积功升任都司。

    崇祯十一年底鞑子入寇,陆仪再次跟随高起潜监军天下勤王兵。

    鞑子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陆仪便随高起潜率关宁军驻扎在巨鹿鸡泽,距离山西、宣、大总督卢象升驻扎的贾庄不到五十里。

    卢象升与鞑子鏖战于蒿(ao)水桥,高起潜和关宁军怯敌不救。清军歼灭卢象升,尚未转兵,高起潜和关宁军已经不战而溃。身为高起潜侍从武官的陆仪,激愤之下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就此得罪了这名皇帝宠幸的大。

    性格刚直的司礼太监韩赞周离宫出镇南京(注二),曾让名下(注三)养子、御马太监李国辅向陆仪传话,问他是否愿意跟随。

    陆仪当然希望脱离京军这个大泥潭,得到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就如从京营将官擢升为总兵的孙应元、黄得功、周遇吉三人一样,开府建衙,纵横疆场。可高起潜虽因巨鹿之败遭皇帝贬斥,但宫里的能量还在。高起潜一句不阴不阳的话,便使陆仪梦想成空。李国辅不久也丧失了兵权,离宫到了南京。

    此番跟随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出京入蜀,是陆仪的又一次机会。

    皇帝钦点提督勇卫营的王承恩派出得力人手协助马文科,小王公自然不敢懈怠。因为圣旨是暗查,王公公不敢公开遴选,思来想去,点了出监经验丰富的陆仪。

    为了不负皇命,小王公事前给陆仪许下了赏格:若此番入蜀立下功劳,自当论功行赏。马文科也答应陆仪,将来愿在皇帝面前保举他,出将一营。

    从京师出发,经北直、山西、陕西到四川,马文科一行人冒充宣旨太监的护卫随从,快马加鞭,畅行无阻。到了保宁府,他们便易装脱离大队。

    先是在保宁府打探一番,得知蜀世子朱平槿因病谢客,静养于盘龙池馆。四川重臣齐聚保宁府,召开一个什么大会。陆仪多方侦查,却因蜀王府戒备森严、保密严格,只能打听到一些公开的消息和民间的传言。

    在嘉陵江边,陆仪亲眼看见原保宁知府张继孟与三百七十九名土暴子一起,承受了千刀万剐之酷刑,然后挫骨扬灰,撒进了滔滔江水;

    在寿王府承运门前,陆仪与许多挤热闹的百姓一起,向与民同乐的蜀世子朱平槿以及他的姘头罗姑娘磕头,然后观看了歌舞团上演的《小二黑结婚》。虽然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也听不见。

    然而,这些都不是让陆仪最震撼的。

    在保宁府的大街小巷中,陆仪化装成各种职业与贩夫走卒茶客行商攀谈。在这些百姓口中,蜀世子与罗姑娘就是神仙转世!如果你不以为然,那些百姓就会试着举出一大堆通俗易懂的证据来说服你:

    比如一个从小生活在蜀地的姑娘,怎知道大海是什么样的?海底龙宫又有什么珍宝?你不知道,但罗姑娘就知道!

    据说,罗姑娘还知道飞在云中的感觉!

    知道如何引下雷公电母!

    甚至知道大地不是方的,而是个会转的球!

    罗姑娘既是神仙,那世子岂会不是神仙?自古乌龟嫁王八,七仙女能看上放牛郎?做梦去吧!再说了,观音寺的尼姑已经化缘造了一座新殿供奉世子和罗姑娘神像,殿名就叫“二仙殿”!

    陆仪越是打听,越是心惊肉跳。

    从小浸淫于京师这个政治之城,而京营又是政治谣言的主要传播途径(注四),这让陆仪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敏感性。他已经下意识感觉到:这次蜀地之行,他将获得一次迥异于以往监军生涯的经历。

    陆仪小心地将打探回来的消息淡化后报告给马文科,生怕刺激了这位皇爷身边的年轻随侍。

    在得知世子重返保宁府并复出召见蜀地宗室、大臣和学子,而孔圣之后竟然献文称颂蜀世子为“圣人再世”的消息后,陆仪立即决定,不能让马文科继续呆在保宁府。若这位从小长在皇宫里的年轻太监得知这些消息,天知道会不会情绪失控,来个直闯蜀王府,面斥那位蜀世子横行不法!

    此后数日,陆仪等人便化装为行脚商人,护送马文科前往成都。之所以要赶往成都,陆仪向马文科给出了充分的理由:

    一则需要派出人员与邛州致仕天官杨伸和知州徐孔徒见面,了解更多情况。此两人曾多次写信给朝中大臣,对蜀世子朱平槿和川抚廖大亨多有抵牾;

    二则需要与从湖广入川的东厂番子见面,了解蜀王府插手川外,招揽流民为兵的情况;

    三则藩司参政陈其赤等人带着保宁会议的决定回到成都,必定急不可耐地布告施政。那样一来,蜀世子和廖大亨的所有阴谋将大白于天下。一旦掌握了这些情况,便是掌握了蜀世子不法的确凿证据。将来回京入奏,必定圣心大慰、龙颜大悦!

    ……

    骄阳当空,陆仪装作歇脚的客商,坐在东门桥外的一处露天茶棚,警觉地扫视着着周围的各色人等。

    行人神色匆匆,很少停留。对面桥头树荫下坐着一个要饭的老乞丐,胡子花白,拿着顶破草帽向行人乞讨铜子。几丈外的街边有个算命的瞎子,神叨叨地不知向人说着什么。

    没有什么异常的迹象,陆仪渐渐放下心来。他缓缓喝着茶,安心等待着目标的出现。

    突然,一名头戴绉纱小帽,身着蓝粗布直缀,腰前系灰布带的汉子出现在桥上的人群中。他神色坦然,手提竹编食盒,像是一名出门送菜的大户家仆役。

    原来东厂派出的番子是他!陆仪一眼便认出了东厂的大挡头邹政纲。

    原来是熟人!这下好了,陆仪心中大喜。

    只要自己现身把邹政纲引入河边茶坊,拜见了马公公,双方的线便全部接上了。双方把情况一对,陆仪便可以护送马文科尽快返京。留在蜀地继续打探的,只能是东厂出来的邹政纲,而不是宫里出来的马文科。

    至于回京之后,皇帝和朝臣如何利用他们带回去的证据,那不是陆仪关心的事。

    陆仪唯一关心的,便是在哪里得到一个营!

    ……

    说来陆仪与邹政纲的相识,还真有一番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那是崇祯五年,皇帝听了信邸旧臣曹化淳的建议,将四卫营与勇士营合并组成勇卫营,又从边军招来部分勇将充实京营,京营气象一时焕然布新。

    时为勇卫营千户的陆仪二十出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

    一日他轮休下值,便邀约几位勇卫营的弟兄去前门外的馆子吃酒。酒楼的小二偏心,明明他们先至,却不停地给隔壁邻桌上菜。

    勇卫营的年轻军官大都是勋贵武将府中的纨绔,哪里受得了这等秽气?两边先是口角之争,继而拳脚相加

    ,打得鼻青眼肿,嘴角乌青。

    陆仪在军中一贯以勇武自诩,却在酒楼里与邹政纲斗了个高下不分。或许是英雄惜英雄,两人一来一往便熟了。

    后来曹化淳以司礼监秉笔太监身份提督东厂和京营戎政,双方一个主子,两人彼此间来往更多。只是后来宫中人事变化莫测,两人才逐渐疏远。

    此番出京入蜀,双方各走各的线。邹政纲是东厂派出;陆仪名义上是御马监派出,实则听从乾清宫太监马文科的指挥。

    马文科属原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注五)名下,王承恩则属曹化淳名下,而高时明和曹化淳又同属被魏忠贤害死的老太监王安名下,王安又属万历年内相冯保名下。因此若论师承恩荫,王承恩与马文科都是冯保的干曾孙,王安的干孙子,两人关系极近。

    现今提督东厂的司礼太监王德化则不同。他是山西大同人,与冯保王安这条线没有多少渊源。王德化用刑惨刻,在朝臣中树敌极多,独善者唯有兵部尚书陈新甲。

    东厂番子有监督朝臣之责,与京营将士也不大合拍。是故那趟不愉快的巨鹿之行后,不想惹事上身的陆仪便不再联系邹政纲。或许邹政纲也知道陆仪的难处,两人间的来往便少了。

    ……

    陆仪看见邹政纲,身为职业番子的邹政纲当然也瞥见了陆仪。

    然而就在邹政纲看见陆仪的同时,他的余光还瞟见了另外一人:那名坐在桥头的老乞丐。

    在那一瞬间,邹政纲的心猛地被人揪住,几乎让他窒息。他很想朝着街上的所有人大喊一声:这里全是蜀安局探子!快逃!快逃!

    然而,这句话堵在了邹政纲的喉头。因为按照韩文斗的说辞,邹政纲的老娘老婆和一对儿女已经被蜀安局安插在京师的人控制了。

    韩文斗确有虚言诈人的可能,但是离京前的种种异相扰乱了邹政纲的思绪。尤其是同僚们送行时那眼神,为什么仿佛在看死人?

    是否东厂里也有蜀安局的人?

    蜀安局根本不需要费力去安插人手!他们只需要掏出银子,随便收买几个便成!即便是王德化本人,也是可用银子收买的!

    怎么办?

    事到临头,早已想好的几套应对方案全部从邹政纲的脑中蹦了出来。

    就这样,继续往前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陆仪跟上来,便找机会远远给他一个眼神警告,让他赶快离开。这样,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家里人可以不受牵连,而自己也尽了对皇上、王公和东厂的一份忠心!

    注一:四卫,即御马监下辖之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不属于亲军指挥使司。四卫营、勇士营和旗军都是由从四卫中抽调的勇士组成,是禁兵中的禁兵。其主要职责,为“更番上直”,即担任宿卫。

    注二:《石匮书后集》(张岱)记载,韩赞周出镇南京,为崇祯十六年八月,与王承恩督察京营戎镇同时;李国辅离开北京到南京,推测应是韩赞周出镇南京之后。刘元斌之诛,为崇祯十五年十月。这里剧情需要,擅改了。

    注三:名下,即明朝宦官中所谓的“拉名下”制度。名下宦官与本管太监或该管太监之间的关系,业为师徒,情为父子,管理关系则是上下级。名下宦官要为本管太监或该管太监养老送终,继承财产和地位,如正常人的家庭一样。所以太监不是怪物,也是人,也有情感需要。

    注四:很多来自崇祯末年的近侍和亲军回忆录,都提到了京营是京师的流言集市。想来也不奇怪,一群二、三等太子党及其奴才聚在一起,吹牛打 炮自然是常事。

    注五: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的墓已经出土。

第五百一十五章 潜流暗涌(十)

    邹政纲目不斜视地走过茶棚,陆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过在起身跟随之前,他还是小心观察一圈。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放下遮掩面部的茶碗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陆仪突然看见对面桥头的老乞丐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先是全身抖了一下,然后飞快朝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只小虫钻进了他的裤裆,又难道有只蚊子叮咬了他的脸庞?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乞丐,刚才要钱还颤颤巍巍的,如今却行若闪电、动若脱兔。

    很明显,这是一个乔装改扮的探子!

    有探子提前布点监视,邹政纲很可能暴露了。

    那么自己暴露没有?

    不一定!

    电光火石之间,陆仪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到了成都府,除马文科向邛州派去特使东厂领班黄松之外,他只做了一件事:夜半三更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字!

    除此以外,他根本没有其他的行动,怎么会暴露!

    想到这里,陆仪立即镇定下来。他假装付账,先是缓缓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放在桌上,然后大声叫喊老板收钱。等到老板笑嘻嘻现身,他这才背好包裹,沿着邹政纲行进路线的相反方向,过了东门桥,向东门走去。

    当然,陆仪不会进城的。

    城门口不仅有收税的税吏,还有查验黄白卡的警察。或许陆仪可以凭借自己的北直口音来蒙混过关,但他更不想被关在高大的城墙里,被蜀王府的人来个瓮中捉鳖。

    陆仪过了桥,趁着城门口的拥堵,闪身而去,沿着锦江的内河堤向北走去。

    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检查自己身后有无尾巴。没有最好;如果有便想法甩掉。

    等到确认自己安全了,再想法渡过河去,通知马公赶快离开。

    ……

    较之锦江对岸的摩肩接踵,锦江内河堤上花红柳绿,行人稀少。这里被城墙和大河夹在中间,地域狭窄,商店和住家寥寥无几。若是有人跟踪,很容易被发现。

    陆仪快步前行,时不时地借故回头张望,观察后方有无长时间跟随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因为内河堤只此一条路,若要从东门走到北门,别人不想跟也只好跟着,根本无法区分谁是跟踪者。

    陆仪心里正在懊丧,突见前头有打渔的小船靠岸。于是他连忙下到河岸,先是假装自己迷路,请船家指路。等船家笑话他这个外地人瓜娃子,他连忙摸出一钱银钞,央求船家载他一程。

    原来这个外地商人不仅是瓜娃子,而且还是个有钱的瓜娃子!

    船家心中大喜,连忙解缆启航,顺水向下游的合江亭飘去。

    锦江水波不兴,静静平流。船只从容不迫,缓缓向南。

    陆仪望着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

    蜀王府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事前料到他会突然上船,早早预备船只到河里追踪他;

    而岸上的人就算能够看见他,也不知他会在何时何地下船,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小船悠哉游哉,陆仪远远瞧见合江亭,便谢了船夫,让船提前靠了左岸。

    贪心的船夫决心在这个外地人身上再榨一回银子。

    他装作好心提醒陆仪:自从成都府颁布蜀地治安条例之后

    ,好多在蜀地做生意的外地人都被请进了警铺,强迫办理《临时居住卡》。如果客官没有办理《临时居住卡》,又打算在蜀地长住,最好赶快办一个,以免处处被官府留难。他有个可靠的朋友正好在文昌宫警铺当差,可以帮忙办理。看在陆仪老主顾的面上,价钱优惠,上门 服务。

    陆仪清楚什么是《临时居住卡》。

    那东西是一张白色卡片,又称白卡。虽然颜色不同,但格式与黄卡类似,同样要留指纹。不仅卡背面上下两排十个指纹,而且在警铺的登记表上也要留下十个指纹。两两比对,神仙也会现原型。

    现在正在出逃,陆仪可不想留下痕迹,当下便婉言谢绝了船夫。

    船夫失望之余,又推荐了他在轿行的朋友,说是可以优惠出租轿子。陆仪一听这不错,立即答应下来,而且一租便是两顶。

    船夫大喜,拴了缆便领着陆仪到了轿行,一路上顺便推荐了十几号朋友有开旅店的,有开馆子的,有开妓院的,有开牙行的……

    当然,还有衙门里的某某官爷、蜀王府的某某公公。

    ……

    心里松气的陆仪和欢天喜地的船夫压根想不到,在成都高大城墙一座外凸的敌台(注一)上,始终有一只千里眼盯着他们。

    当两顶绿布软轿南北背向而去时,蜀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韩文斗一把扯落花白的假胡须,露出光秃秃下巴。他把望远镜丢给身边的人,凶巴巴地大吼一声:

    “怎么回事?华阳县警的人怎么还没有到?你们快点去,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拦住轿子,不能让他跑喽……”

    韩文斗正对着下属大吼大叫,就任华阳县警长职务尚不足一月的梁汝国已经快步登上了城墙。他的左手下垂,右手扶墙,嘴里喘着粗气。

    自打土地垭口受伤之后,梁汝国的左臂基本残废了。郎中说伤到了筋骨,这辈子好不了。

    好不了就好不了,只要能做事就行。

    受伤之后,梁汝国被冯如虎亲自护送,来到了成都荣军总医院就医。可是战伤未愈,他又跟着冯如虎和蔡绍到了大竹。

    大竹保卫战中,梁汝国作为一名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招了十几人充作衙役,负责战时城中的治安。打垮了黎虎,冯如虎和蔡绍迅即领兵向北追击,而他被留下来协助费老先生保境安民。

    大乱方平,百废待兴。数千百姓要分田归家,方圆百里还有零星的土暴子。梁汝国前后忙了几个月,左肩窝的伤口开始发炎化脓,最后导致他高烧不退。

    冯如虎和蔡绍清楚梁汝国曾经的英雄经历,也知道世子朱平槿对梁汝国的关注,便严令他退役,送回成都府护**荣军修养院。

    荣军院就建在新繁县崇义庄以北的一条河边,是个环境优美生活条件很好的庄子。荣军院里全是重伤残疾的护**和商庄两队官兵,吃穿就医都免费,还有漂亮的女工护理。按照世子的承诺,这些完全丧失生活能力的战伤官兵可以在荣军院里优哉游哉养一辈子。

    梁汝国在荣军院里呆了一个多月便烦了。他觉得自己的伤比起其他战友来只算轻伤,完全不影响自己出来做事。

    于是,梁汝国写了个申请。很快,他的申请就被总监部干部局批准了。只是他的新职位,不是在他希望的战场上,而依旧是大竹县的老活计:衙役的班头在四川的首县之一当警长。

    就任华阳县警长之后,梁汝国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按照署成都府事的吴继善和身揣华阳、成都两县大印的沉云祚两位上官的要求,迅速在华阳县域的城内城外建起了七个警铺。

    有了警铺警区,依托里甲街坊的基层组织,借助城门查验,梁汝国开始在华阳县推行黄白两卡制度。常住居民发放黄卡,外来流动人口办理白卡。其中卡片登记表指纹对照制度,既有梁汝国在大竹县登记入城难民的经验移植,也有汇通钱庄防伪鉴伪的经验借鉴。

    可华阳县不是大竹县,这是四川首县之一。十数万人要全部登记,事情之多可想而知。

    光是青联会的一帮年轻书生抄写整理的登记资料,便整整装满了三间屋子!

