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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饥馑之城(七)

    吕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镖头,对于此时的李崇文,对于此时的一县饥民,就是黑夜里的光明,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李崇文见到吕三,未等他开口,便一把抓住手臂问道:“粮食?粮食王妃准了吗?”

    吕三擦擦头上的热汗:“准了!两万石都准了!”

    “那粮呢?什么时候运到?”

    吕三舔舔干裂的嘴唇:“今晚!车队离县城还有二十里!我匹马飞快,路过双流县时,我先去找了唐庄主,把您的信给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答应立即起运剩下的一千八百九十石。可是车马人手都不够,所以只能先起运两百石!

    后来我赶到王府,把信给了端礼门的卫士,说是世子的紧急信件,要马上奏报王妃娘娘,又垫了我二两私房银子,这才让信进了大门。据说太监把信递了进去,交给了老曹公公……这是上前天的事了。前天我在端礼门前等了一天,整整一天啊!直到晚上,才有小太监出来把我叫去,说是王妃娘娘恩准了!”

    “是不是两万石都准了?”刘小姐一边披袄一边从后宅走出来,小兰打着哈欠举着蜡烛跟在后头。她和小兰住在三堂的东屋,李崇文住在西屋,中间隔着正堂。

    “是,小姐!”看见衣衫不振的刘小姐,吕三脸上有些龌龊的笑容。只不过在昏暗中,没人看得清。

    “你,赶快继续说!”李崇文催促吕三道。

    “是,李先生!晚上有小太监把我叫去,说是王妃准了两万石。调粮的公文由曹公公亲自安排送达,让我们不必担心断粮。只管把这里的事情做好就行。”

    “王妃还说什么没有?”刘小姐插话问道。

    “喔,刘小姐,那小太监传话说,王妃娘娘接到信,可高兴了!说舒师傅的学生就是厉害,两万石粮就替王府买回了一个县!以后啊,那舒师傅的学生还要多用些!李先生,您就是舒师傅的学生吧,真是名师出高徒……”

    “是那小太监亲自听到王妃说的?”刘小姐继续追问道。

    “喔,不是。是他听见老曹公公说的,老曹公公又听见王妃娘娘说的。”

    李崇文见吕三舌头说得打结,只好出来给刘小姐解释:老曹公公名叫曹义诚,是王妃身边的大太监,也是世子身边大太监曹三保的干爹。

    “关系忒复杂呢!”刘小姐嘟哝一声,不屈不饶地问吕三道:“王妃就没赞点别的?比如那信写得文义流畅、字体娟秀之类的?”

    李崇文没功夫与刘小姐闲扯。他抓住吕三肩头道:“今晚送来的粮食只有唐庄主的二百石?”

    吕三点点头。

    “二百石!二十里!”李崇文不停念叨。

    “人马实在走不动了!怕李先生着急,大家伙让我先回来报信。”吕三连忙叫苦。

    “二百石只够一万人吃两天。”刘小姐的语气冷冰冰的,“要多坚持些日子,我们还是只好每天吃六两!”

    “怎么?县里已有一万人了?”吕三惊问。

    “还不止呢!侬不知道,这两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回城来。侬的李先生登记人口,把手都写肿了!”

    “哎呦,这么厉害!”吕三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对李先生健康的关怀,但是又不知从哪里下手。

    “没事!有了这二百石,起码五天饿不死人!”李崇文双手用力拍了拍吕三的肩膀,赞道:“吕头,这次你干得好!我替满城的百姓给你鞠躬了!” 说完便当真对着他一鞠。

    李先生鞠躬,吕三连忙扶住,连说使不得。

    李崇文道:“你救了一县百姓的命,你当得起!过些日子,我还要奏标世子为你请功!只是今晚,还得再辛苦你跑一趟!我马上去召集两百人,你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起去推粮!等到明早,全城百姓就有饭吃了!”说完,李崇文向刘小姐拱手一揖,带着吕三消失在前院门廊的黑暗中。

    “侬这个怪人,是来做官的,还是来做牛马!”刘小姐低声暗骂,把脚一跺,扭身回房去了,丢下丫鬟小兰一个人站在院中举着蜡烛,怔怔地不知所措。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当东边的第一缕阳光从远方起伏的丘陵缝隙中射出来,仁寿城至成都府的官道上,出现了二十辆双马拉动的大车,每车后面和两侧还有十余人推着。

    车轮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一摇一晃,发出咯叽咯叽的怪响,与马匹的嘶鸣和推车人的号子喊声汇成一片。李崇文在第一辆后推车,他的那匹坐骑已经被拴在车前,充作了可怜的挽马。原来,以前那匹挽马在路上拐断了脚,只好替上他的宝马。

    “李先生回来了!我们有粮吃了!”不知哪个人在城里大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喊,如同在平静的水面落下了一枚石子,很快在县城里引起了巨大的涟漪。不久,成百上千难民涌出了城门,向远方那只拉得很稀疏的运粮车队冲去!

    仁寿县衙的后院,李崇文所住的西屋。

    “侬就是一个傻子!县官老爷不当,跑去当苦力!天下的读书人都像侬一样,那朝堂上的官都没人当了,皇帝倒当真称孤道寡!”

    “我又不是什么真知县!我就一个穷书生,一个王府庄头。”李崇文半躺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辩解道。奔波了大半夜,他双眼发红,全身是灰,新袍的膝盖处还摔出一个破洞。

    小兰端来一碗水,刘小姐接了走到李崇文身边,递到了他的嘴边道:“侬还真不要把自己当庄头!爹爹以前写信告诉我昵,县里大户的庄头比他还过的滋润。每天是大鱼大肉,早腻了山珍海味!侬想想,他们能有多少田,能管多少人?侬现在有多少田,管着多少人?依着我昵看,侬比知县还大,又有权又有钱的!”

    “我不是那种惯于享福的人。我是落难秀才,沦落他乡;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世子雄才大略,仁慈敦厚,知我用我之恩,须臾不敢忘怀!”李崇文呻吟着,挣扎着用手把疲倦身体撑起来。

    刘小姐正在收碗,见着李崇文要起身,连忙将他按回了太师椅,骂道:“侬这幅鬼样子,又去哪里厮混?”

    “有了几天存粮,我想是不是赶快把田分了。那些种在地里的麦苗和蜀黍,总得有人盯着,要不然非得被畜生祸害了!再说今天肯定还有人回来,等会儿要来登记,大堂里没人怎么办?还有城里这一万多人,没事做怎么行?老话说,无事生非呀!”

    “好了,好了!侬别说了!”刘小姐把碗跺在桌上,不耐烦道:“侬都烂成一条泥鳅了,还想做这做那的!好吧,登记的事情交给本小姐了。分地的事情本小姐先给侬拿一个章程出来。侬先好好睡一觉,醒了我昵再拿给再给侬看。小兰,小兰,这妮子转眼死哪儿去了!”

    刘小姐正骂着,小兰忙不迭地从恭所跑出来。刘小姐见状连忙吩咐她给李先生拿床被子搭上,免得受凉了。等到刘小姐回房换衣服出门,拎着裤腰的小兰在屋檐下恨恨地嘟哝一句:

    “也不知道人家有老婆没有,就赶忙自个贴上去了!端茶送水不说,还铺床搭被!哼,弄不好,只能做个小!看侬以后不被大的撕烂嘴!打断腿!”

    王妃特批了两万石,唐胖子王庄又送来二百石,饥馑之中的仁寿城终于看到了粮食危机的缓解迹象。但是,这危机只是暂时缓解,还远没有到解除的时候。

    李崇文这几日精神高度紧张,心情也极度焦虑,每晚睡觉时间没超过两个时辰。粮食一到,他浑身放松便沉沉睡去,直到日落西山才醒来。他掀开身上的大红被子,从太师椅上爬起来,活动了躯干四肢,除了一只饥饿的麻雀在窗外叽叽喳喳,房间里外都没有人声。

    毕竟还是年轻人,睡醒了立即精神抖擞。李崇文正正衣冠,大步迈出庭院,心里想着今天要办的事情,向县衙大堂走去。

    刚刚走到大堂背后的屏风后面,李崇文就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怒气冲冲:“刘小姐,您这是不讲理嘛!天下那里有长年干到一半,就私自从主家逃离的道理!”

    不知怎地,这个声音听着非常熟悉。这时,李崇文就听见刘小姐用软绵绵的吴语回应道:“郭秀才,您这是要诬赖我们王府了。您家的长年在我们王府了,您是亲眼见到了,还是亲手抓住了?”

    “当然……当然是见到了!本秀才正要拿人,却被这无赖挡住……”

    “你他妈的才是无赖!”吕三的吼声。

    “你敢羞辱本秀才?本秀才要拿你见官!”

    “见官?”刘小姐呵呵一笑,“郭秀才,您要见我爹恐怕要到黄泉路上!郭秀才,本姑娘问您,您在我们王府什么地方见到的您家长年?”

    这句话分明把郭秀才问噎住了,因为李崇文在屏风后面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答。这时,他又听见刘小姐道:“你家长年不是你家的奴仆!他不愿干了当然可以自己离开,主家阻碍不得!您在县城大街上随意拿人,眼里还有王法没有?枉自您还读过诗书,取了功名!”

    郭秀才分明气极了。他嚷道:“这里谁不知道,你们王府把县城全占了!到处都贴着王府的封条,连城门上都好大一张!现在你们倒好,一副与己无关的架势!好男不和女斗,本秀才不跟你一个小女子吵嘴!李崇文呢?李崇文,你给我出来!”

    李崇文已经知道吵架的男子是谁。他整整衣服,快步走进大堂。

    “世喻兄,一月未见,如隔三秋。不知唤来小弟何事?”李崇文先向他旧时的同窗好友郭世喻作了一揖。

    当真是如隔三秋。郭世喻见到李崇文,首先吃了一惊,眼睛盯着他衣袍膝盖处的破洞。李崇文一边客气地让座,一边笑着解释这是昨夜运粮时不小心摔下了路坎弄破的,顺便给刘小姐和吕三一个眼色,让两人避避。

    刘小姐哼了一声,腰肢一扭走了。

    郭世喻摇摇头叹气道:“去年底舒师傅问我们几个,要不要到王府做世子文案?我当时忙着过正旦,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才听说崇文兄和国平兄报了名。国平兄身负家仇国恨,又是舒师傅的亲侄儿,到王府做事倒情有可原。只是你崇文兄家世清白,为何也投到王府,这不是误了前程吗?为兄当时不明究里,着实迷惑一阵!

    如今献贼过境,为兄一家折财折人,这又见识了崇文兄的威风,方知兄之远见也!”

第七十五章 饥馑之城(八)

    郭世喻是李崇文的同窗好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郭家原是开染坊的,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便与蜀王府有了生意往来。

    面对好友的明讽暗叹,李崇文只好自嘲似的摇摇头:

    “什么威风、远见,一个王府庄头而已!世子见我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会种田耕地,便把小弟打发在这儿。谁曾想,这仁寿一县被献贼糟蹋得如此厉害!全城被屠不说,所有的王庄也烧得片瓦不剩!小弟无处栖身,只好到城里暂居数日。昨日全城百姓断粮,幸而夜里王府发来二百石粮食,小弟这才有功夫陪世喻兄闲坐片刻!”

    听得李崇文说得凄然,郭世喻也叹口气,用手重重拍拍扶手:“哎,这年月是行行不易啊!为兄之祖居正是这仁寿城西,此番奉父母之命回来看看……想不到,祖居老宅竟被流贼烧作白地!好在家里的银窖封得好,没被流贼洗劫去!家中父母兄弟家眷都在成都府,也是躲过一劫,只是死了管家和几个老仆。不过下人们全部逃散干净,连一个佃户也找不到!”

    “世喻兄如果暂无居处,可以搬来这县衙同住。”李崇文盛情邀请道。

    郭世喻摇摇头:“为兄此番回来,就是来瞧瞧宅子田地,看看能否剩点东西……如今一片白地,有甚物件可供搬运?可怜啊,家乡今日为陌路,锦官明朝为祖居!此番入城,为兄本想将那些长年追回,将田地耕种起来,连夜就要返回成都……谁知,谁知遇上崇文兄这位红颜知己,真是不讲道理的很!为兄只好烦劳崇文兄亲来断事了……”

    被同学误解,李崇文只好解释了那刘小姐的来历。然后他老老实实对郭世喻道:“这事怪不得刘小姐。你家这长年是小弟昨日亲自登记的,他们已是王府的庄户了。”

    郭世喻顿时急了:“我家长年怎么转眼就成了王府庄户?你们讲不讲道理?”

    李崇文正色道:“小弟并非专门针对世喻兄,而是全县王庄一体之策。”见郭世喻又要反弹,李崇文把他压在椅子上,把自己给魏老二的命令详细说了一遍。

    郭世喻听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家佃户跑的一个不剩!这世子不是要逼着我们投献,逼着我们降租吗?”

