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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八章 潜流暗涌(三)

    最近成都府很最热闹,而最热闹的的地方,又莫过于三处:

    蜀王府后宰门外的汇通钱庄总庄、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以及府学所在地:文翁石室。www.uu234.cc

    汇通钱庄总庄是银子进出的地方,自打成立之日起便很热闹。

    自从股市大热,这里的人流越来越密。因为真金白银在股市中不好清算交割,所以炒家大抵只用银钞。为了赶上这趟发财的大船,每日到这里办理以银换钞业务的人要排到大街上。

    华阳县为了维护后宰门地区的治安,特地在汇通钱庄总庄里借了一间门房,挂了个“华阳县警”的木牌子。后来经史学专家考证,这个警铺,就是蜀地乃至大明朝第一个警铺。

    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更为热闹。

    这里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已经成为许多渴望一夜暴富的人心中的圣地。

    来自蜀地各地的人抛弃了过去的身份和信念,投入到这场陌生但是狂热的豪赌之中。

    沿街搭起一张木桌,就是一个交易所。大炒家将写有买卖某某股票的牌子放于桌上,手中永远在点数一沓银钞,表明自己坐庄交易的身份。

    更多的人没有桌子、没有摊位。他们带着羡慕与不甘从早到晚流连于此,只是试探一番手气,或是探索发财的门道。

    从街口走到街尾便发了小财的人有之;从街尾走到街口便净身出户的人也有之。

    然而有人身处其中,却没有参与到这种一买一卖的零和游戏中。他们借助这块能生出金银的宝地,用一种别样的手法发了财。

    成都府到处都有茶馆,龙王庙后街也不例外。

    在后街与前街的交汇口,有一间极小的临街茶铺,小到没有字号,小到没有固定的茶座。

    几年前从中江县流落成都府的一对姐弟:贾素芬和贾得贵,在此开启了他们的传奇人生。

    曾在附近打工帮佣的姐弟俩敏锐地发现,进出街中的人可以简单地分作两种:一种赚了钱,一种没赚钱。

    赚了钱的人出手阔绰,兴奋得满头油汗;没有赚钱的人急需信息,焦急得唇干舌燥。

    哎呀,这正是卖茶水的好地方!

    贾素芬和贾得贵姐弟俩一拍大腿,干了!

    他们拿出几年来辛苦积攒的汗水钱,匆忙间租下了这间小铺子。就着街边的人行道,摆上了七八张简陋粗鄙的茶座长凳。

    贾素芬烧水上茶,贾得贵招呼应酬。一个茶座一碗茶,卖到了整整二十文,而且从早到晚皆是满座。上下午交易的高峰时节,许多没有座的人也聚在这里互通有无。

    聚留于此的主顾,即便不点茶水,也不能白白放过!

    于是两姐弟迅速针对这些数量庞大的低端用户开发了新的业务:大碗茶。

    一竹碗没有座的茶水只收取一个铜钱。

    人流必然带来信息流。《复兴报》的金融版发现了此地的妙处,便在此处设立了固定的采访点和代售点。

    信息流又促进了人的思维拓展。两姐弟日日耳熏目染,短短几个月,便俨然成了龙王庙后街的权威股评家。

    进项越来越多,来钱越来越快。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汇通钱庄对贾氏姐弟俩提供了一次上门 服务。据说,茶铺里藏的铜钱差点压垮了运钱的马车!

    ……

    然而,热闹与热闹不同。

    本应是清净之地的书院,最近也热闹起来了。

    位于成都南城的文翁石室,与南渎庙(注一)、六贤祠(注二)、文昌宫、城隍庙、四川贡院以及四川藩司的粮食储备中心丰宁仓,几乎同处于一条东西水平线上。

    蜀语有云:“李冰治水,文翁化蜀”。

    文翁石室,这个由汉代蜀郡郡守文翁亲手创立的书院,是中国迄今为止时间最长且从未中断、从未迁址的书院。它开创了蜀地的学风文风,为千年蜀学之奠基者。因此这条水平线,就是成都府乃至整个蜀地的文化风景线。

    只可惜,最近这条文化风景线坏了味,变成了一条文 革风景线。而文人士子们汇聚的文翁石室,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发酵的中心。

    文翁石室的前院,是一个由大殿、偏殿、水渠、广场、牌坊、石碑和绿树花草点缀的宽敞庭院。可今天一下涌来了许多学子,让这个庭院显得十分拥挤。

    庭院正中,一名满头油汗的秀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纵跃上了三尺高的讲台。讲台在重力的冲击下摇了摇,让下面的人揪了下心。

    不过那秀才分明是练过杂技的。只见他单脚在讲桌上一晃,先来了个金鸡独立,随即便定住下盘,稳住身形。

    作为演讲的开始动作,那秀才拉了拉青布棉袍缀着补丁的袖管,然后张开五指,伸长手臂,对着下面的普罗大众来一个横扫乾坤。

    只是,这个经典而有力的手势行至中途,突然一个回弹,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原来,因为袖管上补丁太多太密,他的手臂被已经严重变窄的袖管生生拽住了。

    台下的哄笑声中,一名身着鲜艳女衣的书生怪声问道:“李建德,你娘的大热天还穿棉袍!你的万贯家财呢?是不是上股市输光了家当?”

    “非也!本秀才耕读传家,绝不炒股!”李建德涨红了脸,恨声反驳道。

    为了摆脱尴尬,李建德奋力扯了扯袖管,以便两条上肢可以自由运动。只是他一时冲动,而那细纱棉袍又太不耐扯。只听“吱呐”一声脆响,那右臂的袖管竟然纵向开裂,吊在肋下成了甩动的一片云。

    李建德无可奈何,只好在台上宽衣解带,表演了个现场宽衣。

    下头的笑声更大了。又有声音讽刺道:“李建德,你败光祖业,落到抄书写字还烂账的田地,如今还有什么面皮来摆华阳三才子的臭架子?趁早自个滚下来,让我等听听成都四大少怎么说!”

    眼见自己脚下的台子不保,李建德不由怒从中来。他将那件破烂青袍往台下狠狠一扔,然后捏紧五指,弹出灵活的手臂,向苍天砸出一记重拳,朗声反击台下的杂音道:

    “不错,本秀才的祖业是败光了!非但如此,本秀才还欠下了八辈子都还不清的烂账!只要本秀才挣下置办新衣的银子,便有王府恶鬼上来抢了,说是欠债不还者,不得高消费!”

    “王府真是欺人太甚!”

    有人出声鼓励,李建德立即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不错,本秀才的祖业是败光了!不过,本秀才请问诸君:本秀才败光祖业,是失德否?是恶习否?是违反大明国法否?”

    “与王府贱仆争论,何谓失德?”

    “王府恶奴仗势凌人,王府官府两相勾结!”

    “我等为圣人立言立行,替圣人教化

    万方,什么话说不得,什么事争不得!”

    “如今是孔方兄上位、银大爷当道!官府倒要把我等这些读书种子统统革了!”

    “今年秋闱,听说科目要分什么文理科。文科除了经史子集,还要加考什么历史、律法;理科加考什么物理和化学……对了,还有商科财经……”

    “文理科之外还有公共课!自然、数学和政治三门,每科都是必考的!街面上的时文铺子已经出了教材……本秀才昨日吩咐小厮去买,竟然卖完了!妈的,那些赵钱孙李的动作比我等还快!”

    “这不就将秋闱等同于那蜀考吗?”

    “想不到朝廷的伦才盛事,竟然成了那对狗男女私授歪理邪说的……”

    “孰可忍,孰不可忍!”

    台下之人,有气愤填膺的,有摇头叹息的;有怅然若失的,更有挽起袖子准备抗争的。

    李建德居高临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不过,成功激起舆论的同情,根本不是他的根本目的。

    “秋闱折桂,汝等还在做那春秋大梦!”

    李建德两根尖利的指剑,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台下人的心脏。

    “蜀王府要的,不是汝等的功名!蜀王府要的,是汝等家中良田大宅娇妻美妾!

    君不见吾等之惨状么?

    三个堂堂的秀才,被王府恶奴欺辱不说,竟然被那通判吴继善骂作猪狗不如的东西。

    真真是奇耻大辱!

    本秀才正告诸君:

    汝等若不重整乾坤,奋力抗争,本秀才的今天,就是汝等的明天!

    汝等要么投了王府,为仆为奴,子子孙孙永入贱籍;

    要么征入护**,与那些丘八为伍,被流贼枭了脑袋、吃了心肝!

    总之,汝等万贯家财,或早或晚,都要被王府霸占去。到那时,汝等这群天之骄子,吃的是屎,喝的是尿,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娇妻美妾在那些王府恶奴的胯下承欢!”

    “你娘的!李建德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有些人被骂得两眼喷火,挽起袖子准备冲上来暴揍李建德。

    可是李建德不愧华阳三才子之美誉。他临危不惧,两根尖利的指剑狠狠逼住那些意欲施暴的同学,把他们呆呆镇在原地。

    “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君等,宜速醒矣!”华阳三才子之一的李建德用一句振聋发聩的警句结束了他的演讲,穿着内衣潇洒地跳下了讲台。

    “要来个公车上书、抬牌游街!”

    华阳三才子之二的王相政不失时机地占领了讲台,举拳大声叫道。

    “要广传揭帖,揭露王府恶政的真相!”

    华阳三才子之三的张卜耀连忙在底下拍巴掌应和。

    “莫忘了王府那个小世子与他的骚婆娘!”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在人群的角落里冒起,“今日倒要让大家看看:本秀才除夕之夜被王府抓去,他们做了些什么!”

    “皇城坝的苏观斯!”有认识的学子突然惊叫道,“官府不是贴出榜文,说你死了扔进化人场了么?”

    注一:五岳四渎,分别是指:五岳者,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北岳恒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四渎者,长江、黄河、淮河、济水。

    注二:六贤,分别是指:姜太公吕尚、管仲、李俚、商鞅、苏绰、高(jiong,古同“炯”)

第五百零九章 潜流暗涌(四)

    有人演戏,就有人看戏。www.uu234.cc

    与文翁石室一墙之隔的南渎庙,是祭奠蜀地江河大川之神灵的神庙。

    这座古老的神庙,比蜀藩封国四川的历史还长。高大的红墙之上,巍峨的殿宇层层耸立,但在朝阳清晖的映照下,仍不免露出几分萧条与破败。

    南渎庙的北墙外,有个大池子。因庙得名,就叫南渎庙池。池子内外堆砌假山花石,象征蜀地的山川湖泊。围绕着南渎庙池,则是个酒肆林立的热闹之所,日销万金的风流之处。

    既是神庙,肯定是官产。南渎庙池本在南渎庙中,自然也是官产。

    因为南渎庙池的地段好,风景美,成都府县官府便动起了歪脑筋,将这池子隔出南渎庙,周围改作酒肆茶铺,好收取租金。

    官府来头大,但有人来头更大。

    成都府县官府的好日子没多久。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心痛他的儿子朱椿没钱花,特地下诏将南渎庙池和另一处风景名胜区成都府万年池的官租赏赐给蜀王府,作为蜀王府每年的花销(注一)。

    在后来的岁月中,万年池的租金归还了官府,但南渎庙池的租金依然归属蜀王府。蜀王府也从单纯地收取租金,渐渐演变为对南渎庙池周边区域行使管理权,进而又接替越来越缺钱的官府负责管理维护整个庙产。

    看护庙产,收取租金,乃至洒扫修缮,都需要人。

    蜀王府里派出的人,自然都是宦官。但这里的宦官与看守王陵的宦官那可不一样。

    看守王陵的宦官,大都是蜀王府中犯了错误的那一类。要见到他们的主子爷,一年中可能只有祭拜祖宗那几天。

    但看守南渎庙的差事却不同,是个既清闲又有钱的肥差。宦官们只需每月出门一趟把租金收回来,还能顺便从商户手里混些日用。至于平日里,庙小事也少,倒是清闲得很,所以这里就像京师北安门外的安乐堂一样,慢慢变成了蜀王府下层宦官养老送终的地方。

    下层宦官们在蜀王府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利索了,没有什么功劳但是苦劳不少。他们也不像正常人一样,有家庭子女照顾。聚在一起养老,可以方便互相照顾。

    当然,这里虽好,却不是那些上层宦官来的地方。上层宦官大抵住的都是自家的私宅私庄。他们虽然没有亲生子女,但名下的宦官比亲儿子还孝顺。

    平静如水的南渎庙,如同时间停滞之地,可今日是个例外。

    早早的,便有王府里的几名大太监进来,把南渎庙的老人们召集在一起,给他们打招呼。

    一名头带面纱锥帽的太监宣布,曹三保曹公公让你们最近收敛些。别以为小主子出门征战,你们这群闲得肉皮子发痒的老货们便放心大胆地吃酒赌钱。若是出了事情,世子爷怪罪下来,谁出的事谁去应规矩。

    曹公公还说,最近成都市面上有些异动,你们这些野惯了的老货们没事不要出门。若因收租采买等事情出门,一定要在门口登记。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言语风声,回来便要立即报告。

    这几名府内太监传达完毕,并没有像以前来南渎庙打招呼的人那样,说完了喝茶,喝完茶吃肉喝酒,然后一拍屁股走人。他们留下一人,守在了

    大门口,说是立即开始进出登记。其余的人,跟在那名面目不清的领头太监身后,在南渎庙东墙边的老槐树下,用梯子和木板搭起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台。

    这时,南渎庙的老宦官们已经猜到了这帮神秘人的用意了。

    那处平台与文翁石室之间,只隔着一道高大的灰红色砖墙。听说蜀地开始新政之后,那些秀才公三五两天就聚在隔壁嚷嚷。

    “成都府又要出事了!”

    久经世事的老宦官们不等带刀侍卫前来驱赶,便默默地用眼神交流完毕,悄悄溜远了。

    他们明白,树下这帮人啊,离得越远越好。

    ……

    老槐树上狭窄的平台上,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手抓树枝,倾斜身子,竖直耳朵,尽力在墙对面一片嘈杂声中辨别出有用的信息。

    “干爹,秀才们在诋毁世子爷……还有罗姑娘,说她是千年妖狐转世,在商为妲己;在周为褒姒(baosi);在春秋为夏姬;在汉为飞燕合德;在晋为贾南风……他们说要写书画画,把世子爷和罗姑娘的秽行大彰于天下……”

    “真是无毒不书生!孔圣人门下弟子,怎地是这般下流模样!”秦裔轻言细语道。看似不经意,他的嘴角边却冒出一丝狰狞。只是锥帽边缘垂下的面纱,把这一切都很好地遮掩起来。

    这时,院墙那边突然哄笑起来。在哄笑声中,夹着成都府街面上登徒子追女人时常发出的声音尖利的口哨音。

    不待秦裔抬头发问,那小太监已经把听到的消息传递了下来:

    “有个书生建议,要在西游记里改写一段,影射世子爷和罗姑娘……都是些淫 秽之语……干爹,儿子不敢……”

    “不要紧的!”秦裔仰头鼓励道,“主子养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为主子打探消息!”

    “那书生胡诌了一个对子,好像是章回题目:猪八戒新欢酬娇妻,高小姐留春效鸾凤……后头还有许多情节……真是不堪入耳……”

    “可恶。”秦裔轻声道。

    “还有人要画春宫图,把猪八戒和高小姐都画进去……还有人起哄,阳 物要粗大生猛,牝(pin)户要纤毫毕现;动作要大开大合,姿势要**荡魄……”

    “该诛九族。”秦裔轻声自语。

    一股阴冷的杀气,透过薄薄的面纱渗透出来。秦裔转头看着身后负责记录的人,吩咐道:“不管他们讲什么,我们只管如实记下来!”

    “是!”

    负责记录的小太监运笔如飞,把那些污言秽语一字不漏地记在了白纸黑字上。

    树头的消息还在陆续传来:

    “秀才们说明天便要上街,不,又改到了后天……先来这里集合,把孔圣人牌位请下来,然后抬到学道衙门请愿……揭帖由那个华阳三才子执笔,名叫《蜀都乱政公帖》……有人说学道衙门的官都被剐了,去有屁用……他们说到藩司……不,又改成巡抚衙门了……”

    秦裔默默地听着,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自从藩司参政陈其赤回到成都,带回了保宁会议的决定,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之地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反对声。

    地主反对减租和强购;士绅反对全民兵役和免役钱。而高墙那头的

    学生,几乎反对新政的一切。当然,他们最反对的,还是对学校生员定额、乡试科目改变和生员钱粮核定诸项。这些新政,几乎件件都打在生员们的痛处上,他们不跳起八丈高来反对才怪!

    如果生员们集体闹到了巡抚衙门,恐怕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目前,邛眉那边的情况非常紧张,线报说两州随时有武装叛乱的可能。邛眉的王庄、钱庄都已经撤到了崇州。

    本来,崇州、新津这一州一县正对邛眉,是个集兵固守或者分兵出击的好地方。可那位与张献忠同乡的崇州知州王励精却糊涂得很。他非但不公开谴责邛眉,反而历数蜀王府练乡兵、开王庄的行为是不忠不臣。

    坐镇成都的宋振嗣担心王励精与邛眉的徐孔徒和李传第联手,立即动员了崇州、新津王庄的两个守备营和三个乡兵连,对崇州和新津两座城池进行了武装占领,并把王励精拘押起来,秘密送往了王府审理司看管。

    同时,成都、雅州、嘉定动员了四个守备营,分别部署在名山、洪雅、夹江、仁寿四县,对邛眉两州形成了近距包围之势。驻扎雅州荥经之间整训的黎州兵正在动员。而驻扎在松林山的护**第二团两个营及双流守备营一部,更是背靠彭山县,把兵锋直接对准了眉州城。

    然而,在小主子和蜀地大军征战川北之时,在川西老窝开打,这时机是否合适?

    况且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旦开打,今年又要少收多少粮食,饿死多少人?

    最关键的是,小主子是否赞同在川西大打?那些不听话的士绅又要收拾到何种程度?

    想到了世子朱平槿,蜀王府的太监特务头子秦裔立即抓住了重点。

    小主子的心思,就应是我们这些奴才的心思!

    把握住了主子的心思,我们这些奴才恩宠加身!

    秦裔想,小主子遇到这些事,该怎么下手呢?

    对了,先来个“引蛇出洞”,放手让他们“大鸣大放”。等他们“自我暴露”,最后来个“一网打尽”!

    按照小主子的说法,那就是挖个坑,等他们自己跳下去!

    可是……秦裔默默把出手的冲动压了下去。

    消息组不是情报局,只能打探消息而不能擅自行动。这是主子爷早就定下的铁律。

    “东厂”,秦裔把这个词默默念了几遍,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既然自己不能动手,那便诱使他们先动手!

    “小多,他们只说到巡抚衙门,没说到承运门?”秦裔问。

    “一大群人还在还在吵吵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吵不出结果”树上小太监回答。

    光去叨唠廖大亨有什么用?要到承运门才行啊!

    秦裔在心里摇摇头。他想了想,便朝身边的人轻声吩咐,出门给苏秀才发信号,让他进去。

    “干爹,里面的书生有一个我认识!”树上的小多突然出声道:“那不是舒师傅的得意门生郭世喻吗?他来过王府,还找过贺先生、舒先生和李先生!”

    注一:《太祖实录》记载:乙亥年(1395年,洪武二十八年),以成都府万年池和南渎庙池租给蜀王府岁用。这里的“租”,应该理解为“租金”。

第六百零四章 同床异梦(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廖大亨宠爱的小妾刘惠莲。UU小说

    “老爷,天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这可要伤身子!”小妾嗔怪着,端着漆盘款款近前,盘中有一银盏,“奴家怕老爷着急上火,犯了老病,让厨房熬了银耳莲子羹……”

    银耳?这可是稀罕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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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妾娉娉婷婷转过书案,把漆盘放在了书案一角,把盘中银盏端来放在了廖大亨的胸前。

    趁着这个机会,她一面用柔软的身体磨蹭老爷的手臂,一面用带俏的媚眼飞快瞟了一眼案上墨迹未干的书稿。

    仿佛知道老爷会问起银耳的来历,她抿嘴笑着解释道:

    “那通江知县李存性带着县上十几个士绅来王府觐见,总不会空着双手,连一份贡品也没有!奴家听谭姑娘说,有个通江书生进了端礼门,兴许是被天家的气派吓着了,竟然把秽 物拉进了裤裆……

    可怜都是些读过书的大男人,真是没出息得紧!罗姑娘善解人意,故意推说自己上午忙,没空,让谭姑娘把预约时间改到了下午……

    若是那书生兜着一坨黄屎去见人家黄花大闺女,哧哧……”

    “咳咳!”