    眼看黄白两卡之事终于忙过了高峰,今日天不亮梁汝国又被吴继善请去,令他组织警力,封了真武宫。

    吴大人特别强调,封闭真武宫,是为了改祀改名。这是一件通天大事,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青羊宫的紫阳真人已被世子勒令禁足反省,省里会新成立释道衙门。释道衙门中专管蜀地道家的王真人名叫王洪,与世子身边的李良医都是出身鹤鸣圣山的高道。听说王真人已拜别世子,离开保宁府前往成都。而王真人到达成都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这真武宫,宣布改祀的神(qi)和世子御赐的观名。

    拜了两三百年的真武大帝不灵了,改拜其他神?在吴继善反复的提醒暗示下,梁汝国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改祀的神仙,便是世子和罗姑娘转世前的真身!

    改祀世子和罗姑娘,梁汝国举双手双脚赞成。

    没有世子大恩大德,梁汝国还是雅州城外一名没爹没妈的孤儿,一名朝不保夕的穷苦樵夫。是世子带着他从雅州的大山一路杀回了成都。受伤之后,又是世子亲令冯如虎护送他回省城疗伤。

    梁汝国所有的一切,都是世子赐予的。在他的心目中,世子就是菩萨,就是神仙。

    所以梁汝国接到命令,二话不说,直接赶往文昌宫警铺,部署具体事宜。只是那文昌警铺的铺长是名经过蜀考的郫县书生,名叫李西屏,为人有点执拗。

    李西屏反复要求梁汝国解释为什么不准百姓参拜真武帝君,反复向梁汝国说明每日参拜真武宫的信众有多少,贸然封了真武宫会带来多少不稳定因素。

    梁汝国一个打柴出身的粗人,哪里说得过歪歪道理一肚皮的书生?况且在王真人亲自宣布之前,改祀诸事都是机密,不得随意泄露。

    梁汝国最后发了火,用剩下的一只手拍了桌子,这才镇住了堂子,将警员们都赶了出去做正事。然而没等他坐下喘口气,这边蜀安局又找上门来,说是韩副局长有要事相商。

    蜀安局的前身就是刘名升的军情局,两者分家不过数月。韩文斗此人梁汝国也见过,是左护卫的世袭军官。

    不过冯如虎瞧不起这位左护卫的昔日同僚,曾骂韩文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什么“戎服戏子”。

    梁汝国对韩文斗倒无成见,相反对他能讨好世子颇感兴趣。听到韩局长有要事相请,梁汝国连忙坐上警局的川甲零一五零号驴车,跟着来人进了东门。

    谁知,这见面的地点竟在东门城头的敌台上!

    注一:敌台,又称马面,凸出于城墙,是城墙上最常见的侧防工事。

第五百一十六章 潜流暗涌(十一)

    在望远镜的镜头中,一顶绿布软轿沿着河岸向北而去。m.www.uu234.net时而隐没在绿荫之下,时而穿行于人丛之中,时而又被岸边的房子全部挡住。比对街上行人的移动,轿子的前行速度不慢,看来乘轿人给足了轿夫行脚钱。

    “韩局,我要如何拦住那贼探,还不能打草惊蛇?难道是查验黄白卡?”梁汝国边看边问。

    “不错!本官判断,南去的轿子只是烟雾,这顶轿子里才有人!”韩文斗顺口回答道。

    梁汝国无力下垂的左臂吸引了韩文斗的注意。他在大脑中翻找过去的记忆,希望能找出这位连级警长的资料,可惜失望了。

    梁汝国将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下来,还给了蜀安局的人。如果在东门城楼上使用这样的好东西,那么城里城外的火灾、骚乱等情况便可一目了然,再辅之以令旗风灯,便可及时调动警力,日夜出警。

    可这样的好东西只会发给护**,不会发给衙役的。

    梁汝国按捺住心中的失落,口中追问道:“查到了怎么办?”

    “请进警铺,办理登记,然后放走。注意,除指纹之外,还要确切记住他的样貌、身高、口音、习惯等等特征。你们警铺里有画师吗……没有也行。总之,我们把他盯死。这样就算他逃出成都,也跑不出四川!”

    “韩局想放长线钓大鱼?”

    “正是!本官判断,那贼探虽然知道真武宫附近有蜀安局的人,但他还没有确认自己是否暴露。”韩文斗小心解释着,不敢过多透露关于贼探和大鱼身份的信息,“所以,他很可能故意兜上几圈,看看身后是否有尾巴。尤其是在真武宫附近!如果他觉得安全了,便会接上同伙,然后一起逃走!那时,我们再来个一网打尽!”

    韩局提起真武宫,梁汝国立即想到了今早吴继善的安排。他把吴继善封闭真武宫的命令讲了,又谈到了自己的布置和手下的担心。

    当着梁汝国和众多下属,韩文斗压抑许久的无名火终于冒了出来。

    妈的,坏事一来都来!

    韩文斗发了火,想想又无奈摇头道:

    “那没法了,只好见人就查卡!本官知道你们人手不足,警铺上还有多余的警服没有?让本官的人穿上!给本官也准备一套!”

    ……

    文昌宫警铺的铺长李西屏走在灼热的街头。

    他头戴宽檐小帽,身着黑色的箭袖束身短衣,脚上一双黑布鞋,小腿裹着灰白色的旧行缠。一名旧衙役出身的老警察和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紧跟着他。

    三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难看,同样的热得难受。

    真武宫门外喧闹的人群就在眼前。李西屏扯出腰间的警棍吩咐:“分开检查!先男后女,先丁壮后老弱妇孺!”

    “铺长,百姓问小的为何封了真武宫,那小的如何回答?”老衙役点头哈腰赔笑问道。

    李西屏将杂木涂漆的警棍挥动了一下,试了试手感。警棍一握粗,一尺长,半截黑,半截白,分量很足,打人应该很痛。

    “梁警长不是吩咐了吗?别说什么封宫的傻话!就说世子亲封的王真人即将到真武宫作法,真武宫要整葺(qi)洒扫以迎贵人!”

    “不知那王真人是何来头?青羊宫的紫阳真人怎么……百姓问起,小的也好有个说辞……”老警察依然陪着笑,可是嘴里却追问不停。

    听了这话,心中本来便有气的李西屏顿时骂了回去:“子不语怪力乱神!本铺长本是儒生,怎么知道那些个牛鼻子道士是个什么来

    头?既然世子亲封,王真人一定有来头!难道你老王头还敢质疑旨意吗?”

    “小的长了几个脑袋?哪敢质疑世子爷!”老警察连忙堆笑解释,“小的只是怕百姓……”

    见几个百姓满头油汗迎面而来,脸上挂着愠色,李西屏连忙制止道:“好了!我们只管好生做事!注意警民关系!”

    说完,他把警棍往肋下一夹,从警服口袋里摸出竹哨,放进嘴里连吹数声。那老警察见此情形,迅速跟进,吊起嗓子大声吆喝起来:

    “奉府县之命检查黄白两卡!谨防土暴子混入人群!”

    在李西屏、老警察与百姓互动的时候,李西屏身后那不知姓名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是个中年人,光秃秃的下巴,身材中等,微微凸起的肚腩,显得有些发福。

    他的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可时不时又在笑意中闪出一丝精光。

    很快,他便从人缝中发现了寻找的目标:

    那顶半旧绿布软轿,正乘着河岸边的柳荫逶迤而来。

    中年人向李西屏递了个眼色,慢慢移到了道路正中,堪堪拦住了轿子的去路。

    ……

    陆仪依在一株柳树下,借着粗大的树干和前方几名打闹嬉笑的年轻女子遮住身形。

    轿子果然被警察拦住,这让他既感到庆幸,又感到后怕。若自己没多留个心眼,使了个空轿计,那么现在已被请进警铺去登记了。

    他依着树干,眼望着青绿色的汤汤河水(注一),冷静地估计着目前的处境,思考着下一步行动。

    难道自己和马公一行已经彻底暴露了?陆仪始终不愿相信。

    因为这意味着邹正纲的被俘招供,意味着……甚至意味着出使四川阴查蜀世子朱平槿的皇命,未出大内就被彻底泄露!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邹正纲只是暴露,而没有被俘招供。蜀王府的人看见了邹正纲在真武宫附近活动,于是顺藤摸瓜,注意到了真武宫这边。

    陆仪当然相信邹正纲只是暴露。他很难理解以邹正纲的好身手,竟然会失手被擒。不过远处那些黑衣人的举动,分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小心驶得万年船。

    现在最紧迫的,不是自己,而是茶楼上的马公。如果黑衣人不依不饶继续清查,一直查到了茶楼,那没有白卡的马公等人怎么办?

    需要想个办法溜过去,提醒马公马上撤离!

    冒充女子?陆仪盯着前头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恶狠狠地想。不过,他摸摸下巴上硬得扎手的胡须,立即自失一笑否定了。

    坐船从河面上溜过去?可这里并不是码头,大声叫船只会更快地暴露自己。

    那硬闯过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绑在小臂下,时刻提醒着主人自己的存在。不行,陆仪再次否定。自己身死是小,皇上差事是大……

    陆仪绞尽脑汁,正在想法蒙混过关,冷不丁一只大手重重拍了他的肩膀,随即一句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黑皮们查验黄白卡,你怕了吧!”

    身后人余音未了,陆仪已经瞬间转过身来,一把将来人的脖颈搂住,一柄利刃顺势抵住了来人腹部:

    “你是何人?来者何意?”

    孰料这一手并没吓住来人。那来人只是眨巴眨巴三角贼眼,活动活动枯瘦躯干,轻蔑地仰头向陆仪的脸上吹了口带着浓烈烟臭的口气。

    “想不到兄台还是个惯走江湖的练家子!看来今天这生意成了!”

    “什么生意成了?”陆仪低吼道,刀尖继

    续抵近。

    那来人听了问话,只是用一根手指把陆仪轻轻撇开:

    “连东门的老把式都没有听说过,亏得兄台还敢在锦官城的街面上大摇大摆!

    鄙人街面上人称二混子,专业办理各式证照、行文,代刻官府大印!

    田契、地契、房契、卖身契、税票、路条、官府行文、蜀王府令旨,无所不能……”

    “包括黄白两卡?”陆仪转怒为喜。

    “别说黄白两卡,就是圣旨,二混子也给你搞来!”

    “你是如何注意到我的?难道是……”陆仪又由喜转惊。

    “正是船上。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三百年前便是一家人!”

    原来如此!想到那饶舌的船家,陆仪便气沮了。不过他想了想,便浮出一丝微笑问道:

    “不知兄弟打算如何做我生意?”

    “只要你给得出银子!”二混子露出了自豪得意的神情,“只有你想不到,没有鄙人做不到!”

    好!陆仪大喜。不过喜色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瞬息。他知道,能有这般本事的人,要价一般都不菲。

    “白卡多少钱?”

    “干我们这行的,谁还用铜钱?”二混子鄙夷地对陆仪道。他先是翘起了一根小指头,然后伸出了一支巴掌,“不知兄台要行货还是水货?水货一张一钱,行货一张五十两!”

    五十两!

    老子正三品京营都司,一个月的俸禄才多少!陆仪在心中大骂。不过,他并没有一口拒绝。他知道,现在自己没有拒绝的本钱。于是陆仪稳住心神,耐心询问水货行货之间的差别。

    二混子迅速从袖中摸出两张卡片递给陆仪鉴赏:

    “水货也就糊弄一番外地人,遇到巡警,嘿嘿……兄台只好自求多福!兄台这等好汉,长年行走江湖,最好还是弄张行货护身!”

    原来,这黄白卡与蜀地的银钞、税票极为类似,均使用了一种带有暗记的特殊纸张印制。暗记俗称水印,对着太阳,可以隐约瞧见太祖真容像。一般的造假作坊根本仿制不了,劣质的仿制品被警察拿在手中一摸便要现形。

    行货不一样,使用了空白的真卡。除了姓名、籍贯、住址等手填的登记信息是假的,其余的编号、印鉴等全是真的。即便警察查验指纹,也是不怕的。因为指纹就是持卡人自己摁上去的。只要警察不劳神费力拿回警局核对存档登记卡,绝对不会露馅。而白卡本就是外地人持有,根本没有存底,怎么会露馅?

    既然是真卡,那定是从警局内部捣腾出来的。陆仪想到“车船店脚衙”最后那个“衙”字,心里一阵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蜀地官场貌似清明廉洁,实则一般的污水横流!

    “四张行货!”陆仪摸出厚厚一沓银钞,在二混子眼前晃动,“江湖上的老规矩:做完生意,我们就此分手,彼此从未见过!”

    “小弟正求之不得!”二混子哈哈笑道。说着,他变戏法般从怀里摸出大叠白卡,还有支蘸了墨水的鹅毛笔,“我们先办了正事。头一项:兄台想填哪里人?”

    哪里人?

    顺天府当然不行。

    陆仪微微想了想,答道:“北直隶顺德府(注二)巨鹿县贾庄蒿水桥。”

    注一:今天岷江之水进入灌口,尚是青绿之色。但过了成都,就变成了灰色。污染之重,触目惊心。可怜位居长江口的上海人民,不知道喝的什么水?

    注二:明代顺德府,不是广东顺德,而是今之河北邢台市。

第五百一十七章 潜流暗涌(十二)

    韩文斗换了身玄色警服,在太阳的烘烤下满头油汗。顶 点 X 23 U S

    他与其说是热的,不如说是急的。

    韩文斗化装成老乞丐坐在东门桥头,街对面的人物看得很清楚。

    接头人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腰板挺直的北地壮汉。

    从他喝茶时的讲究,可以看出他出身富贵人家。那些乡下土财主或街上力夫,喝茶时都是牛饮虎吞,哪里会吹开茶沫,一小口一小口的轻泯?

    从他的身形样貌,从他对街上川马的十足不屑,可以看出他是一名军官,而且很可能是对马匹很有心得的骑兵军官。

    邹政纲过桥时,接头人举起而又放下的茶碗,说明他明显已经认出了邹政纲。然而他并未起身与邹政纲相认,很可能的原因,便是自己无意间打了蚊子一下,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一招失手,韩文斗倒也不急。

    因为邹政纲和这名接头人,都不过是他用来钓出大鱼的饵。邹政纲钓出了接头人,而接头人又会引出他背后的大鱼。只要线索不断,成功只是早晚而已!

    妈的x!

    韩文斗现在很想骂娘,却不得不强忍着。

    这接头人刚开始的表现是处处漏洞,可一旦发现危险,其精明诡诈完全出乎于自己的意外。

    接头人忽儿登舟南行,忽儿弃舟上岸。一南一北两顶轿子,全是空的。自己拦下轿子查验黄白两卡,满以为可以留下接头人的一些清晰特征。谁知如此一来,反而是打草惊蛇!若是接头人受到惊吓,就此逃离四川,线索一断,全部计划都落了空!