    李崇文笑笑道:“读书人有功名,朝廷有免税粮田,尽可以变着法避税,故而世喻兄还有降租的本钱。若是一般田主,光是官府的赋税杂派,就要收了他的命。那些佃户没读过书,不知圣贤之道,可并非都是傻瓜。哪家租子收得低,他们消息可是灵通的很!小弟猜想,一传十,十传百,一月之间,本县之民至少会有七成流入王庄!至于像世喻兄之类的田主,要么跟着王府降租,要么将田土投献王庄,否则……世喻兄只好自己下地种田了!”

    李崇文说完,忍不住坏笑几声。郭世喻气急败坏,从椅子上蹿起来,在大堂上走来走去。

    “笑!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同窗数载,怎就没发现你是个坏种?”郭世喻咆哮道,“投献王府?呸,做梦!哪有读书人屈身投献为奴的?这不是辱没了祖宗!没人种田,哼,我去人市买几个奴才来种!”

    “侬去买呀!我昵这儿没多的粮食,就不招待晚饭了!”刘小姐突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道。看来她压根没走,一直在屏风后偷听。

    “你!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郭世喻气得一甩袖子,便要拂袖离去。

    李崇文连忙追出去把郭世喻拉回来。郭世喻见那小姐主动坐在李崇文旁边的椅子上,于是挣脱李崇文拉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对面椅子上。

    “没人逼迫世喻兄投献为奴!只是田土名义上进了王府而已!”李崇文耐心给郭世喻解释,“我和国平兄都是士籍,怎么可能主动入了奴籍?世子说,将来还要保我们做官呢,怎么会让我们入了奴籍?”

    “那倒是!我看你也不像个没把的太监!”郭世喻一本正经点点头,把对面的刘小姐燥得面红耳赤。

    “世喻兄你看,王庄只收一成投献,比那官府的赋税低多了。就算你被迫把租子降到四成,可这少了官府的赋税杂派,实际你家里能亏多少?”

    “读书人有几个交税的?那官府不怕读书人都闹起来?”郭世喻摇摇头。

    “我爹就是死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手里!”刘小姐突然插话,语音冷得像块千年寒冰,“偌大一个县城,好几万人,竟然没有钱粮来募兵!死在城头上的,尽是一些街民农户,就没见着几个读书人!”

    刘小姐的话让郭世喻有些羞愧,可他不愿输在一个女人手下,于是强辩道:“王府收了投献,也没见着给朝廷交税!”

    这下真的把李崇文问倒了,他只知道朱平槿修路护商,不知道朱平槿在碧峰峡练兵。他对朱平槿护国安民的主张深信不疑,但一时找不到这信心的来源:是他的地位和私恩?还是他的智慧和见识?好像都是,但好像又不全是!

    李崇文沉默良久,方才对郭世喻道:“小弟自家变蒙难以来,多蹉跎于阡佰市井之中。是故于农事于民生多有见识,自诩师长同学之中,未有农事之熟如吾者。然十日前小弟来这仁寿县,临行前世子与小弟促膝长谈。世子谈及山川地貌,水肥稼樯,其见识不弱于一经年老农,胜小弟则远矣!世子,太祖嫡脉,如此有意于农事,何也?”

    同窗数载,郭世喻对李崇文非常了解。此人素来平淡无奇,从不虚言大话。见李崇文说得郑重,自然被勾起了兴趣。他想想摇头道:“猜不出。”

    刘小姐鄙夷地看他一眼,小声道:“呆子。”然后对李崇文道:“李先生,如果小女子猜得不错,侬是想说世子有志于天下!”

    李崇文本意是证明世子仁义,不曾想引出刘小姐这般高论,只好连忙否认道:“我可没说过,那是你瞎猜的!世喻兄可要为我作证!”

    那刘小姐站起身来,向男人一样在大堂里背着手摇头晃脑道:“耕战,此国事之大也!既耕且战,此帝王之基业也!我昵说得对吧?”

    有这个男人婆赖在这儿搅局,李崇文说不下去了,只好匆匆结束了对郭世喻的招揽。他对好友道:“有义兄你知道吧,过去对小弟也是多有帮衬。如今有义兄也入了世子府,与世子和国平兄前往雅州组建护商队去了,等他们回来,你可再向他们打听一二。兄之田产,小弟这里可代为耕种,不过我们亲兄弟明算帐,年底我要收六成:王府一成辛苦费,庄户五成汗水钱。”

    没人种地,郭世喻只好自寻台阶。他硬着颈项道:“大不了你把田皮拿去好了!我郭家在仁寿总共不到一千亩地,管你收几成,就是你全拿去,我也饿不死……但自甘投献,绝非士人所为!”

    李崇文笑了笑,拉着郭世喻道:“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世喻兄远来是客,我这儿没啥可招待,正巧昨晚拉粮废了一匹马,我们一起把它吃了如何?”

    这倒对了郭世喻的胃口。他拍手笑道:“好啊,马肉我还没吃过。我家有个厨子,烤的腌狗腿特别香……”

    刘小姐非常不满于李崇文安排她下厨,但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把任务转交给小兰,自己回房梳洗去了。小兰连死马在哪儿都不知道,又只好上街去找吕三帮忙……

    第二天一早,难民们望眼欲穿的分田分地终于拉开了帷幕。按照刘小姐拟定的章程,难民们的分田分地与王庄的重建和改建结合在一起进行。

    县衙档案**有耕地大约二十八万亩(注一),其中已经认定为无主田地的大约十五万亩。这中间六成以上是旱田或者坡地,只有河流附近有些水田。此外,仁寿县的山林、水塘、荒地极多,但因没有档案,无法精确统计。李崇文等人估计,起码也有三十多万亩。

    李崇文把这些土地重新分成了六大王庄,原有的五个王庄合成了两个。辖区也有了调整,县城附近王府控制的田地全部包括在这两个王庄里面。

    县城的北方、东北方、东方、南方和西方,分别毗邻双流县、简州、资阳县、井研县和眉州的五个方向,增设了五大王庄。大庄子下边再分设数个小庄子。

    为了加快王庄重建速度,章程规定大庄的庄头就驻在乡镇上,小庄子就驻在村上。没被流贼焚尽的庄子,也可以重建居住。尤庄主虽然有些阿谀,但见识多,能力强,肯做事,并且年富力强,于是李崇文安排他当了自己主管农事的副手;县城附近的两个王庄由李庄主和魏老二管理;周围的五个庄主等待世子派来的太监担任。

    小庄子的头领则由庄户自己推选,五年重选一次,反正李崇文也没有多余的干部。

    至于吕三,李崇文让他担任了县里护城队的头,实际上就是县衙三班(皂、壮、快三班)的老大。

    主簿、典吏、六房(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差事则让刘小姐一人身兼了。当然,她可以在难民中找些读书认字的人来帮她。

    定下了王庄的建制辖区,再根据辖区内的田地数量,确定王庄的庄户数量。每名没田的庄户,无论男女老幼,统一按照水田五亩、旱田六亩,水塘二十亩,林地五十亩的标准分配。半林半田的,以水田、旱田、水塘和林地的相应比例折算。租子一律五成。如此,至少可以安置难民六万人。

    投献的田土大约两万亩。带田投献的庄户,他们自己的田产不动,只交一成投献。田土不足标准或者位置不好的,也可以向王庄申请增补或置换。

    荒地不分配,由庄户们自行开垦,一人限垦十亩,代垦不限。新垦田地两年不起租。田地撂荒两年以上的,王庄一律强制收回。

    田骨、田皮买卖、租赁及女子嫁人田地如何处置等问题暂时搁置,请示世子后再行公布。

    李崇文虽然老实,但也不乏心眼。分地时,他将自己亲自带来的几百草标,全部安置在县城附近的两个王庄。这些人都是外地流民,既是王府庄奴,也是护商队的家属。将他们和原来的老庄户混编分布在县城周围,一旦有事,可以迅速撤进城里。这样一来,他们安全,县城也会更安全。至于其他本县难民,暂时留居城里帮着做事。他们要等到王府的粮食和庄头到来,才能按照以前的居住地域,重返各自的王庄。

    难民们欢呼着分田分地之时,几十上百条粮船已经满载粮食向仁寿开来。它们从灌县、郫县等都江堰灌区所属的十一个州县分别起运,沿着岷江的内江和外江顺流而下,经过彭山县江口镇之后,汇成了一股。他们的目的地,便是眉州城外的岷江东岸码头。

    眉州城外的岷江东岸码头,距离仁寿县城的陆路行程,仅仅只有八十余里。但在这条路上,横亘着险峻的龙泉山脉。

    注一:明代四川的山林荒地很多。在旱作庄稼大规模推广之前,四川很难说是一个农业大省。

    根据四川省土地统计数据,仁寿县在二十一世纪的耕地面积约为九万公顷,折合为135万亩,多年稳居四川第一农业大县。鉴于没有查到仁寿县县志,考虑到仁寿县是个开发很早的农业大县,响木拍脑袋估计出以上数据。

第七十六章 十面埋伏(一)

    《尚书禹贡》道:岷山导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江八大支流之一的岷江,是长江上游水量最大的支流。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她一直被当作长江的正源。直到若干年前,江浙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疯狂驴友名叫徐霞客的实地查考了,才提出一个假说,称金沙江才是长江正源。

    然而,这个假说既无法证实,也毫无证实的必要。因为谁是长江他妈,关那些吃不饱肚子的老百姓屁事。所以这事一直拖了下来,无人理会。直到朱平槿的前世,金沙江这个出身低贱的宫女依靠水文学家作弊,把金沙江她妈沱沱河的地下伏流长度一并算上,这才生生从岷江怀里夺走了长江这个孩子。

    当然,金沙江的所作所为,也为她自己的身世蒙上了阴影。很快又有其他专家怀着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高调宣称沱沱河也不是金沙江她妈。她真正的妈是一名藏族姑娘,名叫当曲。所以,关于长江他妈和他姥姥的故事,就是一出标准的宫斗大戏。

    崇祯十四年正月间,岷江还没有感受到来自金沙江的威胁。她依然以王者的风范,以华贵雍容的姿态,将成都平原上的万顷良田纳入自己的怀抱。

    岷江出岷山之后,在灌县(今都江堰市)被著名的都江堰一剖为二:西边外江和东边的内江。外江经新津县、彭山县、眉州等地流往嘉定州,在嘉定州与青衣江和大渡河汇合成岷江。内江灌入宝瓶口后,又被距离不远处的几座石堰逐次分流,让它一分为四:

    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

    这四条内河像撑开的四根指头一样呈扇形展开,又如开枝散叶一般分出更多更细的河流。

    江安河、走马河的主流分别流经成都府的南北,又在成都府东南著名的合江亭汇合,一起构成了成都府南北东三面的护城河。合流之后的岷江内江一路向南,经双流、新津两县,最后在新津县境内的江口镇重新汇入岷江主流。

    然而,柏条河、蒲阳河却最终脱离了岷江流域,汇入了长江的另一支流——沱江,最后在泸州与长江的主流汇合(注一)。

    成都平原因岷江而生,却因都江堰而兴。密布的灌溉网络,覆盖了肥沃的成都平原,将此地变成了水旱不侵饥馑不知的天府之国。

    都江堰灌区有十一个县,这十一县分别是:成都县、华阳县、双流县、灌县(今都江堰市)、郫县、温江县、新繁县(65年与新都县合并,县治今新都区新繁镇)、新都县、彭县、崇宁县(58年撤销,县治今郫县唐昌镇)和金堂县。

    这些地区开堰灌田的历史有两千多年,沉积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肥沃紫土。富含矿物的高山泥沙被激流冲击下来,又在平原上沉积为沃土。当它们被锋利的犁刀翻开,光滑的断面被阳光照耀,可以反射出丝丝点点的金属光芒。毫无疑问,这些地区是四川农业的精华,而蜀藩一宗占据了其中七八成的土地。都江堰灌区的十一个县,分布着大小三百多个王庄。各庄轮流进贡一次,竟然可以从年头排到年尾!

