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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山寨奇兵(九)

    与朱平槿在牛角寨的际遇大不一样,徐汉卿的三百土司兵在陈村遭到了村民的顽强抵抗,伤亡惨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村是牛角寨的当家陈怀年、陈怀贵、陈怀金等人的老窝。牛角寨土匪在黑龙潭伏击运粮队失败后,曾在陈村短期停留待机,收集周围各州县的情报。“除五蠹”运动开始后,土匪在陈怀年的建议下,立即参与响应,跑到龙泉山脉对面的彭山县浑水摸鱼,结果是大有收获。

    陈怀年在离开陈村时,曾告诫村中父老:陈村卡住了黑龙滩这条运粮通道的咽喉,官兵很可能兴兵报复。所以彭山打粮,陈村就不要派人参加了,还要时时小心,防止官兵偷袭。有了收获,牛角寨自然会给陈村分上一份。

    有准备之敌与无准备之敌大不一样。

    尽管徐汉卿为偷袭做了周密部署,如比朱平槿率领的大队提前一个半时辰出发,借着黑夜行军,黎明时分开始攻击等等。但是他们毕竟是外乡人,带路的小匪黄三娃只知道一条进村的路。结果他们未到村口,向导黄三娃便踩中了一个捕兽的陷阱,当场重伤。刚到村口,行军队列又突然遭到了路两边高地的埋伏。村民男女老幼一齐发动,射铁箭的,掷梭镖的,扔石头的,甩飞刀的,让土司兵们瞬间死伤几十人。

    好在徐汉卿不愧是天全土司的头号战将。他临危不乱,镇定指挥,稳住了军心。土司兵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练就了一股凶悍强横的战斗作风。他们在极其不利的战场形势下,凭借指挥、人数、装备和训练优势,发起了拼死的反击,总算扭转了战局,最终得以攻占陈村。

    土司兵个个杀红了眼,未等上级命令,便在陈村开始了屠杀,事后又焚毁了村庄。

    接到徐汉卿的军情急报已是十四日子时,此时朱平槿和老婆刚刚入睡不久。

    塘报上写得很简单,说是将士们经过浴血奋战,已经攻占陈村,阵亡五十一人,重伤九十七人,余者人人带伤。其中有句话让朱平槿大为紧张,“臣身被流矢四,刀创一……”。臣自然指的是徐汉卿。连主帅都被射成刺猬,还被砍了一刀,仗打到啥份上,可想而知!

    朱平槿掀开棉被,让李四贤披上外衣,自个在佛堂中转悠起来。

    罗雨虹昨夜困在大车上,睡得很不好。好歹有了一个不再摇晃的床铺,沾上便睡着了。烛光摇曳,又让她醒了过来。

    “什么事情,在地上瞎转悠?还不上床盖着,小心感冒!”她眯缝着眼睛道。

    朱平槿溜回床上,用棉被搭着腿。见着老公不说话,罗雨虹在里面推了一把。

    “攻击陈村的土司兵伤亡惨重,主帅徐汉卿受伤。他们已经退回仁寿县,近期无力再战。”朱平槿将军情文书递给罗雨虹。罗雨虹翻身趴着便看,小宦官李四贤连忙将蜡烛端过来照亮。

    “怎么办?你不是想打回成都去吗?” 罗雨虹问道。

    “是的!我们是过河卒子,只能往前冲,不能往回走!就算少了这三百人,我们上阵还是有把握的!”

    烛火跳跃,两人默默无言。良久,朱平槿对老婆道:“我想让你先回仁寿县。事情办妥了再去雅州。”

    “说好了到雅州的,又改了。”罗雨虹嘟噜一句,“到仁寿啥事?说吧。”

    “开设伤兵医院。这时代没有抗菌素,受伤死亡率很高,大部分都是伤口感染。你不是要带人回去烤锅盔吗,两件事正好一起办了。刘红婷的丫鬟叫小兰,她搞了一个织造局,就是家庭作坊式的纺织厂成衣厂。你顺道看看,能不能提高效率。以后,我还需要皮革厂、军靴厂、甲胄厂、枪炮厂、弹药厂等等。军队打仗,要的东西多得很。现在我在战场和官场两面受敌,后方这一摊,只有请你管起来!”

    这句话罗雨虹爱听。她把头搭在朱平槿腿上,享受着片刻的温馨:

    “总算还有点良心!你的钱不让你老婆管着,还有谁能放心?我们开个夫妻店,赚得都是自己的。我们啥时候能正式拜堂啊,我都等不及了。你回成都,记着见我爸,告诉他我和罗景云都好,省的他担心。顺便让他给你开副健脾开胃的药。瞧你每顿饭吃的,少得像猫食!不要忘了,我们都在发育期间!我啥时去仁寿?”

    朱平槿言简意赅:“现在!”

    “啥?现在?深更半夜?”罗雨虹腾地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

    “就是现在!黄金七十二小时,你懂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土法消炎抗感染,你肯定会的!”朱平槿认真地点点头。

    护商队在牛角寨休整一晚。第二天中午,朱平槿率军下了牛角寨。考虑到牛角寨战略位置重要,还有大批俘虏和大量战利品等待处置,所以二连留了一个排,王府左护卫留了五十官兵,两者一起镇守牛角寨和战利品。王府左护卫的一百官兵昨夜已经护送罗雨虹和六七百归附的百姓去了仁寿县,所以连同朱平槿的随行侍卫,随他前往双流县只有四个连。

    翻越龙泉山,用去他们大半天的时间。到了双流县王庄,已是天黑时分。这个王庄正是唐胖子那个庄子,现在变成了高安泰土司兵的临时驻扎地。

    “除五蠹”后,已是物是人非,换了主人。

    在李崇文和唐胖子曾经品茶的花厅,高安泰坐在朱平槿左侧上首,贺有义和程翔凤在他身边;右侧是宋振宗、舒国平和刘红婷。

    高安泰禀报道:“世子,学生昨日夜半到的这里,连夜驱逐了附近的乱民。庄主被倒吊在树上,全身**。不知是被吊死的,还是冻死的!高荣宣派游骑出去打探,今早学生接到回报,这双流县闹得动静可不小。世子领大军前来,我们主力基本齐了,要不我们明日就开始分路扫荡?”

    动静当然不小,否则朱平槿也不会急着赶回来当还乡团。可朱平槿没问这里的动静是如何的不小法,而是先对高安泰道:“徐将军那里的情况高先生已知否?”

    高安泰点头道:“知道了,他们同时送了一封信给我。那些兵都是我大哥练了好几年的精锐。打一群山贼草民,想不到伤亡会这么大!幸亏我们天全兵人人披甲,要不然肯定败了!”

    朱平槿也点点头:“所以军队要打仗,才能知道不足!你不要怪徐将军,他打的很好!遇伏不惊,临危不乱,这就是素质的体现。遇到这等近距离突然袭击,素质差些的部队早溃散得满山都是!

    本世子昨日收到塘报,已连夜请罗姑娘赶回仁寿,组建伤兵医院。士兵们打仗,不怕战场生死,就怕伤了残了死了,自己和家里没人管!本世子曾对士兵承诺:伤有医、残有食、死有葬,老婆娃儿有人管。无论汉土军兵,只要加入我护商队,本世子均一视同仁!

    徐将军那里,暂时不做调遣,让他们放心休整。高先生可着人回去说清楚,免得动摇了军心。”

    “世子高义,学生这里代将士们这里谢过了!请世子放心,我天全土司没有怂包软蛋,不要说死了几十号人,就算再死几百几千,也不会半途溜号!”

    高安泰说着便要跪下行大礼。朱平槿一抬手,李四贤便飞快将他扶起来。

    “高先生别忙着谢过,本世子还要说一事。”朱平槿看着高安泰,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徐将军屠了陈村,想必高先生也知道。战场上,凡遇顽抗到底之匪徒,一律剿灭,这本没有错。但不分青红皂白,男女老幼一律斩杀,却违了我护商队的宗旨。我们是护国安民的军队,不是来杀人取乐的!不是来杀人泄愤的!更不是来打劫财宝的!我们是军队,军队就要有军队的样子!就要有军队的纪律!一切行动听从号令,这是护商队的第一军纪!都忘了吗?我们不是土匪!”

    朱平槿越说越大声,声音严厉地像铮亮的钢刀,刀刀都剔在高安泰的骨头上。高安泰坐不住了,他没想到世子会如此严厉地批评他。这些土司兵都是他们高家的私兵,世子的批评就是指责他带兵不严。他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请罪。

    朱平槿这次没让李四贤扶他,却道:

    “高先生无罪,有错的是本世子!我们自从出了天全,连日里都在打仗。青衣江打一仗,雅州城打一仗,仁寿县打一仗。没有仗打的时候,便是行军,便是爬山。部队休整的机会太少,新兵补充得太快,士兵的军风军纪都在下降。等到有了空闲,我们再来集中整顿!”

    世子说的新兵补充,只有一营才有。所以朱平槿说到军风军纪,护商队的军官们都站出来请罪。朱平槿离座把高安泰扶起来,又抬抬手,让大家各自归位。

    朱平槿又道:“不能打了几个胜仗,便头脑发热,不知姓甚名谁!本世子今天只是给诸位吹吹风,降降温,敲敲警钟!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打赢与牛角寨土匪这一仗,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士兵们今夜好好睡觉,但参谋长今夜就要拟出作战计划。明日开始,全军开始清剿行动。

    请记住:我们在省城附近,一律以土司兵名义行动!任何作战行动,距离省城须远于二十里,更不得兵临城下,引起官府误会!

    行动中虏获的乱民,分片集中看押,不得擅杀!缴获的财物,一律上缴,不得侵吞!军事行动,由宋将军统一指挥!舒将军,你继续担任护商队监军。

    记着:大军作战,军纪尤其要严!”

    旨意颁下,众将轰然应诺。

    “家国沦丧,世道不宁!”朱平槿长叹一声,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站了起来。

    “可怜我蜀地万千百姓,竟有这般慵懒无能之昏官!时至今日,仍不见官府出兵平乱!再闹下去,本世子恐廖公将槛送京师也!

    邵公之鉴,尚可远乎?”

第九十章 藩抚勾结(一)

    大明官制,四川巡抚是差事,本衔则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副都御史或者右佥都御史,故又称部院、都督或抚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明一代,官署大多建在城市中心的北面。可四川巡抚衙门是后来设立的,所以建在了蜀王府的西侧,即现在成都市人民公园西侧将军衙门街。倒与朱平槿前世每天上班的地方,相距非常之近。

    巡抚衙门后堂一个密不见风的小屋里,朱平槿口中的慵懒无能之昏官,此时正在床上躺着,额上敷着一叠热腾腾的毛巾。

    “老爷,有客人前来探视。”廖大亨最喜欢的小妾刘惠莲扭着丰润的臀部走进来。她用餐盘端了一碗米粥,一叠小菜。

    “是谁呀?不相干的人,收了礼物便让下人打发了。”廖大亨眼睛都没睁开,躺着哼哼道。

    “哎呀,不是外人,是奴家的本家哥哥。”小妾温软的话语,让廖大亨睁开了双眼。

    “哦,是刘先生。他可有教我之策?快请,快请!”廖大亨揭了毛巾,掀了被子,便要坐起来。

    “哎呀,老爷!您床上坐着就行,起来干嘛?又不是外人。来,先把粥喝了,晚上不吃饭怎么行呐?”

    刘先生很快出现在门口,他作势要跪,廖大亨却不耐烦地挥挥手。

    刘先生没坐,径直走到床前,翻开廖大亨的眼皮,又摸摸额头,道:“目赤微烧,风热之症。部院大人可有耳鸣之状?”

    “时不时有耳鸣。”廖大亨边喝稀粥边回答,也许说急了,咳了几声。小妾连忙用痰盂接了。

    “还有黄痰,这便是典型的风热之症。不妨,像部院大人这般强健的身子骨,戒了辛辣,每日清粥小菜,再加几副温凉之药调理,不出几日便会康健如初。”

    “好得了什么?”廖大亨搁下碗,富态的面庞上遮不住满脸的忧虑。

    他长叹道:“城外乱民闹腾得如此厉害,只怕全川都骚动起来了!

    昨日,本抚得到消息,提学副使陈士奇他们几个已经联名上了奏折,参劾本官横征赋税,暴凌乡民,激起民变,全川震动。于民乱之际,又束手无策,唯锁城自保而已!

    正月里,献贼在黄侯城大败猛镇,出川入了湖广,又失了襄藩,朝堂上的乌鸦们便要群起弹劾本抚,好在前面还有杨阁部挡着。可是这次,再没人为本抚挡着喽!

    刘先生,你说这群正人君子啥事做不来,干嘛非要把本抚往邵捷春的绝路上逼?难道他们没想到,早晚有一天,他们也是本抚的下场!哎!既然在劫难逃,不如本抚现在便写下休书。你带着族妹远走他乡,省得惠莲将来卖进勾栏,受那群宵小的欺凌!”

    听廖大亨说得悲凉无比,小妾呜呜地哭起来。刘先生倒是微笑依旧,他摆摆手让族妹先出去,然后开口道:“部院大人一省牧守,何作如此不吉之语?小弟今日前来,正与此事有关!”

    廖大亨听到此语,连忙坐直了身体:“刘先生的生意遍及五湖四海,江湖上朋友无数,可有什么法子让本抚脱了此厄?”

    刘先生哈哈一笑道:“小弟可没部院大人说的本事!我只是一个重利轻义的贾人,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而已。只是前几日,小弟偶尔听说了一个故事,特来讲给部院大人听听。”

    廖大亨一脸急切道:“哎呀!刘先生也学起我们读书人掉书袋的毛病了。什么故事,快讲快讲!”

    刘先生道:“小弟有个表外甥,名叫郭世喻,也是城中的一家大户。前几日他上门探望,说了他近期的一番际遇。”

    于是,刘先生将郭世喻在仁寿县与李崇文、刘红婷的一番交锋细细道来。末了,刘先生加上自己的理解,“小弟觉得,此番城外乱民唤作除五蠹,都与田租赋税太高有关联。我想,世子属官在仁寿县搞投献减租,莫非便是一个平息民乱的好法子?”

    刘先生原来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廖大亨饶是在官场上修养多年,脸上也掩盖不住的失望之色:

    “哎呀,刘先生,他王府收的投献越多,交税的人就越少。朝廷现在缺银子,陛下追缴欠税的旨意是一个接一个。他王府倒是得了好处,倒霉的是官府,是我们这些俸禄养家的朝官!”

    本想献个重宝,结果刚送进去就被别人扔出来。刘先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也不恼,只是笑着道:“我有些生意在雅州,听说那里已经平歇了乱民,如今正在大肆招商,要与康藏那边做茶马生意。部院大人不妨想想,雅州那边能平,为何我省城这边就平不得?”

    “雅州那边天全土司出了兵,护送世子回成都,正好遇到雅州民乱。雅州知州王国臣与满城士绅联名请救,所以……”

    没等廖大亨解释完,刘先生便冷笑道:“听说世子在雅州四门大肆招兵,当那个护……”

    “护商队。本抚还亲笔题写了队旗。”廖大亨精疲力竭,哼了哼。

    “部院大人烛照万里,原来什么都知道!”刘先生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他拱手道:“既然部院大人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好生利用呢?小弟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利用?怎么利用?我还不知道利用?没钱怎么利用?降租降税,我说了能算吗?尽出些馊主意!”送走刘先生,廖大亨半躺在床,闭着眼睛冷笑。突然,或许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猛地坐了起来,“惠莲!惠莲!”

    “老爷,啥事?我还要送大哥呢!”小妾嘟着嘴走了进来。

    “惠莲,你安排你族兄先在府中住下。可能有事还要麻烦他,万万不可怠慢了!”

    “知道了,老爷!又不是外人,还客气啥!”

    “还有,让管家把幕友都请来!”

    幕友便是师爷。

    师爷制度自明代便开始逐渐兴盛,地方大员多半都雇有几个私人幕僚。廖大亨一省巡抚,大事小事成堆,雇的师爷便有十几个。这些私人幕僚除了在东翁背后出谋划策,还为幕主处理政务,甚至作为官员的私人代表,监督下属官吏。只是小妾惠莲明白,老爷要见得的,并不是全部的师爷,而是他最信重的百家姓前四位:赵钱孙李。

    赵师爷是个老秀才,老爷的云南家乡人。从老爷出仕开始,他便跟着老爷,算是师爷里的老前辈了,最为老爷信任。

    钱师爷是山西举人,老爷在京师当六品主事时入的幕府,为人精灵敏捷,最为老爷倚仗。只是因为争宠,与赵师爷有些打顶张(注一)。

    孙师爷也是个举人,南直隶人,在案牍文字上极有功底。老爷的奏折行文,大都出自孙师爷之手。

    李师爷是京师人士,没有功名,却因家中是个商人,对钱粮一事极为谙熟。文官领军,最重要的便是要控制钱粮,所以老爷须臾离不开李师爷。

    听说老爷深夜相邀,四位师爷不敢怠慢,很快赶到了老爷房间。廖大亨坐在床上,身边只有小妾刘惠莲侍候。他道歉一声,只说身体有痒,无法全礼。四位师爷连忙躬身道无妨。廖大亨说明深夜相邀之意,又复述了刚才刘先生刚才讲的故事,问道:“刘先生建议我利用王府世子,何去何从,敬请诸位先生直言。”

    赵师爷资格最老,年龄最大,历来都是他先开口。他面带忧色道:“老爷,现在您最忧的是什么?不是城外的乱民,是城里的那群乌鸦!乌鸦上奏折弹劾您,您要是没个自辩的说法,那大祸不远矣!”

    钱师爷接口道:“赵先生所言不差,关键是要找个什么样的说法。城外几万几十万乱民,今天抢这家,明天抢那家,找个啥说法也没用。朝廷不是瞎子聋子,自有厂卫给皇上暗地里递折子。成都的大小官员们也不是哑巴,劾书今天发了,明天还可以发。再这样乱下去,我们迟早死路一条!”

    两位师爷刚说话便掐起来,廖大亨不由苦笑道:“本抚能做到一省督抚,几位先生功不可没。现在本抚大难临头,还望几位先生能同舟共济,勉度难关!”

    听廖大亨说得恳切,赵师爷含泪道:“学生跟了老爷几十年,虽无主仆之名,实有主仆之义。老爷如落难,学生义不独生!”赵师爷一表态,另外三位也不甘落后,都道同舟共济。

    廖大亨见自己的悲情牌打出效果,便乘势说道:“赵、钱两位先生说得不错。城外乱民是标,城里乌鸦是本。标要治,本更要治。城外不能这样任凭乱民胡来了,王府长史司已经行文十几次,让本抚出兵弹压。王妃还放出风声,再不出兵,要亲到本抚这小庙来闹事。看来老夫这回是躲不过去了。本抚刚才得了刘先生提醒,突然想到了王府世子和土司兵,我们能否用一用呢?”

    “上回雅州知州王国臣和天全土司来报捷,说他们平定了雅州民乱,还附了一长串请功请恤的单子,”孙师爷凭借出色记忆力,回忆了当时的公文处理情况,“东翁有命,四川各地皆有民乱,功劳无法核实。留待将来另为请功。所以学生暂未处理。”

    “现在看来,还是尽快准了才是!”钱师爷斗胆直陈道:“奏折上去,好歹可让朝廷知道,东翁在川并非无所事事!”