    不能放弃!韩文斗暗暗告诫自己,现在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否则自己的意图立即暴露,接头人立即跑掉。

    继续演下去,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假戏真做。或许真武宫附近有接头人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或许是物、或许是人,总之是他不能放弃的东西!

    一个又一个被迫接受检查的百姓在韩文斗身边经过。

    无卡之人查出来不少,都被李西屏手下的巡警带进了局子。百姓怨声载道,说小话的,骂怪话的人不少,但在警棍的威慑下,没有人敢于公然暴力抗法。

    “韩局,河岸边过来一人,很像!”一个声音突然在韩文斗耳边轻声响起,原来是铺长梁汝国。

    韩文斗不动声色眼睛斜瞥,心中一阵狂喜,远远过来的不正是那东门桥的接头人!

    自投罗网,来的太好了!

    韩文斗摘下头上浸满汗水的宽檐小帽,掏出怀中的红色手绢擦拭汗水,向布置在周围的蜀安局人员发出了信号。

    ……

    凡是大明捕快,大都头戴**一统小帽,身穿淡青色短衣,外罩红布对襟无袖罩甲,腰系青丝织带,衣帽皆如仆僮。

    因为捕快的身份,在大明朝属于“贱役”。然而这蜀都的捕快,不仅有个巡警的名头,连衣帽也是标新立异。

    陆仪混在等待检查的人群中,饶有兴趣观察着这群二混子口中的“黑皮”。

    他们的衣裤,除了颜色不同,样式倒与大明的捕快一般,差别较大的是帽子。黑皮们的帽子,帽檐是草编的,前宽后窄,中间是透气的乌纱小帽。二混子说,黑皮们还有草编的小帽,可以在下雨天扣在乌纱上防雨。

    但黑皮服饰与大明捕快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每人都在左胸前缝着一块硕大

    的白布,上面用红线绣出了警 号和警 衔。

    警 号第一位是城市的代号,比如眼前的黑皮们,第一位全是“蓉”字。

    至于第二至第四位,全是弯弯扭扭的天书。二混子说,那是蜀世子和罗姑娘喜欢的大食数字。

    警 号之下还有警 衔,相当于文武的品级。如何区分高低呢,就看竖杠的数量多少,越多越高。比如面前一位左臂残废的警察,年纪虽小,胸前白布上却有三根杠;而他身旁的中年人,胸前只有一根杠。很明显,三根杠是一根杠的上司。

    人流缓缓前移。

    眼见已经接近黑皮,陆仪悄悄摸摸怀中的白卡,心里把白卡上的登记信息再次默念了几边,以免等会儿警察提问时当众丢丑,忘记自己的姓名籍贯和住址。

    很显然,现在陆仪还能提起兴趣近距离观察黑皮,是因为他并不太担心买来的白卡被识破。

    这怀中的白卡陆仪仔细检查过,与真的别无二致。在阳光下,纸面下夹杂的太祖像很清晰。再说了,从大明律上说,制假人的罪名比买假的人还重。如果他被识破,只需举报二混子便可减轻罪名,所以二混子绝不可能出卖他。

    这些该死的蜀蛮子!陆仪暗骂道,就会搞一些妖孽的东西……

    陆仪还没有骂完,眼前已经一黑。

    “卡片!”

    一名中年光颌的巡警把手伸到了他面前,表情严肃:

    “报出姓名、年龄、籍贯、住址!”

    “好嘞,官爷!”陆仪一面掏出白卡,一面陪着笑点头哈腰:“贾仪,三十二岁,北直隶顺德府巨鹿县人,家住巨鹿县贾庄蒿水桥,来四川是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买蜀布蜀锦。”

    “既然你做布匹生意,为什么不去江南买松江布?”

    “松江那边闹灾,这些年产得少了……”

    “入川走的那条路?”

    “先从孟津渡(注一)过黄河到洛阳,再经潼关入陕西,后走凤翔府和广元入川……”

    “哟,记得很清楚嘛!到过保宁府没有?”

    “到过!”

    “过嘉陵江是坐船还是过桥?”

    “坐船。听说这嘉陵江上本来有浮桥的。小的晚到了几天,结果涨水拆了……”

    “在这边留下指纹……”

    “官爷,卡片上有指纹……为何?”

    “留档比对!怎么,心里有鬼?”

    “哪能呢!官爷,小的是顺民,这就……”

    那中年巡警把白卡上的信息抄完,又盯着陆仪在登记簿的下方空白处留下十个指纹,便很不耐烦地向陆仪挥挥手:

    “好了,过去吧!别挡道!后面还有人!”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忐忑不安的陆仪心里一阵狂喜。为了不引起巡警的注意,他谦卑地一躬腰,向中年巡警致谢。

    就是这一躬,事情彻底改变了。

    因为陆仪的身子一躬,他眼中出现了一双鞋,鞋面满是破洞。这双鞋,他在东门桥头老叫花的脚上见过。

    老叫花变身为中年巡警,身上的衣服换了,脸上的胡须也没了,但脚上的鞋却没有时间换。

    这一刻,陆仪明白,邹政纲和他本人彻底都暴露了。

    蜀王府的人暂时放过他,因为他们要的不是他,而是指挥他的乾清宫太监马

    文科!

    这一刻,陆仪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袖中的匕首闪电般弹出,抵住了那中年探子的咽喉。

    ……

    河边茶楼的三层上,年轻的太监马文科站在窗边,亲眼见证了楼下惊心动魄的一幕。

    陆仪为了示警楼上的他,也为了制造混乱让他趁乱逃走,竟不惜自我暴露,将一名巡警挟为人质。

    马文科没有时间关注陆仪的最终命运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蜀地,回京向皇爷奏报他在蜀地的所见所闻。但是,从茶楼逃走是很有难度的,迅速涌出的警察和士兵已将附近街面围得水泄不通。即便弃马步行,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也要通过警察士兵形成的封锁线。

    不过,马文科一行人还是成功逃走了。帮助他逃走的,可能是个不期而遇的坏消息,也可能不是。

    ……

    就在成都府东门外真武宫附近上演警贼大战时,成都府内巡按衙门附近的龙王庙街上,爆发了一场大明王朝,乃至新时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金融危机。

    一个巨大的阴谋与无数的巧合不期而遇,碰撞出一个小小的火花。

    这个火花从龙王庙后街拐角处某个小茶铺的角落冒出,继而引发了第一场爆炸。

    炸点形成的冲击波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引发了了更多更大的爆炸。

    几乎就在一瞬间,这场金融危机的波及面就席卷了整个成都府,继而扩展到全省,甚至部分省外地区。

    金融危机在时间和空间的旅行途中,自身也在不断地迅速地发生变异。

    从股票市场的急挫,到货币市场的挤兑,再到政治领域的反动,最后发展为对蜀地新政的全面质疑、全面否定和全面对抗。

    数十万的家庭、数百万的人口,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了危机中,成为一幕幕悲喜剧的主角配角。他们奔走、他们绝望,他们向上天呼喊,期望他们心中的救世主来拯救。

    然而,他们的救世主还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保宁府,对成都府所发生的一切依然茫然无知。

    应对危机的责任,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四川布政司参政陈其赤的肩上。

    然而毫无思想准备,也毫无经验和知识储备的他们,先是被东门外的一场人质挟持案吸引了注意力,继而将股票市场的崩盘误判为短期的股市波动。等到次日一大早蜀王府大太监曹三保和汇通钱庄邱掌柜匆匆联袂来访,他们才突然意识到这场危机的可怕程度。

    触及了汇通钱庄,触及了汇通钱庄发行的银钞,那便是触及了蜀王府和许多四川官员的钱袋子,触及了护国安民大业的粮饷根本!

    可是没有等廖大亨等人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应对之道,更大更多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学生上街,邛眉贼乱!

    在坏消息接连进门的那一刻,廖大亨几乎感觉到了去年初闹五蠹时经历的那种绝望。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气急败坏摔杯子,只是冷静地传令下去:

    八百里加急,急奏蜀世子朱平槿和未来的世子妃罗雨虹!

    另外,他和陈其赤、曹三保以蜀王府军机大臣的身份,共同下令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成都守备团兼护**第二团团长宋振嗣:

    调派新津县和双流县守备营一部逼近蒲江县,准备开战!

    注一:洛阳北边著名的黄河渡口。

第五百一十八章 殊途同归(一)

    邛眉贼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引发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与成都府爆发金融危机的时间如此契合?

    所有这些问题,无论是时人还是后人,都反复研究过。m.www.uu234.net

    最早呈现在研究者面前的文件,是署邛州同知兼蒲江知县李允义上呈二台三司的书信。这些书信的内容简约地透露出邛州贼乱初期的模样。

    但后来邛眉贼乱为什么失控,发展到所有人都无法料想的局面:城市遭到洗劫,居民遭到杀戮,财富化为灰烬,官绅名士沦为首级,任何人都无法说清。

    邛眉贼乱的史实,或许正如罗姑娘那句著名的绕口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永远隐藏在一片时间的迷雾之中,让后来者看不清也摸不着。

    所有的这一切,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邛眉贼乱的幕后黑手蜀世子朱平槿。

    ……

    时空转移,来到崇祯十四年末的邛眉。

    长秋山是邛眉两州的界山,古籍中又称主簿山、岢幕山、总岗山或长秋山。

    长秋山脉(又称总岗山脉)则因长秋山而得名。其南北绵延三百里,山势重峰峻岭,山道盘折蜿蜒。

    长秋山是山脉中最著名的一座山峰,位居蒲江县城东三十里。

    从邛州到眉州,长秋山脉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屏障。作为两世蜀人的世子朱平槿,早早便认识到控制长秋山脉的战略意义。

    崇祯十四年底,在朱平槿携四川巡抚廖大亨离蓉出征广安教匪和川北土暴子之际,为了防止邛眉两州趁机作乱,朱平槿在邛眉两州提前预留了三枚棋子。

    第一枚棋子是提拔屈身投靠的射洪知县李允义署邛州同知兼署蒲江知县。

    蒲江县在岷江之滨,距离邛州东南六十里,地处长秋山西麓,位居邛眉两州中间。控制了蒲江县,就能掐断邛眉两州的主要交通线。

    一旦邛眉反叛,李允义这位官场内奸便会占据蒲江县,截断邛眉的联系,便于护**各个击破。同时,他还可以借助自己的官方身份,在政治上兴风作浪,动摇扰乱敌人军心,从内部瓦解敌人。

    第二枚棋子朱平槿自己也不知道能有多大作用。

    王大牛的四弟王四牛在飞仙关受伤后,回到邛州乡下,搞了个会众组织“红枪会”。红枪会规模不大,组织松散,好在属于经济型团体,不耗多少资源。朱平槿便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继续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支持。

    若说第一棋子是背地捣乱的阴招,第二枚棋子是个欺人眼拙的偷招,那么第三枚棋子则是实实在在的过河卒子。

    这枚过河卒子就是军情局行动队队长魏申所率的百余行动队员。

    魏申所部冒充小股山贼,占据了长秋山凉风顶山腰处一个废弃的山寨孟家寨。

    他们的任务,是化妆待机,必要时向北出动,威胁甚至截断邛、眉两州间最快捷的交通线。

    李允义从射洪到任蒲江后,这两枚棋子之间便进行了横向连合。魏申以李大人家丁队长的身份率三四十人进入了蒲江县城,住进了县衙。至于剩下的队员,则在行动队副队长刘京的统领下继续驻扎凉风顶。

    不过生性好动的刘京并没有在破烂的山寨里坐井观天。他很快就凭借实力与气度,收服了在附近檬子河谷活动的山贼首领王

    绍周、王绍钦兄弟,把他们的百余部下变成了自己的部下。

    队伍壮大之后,刘京随即延着长秋山脉向北发展,先后占领了猪老顶、大石岩等山头。

    到了崇祯十五年三月底,刘京盯上了邛眉官道边的千年古观太清观。

    太清观位于长秋山之巅。

    站在此处,蒲江、眉州、彭山、新津、邛州等数州县的山川河流平原田野皆可尽收眼底。

    张道陵传道,开设二十四治,太清观即为其一,时称主簿山治。后来,此地又发生了一个见证神迹的著名故事白日飞升,从此作为想象力丰富的象征扎根于华夏民族的语言词库之中。

    崇祯十五年春末,这个曾经繁盛一时的道观依然生活在世外桃源中,对山外世界知之不多,直到一个无月之夜。

    那晚,百余山贼形如鬼魅一般翻越宫墙,占领了太清观。惊魂未定的道士逃下山去,当然要连夜进城向县官大老爷哭诉。

    睡眼朦胧的李允义高踞大堂之上,一拍惊堂木,哇呀呀!哪里来的贼人!可惜本官手里没兵,否则定要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愁眉苦脸站在一旁的主簿和典吏两位大人一面抠着眼屎,一面提醒新官上任的同知大人:

    您不仅没兵,而且没钱没粮。能守住县城就不错了,千万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干出什么出兵剿贼的傻事!

    主簿和典吏两位大人的灰心丧气明显引起了同知大人的不满。

    李大人再拍惊堂木,啪!吾等臣工,当勤于王事,怎能坐看蟊贼扰民!没有兵,就去街上征!没有钱粮,就去城中大户商借!有了兵和钱粮,不就能廓清县境了吗?

    挨了上官一顿臭骂,主簿和典吏只好唯唯应是。

    不过,他们可没有同知大人那般自信。

    借钱给官府,历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城里的士绅谁会愿意?

    没有钱粮,自然就没有兵。即便征了兵不出数日也会散去。

    眼见同知大人即将掷出令签,主簿和典吏正急得不行。这时,他们等来了一位大救星。

    这位救星竟然就是那名时刻随侍大人左右的家丁头目。

    那家丁头目开口提醒李大人:本县的确没兵没钱没粮,但可向州城借呀!蒲江属于邛州所辖,邛州守御所的经制之兵用于蒲江,那是天经地义,需要什么钱粮?

    家丁头目一开口,李大人仿佛如梦方醒,连忙插回令签,吩咐小童磨墨,他要亲自休书一封,请知州大人派兵剿贼。

    这时那家丁头目又提醒李大人:若是徐知州借口州城重要,不肯派兵当如何?

    所以,邛州徐知州那里要去信,眉州李知州那里也要去信,省城二台三司都要去信,叫唤的声音越大声越好。

    可如今山贼就在太清观,距离县城近在咫尺,若是山贼趁夜薄城又当如何?

    所以当务之急,并非写信求援,而是立即全城张贴告示,组织士绅百姓登埤(pi)据守,以防贼人攻城!

    想必直面山贼的威胁,城里的士绅大户也不会要钱不要命。只要挨过数日,援兵到县,那时再解散乡兵也不迟。那时,同知处乱不惊、临危不乱,凭一己之力全一城之功,必然上达天听,享誉……

    此家丁头目果真是同知大人的心腹,句句话都说到了同知大人的心坎上。

    同知大人的令签掷下,主簿、典吏连忙出衙去抓里正乡老部署征集民勇,而此家丁头目更是背负同知大人的重托,临时充任守城总指挥。

    此后的形势发展正如那家丁头目的判断。

    山贼趁夜袭城,被城上值守民壮发现,只能怏怏退回。

    山贼袭城的消息终于引起了邛州知州徐孔徒的重视。他害怕蒲江有失,急忙派出邛州所一名副千户率三百兵到达了蒲江。

    眉州知州李传第也派人传来书信,说准备派出秀才李镜率领的乡勇三百反攻太清观,希望蒲江方面出兵,与眉州乡勇东西夹击,一举全歼这帮流窜邛眉边境的山贼。

    李允义接信,自然高兴,连忙回信约定出兵日期。

    形势似乎大好,然而到此为止。

    四月一日早晨,邛州兵如约出蒲江,向城东三十里的太清观扑去。官兵很快到达长秋山脚下,然后开始攻击。

    山上飞石如蝗,让进攻行动进行得非常艰难。然而在广大官兵大无畏的牺牲精神面前,山贼还是落荒而逃。

    傍晚时分,领军的副千户大人已经脚踏于太清观的三清大殿前,兴奋地命令手下向知州大人、同知大人和千户大人报捷。此时,副千户大人还为胜利中的一个小小瑕疵感到了遗憾:

    没有砍到一个首级,也就没法证实他的战功,没法领到他和儿郎们的那份赏银。

    邛州所的副千户大人想到了战功,想到了赏银,唯独没有想到该与他们会师于长秋山下的眉州乡勇在哪儿。

    直到第二天上午,醉醺醺的副千户大人才得到探子回报:在官道的东山口找到了眉州乡勇,但没有看见活人,只有百余具剥得精光的死人。

    很明显,眉州乡勇遭到了大量山贼的伏击。从死者身上的伤痕来看,山贼拥有大量精良的火器,甚至还有小炮!

