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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零二章 磁石效应(七)

    四川境内原明军旧将中位高权重兵多者,除了通江副将丁显爵、马湖参将郭成达和马湖守备成都中卫世袭指挥刘继祖等寥寥几位朱平槿尚未见面,其余皆在阶下肃立。UU小说

    这十五名将领,他们是大明官僚体系中的成员,也是大明军事体系中的节点。

    作为大明官员,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作为军事将领,他们手里有兵有械。

    他们掌握着军屯和关隘,是另类但合法的大地主和大商人;他们控制着军卫,是各地方上层统治阶层的核心之一。

    没有他们,大明王朝的统治基础就会崩坏;没有他们,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就不能保持长治久安。

    他们在蜀王府和与之勾结的四川文官政府的政治 压迫经济诱惑下,在护**和流贼土寇的两面军事夹击下,在朝廷远在万里之外鞭长莫及的困境下,以本人、本人家族、本人所辖私兵和营兵的利益为基本的现实考量,主动或被迫选择向世袭的顶级大贵族朱平槿称臣屈服,并以屈服来求得自己和团体的生存发展。

    然而,这种屈服只是表现在口头称臣,表现在形式上接受整编,一旦朝廷或者至高的皇帝有什么动作,他们的臣服是否能够维持,能够维持多久,仍然还是未知数。

    他们所率之军大部分已经整编为护**番号,但内里的瓤子,依旧是大明官军的那一套:军风败坏军纪松弛,任人唯亲左右为壑。军官忙于升官发财,军阀老爷作风盛行;士兵不知为何而战,吃粮卖命心态严重。

    这样的军队,再多的数量,再强的装备,再厚的待遇,再先进的战术技术,也不能使其成为忠诚之师、威武之师、胜利之师,成为朱平槿手中能够放出去横扫天下的无敌强军。

    宇宙的基本定律是熵增定律。简单来说,即万物发展的过程都遵循着从有序到无序的演变。

    而朱平槿目前的使命,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一群心怀鬼胎的人都纳入自己设定的轨道,让他们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思想都从无序到有序,其难度可想而知。

    左良玉溃于开封城下,中原局势愈加败坏,留给朱平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四川军事力量的全面整合,必须在深度和广度上加快推进。按照护**的标准全面整编在川官军,已经势在必行。

    但整合整编,必然触及许多人敏感的利益。

    如何顺利推进而不出乱子不留隐患,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裸地摆在朱平槿和他的心腹谋臣面前,成为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舒国平建议用宋太祖赵匡胤强干弱枝的办法,扩编嫡系,消弱杂牌。

    总参正在大幅扩编警卫部队,成立一百二十个架子营作为后备部队,在步骑兵的营团编成中充实炮兵、工兵、辎重兵、卫生、侦查兵、通讯兵和宪兵等支援兵种,打造所谓“现代化合成军”,这就是操作的绝好契机。

    孙洪建议在组织上掺沙子,建制上打乱洗牌,把监军到连和补给到连两项基本制度坚决贯彻下去,把夜间学习班的好传统传承下去。利用这次大镇反,对全军进行一次建军宗旨的再教育、军风军纪的大整顿。

    程翔凤建议调虎离山,让那些依赖地方势力为支撑的军事小集团丧失根本。他还建议以二桃杀三士之计,以官位权术挑动官军旧将之间的矛盾,让蜀王府在不动声色间获取最大利益。

    最近时常呆在朱平槿身边的专职军机马乾则建议,欲进行组织和制度上的深入整军,除在思想和军纪上深入整军外,还应该充分注意和利用旧军队兵将之间的矛盾。

    他以渔溪之战中的张奏凯和程卫国两派人马的斗争为例指出,对付军队的上层人物,要首先争取军队的下层士卒和军官。只要广大的下层士卒和军官稳住了,军队也就稳住了。用某些人的话说,这叫发动群众斗领导。

    远在达州以西的蔡绍?也按朱平槿的要求提出了建议。他以冯如虎与丁显爵的深度合作为例指出,应该树立或保留一个双方共同的敌人,在团结中斗争,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逐渐融合。

    他还若有所指地提出,不要轻视民间和军队传统中的一些宣示决心和忠义的做法,比如指天发誓、诅咒、请神、烧黄纸、喝血酒、给关二爷磕头等等,这些粗陋仪式的效果可能会好于一纸官样文章。

    中国人的老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人斗人的斗争艺术,是如此的完美、精妙和不露痕迹,值得全世界全人类来深入研究。

    在四月六日晚,即宋振嗣领兵进军眉州的前夜,朱平槿最终拍板,眉州围而不攻,给廖大亨一个调动全川各处兵马和将领的完美借口,并借助不远处的松林山基地对来援的官军进行统一整编,正是出自于他心腹谋臣集体智慧的结果。

    朱平槿临行前带上破山和尚,也是因为破山和尚在川东一带传法多年,影响巨大,门生弟子中不乏高门显贵和将领土司。

    当然,朱平槿也明白,政治某种程度上就是平衡的艺术,是斗争与妥协的平衡,是利益与风险的平衡。

    台阶下的这些大明旧将,他朱平槿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必须面对。

    只要他们愿意付出臣服,则他必须赐予回报。但是这种回报,必须以某种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赐予,以某种不留或少留后遗症的方式赐予。

    刺目的光线爬过高高的院墙,把光亮与热量同时袭来,让朱平槿一阵眩晕。

    他随意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进房,把自己的身影隐没于菩萨的坐像之后,也把一群傻了眼的将军们扔在了院中互相干瞪。

    好在不久便有太监出来传话:

    世子有旨,请点到名字的大人逐一进去,单独谈话。

    其余大人请至厢房用茶歇息。

    下面是谈话的顺序名单:

    第一位,王祥王大人;

    丁大人,您是下一位;

    第三位,乃是曾英曾将军……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三日,大明朝历史上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这日,蜀世子朱平槿在眉州城外的灵岩寺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与众多蜀军旧将逐一谈话,一直持续到当日深夜。

    因为是单独谈话,故而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后据随侍太监张维的记叙,从禅房走出来的将领们神色各异:或兴奋,或沮丧,或眉开眼笑,或凝重愁苦。但无一例外的,是人人手脚铿锵,仿佛大战在即。

    两天之后,护**的围城部队在炮兵第一团五十四门十五斤中型榴弹炮的支援下,开始了对眉州城的总攻。

    护**水师第一大队五艘新型的蜈蚣三型桨帆战舰也以舰上的十门十五斤舰炮向眉州东门开火。

    在震天的炮火声与喊杀声中,护**第十一团的部队率先登城,在眉州北门城墙上竖起了护**红艳艳的军旗。

    与此同时,城内部分民团在眉州贡生王源长、生员兰灿(注一)、混名铁脚板的义民陈登?等人的率领下突然反水,向眉州逆反分子的大本营州衙展开了进攻。

    成千上万的护**将士呐喊着,如同起伏的海潮奔涌向前,从亲临城下督战的蜀世子朱平槿身边掠过,从眉州的四个城门涌入,把象征胜利的旗帜插到了城楼的最高处。

    然而,逆反势力永远不会自甘灭亡,他们一定会做困兽之斗,甚至不惜押上万千百姓的性命为赌注。

    突如其来的大火从州衙开始,迅速向四周的民宅蔓延。

    似火的骄阳下,升腾的火焰像贪食的饕?一般吞噬了一间又一间宅子,很快席卷全城。

    进城部队手里是刀枪火铳,不是水桶笤帚,对扑面而来的火焰完全束手无策。正当将士们在火墙前进退维谷之时,世子旨意及时传来:

    全军立即后撤至城外环形防线,严防敌人趁乱逃脱。起义部队和逃难百姓一并撤出,甄别后到指定地域修整待命。

    眉州大火烧了整整一天。

    当夜幕降临时,满城的火焰映红了低垂的铅云。高大的城墙在明亮的背景中,呈现出一种肃穆的黑色,好似墓园的石碑。

    第二日黎明时分,一场磅礴大雨从天而降,瞬间又雨停云开,露出了太阳的笑容。

    攻城总指挥刘镇藩急报,眉州城里的建筑荡然无存,全部化作了灰烬,包括最负盛名的三苏祠。城内没有发现任何活人,推测无人幸存。即便是城内的池塘也被高温烤沸,煮熟了里面一切逃难的生物。

    然而刘镇藩的急报刚走,警卫团的奏报便到。

    在城内某处水井中发现一个木制脚盆。脚盆里有一名不满月的新生儿。此婴儿虽然黑烟铺面,但试其口鼻,尚有一丝气息。

    朱平槿连忙口谕,将婴儿送军医院抢救。之后,他拒绝了复兴报族兄的独家采访,打马来到环城土堤之上。

    在那里,破山和尚已经领着许多僧徒信众,面对光秃秃的城垣,摆开摊子做起了超度法事。

    一名死活不知的婴儿,见证了眉州城这个名震中华的文萃之乡,见证了这个蜀地新政反对势力的大本营,就这样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惨烈方式,成就了蜀世子朱平槿对蜀地的彻底统一。

    七月十六日清晨,就在眉州城余烬未熄之时,蜀世子颁下令旨:

    城下诸军整编,组建若干护**旅级单位。

    注一:王源长和兰灿有史料记载为新津人,这里剧情需要,改了。

第六百零三章 三哥计划

    眉州距离成都不过百余里。www.uu234.ccwww.uu234.cc双头报送的机制安排,让呆在蜀王府的罗雨虹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攻破眉州的喜讯。

    七月十五日的午夜,在得知眉州城头已经竖起红旗的消息后,罗雨虹拉着侍女小红的手舒舒服服躺上了大床。对于她来说,古代建筑的唯一好处,便是夏天接地气,没有空调也不会感觉太热。

    虽然还不清楚眉州之战的详情,但是多年共同生活带来的默契让罗雨虹明白:

    那不是真刀真枪较量出来的结果,老公在战场上又作弊了。

    可既然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彼此间作弊很正常。罗雨虹自己在商战中也经常作弊。

    远的不说,就说她最近搞的时装秀吧。

    她表面上通过时装秀卖衣服,实则是想通过时装秀撬动高端商业消费,并最终实现她的小目标房地产开发,从而把她已经超发的货币和即将超发的货币都冻结在冰冷的竹筋水泥建筑中,彻头彻尾赚一笔嗨的。

    高端商业消费如何在逻辑上与房地产开发挂上钩?她的亲信小红曾经很疑惑地问过罗雨虹。

    罗雨虹的逻辑简单但充分:

    高端商业消费,一方面是高端的商品,另一方面是高端的购物体验,可能后者更重要。

    纵观成都的消费市场,最高端的店铺是妓院,其次是饭馆,专门针对广大同胞们潇洒的地方几乎没有这简直是泯灭人性!

    所以,一定要造座恢宏无比的大型百货商场,让女人们流连忘返,让男人们如丧考妣!

    百货商场本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地产项目,如果在选址和功能性上结合政府规划,那么这个纯粹的商业地产项目就会升级为一个集轨道交通、商业购物、餐饮娱乐、社区服务为一体的大型城市综合体。

    城市人口偏少使住宅地产项目难产,城市消费升级却可以带动商业地产的大发展。如此一来,朱平槿试图扼杀本姑娘进军房地产的图谋终将彻底破产!

    听到这里,困倦的小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并且翻了个身把光洁的后背亮给了罗雨虹:

    小姐,您在大造店铺之前还是先把您自个给嫁了吧!

    顺便,把奴婢也给嫁了。

    这样,我们女人花他们男人的钱,也才名正言顺不是?

    死女子,尽说些没劲的丧气话!

    罗雨虹推了一把死沉沉的小红,见着没有反应,便瘫下身子,把明亮的眼睛望向寝床顶上那条浮游天际的金龙。幽暗的烛光下,金龙依然张牙舞爪,气焰嚣张。

    哼哼,罗雨虹冷笑着在心里轻声道:

    龙种?你娘如今诞下了跳蚤!

    呸呸!那是龙凤合体!

    “罗姑娘!”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声音从寝殿外传来,打乱了罗雨虹飞扬的思绪。

    听声音便知道,那是门外随侍的太监欧巴。自从收租院事件之后,罗雨虹便落下个奇怪的毛病:在她睡觉时,必须要关门;门外必须有太监随侍,而且那太监还必须带刀。

    “睡了!”罗雨虹不满地向外嚷嚷。

    “罗姑娘,军机处来报:眉州燃起大火,城里所有一切都烧光了!”

    “什么?连人也烧光了?朱平槿……”

    “世子没有进城,安然无恙。护**伤亡很小,可许多城中百姓困在了火场……逃出来的不多……”

    “今日军机处何人当值?”

    “廖抚。”

    静静默然了片刻,罗雨虹吩咐门外道:

    “知道了。你去军机处见见廖抚,让他想想,除了正常的赈灾抚恤,蜀王府还可以做些什么!

    通知谭主任,让她联系藩司和政务司,立即开始眉州重建规划!即将召开的四川农业发展暨流民安置经验交流会,李崇文是主讲,正好听听他对移民眉州的意见!

    传诏南川王府尤氏,让她以四川妇联的名义组织一个眉州工作队……记住,公共关系很重要!

    本姑娘料定:不出三天就会有谣言出现,说是世子火攻眉州,烧死无辜群众!”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六日深夜,四川巡抚衙门后堂的书斋。

    余夏逞威,秋蝉哀鸣。

    书斋四角的灯笼和案上的大烛把房间照得通明。

    案上堆积的文书,足有一尺余厚。可此间主人没有丝毫的倦容,依旧全神贯注挥毫疾书,神采不减半分。

    若有人见此情景,必定恍然大悟:廖抚案牍劳形之语,不过是故作嗟叹而已。有龙虎之气盘旋附身,五尺案牍反会化为修体延年的灵台宝地!

    蜀王府的罗姑娘知道了眉州的消息,钦命四川巡抚、坐镇军机处,奉旨主持军政两块事务的廖大亨当然知道更早更详细。

    廖大亨清楚,眉州之战的结局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四川再无任何势力可以挑战他的主子;从此以后,他的主子必然更加毫无顾忌将所有的心思用于争夺天下!

    而天下又是什么?

    无外乎两样东西:权利与财富!

    眉州大火,一城尽焚。可瞧眉州城下的男主做了什么?

    他第一时间宣布,组建护**旅级单位!逐鹿中原之心,已经显露无疑。

    再瞧瞧世子府里的女主做了什么?

    她几乎同时下令蜀王府政务司的几员大将,立即规划灾后重建。若不出意外,眉州一城之地,已尽归于罗氏之手矣!

    一个眼露精光的微胖少年,一个咄咄逼人的高瘦少女,两人的形象在廖大亨的脑海中交替闪烁,让廖大亨焦躁不安;即将到来的进京使命,更让他的心沉重得像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

    廖大亨知道,他男女两个主子虽说阴阳不谐,但有一点共通之处,那便是身为臣下,心比天高。护**旅级单位组建,不过是规模宏大的“三哥计划”中的一部分。

    何谓“三哥计划”?此处的三哥,暗指道家中的“星三哥”,也就是天蓬元帅。

    以天蓬为名,自然是针对燕藩的守护大神玄武。

    了解了代号的出处,便知这是个夺取天下的大计划。这个计划出 台的背景,便是端午之日的粽子宴。

    端午之日,世子与众臣吃粽怀古,遍论天下之吭,世子最后拍板,定了个绝密的“端午十一条”。

    参、监、后、装四总部根据世子的令旨,数日后联合提交了这个“三哥计划”。

    三哥计划的核心,便是将护**步骑炮工辎五个旅级规模的陆军和几乎全部的水军,共计不少于八万人的重兵集团,集结于湖广的长江南北地区及沿线重镇,与闯献做逐鹿之争。

    另外,还要在川北和川南各集结不小于一个旅级规模的野战集团,随时应付来自汉中和贵州方面的变化。

    为了最大限度筹集兵力以应不测,该计划还要建立一百二十个配备部分现役军官、军士的“架子营”,以便在补充正役和预备役的士兵后,能以最快的速度编练成军,投入战场。

    按照四总部雄心勃勃的目标,三哥计划若成,天下已有三分。距离星二哥紫薇大帝,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四总部制定的三哥计划却出乎意料地被世子留中了。

    公开没有说明理由。私下的理由,据廖大亨了解,是该计划还不成熟,还需要修改完善。如目标太小,眼界太浅;军事战略过于理想,相应的政略、经济措施过于粗陋,三者间缺乏联动;对京师的朝局变化以及各方势力的反应估计不足等等。

    政略、经济,均非四总部之职掌。

    政略之完善,非世子本人定案不可;

    经济之规划,非罗姑娘亲自拍板不可。

    得到三哥计划被世子留中的消息,廖大亨刹那间明白,这是世子和他老婆要亲自赤膊上阵了。

    果然,随后便得到准确消息,就在端午当晚,世子和罗姑娘在摸底河边小摊密谈,嗣后又到福仁堂密谈半宿。第二日,罗姑娘便以世子之名发出旨意,设立仁寿县牛角寨农业特区!

    大张旗鼓设立一个农业特区,划进去上万亩土地,用一个连做守卫,只是为了种土豆?

    种那猪都不吃的东西?

    骗小孩呢!

    廖大亨对传言嗤之以鼻。

    以思虑之细致,安排之缜密,无人能及世子;以算计之狠辣,手笔之豪迈,无人能及罗姑娘。

    世子有目共睹,姑且不论。

    单说那罗姑娘,一个护国安民基金,便把全川官民尽数绑架。刘之勃在保宁和重庆争得面红耳赤,不过是争来一大堆的基金官股而已。届时成都这边机构整合,那堆官股又变成了罗姑娘随意摆布的玩偶!

    那些嘲弄罗姑娘的宫闱笑话,不过是庸人作死。罗姑娘表面上强悍善妒,实则御夫有术。

    反观之世子,所求罗姑娘者多矣!天下之人可称世子心腹者,唯罗姑娘一人!

    世子和罗姑娘亲自拟定三哥计划,必然是防止机密外泄。

    如此说来,四总部所拟者,不过是三哥计划的一部分。那么这个计划到底还有多少未公开的版本?还有多少并未成文的手段?它们或许只会暗藏于世子和罗姑娘的心中,永远无人知晓!

    本抚进京面圣,难道就是这该死计划中的一部分!

    一定是!

    廖大亨提笔的手悬在了半空,陷入了沉思。

    锦衣卫,廖大亨去过,也许那就是未来的安乐窝;菜市口,廖大亨更为熟悉,也许那就是最终的宿命!

    书斋中的空气沉闷而且燥热。

    滚烫的水分从廖大亨的鬓角缓缓渗出,爬到耳边,却又挂住了。

    更多的热汗接踵而至,终于汇成了一滴在耳垂边摇摇欲坠的汗珠。

    这时,嘎吱一声,书斋的大门被人推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香水味冲进房来,让廖大亨不由微微一颤。

    随着这一颤,那粒汗珠无声无息坠落,摔碎在廖大亨的脚边。

第六百零四章 同床异梦(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廖大亨宠爱的小妾刘惠莲。www.uu234.ccwww.uu234.cc

    “老爷,天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这可要伤身子!”小妾嗔怪着,端着漆盘款款近前,盘中有一银盏,“奴家怕老爷着急上火,犯了老病,让厨房熬了银耳莲子羹……”

    银耳?这可是稀罕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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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妾娉娉婷婷转过书案,把漆盘放在了书案一角,把盘中银盏端来放在了廖大亨的胸前。

    趁着这个机会,她一面用柔软的身体磨蹭老爷的手臂,一面用带俏的媚眼飞快瞟了一眼案上墨迹未干的书稿。

    仿佛知道老爷会问起银耳的来历,她抿嘴笑着解释道:

    “那通江知县李存性带着县上十几个士绅来王府觐见,总不会空着双手,连一份贡品也没有!奴家听谭姑娘说,有个通江书生进了端礼门,兴许是被天家的气派吓着了,竟然把秽 物拉进了裤裆……

    可怜都是些读过书的大男人,真是没出息得紧!罗姑娘善解人意,故意推说自己上午忙,没空,让谭姑娘把预约时间改到了下午……

    若是那书生兜着一坨黄屎去见人家黄花大闺女,哧哧……”

    “咳咳!”

    嘴里含着银耳莲子羹的廖大亨不得不假装咳嗽两声。

    “老爷啊,这可不是奴家故意作践他们乡下人!”

    小妾故意嘟起了嘴撒娇道:“那是奴家亲耳听谭姑娘回奏的!小红姑娘猛的笑狠了,失手跌碎了罗姑娘梳妆用的银镜。那银镜可是泰西和尚的贡品,金贵得紧!罗姑娘也是宠着小红姑娘,只是罚了一个月俸禄!”