    廖大亨颔首不语。钱师爷说的对,有了功劳不报,现在被别人抢了先手。别人报了,那对自己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功劳,而是罪过!

    赵师爷问孙师爷:“难道在报捷文书上,没有提及世子?”

    “在天全土司的文书上,只提及护送世子回省城,碰巧遇到雅州民乱……”

    孙师爷的话没说完,就被钱师爷打断:“碰巧?骗鬼呢!东翁,学生断定,那世子定与天全土司互相默契。东翁若不信,只要翻看那请功单子,有没有天全土司以外的人就知道了!”

    廖大亨如梦初醒,忙不跌叫喊:“叫管家,快!快!让下面把报捷文书找来!”

    钱师爷冷笑一声:“东翁,还得把王府长史司的行文都找来。说不定我们还有漏掉的!”

    注一:顶张,麻将术语。打过麻将的人都知道,没打过的人请问打过的。

第九十一章 藩抚勾结(二)

    第九十一章    藩抚勾结(二)

    钱师爷的推断没错,王府的行文果真有漏掉的!

    责任不在孙师爷,也不在巡抚衙门里的任何一个书办下吏,唯一的责任者是廖大亨本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从“除五蠹”民乱开始,王府因为接连收到省城周边的王庄王店求救,便连篇累牍向巡抚衙门行文,要求巡抚廖大亨出兵弹压乱民。这些文书中,长史司出的正式行文并不多,多的是盖了王妃印宝的文书,有时一天竟多达七篇。

    一个女人公然吆喝一省抚台,这让廖大亨恼怒异常。他下令属下,凡非王府长史司的正式行文,其余一律不必上报。下吏们受了抚台大人的训斥,又不敢招惹王府,于是对这些不符格式标准的文书只是当面接了,转身就塞进故纸堆,干脆连封都不拆。

    朱平槿在蒙顶山王庄向廖大人发出的重要信息,因为没有经过长史司,也遭遇了同样命运。天全土司向巡抚衙门的请战文书,因为与朱平槿的文书装在同一个信封中,也许送信的人没有说清楚,也许收信的人心不在焉,同样被连累了。

    “天误我也!天误我也!”廖大亨读完两封信函,惨叫一声。

    “老爷不必忧虑,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赵师爷连忙劝慰,“只是这宗蕃与土司搅在一起,学生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钱师爷料事如神,压住心中得意反驳道:“是否搅在一起,雅州知州王国臣比我们更清楚。他都没说啥,我们不妨假装信了王知州的话。”他手指这两封信函,“两封信装在一起送来,傻瓜都知道他们穿一条裤子!”

    孙师爷点点头道:“钱先生所言极是,此事正好装聋作哑!不过,我们既然要用他们,倒要想想他们要我们回报些什么?”

    钱师爷得了孙师爷的支持,说话更加大胆:“还要想想那世子暗示我们的功劳是什么!东翁如今有难,这功劳要够大够响亮才够份!”

    排名最后的李师爷一直没有发言,这时冷不丁开口道:“那功劳若是独一无二,那买的人就多。下手慢了,被别人抢了先,那便再也没机会!”

    李师爷的话一出,立即得到了所有人一致赞同。

    廖大亨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奇货可居也!”

    既然廖大亨表态了,钱师爷便继续顺着杆子往上爬。

    “土司愿意打仗,大人就给他们名义!土司平了民乱,大人便给他们请功!土司要劫掠百姓,大人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要给他们说清楚,布政司藩库里那是一文钱也没有!钱到哪儿去了,都花在四省追剿大军身上!大人更不可能为他们争取赏银。若是争取银子,那藩司说不定也要参劾大人一本!都司那里也没有援兵,卫所的兵都被方总兵带到川东打献贼了。要援兵,只有大人的抚标可以出动部分,也就几百千把人!”

    钱师爷的建议条理清晰,毫无风险。廖大亨微笑着点点头。

    孙师爷估摸着文字工作又要落在自己肩头,不得不出言提醒道:“大人,有些话能说不能写啊!学生建议,要行文,只需写上让土司兵剿灭乱民即可,万不可留下把柄!”

    孙师爷的提醒合情合理。廖大亨再次含笑点点头。

    眼见一份正式决议就要圆满出 台,这赵师爷却来煞风景。

    “老爷,学生多句嘴。宗蕃,朝廷百官盯得紧,皇帝盯得更紧!地方大员与宗蕃过从甚密,乃是为官者之大忌。这世子与土司搅在一起,那他图的什么?一般人,要么图官,要么图钱。可世子乃蜀藩储君,图官何用?无非下人赏个微末。图钱何必?蜀地就封了一个王,谁还能比蜀王府有钱?要么图的是……”

    赵师爷停住不说,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赵师爷的忠心廖大亨是清楚的,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句句都是为自己着想。廖大亨渐渐收起笑容,沉思起来。他回想起正旦大朝那一日,朱平槿与他讨价还价,为了一颗悬挂在承运门前的人头,世子竟然公然以茶马走私来交换。此子虽幼,但是胆识过人啊!廖大亨心里感叹道,人不可欺幼……

    就在这时,廖大亨猛然惊醒。朱平槿当时所说的行刺亲藩,搞不好便是他自己以身涉险,然后转过头把罪名按在那颗人头身上,再以此来恐吓自己这个新任的四川巡抚!

    廖大亨想到这儿,不禁头痛欲裂。朱平槿要谋反,的确已具备了很好的条件。首先他有护商队几百兵力,王府左护卫还有五六千;其次他有天全等土司兵助力,少说也有两三千;再次,他还有刘先生说的仁寿县土地庄户支持,多则上万!

    还有雅州知州王国臣,搞不好也是朱平槿一党。朱平槿的信函、王国臣的呈文,两封文书的风格一致,书体类同,分明便是一人所写!

    想到朱平槿,廖大亨又痛苦地回忆起一件事:那旗帜上的“护商队”三字,乃他亲笔题写。将来朱平槿谋反事败,仅凭此一条,他廖家就要满门抄斩!

    赵师爷不知老爷突然怎么了。

    自他说完,老爷便失神落魄。老爷的手指一抓一伸,仿佛想握住什么失去的东西。廖大亨做到一省巡抚,人前人后都表现得那么慷慨挥洒。只有他知道老爷这个奇怪的习惯。每当老爷如此,定是遇到了难以抉择的难事。

    “再等等,让老爷自己下决心。”赵师爷对自己说,“老爷多谋善断,必能逢凶化吉!”

    可是钱师爷等不及了。在他看来,老赵这番话,纯属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什么事情能比掉脑袋更重要呢?就算朱平槿谋反又怎样?天底下换个姓朱的当皇帝,说不定自己还会活得好些,反正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家事,干自己鸟事!好歹自己也是个举人功名,凭啥自己不能像进士官,谋个一县一州来当当?

    钱师爷给今晚配合得很好的老孙使个眼色。孙师爷心领神会,又给老李使个眼色。电光火石间,三人通过眼色迅速结成了利益同盟。

    为了当上这个四川巡抚,廖大亨在官场混了二十几年。可当上这个巡抚,这才三个月。只要廖大亨三年不倒,那么他们几个身边人就可以凭借廖大亨狐假虎威,把过去的投入连本带息全部赚回来!

    那时,即便廖大亨被满门抄斩,他们也可以到乡下买个庄园,做个逍遥快活的地主老财。因为,幕友与东翁之间,只是雇佣关系,灭十族也轮不到他们!

    趁着老爷举棋不定,钱师爷率先对赵师爷发难。

    “赵先生忠心护主,学生钦佩有加!只是赵先生所言,过于危言耸听了吧!世子今年不过十五,尚是幼冲之龄。其上王爷、王妃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王爷不谋反,哪里轮得到世子谋反?世子谋反,那就先得谋他爹妈的反!这可能吗?

    廖大人,前几日王妃行文要我们出兵平乱,与其说是王庄王店被祸害,不如说王妃担心她嫡子的安全!瞧她们母子情深的,哪里有谋反的样子!

    赵先生所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爷要谋反。可若要往外说王爷谋反,那必成蜀地一大笑话也!蜀人皆知,蜀王府诗书传家,蜀地文风之源也。学生冒昧说一句,这天底下的王爷尽反,蜀王府也不会反!”

    廖大亨从焦虑中醒过神来。他对钱师爷料事如神的本事颇为佩服,钱师爷刚才的表现也再次证明了他的判断能力。只是两个主要幕僚在关键问题上不能形成共识,让他非常为难。是的,他自己对朱平槿也有很深的戒心。但他更清楚,明天自己的脑袋还结结实实长在颈项上,这才是重点!

    廖大亨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另外两位,多一个人表态,或许就能正确几分。

    “东翁,学生觉得世子、土司,抑或王府,都不可能谋反!”孙师爷开宗明义表明立场。

    “他们要谋反,不可能给我们行文递书,只需在雅州、天全、成都三地举旗即可!您看王府左护卫的那个指挥刘胖子刘尽忠,话都说不利索,人更是猥琐不堪,哪里像个能谋反的样子?王府左护卫的兵也是不堪。学生初到蜀地,便听说他们几年前在皇城坝与流氓打群架。堂堂朝廷经制之军,竟然打不过流氓街皮!没了王府左护卫,世子土司凭什么谋反?就凭他们那两三千土司兵或者护商队?学生窃以为不必杞人忧天。”

    孙先生说得十分在理,廖大亨点点头。左护卫的兵与流氓打群架,结果是落荒而逃,连刘胖子都被打了一棒。这事成都人人都知道。依靠这帮子烂兵谋反,那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

    “当断不断,自取其乱!适才赵先生问世子图什么,小生这里便可以回答。”四大师爷排名最末的李师爷不说话则已,一说便语惊四座,“世子图的是投献、是土地。说到底,图的是银子!”

    见赵师爷不服,想要开口反驳,李师爷连忙语似连珠,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何也?一曰其父;二曰其母;三曰其人!

    先道这王爷。自王爷给自己在王府北边修了行宫别院,便日日花天酒地。小生打听得知,王爷足不出府,这花销却丝毫不少。锦绣罗绮(qi)、山珍海味、华堂秀户、花木鱼鸟,还有漂亮女人,样样都要化银子,一年少说也要十几万两!再道这王妃。蜀地皆知这王府实际管事的是王妃,最会敲骨吸髓,王庄租子收到七成五。小生看他俩是绝配,一个挣钱,一个花钱!”

    八卦的事情总有人喜欢听,旁边已经有人笑出声来了。李师爷不受任何干扰,继续条理清晰地向廖大亨禀明自己判断的依据:

    “灌区十一个县的土地,王府已占了七成,官、军两成,民只有一成。可王府仍然贪得无厌。献贼未退,王妃就急着在金堂县收投献捞钱。她不捞钱,王府再大,也禁不住王爷这般折腾法!

    最后道这世子,学生以为,他此番雅州之行,便是奉王妃之命,去走私茶马,广收田土投献的!”

    赵师爷终于插进一句话反驳道:“李先生又如何得知?”

    李师爷微笑着,藏着一丝不屑:

    “赵老前辈,学生请问:如果你是佃农之家,主家收你七成五租子,你还剩几成?”

    “只剩两成五。”

    “正确!”李师爷肯定道,然后继续发问:

    “如果有人出佃田土,只收你五成租子,其余赋税一样没有,你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五成跟七成五,相差何其大也。”

    “正确!”李师爷一步步把赵老前辈引入陷阱。

    “可你走了,原来那东家的田土佃给谁呢?”

    “以天下之大,哪里没有种田的人?”

    “赵老前辈,这回您可错了!仁寿县就没有种田的人!你原来的东家无奈之下,只好把田土投献给您现在的东家,也就是王府!

    王府不交税赋,只要把田租降下来,天下除了皇爷,谁也不敢和他们争!所以,别看现在王府闹得凶,其实正在欢笑呢。若是蜀地乱上三年,学生担保,这蜀地之田土尽归王府矣!”

第九十二章 藩抚勾结(三)

    李先生不愧为巡抚大人亲自延请的经世大才,几句话便把朱平槿投献战略的目的说得清清楚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廖大亨在心里痛骂自己愚蠢,还不如一个便宜小舅子聪明,他妈的白白十年寒窗,真是书越读越傻!

    “哦,原来刘先生的故事是这个意思!刘先生是要我以土地为饵,诱使世子为我出力!”

    只是,廖大亨还残留着士人的传统观念,认为王府占地对税收会产生负面影响。他把自己的顾虑与李师爷说了,却见李师爷压抑了一下笑意道:“学生以为,王府占地越多,抚台大人的位置越稳!”

    “何也?”

    这不仅是廖大亨在问,其他三个师爷也在问。

    “学生出身商贾,没有功名,所以只好研究这田土之学。”李师爷带着酸意自谦道:

    “大明朝天下田土,不少于十一亿亩。每亩一钱税银,则可得一亿一千万两。一亩一钱银子的税,如今市面上买不到四升米,这可不能算高吧?可朝廷要收几百万两银子的税,朝中大佬们为何还要吵上几月呢?因为有些人半分银子也不肯交……”

    廖大亨既是一省巡抚,但也是个正经的地主。李师爷话没说完,他全明白了。李师爷的意思是,要拿四川的田地换世子的银子,然后用足额的税银保自己的官位。廖大亨在巡抚位置上一天,税银便可源源不断输给朝廷。廖大亨丢了官位,朝廷一分钱也收不到。朝廷知道廖大亨的能耐,还得放他回来继续当巡抚。

    把“借寇自重”改一下,这叫“借王府自重”。

    “好!太好了!李先生真不愧大才也!”廖大亨一掀铺盖,猛地赤脚跳到地上。

    他按住对李师爷的肩头道:“这出使仁寿县之重任,非李先生不可!只要世子每年一亩田地交上五分的银子,本抚保证,任他收受投献去!”

    说完了,廖大亨又杀气腾腾补充道:“只要我廖某人当这四川巡抚一天,蜀地就没人敢乱说半句!”

    李师爷连声应了。廖大亨飞快转身抓住钱师爷的双臂:“钱先生,这世子私下给的功劳,可就全靠钱先生把关了!钱先生可告知世子,这活命之恩,廖某终身不忘!”

    钱师爷也连忙应了。廖大亨这才对孙师爷道:“孙先生,本抚一封亲笔信可少不了。有劳孙先生代为起草润色,廖某亲自誊抄一遍!”

    小妾刘惠莲端着茶水在一旁侍候,看着这一幕幕大戏,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不如老爷和先生们好使。看他们说得口水直翻,自己咋就听不懂呢?不过,惠莲凭着女人的直觉也感觉出来,赵师爷这是失宠了。赵钱孙李,这几百年的百家姓,在老爷这儿要重新排定座次了。

    “惠莲,去把刘先生请来,本官要辛苦他一趟!”廖大亨最后吩咐小妾。

    二月十五日凌晨,东方的天际线刚刚出现了一抹亮色,成都府的南门就轰隆隆打开了。近半个月以来,这道高大的城门一直紧锁,从未打开过。当它突然打开时,城门外数万乱民还沉浸在睡梦中,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

    “杀!”数百骑兵带着沉重的马蹄声,突然从城门洞里冲出来,通过南门大桥,直朝大路上的人群扑去。马匹撞翻了简陋的窝棚,把衣衫褴褛的乱民践踏在铁蹄之下;马刀划开了黝黑的皮肤,将横七竖八的尸体遗弃在大路两旁。

    骑兵冲开乱民,并不作片刻停留,而是沿着城南的大路向南直奔而去。

    成都府的四门外都有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城东龙泉路曰迎晖,城南双流路曰中和,西门郫路曰清远,北门新都路曰大安。

    骑兵沿着中和大路直行,前进速度很快,在杀散几波挡路的乱民后,他们远远望见了双流县的城墙。

    双流县古称广都县,因避隋炀帝杨广的名讳,才改成现称。

    《淮南子》中有一著名神话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西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据后世某些著名专家考证,这天柱倾折的地方就在广都,即双流县。顺着双流县的天柱一直往上爬,理论上就有机会当神仙。只是双流县除了几座矮小的山丘,那直插天际的天柱山在哪儿,谁也没见过。

    双流县的城门同样紧闭。骑兵队伍并不进城,他们从东面绕过县城,踏上了前往仁寿县的大道。西边不远处还有一条向南的大道,那是通往新津、彭山两县的。

    朱平槿昨夜早早睡下了。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路途奔波,他觉得身体疲惫不堪。成都府就在眼前,两个时辰就可以回去,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在回去之前,先得把最后一件大事情了结。

    清晨晨曦初现,朱平槿便早早起了床。他吩咐了李四贤些许事情,便出了王庄来到军营。军营就简单扎在王庄的四周,以庄子周围的小河为凭借。朱平槿出来时,大军刚刚吃了早饭,正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

    贺有义和刘红婷拟订的作战计划,是一个合围式的清剿计划。清剿区域分作两块,以岷江内江为界,一东一西。

    东边北到成都府南二十里,东到龙泉山;西边北到双流县城,西到金马河。金马河也是岷江内江的一支,在都江堰分流出来。

    动用的兵力,西边是一半骑兵,加三、六两连;东边是另外一半骑兵,加一、二连(欠一排)两连。

    清剿战术是步兵两翼穿插前出,尔后将乱民向中间赶。骑兵拉开成梳状,由南向北梳一遍。然后再掉过头来,由北向南再梳一遍。由于中间地带一马平川,又有河流分割,乱民只要被这张大网兜住,便很难逃掉。土司步兵和王府护卫留守王庄,并于空旷处开设俘虏营。

    整个清剿行动花费的时间,预计为三天。

    通过作战计划可以看出,对即将开始的清剿行动,两个参谋长都信心十足,但是朱平槿却在心里感叹兵力严重不足。

    包抄的两翼,展开长达四五十里。两个连就算拉伸成单薄的一层,每里正面也不过只有六七人。如果说这是一张大网,那就是一张处处漏风的大网!

    朱平槿还有一个担心,如果乱民被压缩到一定程度,很可能转身反扑。就凭部队现在的布势,难以结阵对抗。让朱平槿稍微安心的是,因为有土司骑兵南北扫荡,大些的乱民集团可能会被提前打散、消弱。

    直到宋振宗、舒国平、贺有义、刘红婷、高荣宣等人过来请命出发,朱平槿仍然没有拿定主意。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世子为何犹豫。

    宋振宗憋不住了,近前禀道:“护商队一营、土司营骑兵准备完毕,请世子下令出征!”

    朱平槿按按手,让宋振宗稍安勿躁。他对诸将道:“我们的主要目标还是牛角寨的大股土匪。只有全歼土匪,才能震慑宵小,才能平息民乱。这样两翼合围,不知多少老百姓会被装进口袋阵?清剿与甄别必然会同时进行,我们的兵力又能否满足需要?要明白一个道理:抓时容易放时难!”

    这时,他转头点名贺有义:“贺先生,你们制定计划,有没有考虑到如果必须转用兵力,如何迅速收拢?”

    贺有义和刘红婷对视一眼。贺有义上前道:“考虑了。但部队撒出去了,没有一天时间是收不回来的。光是骑马通知,也要两个时辰。如果部队正在打仗,这阵中撤兵可是兵家大忌!”

    朱平槿点头道:“正是!这就是本世子最担心之事!”

    他来回踱步,再问道:“牛角寨匪首张光祖现在哪里,谁人知道?”