    嘴里含着银耳莲子羹的廖大亨不得不假装咳嗽两声。

    “老爷啊,这可不是奴家故意作践他们乡下人!”

    小妾故意嘟起了嘴撒娇道:“那是奴家亲耳听谭姑娘回奏的!小红姑娘猛的笑狠了,失手跌碎了罗姑娘梳妆用的银镜。那银镜可是泰西和尚的贡品,金贵得紧!罗姑娘也是宠着小红姑娘,只是罚了一个月俸禄!”

    廖大亨气哼哼地将小妾的八卦点评了一番。

    “世子认了小红姑娘干妹妹,小红姑娘又是罗姑娘的贴身侍女,这样小红姑娘出嫁时多半便有两份嫁妆。

    以善财童子和捧珠龙女的手笔,那嫁妆能少得了?

    凭着那份嫁妆的分量,宋大个那个肉 虫子一辈子都有吃了,还在乎她那个正营职审计署长的俸禄!”

    “我们也没吃亏,这些进贡的银耳不是也赏下来许多……”小妾辩解道,顺便也有为自己夸功的心思。

    听到进贡二字,廖大亨的心事被重新撩起。他重重搁下银盏,咬牙启齿道:

    “一点进贡的银耳,便换了老夫项上人头!这买卖合算!”

    “难怪老爷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下值了还躲进书斋写写画画,原来是惦记着进京面圣之事!老爷啊,奴家听郑长史家的媳妇说,她男人倒是吃得下睡的香。老爷您可知为何嘛?”

    说着,小妾便把身子靠在了廖大亨的臂膀上,红唇凑近了他的耳朵。

    “汇通钱庄准备了三百万两银子的支票……”

    “三百万!好手段!”

    小妾话音未落,廖大亨已经激动地拍了案头,把漆盘、银碗和文房四宝都震得一跳。

    “老夫一日未脱险,支票一日不兑付!这是世子和罗姑娘用三百万两银子来买老夫和郑安民的命!老夫这残躯贱命,竟蒙世子和罗姑娘如此看重,老夫真是无以回报……”

    刘惠莲可没她老爷那颗感恩的心。

    “依着奴家看来,您一省抚院,老爷的命别说三百万,三千万也是值当的!再说了,那三百万除买了您和郑长史的命,也买了世子的翼善冠和罗姑娘的凤冠霞帔(pei)!

    若不然,凭着他俩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除国圈禁都是轻的!”

    嘭!廖大亨又拍了书案,不过这次是被气的。

    “住嘴!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妄议朝政,诽谤世子和罗姑娘!老夫看你最近是愈发张狂了!”

    老爷一发怒,刘惠莲连忙跪了下来,眼睛使劲挤出些委屈的泪花。不过她并不害怕。

    在廖大亨身边这许多年,刘惠莲对老爷的脾性一清二楚。廖大亨不仅用她满足**,还须用她接触罗姑娘身边之人,打探消息。即便她没有生育,老爷也不会拿她怎样。

    况且她的族兄刘先生,如今不仅是廖大亨的文胆智囊,而且还是廖大亨的财神钱囊。他署着灌县蚕崖关的巡检官,可没有上任两三月,便被廖大亨招到了身边,须臾离开不得。

    果然,见着小妾下跪,廖大亨顿时心软了。他抬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

    刘惠莲连忙起来,从鼓囊囊的胸衣里扯出小团扇给老爷打风。

    “如今镇反未宁,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千万别让人听了把柄去,罹祸家门!你道小主子是个仁善的?军情,国安,还有府中太监,无类于朝廷厂卫乎?”

    老爷说得凝重,小妾忙道记下了。廖大亨便回到了正题道:

    “三百万虽说不少了,可依旧不保险啊!今上秉性,满朝文武人人皆知。那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主!若是皇上觉得世子是在用银子打他的脸,那事情反倒弄巧成拙了……

    不行,老夫这奏本和廷对都马虎不得……身家性命,在此一举……”

    廖大亨双手按在书案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这时,他突然把头一转,盯向了他身后的女人。

    “惠莲,你们女人心细。你来给老夫说说:若是皇上问起老爷,说蜀世子做了何事,为什么兵比朝廷强,钱比朝廷多,老爷该如何作答?”

    “贱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老爷那些朝堂大事?若是说漏了嘴,害的老爷满门罹祸,那贱妾岂不是罪过大了去?”小妾假装冷着脸,收拾起盘盏便要离去。

    女人恃宠而骄,廖大亨却并不在意。他朱平槿偷一民女而定全蜀,吾廖大亨何妨宠一小妾而全性命?

    廖大亨一伸手,便把猝不及防的女人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

    督抚进京面圣,或许皇帝会做做样子,在平台召见一番。

    君前奏对,自然不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翻开大明官史,君视臣如土芥。大臣因为说错了话触怒了皇帝,被公开扒了官袍打屁股,甚至“廷杖立毙”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个大礼仪之争,首辅杨廷和被削职为民,另有左顺门外杖毙朝官十六人。故大明朝官有言曰:

    历代公卿之辱,无过于此!

    廖大亨的屁股也是肉,打屁股也会疼。不过比起绑到菜市口开刀问斩,打屁股又是小事了。

    三百万两银子是个沉甸甸的砝码,但还远远不够。所以,廖大亨要放下身段,丢掉尊严,不顾一切找寻一条万全之策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病急乱投医。即便是他的侍妾,也可以成为廖大亨问计的对象。

    不过,刘惠莲说了几句话,立即让廖大亨觉得自己付出点低姿态真是物超所值!

    “王府婚丧嫁娶,历来便是长史司之责。郑长史自己不去进京面圣,却撺掇世子让老爷您上京送死。老爷您想过这是为何?”

    “那是朱平槿背后安排?”廖大亨的心中悚然而惊,“难道朱平槿真的要借朝廷之手除了老夫?”

    仿佛看出了廖大亨内心的惊恐,刘惠莲用指尖轻轻挠了下廖大亨的掌心:

    “老爷您千万不要多心,世子爷要除,也会先除了刘之勃!

    刘之勃在保宁,逼着王府把占田吐出来;在重庆,把查抄的逆产全部充公。

    老爷您知道罗姑娘那见财眼开的性子,只怕现在还在挠心呢!

    听说刘之勃最近又在鼓捣什么宗藩士绅百姓一体纳税,说既是一刀切,那为什么宗藩王庄不纳税?

    依着奴家看,刘之勃虽说有世子爷护着。但依着罗姑娘的手段,早晚逼着世子爷灭了刘之勃九族!”

    刘之勃干的事廖大亨清楚。

    刘之勃在重庆府逼着新设的王庄王店纳税,把一刀切砍到了世子和宗藩的头上。同在重庆府的内江王朱至沂已经写了奏折弹劾刘之勃,说他不识大体,缺乏全局意识,请求世子将刘之勃召回成都。

    成都府这边的蜀藩宗室也没有闲着,石泉老王与内江王一唱一和,还派出各色宗妇入府游说罗姑娘。

    也难怪蜀藩宗室反应强烈。如今蜀藩宗室的产业规模不小,除了肥皂局那块油漉漉的肥肉,还有水泥、钢铁、石灰、矿业、伐木、沙发等收益颇高的所谓新兴产业公司。平白被切上一刀,哪怕只有一成,任谁也会心痛。

    廖大亨沉默不语,小妾的嘴巴却没有停顿。

    “再说了,没了您,世子爷那里省了一份正师级待遇,却少了您这样一位可以定国安邦的重臣!

    您想想,没了您,谁可统领四川文武官员?

    马乾?论功名,他举人出身,进士们会服气?论资历,他本官不过夔州知府,连兵备也是署职!

    陈其赤,从未见过刀兵战阵,他能领军机处吗?

    张法孔,一个糟老头子,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再说他不是亲口向您承认,他已无意仕途,一门心思都在他的傻儿子身上嘛!

    老爷啊,放眼四川,这首席军机之位非您莫属……”

    廖大亨突然开口道:“别忘了川北龙文光!论功名、资历,他不逊于老夫。龙文光还兼着保宁军区的监军,有军职在身。世子与他交集不多却敢委以重任,可见对他很放心……”

    “龙大人是您同年,世子用他还不如用您。再说了,川北镇那帮骄兵悍将……”

    刘惠莲的话很对廖大亨胃口。他点点头赞同:

    “对!世子要用龙文光压住川北将门,暂时挪不动……

    还有一个理由,云南近而广西远,老夫是云南人,这就比龙文光那广西人占了大便宜……”

    说到这里,廖大亨及时刹住话头,沉吟许久,这才又开口道:

    “朱平槿既然不要老夫性命,那郑安民所安何心?朱平槿为何令老夫与郑安民一同进京面圣?”

    “老爷真是当局者迷!”

    小妾的媚眼飞快掠过廖大亨的面庞,留下个不屑二字。

    “郑安民是长史,罗姑娘想大婚,不找他找谁去?郑安民推脱不了,又想讨好卖乖,这才嫁祸到老爷身上!”

    “这蠢货,最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害了老夫,又毁了自己!父丧,斩衰三年,礼也!居父母丧,身自嫁娶。十恶不孝,不赦大罪是也!他郑安民乃王府长史,本有规劝主上之责。愍王薨逝,他尚有处分在身。世子守孝不过一年,这时进京请婚,不是害主……”

    廖大亨唾沫飞溅痛骂着郑安民,可话说半截,又突然停了下来。

    “老爷明白了?”小妾含笑斜睨着身边人。

    “朱平槿好计划,郑安民好手段!难怪他们吃得下睡的香!原来坑的只有老夫一人!”廖大亨恍然大悟,恨声骂道。

    “郑安民带着王妃娘娘的请婚奏折。朝野责难,他是奉懿旨行事,能有何罪?即便朝廷准婚,朱平槿也可以让我等联名上奏,来个三拒婚旨,落下个纯孝之名,还能对罗姑娘交差!”

    “至于王妃娘娘,请婚折子必定写上愍王子嗣艰难,唯有二子。二王子体虚久病,恐非寿年……为传嗣之较,世子当宜早婚,诞下龙种!”

    “所以呀老爷,只要郑长史同去京师,那请婚的事便与您没有半点的干系!他是王府内相,他们朱家祖训可归着他来分说:什么亲藩典兵呀,什么擅改祖制呀,都是他份内之事……老爷是四川巡抚,您倒要好好想想,世子让您进京面圣,到底去干嘛?”

第五百一十章 潜流暗涌(五)

    一名晚来的书生风驰电掣般冲进了文翁石室的大门,像一阵狂风从郭世喻身边刮过,连个儒生碰面最基本的拱手之礼也没有。www.uu234.cc或许他是来晚了,又或是急于站台发言,总之急得像狗抢屎一样。

    郭世喻没有心情与这不知礼仪的家伙计较。他只是稍稍转头,瞥了眼那人远去的背影,然后抬起疲惫的大腿,跨出了书院高高的门槛。

    挤在人堆里听了一两个时辰,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

    今年秋闱的科目如何,能不能改回原来的规矩,谁心里都没个准。

    但是,闹一闹便能解决问题?

    这些人太幼稚了!郭世喻轻轻嗤了一声。

    这些年,大明朝的各个地方都在闹。

    陕西、河南、山东闹流贼;

    辽东、北直、山西闹鞑子;

    江南闹奴变;

    江西闹棚民。

    至于四川,闹的人和事更多了。流贼三进四川,去而又来,来而又去;去年初的除五蠹暴乱,曾经席卷全省;土暴子盘据川北十几年,打打杀杀。

    眼见着献贼既去,除五蠹平息,近日官军又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全省太平已是指日可待,这时节那些书生们偏又出来闹腾!

    闹一闹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最大可能是人头落地。

    世子年幼仁慈不假,但老成果决也不假。按照贺有义的说法,那是“天下之雄主,盖世之英雄”!

    一帮子手无寸铁的书生,以为抬着孔夫子的灵牌去闹事,便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幼稚!郭世喻在心里又痛骂了一声,顿时沉重的心情清爽很多。可是这快感转瞬即逝,一股子无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科业不举,仕途无望。老将至此,一事无成!”郭世喻恨骂道。

    这句话,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在骂自己。

    ……

    郭世喻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怎么个非常富裕呢?反正距离顶级富豪呢,差了一长截;可比起市井街民,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郭世喻的爹本是仁寿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读了蒙学后没有选择继续进学,反而到成都府一家印染作坊当了学徒。因为勤快忠厚、知书达理,深得老板赏识,那作坊的老板便将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了他爹,也就是郭世喻的妈。

    郭世喻的外公去世后,他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爹把印染生意由简单的来料加工变成了规模化印染,后来又攀上了蜀王府这条关系,走上了高端路线。他爹有了钱,按照大明商人发家之后的规矩,投入到了两个行业:

    一个是最传统的行业:买地;

    一个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行业:教育。

    在老家仁寿县,郭家置地不过千亩。可在成都府的周边数县,郭家置地足有万亩。

    可教育不是买地,给钱就行,那是需要十分勤奋和些许天分的。

    郭家三个儿子。老大郭世勋三十出头,童生试死活考不过,最后只能弃文从商,接了老爹的班;老二就是郭世喻,好歹考了个秀才,让郭家的巨额投入没有白搭;老三郭世骧只有十几岁,性子机灵古怪。最近他弃了科业,一声不吭跑到机器局研究院去当助理,把老爹气了个半死。

    可风水轮流转。三兄弟中最风光的郭世喻转眼变成了最惨的。

    乡试科目一改,郭世喻引以为傲的八股时文顿时成了鸡肋,所有的课程都要重新学起,与那些蒙学中的孩童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不,比孩童还惨!”郭世喻愤愤不平地想。物理一课中的杠杆、滑轮、齿轮、传动,他三弟郭世骧讲得头头是道,而他只能拿着书一个字一幅画地去理解。至于数学,他更是不得不从那弯不拉几的阿拉伯数字学起!

    妈的!想到这些,郭世喻恨不得现在就去蜀王府,当面质问贺有义、舒国平和李崇文几位同学,让

    他们说说是如何误国惑君的!可是一想到蜀王府,郭世喻便不得不面对他的老师舒文翼,面对那宁折不弯的倔强老头。

    舒师傅可是蜀地大儒,怎么教出了蜀世子这般的人?

    那蜀世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

    “二兄!”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郭世喻的冥想。一位少年蹦跳着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把一封包装精美的酥糖递了过来。

    “这么大了,还喜欢吃这等小孩零食!”郭世喻面带笑容斥责他三弟道。

    少年毫不在意地反驳道:“出门时母亲怕我饿着,死活要我揣着的!她呢,就一直把我当小孩。我呢,也不妨将计就计,返老还童一番!再说了,孝经上有一句:孝之者,双亲乐也!”

    “你就会胡编乱诌!你当本秀才没读过孝经?”郭世喻一面瞪着郭世骧,一面将酥糖接过来,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酥糖被两排牙齿一咬,纷纷碎裂,变成了口中的香甜。郭世喻几口吞完,便问他三弟:“你怎地到这儿来了?”

    “来接你呀!”

    “呸!指望你来接我?怕不是又编了个理由出门玩吧?你今日不用到那个研究院上班?我早就给你说过,那研究院就是个奇技淫巧之集大成者,还美其名曰研究。何为研究?研者,……”

    “奇技淫巧怎么了?我今天来接你,就是与二兄你研究奇技淫巧的!”

    “怎么回事?”郭世喻好奇地问。

    “先上车再说!我肚子真的饿了!”郭世骧看见家人将马车赶来,连忙将二兄拽上了车。

    “南渎庙池西边红杏楼!” 郭世骧大声吩咐道。

    红杏楼是个毗邻南渎庙池的酒楼。那里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楼消费自然不菲。

    两兄弟进了酒楼,郭世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带着他二兄上了三楼的雅间。雅间里一人连忙起身,原来有人做东。

    “秋闱在即,显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闲?”郭世喻笑着挪喻道。原来做东的人,正是他熟识之人宋显珠。那宋显珠既是秀才,也是商号老板,年纪比郭世喻大两岁。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亲妹子,所以郭宋两家又有通家之谊。

    “世喻兄不一样闲到了这里?”宋显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温不火反驳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样!”

    郭世喻也不恼,笑着对宋显珠道:“宋兄乃宋家独子,那秋闱考与不考,家业总是不能丢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袭家业,下有小弟尽孝父母,鄙人无事可做,只好攻读那圣贤书了!”

    “可这秋闱的规矩一改,圣贤书也读不成了!”

    宋显珠这句话,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郭世骧见席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连忙给宋显珠递过眼色,对着二人笑道:“小弟日日在研究院研习那奇技淫巧,昨日在东门机器局厂区,又见到了一个好东西。两位兄长是否有兴趣听听?”

    有了郭世骧这机灵鬼的调剂,郭世喻这才从秋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正好酒菜上来,三人都喊饿了,于是挽袖动筷,先大快朵颐一番。

    “知道吗?机器局建了个新奇玩意儿,轨道车!平地行走,那是飞快!”郭世骧嘴里嚼着肉,筷头上还夹着一块,“两根木轨,便把五座厂房全部连通……”

    宋显珠一听摇摇头:“为兄近水楼台,前日给机器局交货,已经上去坐过了!”

    宋显珠家中祖业是木器家具,兼做木材交易,在北门外九里堤有个大作坊。

    不过,最近宋显珠已经停了普通的木材加工生意,变成了机器局的特约供货商。也就是说,按照机器局的订货要求,生产标准件。

    这些标准件林林总总,样式繁多。有些在图纸上标明了用途,比如打谷机、风车、织布机、纺纱机。有些则没有标明用途,不过业内人士还是能够大致分辨出来,比如铳床,又比如炮架。

    ……

    在大机器时代到来之前,人类经常使用的器物,都无非是这几样最平常的东西做成的:

    木材做各种器具,泥土烧成陶瓷,石头垒成桥梁、柱础。再加上做工具和兵器的“金”;人和生灵都要喝的“水”以及改变物质特性的“火”,这就构成了中国人对自然界组成元素最原始最简单的认识:“五行”。

    然而这常见的五种元素,彼此间仍有多少贵贱之分。如泥土和石头随处可见,但上好的大木,在大明许多省,已经很难找到了。永乐迁都北京,营造紫禁城,为找到皇极殿所用的几根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死在深山老林中的人不知有多少。一根木头从四川万里迢迢运去京师,总的花费竟然超过了“万金”(注一)。

    四川森林资源丰富,森林采伐业非常发达。

    几千数万斤的大木从西边大山里砍下来,然后经过岷江、金沙江、嘉陵江、大渡河等江河飘下来,汇集到平原上各个城市外的水道中。

    大根的木材都是单独放漂,小一些的木材则用粗大的铁抓钉成木排。

    府南河上有专门的捞木人。他们乘坐小船或竹排,在顺水下行的大木中灵活地穿梭。稍有不慎,就会被横冲直撞的大木夹成肉饼。

    木材上一般会刻上采伐者的商号以及木材的目的地。捞木人将木材控制在码头后,会根据这些字样通知附近各家木材商号起货。

    从河里起木是一件真正困难的事情,需要缆绳、滑轮和几十号身强力壮的人手。

    两根小木并排斜铺于堤岸,充当滑轨。水里的鱼老蛙(注二)时隐时现,将数条粗大的缆绳从下到上绕过大木,让大木本身的圆形成一个动滑轮。

    大木靠上堤岸,岸上的人们喊着号子一起拉绳,大木就在滑轨上滚动,从河里一直滚到堤岸上。

    大木上了岸,先要就地刨皮,然后堆成木山自然晾干。

    湿木材是不能做木器的,否则干了后会严重变形,也会加剧铁钉的锈蚀。

    晾干的木材还要加工,先是开片,锯成一两寸厚的大木板,然后再根据需要,将厚木板改成木方或者薄板。

    木匠中的改工最基础,也最辛苦:两名工人一位高踞木上,一位俯蹲于地。绞绳蹦紧的铁锯在他们的手中一拉一推,呼尔嗨哟,大约数日才能将两尺粗细的一根木头改好(注三)。

    然而最近,宋家木材铺改工被淘汰了。原因是机器局开始使用一座大型的圆盘锯床。

    宋显珠亲眼看到,大木被两座三脚吊车吊起,两端固定在粗大的木架上。一个可以在纵横轨道上前后左右移动的车子被数人脚蹬着,侧面露出半截硕大的圆盘锯。圆盘锯在人力和铁飞轮的带动下高速旋转,逐次进刀。

    木屑飞溅中,圆木很快就改成方木,继而又改成厚木板。

    宋显珠估计,机器局的圆盘锯床虽然价值万金,但一台便顶得上他家木材铺的几十号改工。自家铺子与其养这么多人付这么多工钱,还不如直接在机器局拿改好的半成品加工。这样一来,也可以节约大量的人手,让工人们的双手去生产更多的要求精细的标准件,去为自己创造更多的利润。

    注一:出自《明史》。清代已经找不到完整的楠木大木了。太和殿的几根蟠龙金柱,都是用木材拼凑而成的。今天我们到故宫参观,见到的便是。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注二:鱼老蛙,即鸬鹚、鱼鹰。这里指水性极好的潜水员。

    注三:题外趣事。

    著名作家流沙河同志在平反之前,就是改木头的。响木曾亲手抚摸流沙河同志战斗和生活过的改架(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某处,不知还在否),脑补着流沙河同志在烈日下挥洒汗水,双臂做惯性机械运动,大脑却在酝酿伟作品的场景,不禁感慨世道轮回之速之巨也!