    廖大亨气哼哼地将小妾的八卦点评了一番。

    “世子认了小红姑娘干妹妹,小红姑娘又是罗姑娘的贴身侍女,这样小红姑娘出嫁时多半便有两份嫁妆。

    以善财童子和捧珠龙女的手笔,那嫁妆能少得了?

    凭着那份嫁妆的分量,宋大个那个肉 虫子一辈子都有吃了,还在乎她那个正营职审计署长的俸禄!”

    “我们也没吃亏,这些进贡的银耳不是也赏下来许多……”小妾辩解道,顺便也有为自己夸功的心思。

    听到进贡二字,廖大亨的心事被重新撩起。他重重搁下银盏,咬牙启齿道:

    “一点进贡的银耳,便换了老夫项上人头!这买卖合算!”

    “难怪老爷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下值了还躲进书斋写写画画,原来是惦记着进京面圣之事!老爷啊,奴家听郑长史家的媳妇说,她男人倒是吃得下睡的香。老爷您可知为何嘛?”

    说着,小妾便把身子靠在了廖大亨的臂膀上,红唇凑近了他的耳朵。

    “汇通钱庄准备了三百万两银子的支票……”

    “三百万!好手段!”

    小妾话音未落,廖大亨已经激动地拍了案头,把漆盘、银碗和文房四宝都震得一跳。

    “老夫一日未脱险,支票一日不兑付!这是世子和罗姑娘用三百万两银子来买老夫和郑安民的命!老夫这残躯贱命,竟蒙世子和罗姑娘如此看重,老夫真是无以回报……”

    刘惠莲可没她老爷那颗感恩的心。

    “依着奴家看来,您一省抚院,老爷的命别说三百万,三千万也是值当的!再说了,那三百万除买了您和郑长史的命,也买了世子的翼善冠和罗姑娘的凤冠霞帔(pei)!

    若不然,凭着他俩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除国圈禁都是轻的!”

    嘭!廖大亨又拍了书案,不过这次是被气的。

    “住嘴!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妄议朝政,诽谤世子和罗姑娘!老夫看你最近是愈发张狂了!”

    老爷一发怒,刘惠莲连忙跪了下来,眼睛使劲挤出些委屈的泪花。不过她并不害怕。

    在廖大亨身边这许多年,刘惠莲对老爷的脾性一清二楚。廖大亨不仅用她满足**,还须用她接触罗姑娘身边之人,打探消息。即便她没有生育,老爷也不会拿她怎样。

    况且她的族兄刘先生,如今不仅是廖大亨的文胆智囊,而且还是廖大亨的财神钱囊。他署着灌县蚕崖关的巡检官,可没有上任两三月,便被廖大亨招到了身边,须臾离开不得。

    果然,见着小妾下跪,廖大亨顿时心软了。他抬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

    刘惠莲连忙起来,从鼓囊囊的胸衣里扯出小团扇给老爷打风。

    “如今镇反未宁,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千万别让人听了把柄去,罹祸家门!你道小主子是个仁善的?军情,国安,还有府中太监,无类于朝廷厂卫乎?”

    老爷说得凝重,小妾忙道记下了。廖大亨便回到了正题道:

    “三百万虽说不少了,可依旧不保险啊!今上秉性,满朝文武人人皆知。那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主!若是皇上觉得世子是在用银子打他的脸,那事情反倒弄巧成拙了……

    不行,老夫这奏本和廷对都马虎不得……身家性命,在此一举……”

    廖大亨双手按在书案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这时,他突然把头一转,盯向了他身后的女人。

    “惠莲,你们女人心细。你来给老夫说说:若是皇上问起老爷,说蜀世子做了何事,为什么兵比朝廷强,钱比朝廷多,老爷该如何作答?”

    “贱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老爷那些朝堂大事?若是说漏了嘴,害的老爷满门罹祸,那贱妾岂不是罪过大了去?”小妾假装冷着脸,收拾起盘盏便要离去。

    女人恃宠而骄,廖大亨却并不在意。他朱平槿偷一民女而定全蜀,吾廖大亨何妨宠一小妾而全性命?

    廖大亨一伸手,便把猝不及防的女人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

    督抚进京面圣,或许皇帝会做做样子,在平台召见一番。

    君前奏对,自然不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翻开大明官史,君视臣如土芥。大臣因为说错了话触怒了皇帝,被公开扒了官袍打屁股,甚至“廷杖立毙”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个大礼仪之争,首辅杨廷和被削职为民,另有左顺门外杖毙朝官十六人。故大明朝官有言曰:

    历代公卿之辱,无过于此!

    廖大亨的屁股也是肉,打屁股也会疼。不过比起绑到菜市口开刀问斩,打屁股又是小事了。

    三百万两银子是个沉甸甸的砝码,但还远远不够。所以,廖大亨要放下身段,丢掉尊严,不顾一切找寻一条万全之策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病急乱投医。即便是他的侍妾,也可以成为廖大亨问计的对象。

    不过,刘惠莲说了几句话,立即让廖大亨觉得自己付出点低姿态真是物超所值!

    “王府婚丧嫁娶,历来便是长史司之责。郑长史自己不去进京面圣,却撺掇世子让老爷您上京送死。老爷您想过这是为何?”

    “那是朱平槿背后安排?”廖大亨的心中悚然而惊,“难道朱平槿真的要借朝廷之手除了老夫?”

    仿佛看出了廖大亨内心的惊恐,刘惠莲用指尖轻轻挠了下廖大亨的掌心:

    “老爷您千万不要多心,世子爷要除,也会先除了刘之勃!

    刘之勃在保宁,逼着王府把占田吐出来;在重庆,把查抄的逆产全部充公。

    老爷您知道罗姑娘那见财眼开的性子,只怕现在还在挠心呢!

    听说刘之勃最近又在鼓捣什么宗藩士绅百姓一体纳税,说既是一刀切,那为什么宗藩王庄不纳税?

    依着奴家看,刘之勃虽说有世子爷护着。但依着罗姑娘的手段,早晚逼着世子爷灭了刘之勃九族!”

    刘之勃干的事廖大亨清楚。

    刘之勃在重庆府逼着新设的王庄王店纳税,把一刀切砍到了世子和宗藩的头上。同在重庆府的内江王朱至沂已经写了奏折弹劾刘之勃,说他不识大体,缺乏全局意识,请求世子将刘之勃召回成都。

    成都府这边的蜀藩宗室也没有闲着,石泉老王与内江王一唱一和,还派出各色宗妇入府游说罗姑娘。

    也难怪蜀藩宗室反应强烈。如今蜀藩宗室的产业规模不小,除了肥皂局那块油漉漉的肥肉,还有水泥、钢铁、石灰、矿业、伐木、沙发等收益颇高的所谓新兴产业公司。平白被切上一刀,哪怕只有一成,任谁也会心痛。

    廖大亨沉默不语,小妾的嘴巴却没有停顿。

    “再说了,没了您,世子爷那里省了一份正师级待遇,却少了您这样一位可以定国安邦的重臣!

    您想想,没了您,谁可统领四川文武官员?

    马乾?论功名,他举人出身,进士们会服气?论资历,他本官不过夔州知府,连兵备也是署职!

    陈其赤,从未见过刀兵战阵,他能领军机处吗?

    张法孔,一个糟老头子,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再说他不是亲口向您承认,他已无意仕途,一门心思都在他的傻儿子身上嘛!

    老爷啊,放眼四川,这首席军机之位非您莫属……”

    廖大亨突然开口道:“别忘了川北龙文光!论功名、资历,他不逊于老夫。龙文光还兼着保宁军区的监军,有军职在身。世子与他交集不多却敢委以重任,可见对他很放心……”

    “龙大人是您同年,世子用他还不如用您。再说了,川北镇那帮骄兵悍将……”

    刘惠莲的话很对廖大亨胃口。他点点头赞同:

    “对!世子要用龙文光压住川北将门,暂时挪不动……

    还有一个理由,云南近而广西远,老夫是云南人,这就比龙文光那广西人占了大便宜……”

    说到这里,廖大亨及时刹住话头,沉吟许久,这才又开口道:

    “朱平槿既然不要老夫性命,那郑安民所安何心?朱平槿为何令老夫与郑安民一同进京面圣?”

    “老爷真是当局者迷!”

    小妾的媚眼飞快掠过廖大亨的面庞,留下个不屑二字。

    “郑安民是长史,罗姑娘想大婚,不找他找谁去?郑安民推脱不了,又想讨好卖乖,这才嫁祸到老爷身上!”

    “这蠢货,最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害了老夫,又毁了自己!父丧,斩衰三年,礼也!居父母丧,身自嫁娶。十恶不孝,不赦大罪是也!他郑安民乃王府长史,本有规劝主上之责。愍王薨逝,他尚有处分在身。世子守孝不过一年,这时进京请婚,不是害主……”

    廖大亨唾沫飞溅痛骂着郑安民,可话说半截,又突然停了下来。

    “老爷明白了?”小妾含笑斜睨着身边人。

    “朱平槿好计划,郑安民好手段!难怪他们吃得下睡的香!原来坑的只有老夫一人!”廖大亨恍然大悟,恨声骂道。

    “郑安民带着王妃娘娘的请婚奏折。朝野责难,他是奉懿旨行事,能有何罪?即便朝廷准婚,朱平槿也可以让我等联名上奏,来个三拒婚旨,落下个纯孝之名,还能对罗姑娘交差!”

    “至于王妃娘娘,请婚折子必定写上愍王子嗣艰难,唯有二子。二王子体虚久病,恐非寿年……为传嗣之较,世子当宜早婚,诞下龙种!”

    “所以呀老爷,只要郑长史同去京师,那请婚的事便与您没有半点的干系!他是王府内相,他们朱家祖训可归着他来分说:什么亲藩典兵呀,什么擅改祖制呀,都是他份内之事……老爷是四川巡抚,您倒要好好想想,世子让您进京面圣,到底去干嘛?”

第六百零五章 同床异梦(二)

    进京面圣,到底干嘛。UU小说www.uu234.cc这个问题,廖大亨以前清楚,如今却迷糊了。

    之所以迷糊,并非他听不懂朱平槿的旨意,而是生死攸关,事涉自己而已。

    朝廷故事:抚、按二台,皆是钦差之官。一年期满,进京述职。

    皇帝听得高兴了,口出玉音:着某人再抚(按)某地一年。于是,抚、按二台重回任地,继续作威作福。

    若无再抚(按)旨意,又无升转行文,那倒霉蛋只好挂单吏部,等待组织重新分配工作。在此期间,按本官级别折俸,一应职务油水皆无,清贫度日,腌菜下饭。

    然而到了崇祯年,由于各地战事不断,四处动乱。新官往往不能按期到任,旧官逾期留任之事也就司空见惯了。

    廖大亨的巡抚也是一年任期。

    崇祯十三年底,原四川巡抚邵捷春为缇骑所逮,身为四川兵备的廖大亨火线上任,接任了四川巡抚一职。

    十四年岁末大战于广安,忧心前程的廖大亨便趁机向世子朱平槿询问前程。世子隐晦建议他谋取丁启睿的位置五省督师。

    能得到五省督师之位固然好,只是廖大亨的官衔还差了点。

    督师,持敕书,捧尚方剑,上斩品官之首,下领一省数省军民,威福不下诸侯。故而督师,或由阁臣尚书外放,或由总督升任,绝无巡抚直升督师之例。

    况且丁启睿的五省督师之职,乃是个玩命的活计。若有蜀府之钱粮,护国之强军,五省督师或可堪任;若无,那不过是傅崇龙、汪乔年、邵捷春的下场。

    最近因兵败开封城下还丢了印信,丁启睿被逮入京,不正是应证了当初的判断?

    不甘于迷迷糊糊被人利用的廖大亨继续折腾,在南部县世子病榻前终于得到了明明白白的答案:

    只要肯俯首称臣,他便是位极人臣,子孙则公侯万代。为了让他彻底放心,世子还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保证:

    君与天下人共治天下。

    “老夫进京面圣,无非是为朱平槿登临天下廓清障碍!”廖大亨沉默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最大的障碍,不就是那位龙袍打着补丁的天下至尊乎?”

    小妾似乎没有察觉老爷的心思,嘴巴不停地说着:

    “……世子犯法,那也是犯的他朱家的法!要打要杀,他朱家人自个儿撕掳去,与老爷您何干?依着奴家看,世子爷要老爷进京干嘛那才重要。老爷您的性命安危,定然就寄托在您的使命上!”

    “接着说!”廖大亨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终于出声了。

    “世子爷要什么,大位!”小妾说着,声音便不自觉低了几分,“前些日子街上的揭帖不是说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四川的事情遮不住了,皇帝肯定谋划着世子的处分呢!您呢,正巧入京……”

    “老夫怕的便是自投罗网,把这颗大好头颅巴巴送去了菜市口!”

    “皇帝凭什么杀您?”

    小妾立即反驳道:“老爷您是四川巡抚,是御命钦差,差事便是抚定四川。蜀地平定,四川没反,那就是老爷您最大的功劳!再说老爷您揣着三百万的支票,那些穷京官什么时候见着那么多的银子?皇帝也不差饿兵,这可是老爷您常说的……”

    小妾顾将一场性命之忧轻描淡写,廖大亨却不是好糊弄的。他摇头大声道:

    “朝堂之事,哪有那么简单?

    天大的功劳放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臣子的本分。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拉出去杀头。皇帝要的是什么,是忠心,是他的万年江山!

    乾清宫太监马文科逃离四川,上奏必不出‘反迹已现’这四字!老夫料定,本抚进京,皇帝必定细细查问蜀地兵马钱粮与世子典兵之事。

    何也?

    一问蜀地反与不反;二问老夫是否与朱平槿通谋勾结!

    自从世子下旨令老夫进京,老夫是坐卧不宁。近日请孙定邦拟了个奏对的提纲,又将一年来的奏章和复兴报调来细阅。本想着将来皇帝诘难,老夫也好辩解一二……

    哎,那蜀报不看则罢,一看……份份皆有杀头灭族之罪!

    ……遮是遮不过去了!为今之计,便是想出个辩解的说辞……

    呜呼哀哉,苍天有难于吾矣!”

    廖大亨一面夸张地长嗟短叹,一面把手掌放到了女人胸前凸起的位置揉捏起来。

    “老爷呀,怎么您还像京里做小主事一样,总是没个正经模样?”

    小妾嗔怪着,把胸脯上不老实的手拂开。转眼间,她那勾魂摄魄的媚眼中便带了些许坚毅的神色:

    “既然遮不住,那便用没法子的法子!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摆出个忠臣诤臣的模样。如此一来,朝廷的清流便无从下手!

    老爷您给奴家说过,朝堂上那些东林党们,大都是些道貌岸然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那好!他们擅长高调,您比他们更高调!

    他们贪财枉法,您就在背地里许给他们好处!

    总之他们喜欢听什么,您就说什么……”

    “如此说来,老夫也得皇帝面前来点甜言蜜语?”

    “那当然!只要您把皇帝稳住,让世子爷在湖广站稳脚跟,那将来新朝封侯拜相,老爷您定然是头一份!”

    稳住皇帝,扰乱朝局,让朱平槿不露声色地占住湖广稻米之乡、长江上游之地,进而寻机将左良玉部和湖广官军全部吞并,这便是朱平槿交代给廖大亨进京之行的真正使命。

    而另一项真正的使命,便是借助他一路上的所作所为,让朱平槿仁主圣君的形象深入两京一十二省的官绅民心。

    刘慧莲能够精准道出自己的使命,想必情报局的刘胡子已经给刘慧莲布置了任务。

    络腮胡子如何有机会接触刘惠莲?是通过刘红婷或者刘先生共叙同宗之谊,还是通过刘之勃的老妾搭的线?

    不,廖大亨心里摇摇头,很可能冤枉了刘名升。

    只有王府太监中的消息组,甚至是罗姑娘本身,才有资格让自己的身边人俯首帖耳。想必她耳边那对温润的青玉坠子,便是游说监视之功的赏赐。

    皇帝想听什么,廖大亨不用想也知道。

    当年奢安之乱时,朝堂上为调兵平叛之事争论不休。时为兵部六品主事的廖大亨瞅准皇帝的心思,上了一道奏折,力主调用边兵彝(夷)兵平叛。

    边兵彝兵勇健于腹兵汉兵,这是廖大亨上奏的明面理由,暗地里还藏着省银子的主意。因为调用边兵彝兵,对于奢安的老巢贵州而言,那便是就近调用!

    强兵,省银,此二者一并奉上,廖大亨不相信皇帝不动心。

    果然,奏章一上,皇帝立即注意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云南三甲进士。不久,廖大亨便以监军道的身份外放四川。

    奢安平定,边兵彝兵是公认的主力,廖大亨由此以知兵之名简在帝心。邵捷春被逮,他便以监军道的身份一步升任四川巡抚,成为一省首揆!

    “既要光明正大,不遮不掩,又要让皇帝和群臣听得高兴。那本抚只有把世子治兵经济之策一并奉上了。

    如经济之策,本抚先献上一刀切,再献上余粮强购与银钞之法。

    若是皇帝喜欢,老夫再请开股市于京师,建皇庄于四野,兴榷场于边关,圈赌场于街市……

    对了,还有罗姑娘那食盐与烟草的统购统销,护国基金……”

    廖大亨仿佛找到了感觉,言语中透着兴奋。

    不过,廖大亨转瞬间便被小妾的冷语所惊醒:

    “老爷啊,您说了皇帝和朝臣们喜欢听的,可别说了世子爷不喜欢听的!

    别忘了,老爷的前程毕竟在蜀王府!若是老爷为了脱身说了不该说的话。那老爷您就算回到四川,也会被世子治罪……”

    这时的廖大亨好似如梦方醒:

    “对!对!老夫所做所言,皆应事前奏请世子首肯!将来金銮殿上,老夫必然为了应景不得已骂上世子几句。若是世子就此记恨,那老夫可真是前无村,后无店,进退失据,两头为难啊!”

    见着廖大亨仓惶失色,刘惠莲终于软了颜色,向廖大亨笑道:

    “老爷啊!就算皇帝给您论出一万条死罪又如何?奴家听说这世上的傻子有两种,不知老爷您知否?一种是真傻,一种是装傻!如今护**兵强马壮,官军又一败再败。皇帝不装傻,难道他还敢和世子翻脸?

    世子真反了,只怕用不着三五载,这大明江山便是我蜀国天下!

    京师里有句老话,叫做‘求人是孙子,人求是大爷’。现在是皇帝求着我们的时候,怕他作甚?”

    强大的护**,这是比三百万银子更保险的后盾。

    可万一皇帝一意孤行,欲用我的人头震慑不臣,那我廖大亨岂不是为朱平槿做了替罪羊?

    况且以朱平槿的心思深沉,他会用护**来为我张势助威乎?

    更有甚者,朱平槿还可能以本抚的人头,来与朝廷做交易,换取些许好处!

    廖大亨暗自想着,嘴上却道:“老夫不怕傻子,却只怕疯子!想当年己巳之变,关宁铁骑尚在城下,皇帝便将督师袁崇焕下了诏狱。关宁军惊骇之余,竟自溃离京……如今护**尚在川内,距离京师万里之遥。老夫就怕一旦有事,鞭长莫及呀!”

    “那就让皇帝当不成疯子!皇帝也有怕的东西,那就是名声,那就是青史!还有他江山社稷、子孙生死!”

    女人咬牙启齿,露出了一排细碎的白牙。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廖大亨的面庞时,她垂下了眼帘。

    “老爷,您只要让皇帝相信,护**会为您的安危而战,那您就是安全的!他们越相信,您便越安全!”

    廖大亨张开的双臂突然收紧,把怀中的女人牢牢压在自己的胸口,让她动弹不得。

    “虞姬,虞姬,奈如何!”英雄末路,倍感凄凉。将死之时对世界的最后留恋,从廖大亨的口中迸发而出。

    “老爷,奴家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老爷带着奴家进京吧。贱妾别无所求,就求老爷给奴家留个孩子!”刘惠莲含着热泪喃喃道。

    “好!”一晚上没笑过的廖大亨,终于笑了。

    刘翠莲随同入京,便连通了与那对男女最经济最快捷的信息渠道。事若急矣,便多了个保命的筹码。

    “翠莲,给你族兄捎个消息。让他把蚕崖关税关的差事交卸了,尽快回成都来。老夫身边没个心腹之人,很多事情不好办。再说了,罗姑娘把银子看得紧,朱至瀚就是前车之鉴!这个即将进京的紧要当口,他不要再干那个惹事的不入流!”

    千门紧闭,万籁俱寂。廖大亨通过小妾摸到了朱平槿的底牌,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灯笼晃动的亮光。

    紧接着,便是门环叩响的啪啪声。

    “老爷,老爷!郑长史和曹公公来访,说有要事与老爷相商!”仆役在门外高声叫喊。

    “知道了,先请二位厅堂用茶,本抚这就更衣相见!”