    岷江不仅是成都平原的重要灌溉水源,也是成都府主要的水路交通干线。水量充沛的时候,大型的江船在叙州府从长江折入岷江,不仅可以直达成都府的南、北、东三门,而且还可以经岷江的各条支流到达成都西南的雅、眉、嘉定等数十州县。

    大诗人杜甫在成都府写下的千古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便是这一胜境的真实写照。只是由于这几年吏治**,都江堰岁修不行。内江淤塞严重,让原本“外四内六”的分水比例倒过来变成了“外六内四”,在枯水季节还出现过内江见底的情况,给灌区的农业和水运都带来了严重的损害。

    好在今年春天并没有持续去年的旱情。

    正月间本是一年中的枯水季节,内江依旧能保持着十几丈宽的水面,这意味着载重百石的小船可以轻松航行。载重百石的平底木船吃水不足三尺,只要不是险滩激流,大多数的河流都是来去自如的。

    这次蜀王府向仁寿县送粮,由王妃身边的大太监曹义诚亲自组织安排,主力船型便是百石粮船。

    粮食大多储藏在各个王庄里,但是这些王庄绝大多数又分布在灌区的十一个县。要把分散在各地的王庄粮食运到断粮的仁寿县,曹义诚选取的运粮方式就是走水路。

    具体方案大致是:先利用王庄间纵横交错的河流灌渠,将各王庄仓库储存的粮食用大小不等的船运到内江和外江码头,然后根据需要,把小船粮食转运到百石甚至更大的粮船上去。

    大型粮船顺岷江内外两江而下,既快捷又安稳。在眉州码头靠岸后,再通过陆路转运。因为缩短了运输线首尾两端的陆路运输距离,所以总的运输成本和时间都可以大为节约。

    由于今年各地不太平,曹义诚还规定,至少要凑齐百条船才能结伴出发。每一次运粮都要有官兵押运。为此,王妃甚至专门知会王爷,从蜀王左护卫抽调了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由一位刘姓百户率领,为船队沿途护航。

    船队首次水路运粮,所以规模很大。除了载粮的船,还有载人的船。船队清晨出发,顺江而下,水阔潮平。两岸阡佰万顷,绿树成林。领航的一艘大船,正压住波澜平稳前行。

    一个裹着厚厚棉袍,带着棉帽的老年男子掀开舱口的棉布门帘,钻出半个头来对着站在船头眺望的小宦官喊道:“丁小公公,您别站在船头吹风了。这冬天的风带着刀呢,最会刮骨割肉!你现在年级小,感觉不到,将来到了下官这把年纪,落下风湿之疾,每天疼痛难忍,那才叫生不如死!”

    这位老年男子,便是这次押运官兵的总指挥,成都左护卫百户刘连擢。刘连擢口中的小公公,则是世子府小宦官丁原,这次派到仁寿县管王庄。

    “好咧,刘大人。”丁原很顺从跑回来,弯腰钻进了船舱。

    “这船里又不准生火,只能钻棉被喽。”刘连擢被冷风一灌,全身打了个哆嗦。他一瘸一拐走到床边,缓缓坐了下去。小太监手快,已经把棉被搭在他腿上,又帮他整理平顺。

    棉被搭在腿上,温暖的感觉让刘连擢明显舒坦许多。

    “谢喽,丁小公公。”

    “刘大人,您说这船啥时候才到眉州啊?”

    “第一次出远门,坐不住了吧?你瞧后舱里那个罗小公公,开船就睡,就没醒过!”

    “罗殷他那是晕船!”小宦官不服气,纠正一句。

    “好,好!晕船,晕船!”刘连擢笑着糊弄丁原,“丁小公公,这坐船看着慢,实则快。只要水在流,它就会一直走。不像走路坐车,走一截停一刻。现在顺流而下,快得很,最多两个时辰就到眉州了。”

    “刘大人,您说那李先生好相处吗?”小宦官丁原有些担心地问道。

    毕竟是年轻人,憋不住心思!

    刘连擢心里嘲笑着,口中却宽慰道:“听说那李先生挺好相处。我有个远房外侄和李先生是同学,姓郭,都曾在舒师傅门下。听他说,那李先生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这才投了世子。此人平日在学堂没有多少言语,也没有什么过场……反正啊,老叔劝你一句,只要你肯干,时时心里装着主子,那就错不了!你是世子府中出来的人,上头是曹公公。如果李先生真的故意为难你,你可以向曹公公喊冤嘛!”

    “多谢刘大人点拨!”小宦官高兴地为刘连擢捶起腿来,“曹公公给我们训话时,说世子要我们劳记‘忠谨’二字。小的想了想,忠就是效忠主子!那谨嘛,就是少说话,多干事!您说对不对?”

    “对喽!”刘连擢肯定道:“千万不要学你老叔,一辈子就坏在管不住嘴,喝了酒就乱说话!若是族里没个人当了这王府亲兵的头,你老叔兴许还杵着杆烂枪守皇城坝呢!”

    “听说王妃娘娘对我们这趟运粮可是看的重,传言道仁寿县那边已经饿死人了!您这次若是平安把粮运到,王妃娘娘还不重重赏您?”

    刘连擢嘿嘿一笑:“真要是一路平安,王妃能赏的就是几两银子,这护卫官她可赏不了。别看王爷万事不理,可这王府亲兵他从来没松手。没有王爷点头,左护卫里的各级官佐都别想挪位置!”

    “喔,我明白了。”小宦官若有所思点点头。

    “不过,你们跟着世子爷也好!这王府早晚都是世子爷的,你们年纪小,早些跟着好,以后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多。你瞧那个王四忠,原来寒碜得像个小叫花子。后来认了曹公公做义父,侍候了世子一两年,外面见人都不大理睬了。”

    “嗯,刘大人,小的听明白了!我不做那种狗眼看人低的事!”

    “对喽!穷人家的孩子,没别的本事,就是懂事早,能吃苦。我们啥时候都不要忘本,不能管了点事就晕晕乎乎的,像老叔喝酒麻了。王庄里的庄头你可别瞧不起,肥得很!双流县那个唐胖子,以前他可瘦,外号一根葱,就是个乡下的泼皮!他讹别人家东西,老叔还踢过他屁股!后来唐胖子投献王府,攀上了陈公公,熬成了个庄头。你瞧他现在一身的肥膘!”

    “他的钱还不是从王府贪来的,我们这些奴才都知道!”小宦官愤愤不平,“总有一天他要倒霉!”

    “对喽!老话说的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都报……”

    时间在一老一小的闲谈中飞快流走,粮船也在流水中慢慢接近眉州。午后的申时二刻,船队终于到达了眉州码头。

    眉州码头分作东西两岸。西岸的码头因为连接眉州城的东门,所以要比东岸码头繁华许多。王府已经提前在东岸码头租下了一个货栈,当粮船靠岸后,货栈的掌柜们立即吆喝苦力搭上跳板,上船卸货。一时间人头耸动,川流不息。

    刘连擢扶在丁原的肩头下了船。一切都有条不紊,让他非常满意。

    一个身着长衫头戴瓜皮帽的男子见着刘连擢下船,连忙上前禀报道:“大人,东家知道您老腿脚不方便,专门为您准备了一驾滑竿。今晚东家先为大人接风,略表心意。明日一早,我们便将粮食装车起运可好?”

    这人姓涂,是这个货栈里的一个掌柜。

    “涂掌柜有心了!”刘连擢含笑客套。

    正要点头,他身后走来一人道:“不可!粮食必须连夜运走!”

    那人走上前来,对刘连擢抱拳道:“大人这里地处眉州城外,与州城隔着大江,货栈也没有高墙。若是今晚有劫匪前来,出了闪失,我们可是百死莫赎!”

    刘连擢看清了来人的面貌,连忙客气道:“哎呀!贺老兄,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叫我大人!说来我们都是吃的行伍饭,老兄上过战阵,杀过流贼,可比我老刘我这看家护院的假把式强多了!老兄若不是心念故主,弃了军职,说不定我还得叫你一声大人呢!贺老兄说现在走,那我们便现在走。我都依你!反正早走晚走都要走!”

    那人见刘连擢满口应承,也不管货栈掌柜难看的脸色,立即转身离去,大声吩咐苦力、船夫、兵丁一起动手,将粮包装上大车,立即起运。码头货栈的有条不紊被瞬间打乱,变得人声鼎沸。

    此人名叫贺曾柄,原是贺有义父亲的家丁头子。此次他应少主之命前往仁寿县辅佐李崇文,连走了几日,昨晚正好赶上运粮船队。

    他们此行共五人,三个老兄弟,两个子侄,留了一个老兄弟带着贺家庄丁在保宁府看家护院。这四个老兄弟都是贺有义父亲的家丁,是从了主姓的结拜兄弟,一起从百顷坝死里逃生出来的。

    老大贺曾柄、老二贺仇寇、老三贺庭大、老四贺永年。两个子侄辈是贺曾柄的儿子贺桂和贺仇寇的儿子贺桓。贺永年人称四爷,这次留在了保宁府。

    “二弟,你和侄儿先走,找到李先生,请他多派人手出来接应!这儿六千多石粮食,几百辆大车,出了事情可不得了!”贺曾柄对一个中年大汉喊道:“路上顺便看看风向!”

    看看风向是黑话,意思是探察沿路的安全性。贺仇寇道声得令,抓住向导问清道路,便与儿子贺桓一起上马,然后向西绝尘而去。

    百户刘连擢、小宦官丁原,以及所有参与运粮的人这时都不知道,正是因为贺曾柄在眉州东门码头的坚持,他们才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注一:柏条河、蒲阳河是否在明代便汇入沱江,响木懒得考证了。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为之。

第七十七章 十面埋伏(二)

    李崇文和几万难民在仁寿县城里的忍饥挨饿,眼巴巴等着粮食运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县城周边的地区也不好过,同样经历着缺粮之苦,其中也包括了山寨土匪。

    仁寿县城西北七十里的龙泉山脉中段东麓,有一个寨子依山而起,方圆数里,名曰牛角寨。

    此寨经山脊而上,南北东三面群山相连,重峦叠嶂,西边则是居高临下,一眼望尽川西坝子的千里平畴。寨中古柏苍郁,怪石嶙峋。主寨是个山崖绝壁之上的小平坝,只有条尺余宽的石阶小径沿绝壁盘旋而上。主寨下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庙宇,庙宇之后向西一侧的山崖绝壁,依山镌造弥勒头像一尊。

    此大佛高五丈许,双手合十,坐东向西。据当地人传说,此乃唐代古佛,建成年月比著名的乐山大佛开建时间还早上若干年。又因这尊大佛除了头部和双手,颈部以下并未完工,并且大佛头像容貌与乐山大佛惊人相似,所以当地人都传说,海登大师在开建乐山大佛之前,先到这牛角寨雕凿了一个实验品。

    正因为牛角寨地势险要,地处仁寿县与简州的交界处,距离成都府到仁寿县城的主道不到十里,所以自古便是一处兵家要地。一旦王朝衰败,这里便饱受匪患之祸。

    大佛头顶之上数丈,便是牛角寨的主寨。主寨之东有一座聚义堂。堂上正中椅子上虎皮铺垫,盘腿坐着一个黑脸虬须大汉,这便是牛角寨的第二代寨主,江湖人称“黑旋风”的张光祖。

    “老二,可探查清楚了,下批粮食何时运来?走的那条道?来!来!别站着,坐!坐!”张光祖热情地招呼道。

    虎皮椅前站着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他面容消瘦,面色蜡黄,神态略显疲惫。

    此人名叫陈怀年,牛角寨的二当家。他谢了大哥,转身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回禀:

    “小弟着人去唐胖子庄上探查虚实,得了一个确实消息:粮食不走陆路了,改走水路。这批粮食可多,据说有上万石,陆路根本拉不了。粮队到眉州下船,再穿山到达县城。

    从眉州到仁寿,必过黑龙滩。黑龙滩两山夹一滩,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只是我们牛角寨与黑龙滩,距离实在太远。不掌握运粮时间,很难半路截杀。去早了,路上容易走漏消息;去完了,肥羊又跑脱了。得了粮食,运回来也是麻烦。沿着山走,起码一两天才能走回来。”

    张光祖沉思片刻,恨恨道:“再难老子也得做这一票!老二你看,自从我本家哥哥破了县城,我寨里一夜之间多了多少人?连寨下的庙里都住满了!表面上看寨子声势大涨,实际上我这当家人心里明白。没有粮食,声势再大也不过几天的事!

    老六昨日点了仓库来说,山上粮食最多能吃一月。一月之后,我们都得饿肚皮。他妈的,我们兄弟七人好几年的积蓄,这帮子王八蛋不到一月,就给老子吃个精光!”

    张光祖越说越气,用巴掌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都他妈的属蝗虫的!老子不是看在山上山下几百年乡亲的面上,早把他们赶下山饿死了!”

    老大骂骂咧咧,口水四溅;聚义堂中无人接嘴,气氛尴尬。陈怀年呆坐片刻,见老大没有停嘴的意思,只好表态道:

    “那好,大哥,小弟这就去打探清楚。眉州东岸的码头货栈里小弟有个熟人,可能他知道些情况。不过小弟想,我这么远的来回一趟,路上耽搁时间太多。大哥能否带人提前埋伏,免得粮食溜了。”

    听见老二有门路,黑旋风张光祖顿时大喜。

    他立即点头应道:“你今日和三弟出发,打探到消息立即回禀。我们打埋伏,不能离大道太近,也不能提前泄漏天机,否则这帮龟儿子不到半天,就能嚷嚷得全县都知道!两日后我率四弟、五弟和七弟沿山路出发,六弟还是留守寨子。

    我们把要吃粮的人都带上,等到要拼命时,就给他们说清楚:我们兄弟几个已经仁至义尽。不拼老命,抢不到粮,就自己饿死!”