    直到这时,副千户大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空荡荡的太清观就是一个诱饵!

    老于戎事的副千户大人当即决定撤退,迅速返回蒲江县城。但这个貌似正确的决定却遭到了他手下将士的一致强烈反对。

    他们说,我等千辛万苦收复了这个道观,如今却没有首级带回去,那意味着白白辛苦了一场。不如大人您继续喝酒吃肉,三个时辰后再出发?

    副千户大人当然知道手下的意思,因为这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可他是领导,这些事他不能主动说,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乎,他继续回房烂醉,而他手下的将士则欢呼雀跃而去。

    三个时辰过去,太清观外表巍峨依然,可里面已经没有了内涵。连太上老君脸上的金粉都被贪心的士卒刮去,露出了干瘪瘪的黄泥巴。

    这般邋遢的模样怎么向回观的老道们交差呢?老道们可一直在县衙里苦等王师凯旋的好消息呀。

    这时,卫所士卒们丰富的斗争经验再次起了作用。

    他们报告副千户大人,您昨天报捷的命令我们根本就没有执行,县里那群傻逼文官们一定以为我们正在与数倍之敌苦战呢!您看,我军血战终日,贼人不支而逃,末了还要放把火!

    都是业内人士,什么多余的废话都不用多讲。

    当官兵们满载而归时,长秋山顶上那一柱夹着火光的黑烟,仿佛一个恶毒的诅咒,预示着邛眉两地未来的一场浩劫。

第五百一十九章 殊途同归(二)

    邛州兵胜了,眉州兵败了,消息很快传回邛眉两州。m.www.uu234.net

    邛眉本是唇齿相依的命运共同体,在面对咄咄逼人的蜀王府时更是如此。

    不敢大意的知州徐孔徒得知消息,立即携挂成都前卫指挥佥事衔,邛州守御千户所正千户章宏斌及数名知名士绅上门拜会了退休离京的老干部杨伸。

    众人密商一阵,终于做出了继续增兵蒲江的决定。

    很快,邛州营的两千名精锐集结起来,在章宏斌的亲自指挥下向蒲江县开来。

    这么多的士兵开到了蒲江,那么邛州城的城防怎么办呢?不要紧,邛州安若泰山,这是邛州官绅中的共识。

    首先,邛州为千年古城。城周五里,城高五丈,是典型的城小而坚固。谁想对邛州下手,都得掂量一番顿兵坚城之下的后果。

    邛州城兵力雄厚,除有邛州营余兵千五百人,还有新近招安的土匪残部五百余人。

    这些土匪在大山里受苦日久,对邛州官府接受他们的招安感恩戴德。他们杀了顽固反对招安的陈怀年、陈怀金两名匪首,送来了他们的首级,可谓不留后路。所余全部人马已经开到邛州城西北,接受邛州官府的点检。

    以上种种,无不在显示招安诚意。只要假以时日,常加笼络,这些十恶不赦的土匪必会成为刘国能、李万庆那样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干城!

    其次,目前的各方面形势对邛眉一干反对蜀王府的政治势力极为有利。

    身负暗查使命的天使黄松已经离开邛眉,带着蜀世子朱平槿和巡抚廖大亨等一干人的犯罪证据到达嘉定。

    据护送天使的下人回报,那嘉定知州周仪已经幡然悔悟,献上了蜀王府收受投献,私设税卡、勾结土司,擅夺人命等一系列罪证。

    为了证明取得第一手证据,周仪还与天使亲自冒充行商,共同感受了蜀王府在大佛脚下设的水关税卡。

    更令人兴奋的是,有了姚官人的助力,来自湖广的巨额资金投放成都市场,立即在成都府掀起了惊涛骇浪。

    据最新的消息,成都股市已经崩盘,汇通钱庄陷入了挤提风潮。可以预料,只要汇通钱庄无法按银钞规则无条件承兑现银,那么银钞就会像大明宝钞一样,变成人人唾弃的废纸!

    成都府的学生上街,反对蜀府新政,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添头。

    众所周知,学生不过是士绅的代言人。学生上街,自然是省城士绅把学生当作了出头鸟冲前头。

    省城士绅们群起而反对,那极力推出新政的蜀王府和四川官府就有的头疼了。

    天使返京,想必最迟半年便有圣旨到来。

    如今邛眉最需要的,就是争取时间。

    成都府闹得越厉害,对邛眉争取时间越有利!

    ……

    两千名邛州营的士兵开到蒲江县,蒲江的李大人又惊又喜。他摒弃文武贵贱之别,亲自离城十里,摆出最高的礼节迎接章大人,这让章聋子有点受宠若惊,觉得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对得起李大人的信任和重托。

    四月四日一早,两千士卒离城过江,开始了对长秋山一带山贼的扫荡。

    两千人是个不小的数字,哗啦啦扯了五里长。只可惜这点人马扔进茫茫崇山峻岭,就变成了一堆不起眼的蝼蚁。

    更可恨的是,山贼并不与官兵近身格斗,只是利用地利之便,远远地躲在山石林木后打冷铳。两天下来,章聋子的军队一根人毛没抓住,反而陆陆续续丢掉了十几条人命。

    这下那些前不久还是农夫

    、街皮的士兵不干了:

    老子们出力出汗干饭吃不饱还没有饷钱,凭什么还要流血?

    眼见军心动摇,章聋子有心撤军,但苦无撤军的理由,这时李同知的一名家丁匆忙而来,顿时让章聋子喜出望外:

    数百蜀王府的护庄队自新津县沿蒲江河坐船溯流而来,说是奉巡抚大人之命,前来助剿,其前锋已经抵达邛州的回龙镇!

    助剿?

    听到王府军用这个理由插手邛眉,章聋子立时豪气冲天:

    老子这里整整两千人,还用的着你王府军前来助剿?分明是不安好心,要来趁火打劫!

    章聋子亮明自己的判断,李大人的亲信家丁顿时大加赞赏,说章聋子与李大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章聋子人带猪相,心头嘹亮,聪明着呢,一听这话便知有戏。

    果然,那家丁随即吞吞吐吐道,李大人想与章大人商量,这王府军恐怕来者不善。山贼不过疥癣之疾,王府军却是心腹大患,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如……

    撤军!章聋子正求之不得!只是……章聋子为难地说,他奉知州大人之命前来剿贼,若是此时撤军……

    没问题!

    那家丁立即代表李大人拍了胸脯。

    只要章大人愿意领军挡住南下的王府军,银子、粮食以及对徐大人的说法,都由李大人包干!至于章大人,自然另有一份犒劳……

    有这样体谅下属疾苦的上司,任何一位打工族都会由衷地点赞。章聋子二话不说,带着他的两千儿郎撤离了该死的长秋山。

    四月六日中午,向北急行的章宏斌终于在蒲江河与临溪河交汇处附近的寿安镇附近拦住了南下的王府军。

    寿安镇,这里已经是邛州地界了。

    在派人互通来意之后,王府军的将领表示,既然山贼已经剿了,那他们也愿意撤军。可他们是奉命援剿,这撤军也要等上官命令下来。所以只好原地驻扎数日,请章大人稍候。这两日大家都走累了,不如趁机休整一番。

    章聋子一听这话有理,又见王府军不过是一群兵甲不齐的乡兵,人数不满五百,心中顿时大定。

    王府军即便借故来邛州生事,也绝不会只派出这等烂兵!

    章聋子放下心来,便与王府军隔着开始夏汛的临溪河扎营对峙。

    不过,如此旖旎的河边风光,敬业爱岗的章将军可不会白白浪费。他迅速派出亲兵清剿周边残匪,终于在某家农舍的猪圈里发现了一个脸上涂着猪屎的相好。

    于是乎,邛州军营中很快响起了章聋子那独有的充满节奏韵律的巨大吼声。

    ……

    在朱平槿原针对邛眉的部署中,是按照“倚强凌弱”的思路,把兵锋直接对准了邛眉两个州城。

    如针对眉州,从东面的仁寿县和北面的彭山县,分别部署了护**第二团两个营、仁寿、彭山两个守备营,新津和双流两个守备营以及南面的雅嘉守备团也可以随时前来支援,总兵力接近万人。

    对于蒲江这个小县,朱平槿最初认为其战略意义大于战术价值,因此只是以军情局行动队截断邛眉交通为目的,并派出李允义前来捣乱。

    然而行动队副队长刘京在长秋山太清观的擅自行动,以及廖大亨派出新津县守备营前出蒲江助剿的命令,有意无意间将邛州的主力调到了州城东北六十里的地方。

    以邛州官军的素质和装备,走完这六十里重新返回邛州,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身处邛眉这滩乱局中的各方势力,迅速发现了这要命的六十里。

    大明朝设置邛州守御千户所,目的是防御西边的蛮夷。因此邛州千户所的较场,自然也设在了城内西南角的城墙根下。

    这日下午,一场夏天常见的暴雨突如其来,洗劫了邛州全城。

    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快云开雾散,在较场没长青草的中心地带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士卒们就一身号衣,脏了洗了只好赤身**呆在屋里不敢见人。

    军官们一看较场的模样,很高兴没法操练了,于是请示守城的将领邛州千户所练兵副千户卢本学。

    卢大人的命令很快到达,全体息操,在较场里休整。

    士卒们没什么好高兴的,反正横竖不能离营。最高兴的是军官们。他们趁着主将不在,三三两两溜出了兵营。吃酒的、赌钱的、逛青楼的、会相好的,总之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对于较场上那些新近抓来的千余士卒,军官们放心得很:早吩咐了厨房里煮上三石糙米,那些饿死鬼们为了吃饭,还会擅自离营?

    这日晚饭后,喝了一碗干粥肚子依旧空捞捞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较场周围。一面享受山里吹来的凉风,一面无所事事地开摆龙门阵。

    关于邛眉两州与省府成都之间的纷争,士兵们心知肚明,可不会太过关心。他们热衷谈论的话题,虽然多得天花乱坠,但最后无一不回到与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来。

    “知道王府军的王大牛吗?知道他是哪儿人吗?”一名士卒口沫四溅地向周围卖弄着自己知道的一点八卦。

    “这临邛城周边三十里谁不知道!城北王家山的!” 周围的人哄笑道。

    “去年春世子爷路过临邛,那王大牛正与杨天官闹租子打官司!世子爷瞧他是条汉子,便把王家几兄弟带去了雅州,还给王家山的人还了租子。王家山出了这等人物,真是跟着享福了……后来听说王大牛在雅州平乱立了大功,现在好像当上了大官……”

    “什么好像当了大官!就是当了大官!正团级!”

    等周围的七嘴八舌清净了,卖弄的士卒终于反击回来,夺回了自己主讲人的地位:

    “知道什么是正团级么?告诉你们,朝廷的参将,在世子爷那里顶多不过就是个正团级!

    正兵营的参将王祥,奇袭巴州,用大炮轰死了土暴子一家大王,一直守到护**大胜,这才被世子爷定了头功,连升两级,提拔到正旅级的高位!”

    “那王大牛不是比我们章大人的官还大了?!”

    “章聋子光屁股指挥还夹个尾巴佥事,在武官里就是个屁大的芝麻绿豆官!依着我看,王大牛比徐大人的官还大!”

    主讲者用不屑的表情对周围回应者的低水平表达了轻蔑。

    众多回应者听闻,连忙深刻检讨,决心努力提高水平,以便能跟上论坛形势的最新发展。

    “参将?原来正团级便是将官! 正奇援游四营,参将是援兵营……”一名回应者或许以前当过官兵,对朝廷的营制很熟。他掰着手指头算出了参将的营号:“应该是援兵营!按说援兵营至少三千人,可如今有一两千人的援兵营都是上官青眼……”

    孰料主讲者依然对回应不满意:

    “你那是朝廷的老规矩!将官见到知县也要点头哈腰。为什么?那叫以文御武……可如今我这蜀地是世子爷当家……

    世子爷的新规矩,是集体决策,文武相制!随便哪个营头,都有监军。将军与监军一样大,一般高,平日各做各的事。遇到大事,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那叫开会!”

第五百二十章 殊途同归(三)

    较场上说得热闹,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顶 点 X 23 U S

    主讲者不得不提高音量,以便圈子外围的人也能听真。他说起护**的事,那就像提起了水闸,哗啦啦流个不停。不过旁听者开始兴趣盎然,后来便有些烦了。

    一名听众打断了主讲者问道:“喂,你说了半天,王大牛到底是个啥子官?能管多少人啊?”

    主讲者的话头被人生生打断,自然有些不满,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将所知讲了出来:

    “听闻是绵潼守备团的团长!知道吗?潼,就是潼川;绵,就是绵州。一个团,管着两个州!手下好几个营头,好几千兵呢!”

    “原来才几千人!那不还是与章聋子差不多嘛!”众人哄笑道。

    有听众失望之余,决定篡位夺权,给大家讲一个更刺激的故事:“知道我们新场镇的余家少爷吗?他老婆本是新场一枝花,可惜晚上被官兵祸害了,后来跳了井。余家老太爷见着家里东西都被抢光,一口痰堵住喉咙,咽了气……”

    谁是余家少爷不知道,新场镇在哪儿知道点,但所谓的“祸害”人人都知道。

    一群爷们兴奋地叫起来,让新的主讲者详细点说。

    “……余家少爷可是个才子!身上又有功名,在新场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哪里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他便卖了田土去省城告状……”

    顿时就有人叫唤起来:“告什么状呀!谁不知道官官相护!进了衙门,一句话不说,先让你在钉床滚个来回!”

    新主讲实际上也不知道余少爷到底有没有滚钉床,他只知道故事大致的走向:“……后来这官司打到了蜀王府那里,世子爷接了状子……”

    “世子爷可是一位活菩萨!你们余少爷还不是傻瓜!”

    “听说在世子爷面前,廖巡抚就是个老跟班,这下余少爷可以为他媳妇沉冤昭雪了……”

    横七竖八的众多评论显然让主讲者有点始料未及,最后他不得不说出实情:“知道世子爷如何处置的吗?让他参加了蜀考……”

    蜀考大家也知道一点,但这与打官司有什么联系?大家竖起耳朵,耐心听主讲者说出结局。

    “蜀考发榜,我们余少爷高中状元……”

    “哇!”一片惊呼声。

    “世子爷对我们余少爷也是喜欢得紧,就派到了泸州王庄当管庄……什么是管庄,管庄就是庄头!”

    怎么又扯到了庄头?

    听众们开始不耐烦了,只是新主讲非常体谅他们的心情,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余少爷在泸州,那可是如鱼得水!怎么个如鱼得水法?

    告诉你们,知道余少爷管着多少人吗?合江县方圆三百里的百姓,只知道余少爷,不知道朝廷有知县……”

    从泸州扯到合江,从人多人少扯到方圆三百里,新主讲说话明显缺乏连贯性和逻辑性。可听众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有站出来指正。

    “……那合江县的知县老爷,害怕我们余少爷,只好远远地躲在江边的神臂城。一点左右,身边只剩了两个人:一个小妾和一个长随。谁知有一晚,那长随竟拐了小妾跑了。那老知县这下惨了,连尿壶马桶也没个人倒,只好放在堂屋里发酵……”

    听到这里,周围听众顿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这笑声吸引了较场上更多的目光。

    新主讲没想到自己一下就成了众人的焦点,被笑声一震,有点忘词了。被人一催促,慌忙中把自己的所知所想统统倒了出来:

    “……想那晚,老子

    已经跑出去了五里,都快到河边了……结果我家那个瓜婆娘,硬生生地追来把老子揪了回去!

    这下惨了,丢了多好一个差事!