    官身不由己啊!

    廖大亨看了眼身边睡得死沉沉的女人,长叹一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王府长史与承奉深夜联袂而来,怕不是什么好事啊!

第六百零六章 表情过度(一)

    镜头切回到眉州城下。www.uu234.ccwww.uu234.cc

    一场熊熊大火,把将士们攻克眉州、平定全川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按照大明官军的传统,没有人头,便没有战功可报。城市焚毁殆尽,进出城市的四门被世子警卫团彻底封锁,也意味着许多人趁乱发财的想法彻底破灭。

    诸军无功而返,怏怏退回环城土堤,一面将逃出百姓送往甄别营地,一面小心打听世子爷的动静。

    士兵们传说,大火升起,亲临督战的世子一言不发,愠怒之色勃然于外。这不,世子回到灵岩寺即下达城下诸军整编为旅的旨意。由团到旅,编制升级,想来许是好事。不过既是整军,肯定有人要倒霉!

    或许士卒们只是在瞎猜乱想,但诸军将领们却不相信是空穴来风。

    十六日接到整军为旅的旨意,十七、十八日两日却没有了来自于世子行在的任何消息,将领不免心里焦急。

    到了十八日黄昏,几员大将按耐不住,正商量着请刘总兵出面去打探消息,刘镇藩的军令传来:

    参战各单位无论大小级别,主官一律今夜过江,到警卫团营地报到。明日一早,换穿护**夏季军服,于灵岩寺觐见世子!

    管他好事坏事,该来的总会来!

    终于熬出准信的将领们连忙收拾行李,带上护兵,打马向岷江码头赶去。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九日清晨,天光乍亮。

    无心睡眠的将领们将崭新的军装穿戴整齐,陆续走出警卫团的营帐,向灵岩寺的山门前走去。

    山门是个不大的硬山式屋殿门,七级台阶下有块小小的平坝,平坝周围则是高大笔直的松树林。

    然而,立即有路过者发现了这片松林的异状:

    一大片林子,尽呈焦枯之状。有干无枝,有树无皮。仔细一看,原来枯死的松树皆被剥了一两丈高的树皮,露出黄黑色的树心。林中残存的绿色,来自于荒草荆棘,还有夹杂于它们之中的李树。再一看,李树上已经隐藏了许多青中泛黄的果实。

    一高胖一矮瘦两名年轻军官沿着起伏的小道向山门走去。

    高胖子注视着那些黄绿色的李子,向身边的同伴感叹道:

    “谭老弟,当年我从绵州逃荒成都,一路上没吃没喝,差点饿死!好在天不绝吾,夜半误打误撞,闯入一个果园。鄙人偷了包青李子,被疯狗撵了几里地。能活着走到了成都,简直是老天开眼!”

    这位说话的高胖军官姓石,是新津县守备营的副营长兼基干一连连长,也是此番眉州之战新津县参战连的连长。

    新津县守备营的营长樊长庚本想亲自领兵参战,却不得不将宝贵的参战机会拱手相让。

    缘由说来好笑,该营在战前分到了一匹驮军缁的掉毛杂马,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土老帽樊长庚心血来潮,想在马背上一逞亚洲雄风,却被不解风情的老杂马当场摔了个筋断骨折。

    石副营长官不大,也没啥名气,但资格颇老。世子在碧峰峡练出了三百五十一名护法金刚,他便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在那些刚刚加入护**的官军旧将眼中,乃是手眼通天的世子亲兵。在这整军的关键时刻,正是要巴结的对象。

    比如他身旁这位谭姓军官,本是朝廷实授都司,太平营中一人之下数千人之上的正牌大将,却借着年纪相仿与他称兄道弟。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汝一草标出身,自然不知!”

    谭都司心中鄙夷,嘴上却恭维道:“石大哥那是福运随身,天带吉相!”

    这是刻意的讨好,石副营长心里明白。

    他呵呵一摆手,自嘲道:“陈有福那才是天生自带福气!我嘛,就是个贪嘴掉链子的老病号!”

    身边军官闻言,眼睛闪烁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石副营长察言观色,便笑着岔开话题问道:“谭老弟,知道路边的松树为啥没皮嘛?”

    “还请大哥指教!”

    “什么指教?”石副营长呵呵笑道:“老弟生来富贵,没有吃过树皮,当然不知道。

    流民断粮,最盼寺院施粥。可菩萨也变不出米来,早晚也得断施。

    那些没喝上粥的人,来的早的,吃李子;

    来得晚的,啃树皮草根;

    最后来的,只有吃观音土!

    告诉你吧,那观音土细细的,看着摸着都像白面。吃下去呀,也能饱肚,可就是拉不出屎来!

    若是抠不出来,只有活活憋死!”

    想着憋痛抠屎的样子,谭姓军官嘴里一阵干呕。他努力包着嘴,悄悄擦了擦嘴角的白沫。眼见石副营长说着话走远,便快走几步追上问道:“难道大哥吃过观音土?”

    “哎!惨??∶挥惺雷印??笔?庇?っ挥姓?婊卮穑?皇浅ぬ咀牛?蟛较蛏矫抛呷ァ?/p>

    阶下平坝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正三五一群吹牛打 炮。门前平台上,几个聚在一起攀谈的身影出现在石副营长的视野中。穿军服的舒先生、孙先生和宋氏兄弟,还有长袍官衣的程先生,都是许久没能见着的老长官。

    “不知能否见着罗军医?”石副营长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朝着人丛中挤去。

    这时,东边一轮红日跃出龙泉山脉。

    灵岩寺中大大小小的殿宇,还有伫立于江岸边的那座宝塔,顿时通亮光耀。

    ……

    晨光中的宝刹,宁静而庄重。

    清爽的山风吹来,带着山里的水气,让笼罩在岷江两岸的初秋潮热一朝荡尽。

    阶下平坝上,已经摆上了许多和尚用斋的长条凳,形成一个整齐的凳子大阵。

    山门檐下平台正中也摆了一根鼓形圆凳,想必便是世子的临时宝座。

    军官们两人一组挤在一根凳子的两端,借着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打发等待的时间。

    眉州前线总指挥刘镇藩、总参谋长舒国平、总监军孙洪、总后勤部长吴泰、总装备部长王昆山、重庆军区司令宋振宗、成都军区代理司令宋振嗣、副总监军贵戚李存良、监军宗室朱平??等护**高级军官,坐在凳子大阵的前方。

    军机大臣马乾、世子办公厅主任程翔凤、川南道员胡恒等随侍文官则没有混在武人的队伍中。他们身着传统的大明官袍,坐在了山门台阶东侧。只有随侍太监张维,手搭浮尘,目不斜视,站立于高高的门槛之外。

    辰时四刻,军号齐声鸣奏。

    张维将浮尘一甩,尖叫声世子殿下驾到,随即闪到一旁,垂首躬腰。

    众人连忙刹住话题,起身肃立。

    瞬间,绯色的护**服便填满了平坝的中心。从高处望去,好似平坝中升腾起一盆熊熊的火焰。

    须臾间,蜀世子朱平槿手按宝刀,腰跨手铳,大步流星而来。

    他还是那身熟悉的土布灰色军服,只是改成了护**夏季短袖军服的样式。腰间乌黑宽大的牛皮?带格外打眼,把上装的下摆牢牢压进折痕笔直的直筒裤中。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世子头戴的宽檐乌纱盔式帽。

    此帽既不结红绒球,也不插红盔樱,却在帽顶那横竖两根铜楞的十字交叉中心上竖起个双眼樱管,上插红白两面小盔旗。

    白盔旗用金丝绘以观音菩萨,红盔旗以黑线绣着天蓬元帅。

    随扈四将环侍于世子侧后:左侧一人面黑如漆,乃是酉阳土司兵首领冉良明;右侧一人面黄似金,乃是杨氏四土司兵首领杨成钢;左后侧一人面白似玉,乃是石?土司应袭马祥麟之嫡次子马万春;右后侧一人面色如春,乃是世袭黎州土司马京。

    环侍四将皆是土司,足可见蜀王府抚夷有术。不过,阶下诸将都把眼睛望向了另外两位化外之人。他们分据于山门两侧,一位是身披袈裟双手合十的和尚,那是人人皆知的破山禅师;另一位身着道袍手持法器的道士,却无人识得尊荣。

    “都道世子乃佛子道仙,果然如此!不知那道士,是否便是窥破天机的王真人?”将军们心中暗惊,却不敢交头接耳。

    待前排宋振宗大吼一声:“众将全体都有!立正……敬礼!”众人一起行帽檐之礼,口称参见世子。这时,他们见世子右手臂弯曲前伸,掌心向人,五指自然舒展,停在了半空。

    甲胄不跪,这是古来的军中之礼。

    护**继承了这个古老的军礼,又发展出新的军礼。

    护**最新颁布的操典规定,持械者敬礼,以左手掌抚胸,以示“君在吾心”;无械者敬礼,以右手掌尖对帽檐,以示“遮眼敬畏”。

    除了这些细致的规定,护**军礼之法与官军最大不同在于:下级向上级敬礼,则上级必须正式回礼。绝不能鼻子一哼,眼珠一翻,作倨傲无礼之状。

    然而操典约束的都是在役武人,从不包括世子本人。所以当世子以招手而示回礼,许多并不熟悉护**操典的官军旧将不由面露好奇之色。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世子最喜欢的军中回礼,其意为:“日月之光,普照万方!”

    世子右手放下,便是礼成。

    待世子大马金刀坐下,大喇叭宋振宗立即高喊口令: “全体都有!坐下!”

    随后,太监张维唱名一声,军机大臣马乾便快步上前,踩上了三级台阶。

    马乾利索地从袖中摸出一份赭黄色文稿,面对众将坦然展开,朗声念道:

    “世子有睿旨(注一),令军机枢密 处拟定护**彻底整编之方案……”

    ……

    军队整编,本质上就是壮大自己的势力,吞并别人的势力,最后合二为一,将所有的军事资源全部抓在自己手中。然后,改造他,包装他,让有限的资源发挥最大的价值。

    为此,朱平槿一直在努力。

    从东门人市到碧峰峡,从雅州到仁寿,从江口到成都,从新政坝到泸州,从广安到巴山,今天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碧峰峡的三百五十一名草标是朱平槿最早建立的军事力量,雅州守御千户所是朱平槿最先控制的大明经制之军。

    天全之行,让朱平槿得到了大量土司兵。

    “除五蠹”之乱和蜀愍王之死,让朱平槿买空了成都六卫,清洗了蜀王府左护卫。

    张献忠入川给四川留下的力量真空,又使朱平槿将手伸进了川南重镇泸州。

    崇祯十四年底,以土暴子冲出巴山占领广安为契机,朱平槿完成了与川抚廖大亨为代表的四川官府的深度勾结。

    与此同时,越来越困难的四川财政,越来越艰难的军事形势,使一部分被边缘化的武人抛开文官政府,主动投到世袭藩王朱平槿的名下。如在川楚将贾登联,如叙南卫与马湖营兵,都是如此。

    赵 荣贵在广安城下的惨败,让朱平槿抽掉了重庆官绅的脊梁;

    王朝阳在保宁府兵变,让恭顺的川北副将刘镇藩取代了川北总兵甘良臣。

    川北将门的历代联姻,又使朱平槿通过贺氏家族这个管道全面渗透了川北镇这个四川官军的主力集团。

    有了这些坚实的基础,朱平槿才可能利用川北大胜的赫赫声威,召开保宁重臣会议;才可能借助四川官府的力量,确定“裁撤卫所,整编营兵;文武相制,全民皆兵”的军事整编方略。

    此后,朱平槿便借助四川官府之手,通过“军改善后”这一利器,完成了四川都司卫所裁撤和川北镇收编两项重要的任务。

    然而,成就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在短短的数月之间,便将一省之军的百年积弊革故鼎新,这不现实。

    朱平槿知道,理顺一团乱麻,必须找到那根线头。而在朱平槿看来,这根线头便是用人管人。

    用人管人,是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可是护**那么多的干部,不可能自己一人管完。所以,选一个善于用人管人的人很重要。

    朱平槿微微一笑,把挺直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注一:有书友疑惑于藩王旨意的称谓。

    根据现藏于日本的明代史料:藩王之旨称为“睿旨”,与皇帝之旨称为“圣旨”或“御旨”相对应。中国还有很多文献典籍中记载藩王旨意为 “令旨”。

第六百零七章 表情过度(二)

    暗哨抓来的所谓土贼探子,正是路经巴州上任的署南江知县梅朋新。www.uu234.cc

    梅朋新原是正牌的江安知县,因为泸州马应试事件得罪了蜀王府,被有心勾结蜀王府的巡抚廖大亨当作了政治交换的筹码给扔到了贼窝南江县。

    不甘命丧贼手的梅朋新曾到省里抗争过,也向京师奏疏弹劾过,可通通都是鸡蛋碰石头,留下满地的黄汤和碎壳。梅朋新想拖在成都不上任,可藩司很快下文斥责,令他即刻赴任,否则便以“畏贼如虎,趑趄(ziju)不前”的罪名弹劾,扒了官衣。

    十年寒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花了多少银子,好容易才得来这身官衣。他如何舍得下?

    无奈中,梅朋新只好告别妻儿,领了告身,携二仆离蓉,开始了艰苦而惊悚的川北之旅。

    拖拖拉拉行至保宁府,已是年底。

    谁知元宵刚过,一股官军突然冲入客栈,大肆抢劫。原来是驻守保宁府的王朝阳兵变!

    梅朋新报出身份,虽然免去皮肉之苦,仍被搜去盘缠告身,牵去了唯一的老马。

    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身无分文的梅朋新只好躲在客栈,出卖身上的衣物果腹充饥交房租。好容易等到护**光复保宁府,身着单衣的他前去亮明身份,没被廖抚斥责以官威尽丧,却被廖抚以失节之罪抓入了大牢。

    梅朋新与前阆中令张昌关在一个昏暗的号子里,一关便是一个多月。除了吃霉饭喝馊汤,时不时还要倾听隔壁邻居前保宁知府张继孟临死前的哀嚎和梦呓。

    就在梅朋新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迎来了大救星。

    四川巡按刘之勃来到保宁,复核保宁诸官失节渎职情节。刘之勃认为,梅朋新虽是官身,但尚未到任,没有守土必死的责任,因此只是当面训诫了一番,并且奏报世子,重发了官凭告身和生活费、差旅费,让他尽快赶去南江上任。

    川北大胜,路途太平。梅朋新终于壮起胆子再次上路。一路千辛万苦,吃了许多苦头,眼看距离巴州城不远了,却被护**当作了土暴子抓了起来。

    可也难怪抓他的士兵:

    巴州城周围十几里,莫说人,就连鬼都没。三个偷偷摸摸悲惨兮兮的家伙,身上没有故事才怪!再则,你自称是知县老爷,那就更可疑了。

    堂堂知县老爷,宝马没有三匹,宝驴总有一头吧?

    千里迢迢甩火腿,保宁徒步到巴州;葛衣破烂穿短打,拿张破纸当令箭。

    你当俺们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

    巴州城楼上,一帮子武人正在看热闹。

    “原来是梅公!抓错了!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杨明时打着哈哈离座道歉。

    杨明时原来是按察司的知事。越级上访的官闹梅朋新,正是杨明时负责接待。杨明时不好假装不认识,便用调侃来转移话题:

    “梅公堂堂两榜进士、朝廷命官,怎地这身打扮?”

    众目睽睽之下,梅朋新瞧瞧自己一身上下破烂如缕的葛衣短打,已经羞红了脸。他希望自己能找个得体的理由支吾过去,可情急之下,却喃喃不能开口。末了,只好重重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

    原来是江安县那厮!贺仇寇心头一阵火冒。

    少爷家信中,多次提及江安县那县令,骂其为“穷儒酸丁”、“坐井观天”、“天下事尽毁于此等庸贼昏官之手”!可不知为何,世子依然用他为官。

    此人如今去了南江

    ,岂不是又要为祸一方?贺仇寇有心扣住他,让他去不成。可想想王朝阳,又想想世子对他“兵者,凶器也!”的警告,只好努力地把心头的邪火压下来。

    贺仇寇没想到,他的搭档杨明时转眼便帮他将心中邪火发泄出来。

    “这话说长也不长,不识时务而已!”杨明时冷冷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故而孟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注一)”这是在用孟说孔的话骂梅朋新不识时务。

    唰!梅朋新的脸燥得面红耳赤,可杨明时依然没有打算放过他:

    “圣人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是在骂梅朋新狂妄自大,不够谦虚。

    “尧舜至汤,汤至文王,文王至孔子,圣人之出,五百年矣!今又有圣王之出,梅大人见而知之,近圣王之身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注二)”

    梅朋新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躬身长揖道:

    下官受教了。

    几个武将呆头呆脑地看着杨明时几句酸话收拾了梅朋新。他们胸中涌出一句共同的心声:

    文人的世界,我们真的不懂!

    这时,武将群体之一的杨天波突然大声叫起好来。他振臂高呼道:

    杨大人说的真好。

    世子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王!反对世子,就是与圣人作对!

    护国安民之策,就是千年来最好的仁政。反对护国安民,就是与护**的刀枪作对!

    世子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世子的巨手,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

    杨天波这个庄户子弟咋突然这么有文化了?还他妈 的会作诗?

    贺仇寇狐疑地看看冯如豹,冯老二假装不知道,把一张胡子大饼脸瞟向了刺头程卫国。

    程卫国一脸茫然,摆明在坐飞机。

    最后三个人终于注意到杨天波身边身形不动,嘴角微笑的姚丞国,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狗头小军师在使坏!

    “姚二娃,在老子面前耍心机!看来你娃儿裤裆头的东西又该磨磨了!”贺仇寇心里嘿嘿一笑,计上心来。

    仿佛是心想事成,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军官拎着个**的朱漆竹筒,快步走进了城楼。

    明亮的灯笼照耀下,此人皮肤白皙,举止优雅,脸上带着青春的稚气。看得出来,他不仅读过书,而且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朱公子,一份命令而已,何须您亲自送来?”

    杨明时第一时间撇开受窘的梅朋新,站起来向年轻的军官拱手。

    “杨大人,哪有上官先向末将施礼的规矩?”年轻军官连忙立正回礼,又向在座的各位上官喊报告,“第五团情报官朱至(hun,古通“浑”)已将刘司令的命令破译,特来报告!”

    “报告已毕,就不用站规矩了。来来,朱公子,坐,坐!”冯如豹不等上首的贺仇寇开口,便热情地将自己身边的椅子让给朱至,“既然译出来了,快给我们说说!”

    原来这位朱公子,便是石泉老王众多孙子之一的朱至。

    朱至与内江王的小儿子朱平年纪相当,最是要好。辈分是叔侄,情分乃好友。朱至与左护卫出身的冯家老二也是稔(ren)熟。

    自打世子朱平槿在盘龙池馆同意蜀地宗室子弟从军参战,石泉老王立即就把藏在他随从队伍中的孙子朱至推荐给了朱平槿。

    朱平槿多

    多益善,来者不拒,在亲自面试了朱至之后,便安排朱至到办公厅机要室实习,掌握密码通讯。实习结束,朱至就被派到了这巴州城,专管团级密码通信。

    密码人员一般无需出入战场,经历生死,但对人员的忠诚度和保密能力要求极高,而朱至正好就是朱平槿需要的那种人。

    有杨明时和冯如豹的称呼在前,贺仇寇只好将含在嘴里的“朱排长”咽进肚中,跟着叫起“朱公子”来。不过他唤起人来,依然一脸肃杀,让别人亲切不起来。

    “朱公子,通信竹筒检查过没有?战场消息决定着万千弟兄的生死,可万马虎不得!”

    “禀团长,末将细细检查过。竹筒开口以多层蜡纸淋热蜡并加绸布封装,蜡上封印完好无损。绸布与蜡纸之间夹有刘将军的蓝布暗印。书信密码完全符合格式,暗记填料规范……”

    “本监军和团长就是担心你的密码!”杨明时插言道。

    这时,杨明时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

    “土暴子在川北横行多年,消息灵通得很!贺将军和程将军在川北征战多年,想必感受最深!”