第六百零五章 同床异梦(二)

    进京面圣,到底干嘛。www.uu234.cc这个问题,廖大亨以前清楚,如今却迷糊了。

    之所以迷糊,并非他听不懂朱平槿的旨意,而是生死攸关,事涉自己而已。

    朝廷故事:抚、按二台,皆是钦差之官。一年期满,进京述职。

    皇帝听得高兴了,口出玉音:着某人再抚(按)某地一年。于是,抚、按二台重回任地,继续作威作福。

    若无再抚(按)旨意,又无升转行文,那倒霉蛋只好挂单吏部,等待组织重新分配工作。在此期间,按本官级别折俸,一应职务油水皆无,清贫度日,腌菜下饭。

    然而到了崇祯年,由于各地战事不断,四处动乱。新官往往不能按期到任,旧官逾期留任之事也就司空见惯了。

    廖大亨的巡抚也是一年任期。

    崇祯十三年底,原四川巡抚邵捷春为缇骑所逮,身为四川兵备的廖大亨火线上任,接任了四川巡抚一职。

    十四年岁末大战于广安,忧心前程的廖大亨便趁机向世子朱平槿询问前程。世子隐晦建议他谋取丁启睿的位置五省督师。

    能得到五省督师之位固然好,只是廖大亨的官衔还差了点。

    督师,持敕书,捧尚方剑,上斩品官之首,下领一省数省军民,威福不下诸侯。故而督师,或由阁臣尚书外放,或由总督升任,绝无巡抚直升督师之例。

    况且丁启睿的五省督师之职,乃是个玩命的活计。若有蜀府之钱粮,护国之强军,五省督师或可堪任;若无,那不过是傅崇龙、汪乔年、邵捷春的下场。

    最近因兵败开封城下还丢了印信,丁启睿被逮入京,不正是应证了当初的判断?

    不甘于迷迷糊糊被人利用的廖大亨继续折腾,在南部县世子病榻前终于得到了明明白白的答案:

    只要肯俯首称臣,他便是位极人臣,子孙则公侯万代。为了让他彻底放心,世子还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保证:

    君与天下人共治天下。

    “老夫进京面圣,无非是为朱平槿登临天下廓清障碍!”廖大亨沉默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最大的障碍,不就是那位龙袍打着补丁的天下至尊乎?”

    小妾似乎没有察觉老爷的心思,嘴巴不停地说着:

    “……世子犯法,那也是犯的他朱家的法!要打要杀,他朱家人自个儿撕掳去,与老爷您何干?依着奴家看,世子爷要老爷进京干嘛那才重要。老爷您的性命安危,定然就寄托在您的使命上!”

    “接着说!”廖大亨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终于出声了。

    “世子爷要什么,大位!”小妾说着,声音便不自觉低了几分,“前些日子街上的揭帖不是说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四川的事情遮不住了,皇帝肯定谋划着世子的处分呢!您呢,正巧入京……”

    “老夫怕的便是自投罗网,把这颗大好头颅巴巴送去了菜市口!”

    “皇帝凭什么杀您?”

    小妾立即反驳道:“老爷您是四川巡抚,是御命钦差,差事便是抚定四川。蜀地平定,四川没反,那就是老爷您最大的功劳!再说老爷您揣着三百万的支票,那些穷京官什么时候见着那么多的银子?皇帝也不差饿兵,这可是老爷您常说的……”

    小妾顾将一场性命之忧轻描淡写,廖大亨却不是好糊弄的。他摇头大声道:

    “朝堂之事,哪有那么简单?

    天大的功劳放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臣子的本分。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拉出去杀头。皇帝要的是什么,是忠心,是他的万年江山!

    乾清宫太监马文科逃离四川,上奏必不出‘反迹已现’这四字!老夫料定,本抚进京,皇帝必定细细查问蜀地兵马钱粮与世子典兵之事。

    何也?

    一问蜀地反与不反;二问老夫是否与朱平槿通谋勾结!

    自从世子下旨令老夫进京,老夫是坐卧不宁。近日请孙定邦拟了个奏对的提纲,又将一年来的奏章和复兴报调来细阅。本想着将来皇帝诘难,老夫也好辩解一二……

    哎,那蜀报不看则罢,一看……份份皆有杀头灭族之罪!

    ……遮是遮不过去了!为今之计,便是想出个辩解的说辞……

    呜呼哀哉,苍天有难于吾矣!”

    廖大亨一面夸张地长嗟短叹,一面把手掌放到了女人胸前凸起的位置揉捏起来。

    “老爷呀,怎么您还像京里做小主事一样,总是没个正经模样?”

    小妾嗔怪着,把胸脯上不老实的手拂开。转眼间,她那勾魂摄魄的媚眼中便带了些许坚毅的神色:

    “既然遮不住,那便用没法子的法子!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摆出个忠臣诤臣的模样。如此一来,朝廷的清流便无从下手!

    老爷您给奴家说过,朝堂上那些东林党们,大都是些道貌岸然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那好!他们擅长高调,您比他们更高调!

    他们贪财枉法,您就在背地里许给他们好处!

    总之他们喜欢听什么,您就说什么……”

    “如此说来,老夫也得皇帝面前来点甜言蜜语?”

    “那当然!只要您把皇帝稳住,让世子爷在湖广站稳脚跟,那将来新朝封侯拜相,老爷您定然是头一份!”

    稳住皇帝,扰乱朝局,让朱平槿不露声色地占住湖广稻米之乡、长江上游之地,进而寻机将左良玉部和湖广官军全部吞并,这便是朱平槿交代给廖大亨进京之行的真正使命。

    而另一项真正的使命,便是借助他一路上的所作所为,让朱平槿仁主圣君的形象深入两京一十二省的官绅民心。

    刘慧莲能够精准道出自己的使命,想必情报局的刘胡子已经给刘慧莲布置了任务。

    络腮胡子如何有机会接触刘惠莲?是通过刘红婷或者刘先生共叙同宗之谊,还是通过刘之勃的老妾搭的线?

    不,廖大亨心里摇摇头,很可能冤枉了刘名升。

    只有王府太监中的消息组,甚至是罗姑娘本身,才有资格让自己的身边人俯首帖耳。想必她耳边那对温润的青玉坠子,便是游说监视之功的赏赐。

    皇帝想听什么,廖大亨不用想也知道。

    当年奢安之乱时,朝堂上为调兵平叛之事争论不休。时为兵部六品主事的廖大亨瞅准皇帝的心思,上了一道奏折,力主调用边兵彝(夷)兵平叛。

    边兵彝兵勇健于腹兵汉兵,这是廖大亨上奏的明面理由,暗地里还藏着省银子的主意。因为调用边兵彝兵,对于奢安的老巢贵州而言,那便是就近调用!

    强兵,省银,此二者一并奉上,廖大亨不相信皇帝不动心。

    果然,奏章一上,皇帝立即注意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云南三甲进士。不久,廖大亨便以监军道的身份外放四川。

    奢安平定,边兵彝兵是公认的主力,廖大亨由此以知兵之名简在帝心。邵捷春被逮,他便以监军道的身份一步升任四川巡抚,成为一省首揆!

    “既要光明正大,不遮不掩,又要让皇帝和群臣听得高兴。那本抚只有把世子治兵经济之策一并奉上了。

    如经济之策,本抚先献上一刀切,再献上余粮强购与银钞之法。

    若是皇帝喜欢,老夫再请开股市于京师,建皇庄于四野,兴榷场于边关,圈赌场于街市……

    对了,还有罗姑娘那食盐与烟草的统购统销,护国基金……”

    廖大亨仿佛找到了感觉,言语中透着兴奋。

    不过,廖大亨转瞬间便被小妾的冷语所惊醒:

    “老爷啊,您说了皇帝和朝臣们喜欢听的,可别说了世子爷不喜欢听的!

    别忘了,老爷的前程毕竟在蜀王府!若是老爷为了脱身说了不该说的话。那老爷您就算回到四川,也会被世子治罪……”

    这时的廖大亨好似如梦方醒:

    “对!对!老夫所做所言,皆应事前奏请世子首肯!将来金銮殿上,老夫必然为了应景不得已骂上世子几句。若是世子就此记恨,那老夫可真是前无村,后无店,进退失据,两头为难啊!”

    见着廖大亨仓惶失色,刘惠莲终于软了颜色,向廖大亨笑道:

    “老爷啊!就算皇帝给您论出一万条死罪又如何?奴家听说这世上的傻子有两种,不知老爷您知否?一种是真傻,一种是装傻!如今护**兵强马壮,官军又一败再败。皇帝不装傻,难道他还敢和世子翻脸?

    世子真反了,只怕用不着三五载,这大明江山便是我蜀国天下!

    京师里有句老话,叫做‘求人是孙子,人求是大爷’。现在是皇帝求着我们的时候,怕他作甚?”

    强大的护**,这是比三百万银子更保险的后盾。

    可万一皇帝一意孤行,欲用我的人头震慑不臣,那我廖大亨岂不是为朱平槿做了替罪羊?

    况且以朱平槿的心思深沉,他会用护**来为我张势助威乎?

    更有甚者,朱平槿还可能以本抚的人头,来与朝廷做交易,换取些许好处!

    廖大亨暗自想着,嘴上却道:“老夫不怕傻子,却只怕疯子!想当年己巳之变,关宁铁骑尚在城下,皇帝便将督师袁崇焕下了诏狱。关宁军惊骇之余,竟自溃离京……如今护**尚在川内,距离京师万里之遥。老夫就怕一旦有事,鞭长莫及呀!”

    “那就让皇帝当不成疯子!皇帝也有怕的东西,那就是名声,那就是青史!还有他江山社稷、子孙生死!”

    女人咬牙启齿,露出了一排细碎的白牙。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廖大亨的面庞时,她垂下了眼帘。

    “老爷,您只要让皇帝相信,护**会为您的安危而战,那您就是安全的!他们越相信,您便越安全!”

    廖大亨张开的双臂突然收紧,把怀中的女人牢牢压在自己的胸口,让她动弹不得。

    “虞姬,虞姬,奈如何!”英雄末路,倍感凄凉。将死之时对世界的最后留恋,从廖大亨的口中迸发而出。

    “老爷,奴家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老爷带着奴家进京吧。贱妾别无所求,就求老爷给奴家留个孩子!”刘惠莲含着热泪喃喃道。

    “好!”一晚上没笑过的廖大亨,终于笑了。

    刘翠莲随同入京,便连通了与那对男女最经济最快捷的信息渠道。事若急矣,便多了个保命的筹码。

    “翠莲,给你族兄捎个消息。让他把蚕崖关税关的差事交卸了,尽快回成都来。老夫身边没个心腹之人,很多事情不好办。再说了,罗姑娘把银子看得紧,朱至瀚就是前车之鉴!这个即将进京的紧要当口,他不要再干那个惹事的不入流!”

    千门紧闭,万籁俱寂。廖大亨通过小妾摸到了朱平槿的底牌,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灯笼晃动的亮光。

    紧接着,便是门环叩响的啪啪声。

    “老爷,老爷!郑长史和曹公公来访,说有要事与老爷相商!”仆役在门外高声叫喊。

    “知道了,先请二位厅堂用茶,本抚这就更衣相见!”

    官身不由己啊!

    廖大亨看了眼身边睡得死沉沉的女人,长叹一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王府长史与承奉深夜联袂而来,怕不是什么好事啊!

第五百一十一章 潜流暗涌(六)

    红杏楼三层的雅间中,三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筷子。www.uu234.cc

    两人在听,一人在说。

    郭世喻完全被幼弟的主意惊呆了。不是因为郭世骧的主意新奇独特,而是因为这主意的宏大壮观。

    “当今社会,什么最值钱?”

    郭世骧像说书一般,手掌在饭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

    “创意!

    知道世子的一个打谷机创意卖了多少钱么?

    一万两!整整一万两!

    拿到罗姑娘一支鹅毛笔,杨能便搞了个制笔公司,去年仅仅几个月便赚了多少?除去他自己所得一半,他还能分给罗姑娘五千两!

    杨能那货也是贼胆大,竟然与罗姑娘掰条件,说除了他的制笔公司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生产鹅毛笔,连罗姑娘自己也不能,这叫做独占许可!罗姑娘除了卖创意,还要以蜀王府的名义,督促官府查处那些非法制笔的商号。之所以罗姑娘的创意比世子的卖得贵,就是因为有这些附加条件!

    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外面想偷设计的人可以从承运门经端礼门,一直排到中和门!听说世子曾想将马车赐给舒师傅,以示尊师重道,后来却莫名其妙收回了成命。我猜,这一定与创意银子有关……”

    郭世喻恍然大悟。

    “你费尽心思钻进机器局研究院当个不拿薪水的小助理,原来是想做偷创意的贼!”

    “还是大贼、商贼!”宋显珠落井下石道。

    郭世骧大言不惭:“读书人的那点破事,怎能叫做偷!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

    见两大哥又要嘲笑,郭世骧连忙补充道:“这可不是小弟胡诌的,那是世子真言!宋大哥,几家郡王府背着大宗在新都和双流开了两个沙发作坊,你的木器号不是也有股份吗?”

    彼此间把老底戳破,三人大笑一回,共饮一杯,话题便转到了今日商议的正事上。

    “环城轨道马车,三弟这创意倒是不错。只是一细想,又觉得很悬……

    在城墙外修一截轨道,比如百丈,花不了多少钱,自己凑凑就能干。再造一辆又宽又长的马车,装十至二十人,以双马或四马拉拽,省时省力,车价也便宜……

    只是成都府环城可非百丈,那是二十二里,要用多少的银子才能建成?

    从南北东西有几条大河:锦江、沙河、摸底河,还有数不清的沟渠!

    ……木轨过河,非得架桥不可。若须保证航船通行,那桥不得建成拱形?马车能不能拉过拱桥去?

    轨道马车不能转弯调头,那马车是绕城顺转还是逆转为好……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蜀王府和官府。若是我们费尽心力修好,那王府和官府一纸文告,便生生夺去,那我们……”

    “二兄,你做事就是这般瞻前顾后!”

    郭世喻的一连串担心明显引起了他三弟的不满。

    “银子不够,我们可以四处化缘。那几家郡王府搞的沙发作坊、石灰作坊,还不是几家凑钱?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申请发行股票公开筹资嘛!至于架桥修路,那是王府历来鼓励的,怎会反对

    ?二兄你瞧,世子正在整修怀口镇到顺庆府的大路,何猪头和徐扒皮的人都上了,护**在川北俘虏的上万土暴子也要送去修路。

    听说世子曾经放出狂言,以后护**打到哪儿,这大路就要修到哪儿!

    以小弟看,成都这城太小了,穿城不过十里。蜀王府一家就占了两里,还有那几家郡王府、二台三司府县各级官府、寺庙、官仓,城里能放下几双脚?城外,才是土地升值潜力最大的地方……”

    “世骧说得有理!”宋显珠趁机帮腔,“太祖高皇帝曾有言: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

    “对呀!对呀!”郭世骧高兴地鼓起掌来,“世子言必称太

    祖高皇帝,我们就来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郭世喻对他三弟翻了个白眼。

    “二兄真乃状元之才!”郭世骧嬉皮笑脸地来拉手,结果被他二兄打了回去。

    两兄弟闹腾,宋显珠只是淡淡笑看,并不插言。等到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他,他才笑道:

    “世骧创意确是不错。如今省城百业兴盛,人多商号多,这城里早晚爆满。为兄从南川王府中打探得一个消息,说某次罗姑娘大发牢骚,骂这成都府小得如同煎锅……”

    “怕不是嫂妹之功吧!”郭世喻打趣道。

    郭世喻大嫂的妹妹,即宋显珠的夫人李氏,与南川王长子妃尤氏同是成都西城人,是手帕之交的闺密。宋显珠能够挤进王府的生意,还能与几家郡王府合伙做生意,李氏功不可没。

    宋显珠没有正面回应郭世喻的挪喻,只是略带神秘的笑容道:“世子和罗姑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神仙转世……别问鄙人如何知道的……只是告诉尔等,这成都府太小了,早晚要扩大……”

    “拆城新建,恐怕劳民伤财!”郭世喻书生气上来,便插言道。

    “谁说要拆城?现在护**横扫川北,谁还敢窥视蜀都?”宋显珠嗤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建设部已经向罗姑娘提交了规划,就在府南河外,围着城墙造一圈新城。新城之中有一条环形的大道,两边各空出两里半。你们想想:五里宽,二十二里长,得有多大面积?这样一来,成都府怕会扩大一倍!听说罗姑娘已经给这条环形大道起好了名字,就叫一环路!”

    嘶!郭氏兄弟同时吸了一口凉气。一条环形大道,这不把武侯祠和青羊宫这等城外的名胜也包了进去?

    “有了一环,肯定还有二环……”

    郭世骧反应极快,脱口而出。然而在宋显珠凌厉的眼神下,他立即刹住了后半截话。因为跑堂的正拎着茶壶站在门口。

    等到茶博士走了,郭世喻起身关好门,这才对宋显珠道:

    “崇祯年来,成都府被奢安和闯献逆贼围了三次。东南西北四城外房屋完好的十存四五,遍地都是草草搭就的泥墙草屋,住的多是穷困潦倒之人。去年王府趁着地价低廉,在城外收了不少好地,现今建一座新城倒也不难。可近来地价飞涨,城郭地一亩皮骨合计超过了四十两,回澜塔南机器局那边已经涨到了九十两!等我们在新城建环城轨道,那地价费银……”

    “路边地价几何?巷中地价又几何?”宋显珠躺倒官帽椅上,哈哈笑问道。

    郭世喻毕竟是聪明人。宋显珠反问,他略微一怔,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明白了!”郭世骧也笑起来,“诱王府以土地入股。这样了买地银子,还把王府拉下了水!这就像汇通钱庄和机器局,凭啥王府也不会作难自己的生意!”

    “郭家表舅刘先生不能忘了!”宋显珠提醒道。

    “好!把廖大亨和官府也拉下水!”两兄弟大笑道。

    “还有轨道两边的上好土地!既然我们修轨造车,谁是道边好地我们最清楚!等到轨道建成,一亩地可不至四十两了!”

    宋显珠说的是实情。如今城内半亩地大小的宅院,根本是有价无市,出价几千两未必能买到。

    巨大而充满诱惑的经济前景,让郭世喻暂时忘记了秋闱那一档子烦心之事,三人专心讨论起修建木轨马车的各种细节来。

    轨道技术并不复杂,机器局有现成的可做参考。规格也很简单,就是沿用机器局的轨道标准。轨距五尺,车宽一丈。据说这五尺的轨距与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一模一样,是所谓“标准化”的结果。

    环城双轨,一条正转,一条反转,百姓可以便捷搭乘。

    拱桥两端加上较长较缓的引桥,既可让马车轻松上下,也可方便航船通行。马车四周设上车跳板,可以让路人在行驶中自由上下车。

    三人埋头于新的事业,全然不知时光飞逝。转眼间天色变暗,跑堂的借着掺茶机会进来提醒,三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于是又叫上几样清粥小菜大快朵颐。

    三人吃着,便聊到了最现实的资金筹集和项目启动上。

    宋显珠道:“鄙人明日便将机器局的股票全部出手!奶奶的,如今一股超过十二两,实在有些高处不胜寒!卖了股票,这修路的银子便有了着落!”

    郭世骧也嚷道:“我家的那万亩水田也可以抵押给汇通钱庄,光是田皮一项,也可筹集十数万!”