    若是我跟着余少爷去了泸州,凭着我俩穿开裆裤耍泥巴的交情,怎么也要弄个二管庄来当当!

    瞧瞧!这下巴适了,被人抓来当个猪狗不如的小兵!也不知道会不会与王府军开战……”

    新主讲痛悔不已,一帮子听众心有戚戚。

    他们的亲戚朋友乡里,或许参加了王府军,或许逃到了泸州,或许与城里的官府士绅有仇,或许家里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父母妻儿,或许田里有没有收割的庄稼。

    他们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烂皮,体会着肚子叫唤的感觉,围着愤愤不平的战友,一股子压抑许久的愤懑突然间爆发出来:

    “他妈的x!趁着张聋子不在,大家伙开城门跑吧!”

    “对!老子现在一样的有刀有枪!谁他妈不开眼敢挡道,老子就送他见阎王!”

    ……

    几乎同一时刻。

    在较场营房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激烈地争论。只是他们都尽量压抑情绪,不让声音过大。

    “……招的牛角寨土匪,那个领头的名叫陈炬,以前是陈怀年手下大头目。在新场镇搬东西他见过我。前几日他随章聋子进城拜见徐孔徒,差一点认出我来!所以我以为,夜长梦多,干脆就在今晚发动!”

    “刘局长曾有命令,不得轻举妄动!要动必须要他的手令才行……这里面有个全局概念,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全局?”

    “什么叫全局我不懂,但我知道不能坐着等死!等章聋子一回邛州,陈炬土匪进城与邛州合营,那时想动也动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那你怎么动?杨天官家丁就有百余,州城的衙役、捕头、千户所家丁,少说还有百余。就凭我们红枪会那六十几号人,能攻下州衙和天官花园?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总之,现在发动,我坚决不同意!”

    “我们人少不错,但那是以前!这些日子会众在弟兄们中间搞宣传,已经争取了不少人站到我们这边。宣传局的材料说的好,都是受苦的穷人,更要团结起来!只要团结起来,就能打倒一切土豪劣绅!我在这里撂句话,只要红枪会扯起打倒杨天官、徐孔徒的旗帜,全营弟兄们都会跟我走……”

    两人正在争论,一名少年的身影冷不丁晃过墙角,出现在他们俩面前。

    “四哥,黄大哥!兄弟们炸营了!他们打开了西门,正在往城外跑!”

    什么?

    王四牛和黄焕大惊失色。

    两人一瞬间都意识到,他们先前的所有想法,都落了空。

    ……

    王四牛在飞仙关受伤后,肋下伤口一直未能彻底愈合,便回到了家乡养伤。

    王家五兄弟,都是不怕天不怕地的人物,在当地很有影响力。自打跟着大人物见了世面后,在当地的名望更高。

    王四牛回乡后,并没有躺倒床上。他将因各种原因没能去碧峰峡的老兄弟聚集起来,搞了一个会众组织。因为使用的兵器模仿护商队的短矛,故起名叫“红枪会”,主要的目的还是帮着穷苦的佃户与地主打擂台。

    这个红枪会里最初只有十几名核心成员。雅州受伤的黄焕到来后,由于有了兵器和经费,更有了蜀世子对红枪会的暗中鼓励,红枪会很快发展到了三百余名核心成员,联系的农夫几千家。

    但这个组织在去年秋收后遭到了很大的削弱

    ,良好的发展势头戛然而止。其原因不是来自外部,而正是朱平槿两口子亲自动员部署的战略性移民“四川填泸州”。

    到了今年春天,红枪会的规模有所恢复,但核心成员只剩下百余人。黄焕用碧峰峡的练兵法子训练会众,让他们逐渐有了些乡兵的样子。

    去年底邛眉与蜀王府的矛盾公开化之后,邛州所的章宏斌就一直在抓丁扩军。红枪会的一些人也被抓了进来。

    王四牛与黄焕一商量,认为这是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好机会。于是说服了另外一些会众,一起投了邛州所。黄焕还因为能使一手好短矛,被邛州所的练兵副千户卢本学看重,委了一个旗总的小官。

    可最近红枪会的两名首脑人物王四牛与黄焕,在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的问题上产生了重大分歧。

    王四牛认为,应该趁乱拿下邛州,绑了杨伸和徐孔徒去见世子,送上一份大礼;

    黄焕则认为,具体行动应该与上级总体意图保持一致,更重要的是听指挥,不能擅自行动。

    不过,这点分歧并没有影响到这对搭档在更多问题上的一致。如布置红枪会的骨干,采用摆龙门阵的方式与普通士卒聊天,激起他们对世子、蜀王府的好感和向往,激起他们对官府和官老爷们的仇恨,逐渐吸收积极分子壮大自己的力量等等。

    两人全力以赴之下,这些日子收效颇大。但是他俩都没有意料到,形势发展会如此之快:

    自己这边还在争论动与不动,那边的士兵们反倒先跑了。

    怎么办?

    是跟着跑,是攻打衙门,还是守城?

    这个严峻而紧迫的选择立即摆在了王四牛和黄焕的面前。

    除去轮流驻守四门的军队外,邛州守军剩下的部分大都驻扎在较场里。较场里的主力一跑,邛州守军就去了大半。

    西门的守军也是抓来的壮丁,肯定跟着跑了。其余东、南、北三门的守军,会不会得到消息跟着跑,谁都不知道。

    王四牛和黄焕很快就明白过来:邛州城的守军绝不能跑光喽!

    一旦跑光,邛州城内的布防就会出现真空。那驻扎在西城外等待招安的牛角寨土匪就会乘势进城。

    可想而知,以那群土匪的秉性,一旦进城后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即便将来王府军重新收复邛州城,那邛州城也是一座被抢光砸烂烧成灰烬的空城!

    “即便让狗官多活几天,也不能让邛州落在土匪手中!我立马去把人追回来!至少四门要守住!”王四牛高声叫道。

    再坚持等待上级命令只会贻误战机。既然王四牛主动请缨守城,那黄焕也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大邑护庄队距离邛州最近,可土匪营盘便扎在去大邑的官道边,绕路恐怕要花不少时辰。新津距离邛州要远些,但新津护庄队的头是我在四连的老班长,我去说服他,让他立即出兵抢占邛州!”

    “你去新津可以,但怎么去?这里只有匹托粮的骡子!”王四牛不解地问道。

    “不用骡马!”

    黄焕自得地神秘一笑:“我是绵州人,涪江边长大的,水性好!腰上系个葫芦,可以从邛水一直飘到新津!这两天下雨涨水,顺着水漂比骑马更快更舒服!最多两个时辰,我就到了新津!”

    两位哥哥都有大事做,自己却被忽视了。王家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立即叫嚷起来,要求单独执行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那好,五弟,你骑骡子去名山王庄求援!四哥这里有封大哥写给娘的家信,你拿去好好揣着,证明你是王家的人!”

第五百二十一章 殊途同归(四)

    大变局中,怀揣心思的人远不止红枪会的王黄二人。顶 点 X 23 U S

    距离邛州北门不远,有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小巷尽头,一座倒八字门的宅院颇有些气势。只是砖落土现的高墙,绿苔步痕的石阶,印证了宅院的古老和没落。

    走进大门,转弯过了门房,便是个深邃的天井。仰头看去,屋檐上只有一片小小的天空。

    沿着东厢房檐下的回廊继续前行,过了耳房与正房间的夹壁走道,一个稍大些的天井出现在面前。

    正房前,一名汉子身着束身战袍,腰挎战刀,略显紧张地等待着来客。来客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迅速向主人一点头,轻声说道:

    “大人,大事济矣!”

    “好!”主人用拳头狠狠砸了手掌,然后大手一摆,做了一个里面请的手势:“力行兄,请堂内说话!”

    这间老旧宅院的主人,便是邛州守御千户所掌练兵,兼守城的世袭副千户卢本学。

    他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眉宇间一股精悍之气显露于外,显然是名能做事的干吏。但正因为他想做事、能做事,所以他从来难入历届上官的青眼。

    卢本学本打算像自己的祖宗一样,守着这份世袭的官位了此残生。但自从邛眉上下摆明与成都对着干之后,他的心思就有些不同了。

    最近巡抚衙门行文邛州所,下了“军改善后”的命令,卢本学的世职和所里几乎所有的世袭军官一样,变成了啥投资基金的铁杆庄稼。

    有些军官很高兴,有些军官很愤怒,但是卢本学却平静如常。只是他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要利用当前邛眉的局势干出一番事业。

    至于促使卢本学最终下决心的因素之一,便是今日到访的客人,邛州生员易力行。

    易力行本是大邑人氏,父母早亡,未婚无子,但身边女人不少。易力行在大邑参加了两回生员试,均以落第收场。估摸着在人才辈出的大邑县难以挣得功名,他几年前便落户邛州,当了回高考移民。

    易力行有个本事,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就是有点特立独行,所以在一团和气的邛州书生圈子里并不讨好。不过他家财颇丰,为人豪爽大方,为自己赢回了不少人缘。

    卢本学与易力行喝过一顿大酒,酒后互吐真言,此后便成了忘年之交。这次卢本学借老天下雨使了一个“息操计”,让手下儿郎四散而逃,便是易力行的鬼主意。

    客人入座,卢本学微笑道:“易先生,将士四散,邛州已是一座空城。下一步,该是徐大人以渎职之罪命人拿我了!吾等还是早早出城赶往成都为宜!”

    “只怕徐大人还没下令,城外的土暴子已然破衙而入了!”易力行笑回道。不过他随即否定了卢本学的提议,尽管这提议是他先前的总体计划。

    “卢大人,我们走之前,先得做完一件事。做完之后,卢大人也不可去成都……”

    “先做何事?”卢本学问道。从易力行的神色上,他看出他的谋主又有了新的主意。

    “兵没跑完。王四牛把跑掉的一些人叫了回来。现在西门已经封城,东门、南门被红枪会控制,北门依在您家丁手中……”

    “那黄焕呢?”卢本学插话问道。

    “黄焕徒步出了西门,不知去向。王五牛骑了骡子出城,红枪会出城的还有几人。学生估计是分头向大邑、崇州、名山的王庄请援,也有可能是回他们的老巢王家山喊救兵。”

    卢本学有些不解:“他们请援,这是好事嘛!我们何必掺合?若要掺合,不如干脆起兵,把杨伸、徐孔徒抓了献宝岂不是省事?”

    “那城外蟊贼如何应对?”易力行顿时反驳道,“难道大人要亲自上城搏杀,与贼寇战个你死我活?结果章宏斌见势转向,举兵投靠蜀王府,因此封官进爵,而大人满身血污,却只有这邛州一座空城做见面礼,

    还要与王四牛、黄焕等一干乡下人争功?”

    “吾乃武人,要城何用?还是两千兵马来的实惠!”卢本学一语作答,表明他刚才不过是故意为之,于是两人会心大笑起来。

    “黄焕本是大人所提携,王四牛也是大人招入行伍。既然如此,不如大人再卖个好,让王四牛名正言顺!”

    “那本官给他封个协理营事如何?”

    “不好!”易力行摇摇头,“王四牛名列队头,骤然高位,只会让营中将领不服,生出乱子……”

    既然易力行有主意,卢本学便静等他说下去:“……知州徐孔徒领兵方是正理。不如大人行前修书一封,公开保举王四牛,说他深孚众望,宜授守城之责……私下却令人向王四牛示意……”

    “易先生思虑周详!”卢本学点着头,却向易力行摊出手来。易力行随即从袖中掏出呈文,卢本学看也不看,起身便在供案上用了印。

    “下一步本官如何?”卢本学问道。

    “卢大人不是说您是武官,愿意带兵吗?如今邛州精兵尽在章聋子手中,而那些兵无不是您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

    “那好!”

    卢本学用拳头砸了桌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连夜分头行动!先生去成都,找到刘先生,代本官呈文廖抚,以正心迹;本官带家丁去蒲江,以告变为由进入邛州营中,杀了章聋子!邛州义仓有粮食十万石,乃是杨伸和徐孔徒的老本,千万要看牢了……”

    “卢大人果真是英雄好汉!斩将夺军,豪气万丈!”易力行一边称赞,一边同样向卢本学摊出了手掌。

    卢本学则以袖中书信回应之。

    两人相顾大笑,各自出城。

    ……

    名山县以北的百丈关,控扼雅邛官道,是雅州到成都的必经之地。过了百丈关,二百里即是省会成都,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故而古有“获百丈者得成都”的说法。

    百丈关山脚下便是临溪河边的百丈镇。过了河上的木桥,就从雅州地界进入了邛州境内。

    名山城北的百丈关和城西的夹门关以前都是雅州守御千户所的讯地。如今雅嘉守备团成立,千户所撤销,这些讯地自然由守备团来接防。

    百丈关的驻军,原只有名山县守备营一个不满员的连。然而数日前,雅州、荥经、名山县守备部队各一部突然开到了百丈关,中间还夹着十几名蛮子骑兵,把这小小的关城挤得水泄不通。

    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晚,天空阴云密布,星月不见,显见大雨又将来临。

    这里靠近雨城雅州,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阴天,其余则是雨天。老百姓对天气早已见惯不怪,但还是收了晾晒的东西,关门闭户睡觉造人去了。

    果然,快到子时时分,天空下起了暴雨。一时间,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在这水与雾的世界里,有几人偏偏未入梦乡。其中之一,便是蜀王府在雅州的新任总管刘道贞。

    百丈关的北门城楼里,一丝微弱的灯光从门窗的缝里泄出来。刘道贞正襟危坐于简陋的小木桌前,一盏油灯在风中轻轻摇曳。桌上数张信纸,赫然便是陈怀年委托侄儿陈仕达转交世子的书信。

    刘道贞任职雅州教谕,但却是如假包换的邛州人。当年他考取举人,也是占了邛州的名额。好在邛雅本是近邻,若回故土看看,也是一天多的车程。

    可如今邛眉与蜀王府针锋相对,刘道贞是蜀世子信重的一方诸侯,是千余将士的主帅,怎么可能擅自离营回乡呢?

    刘道贞正想着心事,木门突然嘎吱一声被推开。猛然灌进来的山风将桌上的纸吹得四处飞散,也将那盏油灯吹得摇摇欲坠。

    “暌(kui)度,怎么还是这等鲁莽!你要学学世子,何等的少年老成!何等的雍容气度!”

    “爹!人家那是龙种

    ,不是世间凡人!”

    进门的少年迅速关门,把风雨挡在外头,然后脱下湿漉漉的雨衣,在胸襟上擦干双手,这才把地上的书信一一捡起放回桌上。

    “神鬼之论,本人是从来不信的。这不是出身龙种凡种之事,是个人修炼到没到火候!”

    刘暌度见老爸又要开始洗刷自己,连忙用老爸关心的正事来转移话题:

    “名山营一连和雅州营一连已经分别到达了甘溪和黑竹,距离邛州不足五十里。爸,我们是不是心急了些?若是打草惊蛇,世子怪罪……”

    刘道贞拍拍桌上的信纸,轻轻摇头:

    “邛州不止有杨天官和徐孔徒,还有牛角寨的老匪。陈怀年的书信写得清楚,这些老匪死性不改,早晚惹出事端。与其防不胜防,不如尽屠,一了百了!

    还有邛州城里的粮食。光是城中义仓,便存着干谷十万石!加上士绅私仓,还不知有多少。张士麟重伤抬回雅州,不是说杨天官奢比王侯吗?

    这批粮食,本人都眼红,况乎久饿之土匪?徐孔徒书生意气,以为土匪可以招安,岂知不是引狼入室?我们驻军百丈,就是为了策应各方面,以防万一!”

    “既然如此,不如趁章宏斌远离邛州,夜袭邛州城!拿下邛州,捉了杨伸和徐孔徒,再来慢慢与朝廷打官司!”

    刘暌度的办法正是刘道贞想干的。不过这里不是汉夷杂处的芦山县,必须顾忌方方面面的反应,尤其是蜀王府和蜀世子的反应。

    “还是再等等。邛州不比芦山,那是座大城。一旦顿兵城下,有碍观瞻,我们父子便是进退维谷……”

    父亲不说军队,而说父子,刘暌度立即明白刘道贞的真正顾虑在哪儿。

    傅氏老大最先投靠蜀王府,先佐洪其惠,再佐曹三泰,满以为曹三泰一走,他便能扶正。谁知世子令旨一下,却是刘道贞。偏偏刘道贞是傅元修在州学的老师,资格地位文凭都在那里明摆着,傅元修不能明争,有气也只得忍着。“千年老二”的名头,不知他还肯忍多久。

    “既然……那爸,定要分兵一支,先断了章宏斌退回邛州的路!”