    眉州东岸码头到仁寿县八十里,前面三十多里平路,后面四十多里山路。贺仇寇父子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进了仁寿县,在县衙找到了李崇文。李崇文一听大喜,连忙叫来吕三组织人手,自己亲自率队前去接应。

    等到五六千乱哄哄的难民集结完毕,时间已过戌时。难民在李崇文带领下,整队从西门出发接应,贺家父子与李崇文一同在前头开路。冬日黑得早,此时天色已经发灰。好在城里被烧的房子多,难民们人人准备了一根木材,可以在天黑时燃起当作火把,照亮山间道路。

    “贺叔,您路上没有见到土匪?”李崇文对贺仇寇并不陌生,他一般跟着贺有义称呼。

    “没有。”贺仇寇说话素来干净利落。他摇摇头道:“来的路上我就注意了,还抓了几个行路人问话,他们都说平安的很,没见着什么土匪强盗。对了,李先生,我问了行路人去向,咋他们都说投你去啊?”

    李崇文笑笑解释:“我那里有饭吃呗。贺叔你们把粮运来,投我的人还会更多!”

    贺仇寇道:“这次只有六千石,听说后面还有一万多石要到。今晚我们交了货,明日歇息一天,后天返回眉州,准备再次起运。”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终于不愁饭吃了。”李崇文兴致很高,一路都在笑,“可一个县城里挤着好几万难民,坐吃山空,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也亏了有义兄,能舍得把您这样的大将派到我身边。等我们有了足够粮食,我们就可以把人分到庄里,按世子吩咐在各庄编练庄丁,那时我可要多多借重贺叔了!”

    贺仇寇爽快地应了一声:“那感情好,我早就想干老本行了!这些丁壮吃饱了饭,有一半都是当兵的料!庄丁要用自家的奴仆,练好了,再见见血,那就跟官兵中的家丁没两样。若用银子和家眷拴牢了,根本不怕他们战阵抗命。哪个胆敢临阵脱逃,就把哪个的爹娘老婆娃儿撵出去饿死!

    夸完庄户丁壮,贺仇寇又骂起了卫所中的军户。

    “那帮子军户哪里中用?他们就是军官的佃户,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连叫花子都不如,还打个屁的仗!老爷当年若是有钱,能自己多练些兵,早他妈把那帮军户给踢了,哪儿至于把命丢在百顷坝!老爷走后,少爷也是痛定思痛,在自家庄上练了些庄丁。我今天看了,我庄上的人就比王府的护卫强!”

    天色黑透,火把纷纷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在山道上,拉成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贺李两人一路聊天,他们身后的队伍一样聊得热火朝天。

    几个新投的庄户边走边说话。一个庄户得意洋洋地举着火把对另一个道:“张三,你瞧我这火把是啥做的?”

    “啥?”张三凑近来瞧。

    “看见上面画的花没有?”

    “看见了,不就是大户家的房椽子吗?我这个是啥做的,李四你也猜猜?”那张三不服气,把自己的火把也举起给李四看。

    火把棍子细长,一头圆圆的,好像是从某样家具上拆下来的。

    “猜不出来吧?”张三瞪着大眼扫视一周,得意地揭开谜底,“告诉你们,这是虞老太爷家大小姐闺房床上的蚊帐杆子!”

    “你咋知道是虞大小姐床上的?我看倒像是个棒槌,哪个老婆娘晚上用来日x的!”打擂台的李四不服气,火辣辣地顶了张三一句。周围听热闹的难民,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呸,你龟儿子山猪吃不来细糠!我有个亲戚的二婆娘(注一),以前在虞老太爷家做过几年帮佣,她自然认得。她说……”

    王府送来了粮食,难民队伍的士气很高。虽说是山路,但是大家都走的飞快。只是人走毕竟不如马跑得快,二十几里山路走下来,队伍里渐渐地没了生气。又不知过了几个山头,大家伙正闹着休息片刻,前头一个眼尖的庄户大叫起来。原来对面山坳里也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火龙,不出意外,那就是眉州来的运粮车队了。

    送粮的队伍与运粮的队伍会合后,每辆车子多了好几个人推拉。尽管山势越来越高,队伍前进的速度反而加快了。终于,车队在女人儿童的欢呼声中,一辆辆开进了仁寿县城西门的城门洞。

    天色黑沉沉的,看不见一颗星星。黑龙滩两侧山崖上的松柏林子黑乎乎地模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其中的人影。河滩上哗啦啦的流水声,形成了大自然的背景音,把附近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掩盖。

    “三弟,我们这次栽了!”牛角寨的二当家陈怀年坐在一根突起的粗大树根上,冷静地对他旁边一个年轻大汉道:“东门码头传来的消息不准。运粮车队提前出发,我们错过了打埋伏的时机!”

    “二哥,要不再等等?我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老大就到了。只要粮队没进城,我们就可以追上去,说不定还能截下一些来。他妈的,老子真想宰了那个姓涂的龟孙!”牛角寨的三当家陈怀贵看着山道上的火龙慢慢远去,狠狠地在树干上锤了一拳。陈怀贵口中姓涂的,正是那个留人吃饭的东岸货栈涂掌柜。

    “大哥就是现就到也晚了!”二当家陈怀年对眼前景象仿佛毫不心动,说着与己无关的一件事情。

    “寨子里新入伙的人,都是些没见过血的雏儿。这夜半三更的,他们走了十几里山路过来,骨头架子都散了,哪里还能上阵厮杀?只怕官军一吼,这些人就要四处逃散。这里地势虽然好,但离县城也近。若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杀散官军,县城里的大队人马增援上来,我们就算抢到了粮,没有大车,又能带走多少?”

    “那就这样放他们过去?二哥,我们快断粮了!我们等不起了!这深山里比寨子里更冷,粮食消耗也快。昨天看见陈村的老十七,一人就吃了五斗碗干饭,真他妈的比猪还能吃!”

    陈怀年对他兄弟的说话方式早已了解。他听了陈怀贵的话,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笑,只是劝说道:“老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也没有用。我们攒这点家底不容易,没把握的事不能一下全丢进去。”

    陈怀年说着,脸上慢慢浮出了笑意,“今天这事怪不得涂掌柜,是王府的人提前出发了。你二哥的人从老涂那儿还得了一个消息:四天之后,王府还要船运一批粮食过来。比这次还多,估计有一万多石!”

    注一:俚语,指妾室。

第七十八章 十面埋伏(三)

    距离土匪预定伏击地点黑龙滩北面十几里的一个小山坳里面,有一个百十户的小村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全村人都姓陈,所以外间都称陈村。

    这陈村四面山头,状似天坑,地势隐蔽,只有沿河一条道出去,与外界联系不易。陈村是二当家陈怀年、三当家陈怀贵的老窝,村里的人多年来半农半匪,非常可靠。所以当牛角寨决定伏击王府的运粮车队,这里就成为土匪们的临时集结地点。

    天近傍晚,陈村的农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着锄头纷纷从田野里从山坡上回来。村中几十座茅屋院子,渐次升起炊烟,把小村隐没在烟雾缭绕中。

    村东头有几间石头房子,是用当地盛产的红砂岩片石垒砌而成的,与周围的茅屋在外观上截然不同。这是陈村族长的家,他家旁边就是陈氏祠堂。黑旋风张光祖等一干匪首就住在祠堂里。祠堂外的屋檐下、大树根、草堆里,则密密麻麻蜷缩着不知多少的土匪。

    距离祠堂很远的一棵小树下,也蜷缩着两个土匪。一个留着满脸络腮胡须,让人看不清真实年龄;另一个明显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小匪把压在身上的稻草掀开一点,伸头望看了一下周围没人,怯生生地对他旁边的络腮胡须小声道:“陈哥,我不想当土匪。”

    “为什么?”

    小匪望着灰黄的天空,悠悠说道:“爹妈活着的时候,说土匪不是好东西。”

    “你想逃走?抓住就要砍脑壳,你不怕?”

    “怕。”小匪老实回答:“但我还是不想干土匪。陈哥,你带我逃走吧。你人好,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说着,小匪猛然翻了一个身,伸手紧紧把络腮胡须抓住,身上的稻草被掀到了地上。

    “小声点!不要命了!”络腮胡须松开小匪的手,让他躺正,又把地上的稻草往他身上堆了堆。

    “真想跑?”

    “嗯!”小匪认真地点点头。

    络腮胡须悄悄瞧了一下周围,小声道:“现在不能跑。这村里村外都是土匪,口子里外还有明岗暗哨,跑出去多半都是个死。要跑只能在晚上,等大队行军时……”

    一个土匪哼着不知哪里的粗俗小调,晃悠悠从树后走来,停在不远处的田坎上。他摸索着把裤裆里的小东西掏出来,居高临下开始扫射。

    络腮胡须闭上眼睛,假装休息,等到那土匪走远了,这才睁开双眼道:“听几个老家伙说,今晚我们又要出去抢粮。路上你找个借口,比如拉屎屙尿,先离开队伍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自会来找你。”

    小匪认真听了,点头道明白了。这时他们听见一声怪叫:“开饭了!要吃饭的自己带家伙!”

    这声怪叫仿佛是进军号令,小村瞬间沸腾起来,到处撵得鸡飞狗跳,站在村外的山头上都能听见。

    由于第一次六千石粮的运输过程很顺利,于是王府决定下次运粮时,把剩下的一万四千石粮全部送来。一两百条粮船不是问题,只要银子给足,成都府想做这趟生意的商家多得很。难的是眉州东岸码头到仁寿县的陆路运输这一段。

    最初的方案是分几次运输。可因为耗费时间太多,遭到了李崇文的坚决反对。他现在最急的就是拿到口粮,赶快把地和人都分下去,把田里剩下的庄稼保住。但一次运送,眉州当地又找不到足够的大车。上一次运送六千石,几家货栈老板费尽心力才筹集了三百多辆双轮马拉大车,一次只能运送三千石粮食。剩下的缺额,他只好派出手下从乡间搜罗了许多鸡公车来填补。

    走山路可不比走平路。鸡公车是独轮车,最善走山路。可上山下山,一样耗费人力。每辆鸡公车至少得两个人,一人把住方向稳住车身,一人肩上套根绳子在前面拉。如果拉车的人希望再轻松些,还可以在车前拴条驴。坡度不太大时,鸡公车通常一次可以载运四至五石,做得结实的可以载到七石,只是一定要注意前后左右平衡,否则极易翻车。

    这次运粮,货栈老板连鸡公车也找不到了。他们实在没法,又不想担责,只好把问题提交到百户刘连擢那里。刘连擢风湿病严重,整天窝在暖和的房里,哪里能想出什么办法,于是他来了一个矛盾转移,让李崇文出人,自己吃粮自己挑。

    好在李崇文对此不甚介意,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他那里现在最缺的是粮,最不缺的是人。这几天,县城里吃粮的人迅速涌入了五万多。他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希望早点领到一家人的口粮和种子,然后像李先生先前宣布的,离开县城去耕种自己的土地,即便这些土地是王府分配的。

    猬集在陈村的土匪们吃过晚饭后,趁着天光尚亮,陆续向黑龙滩埋伏地域开去。

    带有大刀长枪的人多是老匪,大部分才入伙的小匪只有简单的木棍、铁叉、锄头或柴刀。部分人甚至赤手空拳,临时砍了一根树枝当兵器。土匪们大都是几天或十几天前才聚在一起,除了同村的人,彼此间都不太熟悉,加上行军中纪律松弛、队形散乱,给络腮胡须和小匪实施逃跑计划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小匪夹在散乱的队伍中,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他走着走着捂住肚子叫起来:“哎呦!我肚子痛!”

    一个老匪上来看了他一眼,凶狠地把他推到路边上,“滚开!别挡道!”

    “哎呦!肚子痛得凶!”小匪捂着肚子,夹着大腿挪动小步,“憋不住了,要拉屎!”

    “拉屎也值得吼两声?要去便快去!”络腮胡须也上来推他一下,把他推到了路边,“让你晚上抢饭吃!早告诉过你,吃胀了不要喝凉水,你偏不听!”

    小匪捂着肚子夹着腿,在众匪的哄笑中向路旁树林跑去。

    “拉屎滚远点!别他妈的熏着人!”络腮胡须在小匪身后吼了一声。

    土匪的队伍继续前进。由于小匪拉屎迟迟未归,那老匪骂了一声。络腮胡须连忙附和几句,主动提出自己去找。那老匪看了一眼络腮胡须便点头吩咐道:“摔下崖去便不管他,你自己快些回来!”

    络腮胡须和小匪隐藏在山坡下的老林子里,看着上面路上的土匪大队徐徐通过。小匪悄悄问道:“陈大哥,我们就这样干等着?”