    高荣宣道:“昨日我们捉住的乱民,有人说前几日从彭山过来,他们看见‘张’字大旗还在彭山县衙插着。城里全是土匪,起码有六七千,土匪仍在招兵买马。一些乱民吃完了抢来的粮食,干脆投了土匪。”

    粮食!正在踱步的朱平槿立即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他对诸将道:

    “对,粮食!彭山闹起‘除五蠹’,只比彭县晚一天多,算起来至今已有半月!俗语道:坐吃山空。十几万土匪乱民突然涌进彭山,都去吃大户。半月下来,至少粮食要消耗五六万石之多。加上损耗浪费,十万石打不住!彭山一个县城,平日城里最多一两万人,突然涌进来十几万人山吃海喝,城里存粮能够吃上几天?牛角寨逃走报信的,两天时间也该到了彭山!

    本世子估计,很可能就在这几天,匪首张光祖就要溜回老巢!”

    朱平槿清晰的判断,顿时让贺有义和刘红婷面面相觑。他俩职务是正、副参谋长,负责军事计划的具体制定。如果真让张光祖逃回去,那他们可丢脸到家了。

    他俩亲眼看到双流王庄的种种惨状,所以昨晚在拟订作战计划时,将世子旨意理解为对乱民的清剿,于是把主要行动目标放在了双流乱民的身上。他们不是没考虑过牛角寨的土匪,而是想着世子好歹要把王庄清理干净了,这才会慢慢收拾张光祖。

    听了世子刚才的话,他们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世子根本不会延迟执行“杀鸡儆猴”的战略。他眼睛里盯的,一直是整个平乱大局,而不是王庄的粮食财宝!

    “先前清剿命令取消!部队原地休息,等待新的命令!”朱平槿见众将没有反对,立即越过宋振宗,发出了旨意。

    “我们开一个扩大会议。请高先生、程先生来,再请刘名升、张光培来。他们俩对土匪很了解,可以帮助我们判断土匪的下一步行动。”

第九十三章 藩抚勾结(四)

    作战扩大会议一开就是两个时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会上众将争论很激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朱平槿听得头痛,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少了徐汉卿的三百土司兵,手头可用兵力太少,要准备进行决战,就必须集中兵力,不能四处分兵。因此准确判断土匪大队的行军路线,就成为了重中之重。

    最后帮助朱平槿下决心的人是匪首张光祖的亲弟弟原六当家张光培。

    张光培认为,如果土匪知道老巢被夺,一定会拼命夺回来。因为大多数新老土匪的家眷都在山上,他们丢不起。他还认为,张光祖其实没什么本事。他的决策高度依赖二当家陈怀年的建议,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而陈怀年用兵的特点是稳妥有余,奇谋不足。渡岷江斜穿龙泉山脉返回牛角寨是近路,但是山高路险,易被半路伏击。陈怀年很可能因为这一点,绕道双流、眉州或仁寿县回援牛角寨。

    土匪经眉州、仁寿返回牛角寨的路线再次被否定。眉州现在官府手中,仁寿堵在黑龙滩峡谷的端头,以土匪的战斗力,不可能经过强攻通过仁寿县。

    “那么,就只剩一条路:从彭山北门出发,在江口镇渡过岷江,然后沿岷江内江向北,再经永兴场渡河,然后经我们脚下的王庄,翻越龙泉山,回到牛角寨!”张光培言之凿凿。

    “我们首示形于牛角寨,次示形于双流王庄。敌不知我之所往。孙子兵法: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注一)。牛角寨土匪以为我们会被到处游荡的乱民分散兵力,根本想不到我们会专门打他。好!那我们便迅速迎上去,就在那高台之上,给看客们上演一场精彩的决战!”

    最后,朱平槿一锤定音:

    “此战,只可胜、不能败!”

    主帅定下决心,部属高效行动。

    行军路线很快规划出来,尤其是王庄到永兴场的前面一小段路很清楚。昨日土司骑兵在进行搜索时,已经进到了永兴场外围。

    行军队列也拟订出来。高荣宣率土司骑兵为前锋,抢占桥梁和渡口,侦查敌情;宋振宗率护商队按照一、二、三、六连的次序前进。朱平槿率王府护卫为中军,在二连和三连之间行军;精选出来的一百山寨奇兵夹在三连和六连间行军;高安泰和舒国平率土司营步兵两百人断后。不算山寨奇兵,全军共计一千二百余人。

    从仁寿县衙辛苦运来的大鼓终于有机会擂响了。全军拔营,各步骑兵单位在隆隆鼓声中依次西去,踏上了到彭山县的道路。朱平槿也骑着他的大白马,领着贺有义、刘红婷、程翔凤、李四贤、张光培等参谋随从,走进了长长的行军队列。

    行军不到半个时辰,两匹快马沿乡间小道从北边飞驰而来,直奔中军而来。

    那骑手朱平槿认得,正是在青衣江边见过的土司探马,一对长相非常相似的年轻兄弟。也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一个探马见到朱平槿,马匹尚在奔跑,就灵巧潇洒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另外一人则默契地伸手接住缰绳,带着马匹转了一圈,又跑回原地。

    那探马跑过来拱手禀报道:“世子,北边有三四百官军骑兵正朝我军疾驰而来,距离已不足五里!”

    “好,请高先生尽快过来!”朱平槿按耐不住心中喜悦,大声吩咐道。

    骑手抱拳得令,另一名骑手已经带着马匹奔来。骑手一跃跨上马背,两人打马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骑术之精,叹为观止也!”朱平槿对身边的贺有义感慨道:“我们将来有了马,也不等于有了骑兵。只有长时间练习,才能锤炼出一只羽林飞骑!贺先生,命令全军停止前进,以连为单位收紧队形!”

    贺有义连忙传令下去。刘红婷凑到朱平槿面前轻笑道:“若小女子没猜错的话,定是世子期盼的客人到了。”

    朱平槿对这个秋波流转的上海大姐没有个人方面的兴趣,他用的是刘红婷的能力。如果舒国平有意的话,他也不妨再当一回红娘。只是舒国平重孝在身,这时候可能不方便谈恋爱。朱平槿又想到,这刘红婷一样的重孝,怎么却没什么悲伤的神色呢?朱平槿想到这儿,决定下一次与李崇文通信时,请他详细说明刘红婷的身世。

    三四百官军骑兵距离中军一里多路,见到护商队的旗帜后便收缓了前进速度,最后停在百丈之外。骑兵中奔出一名身穿山纹甲的高大红脸将领,操着不熟练的四川汉话冲这边叫喊:

    “你们可是蜀世子的军马?”

    朱平槿已经下过命令,在省城附近,一律以土司兵的名义行动。所以当对方将领问话时,贺有义便迎上去答道:“我们是天全土司兵!你们是哪路官兵?”

    “我们是抚台廖大人的抚标!”那将领见贺有义一身灰布棉袍,一丝铠甲也没有,料想不是个什么人物,脸上微微显出了倨傲的神色。

    “蜀王世子在哪?快带本将参拜!”

    “报上你的姓名、职务和来意!”贺有义严肃回答。

    “你是何人?”那将领不乐意了。

    这时,骑兵群中挤出一辆大车,车上早早站了一高一矮两人。车刚停稳,两人便匆匆跳下跑来,边跑还边喊:

    “董将军不得无礼!这是世子的亲兵!”

    “我不姓董!路上都说了几百遍了!”将领愤愤自语,拨转马头消失了。

    一高一矮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地从旱田中踩过来。到了贺有义马前,两人作揖赔笑道:“将军不必与那董卜蛮一般见识!他们不知汉人礼节,还请将军谅解!”

    贺有义见是两位年纪相仿的书生,便换了张和气的脸,但言语丝毫未变:“报上你们的姓名、职务和来意!”

    高矮两人同时一愣,贺有义重复说了一遍。

    喔!高个率先反应过来:“鄙人钱维翰,廖大人的幕僚,奉廖公之命参见世子。”

    矮个也道:“鄙人李茂权,也是廖大人的幕僚,一同参见世子。”

    “贺有义,世子参谋。”贺有义把职务中的“长”字去了,在马上对两位师爷拱拱手。

    “喔!原来就是王国臣王大人新近保举的巡检大人!”高个、矮个恍然大悟,弓腰作揖道。

    “见笑了!从九品微末而已!世子就在前面,我领你们参见。”贺有义淡淡回答。

    高个听说,连忙伸头观看。可前面除少数人身着鸳鸯战袍,其余者皆是清一色的灰布棉袍。高个来回扫视几遍,也没发现世子在哪。行伍中唯一的亮色,来自一名红袍的女将。

    贺有义微笑道:“钱先生不必寻找,世子就在前面。两位先生,勿要失礼,快与本参谋同去。”说完,他拨转马头,向朱平槿方向走去。

    钱师爷马术不精,只得步行紧跟在贺有义的马屁股后头。或许他跟得太紧,让贺有义骑的大黑马感到紧张。大黑马便用它的黑尾巴狠狠一扫,正好打中钱师爷的眼眶。

    李师爷也不会骑马。他一听世子就在前面人堆里,便转身双手下压,示意抚标都下马,然后这才跟在后头过来。

    两人到了近前,钱师爷揉搓揉搓眼眶,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一位少年。他身着普通士兵一样的灰布棉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带着一顶两翅上翘的翼善冠。

    贺有义先上前禀报了。见世子颔首,两位师爷连忙上前参拜。

    “学生参见世子!”

    读书人仗着功名见官不跪的老规矩,在亲藩世子这里不顶用。两个师爷结结实实在干燥的尘土地上磕了一个头。

    朱平槿让李四贤叫起。两个师爷爬起来,闪电般地对了眼色,对着刘红婷又是一个大鞠躬:“学生参见罗姑娘!”

    朱平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刘红婷一个大红脸。朱平槿强压笑意道:“两位先生认错人了!这位是刘小姐,原仁寿知县刘三策之独女,本世子之参谋。”

    两个师爷又是一声:“喔!原来是刘小姐,忠良之后!学生失礼失礼!”

    这时朱平槿对贺有义道:“贺先生,传令全军就地休息,时间一刻钟!本世子与两位先生有要事相谈。”

    贺有义转身传令去了。不一会儿,随着军官们的号令,士兵齐刷刷原地坐下,在大道上盘腿休息。

    朱平槿跳下马来,对两位师爷道:“前面可能要打仗,我军正在加快行军!请两位师爷就在路边,简要将廖公的意思说了吧!”说着,朱平槿前走了十几步,扭身就坐在路边的一个土坎上,招手让两位师爷也坐下。

    两位师爷今天都穿着崭新鲜亮的长衫。见世子坐在土坎上招手,两人又不可能站着居高临下站着说话,只好也跟着坐到土坎上。

    钱师爷把廖大亨的亲笔信从怀里掏出,捧到朱平槿手上。朱平槿一把撕了信封,抖开信纸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高安泰快马赶到。朱平槿互相介绍了,便继续读他的信,读完了又递给高安泰。

    高安泰读了几行,便叫唤起来:“啥?让我们卖命,还不给赏钱?”

    几张信纸被他扔在半空,如风中的败絮一般,四散飘落。

    眼见不妙,钱师爷慌忙解释:“高将军!藩司藩库的银子,都拨去打献贼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抚台大人的意思是,土司兵的缴获,都归土司所有!”

    高安泰根本不听什么解释:“老子的兵是土兵!老子也是土人!土人打仗,一向都是打仗前后都要发钱!前面发开拔银子,后面发斩首赏钱!一文钱都不发,这仗老子还没打过!”

    说着,高安泰冷笑一声:“缴获?周围都是王庄!世子就在面前!你们叫老子去抢王庄不成?”

    李师爷一听钱师爷解释失败,连忙道:“非也,高将军!非也!有些话抚台大人不好写在信里,故命我等二人口头转达。

    抚台大人说了,只要土司愿意打仗,他便鼎力支援,兵器甲仗尽数拨给!只要土司平了民乱,他便全数照准请功单子,向朝廷给你们请功!即便你们有个别士兵劫掠了百姓,他也会转交土司自行处置……”

    见高安泰没有继续发飙,李师爷心中窃喜,连忙趁热打铁,抛出了他路上准备的杀手锏:

    “至于王府最近收受投献,已经有官绅告到抚台大人那里了!抚台大人把状子全部压下,说了:王府乃天璜贵胄,太祖嫡脉,收点投献算什么?只是抚台大人最近难啊……”

    注一:摘自《孙子兵法 虚实篇》

第九十四章 藩抚勾结(五)

    “抚台大人最近难啊!民乱不止,藩库没钱,官场中一些乌鸦纷纷呱噪,参我们抚台大人是横征赋税,激起民变,于乱局束手无策,唯锁城自保而已!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师爷说完了,尤自义愤填膺,胸膛起起伏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平槿心里哈哈大笑。官场上欺哄讹诈的这一套,真是古今通用、万世不变!然而,他青春的脸上却古井不波,仿佛说得是别家的事情。

    朱平槿冷冷站起来,啪啪两声拍了屁股上的尘土,对两位不知所措的师爷道:

    “两位先生,军情紧急。本世子接到线报,大股土匪乱民正在前面抢劫王庄。有赖高先生仗义相助,本世子还能去打一仗,抢点吃的回来。廖公既然没钱,本世子也就不麻烦他了。若是父王母妃饿着了,他们自会找皇上要吃的!本世子就不信了,我朱家广有天下,还会让亲藩活活饿死?贺先生,命令全军开拔!”

    贺有义正在一旁观看四人的言语交锋。听见世子下旨,他心里好笑,却依然一脸严肃地高声应了,转身便要传令。

    两位师爷慌了神,没想到世子年纪轻轻,却根本不吃这一套。若是世子真的拂袖而去,廖大亨和他们自己都完了。

    钱师爷脑中一转,迅速判断了形势,发现无论是投献、典兵,好像都没法要挟世子。是啊,你官府无能,亲藩王庄被抢得精光,别人借兵拿回点自己的粮食有什么错?这事闹到朝廷,依着皇上护家的性子,责任肯定在地方大员头上。

    正确的道理只有一个:亲藩也是人,人都是要吃饭的!

    “世子,听学生一句再走不迟!”钱师爷几步追上,跪在地上拦住朱平槿。

    朱平槿含笑要将钱师爷扶起,嘴里还嗔怪道:“钱先生这是何故?钱先生既是廖公的心腹,又携廖公亲笔前来,本世子自然视作廖公亲至!先生难道是怪罪本世子礼节不周,欺辱地方?”

    钱师爷跪着不起来,只是扣头如蒜,口中连称不敢。李师爷也飞快赶来加入磕头者的行列。

    朱平槿见高安泰出场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挥手让他退下,自己重回土坎,大马金刀坐好。

    两位师爷见状,立即爬着跟了过去,活像两只鲜亮的大王八。

    朱平槿笑笑道:“既然二位先生都是廖公心腹,不妨将廖公之意和盘托出。前面真有土匪,军情紧急,本世子可丝毫耽搁不起!”

    两位师爷对对眼色,钱师爷一咬牙,便将廖大亨的全部企图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干净净。只是投献耕地每亩所交银子,他打了一个埋伏,由廖大亨所说的五分,加到了一钱。

    朱平槿沉吟片刻,便郑重回答道:

    “两位先生都看见了,今年乱民肆虐,这田里都没啥收成。再说百姓生活艰难,亟待修养生息,本世子也不好多收投献。明白告诉两位先生,每亩投献,本世子只收了一成!

    廖公今年收一钱太多了,我没有赚头。可他支撑四川危局,也殊为不易。这样吧,本世子与廖公三年为期,今年只收五分,明年收七分,后年八分五。三年一过,本世子答应,一亩一钱银子,绝不拖欠!

    计亩纳银,势必丈量田土。可田土丈量,最为劳民伤财。本世子之意,一个州县(注一)无论王府占田多少,本世子最多只交五千两。不过本世子有言在先,王府先前所有田土,那是皇上赏赐和祖宗留下的,走到哪里本世子都不会交一文钱!”

    钱、李两位师爷听到朱平槿的回答,可谓欣喜若狂。一个县上限五千两,就算按每亩一钱计算,那也是五万亩耕地。有五万亩耕地,那起码是个中等县了。王府又怎么可能把一县之田土尽数占完?

    四川承宣布政司下辖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县。除此之外,还有宣抚司一、安抚司一、长官司十六。除开这些土司和王府已经占田的十四个县,还有六直隶州、十五州、九十七个县,共计一百一十八个州县。

    若是这一百一十八个州县,每州每县都开设王庄。每州县收上限五千两,那王府投献田土之银的上限将超过五十五万两!而条鞭之后,四川全省的田赋总额不过白银一百六十余万两!

    这笔银子到手,不仅可以为廖大亨解决最为头痛的税赋问题,而且这笔银子是直接交给巡抚衙门的,按照雁过拔毛的传统,廖大亨和他们几位师爷都可以吃得一肚子油水!

    两位师爷同时在心里祷告:“世子爷,不是我们诓骗你,是你自己嘴上无 毛,办事不牢,信口胡诌的!您千万不要反悔啊!”

    李师爷不愧是商界中的精英,师爷中的翘楚,心里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即便已经占了大便宜,他仍然不忘再扑上去,狠咬朱平槿一口。

    “世子爷,您的算法可不对!”李师爷沉稳地摇摇头,“既然世子提出三年之约,那一州一县的交银总数可得跟着变。学生以为,今年一州县上限五千两,则明年上限应是七千两,后年就是八千五百两。三年一过,一州县便是一万两!”

    毕竟是王府深宫大院出来的富贵少年,少经世事,世子想也没想,竟然又答应了!

    上限立即翻了个跟斗,整整一百一十万两!

    这让两位师爷陷入了更大的狂喜。

    “但是!”朱平槿冷不丁一个转折,让两位师爷重新竖起了耳朵。

    “想必两位师爷一路上也看到了,土匪乱民抢劫王庄,粮仓银库荡然无存。本世子要拿回来,还得向天全土司借兵!借兵便要养兵,这银子可花得如流水一般。若是王庄被抢,本世子也没有银子给廖公。廖公和两位先生可有好法子?”

    廖大亨如果有好主意,也不会混到今天的地步。

    钱、李二位师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会谈陷入了僵局。钱师爷那个急啊,煮熟的鸭子就快飞走了。他试试李师爷,李师爷假装没看见;又看看世子,世子正在做沉思状。

    钱师爷没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乱民,总是要平息的。不如……”他再看看李师爷,李师爷正两眼有神地看着他。

    他心下一横,张口道:“我们两位幕僚可不敢替抚台大人做主!依着学生陋见,王庄不如多练些庄丁!还有这商路上的护商队不是已经建成了吗,看来也是可以用的。”

    朱平槿冷冷道:“王庄原本就有庄丁,不过顶不了什么大事!乱民一来,庄丁跑得比庄户还快!护商队也是廖公先前就准了。你们看,那中军旗帜,正是廖公亲笔所书。不过护商队也就是几百人,乱民大队一到,也难以抵御。既然廖公要我王府交银子,衙门理应派兵保护王庄。要不然廖公给本世子一些兵额,让王府替廖公养着?”

    “兵额”二字,顿时让两位师爷紧张起来。

    王府典兵,实是大明政坛第一大忌,两位师爷就算掉脑袋也不敢擅作主张答应。况且这兵额并非字面上的军队人数之意。一个兵额就是一份兵饷。所以兵额是假的,兵饷才是真的!