    “监军说得是!”程卫国急不可耐地蹦将起来,“妈的不知为啥,消息总是走漏!官军部署,土暴子一清二楚!远的不说,就说渔溪之战……”

    “即便走漏消息,也不会是密码!”朱至轻松地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胸口,“密码本是程先生亲手交给末将的,除了护**各团部机要部门,都不可能有这本密码。本将将其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即便脱衣沐浴,也要放在眼前……”

    “既然密码是人编的,人也可以猜出来……”

    质疑又被朱至否定了。

    “世子亲口对末将说,这密码是他亲手编写而成。世子学究天人,想必天下无人能破译……”

    既然朱公子如此肯定,在座诸人也不敢怀疑世子朱平槿的学问,那么密码肯定没有问题。一旦泄密,问题定然出在消息端头,也就是刘镇藩营中。

    朱至将译出的文字交给杨明时,杨明时看完又交给贺仇寇。见全体人员传阅完毕,贺仇寇便宣布,三日前,刘营探子已经在柏山地区附近确认了袁韬的行踪。袁贼身边兵力不多,残匪最多万余。

    刘镇藩的命令言简意赅。

    他要求巴州驻军全力出动,与从吴垭镇出发的护**第十一团及第五团第十八营会剿袁韬。

    具体部署是:第十一团团部率四十三营、四十一营和骑兵一部,与巴州一个营构成东路,会攻柏山。

    第五团团部率一个营与十八营构成西路,在木门镇会师。

    东路的进攻时间和西路的会师时间都是四月六日辰时。

    进攻开始后,东路向西打,西路凭借恩阳河谷拦截。

    刘镇藩还说明,他已经请求世子抽调骑兵二、三团一部接防恩阳镇,这样王祥部两个营便可全力增援西路。

    “刘总兵团两个半营,我们五团三个营,王祥两个营,一共七个半营,整整六千人,够袁韬这个小鬼喝一壶了!”

    贺仇寇兴奋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众将听令!”

    谁知贺仇寇话音刚落,半边脸上裹着绷带的李祥春便风风火火闯入了城门楼。

    “团长、监军,巴州守备营并非鱼腩之师,一味放在城中养老等死,末将想不通!”

    注一:出自《孟子尽心上》

    注二:改编自《孟子尽心下》

第六百零八章 表情过度(三)

    李祥春坚决要求参战,既有不满情绪的宣泄,也有自身前途的考量。www.uu234.cc

    当然,李祥春也有要求参战的资本:守备营士官连。

    守备营士官连是护**中独一无二的编制,下辖两个步兵排,两个骑兵排。

    单就建制装备而言,守备营士官连与普通的步骑兵混合连并无两样,但它的人员组成很特别:

    小兵绝大多数都是士官,少数甚至是排级军官。至于班组长以上的指挥职务,清一色是级别高配的军官。比如该连连长由副团级李祥春兼任,副连长则由正营级待遇、原守备、张奏凯家丁副队长丰成浩担任。

    丰成浩也参加了渔溪之战。只不过他的战场不在渔溪镇里,而是在镇北要点金宝寨。

    渔溪一仗,张奏凯的兵力只剩了三成,而且因为放火烧镇一事发生了分裂。

    以刺头程卫国为首的倒张派被杨明时带到了巴州,后来编成了护**第二十营,受第五团指挥;

    拥张派的兵力所剩无几,剩下的主要是张奏凯和李祥春的亲丁和部分在营家丁。兵备副使马乾考虑到士卒疲惫,还有大量的伤兵需要救治,便将他们撤回大获城整补。

    将主张奏凯重伤、都司李祥春失踪,唯独丰成浩手下的两百余人损失轻微,于是张奏凯在临回保宁疗伤之前,指定丰成浩代理将主,统领这点剩余的兵力,撑起他副将营的架子不倒。

    然而张奏凯还是失算了。

    他离营不久,丰成浩便得到了上官军令,张营余部整编为护**巴州守备营,开赴巴州。

    不仅没有团级番号,连正规营的番号都没给张营。丰成浩心里窝火,本打算拒绝这个军令,先把军队拉回毛峪镇讯地的老窝子,然后再与四川官府打官司。

    然而将士们的反应令丰成浩大吃一惊。

    除了少数没有军籍的张奏凯亲丁(亲兵)愿意跟着丰成浩,其余的大多数张氏家丁都反对。

    家丁们不愿与四川官府正面冲突,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道整编军令很好地照顾了他们的利益。有了士官连的编制,军队有限的职数便不再成为晋升的障碍。家丁中有职衔的都委了军官级别,都司正营,守备副营,千总、把总、试把总分别对应正连、副连、正排,队长、副队长这些没有职衔的也委了副排,连普通的家丁也是士官。

    如此一来,家丁们凭什么不去拿护**的粮饷,反而要去过那种饱一顿饥一顿的老日子?

    失去了家丁们的支持,丰成浩只好无可奈何地赶回保宁府,面见伤兵医院里享受特护的张奏凯。

    曾经叱诧疆场的张老将军明白大势已去,只好一声长叹,令人代写了请罪奏折。

    在奏折中,张奏凯承担了渔溪大火的全部责任。他希望世子和廖抚看在他戎马一生,老病身残的份上,准许他返乡养老,并保举已经基本伤愈的李祥春、丰成浩为守备营的正副主官。

    张奏凯此举,是用自己对世子的臣服,换取李祥春、丰成浩等张营老人的前途。

    世子朱平槿很快就有了正面回应。随侍太监张维手持世子令旨到来,盛赞张奏凯坚守渔溪弹丸之地,火烧土贼,有功无过,并且创造了“川北前所未有之大捷”,“所请皆准,唯国家多事,仰赖之处甚多”,所以回乡养老之事不准,并任命张奏凯为保宁军区正旅级副司令。

    张奏凯退休不成,倒成了朱平槿驾驭张营残部的人质,还得再搭上一份谢恩折子。

    但朱平槿收获的远远不止张营残部数百人。他从实践中,逐渐强化了整合官军的信心,摸索出了一条消化大明旧有军事资源的路径。

    在保宁会议中,朱平槿敢于在残敌未灭的情况下,集全川军事指挥权于一身,并通过廖大亨这位四川巡抚之手,撤卫废所,整编营兵,全面按照护**的军事体系,重建四川军事力量,顺利消化张奏凯部起了很好的探路石作用。

    只是这种整合,如同所有的事物发展规律一样,既有一个过程,也会起些波澜。

    朱平槿明白,巴州城的所有人都明白。

    ……

    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李祥春一闪而过的身影上留下

    一抹亮光。

    看见营长匆匆走下城楼石阶,丰成浩连忙快步从城下黑暗的屋檐下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转瞬间就在石阶口碰了头,丰成浩当即发问:“上头准了么?”

    “准了!”

    李祥春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随即补充道:

    “士官连和二连明早跟随西路出营,不过巴河。出城后离开大队单独行动,径直向北前进,占领城北阴灵山等地,连接东西两路,然后视东西两路的战况向前推进。

    总之不能放跑了土暴子,逮住小袁便是头功!

    三、四连继续守城,把城里的俘虏看牢了。俘虏人数太多。我担心他们不老实,今晚全部关起来。明天不上工,再杀头猪,骗他们说放假一天。

    记着,最迟明晚,十六营的人马就会进城接防。那时俘虏们就算知道了消息也晚了……”

    “可先请曾口的十七营派来一个连。十七营距离巴州近,又都是蛮子兵,镇得住那帮子天杀的土贼……”丰成浩插言提醒道。

    “团长和监军已经想到了。杨大人正在写军令,等团长用印后便要连夜发出……还要请朱公子译成密码。十六营、十七营,还有恩阳的王祥团,都有密码书信。

    只是十七营是老四团的兵,我们管不着,能不能来帮忙,谁也说不准。万一十七营的徐荫桓答复说要请示江口的团部,那时间可就耽搁了。

    第十三团一样说不准的。虽说刘镇藩请世子准许动用王祥所部,但世子准没准,谁也不知道。若世子没准,又或者令旨在路上耽搁了,王祥可以不买贺团长的帐,毕竟贺团长只是保宁军区的副司令。

    所以最可靠的,还是十六营!

    十六营已经列入了第五团建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等到明晚十六营接防,三四连也赶快过江,跟在士官连和二连后头。”

    “那就只好这样了。”丰成浩轻叹一声。

    先期出战一个半连,只能小打小闹,当个配角了。

    “准是准了,只是……” 李祥春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

    “团长抽走了士官连两个骑兵排,说是要组建团属骑兵连。我看啊,团长还是担心土暴子在半路用上老手段打伏击,所以用骑兵当斥候,以防万一。”

    听说营内骑兵全被调走,丰成浩忍不住开口骂道:“妈的,老将爷三百骑兵,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

    “还有呢!守备营有了个新监军。特遣营的姚二娃暂署营监军……”

    “娘的x!”丰成浩终于忍不住大声骂起来。

    “他们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些老官军……不就是我们以前抢了些吃食……”

    丰成浩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李祥春不得不厉声制止。

    “疯子,管住你的臭嘴!什么他们我们?如今都是我们!

    给老子记清楚了,我们现在都是护**,都是世子爷的兵!你疯子再他妈 的胡乱叫唤,死了你一个蛋俅疼,若是连累了老将军和全营将士,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祭旗!”

    见丰成浩被自己骂焉了,李祥春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

    “姚监军不是白身入营。他还带来了团部特务排。特务排,你清楚吗?马乾马大人的家丁,领头的便是那位马思宗。”

    “知道!”

    丰成浩的两排钢牙咬紧,像是要啃断铁索。

    “所有人都盯紧了我们,所以这次出战,我们一定要争个头功!”

    两人在黑暗中说话。在他们的头顶上,城墙的城堞后,姚丞国一字不拉地听完了。

    争头功?

    好啊!

    姚丞国年轻的脸上浮出神秘的微笑。

    ……

    崇祯十五年四月三日,东边的日头在远方的山脊线上露出一抹亮光,巴州的的北门和西门同时打开,两大股人马静无声息溜出了城门洞。

    出西门的是贺仇寇和杨明时率领的第五团团部和护**第二十营、暂编骑兵连唯一的两个排、巴州守备营一个半连,炮一营一连四门炮,辎重连,工兵一个排,共计约一千五百余人。部队将与十八营王省吾部在木门

    镇会师。

    出北门的是特遣营和一个俘虏辎重连,代营长是屡立战功的杨天波。特遣营将在北门码头渡过巴河,然后沿着巴河的左岸向北行进。到达下两镇后,将重新渡过巴河,然后协同刘镇藩的主力合围柏山的土暴子。

    为什么杨天波会劳神费力地选择在巴河左岸进军呢?不是因为左岸的道路条件更好,而是因为这条行军路线可以凭借开始夏汛的巴河,确实掩护来自西翼的威胁,防止在山路上拉长的行军纵队被土暴子突然伏击。后来的事实证明,杨天波的谨慎,好似内家拳法中的化骨绵掌,轻松消弭了可能到来的灾难。

    巴州城北望王山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争天王袁韬透过稀疏的树林,观看着巴州驻军的一举一动。当看见北门渡口的大船满载士兵开始摆渡时,他脸色往下一沉,轻轻叹了口气。

    “掌盘子的!”

    一名身材矮小的土暴子挤到袁韬身后,大咧咧地怪叫道:“掌盘子的,蜀府军走河东,不走河西,那我等伏击的人马不是都全部傻住了?依小的看,他们留在城里的兵马不多。不如我等今夜便乘虚渡过河去,打下巴州!”

    “地趟虎所言有理!”袁韬微笑着转过身来,望着其他土暴子的头领,“你们都来说说!”

    “打巴州?好呀!城里还有被俘的弟兄,可以令其在夜间放火,内外夹击!”

    “巴州城里有粮有肉,兄弟们天天吃野菜嚼糠壳,脸都吃绿了!一个个饿得瘦脱了人性……”

    “巴州还有布,掌盘子的,瞧瞧兄弟们的这一身行头烂的,沟子都露出来了。老子一快跑,两个蛋就钻出来透气晒太阳……”

    周围想起了粗鲁的笑声,袁韬却没有笑。

    他突然沉下脸来狠狠训斥道:“说到进城,你们个个哈喇子长流!老子不知道巴州城里有好东西?也不用你们的猪脑子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进城,又如何才能退出来?瞧瞧,面前的大江,我们能在一晚上渡过多少人去?万一曾口和恩阳的两股护**一并夹击过来,我们又有多少人能过退过江来?”

    袁韬劈头盖脸的一阵乱骂,顿时周围清净了。这时节正是巴河的夏汛,没有足够的渡河工具,义军既不能过江进攻,也不能过江撤退。一旦过江后被护**缠住,那就是背水一战,死路一条。

    “没有话说了吧?尽他妈的些馊主意!”袁韬把眼睛斜睨一周,最后还是落在了远处默不作声的军师王怀玉身上。

    见着王怀玉,袁韬立即换上了一副谦逊的姿态:“你们这些人啊,之所以打败仗,就是没文化!不像怀玉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能使鬼推磨……”

    掌盘子在变着法让王怀玉开口,众多土暴子的眼神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那王怀玉双眉含蹙,轻轻一摇头,缓缓走了上来。

    “掌盘子,你的显形诱敌之策已然奏效。可当务之急,乃是打敌哪一股!”

    “正想请问:依怀玉先生之高见……”

    “如今我们周围的进剿官军有四股。

    刘镇藩是老将,兵多将广,用兵又慎,打不得;

    眼前渡河这一股,消息说名叫啥特遣营。是那小世子为救仪陇城从护**各营中抽出来的精兵强将。此营战力极强,马超就是死在特遣营手里。如今他们走河东,就算是能打,我们也打不着!

    剩下的两股:从高城堡、普济镇出发的王省吾部,就是干翻陈琳的那一部。到木门镇前,官道在恩阳河西,我们同样也打不着。

    如此四去其三,唯独只有一股好打……

    打完了这股,恩阳镇的王祥会接着送上门来……”

    听了王怀玉这句话。袁韬双眼顿时放光。

    “还请怀玉先生细细说来!”

    王怀玉心里轻叹,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古人诚不欺我也!说了伤阴德,不说伤自身。

    “掌盘子的、各位大盘子!孙子兵法,分天下之战地为‘九地’者,其中之一便是‘死地’。

    何谓死地?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是为死地(注一)!”

    注一:节自《孙子兵法九地》

第六百零九章 表情过度(四)

    崇祯十五年四月五日,从巴州城出发的西路护**已经连续行军了近百里。www.uu234.cc在这近百里的路途上,斥候骑兵只发现了一名野地里刨食的年轻疯女人。她身上的衣衫烂成了网巾,浑身脓疮恶臭,黄白色的头发满头(注一),活脱脱就是戏台上的黄毛女。

    那女人见到军队,吓得直往草洞里钻。问她前方敌情,满脸茫然;问她家人姓名,同样支吾不清。

    监军杨名时无奈,只好令骑兵排派出一人将她送返巴州,让士兵们都亲眼看看,土暴子祸害川北这么多年,是怎样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鬼!

    当日上午,部队徒涉通过了沿溪河,午时到达了孟家山的脚下。按照计划,部队将迅速翻过不太高的孟家山,到达恩阳河岸边的孟山村休息吃饭,并控制可以渡过恩阳河的一座石头拱桥。下午,部队将再次启程。过桥后行军二十里到达命令中指定会合地点木门镇,与王省吾的第十八营合兵一处,明天展开向柏山的围攻。

    初夏的骄阳当空肆虐,匆匆的脚步让山路上尘土飞扬。

    这时,前方探路的骑兵折返回来,报告走在二十营先头的营长程卫国:

    前方三里处孟家山顶发现一个土暴子的营寨,牢牢卡住了护**前进的道路。

    得到敌情,程卫国不敢怠慢,立即快马赶到位于行军队列中央的团部。

    团长贺仇寇听完杨明时的汇报,一言不发打马前奔,把一脸纳闷的监军杨明时甩在了身后。程卫国心知不妙,连忙追上贺仇寇。

    “程卫国,你也是播州混出来的厮杀汉。你来说,以前土暴子见着我们,唯恐躲之不及。如今大摇大摆在我们前头立起一座营寨,是何道理!”

    贺仇寇问话时凝重的脸色,让程卫国心里一惊。他的年龄比贺仇寇小,但打的仗少不了多少。你死我活的战场,让长期生存在这种环境中的人拥有了特殊的第六感。贺仇寇一提醒,立时让程卫国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

    “高老大!高老大!”程卫国连声高叫,把他的副营长兼先头连的连长气喘吁吁叫到面前。

    高老大本名高狗剩,原是个出身低贱的天全土司兵,后来积功升任第五营第四连的连长。高狗剩还有个二弟叫高狗蛋,是该连一名排长。

    第二十营编制下达前,同在巴州的程卫国主动申请与特遣营交换一个连,说是希望学习护**的火铳**。世子朱平槿大笔一挥,便将第五营第四连换到了二十营,番号变成了二十营一连,高狗剩则变成了副营长兼一连长。

    “高老大!你立即带领一连,占领那座小山头,掩护主力集结!要快!要快!”

    程卫国环顾一周,点了一座他右侧前方三百步开外的一座无名山头。

    这时,程卫国被团长贺仇寇冷冷打断了。

    “小袁要打本将伏击,前方和侧后的几座山头一定会布置伏兵。你现在去抢山头,正好撞上人家的刀口!”

    杨明时听到道路受阻,连忙到前头打探,此时刚刚勒住马头。“伏兵”二字钻入了他的耳朵,让他脸色大变,忙问贺仇寇怎么办。

    “怎么办?”贺仇寇冷哼一声,突然对着杨名时和程卫国大笑起来。

    “小袁以为这是死地,要打我们伏击。这是死地么?老子看,我们进了生地,土暴子才进了死地!你程卫国不是喜欢耍火铳么,今天让你耍个够!”

    “那我们……好!”程卫国一咬牙,便对高狗剩下令道,全军就地集结,背靠恩阳河下营。

    “什么?”

    高狗剩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的命令。

    “前头是大山,右面也是大山;左面是河,后面也是河。这里就他妈光秃秃的荒田野地,无险可守,在这个鬼地方下营?”

    “废话他娘的少说!一切行动听军令!选择地形下营死守!”

    程卫国不耐烦地斥退了高狗剩,挥鞭打马沿道路向后方奔去,留下了一团尘烟。一连之后,还有依次跟进的团部和炮连、辎重连、工兵排,以及二十营的三个步兵连。生死之间,一切都要快。

    贺仇寇跑到前头去指挥骑兵,程卫国跑到后头去指挥步兵,留下监军杨明时呆立原地。

    望着他们一南一北远去的背影,杨明时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全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生个屁!妈的x!”高狗剩狠狠骂着,把脚下挡路的土疙瘩踢了几丈远。

    或许是对他们的回应,左面的无名山头上突然有了动静。

    几面土暴子的玄色破旗竖起来使劲摇晃,一面破鼓发出了噗通噗通的进攻号令。随即上千敌人率先露脸,哗啦啦对着官道冲将下来。

    ……

    不能不说,土暴子选择的伏击地域是极好的。

    土暴子选择的伏击地域,在孟家山以南、恩阳河以东、构溪河以北的一块狭窄区域内。

    孟家山在伏击地域正北,是座横亘于官道中央的绵长山脉。孟家山迎头拦住官道,其向西延伸的支脉甚至将恩阳河挤出了一个尖锐的凸角。南北向的恩阳河紧贴官道西侧,东西向的构溪河在南横截官道,两河为伏击地域划定了一个完美的直角边。

    伏击地域东北,则是程卫国最初想占领的无名山头。无名山头面对官道方向,有一个宽大而平缓的斜坡。无名山头之南,还有几座小山,都被土暴子伏兵提前占领。在无名山头与孟家山、无名山头与南面几座小山之间,分布着数条山沟。山沟出口都对着官道,里面也有土暴子的伏兵。

    土暴子打的如意算盘,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用戏文里的唱词来表述,那就是:号炮一响,伏兵尽出。土暴子希望尽量虚张声势,让惊慌失措的护**选择后撤,撤至刚刚通过的构溪河谷。

    沿溪河是恩阳河的支流,河道方向与恩阳河垂直。沿溪河水不深,河道里遍布大小石头,可以攀爬徒涉。但构溪河谷两岸陡峭,林木茂密,易于伏兵。

    若护**选择南撤突围,必须通过陡峭南行的沿溪河河谷。一上一下间,军队阵型必然大乱。土暴子在沿溪河两岸的伏兵趁机猛攻,护**定会遭到惨败。因此沿溪河看似伏击地域内的唯一生路,却是土暴子暗藏的必杀之道。

    然而护**的应对方式却令土暴子万万没有想到:

    刚发现孟家山上的营寨,护**的前军便展开队形,而后军则立即向前军快速靠拢,分明是打算安营筑垒,死守待援。

    这样一来,土暴子的全部预想都落了空。

    土暴子无奈之下,只好从孟家山和无名山头派下来几千人打一打,希望护**被吓住,然后转身逃跑,跳入他们的包围圈。即便护**不逃,被几千人近身缠住,也为全部伏兵压上来赢得了时间。