    络腮胡须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经过的土匪大队吸引过去了。他冷静地数着经过的人数,直到小匪实在忍不住用手刨他,这才简单回答道:“就这样干等!一直等他们过完。然后我们就朝反方向跑!还要记着,我不姓陈!以后,你叫我刘大哥!”

    直到天色全暗,稀稀拉拉的土匪队伍才终于过完。络腮胡须和小匪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一点动静也没了,这才立起身子,钻出了树林。他们沿着山间小道,向仁寿县城方向飞快跑去。

    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中午,即闯王李自成攻破洛阳,活捉福王朱常洵(xun)的同一天。蜀王府向饥馑之城仁寿县开始了第二次运粮行动。一万四千石粮食由两万丁壮运输,浩浩荡荡,前后绵延了二十多里,引得许多眉州当地人聚在路边看稀奇。

    这次运粮,前面开路的还是贺仇寇和贺桓父子,随行的有一百官军,后面是三百多辆大车和专门拉车的一千多名健壮的农妇。

    贺曾柄、贺庭大,以及贺曾柄的儿子贺桂指挥着一百官军在中间,押运着六百多辆鸡公车。刘连擢这回也跟贺曾柄在中间。事关脑袋,他不敢呆在屋里,于是坐了一辆鸡公车,用一床棉被裹了腿,活像九个月的孕妇。货栈老板为了路上保险,在眉州请的保镖打手一百多人也跟在中路官军后头。

    后队李崇文指挥的庄户最多,足足一万六千人。为了凑齐这些人,李崇文毫不犹豫地抽空了县城里几乎全部的成年男丁,另外还捎上了些女人。县城里只好唱起了空城计,留下的仅有吕三护城队的十几个保镖,还有刘小姐指挥的三万多妇孺老人。

    这次出来挑粮的男丁和健妇们大都拥有一根木头或竹杆做的扁担,扁担两头可以各挑一个五十斤的粮包。粮包不用箩筐装,而是用绳子拴住,绳头结成一个套子,可以套进扁担端头。他们两人一组,轮流替换,合挑这百斤粮食。一万六千人便是八千组,可以挑八千石粮。

    人多力量大,运粮的队伍行进飞快。两个时辰后,最后出发的庄户担粮队已经走进了龙泉山山口,而最前方贺仇寇和贺桓父子率领的大车队,距离黑龙滩已经不足五里路。

    黑龙滩是一片两山相夹的山谷,因传说太乙真人手斩黑龙而得名。山谷长约十二里,东口距离仁寿县城大约十里。通江又称仁寿水,发源于龙泉山脉后,流经此处被山体阻隔,形成一个天然的河滩。

    河滩两面都是高耸的山崖,山崖上大树参天。河滩上布满了山洪时冲下来的大大小小石头。经过千百年来的激流冲刷,这些石头早已被抹去棱角,变成了光溜圆滑的鹅卵石。河滩上除了石头,便是石头间涓涓流过的山泉。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

    从眉州到仁寿县的大道,便夹在这山崖和石滩之间。

    黑龙滩南面的山崖顶上,黑旋风张光祖被几个喽啰簇拥着,半躺在林中的一把圈椅中。他双脚搁在一个矮树丫上,手里端着茶盏,一面专心地用茶盖撇开茶沫,一面倾听二当家陈怀年不断发号施令。

    三当家陈怀贵和老四陈怀金带着两千多人在河滩对面山崖上埋伏,听见这边打起来就现身拦住官军北逃的路线。

    河滩这边,老五带着一千多人在西边埋伏,截断运粮队伍去往眉州的归路。

    老七带着一千多人在东边埋伏,挡住运粮队伍到仁寿县城的去路。

    张光祖和陈怀年亲率一千五百人居中,策应东西两翼,也可与河滩对面埋伏的陈怀贵、陈怀金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张光祖悠闲地品茶,再次认真想了想己方的部署,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万无一失。按照老二的说法,这叫“十面埋伏”之阵。想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最终自刎乌江,就因陷了此阵!

    根据探子的最新禀报,如果运粮队伍继续现在的速度,两刻种后就开始通过老五埋伏的东头。走到老七埋伏的东头,可能还要一个时辰。届时东西两翼出击,便可将运粮队伍堵在黑龙滩中;老三和老四中央突破,更可把运粮队伍一举截成数段。饶是运粮队伍人数更多,可是押粮的官军也就两百多,再加上请来的保镖护院,总共也才三百多。在新老弟兄的猝然打击下,还不是只有被满山赶羊的份?

    黑旋风张光祖想着想着心里乐极了,不由自主哼起了戏台上的戏文:“我布了个十面埋伏的阵啊,就不怕你来钻……”

    山谷之间,寒风掠过。松涛阵阵,水声潺潺。一首荒腔走板的曲调,隐没其中。

第七十九章 十面埋伏(四)

    贺仇寇披着厚重的甲胄,手提长刀骑马走在运粮队伍的最前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身甲胄还是他当年在军中时穿用的,自崇祯十年来一直束之高阁。几天前他重新披上了这件战甲,仿佛找回了沙场驰骋的感觉。儿子贺桓要争这个前锋的位置,他还唬着脸不乐意呢。

    风停树止,残阳西下。山路上很清净,身后的马匹嘶鸣和轮毂作响之外,只能偶尔听见几声鸟鸣。

    贺仇寇抬头望着前边的山谷,此处尚宽,但是越往里走,山谷越窄,山势越陡,这让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突然,他耳朵里好像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久经战阵的他立即把长刀横在马鞍上,向后高高撑开手掌,让身后的队伍停下来。

    “爹,前面出了什么事?”他的儿子贺桓问。

    贺仇寇向他儿子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侧耳倾听。随后他吩咐儿子:“年轻人耳朵尖,你听听前头啥声音?”

    贺桓侧着脑袋,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响却摇摇头:“爹,听不清楚,好像有啥东西在敲。”

    贺仇寇有点失望。他提醒儿子道:“你小子再听听,像不像战鼓声?”

    贺桓又侧着脑袋再听,还是满脸无奈地摇摇头道:“爹,我咋听不出来呢?”

    贺仇寇骂道:“你老子打过十几年仗,对战鼓声熟得很,哪是你小子能比的!”

    他指着前方的道路,对儿子下令:“你单人独马向前快跑五里,听清楚了赶快回来!小心地上的绊绳!小心山上的暗箭!”

    贺桓打马而去。贺仇寇望了眼儿子远去的背影,转身喝住后面因等待变得焦躁的队伍,吩咐分散在粮车中的一百官军集结到队伍前面。

    贺桓很快打马回来。还没停住,他便高喊道:“爹,您真神了!真是鼓声!”

    听了儿子的恭维,贺仇寇没有一丝得意。他脸色凝重地下令道:“你小子别废话,赶快去通知你大伯、三叔和李先生,让他们尽快会合上来。这队伍拖得太长,被人两边一冲就全完了!”

    等到贺桓打马离去,贺仇寇手指前面河边的一块空地,对后面茫然不知啥情况的车夫们大声下令:“把马车都他妈的赶离大路,停到河边上去!有家伙的都抄起来站到官军后面,有土匪要打劫我们!”

    咚!咚!咚!

    鼓声震天动地,声浪沿着弯曲的山谷来回折射,滚向远方。这鼓声惊醒了运粮队伍,更惊动了黑龙滩两岸埋伏的土匪。

    黑旋风张光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脚搁在树丫上,他抽脚太急,趔趄之中,把茶杯、茶盏、茶盖等全部装逼的家当摔在了石头上。

    哐啷一声,粉身碎骨。

    “谁他妈的在打鼓?老子先前说得清清楚楚: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粮食不出兵!没老子准许,放屁也得给老子憋回去!他妈的,这下完了,那白花花的大米飞走了!二弟,摇旗让大伙儿冲吧,兴许还能截点下来!”

    大当家情绪失控,二当家一目了然,可陈怀年并没有劝解说话。等到张光祖平静下来,他道:“大哥,不是我们自家人敲的。我们寨里的烂鼓,还在聚义堂门外鼓架上搁着呢!”

    黑旋风张光祖终于反应过来:谁会扛着大鼓出来打伏击呢?

    “那是他妈的谁在敲?” 张光祖大声问道。这问话的声音,更像是怒吼。

    陈怀年咳嗽一声道:“小弟不知。听声音像是县城方向传来的。”

    “县城那边?那老七怎么没有丁点消息?”

    “快了!”陈怀年肯定道,“小弟想,老七很快就会派人禀报情况。”

    老七那边真的很快传回消息,并且是他本人亲自来报告的。这个老七尖嘴猴腮,年龄还小,是十八年前张光祖的爹与一个抢上山的妓 女生的,在牛角寨的七个当家里,算是张光祖的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哥、二哥!大事不好!”老七跑得气喘吁吁,上来就大呼小叫,弄得张光祖身边的人嗡嗡嗡开始说小话。

    “啥屁都没放,一上来就咋咋呼呼的!我是咋教你的?”黑旋风张光祖的头句话就没给他亲兄弟好脸色。

    陈怀年倒是对老七和颜锐色:“七弟,咋回事?你慢慢说。”

    老七匀了口气,这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清楚了。

    鼓响的时候,老七也被吓了一跳。他遣人出去探查,探子回报从仁寿县城方向开过来一支万余人的大军。人多且不说,关键这只军队全是白衣白甲,白布裹头,挂的白幡。白衣军开到谷口,便排开阵势,横着有一里长,大旗下的鼓擂得震天响。白衣军前头还有十余骑兵,冲到山下向老七他们挑战。为首的大汉头裹红布,扛着一把九环大刀,一副凶神恶煞找人拼命的架势,看着就吓人。

    “他们是哪里来的官军?”陈怀年不露声色问老七道。

    老七道:“不是官军。我亲眼看了,他们前头的骑兵都穿着百姓的衣裳,只不过又罩了一层白衣,像是乡兵。”

    “乡兵?既然不是官军,他们主将姓甚名谁?你看清旗号没有?”陈怀年又问。

    “旗号看清了,可……可小弟不认得。”

    “你妈 的x!老爸当年让你念书,你跑去滚铁环!这下好了,一上阵就给老子丢尽了脸!”黑旋风张光祖一肚子火气朝他兄弟发去,唬得老七呆立一旁战战兢兢。

    陈怀年却沉思起来。良久之后,他对张光祖道:“大哥,这白衣军站哪头我们已经清楚。既然不是官军,我倒想试试他们的手劲!要不然让老七先上去打一仗看看?”

    “还打啥呢?人家就是来灭我们的!”一听让他单独出击,老七立即不干了。

    他高声叫唤道:“大哥,小弟手下就千把人,就是白衣军的一个零头。你让小弟出击,不是让小弟自己凑上去送人头吗?再说,小弟手下的老兄弟才五六十,其余都是新入伙的烂兵,连当土匪都不配。刚才听到鼓声,又看见大军过来,那帮烂兵就想偷偷溜了,小弟连杀三个,才镇住了队伍!大哥你要让我下山打头阵,小弟给你明说,最多一刻钟,你亲兄弟的人头就被人家挑在旗杆上了!二哥,小弟知道三哥四哥的队伍最强,老兄弟也多,要不然让三哥四哥先出去试试?”

    老七说完,用眼神斜瞟了陈怀年一眼,很有点挑战意味。

    陈怀年心里苦笑。他让老七出去打一打,真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他觉得县城里已经派了一两万男丁出去挑粮,县城不可能还有这么多的兵。所以他有一种感觉,对方是在虚张声势。

    只有双方交了手,才能看清对方的实力。老七的队伍距离对方最近,要出击只能就近选择他们。否则,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个十面埋伏之阵便全乱套了。

    黑旋风张光祖陷入了沉思。

    陈怀年所谓试手劲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不过作为牛角寨的大当家,他必须各方面权衡利弊得失。山寨里能打的人都在这儿,就只有这么多了。老六留守山寨的队伍还有七八千,不过尽是婆娘老人和小孩,当不了事。如果老七出去与白衣军干一仗,谁来伏击运粮队?老七被缠住怎么办?谁去增援?如果运粮队与白衣军前后夹击,自己还有没有胜算?老七是自己亲兄弟不假,但从山寨的角度考虑,无论损失哪一支,对山寨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起码抢粮的计划落空了,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黑旋风张光祖用手拍拍大腿,叹道:“难啊!现在我们两面受敌。一头打起来,另外一头就顾不上了。要是能吓住一头,让我们先收拾另一头就好了。”

    陈怀年无奈道:“我们的目标是粮食,不是什么白衣军。按大哥的意思,要做文章只能从白衣军做起,只是小弟不知道这白衣军的来历,也不好递书说话。”

    说道递书,老七猛然想起一事。他连忙扯开胸前衣服,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陈怀年道:“这是白衣军头领给我们写的信。小弟不识字,刚才忘了。”

    “你忘了?你竟然忘了?”黑旋风张光祖肚中的火气瞬间顶到脑门。他腾地蹦起来就是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老七脸上,“我爸咋生出你这样一个蠢货?”