    两位师爷互相看看,李师爷在钱师爷坚定的眼神下做了一丝让步,只好开口敷衍道:“都司卫所,国家制度。非圣旨,恐廖公也不敢擅自答应!王府自有亲兵,倘若勤加操练,也可上得战阵。学生私下揣测,既然廖公准了这护商队,定然希望这护商队能大有用场。既然人数少了,那扩充就是了。只是……”

    扩充护商队?

    老钱被老李的语言激发了灵感,猛然打断了李师爷的下半截:“正是扩充护商队!王府王店的生意遍及全川,没有护商队咋行?那不是巴巴给土匪响马送银子吗?学生曾听廖公亲戚刘先生抱怨,说他的商队经常被抢,请镖局嘛,又贵又不顶事!他也想办一个护商队。看来这护商队倒真是好东西!学生斗胆直陈,不如世子、廖公和众商家,合资搞这个护商队吧。”

    “抚台大人朝廷重臣,入股似是不妥。商家倒是没问题,比如刘先生这样的商家,那是多多益善!”李师爷对钱师爷的说法进行了修正。

    朱平槿微笑着倾听这两位师爷的你一言我一句,心里乐开了花。

    廖大亨,你这只老狐狸,终于掉进了我挖的坑!

    一刻钟后,君子协议达成。

    一是王府新辟的王庄,按今年每亩五分,明年七分,后年八分五,再后年一钱的标准,以赞助军饷的名义向巡抚衙门交银子,年底秋收后一次性缴纳。折色用银子,本色按市价。每州、县的最高上限,今年五千,明年七千,后年八千五百,再后年一万。

    二是王府开设于四川的王庄王店,均不纳税。凡插有王府旗帜的货物,省内各个关口,一律免费放行。商人投献王店,以王店名义做生意,可享受王店待遇。

    三是巡抚衙门行文,凡设有王庄王店之州县,王庄可自建护庄队,王店可建护商队。护庄队、护商队员额不限,经费由王府自行筹措。天全土司兵和抚标暂交朱平槿指挥。

    四是巡抚衙门准了王国臣和天全土司的请功单子,当然赏银没有。以后,凡有世子报功,廖大亨一律签押。天全土司所需兵器甲仗,由巡抚衙门拨付。

    最后一点,也是朱平槿与廖大亨达成政治同盟的最关键一点,就是朱平槿只将赞助费交给廖大亨一人。如廖大亨左迁、右徙,那朱平槿无需向继任者交纳。

    君子协议达成,众人皆大欢喜。

    “廖公既是如此看重本世子,本世子自然也有回报!请两位先生上车,与本世子一同去取大礼。廖公那里,本世子定要保他平安着陆!”面对两位师爷不断闪烁的暗示,朱平槿豪爽地回答。

    “涿鹿?”饶是两位师爷学富五车,也无法将这个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名与廖大亨目前的困局联系在一起。

    “平安着陆就是顺利过关的意思。”朱平槿耐心解释道。

    注一:直隶州和属州一般会省去倚郭县,因此除了下辖的县,本身也有一县土地。比如,雅州是直隶州,省去倚郭严道县入州,另下辖名山县、荥经县、芦山县三县,所以就是一州三县。

    注二:条鞭后,万历年四川全省田赋约162万两。加上其他税种,全省税赋总计约300万两。

    崇祯年的四川税赋没有数据。

第九十五章 高台大戏(一)

    到达永兴场只用了一个时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农历二月中旬的巴蜀大地,已经有了春光明媚的痕迹。大道旁一条灌渠静静流淌,通过河堤上的缺口和道路下的暗沟,让清澈的河水尽情滋润道路两旁的大片茶园。数万株茶树已经染上点点新绿,昭示着新的一轮采茶季节即将来到。

    “想不到,这里也有大片的茶庄!”朱平槿感叹道。

    临时充当导游的张光培见世子兴致很高,便滔滔不绝介绍起前头的永兴场来。

    永兴场地处彭山、仁寿、双流三县的交汇处,东临岷江内江,北靠平缓的牧马山,依山傍水,是个重要的水陆小码头。此地盛产茶叶和水稻,南面的武阳里有个很大的茶叶市场,总之是个很富裕的地区。

    朱平槿叹道,“哎!乱世不宁,人为猪狗!不知道永兴场这等好地方,又会被糟蹋成啥样子!”

    嘿嘿!张光培笑得别有深意。

    在朱平槿询问的眼神中,他不答反问:“这永兴场啊,前些年闯贼来过,土匪、乱民、官兵都来过,可这里依旧是繁华依旧。世子可知缘故?”

    “三县交接之地,黑白两道通吃!”

    “世子真是聪慧过人!”张光培由衷赞叹道。

    “此处常有各色江湖人物出没。罪民掌管山寨几千号人的吃喝拉撒睡,抢来的珠宝玉器总得找个地方出手,吃的粮食、用的铁器、穿的布匹,都得找个地方买进……”

    “就在这儿?”

    “回禀世子,正是!”

    “难怪你对此地如此谙熟!也难怪你一口断定土匪要走这边!”

    “世子如有兴致,罪民愿请世子到场中古龙寺上香一炷!听说观音菩萨曾于此处现身显灵,是故婚姻求子极为灵验!”

    “哦?那好!到镇中吃过午饭再走。”

    朱平槿笑着向簇拥身旁的中军将士们询问:“有兴趣上香的,要不要同去?对了,一定要叫上宋将军!”

    中军将士一起哄笑起来。

    最近两日,宋振宗在中军王府护卫中成了最热门的八卦对象。本来的他正式编制就是王府护卫,所以王府护卫们跟他很熟。八卦的原因,据说那晚在牛角寨上,宋振宗的脸受了伤,脑袋被罗姑娘裹得只露眼睛鼻子嘴巴。他受了伤还不安分,把王府侍女小红牵进了老树林子。据目击者坚称,两人出来的时候,小红脸上糊的烟灰,全部蹭到了宋振宗脑袋的包裹上,白一坨花一块的。

    “铁证如山,还敢抵赖!”某个护卫大叫一声总结道,周围更是笑翻一片。

    刘红婷乘众人欢笑,轻声在朱平槿旁边说话,声音几不可闻:“世子,能否请舒将军也来上柱香?”

    刘红婷对舒国平的绵绵情思,朱平槿当然清楚,但他依旧摇摇头。

    “永兴场是个繁华的镇子,本世子担心士兵见了,管不住手脚。舒将军掌管全军军纪,责任重大。不急此一时!若刘小姐对舒先生有意,本世子倒可找机会试探他一番。”

    刘红婷虽是个古灵精怪的男儿性格,此时也是脸红的厉害。听见世子有意做媒,她欢喜得几乎忘了上下尊卑,要在朱平槿的脸上亲上一口。

    永兴场果真是个繁华热闹的所在。也许大世面大人物见多了,镇子上的百姓见了官军,非但不跑,反而将货摊子都摆在街面上,大声叫卖起来。

    一匹战马载着传令兵从队伍前面奔来。

    跑到三连,传令兵便大喊:“全体官兵注意了!舒监军有令,买卖公平,不得强买强卖!凡奸 淫掳掠者,一律处斩不饶!”

    三连喊完,传令兵进到中军,又喊一遍。

    朱平槿点头传令道:“明白了!往下传:买卖公平,不得强买强卖!凡奸 淫掳掠者,一律处斩不饶!”

    张光培对朱平槿的举动很奇怪,他问道:“世子,您为何替舒将军传令?”

    朱平槿笑道:“舒将军下令,乃是本世子赋予他的职权。本世子身在队列之中,自然替他传令。护商队有一大宗旨三大军纪,层层号令森严,人人严格遵守。至本世子以下,任何人概莫例外。这就是铁的军纪!”

    张光培暗暗吐舌,军队与土匪就是不一样。世子看来和善随和,实际上也是个狠人。当然了,将兵之人杀伐决断,哪有什么菩萨心肠!

    军队进入永兴场。弯弯曲曲的大块赭红色石板路,鳞次栉比的两层吊脚楼,处处无不透露出盎然的古意。

    一声令下,部队就地解散,修整吃饭。

    一营辎重队挑着担子,进了街边一家腌卤店,店里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中午打牙祭!消息飞快地在士兵中间传递。

    朱平槿趁着开饭前的功夫,由张光培领路,带着中军护卫前往古龙寺烧香祈愿。

    张光培先前没说清楚,这古龙寺是个尼姑庵。直到进了庙门见了住持,众人这才知道。李四贤向出来迎接的老尼说明来意,老尼便引了一行人前往观音宝阁前烧香礼佛。

    说是观音宝阁,实际上就是一个矮小的三开房间。

    观音菩萨端坐正中莲台,金童玉女陪侍左右。数盏香油明灯,几对滴泪红烛,正是一个上好的祈愿所在。

    朱平槿率先进香拜佛,随后刘红婷、张光培及十几个护卫都跟着拜了。朱平槿让李四贤布施了香油钱,便由张光培带着四处逛悠。

    宝阁虽小,但飞檐翘角,宝珠镇脊,颇显精致;古庵虽破,但尘土不染,僧众不佞,颇有大寺风范。

    朱平槿闲逛一圈,心下疑惑,便问张光培道:“出此寺左转十几步,下了台阶,是否便是江岸?江岸边是否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歪脖子黄桷树?”

    张光培不假思索答道:正是!随后他反应过来,脸带疑惑地询问朱平槿,如何对此地知道得如此详细?

    朱平槿笑笑,故作高深,引用了一句孙子兵法:

    “兵者,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也!”

    这让张光培疑惑之际又万分钦佩。

    朱平槿在自己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永兴场不就是后来的旅游胜地黄龙溪吗?

    他想起汽车中央后视镜上摇摇晃晃的红绳佛珠,正是在此寺开的光。几百年之后,他和罗雨虹还将多次到此礼佛,除了休闲喝茶晒太阳吹牛皮,唯一干的正事也是求子。

    朱平槿想到这儿,不由长吁短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朱平槿心中正在悲戚,山门处秦调川音一声大喊:“叫俺来干嘛?烧个啥子香?”

    原来是宋振宗身披铁甲风风火火闯进来。老尼本来要去接引一番,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应声。

    朱平槿不满地训斥宋振宗:“佛门清净之地,不许高声喧哗!宋将军,本世子叫你来给观音菩萨烧柱香、求个签,是因在与土匪之大战中,你将担任全军的战场总指挥!此地距离省城不足一个时辰,可不比雅州平乱!故而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还要胜得精彩!赢得好看!得个上上签,也好激励全军将士!”

    宋振宗挨了骂,反而兴奋地双手直搓。老尼接了李四贤的眼色,钻进厢房拿出一个签筒。宋振宗瞧瞧朱平槿似有犹豫,朱平槿点点头鼓励他。宋振宗一狠心,握住签筒猛摇起来。

    签筒哗啦哗啦一阵乱响,掉出一根竹签来。

    啪!一根竹签从签筒边缘滑落,掉在石板上,弹了一下,蹦到朱平槿脚下。

    朱平槿心平气和,俯身拾起,递给迎来的老尼。

    “恭喜施主!贺喜施主!此乃上上之签!”老尼双手合十道。

    几个人都围过去观看,只见竹签上用小楷批着:

    第九首 上上 古龙司 一片灵台似明镜,恰如明月正当空。老君问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说向公。

    上上签!好兆头!宋振宗先在人堆中大喊一声,然后环顾左右寻找道:“贺先生!啥意思?贺先生!你学问多,来给我说说。”

    贺有义没来。他有妻有妾还有襁褓之中的儿子,来拜什么婚姻子嗣?高安泰也没来。看得出来,自从飞仙关痛失所爱后,他于男女之事上便有些阴影。

    宋振宗找不到贺有义,放眼四周,除了世子和刘小姐,尽是些大字不识的赳赳武夫。他只好放下老爷们的臭架子,求了刘红婷。

    刘红婷正等着宋振宗开口呢,她二话不说,连忙将签抢来逐字逐句念了,然后笑嘻嘻道:

    “真是上上签,恭喜侬了!敢问宋将军,侬做事一向正大光明否?”

    “那当然。俺从不偷鸡摸狗!”

    “侬做事一向正直无私否?”

    “那也当然。俺从不徇私欺主!”

    “那恭喜侬!此签乃皎月当空之象!凡遇事正大光明则大吉大利!”

    哈哈哈!宋振宗喜上眉梢,忘了世子不准喧哗的警告,放声大笑起来。

    宋振宗得意忘形,身处一旁的朱平槿却似乎心有所悟。

    他想想对刘红婷道:“刘将军,立刻传旨全军:

    宋将军求签祈福,幸得观音菩萨庇佑!上天启示,我军必一战而全歼匪类!”

    刘红婷一掀猩红斗篷,英姿飒爽转身传旨去了。朱平槿又对张光培道:“你说得那个收货的当铺,带本世子去看看。”

    最后,朱平槿转身叫住李四贤:“将舒将军唤来,本世子在当铺等他!”

第九十六章 高台大戏(二)

    永兴场主街的尽头处便是江岸码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铺就在不远处的河边街上,距离古龙寺不远,只有百多步。

    当铺的生意做得很大。门面一溜七间,高大轩敞。正堂屋檐下挂一块金边绿漆的牌匾,上书朱漆大字:“富顺万庆当”。

    “难怪能做这等生意,这当铺倒有些来头!”朱平槿心中一怔,跟着张光培进了当铺大堂。

    收货的柜台在两侧房间,大堂中没有柜台,倒是对面摆了两排座椅,好似大户人家的厅堂。

    几个伙计见来者气势不凡,多半是场镇中官军一伙,连忙分出几人请茶上座,另一个回到后堂请了掌柜出来。

    掌柜一见张光培,心中巨震,脸上却是泰然自若,带着多年好友般的亲热,将一行人让入后堂奉茶。

    后堂与正堂之间就隔着一道走廊,格局相仿,只是更加精巧华丽,分明就是一间大客户接待室。

    “六爷,半年不见,别来无恙否?生意还好?” 掌柜笑问道。

    张光培大大咧咧在朱平槿旁边落了座,笑里藏刀嘿嘿两声,翘起的嘴角显得格外狰狞:

    “还好!托大哥的福,老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看来两个当家翻脸了。六当家带着官军前来,能有啥好事?掌柜心道今日要栽,情急之下,眼睛余光瞟向朱平槿。

    朱平槿按按张光培的手臂,微笑道:“掌柜生意通达两江,小子这也有一笔生意,想请掌柜的掂量一番,报个实价。”

    这少年分明才是正主。自从掌柜第一眼见到朱平槿,心里就暗自揣测他的身份:虽说其年少青春,一身灰色布袍,头上用红绳简单挽了个发髻,与街上许多官军模样相同。但他玉带缠腰,斜挂宝刀;众星捧月,簇拥左右。更有一名红氅白衣女子,凤目樱唇,按剑站在身后。只看样子,便知这少年比起牛角寨的六当家尊贵许多!

    朱平槿开口自称小子,掌柜却心中一凛。于是他来了个以不变应万变:“草民本是生意人。只要是当铺生意,便请公子道来。”

    “听六当家说,您这铺子做的可不止当铺生意。”朱平槿微笑着,让掌柜心里更加紧张,“掌柜不必忙着拒绝。待小子说完以后,再请掌柜斟酌一番不迟。”

    这时,宋振宗与舒国平联袂进来,后面跟着李四贤和刘名升。朱平槿摆摆手,让他们一旁听着:“掌柜的,小子听六当家说,这牛角寨的货,都在掌柜这里出手。”

    来了!掌柜正要站起来分辨,朱平槿却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此番张大当家在彭山县发了财,想必需出手的东西不少。小子想,东西既然要出手,只要价钱公平,掌柜这里人熟地熟,不如一并收了。只是小子怕张大当家谨慎有余,改走了其他道路,所以想请掌柜派个脸熟的伙计上去迎一迎,免得丢了这笔大生意。”

    到底是让我通匪还是让我不通匪?朱平槿的话把掌柜绕糊涂了。

    刘红婷心思活络,款款说道:“公子的意思,是东西侬照收,我们昵没兴趣挡侬财路。只是这卖货的人,只能是我们,不能是土匪!”

    刘红婷的解释让掌柜的更加糊涂。他不解道:“草民开着当铺,没有来货不收之理。既然公子有货要当,只管把东西提来就是。公子与那张大当家之事,草民哪敢插手?”

    这掌柜分明就是个糊涂蛋。张光培笑了,他走过去拍拍掌柜的肩膀道:“掌柜平日何等聪明,怎地今日如此糊涂?我大哥一个山贼土匪,他怎么配有这些好东西?我们要去把它全部拿过来,然后再卖给你!”

    张光培的话没有半点政策水平,仿佛是江湖上的黑吃黑。朱平槿皱皱眉头,微笑道:

    “那些金银财宝都是民脂民膏。土匪抢了百姓的东西,我们自然要替百姓夺回来。只是金银财宝不能吃不能喝,填不了眼下数万百姓的肚子。是故我们才要请掌柜将金银财宝变现,然后拿着银钱去买粮食。当然了,若掌柜的能直接用粮食支付,那是最好不过了!”

    掌柜终于明白了。可他没有被朱平槿充满正能量的话语温暖到,反而全身一哆嗦,问道:“那公子让草民派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唰一声,刘红婷的宝剑拔出来一截,厉声喝道:“还在装傻!公子让侬派人去把土匪引过来,让我们一举歼灭!你只要说个不字,我昵今天就灭了侬!”

    说来也怪,刘红婷一声吴语软喝,那掌柜倒不哆嗦了,反而笑了起来。他好整以暇掸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端起茶盏来,喝上一小口,搁在桌上,眼睛越过朱平槿的头顶,望着花窗外的树梢,一脸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刘红婷吓人不成,气急败坏,一把将剑拔了出来,剑锋隔空直指掌柜的咽喉。

    朱平槿手指摇摇,止住了刘红婷。他也端起茶盏润湿了喉咙,这才轻言细语对掌柜道:“我们到掌柜铺子上,整条街的街坊都看见了。掌柜如果不去向张大当家的说点什么,更易令人怀疑。为掌柜计,派人走上一趟最好。”

    掌柜既然站住上风,便不会轻易认输。他道:“张大当家的占了彭山,人马已有数万。公子兵少将寡,与张大当家争夺财货,胜负尚在未定之天。草民这一趟,怕是不好走啊!”

    “谁赢谁输,掌柜都是赢家。但是掌柜不派人,那输的定然是你。”

    “喔?草民愿闻其详!”

    “这永兴场如此繁华,与张大当家有往来的,自然不止掌柜一家。掌柜不去,自然还有人去。或许我军进入永兴场时,早有快马出镇报信去了。既如此,能够收货的商家,想必绝不止掌柜一家。若掌柜坚持不去,那你对本公子就一点用处都没了。这铺子,这铺子里的人,仅凭通匪这一条,那就要……”

    朱平槿终于触碰了掌柜硬气的底牌。掌柜心里呵呵一笑,面上冷笑一声:

    “那就要怎地?莫非小哥要封店抓人不成?敢问小哥,可知本店东家乃是何人?”

    思想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朱平槿继续耐心细致地做着掌柜的思想动员:

    “就算是富顺郡王家开的王店也没用。掌柜的你想想,三叔不会承认富顺王府与通匪的店铺有任何关联。掌柜的你再想想,三婶更不会承认,她正旦敬献母妃的珠宝首饰竟然是土匪抢来的!