    这想法其实不错。

    只是土暴子忽略了时间与空间的配合。

    无名山头上率先露脸的土暴子立即遭到了来自侧翼骑兵的猛烈打击。

    ……

    从无名山头往下冲,经过山腰缓坡,距离官道仅有三百步。

    三百步,就是一里路。

    若是普通的平地,正常人走完这一里路,最多需要半刻钟。

    可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意思就是从山上往山下冲,跑得快,冲得猛。

    从无名山头上冲下来的上千土暴子一时快意,冲得太快太猛,不仅完全没了阵型,而且与左右两侧的友邻脱了节。贺仇寇所率两个骑兵排正好从孟家山侦查返回,立即抓住了战机。

    战机稍纵即逝。沙场老将贺仇寇没有停下来调整骑兵队形,便率亲兵和骑兵排向山坡上狂飙冒进的土暴子发起了侧翼冲击。

    土暴子发现右侧骑兵冲来时已经太晚了,完全丧失了整队组成密集队形的时间。

    骑兵像数十根锋利的篦(bi)齿,狠狠刮过匪徒们乱哄哄的稀疏队形,连砍带撞之下,留下无数嚎叫着的丑恶嘴脸。转瞬间,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势便瓦解了。

    战马冲过缓坡,跃上一处坡地。凭高下望,发现山脚下还有一伙敌人。这伙敌人足有六七百人之多,正从山坳里的藏身处钻出来,借着山沟的向官道隐蔽前行。大概是想封了护**的后路,或者是将护**的行军纵队拦腰截断。

    可惜敌人过于专注于前方的敌情,对右侧山坡上的己方惨状却一无所知。护**骑兵如同鬼魅一般,借助地势下行重新加速,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右后侧扑下来。

    奔腾的马蹄声有如死神的敲门,突然席卷了炸开的人群。

    土暴子把仓惶逃窜的背影留给了骑兵们,也把生命拱手让了出去。

    骑兵横列瞬间赶上逃窜的贼兵,铁蹄下的尸体立时抛洒了一地。

    骑兵一击而僦,并未返身冲杀。他们轻巧地划了一根弧线回到官道,摆出了准备再次冲击的架势。见到土暴子拼命回撤,骑兵便在官道东侧摆出了一个宽大的屏护线,用人马高大的身影掩护部队集结和修筑防线。

    兴高采烈的贺仇寇一点兵马,竟然只少了一人一马,不由得大呼过瘾。那落马陷阵的倒霉蛋是士官连一名正排级班长。落马的原因据说是在冲击时他散开的衣襟挂住了荆棘。

    甫一接战,土暴子便吃了大亏。他们在骑兵的威逼下,仓促后撤至山顶,小心结成了阵型。

    玄色破旗重新挥动起来,破鼓再次噗通噗通敲响。土暴子从孟家山、无名山和南面的几个山头、山沟里涌出,源源不断。即便贺仇寇、程卫国这样的老行伍,竟然也看不清有多少。土暴子的前锋小心翼翼地靠近骑兵屏护线,立即停步驻军,摆出了死守的架势。直到后方大股人马上来,结成了密集的阵型,这才重新缓步向前推进。

    土暴子依靠着绝对的数量优势,慢慢挤压着骑兵的屏护线,直到距离护**的步兵防线两百步左右才停下来。

    前哨战结束了,骑兵完成了他们掩护主力集结并构筑防线的任务。这之后必然是双方主力之间残酷的阵地战。

    护**的将士们都知道。土暴子们也不是没有明白人。

    注一:野外生存的人头发容易变白,应与长期缺乏食盐等矿物质有关。

第六百一十一章 传世名画

    高狗剩选择的河岸阵地,是他在目力范围内所能选择到的最好地形了。www.uu234.cc

    河岸阵地在官道西边隆起的小土坡上,背靠恩阳河。

    背水列阵,阵地只有东南北三边防线。

    东边防线贴着官道,大约百步长。因此处的官道有些内凹,所以西边防线也跟着内凹。

    北边和南边防线的一端顶住恩阳河岸,各自大约有三十到四十步长。

    至于面向恩阳河的西边,暂时没有构筑防线。河滩上淤积着厚厚的淤泥。这些淤泥被太阳一晒,面上结成了一层土黄色的薄泥壳,但若人马踩上去,那层薄泥壳立马就会碎裂,把人马都陷进去。河滩与阵地之间,还有一道水流冲刷出来的天然河坎,高度从两三尺到一丈高不等。土暴子若从河滩迂回上来,先要淌过河滩的淤泥,还要爬上河坎,护**有充足的时间临时调兵防守。

    为什么阵地防线南北长,东西窄呢?

    既是无可奈何,也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充分利用官道的地障作用。

    官道是条丈余宽的土路,传说还是在洪武年整修木门道(注一)时建成的。经过近三百年的人踩马踏,这条官道的路基已经严重下陷,变成了一条深两三尺的大路沟。一旦天降下大雨,排水不及,这条路沟就会淹成小河。

    去年陈有福和罗景云率三营北上新政坝,就吃尽了这种道路的苦头,后来更促成了世子朱平槿下决心重修成都到顺庆的新路。

    这种路沟在军事上有个额外的好处:只要按照防御要求稍加修葺,便是上好的障碍工事。如将防线一侧的路坎削成断崖,挖出来的土垒成胸墙,再将砍下来的树钉成鹿砦,多余的矛头插成拒马,那么无论是人马要想通过,都会因为宽大障碍的阻挡,被迫持续暴露在防御者的火力之下。

    西面防线紧贴官道,河岸到官道的距离就只有三四十步宽,因此南北防线只能一端抵住河岸,一端衔接西面防线的东西防线。

    ……

    喧闹的阵地边缘,杨名时默默地注视着几名光着膀子的士兵口衔竹管,在波涛起伏的河水中挣扎前行。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攀上了对岸,身影隐没在树丛中,他才默默地收回眼神。

    杨大人是在担心这些渡河求援的士兵遭到土暴子的截杀,站在杨名时身后的程卫国知道得很清楚。程卫国是个天生的刺头,但对杨名时非常尊敬。马乾和杨名时把他从官军带到了护**,又力排众议让他从一个百总升任了一营之长,是他尊敬杨明时的一个原因。杨明时真正关心他和这帮大头兵的生死,是他尊敬杨明时的另外一个原因。

    看见杨明时凝重的神色,程卫国试着为他宽心:“杨大人,朱公子已经抛了竹筒下去。王祥驻在恩阳镇,会收到我们的求援信的。

    还有北边的王省吾。规定的汇合时间是明早辰时,所以明早我们未到,他就会派出探马前来联络。那时他必然从木门镇发兵过来增援。二十里路,一个时辰就到了。

    不过以末将所见,十八营也会像我们一样提前到达木门镇的。”

    程卫国做了解释,杨名时却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万一王省吾也遭到伏击怎么办?

    “木门镇在河西岸。十八营在河西岸行军,被伏击的可能不大。

    再说了,河对岸还有第三团和十四团呢!

    末将记得战情通报中说,第三团一个营已经到了兴场(今旺苍县九龙镇),距这里也就只有二三十里。现在是土贼合围我们,我们又合围土贼,这是个里外包夹的千层饼。贺将爷敢于临河下营,也是看中了此点。土暴子敢包围我们,我们就来个中心开花,将袁贼一伙一网打尽!”

    “既然这里对我们和土暴子都是死地,所以土暴子会攻得更猛更凶!我们背水一战,同样退无可退!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名时想着渔溪之战前的模样,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随即转身对程卫国有力一挥手: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走吧,去看将士们挖工事!”

    士兵们正抓住骑兵连为他们赢来的宝贵时间,疯狂地加固阵地。

    阵地上到处都是挖出来的泥块,装满泥土的粮袋和砍断的树枝。铁镐和工兵铲伴着游动的人影翻飞晃动,喊声和呵斥声随着流淌的汗水此起彼伏。

    十字镐和工兵铲的普遍装备,使护**领先了这个时代整整两至三百年。队列、射击、拼刺和土工作业,早在松林山集训中便成了护**重点训练的四大技术。川北作战以来,又增加了爆破一项,合称步兵五大技术。

    在护**的土工作业规范中,两名士兵一人持镐,一人持铲,互相配合,要在两刻钟的时间里,在普通的软质土地上挖出一个两尺宽、两尺深、三尺长的方坑才算合格。此地是松软的河谷冲击平坝,土下面没有什么石头,这使得护**的构工速度更上一层楼。小半个时辰过去,河岸阵地已经初步成型。

    程卫国一边陪着杨名时检查督促,一边自豪地吹嘘他的部队:

    “……我们营的老兵不少,跟末将一样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份汗,半条命,这个道理他们都懂。根本不需要我们督促监工,只要他们到达指定区域,立即就会吆喝小崽子们挖壕掘沟,构筑胸墙!

    杨大人您瞧,把辎重连的车子排列成一线,钉死轮子再埋上土,立马就成了工事。空余的粮袋和箩筐装上挖出来的土,立即垒成了胸墙。大树砍了成路障,小树砍了成鹿砦。短矛和矛头斜插入地面,就是胸墙前的拒马。这里的泥巴都是河里带来的泥沙,软得很。用不着一个时辰,营寨就能固若金汤……”

    “程营长,千万大意不得!”杨名时沉着脸告诫道。这时他走到阵地的东北角,发现这里的工事构造有些名堂。

    “这是棱堡的突角!”程卫国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头沿矛头一般突出的棱堡线虚划了一圈,然后指着右侧内凹进去的官道:

    “突角伸出去三丈,中间最宽处有两丈。两门人头炮背对背放在中间最宽处。这样土暴子冲上来,大炮斜着打放……轰,一炮打穿几十层!”

    “好是好,可……万一土暴子先冲这里……”杨明时指着脚下的棱堡道。

    “先冲这里?”

    高狗剩冷不丁从两人背后窜出来。

    “土暴子先冲这里。老子巴不得!来多少死多少!

    世子在松林山手把手教我们,这叫侧防工事!

    监军,你伸头来往下看,这下头的壕沟有多深?整整一丈,下头渗出来的水还有一两尺!棱堡前头削尖,放一门虎蹲炮。土暴子攻这里,只能下到沟里攀附堡壁,这样就把后背侧腰亮给了两侧防线!

    这里一个棱堡,南面一个棱堡,两面对夹,三面掩护,四门大炮交叉打放,再加上八门虎蹲炮。土暴子一拥而上,先得用尸首把路沟填满!

    土暴子嘛,就喜欢耍那个……人海战术。老子别的地方不先挖,偏偏先挖这里,就是防着土暴子这一手!”

    “人海战术?有趣!”

    “世子在松林山讲的!松林山,杨大人知道么?那日世子在松林山校阅全军,呵,呵,那气势!什么是真龙天子?”

    高狗剩好歹残存了一点保密意识,没把去年松林山大阅兵的核心秘密抖落了出来。

    “……记得世子有一日亲自检查陈有福、罗景云第三营的土工作业,问他们遇到土暴子的人海战术怎么办?陈有福、罗景云两人当时没整明白,于是世子便手把手教了我们这个法子,说是专门对付土暴子人海战术的!”

    杨明时捻须长思,似乎明白了。

    陈有福在长平山,金城寨的六角碉,都好似这棱堡的翻版。主要火力不是对着正面,而是对着两侧。土暴子靠近营垒边墙,根本找不到藏身之处,只能干挺着挨揍。但要拔除棱堡却非易事:

    棱堡本身便是重点设防,并且正面尖锐,攻方的优势兵力根本展不开。

    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高人在上头!

    平素以喜欢研习兵书自诩的杨明时长叹一声,招呼了程卫国继续前行。可没等到他挪动步子,一个身着粗麻葛衣,头巾沾着泥土,满脸油汗污垢的人影闯入了他的眼帘。

    “梅大人,你……怎地也……”

    随军北上的新任南江知县梅朋新狠狠用脚一搂,将便携式工兵铲踩入了泥土。他双手猛压铲柄,转移了全身的重量。铲头一撬,一铲满满的泥土便离开了大地。

    “梅大人……?”

    “杨大人,你前日骂得好!”梅朋新头都没抬便回话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的时务是什么?就是铲泥巴!下官要用铲泥巴,来体量一番怎么来做当世俊杰!”

    “梅大人,你……”

    杨明时这时有些后悔,那日会不会骂得太狠,把梅朋新这个书呆子骂迷糊了?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梅朋新又狠狠撬起一铲泥巴,嘴角拉扯出分外的狰狞,“先死先生!先生先死!土暴子来晚了,想死也没个地方!”

    对呀,梅朋新的狰狞倒提醒了杨明时和程卫国。他们俩都有些纳闷:

    一个多时辰了,土暴子既不攻也不走,难道又有了什么变故?

    注一:木门道,又称峡门,位于天水西南,三国时魏军名将张(he)即中箭死于此道。因为四川恩阳河谷中有一镇名为木门镇,故当地政府大肆宣扬恩阳河谷即为古木门道,并不断在周边发明古迹,这是欺负游客没文化。书中将错就错而已。

第五百零三章 生死转圜(七)

    护**在河岸边扎下坚固营垒,打碎了土暴子的如意算盘;而贺仇寇率领骑兵进行的决绝冲锋,让土暴子充分领略了护**的战力。UU小说

    争天王袁韬不得不将沿溪河两岸设伏的数千精锐兵力调上来,这就耽搁了时间。

    然而,一些在意料之中的敌情,却是争天王袁韬发生动摇的真正原因:

    木门镇出现了护**骑兵。据探马快报,这股骑兵大约百人。到达木门镇以后,他们并未停留多久,随即兵分两路:一股向柏山而去;另一股则向孟山石拱桥而来。

    恩阳河石桥是土暴子阻断援兵的要地,当然会重点设防。这样一来,双方接触不可避免。

    可这时,袁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召集众将议事,他只是将军师王怀玉招来,两人密商了一刻钟。不久,袁韬身边的喽跑马传令众将,中军令旗一挥:

    诸军一起环攻,有进无退!无令擅退者,斩!

    可土暴子一厢情愿,既忽略了对手的脾性,也忽略了自身的短板。土暴子的进攻尚未开始,又挨了当头一棒。

    ……

    矮胖的地趟虎挤在官道的人流中,跑得气喘吁吁。两个健壮的喽一左一右,夹着他的膀子往前跑。

    地趟虎手下普通的喽们可没有这等待遇。几里路跑下来,已经累的翻白眼吐白沫了。地趟虎手下的这些土暴子身体素质差,长期吃不饱,从原定的巴河西岸伏击阵地撤出,赶到恩阳河东岸,虽说好歹赶在了王府兵的前头,但已经耗尽了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再来一趟强行军,大盘子地趟虎都这般德行,下头的基层喽能好到哪去?

    作为一名大盘子,地趟虎本来是有马的。可在大山里藏了两个月,什么东西都被他喂不饱的肚皮给吃光了,包括他可怜的老马。

    地趟虎原来是夺食王王友进手下的亲信大将,渔溪之战中率六千多人驻守三河场,与刘镇藩的援兵对峙。渔溪大败,王友进失踪,地趟虎无奈率手下跟着争天王袁韬逃到了巴州以北的大山中藏身。

    同样败出渔溪场的震天王白蛟龙占了袁韬在巴山的老巢关山寨。袁韬急忙带人回去火并。临行前,看在义军兄弟的情分上,分了地趟虎一些给养。

    只是人多嘴也多,那点米粮几天就没了。

    于是地趟虎只好与几家大盘子剩下的万余弟兄躲在山沟里吃糠咽菜,时不时来顿水煮人肉当大餐。

    可光有吃的也不行啊。

    没有盐,人脚耙手软抽筋出冷汗。

    无奈中,义军又祭起了山里人缺盐时的老办法:刮老厕土熬水喝。

    就这样熬呀熬,一万多人熬死了两千。地趟虎的六千人马也只剩了五千出头。

    实在熬不住了,这几家义军集体给袁韬发了消息,说四川这个鬼地方不呆了,老子们要北上陕南。

    结果他们等来的不是袁韬的回复,而是袁韬本人。

    半月前袁韬终于带着千余人从关山寨胜利归来,并得意洋洋宣布他要带着弟兄

    们干一票大的。

    这票大的就在前头。

    袁韬的人来报,说已经把蜀府军围住了,就等地趟虎这五千人赶到一起动手。

    这时地趟虎身体各个部件正依靠惯性在进行无氧运动,没有能力辨别这个消息中的破绽漏洞:

    这次参加伏击的义军少说也有一万三四,除去地趟虎本人属下五千人和守石桥的千余人,剩下的不少于七八千。

    难道对付护**一千多人,七八千人一起压上还不够,非要等到这跑得半死的五千人到来才能动手?

    然而,比长跑更倒霉的事就在眼前。

    前方一声尖利的竹哨,数百名身披铁甲的护**将士突然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官道左前侧的山坡上。他们迅速整队,拉成了一个百余步长的横队。

    然后又是一声竹哨,地趟虎的眼前一排火光。埋头奔跑的人群猛然一顿,然后就是顺理成章的惨叫声。

    程卫国天生就不是个安分的主。他趁着敌人欲攻未攻之际,大胆地将三个连撤出阵地,借助骑兵身影的屏护,也借着地势起伏和杂草灌木的掩护,在敌人的眼皮下埋伏到了官道西侧。

    地趟虎的人马从沿溪河埋伏地域撤出,刚刚赶来,就挨了一顿胖揍。

    当然,程卫国敢于进行阵前的短距出击,有一个装备上的优势。

    那就是他的第二十营是护**自警卫营之后的第二个全装火铳营。而且第二十营与警卫营还有一点不同:

    警卫营是分期分批换装,第二十营是一次性整体换装。

    ……

    火器的生产能力落后于军队规模的扩充速度,在岁末大战后展现无余。

    在罗渡镇整编三个新编营,受到火铳短缺的影响,新营老营开始争夺有限的资源。

    总参谋长舒国平不得不亲自主持装备分配和编制调整,最后来了个平均主义才把矛盾压下去。无论新营老营,每营一连火铳。至于虎蹲炮,更是多的没有。

    问题提前暴露,有时反而是好事。

    罗姑娘为此大发雌威。“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的口号变成了火器局的行动号令。

    蜀王府动员体制的高效、山寨上马的传统、资金投入的天量以及技术创新的能力这时发挥了作用。

    缺乏原料,铁质的佛塔、佛像和经幢(chuang)都化成了铁水;

    铳管打造成了瓶颈,很快便开发出了人力锻造机;

    机床不够,成都府的木匠停下了家具活计,改为生产标准配件;

    人手不足,王庄迅速调来千余庄户来打零工、干粗活。

    位于成都西北角,本隶属于四川官府的兵仗局,也在做大做强的浪潮中并入了蜀王府的火器局。

    兵仗局历年来以生产劣质武器而声名远扬。但归属于蜀王府之后,那些死气沉沉的匠户在坚挺的银钞刺激下,仿佛吃了大补丸一般,一天干六至七个时辰,而且是人停机不停,全家老少祖宗三代外加八竿子亲戚一起上。

    到了三月初,完成整合的四川火器局已能日产火铳五十支。新式虎蹲炮和七斤大炮的生产能力则完全取决于原料供应。

    兵仗局的一位侯姓老匠户在试射了护**的火铳之后,对所用的弹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改进建议。

    他认为,护**的火铳优点是口径大,威力猛,有独子和霰弹两种弹药,战场适应性好。

    但缺点也有。发射独子时后坐力太强,射程不足,远距离精度太差,还不如官军使用的精良长管鸟铳;在发射霰弹时,每粒小铅子的分量太轻,对轻甲之敌的杀伤力不足。

    因此侯老匠户建议,修改独子形状,减轻独子重量,增加射程,降低后坐力;将一发霰弹里的铅子数量由八枚改为六枚,总重量依然是一两六钱,单枚铅子重量则增大,破甲威力更可靠。这样一来,独子可以远射,霰弹对付近敌,远近皆宜。

    此外,侯老匠户还建议霰弹的弹托弃用掏空松木,改用粘合压实的多层毛毡,减轻无效重量,防止木质弹托出膛后伤及友军,并得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速度之益。

    火器局经过请示批准,立即开展了研究和实验,最后采纳了侯老匠户的主意,还给他发了一笔令人眼红的赏银。

    新的独子仍为铅制,呈空心厚杯状,尖头更尖,内凹更深,尾部有斜纹,重量减轻到一两三钱五分(注一),装颗粒火药一两三钱。

    独子中后部有三道环形凹槽,用以闭气。独子的生产方法,依然使用冷锻的方法,用柔软的铅柱在两瓣合成的钢模子里冲压出来。但模具更加精密,只要是一个模子(注二)冲出来的独子,直径几乎完全相同,因此火铳的射击精度大幅提升。

    火铳生产效率的提高和新式弹药的大量投产,使朱平槿有了更多的底气。他废弃了过去以连为单位换装的老办法,改为以营为单位整体换装。

    戴东壁的长平山英雄营(三营)、程卫国的第二十营和陈有福第九团的第三十三营,成为了首批整体换装部队。但首先将新式弹药用于实战,还是被程卫国抢了先。

    注一:一两三钱五分,大约五十克。明代鸟铳的弹重只有十克左右,实战中对披甲兵的杀伤力明显不足。辫子精兵身披两层甚至三层重甲便可肆无忌惮横行于战场,与明军鸟铳的杀伤力不足有直接关系。

    注二:俗语云:“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就是形容多个人或物件几乎长的一模一样。在机械加工工艺中,可重复使用的模具铸造或者锻压,都有这个特点。

    个别网文版主或楼主,认为在没有游标卡尺和千分尺的年代,机械加工不可能达到那个“一毫米以内”的精度。对于这种学生似的天真,满脸沧桑、十指黝黑的大国工匠们会哈哈大笑。所以啊,响木认为,上山下乡运动很有必要。只要在车间里挥汗如雨干三天,学生们啥都明白了:妈的x!原来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弄出来的!