    “也省得我俩夏秋两季去收租了,倒落了个清闲快活!”郭世喻一面往嘴里塞饭,一面咕噜着嘲笑他三弟。

    不过,郭世喻的嘲笑并没有引来回应。等他悄悄抬起头来,才发现另外两人正在用眼色激烈地交锋。

    怎么了?两个大男人还搞眉目传情?

    他三弟终于熬不过宋显珠的坚持,把脸转向了他二兄:“二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何将王府拉下水,你……”

    “莫不是让本秀才求见李崇文吧?”郭世喻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正是!二兄,他是王府的副总理……”郭世骧眼巴巴地望着他哥。

    郭世喻明白他小弟死缠烂打的德行,于是假装矜持道:

    “去见李崇文,倒是无甚难处。他还欠着本秀才的人情呢!上次在仁寿县,他说请我吃马肉。结果呢,马肉没吃二两,马腿骨倒是啃了一根!只是听说他政务繁忙,正在忠州公干……”

    “郭兄有言,不妨明说。”宋显珠放下碗碟,正色道,“鄙人是生意人,我们亲兄弟明算账!”

    “钱财分账,自有父兄做主。只是吾有一事不明:宋兄于蜀藩宗亲也是熟人,何必借吾一用?再说表舅乃廖抚姻亲,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一听这话,宋显珠的脸色顿时沉下数分。

    “郭兄不暗内情,吾固知也!世子为君,廖抚为臣,以臣谋君,为臣者大忌也……至于个别蜀藩宗亲,近日……恐有大难!”

    “为何?”郭世骧好奇地追问。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宋显珠问道。

    外面的声音倒是不小。

    窗外是街面的喧闹,门外则是跑堂的脚步。隔着一堵青砖厚墙,还能听见隔壁酒客猜拳行令的嘻嘻哈哈。

    “南边文翁石室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难道你们听不见?”

    “我是真的没听见!”郭世骧闹道。

    “宋兄之意,乃是你想听便听得见!若不想听,那么等于捂住耳朵当聋子!”郭世喻恍然大悟道。

    宋显珠还没有来得及答复,就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了急促的呼喊:“二少爷!二少爷!”

    是自己书童的声音。郭世喻离座拉开了雅间的门。

    “二少爷!”那书童满头大汗,看见郭世喻,像是见到了救星,“二少爷,赶紧回府!老爷……老爷……”

    “我爹怎的?慢慢说!”郭世骧闪出房间,冲着书童嚷道。

    “原来小少爷也在!”那书童松了一口气道:“舒师傅杀到了我们府上,说二少爷跑到府学闹事。老爷夫人一听就急了,分遣家人来四处寻你。小的寻到了这南渎庙池边,方才在楼下见到了府中马车……”

    “舒师傅来的正好!”郭世骧大喜道,“这事不如请二兄向舒师傅通融。世子尊师重道,想必舒师傅的话,比李崇文的话还管用……”

    “二少爷、小少爷!”那书童着急地打断了郭世骧的话,一脸后怕的样子,“你们千万别承认去了文翁石室!知道舒师傅的脸色吗?沉得直掉冰渣……知道老爷的脸色吗?家法已经请到了前院!”

    书童口中的郭府家法,乃是根祖传的五尺长的蘸水皮鞭。

    “你无须多言,本公子自有分寸!”

    蘸水皮鞭没有吓住郭世喻。他突然信心百倍。

第五百一十二章 潜流暗涌(七)

    经济离不开政治,商人也离不开官府。www.uu234.cc

    作为官员预备队的书生们是对国家政治最敏感的一个群体。而商人因为自身利益的考量,也时时刻刻将鼻子凑到了政治圈里,感受着那一股股散发着各种味道的空气。

    宋显珠作为王府产业链中的一个供货商,对郭氏兄弟的警告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他有根有据。

    郭世喻和郭世骧两兄弟抛下了他们尚未成型的宏大蓝图,飞似的逃向他们的老窝。

    他俩不知道,舒师傅是如何得知郭世喻去了府学,更不知道为何一贯和气生财的老爹竟然祭起了从未动用过的家法。

    不过,宋显珠的提醒已经明明白白,四川大乱之后,表面上已经平息下来,但下面的暗流仍在涌动。或许在某一天早晨,又会见到一场大规模的腥风血雨。

    两兄弟在路上匆忙对了口径,想了说辞。既然想把蜀王府拖下水,在政治上与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保持一致那是必然的。而舒师傅作为世子傅,自然首先要与他老人家保持高度一致。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出主意想办法,决心大拍马屁,把老人家的每一个毛孔都拍张开了。

    这时郭世喻才暗自庆幸,若去年初在仁寿县为了那千亩无人耕种的土地与王府交恶,今日哪能得到舒师傅亲临示警的待遇?

    舒师傅既然在意鄙人,那鄙人不是机会大大的?

    ……

    文翁石室的几百学生集会,并没有立即在成都府的街面上掀起多大的涟漪。

    在那个晚上,成都府一如平日的繁华与热闹。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大慈寺南面的下莲池进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在野三关失手被擒的东厂大档头邹政纲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蓝箭袖短打,肩上一副褡裢,装作是一名游山玩水的远足行商,挤在来往的人群中。

    他时而驻足于池边四面观看,时而流连于路旁商铺眼花缭乱的商品中。一把镶银牛角梳,一柄娟秀仕女团扇,一件寿纹花扣掐金线的对襟大衫,成为了他今晚的收获。

    是不是在给家里那调皮混蛋的小子再买一件玩意儿?邹政纲站在一家玩具铺子门口,正在犹豫,那热情地有些过分的老板娘已经瞧出了他的心思,几步跨出门来拉住了他:

    “啊呦!这位客官,瞧您大老远跑来,也不给小公子买件喜欢的东西回去?老娘、老婆和女儿都有了,您家小公子该说您偏心了!”

    褡裢里没有银子和钱串子摇摇坠坠的感觉,让邹政纲很不习惯。说白了,那就是一种出远门没带钱的不安全感。

    邹政纲身上并非没有银子,相反还不少。只是这银子化成了几张粉钞,藏入了袖袋中,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存在感。

    想到了粉钞,邹政纲又想到了野三关和腿上的箭疮。他心里默算了今日的花销总数,心里一横,便抬脚走进了玩具铺子。粉钞既然是蜀王府发下来的所谓办差经费,那么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

    风车、摇鼓、瓷人……邹政纲一件件看过去,仔细检查着做工与质量。儿子的模样和喜好,在他的脑中一幕幕闪现。

    “既然是位小公子,一定喜欢那打打杀杀的玩意儿!”

    老板娘生怕放跑了生意,有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着邹政纲,嘴里不停说着挑逗他购买**的话语:

    “客官请看,这里有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这是卖得最好的,孙悟空的金箍棒和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哎呀,这儿还有皇上身边锦衣卫佩戴的绣春刀……”

    “绣春刀”一词,突然触发了邹政纲敏感的神经,他的双眼瞬间冒出了凶光,把起劲推销的老板娘吓了一跳。

    “哎呀,原来公子是位小秀才!”

    老板娘迅速重估了形势,做出了她认为最正确的估计。

    “小公子将来一定会光宗

    耀祖、金榜题名!店里有状元公带的乌纱点翠银花帽!还有状元公穿戴的色(注一)圆领袍和素银带!喔,还有状元公游街时肩上斜披的红锦!”

    那套全身状元公的装束倒是不错。

    邹政纲看着老板娘手里展开的圆领袍和点翠银花帽,想象着儿子将来这身打扮,披红挂彩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京师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作为他的老子……不行,东华门外的东厂衙门一定要去逛逛的……

    邹政纲想着儿子高中状元,那凶巴巴的目光渐渐柔和,嘴角也扯出了几分笑意。

    有门!精明的老板娘立即明白自己压对了宝。她将手里的东西塞进邹政纲伸来的手,正待好好自夸一番,孰料眼前的大汉已经问起了价钱。

    “不贵不贵!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下的鞋子,一整套只卖五两银。”老板娘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五两?还不贵?你这是在打劫么?”邹政纲睁大眼睛,狠狠盯着老板娘。

    说到银子,老板娘这下没了方才的谦和。

    她抓起衣服帽子,从设计用料到针脚缝制,从深远寓意到现实意义,认真地与邹政纲撕掳起来。老板娘一对翻飞的嘴皮,说得邹政纲一双指节粗大的拳头顿时卸了劲,心里早就举了白旗。

    可邹政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他不会这样甘于认输,他得找个理由将情面赢回来。他的眼睛一瞟,见着货架上一个铜光闪闪的马车十分精致,便对老板娘道,这套状元衣服他不要了,换成那个玩具。

    邹政纲当然是故意作怪。他掂量着一个小小的玩具不值几个钱,所以假意买个便宜的货让老板娘心痛一番。邹政纲估计,那玩具到了他儿子手中,寿命不会超过一刻钟。

    孰料邹政纲再次判断错了行情。那老板娘一听客官要买铜马车,眼角都笑得弯起了,连连赞扬邹政纲是个识货的高人。她一面吩咐伙计赶快包起来,一面将手板往邹政纲面前一摊:

    “五百两!”

    什么?五百两?难道不是赤铜,而是纯金?

    老板娘中气十足地回答邹政纲:“听你外地口音,像是京师来的。本店是百年老号,只做实诚生意,从不欺生!

    实话告诉你,这马车模型,乃是比照世子爷和罗姑娘的大马车做的,每个零件都可以拆装,只是去掉了龙凤纹饰。

    谁买了去,谁就可以放大照做,那发财可是百千个五百两!

    我家那混账小祖宗,光是为了看上这马车一眼,便在广智门外整整等了三天三夜!回家后又熬更守夜做了整整半个月!

    所以说了,只卖五百两银子,那是太便宜了。若你不是京师的商人,别说五百两,就算一千两我也不敢往外卖呢!”

    邹政纲最后还是为儿子买了一套状元服饰。

    价值五百两的马车模型,邹政纲想买也买不起。他将褡裢换了一支肩膀,向身后盯梢的人发出约定信号,告诉他们这家玩具店有问题,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逛街。

    蜀安局的韩文斗让邹政纲每日上街钓鱼,他也装作很配合天天出动。自己今日发现了一个盗窃世子创意的店铺,那么购物的费用是对得起了。

    邹政纲心安理得,继续缓缓前行。

    天色越发暗了,灯火越发璀璨。下莲池的游人摩肩接踵,仿佛这不是在崇祯十五年,而是在某个太平盛世。

    邹政纲的脑海中将京师的萧条凄凉与比对蜀都的热闹繁盛相比对,心里一阵感慨。就在这时,一个拐角处墙壁上的某样东西突然吸引了他。那是一个白灰笔写的篆字:

    “拽”。

    按照离京时的约定,见着这个“拽”字,说明另一组约他见面,而且就在附近两三里以内。

    邹政纲的职业本能瞬间复活了。

    他并没有左右张望,而是迅速将褡裢前后对换,再次向身后的某个人发出信号。做完了这一切,他依旧保持着

    刚才逛街时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是,这时他的目光,已经从街边那些繁花迷眼的商品和美女,转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那还是一个普通却非常难写的篆字:

    “豪”。

    ……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任何可以指示前进方向的参照物。

    一个暗影在山间弯曲起伏的小路上奔跑,时而跃入草丛,时而跨过溪流。沉重的喘息声在黑夜中分外清晰,仿佛是一头老牛正在耗尽生命的余烬,去翻耕那无穷无尽的大地。

    那暗影正是仓促逃离白鹤山下小院的陈仕达。

    陈仕达以足疾之由,谢绝了返回猎村的差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捱到了下午,早晨同去雅州的土匪头目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见了陈仕达,那头目反而有些扭捏。

    那头目说,他被抓到了邛州城的某个地方,后来才知道是邛州守御千户所的较场。进去时,较场上已经成列的官军不少于一千人,此外还有大量抓来的壮丁。见自己即将编入行伍,那头目便冒险出列自首,自报了家门。

    那官军将官是个大嗓门的胖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将他押到了后衙审问。两人随后达成了初步协议:猎村土匪接受邛州官府的招安,出山改编成邛州营一部。二当家陈怀年和四当家陈怀金先暂领副千户官职,以后再奏报朝廷,封官授爵,论功行赏。

    那头目对陈仕达道,自从江口大败,陈村被屠,弟兄们心中便积了戾气。后来新场一役大胜,但两位当家的既不准追击败军,也不准占山立寨。弟兄们窝在深山沟吃糠咽菜,只靠出卖缴获的刀枪铳炮换点银子粮食,因此捎带上了对两位当家的怨气。

    如今邛州与王府对抗,正是弟兄们报陈村之仇的大好良机。他希望陈仕达作为当家的亲侄儿,劝劝两位当家的,让他们顺应军心,别干拦路挡道的傻事。

    那头目也是陈氏子弟,说话自然客气些,但陈仕达知道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如今山寨里的人分作了两派,大部分陈氏子弟急于复仇,外姓人则希望改变恶劣的生活条件。少数人曾寄希望于陈怀年,但当陈怀年病入膏肓,这种希望也渐渐破灭了。如今陈怀年已成孤家寡人,自身难保,要不然他也不会急于将陈仕达送走。

    如果头目回山将招安的消息一说,那么很可能就是一场火并,而失败者必然是自己的二叔。

    要阻止猎村的火并,保住二叔四叔,除杀人灭口,传回假消息,似乎别无他法。

    两相权衡,陈仕达一口应承下来,答应等自己脚痛缓解了,便与那头目一同返回猎村。

    当晚,陈仕达意欲趁那头目熟睡结果了他。可那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防着陈仕达。陈仕达双拳难敌四手,只好落荒而逃。

    天黑路险,陈仕达出山不久便迷了路。不过他想,只要跑得够远,直至跑出邛州地界,总能找到王府的兵。

    他一路撞撞跌跌,只顾前行,直到他一头累晕在山道上。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队上山干活的农夫终于发现了这个一身是血的年轻人。他们将他抬回了村子,然后按照规矩叫来了庄头。那庄头一身令下,众人将陈仕达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光搜查。很快,有人就在他衣服夹层中找出一份绢帛。

    刀子拆开缝线。庄头一看信封上的字,立即揣进怀中。

    “此信是给世子爷的,谁也不能看!备马,我要立即入县城报告!”

    很快,县庄报告给总庄。总庄很快下令,连人带信押赴雅州审问。

    陈仕达并不知道,他在黑夜中跑反了方向。他没有跑到崇州、成都,反而跑到了蜀王府在川南的大本营,名山县的蒙山茶庄。

    注一:,后写作皂。色,即黑色。可以猜想古代的肥皂是黑色的,而且是奢侈品。

第六百零六章 表情过度(一)

    镜头切回到眉州城下。UU小说

    一场熊熊大火,把将士们攻克眉州、平定全川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按照大明官军的传统,没有人头,便没有战功可报。城市焚毁殆尽,进出城市的四门被世子警卫团彻底封锁,也意味着许多人趁乱发财的想法彻底破灭。

    诸军无功而返,怏怏退回环城土堤,一面将逃出百姓送往甄别营地,一面小心打听世子爷的动静。

    士兵们传说,大火升起,亲临督战的世子一言不发,愠怒之色勃然于外。这不,世子回到灵岩寺即下达城下诸军整编为旅的旨意。由团到旅,编制升级,想来许是好事。不过既是整军,肯定有人要倒霉!

    或许士卒们只是在瞎猜乱想,但诸军将领们却不相信是空穴来风。

    十六日接到整军为旅的旨意,十七、十八日两日却没有了来自于世子行在的任何消息,将领不免心里焦急。

    到了十八日黄昏,几员大将按耐不住,正商量着请刘总兵出面去打探消息,刘镇藩的军令传来:

    参战各单位无论大小级别,主官一律今夜过江,到警卫团营地报到。明日一早,换穿护**夏季军服,于灵岩寺觐见世子!

    管他好事坏事,该来的总会来!

    终于熬出准信的将领们连忙收拾行李,带上护兵,打马向岷江码头赶去。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九日清晨,天光乍亮。

    无心睡眠的将领们将崭新的军装穿戴整齐,陆续走出警卫团的营帐,向灵岩寺的山门前走去。

    山门是个不大的硬山式屋殿门,七级台阶下有块小小的平坝,平坝周围则是高大笔直的松树林。

    然而,立即有路过者发现了这片松林的异状:

    一大片林子,尽呈焦枯之状。有干无枝,有树无皮。仔细一看,原来枯死的松树皆被剥了一两丈高的树皮,露出黄黑色的树心。林中残存的绿色,来自于荒草荆棘,还有夹杂于它们之中的李树。再一看,李树上已经隐藏了许多青中泛黄的果实。

    一高胖一矮瘦两名年轻军官沿着起伏的小道向山门走去。

    高胖子注视着那些黄绿色的李子,向身边的同伴感叹道:

    “谭老弟,当年我从绵州逃荒成都,一路上没吃没喝,差点饿死!好在天不绝吾,夜半误打误撞,闯入一个果园。鄙人偷了包青李子,被疯狗撵了几里地。能活着走到了成都,简直是老天开眼!”

    这位说话的高胖军官姓石,是新津县守备营的副营长兼基干一连连长,也是此番眉州之战新津县参战连的连长。

    新津县守备营的营长樊长庚本想亲自领兵参战,却不得不将宝贵的参战机会拱手相让。

    缘由说来好笑,该营在战前分到了一匹驮军缁的掉毛杂马,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土老帽樊长庚心血来潮,想在马背上一逞亚洲雄风,却被不解风情的老杂马当场摔了个筋断骨折。

    石副营长官不大,也没啥名气,但资格颇老。世子在碧峰峡练出了三百五十一名护法金刚,他便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在那些刚刚加入护**的官军旧将眼中,乃是手眼通天的世子亲兵。在这整军的关键时刻,正是要巴结的对象。

    比如他身旁这位谭姓军官,本是朝廷实授都司,太平营中一人之下数千人之上的正牌大将,却借着年纪相仿与他称兄道弟。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汝一草标出身,自然不知!”

    谭都司心中鄙夷,嘴上却恭维道:“石大哥那是福运随身,天带吉相!”

    这是刻意的讨好,石副营长心里明白。

    他呵呵一摆手,自嘲道:“陈有福那才是天生自带福气!我嘛,就是个贪嘴掉链子的老病号!”

    身边军官闻言,眼睛闪烁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石副营长察言观色,便笑着岔开话题问道:“谭老弟,知道路边的松树为啥没皮嘛?”

    “还请大哥指教!”

    “什么指教?”石副营长呵呵笑道:“老弟生来富贵,没有吃过树皮,当然不知道。

    流民断粮,最盼寺院施粥。可菩萨也变不出米来,早晚也得断施。

    那些没喝上粥的人,来的早的,吃李子;

    来得晚的,啃树皮草根;

    最后来的,只有吃观音土!

    告诉你吧,那观音土细细的,看着摸着都像白面。吃下去呀,也能饱肚,可就是拉不出屎来!

    若是抠不出来,只有活活憋死!”

    想着憋痛抠屎的样子,谭姓军官嘴里一阵干呕。他努力包着嘴,悄悄擦了擦嘴角的白沫。眼见石副营长说着话走远,便快走几步追上问道:“难道大哥吃过观音土?”