    老七被打的眼泪汪汪,捂着脸慌忙躲到了大树后面。陈怀年顾不得劝慰老七,连忙撕开信读了。张光祖在一旁急不可耐:“信里写的啥?”

    “大哥,这是战书。他们是专门来打我们的!”

    黑旋风张光祖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大吼一声:“为啥?我们两家无冤无仇,他们又不是官军,凭啥要和我们死拼?”

    “他们就是来和我们拼命的。”陈怀年苦笑道:“战书上说,他们是知县刘三策的亲眷家丁奴仆庄户。他们素衣素缟,是要找你报杀主之仇。战书的落款人名叫刘宏廷,里面说他是刘三策之不孝子,就是刘三策儿子的意思。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黑旋风张光祖更加糊涂了。他怪叫一声:“刘三策死翘翘干我们屁事?他们报仇找张献忠去!二弟,你赶快写信,让他们快滚,别挡老子好事!”

    陈怀年对他大哥翻了个白眼道:“大哥,人家就是来找你麻烦的!战书上说,他们要铲除张贼余孽!”

    张光祖不解问道:“啥张贼余孽?”

    陈怀年抠抠头皮道:“余孽……余孽的意思就是张献忠小老婆生的。大哥,你姓啥?”

    黑旋风张光祖终于恍然大悟。他蹦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怒骂道:“他奶奶的,张献忠是陕西张,老子张光祖是四川张,八竿子亲戚都打不到一块儿!”张光祖转身抓住陈怀年的肩头使劲摇,“二弟,快写信!给他们说清楚,让他们退兵!”

    陈怀年摇摇头道:“估计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西边跑来一个土匪探子,报道:“运粮队的官兵已经组成了阵势,前头大概有两三千人,正在向我们开过来。后面多少看不清,估计有一万多人。五爷问大当家、二当家,还打不打?”

    “他奶奶的,还打个屁!”黑旋风张光祖咆哮道,猛地一脚踢出去。这一脚,正好踢在地上的树蔸上。

    哇,好痛!

第八十章 十面埋伏(五)

    牛角寨土匪的伏击抢粮计划,就这样以轰轰烈烈开始,以偃旗息鼓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黑旋风张光祖虽然怒气冲冲,但头脑还算清醒,没有做出过分的冲动之举。

    在判断可能陷入东西两面夹击的不利局势后,他迅速带领众匪撤出了黑龙滩,重新溜回了陈家村。粮食所剩无几,肚皮问题已经烧心挠肺。为此他派出了大批探子,向周边村镇甚至县城打探消息,希望能找到有关粮食的任何消息。为了搞到粮食,哪怕是需要攻打一座县城,他也甘愿铤而走险!

    一阵鼓声,吓跑了志在必得的牛角寨土匪。可是,那万余人的白衣军又是怎么回事?

    据刘红婷说,她是南直隶太仓州人。既然她是太仓州人,那她爹仁寿前任知县刘三策自然也是(注一)。他爹书生一个,孤身上任,在四川省哪来的一万多所谓亲眷家丁奴仆庄户?在四川唯一能与刘三策本人攀上亲眷的人,一是他的独女刘红婷,还有一个就是从土匪窝里逃走的络腮胡子刘名升。

    三年前,刘三策赴川上任。途中,老家带出来的家仆病死在长江的船上。他在简州上岸后,便在沱江码头边收留了一个叫花子,重新取了家主的姓,那就是刘名升。

    刘三策买人的本意,不过是身边多个端茶送水听使唤的家仆。谁知这个叫花子非常忠诚,也非常聪明。在老爷身边历练三年后,刘名升不仅能够粗通文字,还常常能完成刘三策交办的重要事情,不禁让老爷刮目相看。

    此番献贼入寇仁寿,刘三策仓促间交给刘名升一项关系身家性命的重要任务,那就是向巡抚衙门和成都府传递告急文书,恳请援兵。可刘名升在通过龙泉山时,不想遭到土匪拦截。他想混在难民中逃走,却和难民一起被土匪裹进了牛角寨。

    刘名升带着小匪脱逃后,沿着相反的路线跑回了县城。他得知刘知县的官眷住在县衙,于是找到了刘小姐。刘名升是刘三策在外面买的家奴,刘红婷并不认识。于是刘名升将衣服下摆撕开,掏出了刘三策的亲笔求援信,证明了自己身份。

    从刘名升口中得知土匪在黑龙滩伏击运粮队,刘红婷急切间想出一个绝妙的注意。她让城里的大脚女人都披上这几日她们为难民缝制的冬衣,又用棉布裹了长发,遮住女人身份,每人找了一根木棍竹竿充当兵器。因为所有的棉布都是没染过的素色,所以她顺势冒充刘三策的亲眷家丁奴仆庄户,以为父为主报仇的名义,开到黑龙滩谷口作势向土匪挑战。其实刘名升以及吕三率领的十几个保镖是这次行动中唯一的男子。

    白衣军停在谷口,刘名升和吕三等人远离大队前出,与后面的女人队伍隔开距离,是免得土匪近距离观察白衣军,漏了底细。刘名升和吕三等人在土匪跟前耍花枪摆姿势,就是让土匪看清自己的性别,免得对方起了疑心。为了让自己虚张声势的计划更加逼真,刘小姐还给土匪们写了一封信,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摆出一副与土匪死磕的架势。当然落款时,她把自己的名字稍加改动,换成了男儿的姓名。

    刘小姐根据刘名升提供的情报推断,只要土匪没有认出白衣军是女人假扮,就不敢从埋伏地点走出来与她们决战。

    为什么呢?因为土匪也是一锅烂粥!

    土匪兵力虽多,但成军很晚。老匪很少,一般充任骨干,其余大都是新近裹挟的百姓,训练编组一概没有,因此军事素质极差。打埋伏敲暗棍可以,但与官军正面交战,土匪不敢。

    此外,张陈两姓暗中相争,也是一个主因。七个匪首中,老大张光祖与老五、老六、老七姓张;老二陈怀年与老三、老四姓陈。张、陈两姓明合暗争,全靠张光祖和陈怀年两人压着,维持一团和气。这样一支土匪,突然冒出一万多白衣军摆在面前,运粮队也有一两万人,一东一西布阵,摆出两面夹击的态势。如此一来,匪首必然担心:

    如果贸然正面交战,被其中一支缠住,另一支再从身后杀出。在两面夹击之下,土匪不仅粮食抢不成,连他们的性命都要留下!

    这个计划很绝妙,但要具体实现,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东西两头的信息传递和时间配合。女人们去早了,可能被土匪认出来先打垮;去晚了,可能粮食已经被抢。所以刘小姐在仔细询问刘名升之后,又认真走访了熟悉黑龙滩的女人,推算出了运粮队大致到达黑龙滩西头的时间。最后只剩一个要紧的问题:如何与运粮队取得联系?

    这时吕三立了大功,他出了一个简单有效的主意:把县衙门口那面鸣冤告状的大鼓拆下来,装到车上,用鼓声联系运粮队!

    擂鼓进兵,鸣金收兵,这是大明军队标准的作战指挥信号。运粮队里有官兵,他们一听鼓声就知道前面出了状况,自然排兵布阵压上来。如此一来,土匪们的伏击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次大规模的运粮行动,粮食送来两万石,难民却涌入五万多,平均一个人只能分到口粮三十多斤。如果一家人省着吃,再添加些野菜草根,这三十斤口粮可以勉强保证一个半月的生存需要。

    有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李崇文就能向远在蒙顶山的朱平槿求援,争取些银两向周边州县买谷借粮。不仅缓解口粮危机,而且解决种子粮的问题。

    有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李崇文也能放手实施他分田分地的宏大计划。农民没有自己的田地,就难以保证他们的生产积极性,粮食自给、巩固王庄、编练庄丁的美好设想都会变成泡影。

    为此,李崇文把丁原在内的五个王府太监都派到了远离县城的五个王庄。行前,李崇文把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定下了五条规矩:

    一是要分地公平,不得徇私舞弊;

    二是把地里的青苗管好,保证今年夏秋两季的粮食生产;

    三是要注重民生,关心百姓疾苦,帮助百姓重建住宅,让王府与世子的仁德遍布全县;

    四是发展水利设施,保证旱灾时有水可用;

    五是与民休息,爱护民力,不得擅自干涉百姓的种植,不得擅发劳役为庄头修建住所、花园。

    最后,李崇文严厉告诫他们,如有贪墨公帑,奴役庄户等不法情事,他必不轻饶!

    罗殷和另外一个小太监本是成都王店选出来的,派到仁寿也预定是管王店的,李崇文便以蜀王府发下的银两为本钱,安排他们搞了两个商店。一个粮店,经营粮食、种子、牲口、榨油、食盐、农具等与吃饭和农业生产相关的业务;另一个是布店,经营棉花、棉布、纺织、裁缝等与穿相关的业务。

    搞粮店的原因很简单,主要是千方百计解决吃的问题。通过买卖获取粮食,也是一个重要的渠道;搞布店的原因,是因为仁寿县南边的两个县,井研和荣县都是棉花的主产区,仁寿城里遗留的织布机和布匹同样很多,棉纺、棉布生意大有可为。

    为了防备土匪骚扰,贺家将也暂时做了分工。

    老大贺曾柄留驻县城,在县城周边两个王庄编练庄丁。

    县城北边、西边面对土匪老巢牛角寨,老二贺仇寇自告奋勇,带着儿子贺桓在那边三个王庄编练庄丁。

    老三贺庭大在县城南边两个王庄编练庄丁。

    吕三还是当他的护城队长,负责县城治安。

    至于龙泉山西边的地方,仁寿县还管着一大片土地。那边土地临近眉州、彭山县,夹在岷江和龙泉山之间,水利灌溉方便,地势也平坦,分布着许多上好的水田和旱田。只是由于目前事务繁忙,李崇文还没有多余精力过问。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派人去接管同学郭世喻的一千亩田地。贺曾柄的儿子贺桂,也将很快派过去。

    经过李崇文、刘红婷等一干人大半个月的忙碌,县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原来街边随处可见的难民纷纷返乡,耕种分下的土地去了,县城大街一时间清爽干净不少。城里留下的人,除了粮、布两个王店人员,还留下了一千多女子、儿童和老人。

    这些人中间,有些无家可归;有些丧失了耕种能力;有些被流贼和土匪坏了身子,不愿返乡。于是刘红婷将她们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织造局,由她的丫鬟小兰带领,继续干她们的老本行:织布做衣。

    小兰虽是丫鬟,却非平庸之人。即便在号称“买不尽的松江布”的松江府,她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纺织能手。

    然而,一帆风顺的好日子总是不长久。

    李崇文舒心日子没过几天,他便接到吕三报来的噩耗。

    邻近的彭山县有难民翻过龙泉山跑到王庄,说是彭山县那边大乱了。大群百姓冲入了县城,大喊要“除衙蠹”。彭山县的官吏跑的跑死的死。

    不久,吕三又报来更大的噩耗,说彭山县的乱民已经不甘于“除衙蠹”了,他们现在的口号是“除五蠹”,衙蠹、府蠹、豪蠹、宦蠹、学蠹,总之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是蠹,都要拉出来打死。

    更令局势复杂的是,牛角寨的土匪现在也不抢百姓了,转而顺应形势,抢起五蠹来。彭山县那边陆续跑过来的难民已经上千,中间还夹着好些双流县的难民。王庄紧急请示,这些流入的难民大多只携带了很少粮食,他们的口粮怎么办?言下之意是要么再拨点粮,要么县城接管。

    李崇文没法,只好派出吕三带着护城队把彭山难民暂时集中在县城北面魏老二的王庄里。他一边再次去信向王妃要粮,一边把县城里仅剩的四千斤储备粮拨去救急。

    李崇文对五蠹之害早有预见,在世子府奏对时便有成竹。他连夜向世子朱平槿发出第二封信,详细汇报这里的严峻局势和自己采取的应对之策,请求朱平槿协调王府拨粮。

    李崇文向世子求援,刘红婷也没闲着。在给王妃娘娘的信中,她厚着脸皮狮子大张口,又提出了两万石粮食的请求。

    不过在发出求援信件时,李崇文和刘红婷并不清楚,成都府王庄密布的十一县——成都、华阳、双流、灌县、郫县、温江、新繁、新都、彭县、崇宁、金堂,全部闹起了“除五蠹”,其中彭县还是运动的发源地!