    以后有空,响木再写一个作品相关。这里就不嗦了。

第六百零二章 磁石效应(七)

    四川境内原明军旧将中位高权重兵多者,除了通江副将丁显爵、马湖参将郭成达和马湖守备成都中卫世袭指挥刘继祖等寥寥几位朱平槿尚未见面,其余皆在阶下肃立。

    这十五名将领,他们是大明官僚体系中的成员,也是大明军事体系中的节点。

    作为大明官员,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作为军事将领,他们手里有兵有械。

    他们掌握着军屯和关隘,是另类但合法的大地主和大商人;他们控制着军卫,是各地方上层统治阶层的核心之一。

    没有他们,大明王朝的统治基础就会崩坏;没有他们,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就不能保持长治久安。

    他们在蜀王府和与之勾结的四川文官政府的政治 压迫经济诱惑下,在护**和流贼土寇的两面军事夹击下,在朝廷远在万里之外鞭长莫及的困境下,以本人、本人家族、本人所辖私兵和营兵的利益为基本的现实考量,主动或被迫选择向世袭的顶级大贵族朱平槿称臣屈服,并以屈服来求得自己和团体的生存发展。

    然而,这种屈服只是表现在口头称臣,表现在形式上接受整编,一旦朝廷或者至高的皇帝有什么动作,他们的臣服是否能够维持,能够维持多久,仍然还是未知数。

    他们所率之军大部分已经整编为护**番号,但内里的瓤子,依旧是大明官军的那一套:军风败坏军纪松弛,任人唯亲左右为壑。军官忙于升官发财,军阀老爷作风盛行;士兵不知为何而战,吃粮卖命心态严重。

    这样的军队,再多的数量,再强的装备,再厚的待遇,再先进的战术技术,也不能使其成为忠诚之师、威武之师、胜利之师,成为朱平槿手中能够放出去横扫天下的无敌强军。

    宇宙的基本定律是熵增定律。简单来说,即万物发展的过程都遵循着从有序到无序的演变。

    而朱平槿目前的使命,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一群心怀鬼胎的人都纳入自己设定的轨道,让他们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思想都从无序到有序,其难度可想而知。

    左良玉溃于开封城下,中原局势愈加败坏,留给朱平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四川军事力量的全面整合,必须在深度和广度上加快推进。按照护**的标准全面整编在川官军,已经势在必行。

    但整合整编,必然触及许多人敏感的利益。

    如何顺利推进而不出乱子不留隐患,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裸地摆在朱平槿和他的心腹谋臣面前,成为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舒国平建议用宋太祖赵匡胤强干弱枝的办法,扩编嫡系,消弱杂牌。

    总参正在大幅扩编警卫部队,成立一百二十个架子营作为后备部队,在步骑兵的营团编成中充实炮兵、工兵、辎重兵、卫生、侦查兵、通讯兵和宪兵等支援兵种,打造所谓“现代化合成军”,这就是操作的绝好契机。

    孙洪建议在组织上掺沙子,建制上打乱洗牌,把监军到连和补给到连两项基本制度坚决贯彻下去,把夜间学习班的好传统传承下去。利用这次大镇反,对全军进行一次建军宗旨的再教育、军风军纪的大整顿。

    程翔凤建议调虎离山,让那些依赖地方势力为支撑的军事小集团丧失根本。他还建议以二桃杀三士之计,以官位权术挑动官军旧将之间的矛盾,让蜀王府在不动声色间获取最大利益。

    最近时常呆在朱平槿身边的专职军机马乾则建议,欲进行组织和制度上的深入整军,除在思想和军纪上深入整军外,还应该充分注意和利用旧军队兵将之间的矛盾。

    他以渔溪之战中的张奏凯和程卫国两派人马的斗争为例指出,对付军队的上层人物,要首先争取军队的下层士卒和军官。只要广大的下层士卒和军官稳住了,军队也就稳住了。用某些人的话说,这叫发动群众斗领导。

    远在达州以西的蔡绍?也按朱平槿的要求提出了建议。他以冯如虎与丁显爵的深度合作为例指出,应该树立或保留一个双方共同的敌人,在团结中斗争,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逐渐融合。

    他还若有所指地提出,不要轻视民间和军队传统中的一些宣示决心和忠义的做法,比如指天发誓、诅咒、请神、烧黄纸、喝血酒、给关二爷磕头等等,这些粗陋仪式的效果可能会好于一纸官样文章。

    中国人的老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人斗人的斗争艺术,是如此的完美、精妙和不露痕迹,值得全世界全人类来深入研究。

    在四月六日晚,即宋振嗣领兵进军眉州的前夜,朱平槿最终拍板,眉州围而不攻,给廖大亨一个调动全川各处兵马和将领的完美借口,并借助不远处的松林山基地对来援的官军进行统一整编,正是出自于他心腹谋臣集体智慧的结果。

    朱平槿临行前带上破山和尚,也是因为破山和尚在川东一带传法多年,影响巨大,门生弟子中不乏高门显贵和将领土司。

    当然,朱平槿也明白,政治某种程度上就是平衡的艺术,是斗争与妥协的平衡,是利益与风险的平衡。

    台阶下的这些大明旧将,他朱平槿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必须面对。

    只要他们愿意付出臣服,则他必须赐予回报。但是这种回报,必须以某种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赐予,以某种不留或少留后遗症的方式赐予。

    刺目的光线爬过高高的院墙,把光亮与热量同时袭来,让朱平槿一阵眩晕。

    他随意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进房,把自己的身影隐没于菩萨的坐像之后,也把一群傻了眼的将军们扔在了院中互相干瞪。

    好在不久便有太监出来传话:

    世子有旨,请点到名字的大人逐一进去,单独谈话。

    其余大人请至厢房用茶歇息。

    下面是谈话的顺序名单:

    第一位,王祥王大人;

    丁大人,您是下一位;

    第三位,乃是曾英曾将军……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三日,大明朝历史上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这日,蜀世子朱平槿在眉州城外的灵岩寺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与众多蜀军旧将逐一谈话,一直持续到当日深夜。

    因为是单独谈话,故而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后据随侍太监张维的记叙,从禅房走出来的将领们神色各异:或兴奋,或沮丧,或眉开眼笑,或凝重愁苦。但无一例外的,是人人手脚铿锵,仿佛大战在即。

    两天之后,护**的围城部队在炮兵第一团五十四门十五斤中型榴弹炮的支援下,开始了对眉州城的总攻。

    护**水师第一大队五艘新型的蜈蚣三型桨帆战舰也以舰上的十门十五斤舰炮向眉州东门开火。

    在震天的炮火声与喊杀声中,护**第十一团的部队率先登城,在眉州北门城墙上竖起了护**红艳艳的军旗。

    与此同时,城内部分民团在眉州贡生王源长、生员兰灿(注一)、混名铁脚板的义民陈登?等人的率领下突然反水,向眉州逆反分子的大本营州衙展开了进攻。

    成千上万的护**将士呐喊着,如同起伏的海潮奔涌向前,从亲临城下督战的蜀世子朱平槿身边掠过,从眉州的四个城门涌入,把象征胜利的旗帜插到了城楼的最高处。

    然而,逆反势力永远不会自甘灭亡,他们一定会做困兽之斗,甚至不惜押上万千百姓的性命为赌注。

    突如其来的大火从州衙开始,迅速向四周的民宅蔓延。

    似火的骄阳下,升腾的火焰像贪食的饕?一般吞噬了一间又一间宅子,很快席卷全城。

    进城部队手里是刀枪火铳,不是水桶笤帚,对扑面而来的火焰完全束手无策。正当将士们在火墙前进退维谷之时,世子旨意及时传来:

    全军立即后撤至城外环形防线,严防敌人趁乱逃脱。起义部队和逃难百姓一并撤出,甄别后到指定地域修整待命。

    眉州大火烧了整整一天。

    当夜幕降临时,满城的火焰映红了低垂的铅云。高大的城墙在明亮的背景中,呈现出一种肃穆的黑色,好似墓园的石碑。

    第二日黎明时分,一场磅礴大雨从天而降,瞬间又雨停云开,露出了太阳的笑容。

    攻城总指挥刘镇藩急报,眉州城里的建筑荡然无存,全部化作了灰烬,包括最负盛名的三苏祠。城内没有发现任何活人,推测无人幸存。即便是城内的池塘也被高温烤沸,煮熟了里面一切逃难的生物。

    然而刘镇藩的急报刚走,警卫团的奏报便到。

    在城内某处水井中发现一个木制脚盆。脚盆里有一名不满月的新生儿。此婴儿虽然黑烟铺面,但试其口鼻,尚有一丝气息。

    朱平槿连忙口谕,将婴儿送军医院抢救。之后,他拒绝了复兴报族兄的独家采访,打马来到环城土堤之上。

    在那里,破山和尚已经领着许多僧徒信众,面对光秃秃的城垣,摆开摊子做起了超度法事。

    一名死活不知的婴儿,见证了眉州城这个名震中华的文萃之乡,见证了这个蜀地新政反对势力的大本营,就这样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惨烈方式,成就了蜀世子朱平槿对蜀地的彻底统一。

    七月十六日清晨,就在眉州城余烬未熄之时,蜀世子颁下令旨:

    城下诸军整编,组建若干护**旅级单位。

    注一:王源长和兰灿有史料记载为新津人,这里剧情需要,改了。

第五百零四章 生死转圜(八)

    两个连约三百六十支火铳一起打响,顿时撩翻了不少的土暴子。www.uu234.ccwww.uu234.cc

    地趟虎右侧的喽一个狗啃屎,把地趟虎带倒在地。等满脸是血的地趟虎翻坐起来,见那喽横躺在地,胸前的棉甲被变形的铅子撕出一个烂洞。烂洞之中,一根带着鲜血和白筋的碎骨高高翘起,宣告了一条狗命的归宿。

    “别管老子!冲上去!冲上去!把他们砍光!”地趟虎急促变形的声音高叫起来。他用拳头狠狠锤着地,像是要把满腔的仇怨发泄到大地身上。

    七十步的距离,对于急速冲锋的人来说,那就是一瞬间。

    冲在前头的土暴子们个个眼睛贼亮,看得真切:一条朦胧的白烟之后,护**正呆立原处,重新装填。

    好机会呀!

    多年积累的作战经验告诉土暴子们:在敌方火铳兵没有装填完之前冲上去肉搏,是发挥大刀长矛威力的最佳时刻。只要缠斗在一起,敌人手中的火铳连烧火棍都不如!

    土暴子们抱着侥幸大步前冲,只是行军队列跑得稀稀拉拉,第一时间能冲上去的人太少了。

    然而,土暴子们又失算了。

    冲近战线的土暴子惊讶地发现,站立装填的蜀府军之前,还有一排蜀府军蹲在地上草丛中。前排蜀府军从容不迫站起身来,举铳瞄准,然后又是急促闪现的火光。

    砰!砰砰!

    这边的弟兄即便没有立即倒下去,也已是满身血洞,摇摇欲坠。

    零星冲上去的土暴子,在护**密集的三排刺刀阵面前,不过是送死的份。

    后两排重新完成装填,意犹未尽的程卫国命令前排蹲下,又来了一次后排齐射。然后他一含哨子,全部撤退。

    后两排装独子远距开火,前两排装霰弹预备,这就是程卫国新近学到的火铳**之一。

    松林山发来的实验材料显示,新式独子飞行姿态稳定,远距离命中精度明显好于老式独子,威力则相差无几。

    完成射击训练的全装火铳营以标准四排战列,后两排用新式独子在七十步距离上对相同数量的静止人形目标齐射,命中率提高到近三成,这其中还包括一定比例的重复命中。前两排分别在二十步或十五步的距离上用霰弹齐射或自由射击,所剩七成目标没带伤的只剩了一两成。

    这些数据表明,即便考虑到实战环境下的命中率大幅下降,护**的全装火铳营依然可以轻松战胜相同数量的冷兵器部队。

    “开门遇到鬼,这娘的打的啥仗啊!”

    看见周围的惨状,地趟虎用破烂的袖管遮住脸,嚎啕大哭。

    ……

    初夏时节,太阳的西下比春日里更晚了。

    明黄黄的光线,让近处远处的草木山石看起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燥热的山风带着人马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硝烟味,缓缓吹到了无名山头的缓坡上。

    王怀玉站着没膝深的荒草中,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凉。

    仗,已经是打输了,在第一轮进攻后就注定了。

    山下的官道,已经成了一条填满血肉的沟槽。树枝、鹿砦、拒马等等障碍物,统统被分不清形状的尸块碎肉模糊了。

    护**的大炮几乎抵着人体开火,一次又一次在密集的人群中划开血肉横飞的走廊。末了一声声巨响,火光和硝烟将密集的人群清理出一个直径丈余的空间。

    虎蹲炮的身材小嗓门大,射速惊人,一次次喷出的铁砂把晃动的人影化成了僵仆的死尸。

    相比惊天动地的大炮,用团团白烟点缀防线的火铳更为可怕。

    它们时而随着竹哨的尖啸一起喷火,像一根大棒横扫千军;时而无间隔地鸣响着,像阎王爷用判官笔在生死薄上圈涂勾画。

    即便如此,义军在第一轮进攻中依然杀进了营垒。但后继部队很快被不怕死的护**扔出来的火药包给硬生生炸垮了。冲进营垒的人没几个退回来,还落在营垒外面的人自然心生怯意,以后的进攻也变成了打打停停的敷衍。

    又是一连串的炮响,惊醒了沉思中的王怀玉。

    王怀玉听得出来,这是虎蹲炮。炮声是从北面传来的,声音比刚才更大更响,说明护**的援军很可能占领了孟山石桥,正在向孟家村或者孟家山进攻。

    恩阳河的对岸也出现了护**的骑兵。他们挥动着猩红的大旗,为对岸死战的弟兄加油打气。

    大河两岸互相应和,倒好像是一场盛大的歌会。

    看见矮胖的地趟虎与几个大盘子手脚并用地从山坡上爬来,王怀玉悲哀地想。

    “这一败,自己的生路也断了。吾既不能死,何以求生!哀吾之不幸,怒吾之不争也!”

    几人隔着老远便大喊道:

    “军师,掌盘子人呢?”

    “这仗还打个俅!是打是撤,赶快拿个主意吧!”

    “掌盘子亲自带兵到孟山桥督战去了!等到他打垮了援兵,便要转兵回来!”没等王怀玉开口,他身后的一人便大吼道。那人浑名麻山鹞,两颗硕大的门牙横斜着挑起嘴唇,让他一说话便霸气外露。麻山鹞原是整齐王张显的人,最近迅速转向,成为了袁韬的亲信,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几个大盘子迎面而来,王怀玉无奈地向他们眨眨眼,示意身后有人盯着,自己说话不方便。

    满脸是血的地趟虎吐了口肮脏的唾沫,斜睨了那麻山鹞一眼,对着王怀玉大声吼道:

    “军师,啥时候了,还像个娘们挤眉弄眼!”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王怀玉横下一条心。

    他假装长叹一声,然后几乎一字一顿道:“不才曾在巴河山边对掌盘子说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是为死地……”

    “军师是说过!”地趟虎连忙向周围那些蒙头蒙脑的大盘子点头确认。

    “仗打了这许久,如今谁在死地?谁在生地?”王怀玉问道。

    “妈的,当然是俺们在死地!”地趟虎和大盘子们都大叫起来。

    “那掌盘子呢?”王怀玉微笑着提醒大家。

    没等地趟虎反应过来,他的肋下突然被一样硬物抵住。几家大盘子惊慌环顾,才发现身后涌上来不少的人,都是麻山鹞的喽。

    转眼便控制了局面,麻山鹞再次趾高气昂起来。他走到王怀玉面前,左右开弓十几个耳光,打得王怀玉嘴鼻冒血:

    “你果然是个内贼!掌盘子早就让我防着你了。没有你,哪有今日大败!”

    对呀,这一仗正是王怀玉建议打的!如今肉没吃到,反而崩掉了一嘴的牙!

    地趟虎两眼冒火,一肘将他身边拿刀的小卒顶开,便要上前锤死王怀玉。

    “内贼?哈哈哈!”王怀玉凄楚地坐在地上,含着眼泪仰天大笑起来。

    “这当口了,你他妈的还傻笑什么?”地趟虎狠狠揪住王怀玉的衣襟,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身体拽离地面。

    “笑你们都是一群猪脑!”

    王怀玉嘴中渗出一股血沫,声嘶力竭地对着几家大盘子吼道:

    “袁韬早他妈骑马跑了!你们还在这儿傻等着打生打死!鄙人与他做戏打这一仗,用的便是自蹈死地、减兵省粮之计!能打赢当然好,好歹可以守住些地盘;若是打不赢……那你们只好自求多福了。

    你们知道吗?巴山里外一样没粮食!你们这一万多人逃过去,只有大家一起饿死!莫说藏进山里,连逃难汉中府的粮食都不够!

    小红狼武大定亮了盘子:汉中府一般缺粮。你们若过去跟他抢吃的,他只好用刀子迎接!”

    啥?地趟虎大惊道,一双大手立即软了。

    “袁韬真是让我们来送死的?那他的一两万人……他妈的是不是已经逃到汉中府了?”

    “路上粮食不够,官军又守住了大坝巡司,卡住了口子,能活着过到汉中府的最多七成……没有想到,袁韬连鄙人一并撇下!可恨我当年利欲熏心跟了他,真是瞎了这对狗眼!”

    真相一说就破。

    脸色苍白的麻山鹞见势不妙,准备开溜,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马也被吃了。被袁韬抛弃的人中,也有他自己。

    “当家的!当家的!”一名喽连跌带撞地跑来大喊,“蜀府军从背后杀上来了!”

    或许在印证这句话,无名山头的顶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铳炮声。

    一面红色的大旗,映着西边的落日,迎着横刮的山风,骄傲地在山顶招展。

    手执红旗的,正是率队出击的守备营副营长丰成浩。而他的身边,则是营监军姚丞国和排长马思宗。

    恩阳河谷战斗,是土暴子这群无恶不作的强盗在巴山蜀水间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姚黄十三家,除争天王袁韬率残部逃到了陕西,其余万余残兵全在恩阳河边的孟家山束手就擒,为蜀地日渐兴旺的建设事业提供大量的免费人力资源。

    随着恩阳河谷战斗的结束,蜀世子朱平槿和他的老婆罗雨虹也终于腾出手来,去应对苗头初露的危险。

    危险,往往不在面前,而在身后。

第六百零三章 三哥计划

    眉州距离成都不过百余里。www.uu234.cc双头报送的机制安排,让呆在蜀王府的罗雨虹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攻破眉州的喜讯。

    七月十五日的午夜,在得知眉州城头已经竖起红旗的消息后,罗雨虹拉着侍女小红的手舒舒服服躺上了大床。对于她来说,古代建筑的唯一好处,便是夏天接地气,没有空调也不会感觉太热。

    虽然还不清楚眉州之战的详情,但是多年共同生活带来的默契让罗雨虹明白:

    那不是真刀真枪较量出来的结果,老公在战场上又作弊了。

    可既然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彼此间作弊很正常。罗雨虹自己在商战中也经常作弊。

    远的不说,就说她最近搞的时装秀吧。

    她表面上通过时装秀卖衣服,实则是想通过时装秀撬动高端商业消费,并最终实现她的小目标房地产开发,从而把她已经超发的货币和即将超发的货币都冻结在冰冷的竹筋水泥建筑中,彻头彻尾赚一笔嗨的。

    高端商业消费如何在逻辑上与房地产开发挂上钩?她的亲信小红曾经很疑惑地问过罗雨虹。

    罗雨虹的逻辑简单但充分:

    高端商业消费,一方面是高端的商品,另一方面是高端的购物体验,可能后者更重要。

    纵观成都的消费市场,最高端的店铺是妓院,其次是饭馆,专门针对广大同胞们潇洒的地方几乎没有这简直是泯灭人性!