    “为父派兵前出甘溪和黑竹,占据临溪河左岸,即有防章宏斌缩回邛州之意。再者……蒲江李允义是蜀王府的人,章宏斌已经回不去了。”

    刘道贞沉吟片刻,还是轻声对儿子说出了真相。随后他长叹道:“不知道世子爷还为邛眉留了多少暗手!世子爷,真乃天降英才!杨伸、徐孔徒和李传第,自不量力与天斗,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指望金銮殿里的皇帝来主持公道呢……”

    刘暌度话没说完,便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刘暌度敏捷地转身拉开了门,几名将领簇拥着一名年轻的太监匆匆而来。他们身上的雨衣,淋得湿漉漉的。

    “曹公公……”

    “刘公子,令尊大人可曾睡下?”曹四德话刚出口,已经瞥见了桌前正坐的刘道贞。

    “老大人,邛州营啸!我们等的机会来了!” 曹四德一脚跨进了城楼。

    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晚,驻守百丈关的雅嘉守备团一部,在刘道贞、曹四德的率领下,冒着倾盆大雨向邛州急进。第二天黎明前,其先头部队名山营和雅州营各一连从红枪会控制的南门顺利地开进了邛州城。

    不久后,刘道贞、曹四德率领的雅嘉守备团主力出现在邛州西门石桥外,堵住了正在攻城的土匪退回邛山的要点。

    第二日凌晨,新津和大邑、崇州的护**也陆续到达了邛州城外。唯一意外的是上川南道御史胡恒,亲自出现在邛州城下。

    临邛,这座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而闻名于世的千年古城,像一块磁石,把来自各方面的力量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通过不同的路径,到达了同一个目标。

第五百二十二章 霹雳一声(一)

    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傍晚,刻意控制着前进速度的蜀世子朱平槿和他的老婆罗雨虹赶回了成都。

    但是,他俩并未进城,反而在崇义庄以北的荣军院旁的崇义军事基地,悄然设立了临时行在。

    崇义基地尚在建设之中。

    一栋刚刚落成的具有典型罗式风格的回字形三层红砖(注一)小楼,带着工业文明时代特有的鲁莽和粗犷,闯进了这片绿树掩映的静谧之地。它与围墙外荣军修养院成片的青瓦白墙两相对比,简直就是一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进化史。

    红砖小楼前面,带着一个平整干净的小操场。再之前,则是若干栋平行并列尚在建设中的副楼和一大片硬化的平地。

    就在世子和罗姑娘回到城外的第二天一早,首席军机大臣、四川巡抚廖大亨,世子傅舒文翼,政务司副总理洪其惠、汇通钱庄大掌柜邱义德,蜀王府太监秦裔,四川都司、成都军区司令罗大爵,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成都守备团兼护**第二团团长宋振嗣等人带着各自的计划和心思,从成都府匆匆赶到崇义军事基地的行在拜见蜀世子朱平槿和罗姑娘。

    但是,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召见。

    廖大亨刚刚得到邛眉异动的快报,正在心急火燎之时,让他在会客厅坐等,简直是一种煎熬。

    随驾回蓉的军机大臣马乾及时出现,试图抚平上官的焦躁:世子和罗姑娘召见崇义庄的庄头杨二叔夫妇,一同吃了早饭后便到河边散步去了。世子之举,必有深意,不妨请廖公拭目以待。

    深意?见个泥腿子有个狗屁的深意!若军国大事世子倒要与泥腿子来商量,那我们这些两榜进士身居何处?

    廖大亨口中气哼哼,胃中却突然翻出一股浓浓的酸水:

    早知那杨二得宠,却不知竟这般得宠!想我廖大亨,堂堂一省巡抚,以献省之功,也没有得到饭后一并散步的殊荣!

    廖大亨的酸意如此明显,以至于马乾微微一笑:

    人说廖抚是世子驾前一条狗,我看倒像名怨妇!

    ……

    小河蜿蜒,林盘蔽日。

    牛皮马靴踩上满地的笋壳,发出脆生生的噼啪声响。半截残存的树蔸上,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昂首挺胸,警惕地监视着一前一后而来的两男两女。这也难怪,他大群的妻妾和娃儿正在林盘里吃虫子,若是被人捉去炖了,他这一家之主哪里还有尊严和脸面?

    始作俑者朱平槿既不知给廖某人的感情造成了重创,也不知道给大公鸡的心理形成了重负。杨二叔一说起田里的那点事,就一改木讷口吃的形象,像大学教授一般侃侃而谈。朱平槿没有想到泥巴里也有这么多的学问,听得是兴趣盎然:

    “……世子爷,仁寿那边丘陵多,麦地排涝方便。可崇义庄这儿是平原,是灌区!

    麦稻两熟,听着挺好,可以不让田在冬日里荒着;实则呢,费力不讨好!

    麦子喜干怕涝,稻子喜水怕旱,那是水火不相容!稻子收完种麦子,最怕的就是老天下雨,可成都偏偏就是多雨!

    这灌区有啥好处?大田灌水方便!春灌时打开木闸,沟渠里的水就自己进了田,省了多少担水浇水的功夫?可是排水不像灌水啊,下雨天沟里的水比田里的还深,开了闸门,这是排水还是灌水?

    所以啊,去年冬天,小民没让庄里种麦子,而是种了些蚕豆呀、菠菜呀、葱子呀等等城里人需要的蔬菜。比如蚕豆(胡豆),既能做菜又能当饭,还可以晒干做炒货,城里人过节特别喜欢,能卖好价钱啊!秋天谷子一收,庄里便抢种豆子。数九天寒,怕田里的豆苗冻着,庄户就拿谷草盖苗保温保湿。世子爷,这人天冷要穿衣服,这苗也怕冷啊……”

    知道赚城里人的银子了,这是好事。

    说农民没文化智商就低?因地制宜,农民心里明白着呢!

    麦稻二熟制,曾在川西平原大规模推广过,后来又被打回了原形,就是因为不能因地制宜!

    杨二叔说蚕豆价钱好,朱平槿便追问庄里去冬种了多少蚕豆,产量多少,今年种了些什么。

    “蚕豆种少了!只种了两千余亩!”杨二叔后悔地一拍腿。可他随后报出来的数字,仍旧让朱平槿吃了一惊。

    “春分前后,庄里收过青豆,正好赶上早稻下种。豆苗老了带筋不好吃,便全部犁进了土里,这样还可增加土地肥力。青豆收齐后,小民让秀才们算过,一亩田可以产豆百二十斤以上!

    冬春菜贵,按一石二两计,光这两千多亩蚕豆,差不多就卖了五千两银子,进项比种麦子只多不少。全庄七千五百六十亩,冬天一寸田也没荒着,全是各式蔬菜……可惜呀,就是肥不够……

    世子爷,这土地就是颗摇钱树!只要你伺候好了,就会源源不断长出银钞……

    今春播的主要是早稻和油菜,现在都出了苗,长的也好……

    等收了早稻,庄里再种一季晚稻!

    时间挤得很,人也累得慌。不管是收还是播,什么事都得跟老天爷抢时间。白天干不完,那就晚上接着干……

    可是孩子们还在前方等着吃粮呢,小民们苦点累点也是应当的……”

    听着杨二叔的絮叨,朱平槿问起了更关心的事。

    “卖了菜,庄户们改得的银钞分下去了吗?不能让百姓苦了累了没有回报!”

    “世子爷您放心,早分下去了!曹总管在庄上贴了王府告示,说要‘庄务公开’。这黑板太贵,庄上一合计,就买了石灰在晒场边刷了几堵山墙来写字。

    庄户每家有几口人,分了几亩田,产了多少粮食蔬菜,卖了多少银子,交了多少租子,得了多少补贴,租了几天的牛,借了多少粮食和银钞,庄上办公卖豆卖菜的行脚钱花了多少,每户人家应该分多少粮食和银子,都写在墙上……

    世子爷您放心,小民不占大家伙的便宜。只要是庄户想知道的,小民都给他写上……”

    朱平槿听着,连声说好,接着又问林盘经济和副业情况。杨二叔一一作答。

    庄里主要喂鸡鸭和稻田鱼,存栏的猪却没增加,原因是附近的土地都变了田,没地方打猪草。

    至于庄里的副业,男人们农闲时去庄外的大安路修路打短工,女人们则领回棉线和生丝在家里织布纺绸子。

    今年的副业还有两个新亮点,一是庄里用了世子指点的加热匀翻孵化技术,鸡苗鸭苗一下孵出了不少。新繁和新都等县河道密布,林盘众多,是散养鸡鸭的好地方。各处王庄要养鸡鸭,都来崇义庄采购;

    二是庄里的米糕打出了名气,在成都府开了个米糕店,就叫“崇义米糕店”,每天是供不应求。大太监曹三顺已经决定扩大生产规模,正在与钱庄谈贷款。现在酱醋食品协会组织协会成员之间可以进行互保。担保问题一解决,那么大额贷款发放的主要门槛就算过了。

    庄户们分了粮食,终于有了闲钱可以谈婚论嫁办喜事了。杨二叔的二女儿已经有了婆家,年底就出嫁……

    生产力一旦摆脱旧有机制的束缚,百姓自发的致富热情和智慧便会迅速释放,便会带来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经济的全面复苏,这就是所谓的“改革红利”。

    一斑窥豹,若全川的农业组织皆以崇义庄为榜样,最迟明年底,四川的经济便能支撑起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

    更重要的是,占四川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都将是改革的受益者。他们毫无保留的政治支持,将成为自己统治全川不可动摇的基石!

    朱平槿听着,一种发至内心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设

    计和推动的!

    然而欣喜之余,朱平槿并没有忘记今天召见杨二叔的真实目的。

    “本世子刚刚回来,便听说最近成都有些不太平。一些个不安分的人在闹事……”

    朱平槿稍微一牵话题,杨二叔立即跟进。

    杨二叔不是那种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人。他说的,全是他的所见所思所想:

    “世子爷,那些书生恨您呢!

    前几天小民 运米糕去成都府,回来顺便去东门外机器局看大妹。刚过东门桥,便瞧见一大堆人聚在一起。一个张牙舞爪的书生站在桌上,正在满嘴喷粪。

    他说猪圈里的货是躺着吃、睡着屙,白肚皮上八个奶……他在变着法编排您和罗姑娘呢……

    小民再一看,不是在河堤上跟我扯架的那个书生吗?当时那个气呀,小民恨不得一扁担劈死了他!”

    “结果怎么样?”朱平槿饶有兴趣地偏头问道。

    “您猜怎么着?小民一走近,就看见一个黑衣警察挤在人堆前面,夹着根警棍,眯缝着眼睛,听着听着还点头傻笑!

    ……世子爷,那警察不是拿着您发的饷吗?到底站哪边的?那些混账东西警察为什么不抓?小民当时一犹豫……”

    “个别警察思想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跟不上形势,这很正常的嘛!”

    朱平槿安慰着愤怒的杨二叔,可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冰冷了。

    他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指:“所以呀,要在这里给他们敲敲警钟,让他们时刻保持清醒!山里有土暴子,城里也有土暴子!”

    “对,对!城里也有土暴子!世子爷,您带着小民子弟在前方与土暴子拼命,那些混账在后面给您捣乱,真是没了天良,连土暴子都不如!小民不信老天爷没了天理,那日回庄,便去县里求见曹总管,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曹总管对小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让小民先把那些人的样子记住,等着世子爷您回来处分!”

    “你们庄上的那些不安分子还闹腾吗?新繁县有捣乱的书生吗?”

    杨二叔听世子追问,便一五一十将肚里的货倒了干净:

    “庄上原来那些人闹腾,还不是因为饿得受不了!现在降了租子,又没了庄头盘剥,剩下的都归自己,他们还不拼命地干,为自家谷仓多屯些粮食?再说庄上征了丁,活多人少,人人都没闲工夫,还瞎闹腾个啥?

    不过县城里闹事的书生还有!去年初除五蠹,他们跑了个精光,后来陆续又回来一些。他们闹腾,不就是恨您占了他们的田嘛!他们也不想想,他们那些田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听说郫县、新都也有坏人,灌口还有一些宗室也在闹……

    上月庄里收庄稼,请了几个南下的秦地流民来庄上打短工。小民听他们说,汉州和绵州那边闹腾的大户更多……

    世子爷,不能任由那些混账胡说八道,败坏您的名声!这几天曹总管打了招呼,县里庄里的护庄队都集合了,大家伙就等着您一声令下……”

    朱平槿默默听着,一言一语都装进了脑袋。

    一斑窥豹,杨二叔就是四川千百万农民的代表。有了广大农民的绝对支持,他的统治根基稳如磐石,就可以放手干一些早就想干的大事情!

    这时,一阵女人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澎湃的思潮。

    老婆听了什么笑话这么高兴?朱平槿想。

    身份、学历、见识甚至是时代都不同的两个女人,能够这样亲密地热聊一个话题,难道又是女人们都热衷的八卦?

    八卦谁?难道是鄙人?

    一定是鄙人!

    一定是恋爱结婚生娃娃那些屁事!

    注一:红砖的烧制较青砖简单很多,所以成本也要低很多。

第五百二十三章 霹雳一声(二)

    兵营高大的红砖围墙距离河边并不远。

    转出林盘,一条光秃秃的两尺宽拱形土路通向兵营的后门。送别杨二叔夫妇,朱平槿和罗雨虹一前一后,向后门走去。

    趁着还有空闲,朱平槿问老婆打算如何处理股市暴跌和汇通钱庄挤提的问题。这些话他在回成都的路上也问过,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这让他很不放心。

    他老婆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简短反问道:

    “汇市和股市同时崩了,你作为政府,保哪个?”

    “当然是汇市。保汇市就是保rmb,保rmb就是保政府信用。股市波动只会导致个人财富升水缩水,与政府何干?就算有关,也有个滞后效应,短期不会触及社会稳定的大局……”

    “宾狗!所以我们的选择毫无保留:保银钞,放股价!

    正如你曾经说过的,当前一切任务的中心是战争,是赢得战争的胜利。

    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保证政治的稳定。保证你个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保证你个人的形象高大全;

    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保证经济的繁荣。保证前方将士们有吃有穿有粮饷弹药,有充足的武器装备,保证后方的百姓衣食无忧。

    所有的这一切,又有赖于资源的争夺和开发。而银钞,就是打开这一切的金钥匙!

    不说省内,单说省外:

    在湖广发行银钞,让我们凭空获取了大量的银子、粮食和土地。这些经济资源带来了固定在土地上的数十万人口,保障了一两百万流民顺利入川,这些是多巨大的战争潜力!有了充足的兵源粮源,我们就能轻松打出四川,占领北京和东北!

    在南京设立钱庄,我们就可以代理南京户部的两税缴交,进入并占领湖广、江西、安徽和浙江等省的金融市场,扩大蜀王府在南北中国的政治影响力。将来你登高一呼,这些地区的财富都在支付宝里,谁敢反对?粉丝都心甘情愿喊你朱爸爸,为你疯,为你癫,为你献出心和肝……”

    老婆什么时候也学会本人指桑骂槐的本事了?

    朱平槿心中疑惑,但出口相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股市兴风作浪的资金来源你已经发现了?”

    “什么已经发现了?我早就知道!别忘了,双头报送,你能看的文件我也能看。再说了,汇通钱庄归我直接领导,包括银钞的印制和发行!”

    “你在银钞的编码上做了手脚?”朱平槿有点心虚了。

    “那当然!”朱平槿的老婆眼角一飞,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银钞首次发行,流通的全是新钞。交给朱至瀚和陈有福带去湖广的钞票都有登记编号区段。只要钞票一回流,我们立即就能掌握!

    至于大额资金流动,必须依赖大额汇票,掌握资金流动更是简单。看看发票行和兑付行便一目了然!湖南荣王府的资金进入股市,就是这样查出来的……

    除了对银钞流通的全过程监控,我还能通过钱庄客户登记大数据掌握更

    多情况。比如个别人的私房钱……”

    “那省内的旧钞?”朱平槿吞吞吐吐。

    “还在担心你藏的私房钱曝光?”罗雨虹不屑地白了眼老公,“放心吧,没人惦记你的私房钱!”