    “哎!惨??∶挥惺雷印??笔?庇?っ挥姓?婊卮穑?皇浅ぬ咀牛?蟛较蛏矫抛呷ァ?/p>

    阶下平坝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正三五一群吹牛打 炮。门前平台上,几个聚在一起攀谈的身影出现在石副营长的视野中。穿军服的舒先生、孙先生和宋氏兄弟,还有长袍官衣的程先生,都是许久没能见着的老长官。

    “不知能否见着罗军医?”石副营长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朝着人丛中挤去。

    这时,东边一轮红日跃出龙泉山脉。

    灵岩寺中大大小小的殿宇,还有伫立于江岸边的那座宝塔,顿时通亮光耀。

    ……

    晨光中的宝刹,宁静而庄重。

    清爽的山风吹来,带着山里的水气,让笼罩在岷江两岸的初秋潮热一朝荡尽。

    阶下平坝上,已经摆上了许多和尚用斋的长条凳,形成一个整齐的凳子大阵。

    山门檐下平台正中也摆了一根鼓形圆凳,想必便是世子的临时宝座。

    军官们两人一组挤在一根凳子的两端,借着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打发等待的时间。

    眉州前线总指挥刘镇藩、总参谋长舒国平、总监军孙洪、总后勤部长吴泰、总装备部长王昆山、重庆军区司令宋振宗、成都军区代理司令宋振嗣、副总监军贵戚李存良、监军宗室朱平??等护**高级军官,坐在凳子大阵的前方。

    军机大臣马乾、世子办公厅主任程翔凤、川南道员胡恒等随侍文官则没有混在武人的队伍中。他们身着传统的大明官袍,坐在了山门台阶东侧。只有随侍太监张维,手搭浮尘,目不斜视,站立于高高的门槛之外。

    辰时四刻,军号齐声鸣奏。

    张维将浮尘一甩,尖叫声世子殿下驾到,随即闪到一旁,垂首躬腰。

    众人连忙刹住话题,起身肃立。

    瞬间,绯色的护**服便填满了平坝的中心。从高处望去,好似平坝中升腾起一盆熊熊的火焰。

    须臾间,蜀世子朱平槿手按宝刀,腰跨手铳,大步流星而来。

    他还是那身熟悉的土布灰色军服,只是改成了护**夏季短袖军服的样式。腰间乌黑宽大的牛皮?带格外打眼,把上装的下摆牢牢压进折痕笔直的直筒裤中。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世子头戴的宽檐乌纱盔式帽。

    此帽既不结红绒球,也不插红盔樱,却在帽顶那横竖两根铜楞的十字交叉中心上竖起个双眼樱管,上插红白两面小盔旗。

    白盔旗用金丝绘以观音菩萨,红盔旗以黑线绣着天蓬元帅。

    随扈四将环侍于世子侧后:左侧一人面黑如漆,乃是酉阳土司兵首领冉良明;右侧一人面黄似金,乃是杨氏四土司兵首领杨成钢;左后侧一人面白似玉,乃是石?土司应袭马祥麟之嫡次子马万春;右后侧一人面色如春,乃是世袭黎州土司马京。

    环侍四将皆是土司,足可见蜀王府抚夷有术。不过,阶下诸将都把眼睛望向了另外两位化外之人。他们分据于山门两侧,一位是身披袈裟双手合十的和尚,那是人人皆知的破山禅师;另一位身着道袍手持法器的道士,却无人识得尊荣。

    “都道世子乃佛子道仙,果然如此!不知那道士,是否便是窥破天机的王真人?”将军们心中暗惊,却不敢交头接耳。

    待前排宋振宗大吼一声:“众将全体都有!立正……敬礼!”众人一起行帽檐之礼,口称参见世子。这时,他们见世子右手臂弯曲前伸,掌心向人,五指自然舒展,停在了半空。

    甲胄不跪,这是古来的军中之礼。

    护**继承了这个古老的军礼,又发展出新的军礼。

    护**最新颁布的操典规定,持械者敬礼,以左手掌抚胸,以示“君在吾心”;无械者敬礼,以右手掌尖对帽檐,以示“遮眼敬畏”。

    除了这些细致的规定,护**军礼之法与官军最大不同在于:下级向上级敬礼,则上级必须正式回礼。绝不能鼻子一哼,眼珠一翻,作倨傲无礼之状。

    然而操典约束的都是在役武人,从不包括世子本人。所以当世子以招手而示回礼,许多并不熟悉护**操典的官军旧将不由面露好奇之色。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世子最喜欢的军中回礼,其意为:“日月之光,普照万方!”

    世子右手放下,便是礼成。

    待世子大马金刀坐下,大喇叭宋振宗立即高喊口令: “全体都有!坐下!”

    随后,太监张维唱名一声,军机大臣马乾便快步上前,踩上了三级台阶。

    马乾利索地从袖中摸出一份赭黄色文稿,面对众将坦然展开,朗声念道:

    “世子有睿旨(注一),令军机枢密 处拟定护**彻底整编之方案……”

    ……

    军队整编,本质上就是壮大自己的势力,吞并别人的势力,最后合二为一,将所有的军事资源全部抓在自己手中。然后,改造他,包装他,让有限的资源发挥最大的价值。

    为此,朱平槿一直在努力。

    从东门人市到碧峰峡,从雅州到仁寿,从江口到成都,从新政坝到泸州,从广安到巴山,今天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碧峰峡的三百五十一名草标是朱平槿最早建立的军事力量,雅州守御千户所是朱平槿最先控制的大明经制之军。

    天全之行,让朱平槿得到了大量土司兵。

    “除五蠹”之乱和蜀愍王之死,让朱平槿买空了成都六卫,清洗了蜀王府左护卫。

    张献忠入川给四川留下的力量真空,又使朱平槿将手伸进了川南重镇泸州。

    崇祯十四年底,以土暴子冲出巴山占领广安为契机,朱平槿完成了与川抚廖大亨为代表的四川官府的深度勾结。

    与此同时,越来越困难的四川财政,越来越艰难的军事形势,使一部分被边缘化的武人抛开文官政府,主动投到世袭藩王朱平槿的名下。如在川楚将贾登联,如叙南卫与马湖营兵,都是如此。

    赵 荣贵在广安城下的惨败,让朱平槿抽掉了重庆官绅的脊梁;

    王朝阳在保宁府兵变,让恭顺的川北副将刘镇藩取代了川北总兵甘良臣。

    川北将门的历代联姻,又使朱平槿通过贺氏家族这个管道全面渗透了川北镇这个四川官军的主力集团。

    有了这些坚实的基础,朱平槿才可能利用川北大胜的赫赫声威,召开保宁重臣会议;才可能借助四川官府的力量,确定“裁撤卫所,整编营兵;文武相制,全民皆兵”的军事整编方略。

    此后,朱平槿便借助四川官府之手,通过“军改善后”这一利器,完成了四川都司卫所裁撤和川北镇收编两项重要的任务。

    然而,成就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在短短的数月之间,便将一省之军的百年积弊革故鼎新,这不现实。

    朱平槿知道,理顺一团乱麻,必须找到那根线头。而在朱平槿看来,这根线头便是用人管人。

    用人管人,是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可是护**那么多的干部,不可能自己一人管完。所以,选一个善于用人管人的人很重要。

    朱平槿微微一笑,把挺直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注一:有书友疑惑于藩王旨意的称谓。

    根据现藏于日本的明代史料:藩王之旨称为“睿旨”,与皇帝之旨称为“圣旨”或“御旨”相对应。中国还有很多文献典籍中记载藩王旨意为 “令旨”。

第五百一十三章 潜流暗涌(八)

    邹政纲在下莲池发现了“拽”字,说明另一组人马约他接头,而且就在附近不远。www.uu234.cc

    蜀安局的副局长韩文斗知道此事至关重大,连忙层层分派下去。此后,成都府大街小巷中便多了许多走街窜巷的行商货郎和叫花子。

    到第三日,一名化妆为叫花子的探子报告,在东城外真武宫的外墙上发现了这个“豪”子。韩文斗亲自询问了这名探子,那探子便毫不犹豫地将所见的“豪”字临摹了出来。

    探子根本不可能看错。

    因为这个“豪”字并非楷体行书,乃是一个写法非常复杂的篆体。一般孩童即便临时起意涂鸦乱画,也很难写出这个篆体字。

    线索指向了真武宫。

    真武宫在成都府的东城之外,面南背北,右依锦江,左邻文昌祠,北面是最近才整契一新的养济院(注一)。出真武宫大门往南走,右转经过东门桥(注二),便是成都府的东门。若是不转弯,径直南行,过镇江桥,便是书生们最喜欢凭吊唱和的名胜薛涛井(注三)和回澜塔。

    真武宫规模不大,但从外面看着很气派。尤其是正门的三座门洞,全部用五彩的云纹琉璃瓦勾勒门楣,给人一种天上人间的幻觉。每日里,善男信女成群结队而来,把宫门前的小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人流便是财流。真武宫近旁锦江河堤边的沿河小街,茶水生意好得很。

    天启年间某年夏汛,大水漫坝,将沿河一带的房子冲了个影踪全无。后来重建,这里便成了游河赏春的胜境。

    崇祯元年,奢崇明攻成都;十年,李自成围成都,都曾将此处焚烧破坏殆尽。然而,就像插进土中的秧苗一样,富庶的蜀地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它往日的繁华。

    进入崇祯十五年三月底,锦江两岸依旧是盎然的一片春意。只见沿街一字排开十余家两三层楼高的茶坊,坊间的各色旗幡掩映在绿柳翠槐的浓荫之中。街面上,那些舍不得入城铜子的农夫将蔬果挑子一撩,便当街叫卖起来。

    茶坊的掌柜们当然不喜这些随地叫卖的农夫。他们有心驱赶,只是这些小摊小贩的生意好得出奇,总是围着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还有他们自己的茶客。掌柜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假装看不见也听不着。毕竟都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嘛!

    这日清晨,城门刚开,这条街面上一座普通的茶坊便迎来了三位茶客。

    茶客中领头的是账房模样的年轻人,白面无须。另两人则像家丁护院和书童。他们骑着北地的战马,口操京师口音,十分大方,一出手便包下了整个第三层的楼面。

    茶坊卖的可不只有茶水,掌柜猜想是那家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要赏春出游,先行派出下人打前站,连忙吆喝着不省事的伙计赶快上街采买,把店里的各色糖果、糕饼、炒货备齐了,等待随行的夫人小姐们点单。

    谁知左等右等,日上三竿,楼下两层的茶坊已经坐满了,这三层的贵客依然毫无动静。

    掌柜的只好派伙计上楼试探,结果走到楼梯拐角处便被那书童拦下。三楼的客人传下话来,他们不喜被人打扰。吃货茶水尽管上来就是;至于小曲清唱,今日便免了。

    掌柜的年过半百,见过茶客无数,情知今日遇到了蹊跷事。但看着一锭十足的官银面上,他给手下的伙计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告他们不得声张。

    近日华阳县在文昌祠旁新建了一座警铺,配有巡警若干。巡警大都是通过蜀考的书生和护**的伤愈将士,也有一名华阳县的老衙役。若是大喊大叫,不慎将这些巡警招来,免不了按照新近颁布的蜀地治安条例清查一番。

    巡警查验,查的便是客人的黄白两卡。

    本地户籍若是没有黄卡,便要拿着各家各户的黄册和保书登记,申请颁发。人卡指纹对不上,说不定会吃官司。

    外地客商,则必须出示白卡。没有卡的人必须到警铺走一遭,留下登记信息和指

    纹。

    那样一来,不仅会得罪主顾,说不定还会给茶坊惹上麻烦。

    ……

    茶坊三楼临窗的茶座上,一位身着账房服饰,相貌白净俊朗,唇上颌下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眼望大街上来往穿梭的人群,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楼下飘来的股股呛人的烟味,让他不住地掩鼻咳嗽。

    吃烟,谐音吃“燕”。皇帝多次下旨,严禁臣民吃烟。可这蜀地仿佛置若罔闻,吃烟的人竟然随处可见。

    茶坊端来的吃食摆了五大盘:酥糖、绿豆糕、脆梨、炒豆。至于最后一盘,中间摆着个方正的木匣,精致的木匣盖可以从右侧拉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支支的烟卷。木匣盖上还有烫金的图案、花纹和“雅州烟草局制”的字样。

    雅州烟草局,想来规模不小,只怕又是蜀王府的产业!年轻人在心中暗拊道。

    他从怀中摸出个笔记本,摊开在茶桌上,将里面夹的炭笔拿起,将所见所闻细细写在了笔记本上。写完后,他检查了一遍文字,觉得满意了,这才重新揣进怀里。

    这时,烟卷木匣压住的一叠报纸引起了年轻人的兴趣。他将面上一份抽出展开,还是遍行于蜀地的《复兴报》。大小如同曾在乾清宫看过的一样,一尺宽,一尺二寸高的大纸。只是乾清宫看过的只有一张两版,这份报纸却有整整三张六版。

    年轻人知道,大凡是最重要的消息,总是刊登在《复兴报》的头版。他将报纸理顺,一行触目惊心的好大黑字顿时撞入他的眼帘:

    栓子寨贼寇全灭 世子爷手刃九级

    文章内容讲的是蜀世子大败土暴子于巴山后,苍北山区的积年老匪与溃散的残贼合流,妄图依险立寨,继续对抗天兵。护**一部在清剿战斗中,被贼寇伏击,长官王文彪贪生怕死,孤身投降,部队遭致重大伤亡。

    蜀世子闻讯,决意一劳永逸,廓清苍北匪巢,故领大军亲征。

    龙山诸寨畏于世子兵威,束手拜伏。可栓子寨上下人等俱是积年老匪土贼,仗着路远寨险,人多械精,竟敢负隅顽抗。

    世子与护**将士不畏艰险,深入万山之中,将栓子寨团团围住。

    在护**进攻中,栓子寨的贼寇故技重施,先以铳炮数百布阵于山梁以诱之,另将精兵数千人伏于山梁之下,伺我军顿挫于阵前,便要伏兵四起,直击中军。

    千钧一发之际,世子得上天警讯,及时变中军为坚固之方阵,迎击贼寇,前军和后军分作两翼卷击。世子本人弃马步战,以火铳连发,九击九中。

    川北总兵甘良臣,楚将贾登联,藩将高福鑫,护**将领于飞、蒋鲁、杨新,达州举人李长祥及全军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贼寇数千轮番攻打中军方阵,均以惨败收场。稍后我大军回援,前后夹击。贼寇肝胆俱裂,满山遍野乱跑,护**将士则奋勇出击,“如虎狼之驱群羊也!”

    为了震慑那些不服王法的山寨,世子下旨,将栓子寨“屋舍祠堂,焚为灰烬”;寨中匪寇,“无论长幼,俱斩不饶”。

    至于叛徒王文彪被护**生擒,经过军法审判,落了个“千铳齐发,万子穿心”的下场。

    手刃九级!

    看见标题,一丝嘲弄的冷笑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不过,这丝嘲弄不久便被眉宇间的凝重替代了。文章所述内容,与他在保宁府打听到的传闻多处吻合。有传言中还说,正因为蜀世子下旨屠灭栓子寨,所以遭到上天惩处,让其昏迷了三天三夜。

    难道这位十几岁的蜀世子果真有天命在身?

    年轻人将文中内容重读了一遍,强行将脑中的大不敬想法赶了出去。

    藩王典兵,正是皇爷最担心的。有了这张蜀报,蜀世子典兵之事便可以坐实了!

    而且根据文章内容,川北官军、楚军,藩兵,护**,都在这位蜀世子的统领之下!

    以此还可以推知,四川官府,上至抚按、三司,下至道府州县

    卫所,都是知情并且赞同的!

    难道,蜀地真是暗地里反了不成?

    窗外的阳光愈发炙烈。它们轻巧地透过大树的枝叶,化作万道光箭射进了茶坊中。

    面前的报纸上,满眼都是闪烁的光斑。

    年轻人把报纸轻轻放下,眼睛重新投向了窗外。窗外的人流愈加密集了,已经有许多烧香祈愿的人聚在了真武宫门口。不知为何,真武宫迟迟未开宫门,香客群中响起了嗡嗡的嘈杂。

    皇爷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焦劳成疾。其勤政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宫中从无宴乐之事。近御宫人无数,皇爷皆正色临之,无一戏言。其不近声色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凡秋后论囚,皇爷必斋戒素服,避殿撤乐。其慎刑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西内虎城、城西豹房、城后百兽房,徒耗民脂民膏。皇爷纵禽于西山,杀虎豹以赐近臣,其恤民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天下大旱暴风,皇爷于正殿丹陛之上暴晒于日中,跪而祈祷。其敬天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皇爷笃学博览,四书、六经、性理、通鉴、大学、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帝鉴图说,朝夕不去手。每经宴日讲,与词臣反复辩难,讲官无不屈服。其好学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年轻人想到乾清宫御座上那位活得真累的天下至尊,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浸湿了眼眶。

    窗外那些无知小民,知道皇爷日用多少吗?不足天启爷的百分之一!

    知道我们皇爷的冠袍要穿多久才换吗?整整一个月!

    天下糜烂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是皇爷的错吗?

    绝对不是!

    那又是谁的错?

    是那些诸事误君之臣的错!

    天下糜烂?又一个念头蹦入了年轻人的脑海。

    这蜀地就没有糜烂,起码这川西富庶之地还没有糜烂!瞧瞧窗外那些信众,他们供奉给真武帝君的物品中,竟然还有奢侈的香花、菜油和甜果!

    虽说尚不知那蜀世子到底何许心思,也要力谏皇爷断然举措了!年轻人暗暗下了决心。

    藩王典兵、擅杀大臣、走私茶马、妄立官制军制、勾结蛮夷地方,甚至擅改科举取士之法,条条都是弥天大罪!

    而以上种种,无不与四川巡抚廖大亨、四川巡按刘之勃的姑息养奸,公开勾结相关!

    若皇爷继续受惑于周延儒之谗言,对四川藩府长久姑息下去。有朝一日,四川必反!天下必变!

    “马公!”窗边望的书童突然开口道:“陆大人回来了!他是一个人!”

    陆仪一个人回来了。难道他又没有见着东厂的番子?可还没有两个时辰,他不会那么没耐心的!不急,反正见了面就全部清楚了。

    年轻人想着,将烟匣下的报纸全部抽出,连同手上的那份一并折好,放入了怀中。

    “不好,陆大人被蜀地警察拦住了!”那书童突然大惊道。

    若不是被突发事件打搅,这位年轻人必定会将报纸看完。这样他就会看到《复兴报》二版的连载《辽海浮生纪从皮岛到登莱(一)》,作者文安之。

    这篇署名文章,以一名逃难到蜀地的东江军小兵的视角,以翔实的第一手材料,极具感染力的文字,揭开了崇祯初年辽东、辽军和辽民那一段尘封的血泪往事。

    此文公开发表后,不仅激起了蜀地各阶层人士对大明东北边陲的注意,也激起了他们在情感上的广泛共鸣。

    雪片般的读者来信,填满复兴报编辑部的信箱。

    读者们的最大愿望,就是这篇文章能在下一期的报纸上全文刊登,千万不要太监。

    注一:养济院,明代社会福利体系的组成部分。

    注二:东门桥,始建于宋,又称长春桥。更著名的称呼,叫做濯锦桥。

    注三:薛涛井,在今日成都望江公园中。

第五百一十四章 潜流暗涌(九)

    陆仪是勇卫营(注一)的都司,今年刚满三十。www.uu234.cc

    他是京卫世袭千户,与先后提督京营的勋戚恭顺侯吴惟英和崇祯三年袭爵的襄城伯李国桢,都有点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但与大多数世袭出身的勇卫营军官不同,陆仪从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开始,便在德胜门外参加了自己的第一次战斗。正是陆仪亲自打开了城门,将浑身鲜血满身插箭的总兵满桂迎入德胜门瓮城休整。

    此后,陆仪跟着宫里的大太监先后监军广宁、宣府、永平诸军,跑遍了大明北地的山山水水。

    崇祯八年,陆仪跟随督理太监刘元斌破贼于楚直边境上的乌纱山,因功升任守备;

    崇祯九年鞑子入寇,陆仪随高起潜、张云汉、韩赞周三人总监各路援军,积功升任都司。

    崇祯十一年底鞑子入寇,陆仪再次跟随高起潜监军天下勤王兵。

    鞑子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陆仪便随高起潜率关宁军驻扎在巨鹿鸡泽,距离山西、宣、大总督卢象升驻扎的贾庄不到五十里。

    卢象升与鞑子鏖战于蒿(ao)水桥,高起潜和关宁军怯敌不救。清军歼灭卢象升,尚未转兵,高起潜和关宁军已经不战而溃。身为高起潜侍从武官的陆仪,激愤之下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就此得罪了这名皇帝宠幸的大。

    性格刚直的司礼太监韩赞周离宫出镇南京(注二),曾让名下(注三)养子、御马太监李国辅向陆仪传话,问他是否愿意跟随。

    陆仪当然希望脱离京军这个大泥潭,得到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就如从京营将官擢升为总兵的孙应元、黄得功、周遇吉三人一样,开府建衙,纵横疆场。可高起潜虽因巨鹿之败遭皇帝贬斥,但宫里的能量还在。高起潜一句不阴不阳的话,便使陆仪梦想成空。李国辅不久也丧失了兵权,离宫到了南京。

    此番跟随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出京入蜀,是陆仪的又一次机会。

    皇帝钦点提督勇卫营的王承恩派出得力人手协助马文科,小王公自然不敢懈怠。因为圣旨是暗查,王公公不敢公开遴选,思来想去,点了出监经验丰富的陆仪。

    为了不负皇命,小王公事前给陆仪许下了赏格:若此番入蜀立下功劳,自当论功行赏。马文科也答应陆仪,将来愿在皇帝面前保举他,出将一营。

    从京师出发,经北直、山西、陕西到四川,马文科一行人冒充宣旨太监的护卫随从,快马加鞭,畅行无阻。到了保宁府,他们便易装脱离大队。

    先是在保宁府打探一番,得知蜀世子朱平槿因病谢客,静养于盘龙池馆。四川重臣齐聚保宁府,召开一个什么大会。陆仪多方侦查,却因蜀王府戒备森严、保密严格,只能打听到一些公开的消息和民间的传言。

    在嘉陵江边,陆仪亲眼看见原保宁知府张继孟与三百七十九名土暴子一起,承受了千刀万剐之酷刑,然后挫骨扬灰,撒进了滔滔江水;

    在寿王府承运门前,陆仪与许多挤热闹的百姓一起,向与民同乐的蜀世子朱平槿以及他的姘头罗姑娘磕头,然后观看了歌舞团上演的《小二黑结婚》。虽然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也听不见。

    然而,这些都不是让陆仪最震撼的。

    在保宁府的大街小巷中,陆仪化装成各种职业与贩夫走卒茶客行商攀谈。在这些百姓口中,蜀世子与罗姑娘就是神仙转世!如果你不以为然,那些百姓就会试着举出一大堆通俗易懂的证据来说服你:

    比如一个从小生活在蜀地的姑娘,怎知道大海是什么样的?海底龙宫又有什么珍宝?你不知道,但罗姑娘就知道!