    掌柜的,你无需担心,你可将我军的虚实如实告知张大当家。我们兵不过千人,将不过一员,还有一百女兵女将,所有事情统统都讲。

    本世子相信,张大当家一世英雄,定然不会害怕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一场堂堂正正的交战。交战之时,本世子会诚邀永兴场的各位乡绅贤达父老乡亲,到场一观胜负。掌柜的,你既为我们朱家打工,理应率众前往。”

    大战在即,全军加肉,一个班分到一只盐水卤板鸭。午饭之时,到处狼吞虎咽。宋振宗饭量极大,又是个肉食动物,于是朱平槿单独为他和舒国平要了一只鸭子。

    此时,这两位全军的军政主官坐在河边街沿的一根长板凳上,正在与朱平槿一起使劲啃食板鸭。宋振宗从鸭腿上撕下一片肉,一边大口使劲嚼着,一边含混着声音问:

    “世子,张光祖知道了我们的虚实,为什么一定会撞上来?”

    朱平槿面前有一张桌子,所以有地方放碗。听见宋振宗发问,他没有理睬,只是将鸭头扯成两半,然后用筷子尖头将脑花挑出来吃了。

    “食不言、寝不语!”舒国平提醒他的搭档勿要失礼。舒国平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与宋振宗这等粗人便是不同。

    时光流逝数百年,这板鸭的滋味倒是没变。朱平槿嚼碎鸭头的最后一点皮肉,然后将碎骨头全部捡回碗中。

    小太监收拾了碗筷,朱平槿用毛巾擦了手和嘴,这才说道:

    “天生万物必有用。四川有山有水,这水边可以养鸭鹅,鸭鹅可以吃肉,还可以捡鸭蛋。这山里可以养鸡、养羊,养兔子,搞林果经济。程先生,代本世子给李先生写封信,让仁寿县的家庭副业赶快搞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有什么条件就搞什么产业,用不着都在地里刨食。程先生,这顿饭,花得值!”

    自全军开动,程翔凤就被朱平槿赶去管后勤。他觉得委屈,正想趁着吃饭的机会找世子说道说道。听朱平槿当众赞扬,又见将士们吃的狼吞虎咽,连手指上的油都舔干净了,不由得很有成就感。

    这时他又听世子道:“军队后勤,乃是一门深奥的大学问!将士们能在前方厮杀,靠的便是这碗干饭。若是饿饭三天,关二爷也不是你程先生的对手嘛!此番抚台廖大人准了我们的请功保举,这地方州县之位也会给我们开一条缝隙。只是诸位要明白,做好王庄的功绩不会比州县小,难度恐怕更大!本世子这里,不管领兵打仗,还是造福地方,只有肯干肯担当出政绩,仕途才能有发展!”

    程翔凤知道朱平槿这是在明白提醒他,安心现在的职位。所以尽管心中不服,还是点头应承了。

    见到舒国平和宋振宗两人已经吃完,朱平槿这才让舒国平给宋振宗讲讲,为什么张光祖一定会来这永兴场,而且要与护商队交战。

    “先前我们担心张光祖跑了,所以定的是诱敌交战之策。利用张光祖曾被白衣军欺骗,急于雪耻这一点,再次利用白衣军诱敌交战。刚才听世子与那当铺掌柜交谈,末将多少也明白一些缘由。

    土匪在彭山大肆劫掠,又收了许多乱民,粮少而财宝多。此地乃不法黑市,财宝出手方便;又为交通咽喉,粮食补给便利。所以他会到此地以财宝换粮食。此其经济之缘由也。此地乃三县交界,都管都不管,陆路水道四通八达。如土匪想回寨之前再抢一番,通过此地向北,乃是最好之选择。如果他们想尽快赶回山寨,这条路也是最快的。此其地形之缘由也。

    至于张光祖及二当家陈怀年个人之想法,末将还没有想明白。或许他们现在觉得腰杆粗了,可以和我们来一场正面对决?”

    朱平槿笑着补充道:

    “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判断敌情,人之缘由更重要!

    本世子仔细问过张光培,牛角寨有两个关键人物。一是张光祖陈怀年,二是陈怀年。两人用兵风格迥异,勾心斗角却维持着一团和气。

    先说二当家陈怀年。他总是喜欢使用计策。他认为,精妙的计策是获得胜利的关键。比如说上次在黑龙滩伏击运粮队,陈怀年用的便是十面埋伏之计。

    再说大当家张光祖。这个人呢,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一心想要扩充手下,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山大王。献贼过境,张光祖不分男女老幼,一起裹挟上山,弄得山寨揭不开锅。他出来抢粮,抢粮不成,正好彭山民乱,下山发了一笔横财。由此可见,张光祖是舍不得扔下任何人口和财宝,轻装逃回牛角寨的!陈怀年也许会劝谏张光祖,但在这一点上,张光祖绝不会听他的!先前我们以陈怀年的秉性来推测土匪的行动,这个判断要修正。

    张光祖急于做大做强,那他必须来这永兴场走一遭。土匪的人数再多,但毕竟还是土匪。他们总是缺乏良好的组织、装备和训练,更没有坚定的作战意志。他们对战斗力强弱的判断,还停留在人数多寡的原始阶段。他们以为人多就会赢,人少定会输。我们要给他们好好上一课!让他们都明白,什么叫做: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第九十七章 高台大戏(三)

    眉州所属之彭山县,因县城江东的彭祖山而得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彭祖传说生活于上古尧舜之时,精通房中 之术,一共活了八百岁。他是中国第一长寿之人,也是寿星老头的原型。

    彭山县东是龙泉山脉,西是总岗山脉。锦江、南河和岷江(外江)在县城以北的江口镇(注一)汇合,南北贯穿县境。彭山县正好地处两山之间,岷江之畔。一条宽达二十至四十里宽的狭长平坝,让彭山一县耕地广大,田肥产丰。

    自彭县闹起除衙蠹之后,彭山是最早起事响应的一批州县,时间仅晚了一天多。除衙蠹很快发展为除五蠹,县城内外的局势也迅速失控,平素有恶行的衙役、缙绅、书生、地痞流氓,打死烧死淹死摔死锤死砍死的不计其数。在城内城外一层层愤怒的人群包围下,能够逃出去的革命对象寥寥无几。只是由于革命队伍中混入了牛角寨土匪,让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变了味道。

    张光祖很幸运。

    黑龙滩伏击运粮队失败,牛角寨土匪们立即陷入了断粮的绝境。张光祖为生存所逼,只好广布耳目,到处打听有存粮的地方。彭山乱起,他的探子第一时间跑回来报告了消息。心急火燎的张光祖与二当家陈怀年略一碰头,迅速做出了进军彭山趁火打劫的正确决定。

    五六千绝处逢生的土匪昼夜不停前进,沿途劫掠了所有遇到的村庄。虽在岷江边抢船耽搁了半天时间,但他们依然在两三天时间内,走完了平日五六天也走不完的路,赶上了彭山民乱这桌盛宴的末班车。

    朱平槿在永兴场津津有味地啃鸭脑壳的时候,张光祖已经率部渡过了岷江的外江。

    他骑在一匹花马上,踌躇满志地环顾着自己的手下。他们东一堆西一坨,浩浩荡荡前后望不到边。

    这些人大多来自于仁寿、彭山两地,入伙不到三个月的人占到九成五。在彭山,由于要求入伙的人数过多,招人一向来者不拒的张光祖也破例进行了挑选。即便如此,在彭山加入的新人也超过了八千人,加上一个多月前在仁寿县裹挟的,牛角寨土匪的人数已经由年前的几百人,迅速膨胀到惊人的一万五千人。若是加上随军的眷属,人数还要增加近万!

    怎样带好这些数量庞大乌七八糟的新喽啰?

    即便生活在天堂般的彭山县衙,张光祖也没有忘记忙里偷闲,进行一番认真的思考。他回顾了祖上三代的成功经验,也总结了自身经历中的经验教训,最后得出了一个带兵的真理:

    要让这些喽啰怕自己!

    怎样做,才能让他们怕自己?

    他的办法便是杀人!不仅要杀,还要大规模杀,杀的越吓人越好!二当家陈怀年曾经说过,这叫“杀人立威”。

    对,就要杀人立威!想到这里,张光祖骑在花马上,拿出恶狠狠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小匪,吓得他们一个个悄悄拉开了与张光祖的距离。

    哈哈哈!张光祖在心里欢笑着。杀人,看来这招好用得很!陕西的本家杀得,老子为什么杀不得!老子现在的本钱,说不定比那陕西的本家还强些!等哪天老子再打一个胜仗,说不定还能杀进成都府,到王府金殿里去坐坐,玩玩娇滴滴的王妃!

    大当家张光祖的洋洋自得,二当家陈怀年却陷入焦虑之中。

    两万多人的队伍,已经从彭山县城出发了一天半,后尾的队伍竟然还没有渡过岷江。而彭山县城北门距离岷江边的观音寺渡口和镇江庙渡口仅有十里不到!

    昨日已经渡江的队伍,在江边苦等了整整一天。今日随着后尾部队的陆续渡江,他们终于在前锋三当家陈怀贵的带领下,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刚才陈怀贵派人来报,目前还没有发现官兵。他的队伍已经到达武阳里,距离永兴场只有十余里,今晚到达完全没问题。

    陈怀贵报来的平安,只让陈怀年紧张的心情微微舒缓。现在没有发现官兵,并不等于永远高枕无忧。队伍前后拖了十几里长,右翼和后方都是大江。若是官兵拦腰一击,那么义军简直是自蹈死地!

    焦虑的二当家陈怀年着急上火。他冲到码头,向一艘刚靠岸的小渡船大声叫喊,让船上的人赶快滚出来,让渡船重新返回对岸接人。

    “原来是二哥,我还以为是谁在外头瞎嚷嚷呢!”七当家懒洋洋地从船蓬里钻出来,一边擦着眼屎。

    “老七,快让人出来。船要赶回去接人!”陈怀年已经有些不客气。

    “二哥,急什么?”老七满不在乎,从船舱里一连串拉出四五个年轻女人来。一个女人不满老七手劲太大,使劲挣脱了手腕,手中的花帕子顺便在陈怀年面前舞了一下,留下一股子难闻的骚气。

    女人撒泼,老七却不管不问。陈怀年的脸色难看,老七心里明白原因。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东西太多,好容易才都渡过来!大哥心痛,咱也不能随便丢了!江那边的队伍大都过来了,只剩了千人不到。若是他们跑了,只有自己饿死。老子现在巴不得他们跑了,也可以少养几个!”

    对于这个老大的小兄弟,陈怀年真是没了脾气。

    在县城里,这个家伙每天花天酒地不说,还专干禽兽不如的事情。某天他将城里一个小官的女儿搞得下体血崩。那个官悲愤之下,竟领着全家十几口人举火**。结果火势蔓延,烧了城里好大一片宅子。张光祖非但不降罪于老七,反而将城里关押的四十几个官吏和家眷绑在衙门口,一个个开膛破肚、掏心摘肺下油锅。经过这件事,老七行事更加嚣张,对他这个二当家更加不放在眼里。

    “老七,这些人都是我们好容易裹进来的,丢了你大哥岂不要心痛死?”陈怀年只好用老大张光祖来吓老七。

    “你六哥还急着我们回去,等米下锅。”陈怀年又搬出张光培。

    “老六他自己背时(注二),又不能文又不能武!”老七对他亲二哥没有丝毫尊重,语气中只剩鄙视,“他只有守山寨看婆娘的命!”

    看着老七与女人们拉拉扯扯扬长而去,陈怀年心里长叹一声。

    他本是一个山里的穷书生。年轻时上省城赶考秀才,喝了酒轻狂几句,不知怎地就得罪了主考官。主考官徇私报复,便以他祖上唱过戏为名,生生赶出了考场。也是时运太背,他落第回乡,又赶上了奢安之乱,被叛军裹挟了十几天。叛乱平定后,他便上了官府的缉拿榜文。还好遇到张光祖的爹,在走投无路之时收留了他,他这才在牛角寨落了草。

    为了报答张老当家的救命之恩,也为了自己在山寨中的地位,他落草后把许多陈村里的族人也带进了山寨。到如今,陈氏已经成为仅次于张家的第二大势力。老三陈怀贵、老四陈怀金都是他的族兄弟。

    进了彭山县,按照他的想法,要趁着天下大乱之际,练出一支精兵来。以后不管是招安也好,还是与其他土匪合营,有了这支精兵,就有了乱世中生存的本钱。

    他在进城时曾与张光祖说过,队伍良莠不齐,能打仗的很少,要将部队精简一部分,再把其他人都赶出城去。趁着占住了县里的存粮,将队伍好生训练整顿一番。

    谁知进了城,土匪们的劣根性来了个彻底大暴露,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张光祖自己带头吃喝搞女人,部队也散成一堆沙子,还搞个屁的训练。只有老三、老四的手下,倒还按照他的意思练了几天。到后来,乱民吃光了粮食,都找到张光祖要求入伙,张光祖那笨蛋来者不拒,还以为自己威望远播四海,飘飘然做起了春秋大梦,有了称王称霸的念想!

    想到这里,陈怀年顿觉嗓子发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抚住起伏的胸膛,已经说不出话来。随从们关切地围拢过来,他却精疲力竭地摆摆手,让他们赶快离开。

    赶走了随从们,陈怀年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舒服些了。他凭水临江,看着岷江上来来回回的渡船,心里计算着全部渡完的时间。

    枯水季节的外江江面并不宽。按照船的大小,一条船可载数人到三十人不等。江面上十几条渡船,一个时辰至少可以来回五趟。既然老七说剩下的不足千人,那么最迟在半个时辰内就可以全部渡完。只是因为河滩淤泥深厚,所以大型的渡船都挤在一条窄窄的栈道边上下,丝毫不能发挥出载人载货多的优点。

    “只要将这些人平安带回牛角寨,便可以卸下担子,与张光祖提出分家的事情了。”陈怀年默默地想,“老寨主的恩我已经报了,再与张光祖兄弟这帮蠢货厮混,早晚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此时,一匹快马从北边飞奔而至。陈怀年远远瞧见那是张光祖身边的亲兵,知道定是张光祖又有啥事拿不定主意,要他回去商议。他暗暗叹息,艰难地上了自己的马,抖抖缰绳向北迎去。

    陈怀年赶到老营,看见张光祖站在一座塌了半边的土地庙前,正用鞭子狠狠抽着一个地上跪着的小伙子。除了老三和老七,老四老五都到了,阴沉着脸站在一旁,也不说话。

    “大哥,啥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陈怀年爬下马,开口问道。

    那小伙子见到陈怀年,像是见到了大救星,跪在地上爬过来,抱住陈怀年的大腿,不住地喊二当家救命。

    陈怀年托起那人的下巴,立即心中大惊,这不是牛角寨下张村的小十七吗?小十七狼狈到此,定是山寨出了问题!

    他把张十七扶起来,仔细盘问情况。那张十七便把六当家与大当家的婆娘通奸,被李富贵、李发财兄弟撞破。结果六当家叛变,杀了李富贵、李发财兄弟,官军趁机攻破山寨,家眷全部被俘的消息重说了一遍。

    陈怀年的独子还在山上。山寨丢了,那陈村肯定也完了。他心如刀搅,恶狠狠地问道:“为何你知道得如此详细?”

    一向和善的二当家也变得如此吓人,张十七顿时懵了。他一时语塞,陈怀年便抽出刀来,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这时,老四倒是过来说话了。他叫声二哥,说这些他们都已经细细问过了,张十七说的不会有假。当务之急,是赶快想出法子,重新夺回山寨,救出家眷。

    陈怀年突然情绪失控。他怒吼道:“快!老子也想快!可老七落在江边,还在慢慢耍女人!老子咋快得起来?”

    注一:最近在江口镇的江底发掘出大量刻有大西年号的银锭,可见官方记载与民间传说都非常准确。

    注二:四川方言中骂人的话,活该的意思。

第九十八章 高台大戏(四)

    张光祖被陈怀年的火气吓了一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也难怪,老七一向混蛋,给自己也丢了不少丑。不过他最恨不是老七,而是老六。说来老六和他还是一个妈生的,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会背叛山寨和祖宗。老六一反,山上存的金银财宝就全部送给官军了。好在这次彭山之行收获更大,足以弥补山上的损失。

    自从进了彭山县城,张光祖感觉到自己在土匪中的威望蒸蒸日上,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陈怀年。

    常言道:天无二日,家无二主。一个山寨,当然只能有一个老大。

    以前,张光祖对陈怀年言听计从,那是陈怀年有文化、有见识,陈氏兄弟也能打仗。此外,也有山寨太小,生存压力太大的原因。说到底,张光祖是把陈怀年当作诸葛亮。有了诸葛亮,自然还要有刘玄德。那么刘玄德是谁?那当然只能是他自己了。用贤欤能固好,但是时间一久,山寨中便有些不懂事的家伙只认陈怀年,不听张光祖的话了。

    比如老三、老四这帮陈氏兄弟,从来就没把张光祖这个山寨之主放在眼里。现在连老六这样的亲兄弟,也开始造反了,那还了得!

    危难之中方显英雄。张光祖觉得此时恰好是一个好机会,显示自己才是领导核心。他假咳了一声,先用严厉的口吻命令身边亲兵,立即去将老七抓来,然后便谆谆教导起陈怀年来:

    “二弟,我们兄弟的家眷都在寨里。你着急,弟兄们也着急,你大哥那是更着急!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向官府认输!我们现在比陈村出发前好得多,是有人有粮有银子!这么多的兄弟肯入伙,那就是明证!丢了山寨,我们还可以再夺回来!没了老婆,我们还可以再抢!

    你想想,我们现在有了两三万人马,只要夺回山寨,让兄弟们练上一两个月武艺,我们就可以去攻打眉州、简州,甚至成都府!

    大哥这些年总算看明白了,这天下早晚要变色。他朱家可以坐天下,我张家怎么做不得?你看我的本家兄弟,从湖广到四川,来来回回杀了一个通透,几省官军只能跟在后边吃灰闻屁。猛如虎吹得像天上的武曲星一样,还不一样是个逑!所以啊,我们如今的正事,是把这帮兄弟们带回去。二弟啊,不是大哥说你,千万不能因为丢了子女,就丢了远大的志向啊!”

    陈怀年现在哪有心思来听张光祖说屁话?他痛苦地摇摇头道:

    “大哥,官军趁我们主力远离,乘虚夺了寨子,那一定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现在还加上老六做内应!既如此,官兵多半会在我们回去路上等着,好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张光祖就像真正的英雄豪杰那样爽朗大笑了一阵。

    他豪气万分地对陈怀年道:“既然老子已经知道了官兵的奸计,他们还想打老子黑旋风的埋伏?我们两三万人,压也要压死他们!”

    张光祖的豪气并没有给陈怀年太多信心。他正要开口反驳,只听远处一阵马蹄声,然后是老三陈怀贵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大哥、二哥,诸位兄弟!一千多官兵到了前面永兴场,还有一两百女兵,由一个红衣女将率领。老子打听清楚了,那女将就是上次在黑龙滩骗我们的那个娘们!”