    这场轰轰烈烈的百姓运动,其爆发之突然,扩散之迅猛,规模之庞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其中也包括了位居成都的蜀王府和身在雅州的朱平槿。可怕的民乱,就如一圈圈强大的冲击波,以彭县为中心,以超音速波及了全川。旬日之间,成都、邛州、雅州、眉州、嘉定州,甚至更远的重庆、保宁、顺庆、夔州等等,全都出现了大规模的民乱。

    蜀王府这时正在四处灭火,哪有可能调拨粮食给仁寿?世子刚刚完成雅州平乱,正率军向邛州开进。而成都的省、府、县三级衙门官员呢,正在为民乱的责任人问题进行激烈争吵。有重量级官员已经放出话来,要向朝廷弹劾巡抚廖大亨。因为正是他在春节期间,严令各地追缴欠税的生事扰民之举,引发了全川民变。

    位于成都的都司衙门和成都中卫、成都右卫、成都前卫、成都后卫、宁川卫以及隶属于王府的成都左护卫等六个卫所,一是没接到巡抚和兵备道的指示,二是事起仓促,很多兵员还在城外田里,未能集中于城池。所以他们只是简单关闭了成都府四门,眼睁睁看着城外乱哄哄的景象,却不敢出城平乱。

    四川,这个曾经富饶的天府之国,几乎一瞬间再度陷入了全川大乱的局面之中。此时,各路人马纷纷亮相,有坐观成败的,也有浑水摸鱼的,更有趁火打劫的。而本书的男主角朱平槿,此时尚在雅州,在那群山环抱的川西一隅。

    注一:《蜀碧》上说,刘三策是饶州举人。

第八十一章 山寨奇兵(一)

    崇祯十四年二月初六,朱平槿率领护商队一营一、二、三、四连和土司营步骑兵一千多人离开雅州,押着人数多几倍的俘虏向邛州方向开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久,大队到达一条河边。此河本为青衣江支流,从碧峰峡中奔涌而出,到了青衣江边上,却完全掩饰了峡谷中的原始野性,装出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只见河岸舒缓,河水清冽;竹桥畸零,横跨两岸;黛山远影,形如画眉,好一派秀美的田园诗画!只可惜,兵行半道不停脚,否则朱平槿定要驻足欣赏一番。

    沿河一条小道向北直通碧峰峡。宋振嗣带着四连,押着三千乱民离开了大队。朱平槿则率领大队渐次通过摇摇晃晃的狭窄竹桥,向邛州方向行进。

    时至中午,大队人马接近名山县。名山城门紧闭,村野无人。探马来报,名山县虽然也出了很多乱民,但是大都去了州城发财,县城倒还平安无事。

    官府不敢开城,朱平槿倒落得轻松,于是下令快速通过。通过名山县,蒙阳镇便近在眼前。曹三泰留在天全建榷场,蒙阳王庄暂由他的养子曹四德代管。那小伙子与曹三泰一样,是个眼眨眉毛动的机灵人。他早早准备好了大军的饭食,又派人提前赶至军中向导。

    朱平槿拒绝了曹四德的孝敬,与普通士兵一起排队用了饭。趁着排队等饭的空闲,他向曹四德简单询问了蒙顶山王庄的近况。蒙顶山王庄下属的各庄多是茶庄,很多设在山里,地区偏远,出口不多,加之提前得了朱平槿的命令,对庄户严加看管,所以尽管也有个别庄户煽动,但没有发展成骚乱,总体保持平静。

    蒙顶山茶庄是王府直管的王庄。朱平槿只是少东家,并不能越过爹妈直接推行他的减租之策。不过从雅州出来后,他的腰包鼓胀不少,因此出手一下阔绰起来。他给了蒙顶山王庄两千五百两银子,亲自交代了:二百两是世子赏人,三百两是这段时间的饭钱、工钱和行脚钱,另外两千两则是一千辆鸡公车和四百辆双轮马拉大车的定钱。

    蒙顶山上树木葱荣,做车所需的木料不愁。山民庄户除春秋两季茶叶采收季节忙些,平日里闲来无事,可以通过做车,增加些收入。护商队现有车辆严重不足,粮食辎重主要让押解的乱民背扛,每个士兵自己还要携带十日份的粮食。除了护商队军需运输所需,雅州至天全的商货往来同样需要大量的车辆。自从接到李崇文的第一封信,朱平槿就开始琢磨哪里可以生产大量的各式车辆。到了蒙阳镇,他突然找到了答案。

    饭后休息一刻钟,朱平槿照例带着曹三保在队伍中走动,与普通士卒随意交谈。舒国平暂代护卫首领之职,自然随身跟着。高安泰以及雅州新近投靠的举人程翔凤也跟在后面。

    走过一连,朱平槿走进二连队伍中。士兵们见着世子前来,都从地上站了起来。

    朱平槿笑着压压手让他们坐下道:“才吃饱了饭,都坐下说话!”说完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让曹三保塞坐垫的时间都没有。

    “饭吃得饱?”朱平槿见士兵们有些拘谨,点了一个领头的士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世子,饭吃的饱!现在每天三顿,比以前饱多了!”士兵边说边拍拍自己鼓胀的肚子,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这是魏辰,是二连三排七班长!”舒国平向朱平槿介绍道。

    “哦,打了一仗成班长了!本世子的脑袋里,还记得你是一个小兵!”

    朱平槿的玩笑让士兵们都笑了起来。很快,魏小兵的外号便流行于全军。

    小兵脸上充满了自豪:“我不是小兵了,我是士官!我在雅州杀了三个乱民,抓了十七个,所以长官和大伙都选我做班长。我哥魏申,在三连九班也当上了班长!”

    “杀了三个,抓了十七个。一比二十,不简单!你们两兄弟都是好样的!”朱平槿赞扬魏辰一句,又问:“第一次杀人,心里害怕不?”

    魏辰大大方方回答:“杀第一个真是害怕。他倒下去的时候抓住我的竹枪不松手,嘴巴还嗷嗷直叫。我看着他肚子上涌出的血,当时连枪都抓不稳!”

    魏辰的坦诚,又让周围的士兵又笑起来。魏辰接着道:“还老恶心,直想吐!不过,杀第二个的时候就不害怕了!我当时想,他要不抢百姓的东西,我干嘛杀他?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我爹娘都在,我还想活着回家孝敬爹娘呢!世子爷,我爹娘都好吧?听说都迁到仁寿县去了。那儿我们都没去过,也不知道好不好!”

    听到魏辰大胆问起家人情况,许多士兵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这是关系军心的大事,朱平槿知道不能含混过去。他微笑道:“他们都很好!李先生最近来信道,每个人都分了五亩地,还分了三十斤口粮!你们这些护商队员,每人名下也分了五亩地。只是……”朱平槿停顿一下,让魏辰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不敢催促世子,只好耐心等待朱平槿说完。

    “只是呀,仁寿县附近有股土匪,大约五六千人,老想抢我们的粮食!前几天还想打我们运粮队的埋伏,还好被李先生早早发现,做了准备,这才没有得手!”

    “世子爷,五六千土匪算什么?雅州乱民上万,还不是被我们全部消灭光!我们现在换了铁枪、钢刀,班长以上还发了铁甲皮甲,我们不怕他们!”魏辰信心满满,士兵们也是大声附和。

    首战大胜,士气高涨。一场雅州之乱,帮着练出了一支强军。这个收获,远大于那些金银粮食和土地。

    “有信心是好事,但绝对不能轻敌!兵家有言: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就是这个道理!”朱平槿瞟见贺有义从远处匆匆赶来,像是有要事禀报,便站起来结束了与士兵的交谈。

    “以后我们要打的仗还多得很!敌人会越来越强。要战胜敌人,保存自己,一要刻苦练兵,二要勇敢无畏!魏辰,还有你们大家,本世子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杀敌立功,给你们的家人祖宗增光!”朱平槿总结道。

    在舒国平统领护卫之后,贺有义重新当上了参谋长,担任全军枢密的任务。他刚才见了一个仁寿县过来的信使,那人又送来了一份李崇文的急信。

    朱平槿回到中军,看了信,又向信使问明了情况,便吩咐曹三保,将文武召集到中军,开会议事。

    所谓中军,不过是位于大道旁几间守茶园的破房子:泥砖的山墙、茅草的屋顶,竹篱笆的院墙。朱平槿觉得屋里狭窄,屋顶可能掉灰,于是将会场移到屋外。屋前摆了一张椅子,朱平槿坐在上面,他的班子成员则在小院中排成两行,共同商量护商队下一步行动计划。

    “末将以为,应全军直扑彭山,迅速击败乱民!”大嗓门的宋振宗率先发言,“只要我们打了胜仗,是到仁寿县,还是到成都府,都任由我们选择!”

    通过一次会战,击破敌方主要兵力,从而在战略上取得决定性胜利,这是战争中屡见不鲜的取胜之道。

    朱平槿用眼睛扫视文武,征询大家意见。

    舒国平的意见却与宋振宗相左。他道:“末将以为,我们应先至仁寿县,移交这三千乱民,方可解除后顾之忧,大胆与敌交战。否则前方打得激烈,后面这三千人再闹起来,我们胜败还未可知!”

    宋振宗不服气道:“这三千人可先交本地王庄看管!待我们打胜了,再来押解也不迟!”

    一个是速胜论,一个是缓胜论。表面上舒国平的意见有道理,实际上宋振宗的方法也可行。将这三千俘虏留在蒙顶山王庄,他们一样有活干。

    朱平槿的目光转向贺有义。他知道,这人也是很有主意的。贺有义兼世子目视,连忙出列禀道:“臣以为,当屯兵于眉州待机为上!”

    两个主张交战,一个则主张屯兵待机,这有些微妙。朱平槿静静等待贺有义把话说完。

    贺有义接着道;“彭山乱民甚多,当不亚于雅州!据崇文兄讲,此地还有仁寿县流窜之山贼土匪五六千人,其中老匪数百!如是,敌兵已为我十余倍!雅州方乱,我军已然入城,故而迅速平定。彭山可不像雅州,那里已经骚乱了五六日。敌据坚城,我军贸然进军,可有必胜之数?故臣以为据守眉州,扼敌咽喉,方是上策!”

    贺有义有一层意思没明说,朱平槿听出来了。彭山县可抢的已经被抢完了,没有多大油水可捞。

    “万万不可!”这次宋振宗和舒国平一起出来反对。

    两人眼神沟通,还是较善言辞的舒国平出来说话:“世子,万不可遇敌不战!我护商队将士以一当十,无不慷慨赴死,皆因世子仁义高德,爱惜百姓!将心即为军心。效忠大明,护国安民,此为我护商队之基本宗旨!雅州之战,乱民过万,我仅数百,然青衣江歼敌、夜占四门,平明光复全城,皆是世子与诸将士同心同德,共保大明百姓使然!如今乱民又祸我彭山,杀我百姓,我军与贼寇不共戴天,岂能泯然坐视!将士们问起来,我等领兵之人又如何解释?”

    未等舒国平说完,宋振宗向前一步单膝跪地道:“如我们兵力不足,可将四、五两连全部招来。他们可都是满员的四排连!请世子切不可坐观彭山之乱!”

    朱平槿连忙离座,将宋振宗扶起道:“宋将军稍安勿躁,听完诸位意见,本世子自有决断……”

    作为这群人中的最高学历,举人程翔凤这几日无所事事。朱平槿既不让他参与文字,也不让他参与具体事务,但府中机要,也未尝避开过他,这让他对自己的前程有些把握不住。今日小院之会,世子明言要听诸位意见,正是献策的良机。于是待世子归位,无人再说话时,他上前一躬道:“臣以为,彭山、雅州之乱,非一城一地之乱,乃是全川之乱也。故我用兵,亦要着眼大局,着力要点!”

    程翔凤有雅州州学之职,虽非学正、训导之品官,未能入流,但是自称“臣”,还是够资格的。他的立论高屋建瓴,朱平槿一听来了兴趣,便微笑着鼓励程翔凤说下去。

    程翔凤得了世子肯定,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

    “全川之乱,最虑者,在官而不在民!

    民乱,则一城一地一时之乱。但凡牧守能据城坚守者,民乱必不久自去,如邛州、名山是也!

    官乱,则治下各地俱乱,如蜀地是也!

    双流、彭山诸县,皆省城近畿。若近畿乱,则省城必乱;省城乱,则二台三司必乱;二台三司乱,则全蜀必乱。

    世子身为蜀藩嫡脉,当以救全蜀为上,以救一城一地为下!以长治久安为上,以一时消停为下!

    是故臣以为,世子着力,必定要落在要点上!”

第八十二章 山寨奇兵(二)

    能从一城一地看到四川全局,这不算本事;能从民乱之中透视官场倾轧,那才是本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更见本事的,是将见不得阳光的龌龊心思用仁义道德包装起来!

    “全蜀为上,一城一地为下!长治久安为上,一时消停为下!程先生讲得好!”

    朱平槿率先拍掌,训诫手下文武道:

    “眼光可得放远些!我们一路走来,雅州、邛州、彭山、双流等地皆有乱民。放眼全蜀,恐民乱已成燎原之势。

    成都府既是省城,又是四川精华。成都定,则全川定。程先生所谓要点,我们就要放在成都府上!