    据说,罗姑娘还知道飞在云中的感觉!

    知道如何引下雷公电母!

    甚至知道大地不是方的,而是个会转的球!

    罗姑娘既是神仙,那世子岂会不是神仙?自古乌龟嫁王八,七仙女能看上放牛郎?做梦去吧!再说了,观音寺的尼姑已经化缘造了一座新殿供奉世子和罗姑娘神像,殿名就叫“二仙殿”!

    陆仪越是打听,越是心惊肉跳。

    从小浸淫于京师这个政治之城,而京营又是政治谣言的主要传播途径(注四),这让陆仪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敏感性。他已经下意识感觉到:这次蜀地之行,他将获得一次迥异于以往监军生涯的经历。

    陆仪小心地将打探回来的消息淡化后报告给马文科,生怕刺激了这位皇爷身边的年轻随侍。

    在得知世子重返保宁府并复出召见蜀地宗室、大臣和学子,而孔圣之后竟然献文称颂蜀世子为“圣人再世”的消息后,陆仪立即决定,不能让马文科继续呆在保宁府。若这位从小长在皇宫里的年轻太监得知这些消息,天知道会不会情绪失控,来个直闯蜀王府,面斥那位蜀世子横行不法!

    此后数日,陆仪等人便化装为行脚商人,护送马文科前往成都。之所以要赶往成都,陆仪向马文科给出了充分的理由:

    一则需要派出人员与邛州致仕天官杨伸和知州徐孔徒见面,了解更多情况。此两人曾多次写信给朝中大臣,对蜀世子朱平槿和川抚廖大亨多有抵牾;

    二则需要与从湖广入川的东厂番子见面,了解蜀王府插手川外,招揽流民为兵的情况;

    三则藩司参政陈其赤等人带着保宁会议的决定回到成都,必定急不可耐地布告施政。那样一来,蜀世子和廖大亨的所有阴谋将大白于天下。一旦掌握了这些情况,便是掌握了蜀世子不法的确凿证据。将来回京入奏,必定圣心大慰、龙颜大悦!

    ……

    骄阳当空,陆仪装作歇脚的客商,坐在东门桥外的一处露天茶棚,警觉地扫视着着周围的各色人等。

    行人神色匆匆,很少停留。对面桥头树荫下坐着一个要饭的老乞丐,胡子花白,拿着顶破草帽向行人乞讨铜子。几丈外的街边有个算命的瞎子,神叨叨地不知向人说着什么。

    没有什么异常的迹象,陆仪渐渐放下心来。他缓缓喝着茶,安心等待着目标的出现。

    突然,一名头戴绉纱小帽,身着蓝粗布直缀,腰前系灰布带的汉子出现在桥上的人群中。他神色坦然,手提竹编食盒,像是一名出门送菜的大户家仆役。

    原来东厂派出的番子是他!陆仪一眼便认出了东厂的大挡头邹政纲。

    原来是熟人!这下好了,陆仪心中大喜。

    只要自己现身把邹政纲引入河边茶坊,拜见了马公公,双方的线便全部接上了。双方把情况一对,陆仪便可以护送马文科尽快返京。留在蜀地继续打探的,只能是东厂出来的邹政纲,而不是宫里出来的马文科。

    至于回京之后,皇帝和朝臣如何利用他们带回去的证据,那不是陆仪关心的事。

    陆仪唯一关心的,便是在哪里得到一个营!

    ……

    说来陆仪与邹政纲的相识,还真有一番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那是崇祯五年,皇帝听了信邸旧臣曹化淳的建议,将四卫营与勇士营合并组成勇卫营,又从边军招来部分勇将充实京营,京营气象一时焕然布新。

    时为勇卫营千户的陆仪二十出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

    一日他轮休下值,便邀约几位勇卫营的弟兄去前门外的馆子吃酒。酒楼的小二偏心,明明他们先至,却不停地给隔壁邻桌上菜。

    勇卫营的年轻军官大都是勋贵武将府中的纨绔,哪里受得了这等秽气?两边先是口角之争,继而拳脚相加

    ,打得鼻青眼肿,嘴角乌青。

    陆仪在军中一贯以勇武自诩,却在酒楼里与邹政纲斗了个高下不分。或许是英雄惜英雄,两人一来一往便熟了。

    后来曹化淳以司礼监秉笔太监身份提督东厂和京营戎政,双方一个主子,两人彼此间来往更多。只是后来宫中人事变化莫测,两人才逐渐疏远。

    此番出京入蜀,双方各走各的线。邹政纲是东厂派出;陆仪名义上是御马监派出,实则听从乾清宫太监马文科的指挥。

    马文科属原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注五)名下,王承恩则属曹化淳名下,而高时明和曹化淳又同属被魏忠贤害死的老太监王安名下,王安又属万历年内相冯保名下。因此若论师承恩荫,王承恩与马文科都是冯保的干曾孙,王安的干孙子,两人关系极近。

    现今提督东厂的司礼太监王德化则不同。他是山西大同人,与冯保王安这条线没有多少渊源。王德化用刑惨刻,在朝臣中树敌极多,独善者唯有兵部尚书陈新甲。

    东厂番子有监督朝臣之责,与京营将士也不大合拍。是故那趟不愉快的巨鹿之行后,不想惹事上身的陆仪便不再联系邹政纲。或许邹政纲也知道陆仪的难处,两人间的来往便少了。

    ……

    陆仪看见邹政纲,身为职业番子的邹政纲当然也瞥见了陆仪。

    然而就在邹政纲看见陆仪的同时,他的余光还瞟见了另外一人:那名坐在桥头的老乞丐。

    在那一瞬间,邹政纲的心猛地被人揪住,几乎让他窒息。他很想朝着街上的所有人大喊一声:这里全是蜀安局探子!快逃!快逃!

    然而,这句话堵在了邹政纲的喉头。因为按照韩文斗的说辞,邹政纲的老娘老婆和一对儿女已经被蜀安局安插在京师的人控制了。

    韩文斗确有虚言诈人的可能,但是离京前的种种异相扰乱了邹政纲的思绪。尤其是同僚们送行时那眼神,为什么仿佛在看死人?

    是否东厂里也有蜀安局的人?

    蜀安局根本不需要费力去安插人手!他们只需要掏出银子,随便收买几个便成!即便是王德化本人,也是可用银子收买的!

    怎么办?

    事到临头,早已想好的几套应对方案全部从邹政纲的脑中蹦了出来。

    就这样,继续往前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陆仪跟上来,便找机会远远给他一个眼神警告,让他赶快离开。这样,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家里人可以不受牵连,而自己也尽了对皇上、王公和东厂的一份忠心!

    注一:四卫,即御马监下辖之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不属于亲军指挥使司。四卫营、勇士营和旗军都是由从四卫中抽调的勇士组成,是禁兵中的禁兵。其主要职责,为“更番上直”,即担任宿卫。

    注二:《石匮书后集》(张岱)记载,韩赞周出镇南京,为崇祯十六年八月,与王承恩督察京营戎镇同时;李国辅离开北京到南京,推测应是韩赞周出镇南京之后。刘元斌之诛,为崇祯十五年十月。这里剧情需要,擅改了。

    注三:名下,即明朝宦官中所谓的“拉名下”制度。名下宦官与本管太监或该管太监之间的关系,业为师徒,情为父子,管理关系则是上下级。名下宦官要为本管太监或该管太监养老送终,继承财产和地位,如正常人的家庭一样。所以太监不是怪物,也是人,也有情感需要。

    注四:很多来自崇祯末年的近侍和亲军回忆录,都提到了京营是京师的流言集市。想来也不奇怪,一群二、三等太子党及其奴才聚在一起,吹牛打 炮自然是常事。

    注五: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的墓已经出土。

第五百一十五章 潜流暗涌(十)

    邹政纲目不斜视地走过茶棚,陆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过在起身跟随之前,他还是小心观察一圈。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放下遮掩面部的茶碗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陆仪突然看见对面桥头的老乞丐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先是全身抖了一下,然后飞快朝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只小虫钻进了他的裤裆,又难道有只蚊子叮咬了他的脸庞?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乞丐,刚才要钱还颤颤巍巍的,如今却行若闪电、动若脱兔。

    很明显,这是一个乔装改扮的探子!

    有探子提前布点监视,邹政纲很可能暴露了。

    那么自己暴露没有?

    不一定!

    电光火石之间,陆仪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到了成都府,除马文科向邛州派去特使东厂领班黄松之外,他只做了一件事:夜半三更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字!

    除此以外,他根本没有其他的行动,怎么会暴露!

    想到这里,陆仪立即镇定下来。他假装付账,先是缓缓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放在桌上,然后大声叫喊老板收钱。等到老板笑嘻嘻现身,他这才背好包裹,沿着邹政纲行进路线的相反方向,过了东门桥,向东门走去。

    当然,陆仪不会进城的。

    城门口不仅有收税的税吏,还有查验黄白卡的警察。或许陆仪可以凭借自己的北直口音来蒙混过关,但他更不想被关在高大的城墙里,被蜀王府的人来个瓮中捉鳖。

    陆仪过了桥,趁着城门口的拥堵,闪身而去,沿着锦江的内河堤向北走去。

    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检查自己身后有无尾巴。没有最好;如果有便想法甩掉。

    等到确认自己安全了,再想法渡过河去,通知马公赶快离开。

    ……

    较之锦江对岸的摩肩接踵,锦江内河堤上花红柳绿,行人稀少。这里被城墙和大河夹在中间,地域狭窄,商店和住家寥寥无几。若是有人跟踪,很容易被发现。

    陆仪快步前行,时不时地借故回头张望,观察后方有无长时间跟随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因为内河堤只此一条路,若要从东门走到北门,别人不想跟也只好跟着,根本无法区分谁是跟踪者。

    陆仪心里正在懊丧,突见前头有打渔的小船靠岸。于是他连忙下到河岸,先是假装自己迷路,请船家指路。等船家笑话他这个外地人瓜娃子,他连忙摸出一钱银钞,央求船家载他一程。

    原来这个外地商人不仅是瓜娃子,而且还是个有钱的瓜娃子!

    船家心中大喜,连忙解缆启航,顺水向下游的合江亭飘去。

    锦江水波不兴,静静平流。船只从容不迫,缓缓向南。

    陆仪望着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

    蜀王府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事前料到他会突然上船,早早预备船只到河里追踪他;

    而岸上的人就算能够看见他,也不知他会在何时何地下船,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小船悠哉游哉,陆仪远远瞧见合江亭,便谢了船夫,让船提前靠了左岸。

    贪心的船夫决心在这个外地人身上再榨一回银子。

    他装作好心提醒陆仪:自从成都府颁布蜀地治安条例之后

    ,好多在蜀地做生意的外地人都被请进了警铺,强迫办理《临时居住卡》。如果客官没有办理《临时居住卡》,又打算在蜀地长住,最好赶快办一个,以免处处被官府留难。他有个可靠的朋友正好在文昌宫警铺当差,可以帮忙办理。看在陆仪老主顾的面上,价钱优惠,上门 服务。

    陆仪清楚什么是《临时居住卡》。

    那东西是一张白色卡片,又称白卡。虽然颜色不同,但格式与黄卡类似,同样要留指纹。不仅卡背面上下两排十个指纹,而且在警铺的登记表上也要留下十个指纹。两两比对,神仙也会现原型。

    现在正在出逃,陆仪可不想留下痕迹,当下便婉言谢绝了船夫。

    船夫失望之余,又推荐了他在轿行的朋友,说是可以优惠出租轿子。陆仪一听这不错,立即答应下来,而且一租便是两顶。

    船夫大喜,拴了缆便领着陆仪到了轿行,一路上顺便推荐了十几号朋友有开旅店的,有开馆子的,有开妓院的,有开牙行的……

    当然,还有衙门里的某某官爷、蜀王府的某某公公。

    ……

    心里松气的陆仪和欢天喜地的船夫压根想不到,在成都高大城墙一座外凸的敌台(注一)上,始终有一只千里眼盯着他们。

    当两顶绿布软轿南北背向而去时,蜀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韩文斗一把扯落花白的假胡须,露出光秃秃下巴。他把望远镜丢给身边的人,凶巴巴地大吼一声:

    “怎么回事?华阳县警的人怎么还没有到?你们快点去,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拦住轿子,不能让他跑喽……”

    韩文斗正对着下属大吼大叫,就任华阳县警长职务尚不足一月的梁汝国已经快步登上了城墙。他的左手下垂,右手扶墙,嘴里喘着粗气。

    自打土地垭口受伤之后,梁汝国的左臂基本残废了。郎中说伤到了筋骨,这辈子好不了。

    好不了就好不了,只要能做事就行。

    受伤之后,梁汝国被冯如虎亲自护送,来到了成都荣军总医院就医。可是战伤未愈,他又跟着冯如虎和蔡绍到了大竹。

    大竹保卫战中,梁汝国作为一名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招了十几人充作衙役,负责战时城中的治安。打垮了黎虎,冯如虎和蔡绍迅即领兵向北追击,而他被留下来协助费老先生保境安民。

    大乱方平,百废待兴。数千百姓要分田归家,方圆百里还有零星的土暴子。梁汝国前后忙了几个月,左肩窝的伤口开始发炎化脓,最后导致他高烧不退。

    冯如虎和蔡绍清楚梁汝国曾经的英雄经历,也知道世子朱平槿对梁汝国的关注,便严令他退役,送回成都府护**荣军修养院。

    荣军院就建在新繁县崇义庄以北的一条河边,是个环境优美生活条件很好的庄子。荣军院里全是重伤残疾的护**和商庄两队官兵,吃穿就医都免费,还有漂亮的女工护理。按照世子的承诺,这些完全丧失生活能力的战伤官兵可以在荣军院里优哉游哉养一辈子。

    梁汝国在荣军院里呆了一个多月便烦了。他觉得自己的伤比起其他战友来只算轻伤,完全不影响自己出来做事。

    于是,梁汝国写了个申请。很快,他的申请就被总监部干部局批准了。只是他的新职位,不是在他希望的战场上,而依旧是大竹县的老活计:衙役的班头在四川的首县之一当警长。

    就任华阳县警长之后,梁汝国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按照署成都府事的吴继善和身揣华阳、成都两县大印的沉云祚两位上官的要求,迅速在华阳县域的城内城外建起了七个警铺。

    有了警铺警区,依托里甲街坊的基层组织,借助城门查验,梁汝国开始在华阳县推行黄白两卡制度。常住居民发放黄卡,外来流动人口办理白卡。其中卡片登记表指纹对照制度,既有梁汝国在大竹县登记入城难民的经验移植,也有汇通钱庄防伪鉴伪的经验借鉴。

    可华阳县不是大竹县,这是四川首县之一。十数万人要全部登记,事情之多可想而知。

    光是青联会的一帮年轻书生抄写整理的登记资料,便整整装满了三间屋子!

    眼看黄白两卡之事终于忙过了高峰,今日天不亮梁汝国又被吴继善请去,令他组织警力,封了真武宫。

    吴大人特别强调,封闭真武宫,是为了改祀改名。这是一件通天大事,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青羊宫的紫阳真人已被世子勒令禁足反省,省里会新成立释道衙门。释道衙门中专管蜀地道家的王真人名叫王洪,与世子身边的李良医都是出身鹤鸣圣山的高道。听说王真人已拜别世子,离开保宁府前往成都。而王真人到达成都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这真武宫,宣布改祀的神(qi)和世子御赐的观名。

    拜了两三百年的真武大帝不灵了,改拜其他神?在吴继善反复的提醒暗示下,梁汝国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改祀的神仙,便是世子和罗姑娘转世前的真身!

    改祀世子和罗姑娘,梁汝国举双手双脚赞成。

    没有世子大恩大德,梁汝国还是雅州城外一名没爹没妈的孤儿,一名朝不保夕的穷苦樵夫。是世子带着他从雅州的大山一路杀回了成都。受伤之后,又是世子亲令冯如虎护送他回省城疗伤。

    梁汝国所有的一切,都是世子赐予的。在他的心目中,世子就是菩萨,就是神仙。

    所以梁汝国接到命令,二话不说,直接赶往文昌宫警铺,部署具体事宜。只是那文昌警铺的铺长是名经过蜀考的郫县书生,名叫李西屏,为人有点执拗。

    李西屏反复要求梁汝国解释为什么不准百姓参拜真武帝君,反复向梁汝国说明每日参拜真武宫的信众有多少,贸然封了真武宫会带来多少不稳定因素。

    梁汝国一个打柴出身的粗人,哪里说得过歪歪道理一肚皮的书生?况且在王真人亲自宣布之前,改祀诸事都是机密,不得随意泄露。

    梁汝国最后发了火,用剩下的一只手拍了桌子,这才镇住了堂子,将警员们都赶了出去做正事。然而没等他坐下喘口气,这边蜀安局又找上门来,说是韩副局长有要事相商。

    蜀安局的前身就是刘名升的军情局,两者分家不过数月。韩文斗此人梁汝国也见过,是左护卫的世袭军官。

    不过冯如虎瞧不起这位左护卫的昔日同僚,曾骂韩文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什么“戎服戏子”。

    梁汝国对韩文斗倒无成见,相反对他能讨好世子颇感兴趣。听到韩局长有要事相请,梁汝国连忙坐上警局的川甲零一五零号驴车,跟着来人进了东门。

    谁知,这见面的地点竟在东门城头的敌台上!

    注一:敌台,又称马面,凸出于城墙,是城墙上最常见的侧防工事。

第五百一十六章 潜流暗涌(十一)

    在望远镜的镜头中,一顶绿布软轿沿着河岸向北而去。UU小说时而隐没在绿荫之下,时而穿行于人丛之中,时而又被岸边的房子全部挡住。比对街上行人的移动,轿子的前行速度不慢,看来乘轿人给足了轿夫行脚钱。

    “韩局,我要如何拦住那贼探,还不能打草惊蛇?难道是查验黄白卡?”梁汝国边看边问。

    “不错!本官判断,南去的轿子只是烟雾,这顶轿子里才有人!”韩文斗顺口回答道。

    梁汝国无力下垂的左臂吸引了韩文斗的注意。他在大脑中翻找过去的记忆,希望能找出这位连级警长的资料,可惜失望了。

    梁汝国将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下来,还给了蜀安局的人。如果在东门城楼上使用这样的好东西,那么城里城外的火灾、骚乱等情况便可一目了然,再辅之以令旗风灯,便可及时调动警力,日夜出警。

    可这样的好东西只会发给护**,不会发给衙役的。

    梁汝国按捺住心中的失落,口中追问道:“查到了怎么办?”

    “请进警铺,办理登记,然后放走。注意,除指纹之外,还要确切记住他的样貌、身高、口音、习惯等等特征。你们警铺里有画师吗……没有也行。总之,我们把他盯死。这样就算他逃出成都,也跑不出四川!”

    “韩局想放长线钓大鱼?”

    “正是!本官判断,那贼探虽然知道真武宫附近有蜀安局的人,但他还没有确认自己是否暴露。”韩文斗小心解释着,不敢过多透露关于贼探和大鱼身份的信息,“所以,他很可能故意兜上几圈,看看身后是否有尾巴。尤其是在真武宫附近!如果他觉得安全了,便会接上同伙,然后一起逃走!那时,我们再来个一网打尽!”