    所以,一定要造座恢宏无比的大型百货商场,让女人们流连忘返,让男人们如丧考妣!

    百货商场本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地产项目,如果在选址和功能性上结合政府规划,那么这个纯粹的商业地产项目就会升级为一个集轨道交通、商业购物、餐饮娱乐、社区服务为一体的大型城市综合体。

    城市人口偏少使住宅地产项目难产,城市消费升级却可以带动商业地产的大发展。如此一来,朱平槿试图扼杀本姑娘进军房地产的图谋终将彻底破产!

    听到这里,困倦的小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并且翻了个身把光洁的后背亮给了罗雨虹:

    小姐,您在大造店铺之前还是先把您自个给嫁了吧!

    顺便,把奴婢也给嫁了。

    这样,我们女人花他们男人的钱,也才名正言顺不是?

    死女子,尽说些没劲的丧气话!

    罗雨虹推了一把死沉沉的小红,见着没有反应,便瘫下身子,把明亮的眼睛望向寝床顶上那条浮游天际的金龙。幽暗的烛光下,金龙依然张牙舞爪,气焰嚣张。

    哼哼,罗雨虹冷笑着在心里轻声道:

    龙种?你娘如今诞下了跳蚤!

    呸呸!那是龙凤合体!

    “罗姑娘!”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声音从寝殿外传来,打乱了罗雨虹飞扬的思绪。

    听声音便知道,那是门外随侍的太监欧巴。自从收租院事件之后,罗雨虹便落下个奇怪的毛病:在她睡觉时,必须要关门;门外必须有太监随侍,而且那太监还必须带刀。

    “睡了!”罗雨虹不满地向外嚷嚷。

    “罗姑娘,军机处来报:眉州燃起大火,城里所有一切都烧光了!”

    “什么?连人也烧光了?朱平槿……”

    “世子没有进城,安然无恙。护**伤亡很小,可许多城中百姓困在了火场……逃出来的不多……”

    “今日军机处何人当值?”

    “廖抚。”

    静静默然了片刻,罗雨虹吩咐门外道:

    “知道了。你去军机处见见廖抚,让他想想,除了正常的赈灾抚恤,蜀王府还可以做些什么!

    通知谭主任,让她联系藩司和政务司,立即开始眉州重建规划!即将召开的四川农业发展暨流民安置经验交流会,李崇文是主讲,正好听听他对移民眉州的意见!

    传诏南川王府尤氏,让她以四川妇联的名义组织一个眉州工作队……记住,公共关系很重要!

    本姑娘料定:不出三天就会有谣言出现,说是世子火攻眉州,烧死无辜群众!”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六日深夜,四川巡抚衙门后堂的书斋。

    余夏逞威,秋蝉哀鸣。

    书斋四角的灯笼和案上的大烛把房间照得通明。

    案上堆积的文书,足有一尺余厚。可此间主人没有丝毫的倦容,依旧全神贯注挥毫疾书,神采不减半分。

    若有人见此情景,必定恍然大悟:廖抚案牍劳形之语,不过是故作嗟叹而已。有龙虎之气盘旋附身,五尺案牍反会化为修体延年的灵台宝地!

    蜀王府的罗姑娘知道了眉州的消息,钦命四川巡抚、坐镇军机处,奉旨主持军政两块事务的廖大亨当然知道更早更详细。

    廖大亨清楚,眉州之战的结局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四川再无任何势力可以挑战他的主子;从此以后,他的主子必然更加毫无顾忌将所有的心思用于争夺天下!

    而天下又是什么?

    无外乎两样东西:权利与财富!

    眉州大火,一城尽焚。可瞧眉州城下的男主做了什么?

    他第一时间宣布,组建护**旅级单位!逐鹿中原之心,已经显露无疑。

    再瞧瞧世子府里的女主做了什么?

    她几乎同时下令蜀王府政务司的几员大将,立即规划灾后重建。若不出意外,眉州一城之地,已尽归于罗氏之手矣!

    一个眼露精光的微胖少年,一个咄咄逼人的高瘦少女,两人的形象在廖大亨的脑海中交替闪烁,让廖大亨焦躁不安;即将到来的进京使命,更让他的心沉重得像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

    廖大亨知道,他男女两个主子虽说阴阳不谐,但有一点共通之处,那便是身为臣下,心比天高。护**旅级单位组建,不过是规模宏大的“三哥计划”中的一部分。

    何谓“三哥计划”?此处的三哥,暗指道家中的“星三哥”,也就是天蓬元帅。

    以天蓬为名,自然是针对燕藩的守护大神玄武。

    了解了代号的出处,便知这是个夺取天下的大计划。这个计划出 台的背景,便是端午之日的粽子宴。

    端午之日,世子与众臣吃粽怀古,遍论天下之吭,世子最后拍板,定了个绝密的“端午十一条”。

    参、监、后、装四总部根据世子的令旨,数日后联合提交了这个“三哥计划”。

    三哥计划的核心,便是将护**步骑炮工辎五个旅级规模的陆军和几乎全部的水军,共计不少于八万人的重兵集团,集结于湖广的长江南北地区及沿线重镇,与闯献做逐鹿之争。

    另外,还要在川北和川南各集结不小于一个旅级规模的野战集团,随时应付来自汉中和贵州方面的变化。

    为了最大限度筹集兵力以应不测,该计划还要建立一百二十个配备部分现役军官、军士的“架子营”,以便在补充正役和预备役的士兵后,能以最快的速度编练成军,投入战场。

    按照四总部雄心勃勃的目标,三哥计划若成,天下已有三分。距离星二哥紫薇大帝,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四总部制定的三哥计划却出乎意料地被世子留中了。

    公开没有说明理由。私下的理由,据廖大亨了解,是该计划还不成熟,还需要修改完善。如目标太小,眼界太浅;军事战略过于理想,相应的政略、经济措施过于粗陋,三者间缺乏联动;对京师的朝局变化以及各方势力的反应估计不足等等。

    政略、经济,均非四总部之职掌。

    政略之完善,非世子本人定案不可;

    经济之规划,非罗姑娘亲自拍板不可。

    得到三哥计划被世子留中的消息,廖大亨刹那间明白,这是世子和他老婆要亲自赤膊上阵了。

    果然,随后便得到准确消息,就在端午当晚,世子和罗姑娘在摸底河边小摊密谈,嗣后又到福仁堂密谈半宿。第二日,罗姑娘便以世子之名发出旨意,设立仁寿县牛角寨农业特区!

    大张旗鼓设立一个农业特区,划进去上万亩土地,用一个连做守卫,只是为了种土豆?

    种那猪都不吃的东西?

    骗小孩呢!

    廖大亨对传言嗤之以鼻。

    以思虑之细致,安排之缜密,无人能及世子;以算计之狠辣,手笔之豪迈,无人能及罗姑娘。

    世子有目共睹,姑且不论。

    单说那罗姑娘,一个护国安民基金,便把全川官民尽数绑架。刘之勃在保宁和重庆争得面红耳赤,不过是争来一大堆的基金官股而已。届时成都这边机构整合,那堆官股又变成了罗姑娘随意摆布的玩偶!

    那些嘲弄罗姑娘的宫闱笑话,不过是庸人作死。罗姑娘表面上强悍善妒,实则御夫有术。

    反观之世子,所求罗姑娘者多矣!天下之人可称世子心腹者,唯罗姑娘一人!

    世子和罗姑娘亲自拟定三哥计划,必然是防止机密外泄。

    如此说来,四总部所拟者,不过是三哥计划的一部分。那么这个计划到底还有多少未公开的版本?还有多少并未成文的手段?它们或许只会暗藏于世子和罗姑娘的心中,永远无人知晓!

    本抚进京面圣,难道就是这该死计划中的一部分!

    一定是!

    廖大亨提笔的手悬在了半空,陷入了沉思。

    锦衣卫,廖大亨去过,也许那就是未来的安乐窝;菜市口,廖大亨更为熟悉,也许那就是最终的宿命!

    书斋中的空气沉闷而且燥热。

    滚烫的水分从廖大亨的鬓角缓缓渗出,爬到耳边,却又挂住了。

    更多的热汗接踵而至,终于汇成了一滴在耳垂边摇摇欲坠的汗珠。

    这时,嘎吱一声,书斋的大门被人推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香水味冲进房来,让廖大亨不由微微一颤。

    随着这一颤,那粒汗珠无声无息坠落,摔碎在廖大亨的脚边。

第五百零五章 危机并存

    当恩阳河谷战斗的结局向保宁府飞奔时,朱平槿和他的老婆已经在金堂怀口土豪姚玉麟的大宅里住了一晚。www.uu234.cc

    自从护**到来,姚玉麟没了田也没了船。老二姚丞国从了军,老大姚丞邦也入了王庄做事。

    姚玉麟望着空荡荡的宅子,索性将宅子和里面的下人奴仆一并献给蜀王府。自己怀揣着大额的钱庄汇票,带着妻妾和几个长随到了彭州九峰山下,做起了当下最热门的行业之一挖矿。

    采掘业的命脉是矿脉,矿脉露头的称作矿苗。只要找到了矿苗,采掘煎煮都不是难题。

    许是姚玉麟有高人指点。到九峰山后不久,他果然在山脚下找到了一条完整的铜矿苗,估计三辈子都挖不完(注一)。姚玉麟大喜过往,申请了一个矿冶公司的执照,准备在有生之年大干一场。

    ……

    朱平槿两口子之所以未等川北战局收尾便仓促离开保宁府返回成都,是因为省内省外几件大事同时发生。

    那日,朱平槿急匆匆找他老婆罗雨虹要主意,如何收拾他心性不定的堂妹太平县主。

    他老婆告诉他,十四岁的女生,脑袋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名叫“中二”。变成了中二,人便油盐不进,好话白说。再说她在朱家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也只能干着急光瞪眼。

    朱平槿虚心讨教,结果触了一鼻子灰,当即便要拂袖而去,但被他老婆连哄带骗留住了:

    李崇文从忠州发来了奏疏,内容很重要。

    李崇文到忠州,名义上是代表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为秦良玉贺寿,实际上还有两个目的:一是借此机会结好川东石、酉(you)阳两个宣慰司级别的大土司,试探忠州驻军曾英对改编为护**的意见;二是解决实际问题,请石土司和当地驻军能在流民过境一事上予以襄助。

    李崇文报告,结果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

    主要的公关对象秦老太婆,对朱平槿这位蜀世子有礼有节,明热暗冷。李崇文一到,马府立即大开中门,就像迎接圣旨一般隆重。

    秦良玉个头很高很壮,即便是垂暮之年,仍然比李崇文高半个头。她按规矩拜谢了蜀世子朱平槿和巡抚廖大亨,盛赞朱平槿和廖大亨在川北的胜利。但她并不接受蜀王府丰厚的赏赐,将几大箱金银珠宝绸缎玉器当众封还。

    只是听说有大戏看,秦良玉立即兴高采烈地问了戏名。当晚一出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演得老太婆心花怒放,令人往戏台上撒了一箩筐铜钱。在寿宴上,她含泪请出皇帝当年为她作的四首御制诗,领着众人面北而拜,而且还含沙射影地讽刺朱平槿身为蜀地之国主,屈身交结朝廷大臣,是不是有贰心。

    虽是如此,流民过境一事,秦老太婆倒是爽快答应了。她不仅承诺绝不留难百姓,更主动提出用土司兵沿途护送。

    在流民问题上,曾英这位朱平槿看重的水军将才也没有含糊。他一口答应船运流民过江,在忠州屯集赈济粮等事情,也同意按照四川官府的命令改编军队。只是他的本营大部分是水军,这护**的水军如何编成,船只多少,人员多少,粮秣多少,火器火药装备多少,还请四川官府拿出一个明确的章程。

    李崇文回称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于军中之事一概不知。于是他邀请曾英携李占春、于大江二将到成都面呈廖抚,顺便觐见世子。

    曾英答应了,初步决定收了夏粮便动身。此外,曾英与李占春、于大江等人宴请李崇文,席间变着法地打听重庆的事情。

    秦良玉和曾英的态度,并未出乎于朱平槿的意料。

    秦良玉是个留名青史的大忠臣。既然是大忠臣,就不好朝三暮四改换门庭。她同意全力帮助流民过境,李崇文的使命已经达到了。

    曾英不过是要官要银子要粮食,另外还关心他们在重庆府投资的安全。

    这些朱平槿都可以给,能用帽子和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出乎于朱平槿意料的是酉阳土司和它属下的邑梅土司。

    酉阳土司世姓冉,当今的宣慰使名叫冉天育。邑梅土司世姓杨,在位的长官名叫杨胜(hao),据说与酉阳土司下属平茶、石耶、地坝三个长官司和三个千户所都是一个杨氏先祖(注二)。

    李崇文报告,酉阳土司的应袭冉奇(shu)暗夜求见李崇文。

    冉奇感谢夔州王庄对留驻夔州的酉阳土兵的接济,为此酉阳土司愿意向蜀王府献上大笔金银,并将驻守奉节城江南的千余土司兵转隶护**。作为回报,他希望蜀王府和四川官府能派特使到酉阳官寨走一圈,重申酉阳土司对当地的世袭统治权。

    这种送上门的好事李崇文当然不会放过,

    他当即答应下来,然而一刻钟后就后悔了。

    冉奇刚走,邑梅长官司的应袭杨秀夫随即递帖子求见。

    杨秀夫的年龄比冉奇大得多,也要成熟得多。或许知道冉奇前脚刚走,杨秀夫一进房便嚎啕大哭,请求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主持公道。李崇文心道不妙,开口一问,果然如此。

    杨秀夫道,这些年酉阳土司内乱不止。

    崇祯九年,酉阳土官冉天允率众作乱,土司冉天麒弃官寨而逃。去年献贼寇蜀,酉阳土司奉命发兵夔州府。冉天麒发兵不发粮,导致奉节城南的土兵哗变。冉天麒逃跑途中,被土官冉良光所弑。

    冉天育是冉天麒的次庶弟。他一上台,立即把矛头对准了周边小土司,企图用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

    冉天育派七弟冉天泽屯兵俊倍里,威胁邑梅、平泽等杨氏土司;以六弟冉天德屯兵上际里,威胁湖广的散毛土司。

    有证据表明,冉天育正在勾结湖广的永顺、保靖两个彭姓大土司和他母家黔北的白氏,准备趁时局混乱之际,灭了几家杨氏小土司。

    杨秀夫也恳请蜀王府和四川官府派特使到邑梅土司等杨氏土司走一遭,最好再带一份世子的令旨来,肯定杨氏对祖宗之地的世袭统治之权。

    作为回报,杨秀夫代表邑梅、平茶、石耶、地坝土司等杨氏土司表态,愿意加入世子朱平槿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杨氏土司地瘠民贫,银子和粮食没有,但是能打仗的土民不少。冉氏献出多少兵,杨氏也献多少兵,而且只多不少。此外,杨秀夫还愿意以土司当地的特产桐油为贡品,争取蜀王府的支持。

    这时恐怕李崇文已经明白,他一不小心便陷入了土司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世代仇杀。李崇文推说要奏报,暂时没有答复杨秀夫。不过为了弄清几家的实情,李崇文便安排了随行情报人员以市场考察为名,对冉杨二氏进行秘密察访。

    关于流民,李崇文奏报,南路流民大队已经过了施州卫,进入万县和石地界,很快就会到达忠州;北路流民经过夔州的奉节、大昌、大宁、云阳四县大量分流后,后继大队已经过万县接近梁山。

    李崇文已经指示大竹、邻水、渠县、达州等地王庄做好接纳准备。可路上仍有小股的土暴子拦路抢掠,让夔州的魏辰和达州的冯如虎剿不胜剿。

    李崇文还道,自从垦荒条例颁布后,川东各地争地抢垦之风愈演愈烈。

    抢了地就要招人耕种。万县驻军谭诣(yi)以田粮为诱饵,暗中拐走了两千余流民,其中有精壮数百。此外当地士绅诱走的流民也不少。他根据各队报告,估计入川人口损失当在两万人以上。

    李崇文建议朱平槿,立即以军队接应流民,防止这种人口的无序流失,同时震慑川东的官军和士绅。

    李崇文还建议,流民的首要安置地区,放在蜀王府已经完全控制的渠江、嘉陵江、涪江中下游流域。三江中下游地区地域广大,水土肥美,人口流散,产权清晰,王庄健全,是实施大规模农业整体开发的绝佳理想之地。

    他估计,经过一到三年开垦,三江中下游地区至少可以增加两个都江堰灌区的规模。耕地总面积达到七百万亩亩的,粮食总产量达到每年一千四百万石。

    ……

    李崇文关于流民问题的奏报,触及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所有的规划实施,都要以可靠的军事力量为保障、为后盾。

    流民中的大量精壮,已经引发了一些地方势力的觊觎。

    朱平槿不担心地方势力举旗谋反,却担心尾大不掉。

    他考虑片刻,便命令太监记录,让军机处拟旨,令驻扎于合州、永川、巴县江北一带整补的第一团向万县移动;驻扎在大竹、达州一带整补的第十二团向梁山移动。

    两团沿流民入川的主要道路逐次展开,一面武装护送流民,一面就地从流民中招募精壮为兵。

    此外,朱平槿要求军机处尽快拿出川东官军的整合方案。一旦定案,立即实施。以快打慢,以多压少,以有备对无备。

    朱平槿笑对老婆道,就算潭诣占了万县的天生城(注三),也有办法吓得他乖乖下山。

    朱平槿部署完了军队,他老婆开始讲述她农业开发的设想。

    罗雨虹说,为减少流民损失,谭芳建议强迫流民卖身为奴,她经过思考认为不妥。

    大量的可以自由流动的雇佣劳动者,是实现人力资源合理配置的关键。因此四川的农业振兴,也要像工业、商业一样实现逐步实现自由雇佣。

    既然有了护国安民基金作为母公司,那么四川垦荒局这个半王府、半官府的组织就应该改组为农垦公司,成为独立的市场主体。

    该农

    垦公司以护国安民基金会注入的川北川中占地为资本,分区域实施成块连片的整体开发,重点就是李崇文奏疏中建议的三江中下游地区。这样既可加快田土垦荒和流民安置,也可以防止农垦公司的商业模式扰乱川西和泸州王庄,引起不必要的人心浮动,尤其是干部队伍的非议。

    罗雨虹的建议,是她农业工业化、农庄企业化、农民工人化,即“新三农主义”思想的具体表现。朱平槿这段时间也思考过,认为老婆的主意确有可取之处。

    新三农主义下的农业公司,与泸州护国安民新农村的主要区别,一是成员的身份,二是组织的定位。

    泸州护国安民新农村,是一个对成员从头管到脚的组织。它既是庞大的经济组织,也是严密的社会组织。

    农业公司,就是个纯粹的企业。除了挣钱产粮,它没有其他诉求。

    泸州护国安民新农村中的庄户,有着严格的身份界定。人既不容易进,也不容易出。

    农业公司中的雇员,就是一名领薪水的长工。他们上班是雇员,下班是独立的社会人。因此,必须要一套独立于企业之外的统治机构,来保证社会秩序的有序稳定,比如官府。

    彻底搞翻政企合一的王有企业,全面实现自由市场经济,是她老婆一贯的主张。若不是朱平槿以战争之需强制保留了几块自留地,连火器局等军工企业她都恨不得来个市场化自由竞争。泸州王庄的高度集权模式也不是拍脑袋出来的,而是十几万饿瘪的肚皮憋出来的。

    看着罗雨虹充满期待的眼神,朱平槿知道,这次他必须作适当的妥协,否则将进一步损害夫妻关系。

    然而,向女人屈膝不是朱平槿的性格,表示同意也并非全盘接受。

    比如撤销四川垦荒局,朱平槿就明确表示反对。

    他认为,四川垦荒局基本定位是个官方机构,是负责出政策、画导向、定规矩的。农业公司是个经济组织,以盈利为目标,与其由垦荒局改组,不如彻底新建。李崇文兼任总经理,曹三保兼任副总经理。

    这两人都有丰富的王庄管理经验,一人是蜀王府的副总理,分管农业;一人是蜀王府的大太监,又是军机大臣。他们俩出面,起码在四川,没有什么人和事不能协调。你罗某某不是一贯指责王有企业政企不分王进民退么,怎么事到临头又自食其言?

    朱平槿果然嘴贱,一言既出,立即引发争论。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罗雨虹学乖了。她没有正面反击,而是选择了侧翼偷袭。

    如关于企业名称,她提出既然有王道士有“天蓬盖真武”的箴言,那么这个农业公司应该取名为“天蓬农业xx公司”,既有字号,也有行业。

    朱平槿明白这是老婆为他挖的坑,当然不干,谁愿意在猪头公司上班?两人争论许久,最后终于饿了,彼此妥协,按“北斗七星,天蓬为首”之意,取名为“七星农业xx公司(注四)”。

    天色渐晚,暮色更浓。

    最近两人难得一起吃饭,便决定公开小酌一杯,以示群臣阴阳和谐。吃饭,也是讲政治!