    官军只有一千多人,还有一两百女兵。兵力数量对比上的巨大悬殊,让在场的各位当家都睁大了眼睛,连陈怀年都咽下了没说出的丧气话。大当家张光祖更是两眼放光,一张黑脸透着红光。

    好!张光祖大吼一声。

    “再催催老七!他要是再不来,老子就不管他了。老三,你赶快进兵,一定要把官兵抓住,不能让他们逃过河去。老四,你在老三身后跟进,一定要快!各位兄弟,只要打下了永兴场,全歼了这股官兵,不要说夺回寨子,依老子看,说不定还可以到成都城去耍耍!”

    陈怀年历来用兵谨慎,总是吃小亏赚大便宜,这也是他在山寨享有威信的主要原因。他没像张光祖一样激动,却连续向他兄弟提问道:

    “三弟,你可弄清楚了官兵主将是谁?是营兵还是哪个卫所的?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官兵?消息来源可靠吗?”

    三当家陈怀贵擦擦额头上的油汗,清晰地回答:

    “消息绝对可靠!先是富顺万庆当的伙计来报信,我没轻信。然后没多久,又来了四五家报信的,全是我们永兴场的老关系。我把他们分开问了,每家说得情况都差不多,我这才相信了。至于哪个卫所的,我还不太清楚。官军中夹着两三百土司兵,大部官兵好像叫做什么护商队。据富顺万庆当的伙计说,这帮护商队前两日打下了我们牛角寨,我不信……”

    张光祖大吼一声:“原来就是这群乡兵!”

    三当家陈怀贵被老大的声音震了一下,他呆呆地对陈怀年道:

    “原来山寨失守是真的,老子开始还不信。我们的家眷还在……”

    陈怀年打断了族弟的话,让他赶快把永兴场官兵的情况说清楚。

    陈怀贵只好接着汇报情况:

    “乡兵大概七八百,土司兵两三百。另外还有正规的官军骑兵三四百人跟在后头。再加上一两百女兵,全部就这么多。”

    一万五对一千五,十比一!

    陈怀年想了想对几位当家的道:“他们是乡兵,我们是土兵。乡兵对土兵,半斤对八两,我们怕啥?我们的人数可比他们想得要多。”

    听见素来谨慎的二当家做出判断,张光祖和几位当家的立即笑起来。

    陈怀年说着,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官兵我们也不怕。成都府的官兵都一个逑样,看着光鲜,实际不经打。只是这土司兵,个个打仗都蛮得很,我们要小心对付!平定奢安之乱时,我亲眼看见过土司兵打仗。那阵仗,我们……”

    陈怀贵听到这儿不满意了。他叫喊起来:“二哥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子不信了,一个人打不赢,十个打他一个,怎地还打不赢?”

    张光祖和几个当家的又笑起来,土地庙前洋溢着轻松和谐的气氛。

    陈怀贵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正要和老四转身离去。突然他想到还有一件事情应该禀报:

    “我还听说,官兵的主将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听万庆当的伙计说,他是啥蜀世子,尊贵得很。二哥,你学问大,这蜀世子是个啥官?”

    “天助我也!”

    张光祖和陈怀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对视着,不约而同一起大吼起来。只是陈怀年的眼神,除了惊喜,还多出一点抓住救命稻草后那种绝处逢生的放松。

    土匪兵力号称三万,实有兵力一万五,兵力对比是十比一。这么大的兵力优势,即便用兵谨慎如陈怀年,也觉得可以打一仗。为了防止官兵利用家眷动摇军心,陈怀年特别给他兄弟教授了一个锦囊妙计。

    张光祖更是心急,一边连续派出亲兵,督促落在后面的老五、老七尽快收拢队伍赶到武阳里,与先期到达的老三陈怀贵、老四陈怀金会合;一边亲率中军加速前进,与前锋陈怀贵、陈怀金汇合。

    土匪兴高采烈争取头奖之时,朱平槿为了实现给廖大亨的大礼,也没有闲着。只是朱平槿这边的动静,比起土匪那边的甚嚣尘上,简直算作清风雅静。

    护商队吃了午饭,又按惯例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士兵们用皂角洗净了双手,清去了啃鸭子沾的油污。老兵说,手上有油,用枪杀人时容易打滑。沾了血,那就更滑。所以有些士兵一不做二不休,用备用的绑腿行缠在枪杆握持处牢牢裹了数圈,加大摩擦力。

    这些小事情不是朱平槿这个主帅应该操心的。富顺万庆当的伙计按照朱平槿的要求去报信,去的不会是一个人。找到土匪大队后,一个能说会道的伙计进去给土匪报信,一个能跑善奔的伙计就会把土匪前锋的位置和大致人数传回来。这些信息与探马的消息相映照,就可以准确掌握土匪的位置,并借此判断土匪的意图。

    经再三确认,土匪在得到官兵消息后,只是作了短暂停留,随后便加速向永兴场这边开过来。

    双方将帅都期望的会战局面已经形成。除非天上下刀子,绝对不可逆转了。

    富顺万庆当的后堂,朱平槿与宋振宗、舒国平、贺有义、高安泰、高荣宣、刘红婷、程翔凤、刘名升、张光培以及钱、李两位师爷、抚标守备董卜嘉措一起,最后确认了战斗部署:

    宋振宗受命作为战场总指挥,将与世子一起呆在中军位置。

    朱平槿对王府护卫的战斗力不放心,手下的大将也担心世子的安全,所以将一连从一营中抽出来,交由中军指挥,配置在永兴场到武阳里的大路上。

    高安泰率个人随从和两百土司步兵为左翼,依托岷江内江的江岸作战。

    舒国平率护商队二、三连为右翼,左接中军,右接骑兵。

    贺仇寇率六连配置在中军与一连之后,作为全军预备队。

    骑兵的位置是战斗部署的重点。土匪在彭山县抢到了不少马匹,但是骑兵的数量依然为零。山匪不是响马贼,善爬山而不善骑马,能不摔下马背的就是高手。前方地形开阔、平坦、干燥,植被低矮,也是发挥骑兵速度和冲击力的理想地形。

    护商队骑兵优势很大,朱平槿决定予以充分利用。因此骑兵全部配置最右翼,保持机动空间。高荣宣率天全土司骑兵在前面,以便随时进出。董卜部骑兵因为人人有甲,勉强算是重骑兵,所以配置在天全土司骑兵之后,作为官兵的主要冲击兵力。

    董卜部即是今天的芦山县、宝兴等地,与天全乃是近邻,两部官兵的语言习俗和作战风格都有相似和接近的地方。董卜部又有廖大亨的严令和两个私人监军,与天全土司协同作战,朱平槿认为问题不大。

    三连一个排的士兵组成一支水上特别部队,由贺有义率领,通过控制的几条大船,沿内江和外江行动。

    程翔凤率领的辎重连解散,补入二连和三连各一个排,剩下的两个排继续看守辎重。

    刘名升、张光培率领的亲友团,以及永兴场的乡绅贤达观战团,将在中军后面跟进。

    战斗部署的特点与雅河之战非常相似,兵力配置一线展开,但左轻右重。目的是由左翼和中军拖住敌人,右翼快速迂回侧翼和后方,将敌压缩至江边狭窄区域全歼。

    在制定战前开进序列时,朱平槿吸取了雅河之战时展开缓慢的教训,规定行军队列与预定的展开队形一致。骑兵在前,右翼次之,中军再次之,左翼最后。横向展开时前军依次向右转向,后军依次向左转向,如此可以很快形成一条完整的战列线。

    战鼓隆隆。

    一场万人级别大戏,即将在万众瞩目中徐徐上演。

第九十九章 高台大戏(五)

    永兴场码头,全军集结之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平槿最后敲定了战斗部署,护商队全军在急促的鼓声中集结。朱平槿换上了一件沉重的山纹甲,又在铁甲外罩上了云锦织成的大红团龙袍,戴上了金丝编就的翼善冠,挎上了从未见血的藏式宝刀。

    朱平槿在李四贤的帮助下翻身骑上了大白马,屁股重重落在马鞍上。或许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白马打着响鼻摆着头迎接主人。

    李四贤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胸甲和一把长刀,腰上还插着一把杀过人的短刀,雄赳赳地牵着白马,向护商队的大旗下走去。刘红婷一身素衣红氅,脸像衣服一样红,也骑马跟在朱平槿后面。

    全军依次开动。士兵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跟着中军鼓车上的步点,不疾不徐地踏上用大小船只连接而成的临时浮桥,向前方的战场走去。趁着这个机会,新近提拔的军官和士官们在队伍中不停鼓动士气,重申军纪。他们让士兵们想想过去的悲惨生活,想想王庄的爹娘姐妹,想想临阵脱逃的后果。

    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五日,下午申时三刻(大约下午四点半)左右,在岷江的内江和外江河道包夹的三角地区,在双流县永兴场与彭山县武阳里的两县交界处,朱平槿率军与牛角寨的土匪主力迎头相撞。

    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探马来报,土匪前军就在两里之外。宋振宗老于战阵,毫不犹豫命令全军停止前进,依照部署展开战斗队形。

    鼓声暂停,军队只剩下唰唰的脚步声和军官的号子和叫骂声。很快,一条大约一里长的整齐战列线出现在川西平原的大地上。与平日的训练完全相同,土司步兵和一营各连,都以连为单位列阵。各连以排为一个排面,形成一个约三十步宽,纵深四列的连横阵。因为估计不会遭遇弓箭威胁,所以连横阵排列较为密集。

    朱平槿率护卫和大旗前出到战线前方,抵近观察敌方部署。

    战场是一片休耕的农田,非常平整。左边百十步是顺流而下的内江,右边两三里外有一片低矮的丘陵。土匪黑压压的布满一里之外,起码有五千人,肉眼即可看见他们还在乱哄哄地整队。他们没能排出任何阵势,只是简单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

    今天是个好天气,初春的暖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朱平槿微笑着向身旁的宋振宗问道:“宋将军,土匪会否在右边丘陵布下伏兵?”

    宋振宗吐了一口唾沫,大声回答:“土匪布下伏兵,那更好!等不到他们的伏兵出击,这边胜负已定!世子,时间不早了!趁着敌阵混乱,不成行伍,我们开始吧!”

    朱平槿目不转睛盯着宋振宗:“将军既已受命为战场总指挥,一切由将军做主。本世子已将自己和大明的命运,一齐都拜托将军了!”

    宋振宗涨红了双颊。他跳下马来,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向朱平槿行了一个抱拳之礼。他大叫得令,然后脚不沾蹬,飞身上马,单手将大刀举了起来:

    “护商队!缓步进兵!擂鼓!”

    潘狗屎被挤在队伍里,努力朝官兵方向看过去,只见前面一个个人头晃动,啥也看不见。他想跳起来看,但又怕在手下跟前失了脸面,只好奋力忍着。对面的鼓点有节奏地擂响,一下又一下,稀疏而清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让他小心脏随着鼓点一阵阵发紧。

    潘狗屎是一个老匪。

    说他是老匪,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

    说他是老匪,只是因为他在山寨的时间长、资格老。

    牛角寨是潘狗屎出身长大的地方。十六年前,潘狗屎的妈被土匪掳上山,然后不知咋的就生下他。潘狗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据说他爹也是土匪,打劫庄子时被庄墙上倒下来的金汁(注一)给烫了,挣扎了几天还是死翘翘。

    两三月前,潘狗屎还是山寨中等级最低的小匪,属于人见人欺,狗见狗咬的那一类。两三月后,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很有前途的中层干部,手下管着五六十号弟兄。

    “潘头,你说我们能打赢吗?我们手里没有兵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挤到潘狗屎身边小声问。他拿着一根树皮完整的粗树桠子,大约七八尺长,树干弯弯扭扭。这个老头的年龄足可当潘狗屎的爷爷。离开彭山之前,他才带着儿子和两个孙子入了伙,祖孙三代男人都在潘狗屎的小队中。

    潘狗屎正为啥都看不见而烦恼,说话也就不太客气。

    “老子咋知道?总之,叫你上你就上,叫你跑你就跑快点!三当家的手狠,瞧见后面拿大刀的兄弟没?那是他们陈家的督战队,谁敢乱跑一刀便砍了!”

    “谢谢潘头提醒!”老汉很知趣,往潘狗屎的兜里塞了一个铜钱。

    “好了!战阵上灵醒点,刀枪不长眼!”铜钱展现了魔力,潘狗屎露出笑意,好生嘱咐大爷一句。

    这时,对面鼓声突然停了。潘狗屎正在不知所措,左边的人群却突然惨叫起来,开始往右边挤。

    “不许挤!”潘狗屎大声命令。可没人听他的,人流继续向右边涌过来,推得潘狗屎几乎站不住脚。好在那老汉没离远,伸手拉了他一把,潘狗屎这才堪堪躲过了被人群踩死的下场。

    朱平槿和宋振宗的战马停在一连和六连的横队之间,距离土匪的前锋不到一百步。

    在这个距离上,土匪的脸都可以看清。土匪果然没有弓箭手,而且他们的装备更是简陋到极点:根本没有甲衣,手持铁兵器的也不到三分之一。大多数的土匪,或是手持扁担、或是肩扛木棍。看来,急剧的扩军已经大幅度拉低了土匪们的平均装备水平。

    天全土司骑兵从右翼出击了。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纵马奔跑起来的声势,却不亚于两三千人。

    他们分成两拨,每拨七十多人,交替出击。一拨骑兵冲出去三百步,便掉转马头返回。一波返回,另一波接着出发。

    每拨出击的骑兵,都列成一路纵队。纵队在土匪队伍左侧边缘二三十步的距离外飞驰而过,沿途不断用骑弓向土匪密集的队伍抛射。两拨飞驰的骑兵像一把不停旋转的死亡镰刀,一茬一茬循环着收割土匪们的鲜血。

    骑弓抛射的轻箭威力不大。要一箭射死人不容易,对付披甲的严密军阵更是作用有限。但土司骑兵的骑射骚扰,却让衣衫单薄的土匪们无法承受。

    匪军大片密集的队形,让土司骑兵变成神箭手,箭无虚发,支支咬肉。匪军中不断响起中箭后的惨叫,左翼的人群不断向中央涌去,挤得中间的人连刀枪都无法举起。对骑兵的陌生,对弓弩的恐惧,让这些忙于逃命的匪兵根本没意识到,应该迅速派出一队人马拦截骑兵。

    眼见一开战,队伍就乱作一团,三当家陈怀贵急忙吩咐负责接应的陈怀金:

    “老四,这样下去不行,队伍要垮!你带上人马,去打右边,把江边上的官军拖住!剩下的人跟老子直冲中间!”

    陈怀贵的目的是拖住官军,赢得后援上来的时间。老大的队伍正在跑步上来,二哥的队伍正在向官兵右侧迂回,老五的手下也在向这边前进。直冲中间,可以与官军搅在一起,让官军的骑兵无从冲杀。只要厮杀两三刻钟,增援的队伍上来,一齐用力,就可把狗日的官军挤到河里淹死!

    四当家陈怀金连声应了,正要离开,却被族兄一把抓住:

    “那两个穿大红衣服的,有一个肯定就是世子。二哥交代,抓住世子,我们就算赢!山寨、侄儿、婆娘,都可以拿世子换回来!抓不住世子,我们赢了也是输了!”

    原来二哥答应用陈家兵打头阵还有这个意思!陈怀金立即应承,转身叫他的亲兵把队伍调到右边。

    不一会儿,几千土匪一齐发出呐喊,向护商队的中军和左翼土司步兵扑过来。

    “来得好!老子正要出击!”宋振宗一到战场,便显得异常兴奋,“擂鼓!步兵前进!土司骑兵转到土匪后队袭扰!抚标跟进,准备侧翼冲杀!”

    鼓声再次隆隆响起。

    护商队步兵队伍大喊一声“虎!”,枪柄和左脚同时在地上猛跺,然后开始踩着鼓点整齐地向前走去。天全土司骑兵接到命令稍晚些,不过他们还是很快整顿队形,向土匪后方插去。

    抚标董卜部骑兵随步兵右翼移动。战马们听到熟悉的战鼓声,忍不住要撒开蹄子奔跑,却被骑手勒住,发出一阵阵嘶鸣。

    宋振宗下完命令,径直带着旗手,领着一连往前走,把朱平槿和护卫们撇在原地。朱平槿眼见预备队六连的队伍跟上来,于是拨转马头,离开六连的正面,转向那支由匪眷组成的山寨奇兵。

    两军即将展开残酷的肉搏。

    “刘将军!下令刘名升、张光培!让他们都喊起来!”朱平槿向身后的刘红婷下令。

    是时候让这支山寨奇兵发挥威力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从左翼传来。潘狗屎吓得手脚哆嗦,几乎捏不住那把破烂的柴刀。他随着人潮向右移动,直至三当家的冲杀命令传来。

    “杀官兵!抢银子!抓婆娘!生擒那个穿红衣服的,赏银百两!”

    老匪们在人群中大喊口号,奋力鼓舞着新匪们的士气,哪句口号好用就喊哪句。潘狗屎突然想到自己也算个老匪,还是一个小头目,于是有些腼腆地小声跟着老匪们喊。

    “妈的x,喊个逑!要想死自己上!”潘狗屎背后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一句怒骂。

    “谁他妈胡说八道?”三当家陈怀贵愤怒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惨叫。

    是不是刚才发牢骚的人被砍了,潘狗屎和队伍里的新老土匪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如果不跟着往前冲,下一个被砍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土匪们小心翼翼往前冲,慢慢地向护商队逼去。

    “他妈的!这群怂兵连土匪都不如!”陈怀贵气急败坏,手起刀落,一连将落在最后的数个土匪砍翻。几个督战队的老匪趁机喊起来:

    “落在最后者死!冲在前面者生!”

    土匪们在滴血钢刀的威胁下,终于开始加速冲杀过来。

    双方人马迅速接近,土匪的棍棒即将与护商队的枪尖撞在一起。

    注一:烧烫的粪水。

第一百章 高台大戏(六)

    两军即将对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突然,空旷的田野上,鼓声戛然而止。

    一声凄厉的女声吸引了交战双方士兵的注意,让他们都慢下了脚步。

    “潘狗屎,我的儿啊!你老娘现在是官兵的人呐!不要再打了,丢了刀枪,官府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是死了,你妈我就不活了呀!”

    潘狗屎身边的老汉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他妈都被官府捉了,你还打个逑!”

    说着,他拽拽自己的儿子孙子,悄无声息地带着自己的家族挤到了队伍后面。

    “老子是张光培!牛角寨的六当家!你们大当家的亲兄弟!”

    潘狗屎的老娘还在放声嚎哭,张光培却已经毫不示弱地扯起嗓门大喊起来:“老子投了官府,有吃有喝,吃香喝辣,今天中午啃的板鸭!世子爷是菩萨转世!他已经答应了,只要你们放下刀枪,举手投降,你们还是老子的兄弟!”

    六当家是谁,彭山入伙的新匪们也许不知道,但原来仁寿入伙的老匪们都清清楚楚。那是山寨的大管家,大当家的亲兄弟。他投了官府,意味着牛角寨的老窝被端,留在牛角寨的所有家眷都被官府抓了。

    老三、老四手下的仁寿老匪较多,接近总数的三成,而这些老匪又都是队伍中的大小头目。他们的脚步一缓,整个队伍的进攻势头都缓了下来。

    随着潘妈和张光培先后亮相,朱平槿精选的一百匪眷加入了大合唱。她们大声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诉说着自己对亲人的想念,以及官府对她们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但在一片嘈杂的哭喊声中,还是潘妈的音色最为独特。她独有的长声悠扬,好似一首抒情的蒙古长调,在战场上方婉转盘旋。

    “嗯,有效果!但是效果还不够好!还要加把火!”