    “湖广的银钞大规模回流,立即就冲击了省内的金融市场!你看,我原来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老公试图转移话题,罗雨虹知道。

    不过既往不咎、放眼未来是两人在保宁府达成的内部协议。罗雨虹可不会像那些拎不清的傻女人一样缠住旧事不放,殊不知男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拎不清的女人。

    她轻轻拂拂耳发,想了想回答道:

    “资金的大规模流动,当然会对流入地市场造成短期冲击,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既不能视而不见,也不能夸大其词!”

    朱平槿并没有被老婆的咄咄逼人打垮,继续加重己方的砝码:

    “短期冲击?资金的快进快出,就会导致股价的暴涨暴跌。一旦股市崩盘,更多的银钞就会撤离股市。资金的回流与股市的崩盘碰头,很可能流回钱庄要求兑换。一旦钱庄储备的金银不能满足汇兑,就会危及钱庄的信用,就会导致大规模的挤提。那时,股灾就会产生连锁反应,进而上升为金融危机,威胁金融安全……”

    可他老婆却摇摇头:“你放心,银钞不会流回钱庄的,有个更大的市场在等着它们!”

    什么样的市场能容纳上千万两增发的货币?朱平槿想。

    自贡的盐井已经吸引了数百万两的巨额投资,在湖广盐业市场彻底打开之前,甚至是在卤水提出地面熬成盐花之前,一定只有投资、没有回报。这个市场的容量究竟还会有多大?

    那么其他市场呢?

    重工业、轻工业、采掘业、造船业……

    朱平槿在脑中将所有的新兴产业过滤了一遍。

    这些产业领域确有很大的投资空间,可以吸收足够的钞票,但短期内一哄而上的投资狂潮,必然会导致经济结构失衡,最后损伤宏观经济的稳定。

    可以适当超前投资的行业不是没有。一是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俗称“铁公基”。可目前四川新建改建的公路里程已经超过一千余里,未来一年还有多大的空间,尚需论证;二是军事工业……

    “你别瞎猜了。你们以前早就干过了!”

    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这是老婆语境中的特殊词语。

    朱平槿与罗雨虹多年的夫妻生活,立即反应了过来。

    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画面,一出出泯灭人性的悲剧,在朱平槿的脑中蹦跳出来。

    他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你要进军房地产?”

    “没有那么惨!你无需过于妖魔化。”

    罗雨虹自信地向朱平槿抛出一个媚眼。在朱平槿的眼睛里,那就是魔鬼的微笑。

    朱平槿第一时间用最坚毅的神情道:

    “不行!我坚决反对!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是我作为一名gc dy对全川人民做出的庄严承诺!谁要是破环这个承诺,

    就请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啧啧,听着就像巴黎那个什么墙边的烈士一样!”

    老婆嬉笑着抓住朱平槿的手,重新把自己柔软的手臂缠上去,让他跑不掉、甩不脱。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是两分法!那不是我说的!”朱平槿坚决否认道。

    “管他谁说的!反正我觉得有道理!”

    “反正”出口,意味着老婆是不打算退让了。

    难道今天又要在田坎上打一架?

    朱平槿想,既然要打,就打出一个好结果!

    ……

    老公在想什么,罗雨虹一清二楚。

    他俩的前世,正处于举国疯狂的房地产大潮中。他俩不是房地产的炒家,也并非没有房子没有户口的什么“漂”,他俩只是这场大潮中的幸运儿。

    那年,当地某某领导上台,立即高调疾呼“经营城市”。刚刚调到s委,收入并不高的朱副处长立即明白了个中三味,并利用职务之便弄清了规划,在未来某某核心发展区的某某中高档小区圈定了自己的新窝,并且东挪西凑支付了两套房的首付。

    在两人婚后的若干年里,房价噌噌噌向上窜了几个台阶。在别人为攒足首付而倾家荡产或耗尽两三代财富积累之时,两人却悠哉游哉地用不断增加的收入和不断贬值的货币支付着二十年分期还清的房贷。

    没有孩子和老人要赡养,两人的职业前景也还光明,于是这对别人眼中的丁克家庭便用卖掉一套房子的巨额收益去世界各地旅游。所以关于买房一事,一向对老公尖酸刻薄的罗雨虹曾经高度评价朱平槿,这是他对家庭作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历史性贡献。

    然而,朱平槿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而高兴。

    有一年春节大假,朱平槿莫名其妙地带着老婆逛到了市中区的某个学校门口,骗过了守门大爷,然后傻里傻气地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中央让老婆拍照。

    按照罗雨虹的秉性,她当然要追问个为什么。

    朱平槿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心情略显沉重。

    后来罗雨虹才偶然得知,那便是朱平槿祖上在成都的老家。学校的整个操场,以及操场外小区的一半,都曾是他老家的后花园!

    天呐,那儿足有几十亩!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罗雨虹终于理解了朱平槿偶然的落寞:

    所有的身外之物,无论今天它们多么光鲜璀璨,一旦放入历史的长河中供后人审视,才发现那不过都是浮光掠影。

    只有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结婚生孩子这些人类生活生存最基本的需求,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主题。

    清楚了老公在想什么,罗雨虹也就明白了如何说动老公。

    用房地产拉动全产业链,吸收超发货币的鬼话,对朱平槿没有丝毫作用,反而适得其反。

    要说动朱平槿,必须摆出活生生的现实例子,即朱平槿经常挂在嘴边的“客观需求”和“人民期望”。

第五百二十四章 霹雳一声(三)

    罗雨虹试着用老公的思维来说服老公。顶 点 X 23 U S

    “按穿城十里的说法来概算,成都的城市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但成都城墙以内根本没有十里,南门到北门的实测直线距离不足八里!八八六十四,你算算,成都城墙内的城区面积有多大?

    就是这点土地,要承载多少人呢?

    每平方公里至少一万人,典型的高密度城市!

    如果再把蜀王府和各家郡王府,政府的衙门、寺庙、仓库、游乐场所等公共建筑的占地面积减去,人口密度还要增加若干倍!

    一堵城墙,便把成都的城市规模牢牢束缚在狭窄的空间里,导致各行各业根本没有发展空间:

    股票交易所的新楼,城内已经没地了,只好修在城南。四川建工局的总部,一直占用着后卫指挥司小衙门,新的总部大楼用地始终没有着落。何猪头和徐扒皮叫唤了几个月,说公司形象不足以招商引资,影响他们ipo。

    情况类似的还有汇通钱庄、顺风镖局、织造集团、钢铁公司、物流公司等等。

    如汇通钱庄最近事多,白天接客,晚上盘账。现在照明都用明火,你爹的宫苑全是木结构,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那些我们正在大力推进的新兴产业……正在不可阻挡地突破城墙,到城外去寻找发展空间。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统一的城市规划,便会造成大量土地浪费,产业集聚效应更是无从谈起。

    有意识地加快城市化,不能依靠古人的自发认识,必须从我们开始,提前布局、提前规划、提前引导,适度超前发展……”

    他老公嘴皮欲动未动,罗雨虹已经敏锐发现,并用更有力的理由堵了回去:

    “再说你不是gc dy吗?宣誓为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终身!现在城内是锦衣玉食,城外是饥寒交迫。十几万城郊结合部的贫困人口等着你去解放,你打算怎么着手去做?”

    朱平槿耐心等老婆发泄,终于抓住说话的机会,试图把握住主动权:

    “这十几万贫困人口不是包袱,而是财富!他们从事着各种行业,为城市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保证了整个城市的正常运转。这些贫困人口还是个人力资源储水池,提供了新兴产业发展所需的大量劳动力。关于他们的扶贫帮困,我一直在考虑。他们不是没有就业机会,而是缺乏就业技能……看来加强职业技能培训,才是帮助他们脱贫的主要手段……”

    朱平槿的逻辑展开太慢,被他老婆迎头致命一击:

    “扶贫帮困你没有考虑过政府扶持?”

    “扶贫帮困当然由政府主导。只是现在到处打仗,军费支出浩大……”

    罗雨虹转眼便夺回了话语权。

    “通过城市建设,提升土地价值。再通过卖房出卖土地,筹集必要的资金来搞民生工程,这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

    “大规模的廉租房工程可以解决城市贫民的住房问题,可以使他们的生活品质立即跃上几个台阶,那他们还

    不对你朱平槿感恩戴德!”

    “你今天召见杨二叔,不就是在镇反运动开始前,试探自己能否在农民中得到足够支持吗?可是你光盯着底层农民,忘了一个更重要的群体,那就是生活在各个城市边缘地带的城市贫民!记着,只有取得了农民和市民的共同支持,我们的统治才能固若金汤,你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才能最终落地!!”

    ……

    三言两语便摧垮了老公的心防,罗雨虹手挽朱平槿,立于兵营的后门前,把她关于房地产开发的初步设想完整地阐述出来。

    简而言之,她的计划就是“幺幺工程”。

    “幺”,就是一。

    第一个“幺”,是指在成都城墙外修条环形大路。

    这条大路约四十里长,连接成都城门外的四条大路:城东迎晖路、城南中和路、城西清远路、城北大安路。在环城的水路之外,为城外新兴产业催生的人流和物流提供一个新的快速通道。

    因为入城要收铜子,所以这条路也可为那些不进城而过成都的商家和穷人提供方便。罗雨虹套用以前的名称,直接取名为“一环路”,将来条件具备了,再修更长更大的二环路。

    第二个“幺”,是指在南门外建设一座cbd,一座崭新的商业化新城。

    很明显,第二个“幺”那才是罗雨虹计划的主战场。

    ……

    府河和锦江之水汇流于成都府东南角的合江亭,然后弯弯曲曲向南流,在东湖汇合了沙河之后,稍稍折向西南向彭山县流去。

    岷江内江的这一带流域,离城近的属于成都、华阳两县;离城远的,则属于双流县的地境。

    或许因为是下风下水,又或许有些起伏的丘陵,双流县在成都府周边富庶的十一县中,总是最穷的一个县,所以成都自古以来就有“金温江、银郫县,最穷不过双流县”的民谚。

    罗雨虹规划的城南新城,就盯住了天府之国这片相对贫瘠的地方。

    她要达到的目标,是一个城市的经济引擎,一个千年古都的副中心,更是一个帝国跨越未来五个世纪的文明。

    在这个宏大无比的规划中,有三个关键词。

    第一个关键词是功能区划。

    规划中的主要产业集聚区有四个:金融业、服务业、物流商业和科技中心。

    金融中心将以即将建成的证券交易所大楼为核心铺开。

    为方便老头老太婆进场炒股,证券交易所大楼就建在一环路与中和路交汇口,距离成都南门万里桥仅三里远。

    蜀地金融管理局办公楼,规划在证券交易所大楼对面,与其遥遥相望。汇通钱庄新总部大楼、蜀记贵金属倾销公司大楼、蜀记典当公司大楼、蜀记保险公司大楼等金融类大型王有公司,将有序分布在证券交易所大楼和蜀地金融管理局办公楼以南。

    在规划中,罗雨虹还将引入股票买卖的经纪制度,禁止散户直接入市买卖股票。因此,她为未来落户金融中心的各家经纪公司和钱庄留足了地皮,并且打算建数

    栋办公楼廉价出租来“孵化”出这些企业。

    服务集聚区规划在南门与一环路之间,以罗雨虹蓄谋已久的百货大楼为核心向两翼扩展,并且依托锦江南岸,建起餐饮娱乐几条街。

    物流商业区在金融中心和服务集聚区以南,毗邻中和路和锦江的交汇处。该区依托岷江内江航道,以未来的成都港为核心,分为码头区、储运区和交易区三个主要功能子区块。商品交易所和期货公司将建在交易区,船运公司和顺风镖局的总部大楼将建在储运区和交易区之间。

    科技产业区,以更南的四川火器局收租院基地为核心。

    随着叙府钢铁基地的扩能改造和重庆钢铁基地的大规模上马建设,火器局现有大部分的钢铁产能将逐步消失。火药产能将北移至绵州和保宁等盛产天然硝土的地区。兵器产能扩展到重庆和泸州。

    但是,作为紧邻成都的兵器工业重地和四川火器局总部所在地,收租院基地的作用不仅不会下降,反而还会加强。加强的重点,就是强化收租院基地的科研职能。

    因此罗雨虹打算借助火器局培养的人才,在此建立三个研究基地和一所新式大学。

    三个研究基地分别是兵器研究院、自然科学院和工程研究院,把军工科研与民用科技研发适当分开,全面发挥科技在经济发展中的引领作用。

    大学为科研院所配套,自然是新式理工科大学。通过选拔和培养理工科大学人才,为三个研究院充当人力资源基地,形成产学研一体化模式。

    第二个关键词,是总部经济。

    按照行为利益驱动论的说法,无论什么类型的政府,无论是帝制还是共和,都不是慈善家。

    政府劳心费力地搞开发区,自然是为了赚钱。卖地是赚钱,盘活经济也是赚钱。

    可盘活经济只是个虚拟的动态名词,要增加政府收入,主要依靠税收。

    成都府是朱平槿的法定老窝,也是他政治经济势力最强大的地区。大量王有企业产生的巨额利润,自然要留在自己的手中,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然而,老公的一个观念不能不让罗雨虹高度警惕。

    朱平槿认为,市场经济的实质就是市场要素在平等条件下的自由竞争。王有企业不纳税,利润全部留存,这种竞争的不公平迟早会引起政治上的麻烦、经济上的垄断和运营上的低效。在目前战事紧张的局面下尚可勉力维持,但一旦局面缓解,那些被王有企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和普通企业就会群起反弹。

    与其这样,不如早点利用资本社会化的契机,淡化甚至剥夺这些企业的王有身份,让他们主动纳税,逼迫他们全面参与市场竞争。

    朱平槿如是想,肯定会如是做,只是早晚的区别,这是罗雨虹的判断。所以她未雨绸缪,想办法把这些王有企业的税收预先留在成都,留在自己控制力最强的地方。

    而总部建在开发区,在尚不知现代企业法和公司法为何物的大明朝,就是一个留存企业利润最便捷最安全的安排。

第五百二十五章 霹雳一声(四)

    计划的第三个关键词,则是官府出租房。顶 点 X 23 U S

    官府出租房,来自于罗雨虹和老公在坡县小住时的感悟。

    在坡县,中低收入者居住的组屋区不是在城市边缘,而是在城市中心。管理者的逻辑是,穷人钱少,职业技能层次偏低,对进城打工所需的金钱和时间消耗更难承受。相反,富人因为有车,出得起不菲的拥车费,住得远些也无所谓。因此富人居住的公寓和别墅反倒在郊区。

    管理者除了在居住位置上照顾组屋区,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向组屋区倾斜。

    比如组屋区的中心一定会有个区域性综合性市场,日常的生活用品和菜食都可以很方便地买到。无数的食阁就在市场中,为就餐者提供一长排的选择。

    学校、诊所、图书馆,乃至于社区管理中心和交通设施,也大都围绕着组屋区建设。

    这样一来,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中低收入者解决了上班难、买菜难、就医难、就学难、办事难的实际问题。即便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在食阁里端盘子,但幸福感依然爆棚。

    有了异国的亲身体验,也有了他老公异于常人的政治坚持,罗雨虹在规划中便创设了官府出租房的概念。

    官府出租房,大都是廉租房,但并不都是。因为官府出租房主要针对城市贫民,但也针对职业流动性较强的商人和打工族,甚至包括各级官员。

    因此,官府出租房的安排承租人并不限定身份,也不限定承租人的财产多寡。只有当承租人以经济困难为由申请一定额度的租金减免时,才会涉及官府审查。

    官府在审查减免申请时,会给出一系列标准来判断是否符合条件,诸如:川籍户口、抚养人口、身体条件、学历高低以及供职地点等等。

    这样既能最大限度避免懒人躺在福利上睡觉,也可适度控制社会因为贫富悬殊而带来的戾气。

    此外,罗雨虹的规划还加入了她自己中国式上班的痛苦体验:

    早晨一股脑儿进城,晚上一股脑儿出城;大路半边没车,半边堵死的交通潮汐。城区内,无论高速路、快速路、大道、小路,一切的空间,都变成各类车辆的停车场。

    因此她在几个功能区划的规划中,都加入了大量的住宅。而这些住宅区,无一例外地夹杂了大量的官府出租房社区。

    市民们工作生活区域接近,可以就近上班;借助公共马车等交通工具,还可高效快速地去到城内任何地方。

    ……

    老婆在朱平槿的耳边侃侃而谈,看来她已经对这些问题想了很久。

    朱平槿静静听着,这个计划的规模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房地产业的吸金能力众所周知,房地产业对全产业链的拉动效应更是无与伦比。但这么大的开发规模,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金融危机应对方案了,而是在政治、社会、经济、法律

    等各方面另起炉灶的大手笔!