    韩局提起真武宫,梁汝国立即想到了今早吴继善的安排。他把吴继善封闭真武宫的命令讲了,又谈到了自己的布置和手下的担心。

    当着梁汝国和众多下属,韩文斗压抑许久的无名火终于冒了出来。

    妈的,坏事一来都来!

    韩文斗发了火,想想又无奈摇头道:

    “那没法了,只好见人就查卡!本官知道你们人手不足,警铺上还有多余的警服没有?让本官的人穿上!给本官也准备一套!”

    ……

    文昌宫警铺的铺长李西屏走在灼热的街头。

    他头戴宽檐小帽,身着黑色的箭袖束身短衣,脚上一双黑布鞋,小腿裹着灰白色的旧行缠。一名旧衙役出身的老警察和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紧跟着他。

    三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难看,同样的热得难受。

    真武宫门外喧闹的人群就在眼前。李西屏扯出腰间的警棍吩咐:“分开检查!先男后女,先丁壮后老弱妇孺!”

    “铺长,百姓问小的为何封了真武宫,那小的如何回答?”老衙役点头哈腰赔笑问道。

    李西屏将杂木涂漆的警棍挥动了一下,试了试手感。警棍一握粗,一尺长,半截黑,半截白,分量很足,打人应该很痛。

    “梁警长不是吩咐了吗?别说什么封宫的傻话!就说世子亲封的王真人即将到真武宫作法,真武宫要整葺(qi)洒扫以迎贵人!”

    “不知那王真人是何来头?青羊宫的紫阳真人怎么……百姓问起,小的也好有个说辞……”老警察依然陪着笑,可是嘴里却追问不停。

    听了这话,心中本来便有气的李西屏顿时骂了回去:“子不语怪力乱神!本铺长本是儒生,怎么知道那些个牛鼻子道士是个什么来

    头?既然世子亲封,王真人一定有来头!难道你老王头还敢质疑旨意吗?”

    “小的长了几个脑袋?哪敢质疑世子爷!”老警察连忙堆笑解释,“小的只是怕百姓……”

    见几个百姓满头油汗迎面而来,脸上挂着愠色,李西屏连忙制止道:“好了!我们只管好生做事!注意警民关系!”

    说完,他把警棍往肋下一夹,从警服口袋里摸出竹哨,放进嘴里连吹数声。那老警察见此情形,迅速跟进,吊起嗓子大声吆喝起来:

    “奉府县之命检查黄白两卡!谨防土暴子混入人群!”

    在李西屏、老警察与百姓互动的时候,李西屏身后那不知姓名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是个中年人,光秃秃的下巴,身材中等,微微凸起的肚腩,显得有些发福。

    他的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可时不时又在笑意中闪出一丝精光。

    很快,他便从人缝中发现了寻找的目标:

    那顶半旧绿布软轿,正乘着河岸边的柳荫逶迤而来。

    中年人向李西屏递了个眼色,慢慢移到了道路正中,堪堪拦住了轿子的去路。

    ……

    陆仪依在一株柳树下,借着粗大的树干和前方几名打闹嬉笑的年轻女子遮住身形。

    轿子果然被警察拦住,这让他既感到庆幸,又感到后怕。若自己没多留个心眼,使了个空轿计,那么现在已被请进警铺去登记了。

    他依着树干,眼望着青绿色的汤汤河水(注一),冷静地估计着目前的处境,思考着下一步行动。

    难道自己和马公一行已经彻底暴露了?陆仪始终不愿相信。

    因为这意味着邹正纲的被俘招供,意味着……甚至意味着出使四川阴查蜀世子朱平槿的皇命,未出大内就被彻底泄露!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邹正纲只是暴露,而没有被俘招供。蜀王府的人看见了邹正纲在真武宫附近活动,于是顺藤摸瓜,注意到了真武宫这边。

    陆仪当然相信邹正纲只是暴露。他很难理解以邹正纲的好身手,竟然会失手被擒。不过远处那些黑衣人的举动,分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小心驶得万年船。

    现在最紧迫的,不是自己,而是茶楼上的马公。如果黑衣人不依不饶继续清查,一直查到了茶楼,那没有白卡的马公等人怎么办?

    需要想个办法溜过去,提醒马公马上撤离!

    冒充女子?陆仪盯着前头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恶狠狠地想。不过,他摸摸下巴上硬得扎手的胡须,立即自失一笑否定了。

    坐船从河面上溜过去?可这里并不是码头,大声叫船只会更快地暴露自己。

    那硬闯过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绑在小臂下,时刻提醒着主人自己的存在。不行,陆仪再次否定。自己身死是小,皇上差事是大……

    陆仪绞尽脑汁,正在想法蒙混过关,冷不丁一只大手重重拍了他的肩膀,随即一句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黑皮们查验黄白卡,你怕了吧!”

    身后人余音未了,陆仪已经瞬间转过身来,一把将来人的脖颈搂住,一柄利刃顺势抵住了来人腹部:

    “你是何人?来者何意?”

    孰料这一手并没吓住来人。那来人只是眨巴眨巴三角贼眼,活动活动枯瘦躯干,轻蔑地仰头向陆仪的脸上吹了口带着浓烈烟臭的口气。

    “想不到兄台还是个惯走江湖的练家子!看来今天这生意成了!”

    “什么生意成了?”陆仪低吼道,刀尖继

    续抵近。

    那来人听了问话,只是用一根手指把陆仪轻轻撇开:

    “连东门的老把式都没有听说过,亏得兄台还敢在锦官城的街面上大摇大摆!

    鄙人街面上人称二混子,专业办理各式证照、行文,代刻官府大印!

    田契、地契、房契、卖身契、税票、路条、官府行文、蜀王府令旨,无所不能……”

    “包括黄白两卡?”陆仪转怒为喜。

    “别说黄白两卡,就是圣旨,二混子也给你搞来!”

    “你是如何注意到我的?难道是……”陆仪又由喜转惊。

    “正是船上。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三百年前便是一家人!”

    原来如此!想到那饶舌的船家,陆仪便气沮了。不过他想了想,便浮出一丝微笑问道:

    “不知兄弟打算如何做我生意?”

    “只要你给得出银子!”二混子露出了自豪得意的神情,“只有你想不到,没有鄙人做不到!”

    好!陆仪大喜。不过喜色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瞬息。他知道,能有这般本事的人,要价一般都不菲。

    “白卡多少钱?”

    “干我们这行的,谁还用铜钱?”二混子鄙夷地对陆仪道。他先是翘起了一根小指头,然后伸出了一支巴掌,“不知兄台要行货还是水货?水货一张一钱,行货一张五十两!”

    五十两!

    老子正三品京营都司,一个月的俸禄才多少!陆仪在心中大骂。不过,他并没有一口拒绝。他知道,现在自己没有拒绝的本钱。于是陆仪稳住心神,耐心询问水货行货之间的差别。

    二混子迅速从袖中摸出两张卡片递给陆仪鉴赏:

    “水货也就糊弄一番外地人,遇到巡警,嘿嘿……兄台只好自求多福!兄台这等好汉,长年行走江湖,最好还是弄张行货护身!”

    原来,这黄白卡与蜀地的银钞、税票极为类似,均使用了一种带有暗记的特殊纸张印制。暗记俗称水印,对着太阳,可以隐约瞧见太祖真容像。一般的造假作坊根本仿制不了,劣质的仿制品被警察拿在手中一摸便要现形。

    行货不一样,使用了空白的真卡。除了姓名、籍贯、住址等手填的登记信息是假的,其余的编号、印鉴等全是真的。即便警察查验指纹,也是不怕的。因为指纹就是持卡人自己摁上去的。只要警察不劳神费力拿回警局核对存档登记卡,绝对不会露馅。而白卡本就是外地人持有,根本没有存底,怎么会露馅?

    既然是真卡,那定是从警局内部捣腾出来的。陆仪想到“车船店脚衙”最后那个“衙”字,心里一阵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蜀地官场貌似清明廉洁,实则一般的污水横流!

    “四张行货!”陆仪摸出厚厚一沓银钞,在二混子眼前晃动,“江湖上的老规矩:做完生意,我们就此分手,彼此从未见过!”

    “小弟正求之不得!”二混子哈哈笑道。说着,他变戏法般从怀里摸出大叠白卡,还有支蘸了墨水的鹅毛笔,“我们先办了正事。头一项:兄台想填哪里人?”

    哪里人?

    顺天府当然不行。

    陆仪微微想了想,答道:“北直隶顺德府(注二)巨鹿县贾庄蒿水桥。”

    注一:今天岷江之水进入灌口,尚是青绿之色。但过了成都,就变成了灰色。污染之重,触目惊心。可怜位居长江口的上海人民,不知道喝的什么水?

    注二:明代顺德府,不是广东顺德,而是今之河北邢台市。

第六百零七章 表情过度(二)

    山门前的会场燕雀无声, 只有马乾这位宣读者或凝重或沉稳或激昂的声音在抑扬顿挫。UU小说

    官军旧将们个个凝神贯注,试图在冗长的方案中抓住利益攸关的核心。

    马乾宣布的是整军纲要。该纲要言简意赅,但其丰富的内涵以及背后暗含的精密考量,大大超过了许多人的分析能力。

    归纳起来,整军纲要有这么几条:

    第一,护**的统帅权和统御机构。

    依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世子是蜀地世袭藩王,有统领蜀地所有守镇兵与护卫兵之权。

    罗姑娘乃蜀藩未来的世子妃。世子明旨:世子因故不能指挥,则由罗姑娘指挥。这里再次重申:凡违反世子旨意者,以抗旨之罪严厉制裁。

    目前,协助世子和罗姑娘统御全军的机构有蜀王府军机枢密 处、蜀王府参军府、总参谋部、总监军部、总后勤部、总装备部,简称“一处一府四总部”。

    为夯实蜀王府军机枢密 处的统筹全局、把握方向、执掌军令的职能,世子决定将蜀王府军机枢密 处的级别调高为正师。

    蜀王府参军府作为世子和罗姑娘的最高军事顾问机构,级别同步调高为正师。

    从今往后,四总部分别更名为“蜀王府军机枢密 处参谋部、监军部、后勤部和装备部”,与军机处办公厅、军事情报局、兵役局和军政大学等正旅级单位一起归隶于军机处。此外,军机处还下辖审计署、军事法院等副旅级单位。

    第二,增设成都、重庆两卫戍区(正旅)。

    两卫戍区不同于各军区,直隶于世子指挥,所辖范围为成都、重庆两府之核心区。

    第三,增设四川军区(正师)。

    四川军区衙门驻节成都府。所辖范围包括原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四川都指挥使司、四川行都指挥使司之全部辖地及其他世子旨意管辖之区域。

    四川军区暂辖川西军区(正旅,驻成都府,由成都军区改建)、川东军区(正旅,驻重庆府,由重庆军区改建)、川北军区(正旅,驻保宁府,由保宁军区改建)、川西北军区(正旅,驻松潘卫,新建)、川南军区(正旅,驻泸州,由泸州卫改建)和建昌军区(正旅,驻建昌卫,由四川行都司改建)共六个旅级军区。

    湖广境内的澧州军区和夷陵军区(对外称夷陵保安总队)不变,暂归军机处直接指挥。

    第四,四川军区所属各旅级军区所辖之守备团、营暂时不变。

    下一步府州县政区调整到位后,守备团、营的汛地与相应的府州县政区基本衔接。第二批、第三批正在筹建的架子营将主要由四川军区负责组训。

    第五,扩大蜀王府警卫编制。

    将警卫团扩编为蜀王府警卫旅,负责随驾侍卫和宫禁护卫。

    第六,成立护**陆军步兵第一、二、三、四、五、六、七旅和骑兵第一旅,作为护**的野战机动兵力。

    新编各旅统一实行崇祯十五年式编制。具体编制嗣后由参谋部颁布。

    第七,成立护**水军(暂定正旅)。具体编制由参谋部颁布。

    第八,设立武学。

    将崇义军事基地改称“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军政大学(正师),培养护**副团级以上中高级军政将领。

    将松林山军事基地改为护**合成军训练基地。

    第九,颁布护**监军守则。

    继承“监军到连”的优良传统。通过制度化,进一步巩固监军之位在护**中的重要作用。

    ……

    老子们刚投靠蜀王府,蜀王府便一口气设了一个正师和十几个正旅单位,守备团营与地方府州县政区衔接,又会多出来一百五六十个团营极单位。世子殿下这手,不是变着花样儿给老子们加官进爵吗?

    一些新人想到这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等待着阶上之人宣读干部名单。可护**的老规矩他们早已打听清楚:干部铨选之权归总监军部,而按参监后装四总部的次序,一般是舒总长讲完后才会轮到孙总监。

    果然,相貌堂堂的舒总长走上台阶。

    舒总长首先强调,总参谋部已经撤销,成为军机处下辖的一个部门。他目前的正式职务是军机大臣兼军机处参谋部长,希望大家不要开口闭口称他为总长,免得让他君前失仪人前难堪。

    待到听众笑完,舒总长又道,军机处参谋部的名称和隶属关系变了,但主管作战训练的基本职能未变。除了情报分出单列,作战、训练和军制三块职能仍归参谋部职掌。

    编制是训练和作战的基石,所以他今天主要谈的,便是军制的改革和统一。

    舒国平的讲解条理清晰,内容丰富,完全是书生儒臣的风格。

    他回顾了护**编制的由来和发展,论证了编制构成与军队指挥体系、装备体系、补给体系、作战方式、军兵种合成等诸多要素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举出了广安之战、川北之战中的实例,尖刻地讽刺了官军正、奇、援、游四营那一套粗犷的老营制给中枢指挥带来的混乱和麻烦。

    舒国平指出,先进的军事装备体系,合理的诸兵种合成架构,有效的任务编组模式,是护**强大战斗力的基础。然而,随着军队规模的迅速扩大,武器装备的快速更新,作战地域和假想之敌的急速变化,又使护**的团营老编制出现了很多的新问题。

    比如团级编制的问题就很多。

    作为战役主体,团太小不经打,太大又臃肿。

    团的结构是固定的,不利于战场上灵活用兵,不利于优化兵种合成,而且不利于战损部队的快速补充。

    以兵力补充为例,团的两个建制营打残了进行整补,另外两个完整的营则不得不坐着干等。若战场急需使用这两个完整的营,就不得不打乱团的建制,从而带来指挥和人事上的诸多问题。

    此外,新老各部队武器装备五花八门,后勤供给参差不齐,训练水平高低不同,家丁、在营家丁、营兵、卫所军、辅兵的身份彼此不同,各级将领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和培训,使各部队战斗力完全无法用统一的标准去衡量,这对未来大规模的多单位多军兵种的联合作战极为不利。

    因此,军机处和参谋部根据世子改革和统一护**野战部队编制的重要旨意,根据未来的作战样式,参考历朝历代军制的优劣,按照 “统一、联合、模块”三大标准,制定了护**陆军野战旅崇祯十五年式编制。

    新成立的陆军步兵第一、二、三、四、五、六、七旅,将全部按照该编制进行统一编成。

    骑兵不同于步兵,官兵比例远大于步兵。其编制尚在制定完善,很快也会颁布。

    舒国平还指出,实战证明:改装备必须改编制,改编制必须兵种联合。

    步、骑、炮、工、缁各兵种联合协同作战,可以使同等数量军队的战斗力大幅提高。

    火铳、火炮等新式火器的大规模装备使用,使护**的攻坚野战能力均大幅领先于同等数量的大明官军。

    因此,在提高军队的火器化水平的基础上,促进护**的合成化、模块化,是此次编制改革的重中之重。

    在崇祯十五年式编制中,一个步兵旅下辖旅部及旅部连、三个步兵团部及团部连、十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一个炮兵营、一个辎重营、一个侦察连、一个通信连、一个纠察连、一个军械连、一个营级军医院及担架队,共二十二个单位,满编共约一万一千人。

    模块化,就是以这标准化的二十二个单位作为基础模块。

    旅、团两级指挥机构,可以根据作战需要,对所辖二十二个模块进行组合、拆分,进行灵活的任务编组。这样,既避免了临时编成方式中“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毛病,也避免了固定编制方式死板僵化的缺点。

    合成化,就是小到连,大到旅,在各级编制中进行兵种合成。进而通过兵种合成,大幅度提高部队遂行作战任务的能力。

    按照陆军步兵旅崇祯十五年式编制,七个步兵旅共需步兵营七十个、炮兵营、辎重营各七个。但由于护**兵力缺乏,因此这七个旅都暂时缺编。

    目前,已经编成的十六个野战步兵团,除谭思贵第三团超编一个步兵营,刘镇藩第十一团超编一个骑兵营,冯如虎的第八团和贾登联第十四团满编之外,其余各团均未达到四个步兵营的标准编制。

    个别的团,如王祥的第十三团甚至仅有一个营。

    炮兵营、骑兵营、工兵营的数量更是严重不足,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马匹短缺。

    因此,目前新编各旅一律只编入六个满编步兵营,缺额的四个营待第一批组建的架子营成军后抽调补足。各新编旅所辖骑、炮、工三营同样只能先编入约两个连,营炮连先编入两个排,人员、装备和马匹的缺额将来再补。

    至于这七个旅的部署,舒国平强调,必须部署到对未来战局关系最大的主要方向上去。

    初步的计划,是川北军区、川南军区、夷陵军区和澧州军区各兼一个旅。剩下的三个旅和骑兵部队由眉州城下的诸单位编成,在松林山基地编组集训,作为世子亲自指挥的机动力量。

    将来战事开启,世子一声号令,这三个旅便集结成师,开赴沙场。

    ……

    原来,我们这些人只能编上三个旅啊!新人们不免失望。

    不过呢,有三旅九团五十四个步营的番号,上位的机会也是不小!

    一些新人迅速盘算着,同时掂量自己在世子心目中的分量。

    还有些新人没有这么多深邃的花花肠子。他们急不可耐的,便是孙先生迅速出场,把兜里那份任职名单赶快读了,省得大家伙心慌。

    只有个别新人,悄无声息坐在人群之中,铁青着脸,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可世上的事总是那么奇怪,你越盼什么,什么越不来。

    舒国平刚刚下去,同他坐一根凳子上的中年将官便站了起来。他不慌不忙从军服的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走上台阶先向世子敬了个军礼,待到世子颔首示意,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把本本慢慢翻开。

    “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法又云:军无粮则乱,兵无饷则散。

    世子曾言于末将:打仗打的是什么?打的不是刀枪长矛,打的不是火铳大炮,打的是粮食、是军饷、是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

    松山城洪承畴困据小城,缺粮短饷,结果是众叛亲离;朱仙镇左平贼断水阵前,结果又是诸军大溃!

    汴京围城三匝,已经濒临绝境;孙白谷整军关中,使得富家多破,贫家更残。

    以粮饷观之,朝廷粮匮饷乏,恐气数已尽矣!”

    说到此处,阶上的中年将官用翻开的小本本,隔着空气对着阶下的将领们轻轻一扫。

    此人相貌温文尔雅,说话轻言细语,一番入木三分的评论,却似惊雷盖顶,震撼全场。

    有护**老人立即向众多打听者说明了主讲者的身份。

    原来,这位中年将官便是原总后勤部的部长吴泰。

    别看吴部长并不喜欢抛头露面,他可是在松林山整军前加入的护**老人!

第五百一十七章 潜流暗涌(十二)

    韩文斗换了身玄色警服,在太阳的烘烤下满头油汗。www.uu234.cc

    他与其说是热的,不如说是急的。

    韩文斗化装成老乞丐坐在东门桥头,街对面的人物看得很清楚。

    接头人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腰板挺直的北地壮汉。

    从他喝茶时的讲究,可以看出他出身富贵人家。那些乡下土财主或街上力夫,喝茶时都是牛饮虎吞,哪里会吹开茶沫,一小口一小口的轻泯?

    从他的身形样貌,从他对街上川马的十足不屑,可以看出他是一名军官,而且很可能是对马匹很有心得的骑兵军官。

    邹政纲过桥时,接头人举起而又放下的茶碗,说明他明显已经认出了邹政纲。然而他并未起身与邹政纲相认,很可能的原因,便是自己无意间打了蚊子一下,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一招失手,韩文斗倒也不急。

    因为邹政纲和这名接头人,都不过是他用来钓出大鱼的饵。邹政纲钓出了接头人,而接头人又会引出他背后的大鱼。只要线索不断,成功只是早晚而已!