    当然,吃饭绝不会只是吃饭。朱平槿准备在饭桌上再提自己坐镇重庆的想法。

    重庆这座重要而熟悉的城市,他今世还没有去过,无论如何是个遗憾。重庆凭江邻水,枢纽川东。一旦护**东下荆楚,重庆是最合适的出发基地。

    至于老婆喜欢的网红城市成都,就留给她玩去。

    就在两人琴琴瑟瑟卿卿我我共同展望未来美好明天之时,随侍太监左通领着几名军机大臣前来奏事。见着他们一脸的沮丧惶恐,朱平槿两口子顿时丢下了筷子。

    果然,老窝成都府传来噩耗:

    股市崩盘了。

    银钞挤兑了。

    邛眉两州贼乱了。

    省城的学生士子上街了。

    最后一点更要紧,刚被黄得功打进英霍山区的张献忠又要下山了。

    注一:彭州铜矿,本朝初开掘,朱老总曾亲临视察,现在已经资源枯竭。从此地出发,沿山间道路继续深入,便是以银矿著称的银厂沟。银厂沟后来发展为成都人的夏季旅游渡假圣地,可惜512时全毁。幸好是512,如果是612或712,伤亡数字至少要加五成。因为那时正是旅游渡假的旺季,沟内沟外的房舍旅馆会全部爆满。

    注二:邑梅、平茶、石耶、地坝四土司的辖境大抵在今天的重庆市秀山县一带,与湖广的永顺、保靖、容美三宣慰司接壤。

    注三:万县天生城,万县城边上的军事要塞。绝壁万仞,万夫莫开。

    注四:熟悉民国经济史的书友应该明白七星公司是个啥玩意儿。

第五卷 安内攘外

    第五卷 安内攘外 第五百零六章 潜流暗涌(一)

    四川西边的大山,古书上称为岷山、邛山。www.uu234.cc实际上,这些山都属赫赫有名的龙门山脉。

    龙门山脉,这个地处横断山系的山脉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地震带之一。

    据不完全统计,近一千年来,龙门山地震带共发生了毁灭性地震二十六次。

    前世五一二那天,朱平槿第一时间冲出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掏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但与所有灾难电影中设定的情节一样,通信全部瘫痪、交通全部堵死。

    最后,罗雨虹是脚蹬恨天高走到s委找到了他,那时已过晚上十点了。

    五一二之后,四川全面进入了紧急状态,忝为d员干部的朱副处长当然也不能例外。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留守办公室值班,接听桌上的电话,汇总各方面情况,并且负责给指挥中心值班开会的大领导掺开水泡泡面。

    朱平槿听老婆绘声绘色描述过那惊魂一刻。

    罗雨虹当时正在成都市中心某著名地标建筑的第三十五层会议室里谈理念、讲情怀,然后整栋楼就以势不可挡的气势跳起了老婆最擅长的舞蹈广场舞,并夹杂着钢结构刺耳的声音做伴奏。

    白骨精们尖叫着冲出会议室,然后愚蠢地去按电梯。而老婆只是回到了会议主持人的座位上,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着桌上剩下的咖啡吃会议甜甜圈。

    “要死跑不脱”,这是老婆的原话,朱平槿记得很清楚。她说,房子要垮早垮了,哪里等得到你从三十五楼跑下来?若是房子没跨而楼梯间却垮了,那死得岂不冤哉!

    ……

    时间回溯到崇祯十五年春末夏初。

    龙门山,同样还是这座蕴藏着毁灭力量的大山,将再次扰动刚刚平息的川西大地。

    从一望无垠的川西坝子到高耸入云的龙门山脉,几乎没有任何过度和衔接。

    西面高山的融雪被南北横亘的龙门山脉所阻挡,无奈地通过山石间的峡谷和裂隙,释放到川西坝子肥沃的平原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河流和灌渠。

    顺着青山幽谷,溯着白溪清流,大概是平坝人进山的唯一选择。

    一条支流进去,便是一条山谷,便是一片农田,便是一个村庄,便是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可能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的族群。

    然而,这个世外桃源般的青山绿水间,却有一群奇怪的人。他们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似乎与山里的百姓没什么不同。但若凑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

    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精壮,没有老弱。

    没错,他们是群土匪山贼。江口之战中侥幸逃生的牛角寨土匪,全都匿身于此。

    重重的大山下,几面高高耸立的赭红色山崖严严实实封住了外面世界。

    山崖的脚下,一条小溪弯弯曲曲。

    小溪两岸的坡地上,零零星星散布着高低错落的小块农田。

    农田的边缘,高高低低建着不少的房子。有些稍微像样,更多的则是木头树皮搭起来的简易窝棚。

    这里原来是个山中的猎村,是猎人进山时临时落脚的地方。陈怀年带着的牛角寨残匪进入邛山后,便在这里落草。当地山民都知道这一伙人不正经,但他们既不偷也不抢,所以渐渐相安无事。大胆的村民还在村外留下山鸡野猪等猎物,从土匪手里换些银钱。

    ……

    夕阳西下,土匪们收了农活,开始忙活着慰劳自己空瘪的肚皮。

    猎村最大最好的一间房子里,住着牛角寨曾经的二当家陈怀年和他族弟四当家陈怀金。陈怀金还没有回来,而陈怀年则蜷缩在木板拼凑的床。剧烈的咳嗽让他像垂死的虾米一样,身体一弓一张。木板床嘎吱嘎吱地响着,仿佛立即就要散架。

    “二叔!”

    一名小匪听见里面动静,搬开树枝编成的柴门跑了进来,一股带着药味的山风随着他的身影一起灌进了昏暗的房间。那小匪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瘦高,头发散乱披在肩上,破烂的衣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着急地跑到陈怀年面前,使劲给二叔揉胸捶背,希望自己的举动能够让床上的病人好受些。

    一通捶打,陈怀年渐渐止了咳嗽。他平躺下去,虚弱地吸了一口气,深陷的眼窝望着屋顶漏出的亮光。

    “好孩子,没用的。二叔不行了。二叔这辈子,一错再错,害了自己,害了陈村,也害了达哥儿你们父子。”

    这少年是陈怀年正经的亲侄儿,名叫陈仕达,小名达哥儿。

    达哥儿的爹是陈怀年的大哥。当年陈怀年落草牛角寨,他爹冒险上山苦劝,但陈怀年一意孤行,反倒把他爹留在了山上。

    不是达哥儿的爹想当土匪,那是没法。上山为匪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依大明律那是要株连九族的。陈怀年不下山,他爹回去也是死。

    陈仕达的爹在山上,没几年便郁郁寡欢得病死了,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陈怀年收养了侄儿,这些年教他读书明理,熬练筋骨,十几年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二叔的剩下心思都在你们两兄弟身上。”陈怀年说话间,艰难抓住达哥儿的衣襟。陈仕达连忙伸出手,把二叔枯瘦的手握在掌心。

    “虽说这里人都姓陈,但进了彭山见了血,人心都变了。二叔昨天偷偷写了一封信,就藏在这枕头底下。你拿着去投奔蜀世子,看在我将功赎罪的面上,他或许能给你一个前程。”

    达哥儿不愿意离开病成这样的亲人,只好找了个理由。

    “二叔,那四叔还指望我给他帮忙呢!”

    “你这傻孩子!”陈怀年一急,又是阵剧烈的咳嗽,“你怎么不明白?你读过书,和外面那些混人根本不是一路的。你四叔能撑多久,他自己都不晓得。你何苦陪着卷进去!”

    “二叔,我去就是了。”达哥儿嘟哝着,“只是我一走,那谁来照顾你?”

    “别忘了,我现在还没死,还是当家的!”

    陈怀年费力地从枕头下摸出那份书信,抖抖索索交给陈仕达。达哥儿连忙接了,这是一份折叠缝好的绢帛。在陈怀年逼人的目光下,他没敢拆开观看,便把信塞进了衣服里。

    陈怀年目不转睛盯着达哥儿的一举一动。末了,他突然直起腰来,伸手将陈仕达的双肩死死抓住。

    他的喉咙,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四叔!

    你只管走,越快越好。这事以后我来给你四叔交代!

    上次那批货太多,蜀王府没拉完,最近可能还要来。你去帮着交货,然后悄悄找到他们首领,给他说,陈怀年有绝笔信报与世子得知。这事情这么隐秘,他们首领必定是世子亲信,他有办法把你送过去!

    见了世子,你就只管磕头!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别瞎编。明白了吗?”

    “知道了,二叔。我照你说的做!”

    陈仕达知道,这是他二叔最后的心愿。大股泪水从他眼眶涌出,滴在陈怀年干瘪的胸脯上。

    “给二叔起誓,当着陈家的列祖列宗起誓。你将来一定要光宗耀祖,重新复兴我陈家!”

    “我给二叔发誓!我给祖宗发誓!”

    “记着,去看看你的兄弟!你走吧!”

    陈怀年的双手松开了。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陈仕达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这个像父亲一样把他养大的人,狠狠心,用袖子擦干了脸,转身出去了。

    ……

    第二天一早,陈仕达背着包袱卷,上搭一卷毛皮,肩头斜挎猎弓,手上拎着山鸡,与几名山贼伪装成贩卖山货的猎户,来到了邛州城西白鹤山下的一座小院里。

    白鹤山顶有一座千年古刹,名叫白鹤寺,这座小院便在上山进香的山路旁。

    小院有三面的土墙,还有正房、厢房、耳房、罩房等土坯茅草屋七八间。门外当道处有一小块平坝,罩房开墙改做了临街的茶铺。

    这处建筑远看简陋破败,但走进里面,却发现空间够大,可以充作库房。陈其赤新场镇大败,数千官军遗弃的兵器衣甲粮秣中的剩余部分,就秘密贮藏在这里。

    山顶的白鹤古刹,为这里提供了相对安全的环境;毗邻道路的条件,使小院成为土匪和物资进出大山的上佳中转站。

    当然,过往停留的进香游客,也使小院成为了土匪们知晓外界重要的信息窗口。

    人多眼杂,陈仕达初到此处,没有轻举妄动。联络用的信号两束菖蒲挂出去了许久,那边的人也没有来接头。

    数日之后,几名香客从古刹归来,途径临街茶铺落脚休息。从香客们的口中,充当跑堂的小匪得知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

    邛州最近人心惶惶,上至官府,下至百姓,议论最多的热词只有一个:蜀府新政。

    佃户们最关心这五成租佃比例能不能落实,很多人已经交了去年的秋粮,后悔得跺脚;

    地主们痛骂新政为乱政,什么五五分成,什么强制征购,什么一刀切,都是蜀王府那对奸夫淫妇掠民害民的又一项确凿罪证。

    书生们对限制州学、县学生员人数和待遇这两项最为痛恨。至于让他们服役当丘八,他们有如节妇逼嫁一般誓死不从。

    至于官府,当然扯出了朝廷的成法做挡箭牌,明确拒绝了布政司的行文。

    百姓们传言,邛眉两州的弹劾奏疏已经快马发往京师,还附带了邛眉士绅鲜血写就的万民折。

    蜀府新政所造成的省地对立,对于久困于大山中的一部分土匪们来说,那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迫切地想知道,这种对立的局面会对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影响。

    道听途说的消息是不可靠的。

    小院中的土匪头子当即决定,第二日亲自带人进城打探消息。陈仕达作为当家的亲侄儿,自然也要去。

    第五百零七章    潜流暗涌(二)

    第二日早晨是一个浓雾天。

    山谷中涌动着大团大团的白色棉絮。团雾翻滚着,冲撞着,一路向山下的平原涌去,吞没了田野,吞没了城市,也吞没了路上的行人。

    在这晨曦之雾中,土匪头子领着陈仕达再次装扮成进城叫卖山货的猎户,踏上了进城的小路。

    白鹤山距离邛州城并不远,大约只有六七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邛水上的石桥。过了石桥,便是邛州城西门外的千亩荷塘(注一)。荷塘的尽头,便是邛州的西门。

    天色已经大亮,可不知为何,城门迟迟未开。等待进城的人群,满满地挤在了城门口。

    两人一见正好,连忙混在人群之中,听人议论。

    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得到了想知道的大部分信息,比如邛眉官军的去向,比如邛州王庄傅(元览)庄头的去向。

    土匪头子当即决定不进城了。先折返白鹤山,尽快赶回山寨报告。可就在此时,薄雾中响起了零碎的马蹄声。

    “占住桥头,把人都围住了!”一个巨大声音压倒了百姓惊慌的叫声,显得格外粗旷、响亮,“老子缺兵少将,老天爷正好送来些精壮!”

    “你快跑,把消息带回去!老子留下来,看看是吉是凶!”

    在蒙蒙白雾的裹挟中,那土匪头子一把将陈仕达推下了荷塘的岸堤。

    荷塘连通了邛水。陈仕达借助荷叶的掩护,终于游到了邛水边。

    邛水汇集了山涧溪流,虽然不深,但冰澈刺骨。陈仕达涉水过河,冻得全身僵硬,嘴角乌青。等他在薄雾中撞撞跌跌逃回白鹤山下的小院,孰料留守的人已经先行得知他们出事的消息。

    原来土匪出门打探消息,总是一队两组。一组人露面办事,一组人殿后接应。

    殿后接应的人看见大队官兵带着绳索疾驰而来,堵住了邛水石桥,情知过桥去的人被包了饺子,连忙逃了回去。

    两边一对消息,情况完全清晰了:

    邛州千户所急于抓夫,起因正是邛眉官府对抗蜀王府和巡抚衙门的新政。

    王府军已经占领了邛州以北的大邑县,王府在邛眉两州的王庄已经全部撤了。两者之间会不会真的打起来,谁也说不清。

    不过,邛州官府急于扩军,这对于生活困顿已久的土匪们,或许还是个机会。土匪们碰头一议,觉得应该马上派人回寨。陈仕达作为二当家的亲侄儿,是回去报告的最佳人选。

    只是陈仕达惦记着二叔的嘱托,便推说他在跳河逃跑时扭伤了脚,走不得山路。

    土匪们不疑有他,便留下陈仕达和另一名充当跑堂小厮的土匪看守小院和里面藏着的武器,其余人则连夜返回了猎村。

    ……

    三月末的一天早晨,和煦的春光已经洒满了邛州城内著名的天官花园。

    白居易的诗中有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明三月末的时节正是赏花留春的好时光。

    然而此时的天官

    花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肃杀的气氛。

    百余名身着劲装的剽悍家丁将花园里外团团围住。他们阴沉肃杀的表情,有如横店的群众演员,在神剧中集体施展面瘫演技。

    花园西北精巧轩敞的莲塘藕榭里,已经满满坐上了许多客人。

    这些客人,大都是邛州城里的官员和著名士绅。百无聊赖之际,他们或者机锋激辩,或者窃窃私语,或者一言不发品茗沉思。

    等了不多时,一位老者乘着凉轿缓缓而来,翠衣红裙的娉婷少女簇拥着他,把他拱托为粉桃之蕊、红杏之蕾。

    座中客人连忙起身正衣冠,出了水榭前去施礼。

    凉轿落地,一名儒冠交领银带玉扣的中年人几步上前,伸手将老者扶住:

    “老大人鹤发童颜、老当益壮。今日一见,吾等有主心骨了!”

    “老朽何德何能,敢劳徐父母亲扶?”老者微笑着谦虚道。原来这老者便是花园的主人,人称杨天官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杨伸。而他口中的徐父母,便是邛州知州徐孔徒。

    杨伸遇事心静如水,徐孔徒却没有这般涵养。

    他听着杨伸所言,便自嘲道:“老大人啊,火烧眉毛啦!若那蜀府小子得逞,本官这父母也做不成了!大家伙齐聚您这儿,就是想听听您的主意!”

    杨伸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就垮了。

    “大人头上乌纱,可是皇上给的!不是他蜀府小子给的!徐大人可要慎记着!”

    杨伸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客人们的共鸣。

    一名头戴乌纱,身着红袍狮子补的高胖官员在人群后以震破耳膜的音量高叫道:

    “杨老大人说的极是!我等身上官衣,都是皇上御赐,凭什么那小子说扒便扒!依我老张看,那小子擅作威福,定是要谋反!”

    “哦,原来是章大人!”

    杨伸眯起一双老眼,对着声音的方向瞧了瞧,脸上露出和蔼亲切的笑容。他朝章某某招招手,示意他近身说话。那高胖官员得了杨老大人的青眼,像是深山里寻得了宝物般喜笑颜开。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挤开几个不服气的书生,快步迎到了杨伸的轿前。杨伸抓住章大人粗壮有力的糙手,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携手走进了水榭。

    “明白了?”一名拖后的书生对他的两个同伴小声嘀咕道。

    “老大人的心意,是要以武对武了!”另一名书生散发着浓烈的醋气,同样小声回应道,“否则章聋子一介杀良冒功的粗莽弁卒,何至于走到我等之前!”

    “某看未必!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最后一名书生哂笑道,“我们能与蜀府比的,只有银子和粮食!”

    ……

    有了杨老大人的青眼,人称章聋子的挂成都前卫指挥佥事衔,邛州守御千户所千户的章宏斌自然落座在前。不过在他上首,还有一名奇葩的书生。那书生即便与章大人对面拜稽,也在偷窥杨老大人身边那几名青葱般粉嫩的豆蔻女郎。

    “眉州生员李镜!”那书生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女人,一面对着章宏斌楫手长拜,“眉州李知州正是家父……”

    “哦,原来是李公子!”章宏斌故作一惊,心中却涌出一股狂喜:

    邛眉两直隶州比邻而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听说眉州知州李传第为人阴鸷(zhi),最善聚兵。有了眉州强援,邛州便可省力不少。这李公子是个斜眼,听闻人称问斜阳。虽然不堪入目,但既然来此,就亮明了其父李传第的态度。

    “章大人可知,与徐大人对坐之人……”李镜瞟着女人,小声询问章宏斌。

    李镜所问之人,其位又在李镜的上首。

    那人衣着华贵,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却生得肤白透红。一缕整洁柔顺的黑髯,轻附颌下。奇怪的是,那人从入座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杨伸到来,那人也不出门拜见,只管端坐着喝茶望天。直到杨伸和徐孔徒领着众人进来,他才站起来轻轻一躬。

    章宏斌实话实说:“我也不知,想必是哪路山中高人!”

    章宏斌习惯说话带吼。他一没注意,这声音就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人当然也听见了。他搁下茶盏,轻蔑地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眼睛却永远瞟向女人的李镜:“鄙人并非什么山中高人!鄙人就一下贱的家生奴仆!”

    那人说话,虽然用的是南语正音,但带有一点湖广口音,座中的人们立即觉察了。难道这事把川内某名湖广籍大员也搅了进来?

    见那人主动开口,徐孔徒只好站了起来,向在座各位介绍道:

    “此乃武陵城姚大官人之亲信长随,单名一个辉字。姚小官人是也……”

    那人不客气地打断了徐孔徒的介绍。

    “鄙人已然说过,鄙人就是一家生奴仆,当不得什么大官人小官人!

    鄙人奉主母之命,来四川以钞换银。没料到,成都府门未进,却被徐大人派出官差半路截下,带到了这个偏僻的鬼地方!

    鄙人今日有言在前:若是你们拿出的主意能让鄙府主母赚得银子,那鄙人不妨凑上一股,赢了输了全当是做游戏;若是你们出的尽是些不着边的馊主意,我姚家天家贵戚,这等惹祸上身的屁事只管找别人去!”

    姚辉一开口,便是语惊四座。

    在场之人都是些人精,他们很快就将“武陵城”与“天家贵戚”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了一起。

    武陵城,即湖广常德府的别称。常德府的天家贵戚,天底下只有藩封常德的荣王朱慈照!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在踌躇满志之余,又不免心惊肉跳:荣王都进来了,这盘赌局下的筹码还能小了?

    可惜令众人吃惊的人和事还在后面。

    徐孔徒在不成功地推出了荣王太妃的家奴姚辉后,立即在杨伸的眼色下束手敛容,恭恭敬敬站到了杨伸侧后。只见那杨伸领着徐孔徒,对着主座之后的花石长条屏风长跪而叩:

    请二王公特使宣示圣上旨意!

    “咱家不远万里而来,只为着一件事:陛下口谕,着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派出特使,阴查蜀世子朱平槿之不法事!”

    一名身材矮小,面上蒙着白纱的人尖着嗓子,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背着手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面刻着篆字的牙牌,被他用一根小指头拎着,随意晃动,时隐时现。

    注一:今瓮亭公园。据说是卓王孙的故居,天知道到底是不是。

    邛水,流经邛州城西边的一条古老的大河,在新津县以南注入蒲江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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