    一旦实施,天知道要投入多少的金银,对人力和物力的消耗又会达到多少,而大明朝的官员士绅和百姓的接受程度又能有多少!

    他的习惯,在自己的思考没有成熟前,他不会贸然表态。

    等老婆终于讲完,朱平槿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静地问道:“如今排在钱庄门口的人怎么办?每过一天,银钞的信用就贬值一分!”

    “钱庄从来没有拒绝对付,怎么会损伤信用?”罗雨虹迅速反驳道:“只是因为兑换的人太多,柜台上一时忙不过来,所以才造成了排长龙的现象!这是钱庄服务没跟上,与银钞信用何干?”

    “对百姓你可以用各种托词,但我要的是真相!”朱平槿严肃起来。

    “这不是托词!降低兑付速度,是个很有效的办法!

    按照经典的货币发行量公式,一定时期内所需流通货币量与商品总价成正比,与货币流通速度成反比。因此减少货币流通量,有三种传统办法:加息揽储、加快商品上市量和降低各个环节的支付速度。

    加息揽储,是个高成本的蠢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加快商品上市,我手里的现 货不多。

    想来想去,我只有用最后一种的办法。我不仅下令减缓了钱庄前台的承付速度,而且还让各地钱庄减缓了粮食征购款的支付速度,就说钱庄忙不过来,先让这笔钱有息存放一个月。”

    货币流通速度越慢,需求的货币越多,这个简单的经济学原理朱平槿知道。

    但是他真正关心的不是超发货币对金融市场的冲击,而是这些货币正在挤兑银子,可能让蜀王府的数百万两存银化为乌有,使银钞彻底失去了发行保证金,变成了一张张不能兑现的废纸!

    经济危机导致政治危机,政治危机又会导致军事危机,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必须强力制止,但还不能损伤银钞与白银的法定联系,因为那是朱平槿用自己头上的王冠向全省甚至全国百姓作出的保证!

    或许看出朱平槿的心思,罗雨虹附耳小声道:

    “这是恐慌性挤提,心病要用心药医。我已经放出风声去,说你在重庆和保宁府缴获了大笔金银,还有其他消息……你要配合,要不然我们就集体穿帮。”

    “重庆府是事实,但保宁府不符合常识。在保宁府哪有什么缴获?加上广安和金紫观的缴获,一共能有多少?如果那些土暴子藏有大笔金银,鬼他妈还去当土暴子!靠剿匪发财,只有脑袋少根筋的人才想得出来!”

    “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造谣,市面上照样有人造谣,要不然他们凭什么炒股票?我只是在想法拖延,为你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你是让我大开杀戒?你不当白莲花了?”

    “该杀便杀,依法办事!我看明白了,这世界,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样的丛林社会!”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看你我之间也有江湖!”

    “你说话什么意思?”

    听了老公**裸的责难,罗雨虹柳眉倒竖,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扑上来开撕。

    “你是我老婆,我是你老公。夫妻之间应该彼此坦诚!

    股市崩盘,你是不是获益匪浅?老实坦白,这次股市做空,有没有你的份?

    奇了怪了!以目前股市的体量,以邛眉和荣王府的实力,顶天不过百余万银钞,怎么能在我们控制的市场上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全是你的!你别想置身事外!”

    ……

    当日晚间,蜀世子朱平槿和未来世子妃罗雨虹在位居成都城北威凤山西北山麓的行在召见群臣,了解蜀地推行新政后各方面的情况。在以军用锅盔赐宴群臣前,蜀世子手书卷轴一幅以示众人。

    该手卷以大号朱笔书写,上有打油诗一联:

    霹雳一声震乾坤 打倒土豪和劣绅!

    崇祯十五年四月八日,《复兴报》专刊套红发表了蜀世子朱平槿的重要题词,专版刊登了《蜀地问刑条例》全文,对十恶、宗藩、垦荒、兵役、税收、银钞、工商、学校、户口诸项犯罪行为做了规定。

    原两淮巡按李完、蜀王府审理贾继昌等刑名官员对该条例的详细注疏,一并附在《蜀地问刑条例》之后。

    发表在该期专刊上还有另一篇重要的文章,是四川巡抚廖大亨在全省“坚决镇压逆反分子动员大会上”的讲话。

    这篇杀气腾腾的讲话,明确地将镇反的对象定位于三种行为:谋反、谋大逆和谋叛。

    话说后来,蜀世子地位日隆,有不肖官绅故态重萌,新兴权贵势力重新抬头,朱平槿审时度势,再次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运动,将镇压对象增加了贪污渎职和偷税漏税两项。这两次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被后世的史家称为“大镇反”,又合称为“三反五反”。

    十四个血红的大字以及《蜀地问刑条例》的出 台,昭示着素有仁善睿智之名的蜀世子朱平槿,在清除了川北土暴子之后,立即转过身来对那些一直不肯合作的官绅们高高举起了屠刀;也预示着朱平槿在国家制度的层面,开始对大明朝延续三百年的旧有痼疾开始进行大的变革。

    重庆之变只是开始,而邛眉之变却不是结束!

    注一:弘治《问刑条列》,史书记载各不相同,约有279条到297条四种版本,但内容大同小异。

    弘治《问刑条例》开创了明代“律例并用”的局面,并一直沿用到清朝。

    制定弘治《问刑条例》的目的,官方坚持强调是“补律”而不是“破律”。但事实上,弘治《问刑条例》对《大明律》做了较大幅度的修订。对宗藩权利的限制,比如禁止“无故出城”诸项,就是从弘治《问刑条例》开始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化石为戈(一)

    大凡经历过某些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最难的不是去做,而是在决定如何去做,也就是难在决策。www.uu234.net投资炒股是这样,搞政治也是这样。

    朱平槿从来就不愿意搞阶级斗争,但残酷的社会现实告诉他:阶级是客观存在的,把“阶级”改头换面包装成意义淡化的“阶层”或者意义更模糊的“族群”,并不影响他本来的实质含义:因为拥有财富的多寡,不同的人所形成的利益共同体。

    有阶级,就必然有阶级矛盾,就必然有阶级斗争。一旦矛盾激化失控,就必然伴随着流血死人。

    大明朝烽烟处处的内战,本质上就是一场规模空前的阶级斗争。士绅地主和贫困农民,作为两个对立的阶级,双方无一不竭尽全力,为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利而厮杀。

    这与关外民族战争的性质截然不同。

    然而作为蜀世子的朱平槿,却不能放任这种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毁了四川。

    他要将四川打造成为将来征战四方的兵源粮源兵工基地,就必须将蜀地之内的阶级斗争控制在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然而,一小撮士绅顽固地攥住既得利益不放手,而且还试图引来京师的政治势力来压制甚至消灭朱平槿,这就突破了他划定的红线。

    所以朱平槿在现实环境的逼迫下,开始出手反击。

    他公开发出以“霹雳手段”来“打倒土豪劣绅”的号召,意味着在四川全境持续数月镇反运动的正式开始。

    随着镇反运动的开展,无数的人头即将落地,社会的财富即将重新分配,蜀地三百年形成的政治经济生态几乎在血泊中一夜间重新洗牌。

    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傍晚,在邛州之乱平定的那一日,蓄势已久的彭山驻军开始向眉州进逼。

    军队由宋振嗣直接率领,包括护**第二团第二营、董卜独立营、彭山守备营和双流守备营各一部以及松林山武学的学生队、补充兵第一、二营各一部,共计兵力约三千人。

    然而,护**的行动没能瞒过日夜睁大眼睛盯着彭山方向的眉州团练兵。

    在眉州以北二十里的三墩坝,猝然爆发的战斗让护**和平进驻眉州的希望化成了泡影。

    三墩坝有一个小型的堡寨,驻扎着眉州团练不足两百人,主事者是个姓楼的当地士绅,其子曾于去年横尸于巡抚衙门之前。

    探知护**到来,楼某某满腔的仇恨顿时化作一阵火铳打去。

    靠前指挥的副团长兼二营长刘连鹏见此情景,并没有绕过去,反而指挥前卫第二营展开,开始了对楼家寨的四面围攻。待到全歼了这股敌人,已经黎明时分。

    楼家寨的隆隆炮身,彻底惊醒了眉州的团练兵。眉州外围的守军趁此机会,在黎明前全部缩回了州城。他们凭借眉州城坚固的城墙与私铸的数十门大小铁炮,与护**第二团的先头部队形成了对峙。

    地主老财们为了保护在城里的财产,祭起了他们的传统战术:乌龟**。

    高大厚实的城墙,给了他们心理上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让他们难以正确地评估局势。

    对于护**而言,一场代价高昂的城市攻坚战似乎无可避免了。然而,这正是护**想要的结果。

    不仅因为时间空间等诸多要素完全在护**一边,而且因为眉州城里除了粮食、人口和名胜三苏祠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蜀世子朱平槿特别担心。至于金银,既不能

    吃也不怕火烧,城市即便化为灰烬,城里金银一点也不会损失。

    三千护**将士趁着敌人放弃城市外围的机会,迅速将眉州城团团围住,然后挥动大锄头小铁铲,开始了他们标准的土工作业:挖掘壕沟、构筑胸墙、钉置鹿砦、整修炮垒。

    彭山和仁寿等县派出的数千支前民夫使工程进度大大加快。三日之后,环城筑垒体系已经初现规模。

    平地而起的土城犹如一道铁箍,将孤悬川南的眉州城包裹其中,让它变成了护**的囊中之物,就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护**第二团出动,驻扎于各地的护**地方军也于同一时刻拆开密封袋,按照命令向各自的预定目标扑去。

    最热闹的莫过于仁寿县守备营夺取井研县。

    仁寿守备营抽调精干勇士数十人,在贺庭大的亲自指挥下,扮作轿夫、脚力,抬着迎亲的花轿和彩礼,在锣鼓敲打鞭炮噼啪声中开进了井研县,后面则浩浩荡荡跟着八百人的大队伍。

    斯时一无所知的县令大人刚刚起床,正在梳洗秀美的长发,突然听报陈相国(当朝大学士陈演)嫁女于蜀藩宗室,顿时惊诧莫名。

    他既震惊于次辅陈演与蜀藩联姻,也感到自己讨好两边的机会来了,连忙拧干头发,冠带加身出衙道贺,顺便打探实情混个脸熟。

    可知县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待他出衙之时,才发现县衙外乃至城墙上全是护**的兵。而陈演一族在城内的大宅,则被全副武装的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若不是那队停在陈家大门外的迎亲队伍彰显着喜庆的色彩,定会被误以为陈氏一族被抄家灭门了。

    最爽感的则是擒拿汉州知州程大典。

    成都以北的汉州,原本就有驻有护**。

    原金堂知县,后署汉州知州的程大典最初是欢迎王府军进驻汉州城的。前年底去年初,程大典在金堂县任上被张献忠吓过一次,城里有兵,保命的机会当然更大。

    然而当蜀王府开始推行新政后,程大典本人的利益与汉州士绅的利益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很快,这种利益上的争夺便发展为情绪上的对立。陶先圣在汉州粗暴地实施余粮强制收购,则将这种情绪上的对立推到了政治反对的层面。

    当邛眉的徐孔徒、李传弟的联络书信递至汉州,程大典即与徐、李两人一拍即合。

    可程大典毕竟胆小。这些日子,他想的唯一之事,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各种进项但又不必冒性命之忧。

    然而,当程大典还在召集士绅发扬民主集思广益时,护**各守备营已经开始了统一行动。他们在同一时刻关闭了汉州及所属各县的城门,然后按照早已拟定的黑名单瓮中捉鳖。

    程大典被捕时正在酒席上高谈阔论,官老爷司职逗人,士绅大户负责捧人,席上欢声笑语,仿佛是春晚现场。

    因为黄汤过量,程大典仗着酒劲进行了反抗。于是出身汉州本地乡下的一名班长大步上前,用他堆满老茧的大手,对着程大典喷着酒气的肥脸左右开弓数十下,清脆的耳光声震撼全场。

    据说一个月后程大典被押上断头台时,整个脸和嘴还是青肿的,加上歪掉的鼻子和挤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小眼,特别符合百姓心目中奸臣的形象。

    程大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活生生地将一台惊悚剧演成了轻喜剧。

    然而程大典还不是州县官员中最悲惨的人士。

    当雅嘉守备团的士兵冲入知州衙门时,才发现嘉定知州周仪,连同其小妾、嬖(bi)男以及知州大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负责嘉定州镇反的唐默当然着急,抓住周大人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京师来的特使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唐默心急火燎布置人手堵截查找之时,在岷江与大渡河交汇处设置的水关税卡传来个好消息。

    一艘民船趁着夜暗向下游划去。在被发现后,该船加速逃离,并在逃离过程中撞击拦截的检查船。

    所谓的检查船,就是护**水军最早使用的划子船,船头有一门固定的老式虎蹲炮。

    检查船被撞,转过身来顺势就是一炮,把船尾掌舵的船老大轰入了激流。没了掌舵的人,民船便在两江汇合处的江滩乱流之中打转,眼看就要侧翻倾覆。

    检查船迅速靠帮拖拽,控制了险情。上船一检查,在船篷内发现了一具尸体和几个惊魂未定的大活人。

    嘉定知州周大人便是那具尸体。而那几位大活人,经过一番审讯很快坦白了:

    奉二王公之命协同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前往四川查访的东厂领班黄松,昨夜便悄悄离开了嘉州。至于他的去向,谁也不知道。

    ……

    因为进入省城的几条道路被封锁了,所以邛眉出事的消息迟迟没有到达成都。

    无知者无畏。成都府里的某些人,依然处于癫狂状态。他们的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畅快的时刻:

    可以凸显精英本色酣畅淋漓指点江山;

    可以随心所欲对上位者施以讽刺造谣、侮辱谩骂;

    可以把所有的不满,无论是对国家的、对社会的、对人生的、对生理的不满,以各种方式任意发泄出来。

    数百名理应知书达理的学生引领着数量更多的拥趸,突然变成了流窜于城市内外的一群流氓、暴徒。

    他们焚烧教科书、殴打斥责者;

    他们在蜀王府的宫墙上张挂揭帖,在皇城坝的广场上公开演讲。

    但这群流氓暴徒不同于川北大山里的土暴子。

    他们有文化、知律法;

    他们在违法与犯罪之间的那条红线两边左右跳跃;

    他们掌握着社会的话语权,抬着孔圣人的大号灵牌,高唱着维护圣教的煌煌赞歌;

    他们衣着光鲜,有钱有房,引领着当今的时尚,是许多平民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

    他们自信地认为,有,且只有他们,才是人类正义的普世价值。

    对于这帮贵族式的暴徒,抓与不抓、杀与不杀;怎么抓、怎么杀,都是一个大的政治问题。

    要知道在中国式的宗法体制下,他们绝不仅仅只是他们。在他们身后,有一大群的家人、朋友、师生和同乡,还有一大群被他们身上光环迷惑了的普通百姓。

    一旦不能杀到点子上,刀光一闪,人头落地,那就会在一夜之间催生出一大群与蜀王府誓不两立的反对派。朱平槿将来出川抗战,就会面临“前打虎,后拒狼”的战略窘境。

    这个难题如何解,摆在了朱平槿的面前。

    这时,任何群众运动中一个亘古不变的顽疾帮助了朱平槿,让他轻松找到了乱麻中的那根线头:

    在一个松散型组织中,你永远都无法了解,与你一起奋斗的身边人,是一位可叹可悲的猪队友,抑或是一位可恨可恶冒充猪队友的内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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