    妈的x!

    韩文斗现在很想骂娘,却不得不强忍着。

    这接头人刚开始的表现是处处漏洞,可一旦发现危险,其精明诡诈完全出乎于自己的意外。

    接头人忽儿登舟南行,忽儿弃舟上岸。一南一北两顶轿子,全是空的。自己拦下轿子查验黄白两卡,满以为可以留下接头人的一些清晰特征。谁知如此一来,反而是打草惊蛇!若是接头人受到惊吓,就此逃离四川,线索一断,全部计划都落了空!

    不能放弃!韩文斗暗暗告诫自己,现在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否则自己的意图立即暴露,接头人立即跑掉。

    继续演下去,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假戏真做。或许真武宫附近有接头人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或许是物、或许是人,总之是他不能放弃的东西!

    一个又一个被迫接受检查的百姓在韩文斗身边经过。

    无卡之人查出来不少,都被李西屏手下的巡警带进了局子。百姓怨声载道,说小话的,骂怪话的人不少,但在警棍的威慑下,没有人敢于公然暴力抗法。

    “韩局,河岸边过来一人,很像!”一个声音突然在韩文斗耳边轻声响起,原来是铺长梁汝国。

    韩文斗不动声色眼睛斜瞥,心中一阵狂喜,远远过来的不正是那东门桥的接头人!

    自投罗网,来的太好了!

    韩文斗摘下头上浸满汗水的宽檐小帽,掏出怀中的红色手绢擦拭汗水,向布置在周围的蜀安局人员发出了信号。

    ……

    凡是大明捕快,大都头戴**一统小帽,身穿淡青色短衣,外罩红布对襟无袖罩甲,腰系青丝织带,衣帽皆如仆僮。

    因为捕快的身份,在大明朝属于“贱役”。然而这蜀都的捕快,不仅有个巡警的名头,连衣帽也是标新立异。

    陆仪混在等待检查的人群中,饶有兴趣观察着这群二混子口中的“黑皮”。

    他们的衣裤,除了颜色不同,样式倒与大明的捕快一般,差别较大的是帽子。黑皮们的帽子,帽檐是草编的,前宽后窄,中间是透气的乌纱小帽。二混子说,黑皮们还有草编的小帽,可以在下雨天扣在乌纱上防雨。

    但黑皮服饰与大明捕快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每人都在左胸前缝着一块硕大

    的白布,上面用红线绣出了警 号和警 衔。

    警 号第一位是城市的代号,比如眼前的黑皮们,第一位全是“蓉”字。

    至于第二至第四位,全是弯弯扭扭的天书。二混子说,那是蜀世子和罗姑娘喜欢的大食数字。

    警 号之下还有警 衔,相当于文武的品级。如何区分高低呢,就看竖杠的数量多少,越多越高。比如面前一位左臂残废的警察,年纪虽小,胸前白布上却有三根杠;而他身旁的中年人,胸前只有一根杠。很明显,三根杠是一根杠的上司。

    人流缓缓前移。

    眼见已经接近黑皮,陆仪悄悄摸摸怀中的白卡,心里把白卡上的登记信息再次默念了几边,以免等会儿警察提问时当众丢丑,忘记自己的姓名籍贯和住址。

    很显然,现在陆仪还能提起兴趣近距离观察黑皮,是因为他并不太担心买来的白卡被识破。

    这怀中的白卡陆仪仔细检查过,与真的别无二致。在阳光下,纸面下夹杂的太祖像很清晰。再说了,从大明律上说,制假人的罪名比买假的人还重。如果他被识破,只需举报二混子便可减轻罪名,所以二混子绝不可能出卖他。

    这些该死的蜀蛮子!陆仪暗骂道,就会搞一些妖孽的东西……

    陆仪还没有骂完,眼前已经一黑。

    “卡片!”

    一名中年光颌的巡警把手伸到了他面前,表情严肃:

    “报出姓名、年龄、籍贯、住址!”

    “好嘞,官爷!”陆仪一面掏出白卡,一面陪着笑点头哈腰:“贾仪,三十二岁,北直隶顺德府巨鹿县人,家住巨鹿县贾庄蒿水桥,来四川是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买蜀布蜀锦。”

    “既然你做布匹生意,为什么不去江南买松江布?”

    “松江那边闹灾,这些年产得少了……”

    “入川走的那条路?”

    “先从孟津渡(注一)过黄河到洛阳,再经潼关入陕西,后走凤翔府和广元入川……”

    “哟,记得很清楚嘛!到过保宁府没有?”

    “到过!”

    “过嘉陵江是坐船还是过桥?”

    “坐船。听说这嘉陵江上本来有浮桥的。小的晚到了几天,结果涨水拆了……”

    “在这边留下指纹……”

    “官爷,卡片上有指纹……为何?”

    “留档比对!怎么,心里有鬼?”

    “哪能呢!官爷,小的是顺民,这就……”

    那中年巡警把白卡上的信息抄完,又盯着陆仪在登记簿的下方空白处留下十个指纹,便很不耐烦地向陆仪挥挥手:

    “好了,过去吧!别挡道!后面还有人!”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忐忑不安的陆仪心里一阵狂喜。为了不引起巡警的注意,他谦卑地一躬腰,向中年巡警致谢。

    就是这一躬,事情彻底改变了。

    因为陆仪的身子一躬,他眼中出现了一双鞋,鞋面满是破洞。这双鞋,他在东门桥头老叫花的脚上见过。

    老叫花变身为中年巡警,身上的衣服换了,脸上的胡须也没了,但脚上的鞋却没有时间换。

    这一刻,陆仪明白,邹政纲和他本人彻底都暴露了。

    蜀王府的人暂时放过他,因为他们要的不是他,而是指挥他的乾清宫太监马

    文科!

    这一刻,陆仪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袖中的匕首闪电般弹出,抵住了那中年探子的咽喉。

    ……

    河边茶楼的三层上,年轻的太监马文科站在窗边,亲眼见证了楼下惊心动魄的一幕。

    陆仪为了示警楼上的他,也为了制造混乱让他趁乱逃走,竟不惜自我暴露,将一名巡警挟为人质。

    马文科没有时间关注陆仪的最终命运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蜀地,回京向皇爷奏报他在蜀地的所见所闻。但是,从茶楼逃走是很有难度的,迅速涌出的警察和士兵已将附近街面围得水泄不通。即便弃马步行,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也要通过警察士兵形成的封锁线。

    不过,马文科一行人还是成功逃走了。帮助他逃走的,可能是个不期而遇的坏消息,也可能不是。

    ……

    就在成都府东门外真武宫附近上演警贼大战时,成都府内巡按衙门附近的龙王庙街上,爆发了一场大明王朝,乃至新时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金融危机。

    一个巨大的阴谋与无数的巧合不期而遇,碰撞出一个小小的火花。

    这个火花从龙王庙后街拐角处某个小茶铺的角落冒出,继而引发了第一场爆炸。

    炸点形成的冲击波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引发了了更多更大的爆炸。

    几乎就在一瞬间,这场金融危机的波及面就席卷了整个成都府,继而扩展到全省,甚至部分省外地区。

    金融危机在时间和空间的旅行途中,自身也在不断地迅速地发生变异。

    从股票市场的急挫,到货币市场的挤兑,再到政治领域的反动,最后发展为对蜀地新政的全面质疑、全面否定和全面对抗。

    数十万的家庭、数百万的人口,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了危机中,成为一幕幕悲喜剧的主角配角。他们奔走、他们绝望,他们向上天呼喊,期望他们心中的救世主来拯救。

    然而,他们的救世主还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保宁府,对成都府所发生的一切依然茫然无知。

    应对危机的责任,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四川布政司参政陈其赤的肩上。

    然而毫无思想准备,也毫无经验和知识储备的他们,先是被东门外的一场人质挟持案吸引了注意力,继而将股票市场的崩盘误判为短期的股市波动。等到次日一大早蜀王府大太监曹三保和汇通钱庄邱掌柜匆匆联袂来访,他们才突然意识到这场危机的可怕程度。

    触及了汇通钱庄,触及了汇通钱庄发行的银钞,那便是触及了蜀王府和许多四川官员的钱袋子,触及了护国安民大业的粮饷根本!

    可是没有等廖大亨等人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应对之道,更大更多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学生上街,邛眉贼乱!

    在坏消息接连进门的那一刻,廖大亨几乎感觉到了去年初闹五蠹时经历的那种绝望。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气急败坏摔杯子,只是冷静地传令下去:

    八百里加急,急奏蜀世子朱平槿和未来的世子妃罗雨虹!

    另外,他和陈其赤、曹三保以蜀王府军机大臣的身份,共同下令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成都守备团兼护**第二团团长宋振嗣:

    调派新津县和双流县守备营一部逼近蒲江县,准备开战!

    注一:洛阳北边著名的黄河渡口。

第六百零八章 表情过度(三)

    吴泰开篇即语惊四座,听者反响却各不相同。UU小说

    有人暗自叫好,有人木然以对。

    还有人暗自愤愤不平:蜀王府富甲天下,护**兵精粮足,自然能够所向披靡。

    可怜老子的儿郎们,饿了几年饭,欠了几年饷,个个面黄肌瘦,衣不遮体,爹妈倒床,老婆卖 淫,儿女讨口……官军剿贼,那是越剿越穷,越穷越剿!简直就是两个叫花子争碗馊稀饭……只要以后饭够吃,饷足额,老子世代的将门,恩养的家丁,必不逊于你们这帮草标……

    谁知,吴泰接下来一番话,不仅让那些不服不平者面红耳赤,且还让他们心中大惧。

    “士卒穷困,天下咸知。是朝廷真无粮无饷否?

    非也!

    仅是辽饷一项,天下田亩俱加派一分二厘!又有练饷、剿饷。三饷合计岁入一千六七百万!

    这一千六七百万两银子尽分之于天下兵士,一人一年何止于十两!

    还有数不清的加派加征,皇庄皇店官田军田缴交的粮食……

    这些银子和粮食去了哪里?

    众所周知,被朝廷的文武大臣贪了去!

    一笔钱粮缴上去,士绅贪、官员也贪;外官贪、朝官也贪!

    一笔钱粮拨下去,宦官贪、内阁也贪;文官贪,武将也贪!

    如此雁过拔毛、层层克扣,到了士卒手里还剩多少?半两亦无!

    难怪士卒卖儿售女,羸弱不堪!

    朝廷大臣常言:汰无用之老弱,养精锐之敢战。于是军中便传言道,那些家丁精锐是用士卒的兵血养出来的。

    此言大谬矣!

    家丁所得之银,不过本来应得之银,无非未被贪去而已。何必冠之以‘恩养’,故意混淆视听、嫁祸于人?”

    吴泰此言若公之于众,不仅普通的士卒有哗变之忧,就连身边恩养了多年的家丁,恐怕也会离心离德。

    没想到这个并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吴泰,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狠角!

    若是一般的钱粮师爷敢如此口无遮拦,早被我等铁拳给锤扁了!

    可这吴泰却不能。不因为他是护**的总后勤官,而因为他身边坐着蜀世子朱平槿!

    难道,今日我等有一场厄运?早晨的天气微风和煦,一些人却闻到了空气中的燥热。

    “……后勤,军需是也!

    军需官一年,过手钱粮百千万之数。若要发财,这是一等一的肥缺!

    末将来当这个护**军需之首,却不是为了发财!

    家严吴宇英,曾任户科给事中多年。他曾坦言于臣曰:

    朝堂之贪,始于积弊。而积弊之重,重在盘根错节。尽除积弊,非圣主不能也!

    去岁,贺先生请末将加入护**。斯时末将对护**一无所知,便问缘故。

    贺先生答曰:少年圣主!

    末将摇头再问,贺先生笑而再答曰:补给到连!

    末将顿时折服,拜倒于世子门下……”

    吴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官军在粮饷供给上的脓疮,达到了震慑众将的目的。然后,他用自己加入护**的有趣经历,将话题轻轻一转,不露声色地回归到护**的后勤工作上。

    吴泰道,川北之战的胜利,再一次证明了后勤工作对战局胜负的极端重要性。

    千里用兵,本是兵家大忌。

    川北地形复杂,又恰值寒冬腊月。因此,川北之战对成立不久的护**总后勤部是一次最严酷的考验。

    川北之战的胜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用整船整船的粮食、堆积如山的被服以及大量的铳炮、火药夯出来的。而这些军辎,几乎全是蜀王府无偿捐出的!为了赢得川北的胜利,富甲天下的蜀王府几乎是倾家荡产!

    物力之外,还有人力。

    蜀藩宗室自罗姑娘始,上万宫眷宫人都为护**缝制棉袄棉裤;

    四川各府州县王庄,出动了人员若干、车辆若干、船只若干、挑子若干,整修道路若干、桥梁若干、城寨若干,抚恤灾民若干、供养俘虏若干等等,付出的牺牲和代价绝不小于第一线作战的将士。

    此番眉州作战,眉州周边的百姓再一次被动员起来,运粮、挖土,为胜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他提醒在座诸位,将来远离四川到省外参战,军队的规模扩大、战场的广度扩大、运输的距离扩大、装备火器的数量扩大,都会使后勤的难度成倍增加。

    为了将来的胜利,必须未雨绸缪,提前采取一系列强化措施:

    第一,强化辎重运输力量,作为战场军资供给的主力。

    吴泰分析道,护**的火器尤其是野战炮的装备,已经达到了甚至超过了京师神机营的水平。

    要提升野战炮兵的火力,炮弹的数量比炮管数量更重要。

    但是,一枚七斤半的炮子连同火药纸筒板条箱,平均重量达到十斤。一匹合格的驮马最多驮载两箱十六枚。而在战场上,这仅是一门炮不足半刻钟的发射量。

    在天堡寨,炮兵一营一连的六门炮,单炮平均发射量超过四十发炮子,超过两匹半驮马的驮重。没有随行的辎重连支援,就会因为弹尽而丧失持续作战能力。

    因此,极有必要在军机处后勤部、各军区、各旅、营三级编制中增加专业的辎重运输部队。营设辎重排,旅级军区和野战旅设辎重营。军机处后勤部和师级军区设辎重团。

    目前直属于军机处后勤部的骡马辎重第一团已经在上月末成立,拥有士卒约三千人,标准油布篷车六百辆,骡马黄牛一千二百头,极限运输能力为单次六千石。根据规划,将来在湖广还会成立骡马辎重第二团,进一步强化未来的战场运输力量。

    第二,提早未雨绸缪,加快后勤物资的囤积。

    如何多快好省地建设兵站,是世子长期以来十分关心的后勤大事。

    如今,世子已经准了后勤部的奏折,在成都府、重庆府、保宁府和湖广澧州建设四个大型的军资储运仓库,在松潘、广元、巴州、达州、夔州、遵义、泸州、叙州、雅州、嘉州、建昌等地建设小型军资储运仓库,以备未来的战局变化。

    第三,实施军民 联动,充分发挥民间运输单位的运力。

    吴泰道,早在仁寿大饥荒的时候,蜀王府便动员和雇佣了万人运粮队。

    四川填泸州,川西的大船悉数上阵。

    陈有福第三营挺进川北,也是以王庄雇佣民间船队与专门的辎重部队协同联运。

    岁末大战,合州的纤夫和邱家的粮船队,随军转战,立下大功。

    巴山守备部队的军资供应,主要依赖川北百姓组成的巴山铁肩队。

    如今,四川的造船业、船运业和镖局业方兴未艾,蓬勃发展,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态势。民生航运集团和川楚造船集团同日上市,资金充裕,正在急剧地扩张规模。顺风镖局已经列入了第二批上市企业名单……

    军事运输是物流企业绝对不肯抛弃的大订单,民生航运集团的总办董克治、会办邱如晦已经找上门来,表示愿意为出征湖广的护**源源不断输送兵员和粮弹。

    因此,充分发挥民间运力,实施有效的军民 联动,既是护**后勤工作的传统,也是大明军事后勤的创新……

    吴泰拿着本本侃侃而谈,小半个时辰方才说完。这时,颌下一缕胡须的原总装备部部长,现军机处装备部部长王昆山上了台阶。

    王昆山显然并不习惯穿军服。

    他先是局促地向台下的丘八们拱拱手,转念间又换成了军队的帽檐礼,弄得下面哄笑一片。

    王昆山道,装备部最早只有蜀王府各作坊和左护卫军器作的几名工匠,自从拜了世子罗姑娘为师父师娘,又有了蜀王府数百万两银钞的巨额投入,如今已经有火器局在成都、泸州、重庆三个生产基地,火药厂在绵州的两个生产基地,合计各类工匠上万人。

    但是,军械生产绝不仅仅依靠火器局和火药厂。

    钢铁集团、雅州车辆、雅州皮革、川楚造船、鲁班机器、巧娘纺织以及数不清的民间作坊、公司,通过招投标管理和标准化生产,为护**提供了大量的吃穿用度物资。

    目前护**的装备,已经由竹枪短矛发展为火铳大炮,由布衣棉袍发展到铁甲钢盔。就连主战兵器火铳与大炮,亦在短短的两年中发展到了第三代。

    护**的装备水平,不仅远远领先于闯献流贼,而且已经开始领先大明的关宁铁骑甚至关外的鞑子精骑。

    然而,由于火铳等重要装备生产量长期不足,装备部受了很多的非议,也曾被世子和罗姑娘下旨斥责。但正如世子多次鼓励他的那样,凡事从量变到质变,总有一个过程,总是需要时间来总结和改进。

    如今装备部上上下下各单位的三结合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火器研究院正式挂牌,火器局第三期扩建工程已经点火运行。新式装备不断研发出来,生产能力大幅提高,火药产量逐月攀升。希望诸位将军以后有机会亲自参观火器局,亲身体会什么是世子和罗姑娘倡导的“现代化大工业”。

    相信诸位将军看了之后便会坚信不疑:

    为什么说世子首倡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大业必然成功!

    末了,王昆山告诉台阶下的将军们,第三代主战兵器刚刚投入生产,数量不足是必然的。希望将军们不要争抢,因为后面领取的,很可能是更为新式的兵器,正所谓“新军新铳,老军老铳”!

    王昆山成功地把装备部的装备工作报告变成了监军部的政治思想工作报告。不过,被抢风头的孙洪并不介意。

    孙洪更关注吴泰,更关注吴泰与贺有义、吴泰与世子的关系中的那一段无法证实的佳话;更关注吴泰言论中那些表面上是后勤,实则超越后勤延及政治的那一部分。

    世子已经告知孙洪,要将他下放到澧州军区与贺有义搭档,去“基层锻炼”。

    基层锻炼孙洪不怕。

    孙洪自从进了蜀王府,从王府文案到招募官,又从招募官到宣传队长,再从宣传队长到总监军部副总监军、第一副总监军、总监军,上上下下已经折腾了一个完整的循环。

    况且澧州那是护**未来的主要作战地域,下放澧州那是十足的重用。

    孙洪在意的是军机大臣的头衔。

    在当下,蜀王府枢密军机处已经成为世子主要军事幕僚机构。一个军机大臣的头衔,可以保证他稳居中枢重臣之列。

    可幕僚机构的性质,又使外官很难进入军机处。

    九名军机大臣都是世子身边的随侍之人。廖大亨、马乾、陈其赤,是世子身边的朝官;郑安民是王府长史;曹三保是王府承奉;程翔凤是世子大秘;舒国平、王昆山和他自己则是护**四部的首脑。

    外官中的贺有义、宋氏兄弟,川北的龙文光和刘镇藩等等有资格的文武,都未能进入军机处。所以自己下放澧州,这军机大臣的位置势必也会腾让出来。

    也许吴泰是看上了这头衔,亦或是世子对吴泰有所暗示,他这才会当着世子和众臣的面为自己请功,在世子整军的当口向官军旧将们开炮……

    不过, 孙洪在心里暗暗一笑:帝王心术,你吴泰可知否?

    眼见着王昆山拱着手从台阶上走下来,孙洪便直起身来向世子走去。

    世子那张年轻平和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沉稳得像座盘膝菩萨,温润得像尊坐莲观音。

    孙洪走上台阶,先向世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趁着转身之际挤出些许笑容,来面对台阶下的众人。

    沉住气!

    孙洪暗暗告诫自己。

    为了顺利完成军事力量的整合,世子殚精竭虑,从攻城之前世子对高级将领的单独召见到今天的整军大会,那是层层谋划步步紧逼。

    如今,世子已经安好了火铳,瞄准了目标,就等着自己抠响扳机。

    这无疑是在宣布澧州职务之前,对自己的最后一项考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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