    见到土匪的气焰消退,朱平槿嘿嘿笑着,拍马向不远处的六连长贺仇寇跑去。

    得到了世子的令旨,贺仇寇便亲自跑去向士兵们做动员。

    只见六连的士兵立定脚步,深吸一口空气。见到连长大手一抡,声音一齐爆发出来:

    “潘狗屎!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陡然爆发的声浪,横扫了整个战场。不仅让张光培、潘妈以及众多土匪亲友团的声音相形见拙,也让一直议论纷纷的乡绅贤达观战团成员鸦雀无声。

    声浪也震碎了潘狗屎仅存的那一点战心。

    三当家狂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潘狗屎不是傻子,他费力地削尖脑袋往前钻,现在是越在前面越安全。比起土匪队伍中的职业前途来,保住小命才是第一位的。

    声浪还激发了土匪们的别样心思。早晨在江边喝了一顿稀的,走了大半天,直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张光培的板鸭一飞出来,土匪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腹中饥饿。

    “他妈的,你们还想投官府不成?只要抓住前面穿红衣服的人,你们就是山寨的开国功臣!要啥有啥……给老子喊,抓住世子,赏银千两!婆娘十个!”

    土匪凭啥卖命?还不是银钱和女人。三当家陈怀贵眼看军心要散,情急之下,将陈怀年传授的锦囊妙计想了起来,“大声喊,抓住世子,赏银千两!婆娘十个!一定要压过官兵!”

    陈怀贵身边的亲兵一个个扯长嗓子喊起来。可是你一句,他一句,在前面数千土匪们听来,只是一片嘈杂的噪音。比起护商队惊天动地的效果,更是天壤之别。陈怀贵气得想杀人,但是身边的亲兵,都是他陈家的子弟,那是一个也不好杀的。

    喊是喊不赢了,陈怀年的锦囊妙计也不是处处显灵。陈怀贵心里认了输。再跟官军斗声音,恐怕等不了一刻,队伍就全垮了。

    “跟着老子冲!不冲者死!”陈怀贵亮出了大刀。

    这句话既是喊给手下听的,也是说给陈怀贵自己听的。他当土匪二十几年,知道在短兵相接这一刻最危险。谁能在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敢于以命相搏,谁往往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谁要是有丝毫的犹豫胆怯,谁就是别人的刀下之鬼!

    三当家陈怀贵坚定了自己的必死信念。他大吼一声:“老子来身先士卒!”

    几个亲兵费力地刨开挡路的手下,让陈怀贵冲到了队伍前列。可就在此时,一声稚嫩的带着哭泣的童声再次击碎了陈怀贵的决心:

    “三叔!四叔!你们再不投降,官府就要砍我脑壳!”

    “我们被官兵包围了!”不知是谁在后队惊慌失措叫喊。马蹄声隆隆,仿佛印证了喊声不虚。

    “跑啊!”潘狗屎见到机会,扔了碍事的柴刀,飞快冲出队伍,撒腿向护商队跑去。只是那沉重的粮袋,还是牢牢斜跨在他的肩头,一点没舍得丢弃。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便是这样:有了一个人带头,其余的人都哭着喊着要跟去,结果就变得不可收拾。社会学家解释道,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个人行为具有普遍的从众性。榜样的力量之所以无穷,正是因为这一点。

    潘狗屎便是那个榜样。他在众目睽睽之中脱阵而逃,几千土匪瞬间炸锅,向四面八方乱跑。可是,护商队右翼的二、三两连已经从左翼迂回包抄过来。前面和左面是长矛如林,后面是铁蹄滚滚,右边是滔滔江水,整整一个铁壁合围,哪里能够跑出去?

    宋振宗见土匪炸锅,知道自己赢了。他长出一口气,命令一线的各连紧守战线。二连和三连之间放开一个缺口,让弃械投降的土匪从缺口穿过,由六连押送到江边圈起来。

    陈怀贵呆立原地,身边只剩几个亲兵。

    “败了!败了!”他喃喃自语。少年时便跟着族兄落草,二十几年的土匪生涯,转眼间就这样结束了。两天前他还意气风发地谈论成都府的婆娘,现在已成黄粱一梦。

    “三哥,我们降了吧!”老四陈怀金的声音急促传来。

    “要降你们降。我们陈村全完了。老子一家子全在陈村,老子不想一个人活着世上!”

    “陈村咋完了?三哥你咋知道?”

    “刚才老子一直在听,是否有陈村的人招降,结果一个没听见。官兵既然打下了陈村,怎么可能不带人出来招降?只有一种可能,我们陈村死光了。”

    “那侄儿怎么办?”

    “二哥没死,官兵还会留着侄儿继续招降。”陈怀贵苦涩地笑了笑,把锋利的刀刃横在了勃颈上,“兄弟,快过去吧,你老婆娃儿又在喊你了。兄弟,我们下辈子见了!”

    牛角寨土匪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在朱平槿与战场上的所有军官、士兵和乡绅百姓亲眼目睹下,以出乎预料的方式突然崩溃了。

    土匪们没有射出一箭,没有砍出一刀,在己方军心动摇和官兵军事压迫的双重挤压下,按照朱平槿设计的方式放下了武器。

    三当家陈怀贵和几个死忠的亲兵自刎而死,老四陈怀金率部投降。官兵在欢呼,土匪在沮丧,观战团在震惊,而亲友团已经提着一桶桶煮好的米饭,热烈欢迎平安归来的金不换。

    在朱平槿的前世,四川和湘鄂西是建国初期土匪最为猖獗的地区。剿匪斗争持续多年,曾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彻底清剿盘踞于深山老林中的土匪,解放军曾经开展过声势浩大的“喊话运动”,利用土匪的亲属在匪巣下喊话,分化和动摇土匪,取得过巨大的成效。朱平槿在四川s委d校中学习过这段历史,也在成都茶馆中听说书的摆过龙门阵,于是有样学样,拿来现炒现卖,效果还真不错。

    胜败转眼分明。

    刘红婷对朱平槿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变,从尊重变为了崇拜。

    她曾经追求战场胜利给自己带来的成就感,喜欢刀剑铿锵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初上沙场,她曾经想象过一场惨烈的厮杀:残破的军旗、独奔的军马、垂死的将士……

    她甚至设想过,假如土匪把她包围了,成千上万把刀枪剑戟指着她,脸上还带着淫*的表情,那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像她爹那样以一种可怕的甚至是屈辱的方式死去,也不失一种可以接受的解脱。

    但眼前的轻松胜利,大大出乎于她的预计。

    “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花蕊夫人的诗,拿到这里用正好。

    “想什么呢?战场上要集中精力!你现在是参谋军官,职责是为主官指挥提供决策建议和依据。我们的主要战场目标还没有达成,下一步要怎么做,心里要随时有数才行!”

    朱平槿看到刘红婷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在战场上思春,于是轻声斥责她。

    “土匪不是输在兵器甲胄上,也不是输在组织和训练上!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没有理想,没有信仰!

    单纯严酷的军纪,并不能保证军队的绝对忠诚,也不能保证士兵的令行禁止。人的行为,只有发至他内心的力量,才能真正驱使或约束,才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这就是被动与主动,自发与自觉之间的差距!

    说到这儿,朱平槿的语气由重变缓:

    “舒先生是你的上级,对军队的思想建设负有主要责任。以后你应该主动找她汇报思想嘛!军队只有在思想上做到整齐划一,才能在行动中做到整齐划一。我们现在的情况还差得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朱平槿给了刘红婷接近舒国平的机会,所以明为斥责,实为大开绿灯。聪明过人的刘红婷一听就明白。

    不过,朱平槿也不是单纯给他们谈恋爱的机会,那是带着任务的。所以,刘红婷的理解是,耍朋友谈恋爱可以,任务也要完成好。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信仰,这两个不懂的名词,她决定找舒国平共同探讨一番。她爽快答应了朱平槿,帮着宋振宗干工作去了。

    下一步的主要任务是骑兵的。他们将利用高速的突击,在行进间冲击土匪在岷江北岸的队伍,冲垮打散土匪有组织的抵抗,然后再与步兵协同,分片清剿或者追击。

    世子已经下达过命令,对于匪首张光祖,无需审问,就地斩杀,并将首级交由抚标。

    为什么下达这个命令,捉个大活人游街示众岂不是更风光吗?护商队的军官们曾经暗自猜测,是因为世子与抚台大人已经建立了某种默契。

    他们猜得不错,只是不完整。

第一百零一章 高台大戏(七)

    老三、老四的队伍,是老匪比例最高的,也是历来最能打的,所以总是被张光祖这个大当家放在最前面当先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担心蜀王世子逃脱,便撇下中军,只率了十几个亲兵,一路打马狂奔,赶往前军督战。

    已能远望前军了,土匪和官兵发出的嘈杂喧闹,偶尔还能顺风吹进耳朵。眼尖的亲兵看到,官军的骑兵已经杀出阵来,正把前军团团围住。骑兵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搅得干燥的泥土烟尘弥漫。土匪困在中间,黑压压的如同一口大锅,锅里开水正在沸腾,也许不久就会蒸发干净。

    亲兵拉住了张光祖的马,不让他继续前进。道路已经被敌骑截断,继续前进肯定有危险。现在该做什么,张光祖心里不是很有底。

    陈怀年带着三千人向左边浅丘去了,他想依靠浅丘隐蔽前进,或者突然袭击永兴场,断了官兵后路;或者在半路杀出,从侧翼打击官兵。张光祖自己也有三千多人,正在跑步向这边增援。既然现在前军的形势不太妙,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就有两条:

    一是加快前进,尽快加入战场;

    二是暂缓前进,整顿队伍后继续增援,从后方策应前军。

    做选择题确实不是张光祖的强项。犹豫之中,他凭经验和自信选择了第一项。他拨转马头,向后方跑去,亲自去督促中军前进。

    “大当家的!大家伙都跑不动了!让我们歇口气吧!”一个老匪领着几十号人率先跑到张光祖立马之处。他杵着一根短矛,深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从头发上一滴滴掉下来。后面的小匪们见头目停下来,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息起来。

    “真他妈的一群废物!”张光祖火冒三丈。眼看就要到了,这群喽啰却停下了。他脑袋里想起了“杀人立威”这句话,冷冷地把腰刀抽了出来。

    “给老子站起来!继续跑!”

    “大当家的,让弟兄们歇歇,等后面的弟兄到齐了再……”

    老匪看见了张光祖拔刀,只不过他觉得自己在山寨是老资格,张光祖不会拿他怎么样。

    啊!老匪最后的话变成了惨叫。张光祖的刀尖深深插入了老匪的胸膛。

    “都给老子爬起来!继续跑!”张光祖用滴血的刀尖指着那群小匪,“爬不起来的给老子全砍了!”

    小匪们被眼前一幕吓得战战兢兢,一个个飞快地爬起来往前跑。

    大当家的命令传了回去。很快,亲兵们便驱赶着后继的土匪沿着大路过来了,有几个亲兵的刀还在流血。土匪们跑得稀稀落落的,一个个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活像一条条中暑的老狗。

    路过张光祖,土匪们纷纷加速,像逃离死神一样,头都不敢回。

    哈哈哈!张光祖得意地笑了。全他妈的是贱货!不杀几个就没人把老子放在眼里!

    突然,前方远处爆发出巨大的声浪。花马惊起前蹄,把猝不及防的张光祖狠狠摔在路边田坎上。

    “出了什么事情?!”张光祖捂着摔痛的屁股爬起来,向周围大声吼起来。

    “败了,我们败了!”一个打探情况的亲兵向张光祖跑过来,“官兵……”

    他话没说完,一截刀尖插入了他的胸膛。

    “老子让你乱喊!”张光祖把溅在脸上的鲜血抹了一把,活像一个嗜血的恶魔,“都给老子过来列阵!”

    没有人过来列阵,因为张光祖的命令已经被由远及近的隆隆铁蹄之声完全压住了。土匪们无论新老,无不脸色苍白。随着机灵的开始转身逃跑,更多的人加入了逃跑的行列。后面茫然不知的土匪继续前进,与飞快逃跑的土匪迎头撞在一起,造成了大路上的拥挤和打斗。

    “你们几个,去把那群兔崽子集合起来!把官兵给老子挡住!”张光祖费力地爬上花马,吩咐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兵。

    几名亲兵听到命令,露出些许喜色,转身向后方跑去。

    可没跑出三十丈,他们就离开了大路,向西边丘陵跑去。

    “你们往哪儿跑?”

    张光祖开始还以为自己的命令哪里没说清,让亲兵们误会了。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

    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个手下在身边。而官兵骑兵的大旗,已经隐隐可见。

    那面红色的旗帜跳动着,像一团通红的火焰,向他将烧过来。

    而他,有如一个丑陋的幽灵,孤独地漂浮在空寂的天地中,去迎接它注定的宿命!

    戌时将至,余晖满天。

    从双流县与彭山县的交界处到岷江内外两江的交汇口,南北绵延十五里、东西宽五六里的地域内,一场规模巨大的官匪大战已近结束。

    最后出击的抚标董卜部土司骑兵像一把铁扫帚,沿着大路向南,狠狠地将大路及两侧地区刮了一遍。他们清早出城,闯过了乱民的阵营,又接连奔波了数十里,早已人困马乏。幸好及时找到世子,朱平槿又体恤他们的辛苦,给了他们一个多时辰休息和喂马的时间。被养足了精神的人马一放出来,就势不可挡地冲杀了十余里,直抵岷江渡口才被迫停住。

    朱平槿和钱、李两位师爷为了让抚标冲杀得更快更猛,不至于被他们最喜欢的东西绊住手脚,对他们做了一个特别的承诺:今天斩获的所有首级,都归抚标所有!

    护送两位师爷出城找世子,抚标已经得了一笔赏钱。如今成功护送回去,少不了还有一笔。土匪的脑袋比起鞑子和流贼,虽然是最不值钱的,但架不住多啊。

    土匪们在张光祖的严令下,饿着肚子没命似的跑向战场。为了躲避奔驰而来的骑兵,又没命似的折返回去。一个个跑得口吐白沫,眼睛翻白。许多土匪跑不动了,只是跪在地上傻傻地看着大刀片把脑袋摘走,却没有任何反应。抚标们砍得这叫欢快,人头就在那里,只需催马上前一挥手,赏银这就到手了。

    高荣宣率领的天全土司骑兵没有参与清剿。他们在陈怀贵和陈怀金的手下投降后,就奉命向西,寻找并攻击陈怀年。朱平槿断定,陈怀年绕道返回牛角寨的可能性已经不大。

    他最有可能的行动路线是一直向西北逃窜,在新津县地界找船渡过岷江外江,然后继续向西,钻进西面的龙门山脉。为了一家老小能够活命,老四陈怀金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参与行动,争取劝降陈怀年。

    朱平槿亲率一、二、三连跟在抚标后面。宽阔的战线已经推进到两江交汇口的三角形夹角处。

    因为预期的顽强抵抗根本没有出现,为了加大战线的宽度,网住更多的鱼儿,三个连的四排横阵改成了双排交错的稀疏清剿队形。三个连的战线宽度,由此加长到一里以上。从三角形底边往前推进,地域将会越来越狭窄。一旦战线两翼接触到两边江岸,所有及时逃脱的土匪将被彻底兜住。

    贺有义率领的三连一个排,在主力向战场开进的时候,就坐船顺内江而下,夺占了彭山县的江口镇等渡口,缴获或摧毁了一切沿途遇到的船只,彻底断绝了土匪渡江重返彭山县城据守的可能。

    贺有义还有一个重要使命。那就是接应护商队主力占领彭山县。

    彭山县的地理位置和农业条件,都决定了彭山县才是朱平槿此战的最大战利品。贺有义任务很重,作为土司营的监军,完成了彭山县的事情,他还要马不停蹄追上高荣宣,共同指挥土司骑兵对陈怀年的清剿。

    抚标守备董卜嘉措从远处奔来,身上的甲叶被马背的颠簸抖得哗哗直响。他奔到宋振宗马前,一言不发地从马鞍旁摘下一颗首级,啪的一声扔到宋振宗面前。那首级血肉模糊,在地上灰尘中一滚,变得更加污浊不堪。

    “嘉措兄弟这是何意?”宋振宗大声问道。

    “无功不受禄!”嘉措操着难懂的成都官话道:“你们汉人的讲究,我也懂些。这是匪首张光祖的脑袋,理应归宋将军所有!”

    “这脑袋既然是嘉措兄弟砍的,当然归嘉措兄弟。”宋振宗坚辞不受,“世子已经下过旨意,所有的首级都归抚标。再说,我们护商队的军功,从来不以首级多寡来论。你就是给我,我也没用,反而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功劳!”

    嘉措听宋振宗说的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对不住这位战场主将。他想抠抠脑袋,脑袋又带上了铁盔。他只好用袖子擦擦眼睛,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拭掉。

    朱平槿打马过来了,嘉措跳下马来行礼。朱平槿问起刚才何事争论,宋振宗连忙解释了原委。朱平槿笑笑,也跳下马来。他用脚尖轻轻踢了张光祖的首级一脚,那首级仍然不老实,咕咚咕咚滚进了田坎下的干渠。周围的兵将都笑起来,朱平槿转头对李四贤道:“请廖公的两位先生过来。本世子送廖公的大礼备齐了!”

    夜幕降临,护商队一、二两连先后开进了彭山县。二连坐船而下,进的是东门;一连渡岷江走陆路,进的是北门。

    县城里仍然有零星乱民,他们沉浸在抢劫和强奸的无比快感中,对北边发生的大战一无所知。两个连一进城,就立即向雅州之战时一样,沿城墙机动,占领了四个城门,然后关门打狗,分区围剿。

    舒国平和刘红婷负责这次彭山县的清剿,他们俩分别参加了雅州之战和收复仁寿县,对战后重建秩序都很有经验。舒国平还是护商队的监军,正好可以让他去压住士兵的贪欲。贺有义率三连的一个排前去协助土司骑兵清剿,完成后将返回朱平槿身边。朱平槿率领三连和六连押着此战的八千俘虏,向双流县开去。高安泰和抚标人马,将带着张光祖的人头,共同护送两位师爷返回省城。

    岷江之水,涛涛而下。她带着此战中抛下的无数尸体,注入长江,汇入大海。同时,她将以另一种惨烈的方式,向沿岸的千万百姓传递一个清晰的信息:

    在那遥远的西南边陲,大乱依然!

第一百零二章 省城纷乱(一)

    江口之战,歼灭了牛角寨土匪主力,朱平槿获得了收取投献的自由,控制了彭山县城和大量的田土,缴获了整车整箱的金银珠宝,还有八千免费的人力资源;廖大亨用张光祖的人头和剿灭土匪的政绩来保住他自己的仕途,分享朱平槿的赞助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二月十七日早晨,在廖大亨收到张光祖人头的第二天,巡抚衙门召集省里高官议事。

    张光祖的首级洗得白生生的,头发也打散了重新梳过,简直比长在身体上时还标致。它被搁在一个黑漆盘子中,一块红布蒙得严严实实,端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桌的一角。

    “这是何物?”

    明显不是巡抚的大印。

    神秘的东西总是能让人们的好奇心发作,况且这是巡抚大人生病告假以来,第一次召集三司、兵备、提学等在川文武官员一起议事。

    作为二台之一,巡按本应来的。但老巡按已经离任,新任巡按刘之勃(注一)却刚刚出京,估计还要两三个月才能赶到就任。作为领兵大将,四川总兵也该来的。可总兵方国安还率军留在夔州府,一时半会回不来。官场传闻,方国安因为前番的迭次大败,将被调任楚军某镇总兵。

    廖大亨一跛一拐地从后堂钻出来,被两个师爷搀扶着。他脸上挂着泪痕,分明是刚刚痛哭过。一众官员心中骇然,连忙上前施礼请安。

    廖大亨在正堂上坐好,各官都落了座。

    廖大亨语带悲戚宣布了噩耗:“本抚今晨收到消息,献贼破了襄阳城,襄王已经薨(hong)了!”说完,他忍不住涕泪直下,嚎啕大哭起来。

    藩王之殇,即是国殇。巡抚大人都在痛哭,下面官员那个敢不哭?这不是个人有没有感情的小问题,而是关乎忠与不忠的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

    众官哭成一片,声震屋梁,吓得飞檐上的几只乌鸦赶忙逃离,天空留下一连串呱、呱的难听怪叫。

    廖大亨见戏已经做足,终于收住了哭声。

    “收到消息还说:正月间献贼击败猛镇之后,急行出川入了荆州,惠王一日三惊,夜不能寐……

    谁知献贼奸诈无比!打听到我大军云集荆州,襄阳空虚,其竟自率轻骑一日一夜奔驰二百里,到达襄阳附近。又命部将二十八骑伪装成官军,拿着缴获之杨阁部调兵文书混入城内。初四夜半,城内伏兵放火为号,趁乱袭击官军。天明以后,襄阳不幸沦陷,襄王被执!

    据传,献贼高坐于王宫中殿上,给襄王一杯酒,说道:‘吾欲斩嗣昌头,而嗣昌远在蜀,今当借王头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尽此一杯酒。’于是,襄王及贵阳王等俱死难于襄阳西城楼上,王府家财等亦没于贼手!”

    廖大亨讲述了他听到的襄王遇难详情,讲完了眼睛一红,几乎又要哭出来。

    廖大亨此言,分明就是利用张献忠的话来为杨嗣昌辩护!四川官员们对杨嗣昌恨入骨髓,自然敏感万分。

    提学副使陈士奇率先起来发难:“杨文弱引贼入川,为祸蜀地经年!如今,献贼重回荆襄,如鱼入大海,那里还能困住!杨文弱提数省之兵,糜一国之饷,上欺天子,下负黎民,此罪已在不赦,又何需陷藩之罪名耶!”

    陈士奇既然出言不逊,廖大亨当即决定反击。否则按议事的惯例,下一步乌鸦们就要群起攻击他本人了。

    陈士奇是个闽人,字弓甫,天启五年进士,老家据说在东海边的一个海岛上(注二)。

    他五十几岁,当过重庆、贵州和赣州三地的兵备,又当过贵州的提学和江西参议,与学生和流贼都打过交道。他生活简朴、处事执拗,好谈兵事,这得到了一样好谈兵事的学生士子的欢迎,也深受一样好谈兵事的京师朝官的赏识。据说,皇帝已经接受了廷官的交章推荐,任命他为四川兵备副使,遗缺由老状元张绍桐接任,上谕已在路上,估计这几天就会到达。

    提学副使的本官是提刑按察副使,正四品,以按察副使的身份分管一省学务,故称提学副使,或称提学道,士子则称大宗师。兵备副使的本官也是提刑按察副使,俗称监军道或兵备道,作为巡抚的第一军事副手,也是正四品。

    从提学副使到兵备副使,官品虽没升,但分量大不一样。自宣德以来,总督、巡抚一职逐渐由临时性差遣转变为一省之常设,成为地方上的最高文职官员。

    总督、巡抚既然位高权重,那么任命就更须慎重选拔,故而逐渐形成了晋升资格的限制。总督一般要有都察院右都御史以上资格,由六部尚书、侍郎、地方巡抚等官员推升;巡抚一般要有都察院佥(qian)都御史以上资格,由两京寺卿、少卿、大理寺丞,地方资深布政使、按察使、参政、兵备副使、上等知府等官员推升。

    崇祯年来,鞑子寇边、流贼肆虐,各地军事愈重,由兵备副使晋升巡抚者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近的如廖大亨本人,便是由兵备副使升任的四川巡抚。他升任巡抚之后,兵备副使之职一直空缺,不想朝廷竟然指定他的政敌陈士奇接任。

    “陈大人,不好对杨阁部无礼。”廖大亨语气不重,但是警告的意味浓厚,“天下咸知,杨阁部乃天子一手简拔,深得陛下倚重。市井小民,不知剿贼之难,不知钱粮之困,妄议时事,因其无知,姑且纵之。如今国运坎坷,我等皆朝廷重臣,当时时替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不好说出不分轻重的话来!”

    廖大亨说出一番政治绝对正确的话,让政敌不好刁难,顺便折损陈士奇几句。

    “杨贼确乃天子简拔,他却蒙蔽圣上,辜负圣恩,真乃无耻之尤也!”陈士奇丝毫没有被廖大亨的话难住,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如今襄藩之难,全由杨贼一手造成!如今他还想蒙蔽圣上,不要说荆襄有识之士不会依他,就算吾等,也要参他!”

    陈士奇的激烈态度,看来很对几个官员的胃口。他们随着陈士奇的演讲节奏,不停地点头赞同。廖大亨在心中暗暗记住这几个官员的名字,同时与弹劾奏章上的联名之人一一对应。哪些想置他于死地的,哪些可能被陈士奇等人蛊惑的,他都一一记住。不过他知道,就算他没记住,他身旁的钱、李两位师爷也会暗暗帮他记住。

    “坐失亲藩,当然要参!”廖大亨先摆明态度。

    藩王死了,还死得那么惨,朝廷肯定要追究责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保得住。杨嗣昌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

    既然杨嗣昌是只死老虎,你们踩得,自己也不妨踩上两脚。撇清了与杨嗣昌的关系,也好摆脱陈士奇的纠缠,免得他们每次都含沙射影的明骂杨嗣昌,暗骂自己。

    “只是,我们眼下的急务,是要平息城外的乱民……”

    廖大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士奇打断了:“全川民乱,全是因为执政者横征赋税,暴凌川民!”

    陈士奇就差指着廖大亨的鼻子骂了,“为官一方,当保一方平安!王府已经连番行文抚台大人,要我们出兵平乱。下官和几位同僚都想知道,抚台大人到底何时出兵,何时才能解民倒悬?”

    饶是廖大亨涵养极好,也忍不住心中气血翻腾。他看看桌上的漆盘,心里强压住火气,微笑道:“陈大人此言不妥!全川民乱,非为朝廷带征、追征之策,也非地方官绅暴凌乡民之过。此等说辞,纯属献贼余孽造谣!刁民受了蛊惑,这才酿成眼下乱局!陈大人万勿与献贼余孽异口同声……”

    “献贼余孽?异口同声?”

    廖大亨猪八戒倒打一钉耙,激起陈士奇的一声冷笑,“哪里来的献贼余孽?献贼年初就出了四川,方才抚台大人还说在襄阳……”

    一种引敌入毂的快感,瞬间传遍了廖大亨的每一个毛孔。他优雅地从签筒里捻出一根令签,然后用令签尖头挑开漆盘上的红布。

    一颗硕大的人头死不瞑目地盯着陈士奇等官员。

    啊!个别官员骇得离开了座位。

    “一群没用的东西!整日里还向皇帝奏来奏去,一副国之栋梁的模样,结果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廖大亨心里怒骂,脸上却威严地扫视一圈,让那些失态的官员羞愧地重新坐好。

    “这便是献贼余孽!献贼之族弟张光祖,此次民乱之罪魁祸首!

    经查,此贼乃经年老贼!曾随献贼破泸州,杀知州苏琼;又破仁寿,杀知县刘三策。因我大军急追,此贼等数百人与献贼大队失散,藏身于龙泉大山之中。献贼离开四川后,此贼不甘躲藏,便想法兴风作浪,到处派遣爪牙,造谣生事,说什么官绅暴凌川民……”

    廖大亨轻言细语,却如同大耳刮子啪啪抽打在陈士奇脸上。几个还没选边的官员面面相觑,看来这两位上官是不死不休了。

    “为何此等贼酋,我等竟然不知?”陈士奇决定反击,突破口就选在这颗人头的真假上,“抚台大人可曾验过人头?”

    “人头自然是验过。此贼之亲弟张光培输诚官府,已经亲自指认了。此外,此贼手下大将数十人,俱已指认画押。过几日天使一到,本抚自然还要请天使一并验过!仁寿知县刘三策,孤身抗贼,城破而亡。尸首悬挂于县衙旗杆,一城军民尽被屠戮!可悲可惜也!本抚这里有刘三策之孤女刘红婷写来遗本,读之令人伤感……”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到刘三策了?陈士奇心中疑惑,是否人头之事有所猫腻?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抚台大人,贼酋事关重大,我等皆是一无所知,不知抚台大人可否将详情告知一二?”

    喔!廖大亨好像刚从对刘三策和仁寿军民的哀思中挣脱出来。

    “张贼行踪诡秘,又以各地乱民为掩护,混杂于乱民中,找出来殊为不易。正巧本抚有病在身,幕府便献上引蛇出洞之计,令贼酋自我暴露。张贼果然中计,率贼众大举出山,攻占我彭山县城……”

    注一:四川巡按刘之勃(史书又作刘之渤)是崇祯十五年就任的,这里剧情需要,提前了。

    注二:据说是距离台湾很近的东山岛。

第一百零三章 省城纷乱(二)

    廖大亨轻松地侃侃而谈,让下面包括陈士奇在内的官员面红耳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彭山被占,知县自尽,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若是朝廷起追究失地之责,在座的一个都跑不了。

    “本抚一面暗中策反张贼之弟张光培,随时掌握流贼动向;一边暗中调集天全土司兵,与本抚之标兵一起,隐蔽集结于仁寿县、双流县等地。待张贼离开彭山坚城,即刻围攻之!

    前日,张贼率三万五千贼众离开彭山,北渡岷江,攻向成都!我军趁其半渡,突然四面兜击,一举全歼贼众。阵斩贼酋张光祖,其弟张光强,大将陈怀贵等以下一万余人,俘虏八千,投江淹死者不计其数!

    双流知县李甲呈文具称,我军与贼寇大战,双流、彭山两县数万百姓亲临战场为官军助威!战场杀声震天,贼寇遗尸十余里!满江为赤,岷水不流也哉!据报,仅有张氏部将陈怀年率残兵不足千人向西逃窜。”

    说完,廖大亨吩咐师爷将双流知县李甲的呈文传下去,让陈士奇等官员细细观看。

    如此之大规模的会战,又有如此之多的现场目击者,看来是不会有假了。

    “若下官所记不差,此乃自奢安之乱平定以来,本省之第一大胜也!此胜此捷,皆乃廖公之奇谋也!”有官员立即见风转舵,高唱赞歌。

    陈士奇心中懊恼万分。

    都怪该死的乱民!堵住了四门,让自己变成了聋子瞎子,这事前竟然一无所知!前日倒是听下人说过,有几百抚标的骑兵冲出了南门,去向不明。不过,抚标中有些战斗力的,也就是几百董卜部骑兵,其余的营兵也比卫所军好不了多少。所以参战的,很可能就是董卜部骑兵。

    这几百骑兵就想剿灭张贼,兵力肯定不够,那么剿贼的主力一定是天全土司兵!陈士奇心想,既然自己的弹劾奏章已经发出,现在收回来也来不及了。不如今日先放过廖大亨,以后再暗中查明事实真相,或者寻找廖大亨的其他过失!

    在朝堂上打官司,陈士奇觉得自己还是蛮有把握的。想让廖大亨滚蛋的,朝中并非自己一人。如蜀王府,在此次民乱中损失惨重,廖大亨又拖欠宗禄不给,早已是对他十分不满。若是能让蜀王府出面冲一冲,朝廷诸公那里一定效果很好。

    陈士奇一边暗自思索,一边计划下一步行动。孰料廖大亨好像意犹未尽,又抖出些猛料:

    “此番献贼余孽祸乱四川,蜀藩一府可谓损失惨重。灌区十一个县,王庄被毁者不知繁几。然则用兵过早,必会让贼酋觉察逃脱。为此,本抚曾将原委具折奏明王府。难得王府深明大义,准了本抚所请!为迷惑张贼城中奸细,王府一面叠发行文催促本抚,一面大张声势恳请官府……”

    喔!一些官员终于明白,原来王府一直与巡抚衙门在唱双簧!难怪王府发函催促廖大人出兵的事情,成都府人人都知道!

    廖大亨还没说完。

    “岷江大战之时,世子正奉母命于城外安抚王庄。闻官兵剿贼,世子竟然不避箭矢,亲临战阵,擂鼓助威,激励将士!将士闻之,无不奋勇冲杀;敌寇闻之,无不胆寒披靡;百姓闻之,无不欣喜雀跃!

    本抚闻世子,年仅十五,就有如此大忠大孝大勇大义之举,真可谓难能可贵也!我天家又添一千里驹也!我蜀地又添一贤王也!”

    廖大亨说完,竟然离座,北向而跪,两眼满含热泪,高声称贺:

    “陛下!臣廖大亨代蜀民为陛下贺!”

    陈士奇心里呸一声:“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然而所有官员都跟着廖大亨跪了,他也不能一个人直挺挺站着。否则,明天便有若干份弹劾他的奏疏递往京城去了。

    哭也哭过了,跪也跪过了,廖大亨终于重新落座。

    他长叹一声,“贼子藏身大山,酿成民乱,本抚一时失察,此皆我等之过也。本抚拟领衔上奏,向圣上请罪。同时禀明此战之情形,为有功将士请奖!”

    “廖大亨领衔上奏,摆明是想绑架众官员,还要让我把自己拉的屎吃回去!”

    陈士奇老于宦途,廖大亨的目的一听就明白。他不就联名上奏的事情表态,先冷冷问道:“乱贼的头杀了,如此说来,这民乱是要平了。下官请问抚台大人,这省城的四门都堵了半个月了,啥时也能让我们出城去透口气?”

    “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我等身负王事之托,万万不敢浪战!”廖大亨硬邦邦挡了回去。

    陈士奇几句戏虐之语,就想化解困局?没那么容易!廖大亨深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绝不会在自己占优的情况下轻易放过陈士奇。他的目的,是要一劳永逸,彻底打垮这个政治上的对手,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省里能战之兵,几乎全在方(国安)、甘(良臣)、刘(镇藩)、丁(显爵)诸大将手里。岷江一战,天全土司兵和抚标皆受创甚重,近期已不堪再战。如今贼酋授首,乱民已成惊弓之鸟。本官这里有一策,正想与各位大人商议:本官拟抽出在城各卫军士,明日编组成军。后日一早,我们四门大开,大军一齐出城平乱!”

    “下官等唯抚台大人马首是瞻!”

    “抚台大人神机妙算,末将必不让抚台大人失望!”

    ……

    官员逐个站起来表态,结果让廖大亨很满意。看来岷江之战的大胜,确实鼓舞了四川官场。

    “陈大人不日即将接任本省兵备之职。不知陈大人意下如何?”廖大亨很诚恳很亲切地征求陈士奇的意见。

    陈士奇还能说些什么?

    你让别人剿贼,别人送颗贼酋的首级给你看;你让别人平乱,别人立即部署四门出击。难道还能反对出击,要求将自己困死在城里?

    陈士奇心里一肚子火,又没处发去,只能站起来表态赞同。陈士奇不反对,那么这事就算定了。于是廖大亨详细部署了各项军务,又再三强调战前的保密。见到众官员都没了意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日过正午,陈士奇等官员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廖大亨却又谈起了一件急务。他判断,张氏部将陈怀年不足千人向西逃窜,必会经过邛州。邛州以西乃是大山,贼寇若是入山,彻底剿灭将极为困难。为了除寇务尽,他想请陈士奇辛苦一趟,在清除省城外的乱民之后,急率三千官兵进行追剿,力争在平原上截住残贼,一举全歼。

    陈士奇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一趟好差事。但即便他现在拒绝,过几天圣旨一到他也拒绝不了。他一直以熟知兵事自诩,朝堂也以他熟知兵事而看重。对于廖大亨吹嘘的岷江大捷,他始终不愿承认,认为其中一定有鬼。现在他倒真想亲自领兵,去砍几个贼人的首级回来,给这个“廖参军”看看。他想了想,给廖大亨提了几个条件。

    廖大亨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三千兵马变成四千,任陈士奇在五卫中挑选精锐,粮饷绝对保证。最后,廖大亨还拍着胸脯道,为使此行完胜,他再给陈士奇抚标精兵一百。

    会议结束,一跛一拐的廖大亨亲自把陈士奇送出抚衙中门。他望着陈士奇的小轿缓缓走远,嘴角忍不住扯出几丝冷笑。

    就你这水平,还敢弹劾我?老子的一百精兵,就陪你下地狱吧!

    岷江,如同飞速燃烧的导火 索,把江口之战的结局传到了大江周边的州县。

    省城四门之外聚集的乱民,比起前几日来,已经少了很多。尤其是南门方向,敢于留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参与作乱的百姓纷纷传说,西边大山里的土司兵已经开到省城附近,人数多达数万。百姓们还传说,估计官府这两天就要大开杀戒。那些土司兵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之徒,他们听不懂汉话,只喜欢能换赏银的脑袋,所以即便给他们跪下来求情也没用。若是不想变成土司兵领赏银的首级,最好还是跑回家里呆着。当然,最安全的地方还是王庄。土司兵再凶悍,也不敢冲进王庄杀人抢东西。

    百姓的流言往往比官府的正式文告更准确。

    二月十九日凌晨,东边龙泉山的轮廓被朝阳抹上了一道金边。

    就在许多乱民刚刚睡醒,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成都府的四门大开,数千官兵冲了出来。这些官兵一改原来缩头乌龟的窝囊样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许多乱民来不及逃跑,转身就跳进了府南河,顺水向南飘去。

    成都府周边的十余个州县,也在同一天打开城门,开始清剿乱民。中午刚到,廖大亨便接到下吏报告,成都府东、南、西三面,已经毫无乱民身影。但从北门出城的宁川卫军士,遭到了乱民的猛烈抵抗。

    廖大亨略微迟疑,便下达了董卜骑兵增援宁川卫的命令,同时请天全土司兵移驻北门,以为骑兵的后援。至于陈士奇,任务不变,继续准备追剿陈怀年。

    成都北边的平乱形势确实比其他三面更加严峻复杂。

    “除五蠹”运动的发源地便是成都以北的彭县、新繁两县,因此这两县的乱民最多最坚定。乱民中不仅有自耕农、佃户和游手,还有许多中、小地主和手工业者,甚至还有卫所的军士。可以说,此地乱民包括了大明帝国的整个社会中下阶层。他们被大明王朝的沉疴税收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加入了作乱者的行列。

    给官军平乱增加难度的问题还有一个,那就是这两个县城已经被乱民占据。官府只是困守县衙而已。官兵的出城袭击,使两个县城的乱民更加集中于县城。可如果要贸然攻城,官兵又没有做好准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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