    现今我们兵少不假,对整个四川自然杯水车薪。可成都府还有巡抚、兵备道、总兵都司衙门,管着成都前、后、左、右、中、宁川六个军卫,加上王府左护卫,所以官军并不少!

    我们要想个法子,既要迅速平定民乱,又让我们的兵越打越多,越打越强!”

    朱平槿公开赞扬程翔凤,并不全是官面上的虚情假意。程翔凤的话确实给了朱平槿很大启示。他将程翔凤的逻辑倒过来,明确了宣布了率先解决成都府的思路。

    世子定了大方向,顿时让会场气氛变得热闹起来,连投献科几个准备开会打酱油的书生张士麟、钟之绶、傅元览和洪其仁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贺有义率先出列奏道:“民乱,概由衙役豪绅高税重租引发,此乃天降报应是也!小民不过顺受其害。如我匪民俱杀,难免丧失民心,与蜀王府和世子仁义声名不利。臣以为,不如世子先檄传各地百姓,令其安守本分,又大力宣扬我王府之投献减租之策,定可四方归心、八方来投!如此,民乱既平,庄田益增,一举两得矣!”

    贺有义的主意是进行宣传战、舆论战和经济战,并最终为政治和军事服务。

    朱平槿点点头表示肯定。这总体上来说是一个好主意,至于投献减租是否采用檄传这种留下把柄的方式,还有待商榷。

    舒国平的主意还是先到仁寿县,移交了乱民,补充修整了军队,再联络省府衙门,决定今后的行动方向。

    这是一个稳妥可行的方法。直接开到彭山县与乱民土匪交战,胜负皆有负面影响。负了姑且不论;胜了,护商队目前师出无名,这支私人武装力量**裸暴露在省城的官僚士人面前,难免有小人趁机搞些动作,比如弹劾朱平槿擅建私军等等。朱平槿现在只是藩王世子,禁不起一次这样折腾。

    宋振宗倒是干净利落。他道:“杀鸡给猴看!战场打不赢,什么都是空谈。不如要挑一支好打的对手,好好练练!让乱民们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不是我大明江山!”

    杀鸡给猴看,讲究的是杀得漂亮、看得震撼。猴是全川的乱民,那只鸡是谁?又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来杀?

    朱平槿对宋振宗的直言不讳开口赞许,再度向程翔凤讨教。

    程翔凤刚才奏对得了世子赞许,心中不免得意。只是这平乱事关重大,他也不敢将自己不成熟的结论和盘托出,惹得世子和众人嘲笑。直到朱平槿点名,他才谨慎出言道:

    “臣方才所言,首乱在官,在省城,在二台三司。这只是推测,臣不敢以此为凭,妄言大军行止。”

    朱平槿笑笑。程翔凤虽然才华横溢,但有点官场上的老毛病。事情未做,责任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还请程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平槿微笑道。

    “如此,臣大胆妄言也。”程翔凤放下心来,开口说出了他的想法:

    “臣以为,这平乱之事就落在川抚廖大亨廖大人身上!此番民乱,本就是廖大人一手造成。他厉行欠税追缴,弄得全川民怨沸腾。欠税追缴之苛政不去,则 民怨不止;民乱一出,偏他又是一省抚台,掌着全省之兵马,正该他出兵平乱。如今全蜀民乱未平,这两罪叠加,可不是一个贬谪流放之罪?甚至逮拿进京,问罪开斩,重蹈邵抚之覆辙,也未可知!

    臣揣测,现在这廖大人身在大堂,定如热锅蚂蚁,急得团团转,正苦思解难良策呢!”

    程翔凤的话让院中笑声一片。宋振宗属武职,与文人自然心有隔膜。在场的其他读书人,在大明朝僵化甚至可称为偏执的选官制度下,都是些被边缘化的人物,所以他们对进士官出身的各级官员,心中都有一股埋藏很深的怨恨。

    官场中有个笑话,便是说如果说进士官是铁打的,那么举人、贡生的官就是泥捏的。就以程翔凤本人为例,他少年时便有神童之喻,十七岁有了功名,二十五岁通过乡试,成为举人,有了做官资格。但此后,他的仕途如同鬼撞墙一般,屡试不第。如今年逾四十,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州学闲差。他说道廖大亨吃瘪情形,在场其他人难免快感顿生,因此才有发笑之举。

    朱平槿对明末官场倾轧的情况一清二楚,自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招揽的读书人,不是秀才就是监生,举人就程翔凤一人。这有进士瞧不起藩王的原因,也有朱平槿目前刻意与文官集团保持距离的因素。雅州知州王国臣虽是进士出身,却是特例。他在雅州之乱中被朱平槿一时胁迫,随后又被朱平槿以种种手段控制住,未必真心诚意入了朱平槿的私囊。

    想到王国臣,朱平槿脑中火花一闪,难道程翔凤的意思是让自己重演雅州故事?难道他察觉到了雅州之变的幕后种种?

    朱平槿心中狐疑起来,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贺有义。但见贺有义正与诸人发笑,并未有任何惊慌的神色。朱平槿暗自放下心来,这廖大亨如果能长期控制,倒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可是要控制一省巡抚,远比挟持一个知州复杂困难,光是朱平槿对廖大亨性格为人的粗略了解,都否定了他的想法。

    朱平槿想到这里停住,转而静等程翔凤把话说完。只听程翔凤继续道:“这老大人此时所想为何?必不出此二者:一为尽快平乱;二为弹劾奏章递到朝廷……”

    尽快平乱同样符合朱平槿的最大利益。

    这次“除五蠹”民间骚乱的中心区域,正好与王府利益的核心区域重合:成都府周边十一州县。如果任凭骚乱持续,蜀王府在这一区域的王庄、王店、仓库、物资、银钱都被抢走、私分、焚毁,那王府不仅今年日子难过,而且重建尚需大量投入。

    更重要的是,王府在这一带的统治基础被摧毁,就意味着王府在蜀地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那朱平槿的这个蜀王世子就没啥当头了。同时,一个仁寿县已经消耗了朱平槿和蜀王府太多资源,尤其是粮食储备。即便朱平槿再得到几个仁寿县,也无法消化下去。因此短期内复制仁寿模式已经不太可能。

    至于没有弹劾奏章递到朝廷这是不可能的,这恐怕廖大亨自己也很清楚。文官那群疯狗,最擅长就是狗咬狗。廖大亨倒了,空出巡抚位置,对他下面的人很有利。廖大亨的历史继任者陈士奇正在提学副使的位置上,不知是否正在绞尽脑汁往京师传消息呢。若与廖大亨进行利益交换,这点倒是可以利用。

    程翔凤话没讲完,平素在这种场合不太发言的高安泰冷不丁插了一句话道:

    “程先生意思是用我们土司兵?”

    这点倒出乎朱平槿意料之外。

    程翔凤含笑不语,高安泰倒是毫不扭捏:“世子可能不知,这廖巡抚最喜用我们土司兵!我大哥说,奢安之乱时,廖巡抚就与安南的沙家眉来眼去。若不是沙家出了死力,廖大人怎能升到这巡抚高位?”

    程翔凤笑着补充道:“听说奢安之乱时,这廖大人还在京中任个六品兵部主事。他曾向朝廷上书道:调腹兵不如调边兵,腹兵脆而边兵健,且习与不习殊;调汉兵不如调彝兵,汉兵滑而彝兵坚,且勇与不勇异!

    此策在平定奢安时曾收奇效,朝廷和皇上也觉得他知兵,这才把他放到四川来当监军道。后来邵抚倒了,他又得杨嗣昌保荐,得了四川巡抚之位。”

    朱平槿笑问高安泰道:“那土司可愿出兵?”

    高安泰想想道:“出兵不难,难的是出兵的名义。没有巡抚的调兵公文,擅自出兵,人家会说我们高家谋反。”

    他笑着又道:“自从打了雅州,小的们天天嚷着再打几仗,没出来的也嚷着要跟出来。他们想的倒是美,再打几仗今年就不愁吃喝了。”

    高安泰说的实诚,院中诸人暗自发笑。确实,土司兵打仗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

    贺有义禀道:“只要廖公下了公文,这出兵便是名正言顺。不过我们要主动将刀把子递过去。除了土司的名义可用,在成都府周边我们还可以用护商队、王府护卫以及王庄庄丁的名义打仗。哪种好用就用那样,不怕省城里那群乌鸦呱噪!”

    行动必须加快,不能再拖了。朱平槿走时,罗雨虹还在双流县收租院搞科研,不知道现在是否安全。王庄被毁,老妈的心尖尖都在滴血。想到这儿,朱平槿下了决心,他站了起来,正色道:“请程先生记录……”

    朱平槿下达的应对部署分为四个部分:

    一个是军事行动。由朱平槿本人亲率护商队一营和土司营步兵,继续押着俘虏经蒲江县、眉州的官道至仁寿县。到达仁寿县后,再转头向成都府进军,伺机打击乱民。必要时,在眉州暂驻少量军队,保护雅州粮食的转运通道。

    高荣宣率领土司骑兵脱离主力,分路以土司名义向邛州、眉州、嘉定州等地宣扬武力,震慑不稳的地区。在步兵到达仁寿县后,骑兵迅速收拢到仁寿汇合。

    二个是粮食运输,由在雅州的洪其惠负责。请天全土司再派数百人,利用雅州留下的几千俘虏,将雅州的粮食经水路押运到眉州码头。除留存在雅州的四万石,需要转运的粮食多达七万石。其中有范家城里城外粮仓搜出的六万石以及王国臣、洪其惠在雅州购买粮食,各家大户认的五万石。

    三个是舆论战、宣传战、政策战,由贺有义暂时负责,投献科的几位书生参与。他们以邛州、眉州等地为基地,通过各种舆论手段,一明一暗两条路收拾人心。明的公开宣扬王府平乱决心,暗的宣扬王府的新土地政策。

    四是要程翔凤立即拟就两封书信。一以天全土司名义,向巡抚衙门上书请战平乱;二以朱平槿个人名义,向廖大亨讲述王庄王店祸害之惨,要求立即他派兵弹压,并暗示可以送功劳与他,让他躲过朝廷的制裁。

    朱平槿部署完毕,诸人分头行动。朱平槿留住了宋振宗和舒国平二人道:“宋将军想杀鸡儆猴,李先生信上这牛角寨的土匪,正好拿来试刀!两位想一想,在哪里杀鸡效果最好!”

第八十三章 山寨奇兵(三)

    二月十日,经过四天艰苦跋涉,朱平槿终于带着三千俘虏到达仁寿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仁寿县是草标亲属们的安置地,朱平槿特地宣布给护商队放假一天,让士卒与家人团聚,这引起了士兵们一片欢呼。三千俘虏也由刘连擢的王府左护卫官兵接手,押往了各个王庄服劳役。

    仁寿县衙附近的虞家花园,主家据说是南宋名臣虞允文的后人。这里是仁寿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私家花园,张献忠过后,一个活人也没找到,于是临时被李崇文、刘红婷开辟成了朱平槿的行宫。

    朱平槿在虞家花园,不想遇见了买人归来的孙洪。孙洪自离开碧峰峡之后,便一路北上成都府,谁知过了邛州不久,便在路上遇到小股乱民。为了孙洪的安全,随身护卫的王二牛和特务排的两个士兵,死活不准他继续前行。孙洪一介书生,身上又揣着银子,离了护卫哪敢再走?

    于是孙洪只好折向西边,经过新津县,到达龙泉山边。这时,他们越来越多遇到北边下来的乱民,只好继续向西南躲避,一路翻山越岭,最后来到了沱江之滨的简州。他在简州买了人,然后送往李崇文所在的仁寿县暂避。结果他前脚刚至,朱平槿后脚就到了。

    到达仁寿县的第二天,朱平槿起了一个大早,连忙赶去视察他的军队。带兵的人,军队就是他的命。贪图享乐,迟早要把自己的命送了。

    “兵员素质怎样?”朱平槿边走便问孙洪。

    “不比东门人市里买的差,都是学生一个个选出来的。”孙洪跑了这些天,身子瘦了,脸色也黑了。看得出来,他在路上吃了很多苦。

    “一共四百人,一半是当地人市买的,一半是水码头招的纤夫,都签了卖身契约。价格比成都府还便宜。有些人听说王府买奴,直说只要管饱,银子一分不要。只是仁寿这边分田分地的消息已经传入了简州,所以随行的家眷太多,四百壮丁倒足有一千五六百家眷。他们不需要押送,都是自己走过来。若不是学生狠心清理了冒充家眷的人,还要多出一两千。

    此番学生带的银子不够,买了人就买不了多少米。他们都是些饿久了的人,到仁寿的路上死了十七个,都是饿得没劲了,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昨夜我们赶到仁寿,总算吃了一顿饱饭。崇文兄这边不容易,他已经快断粮了,还挤出一点粮食喂他们。昨下午宋将军和国平兄来要人,学生已将他们全数移交……”

    “孙先生这趟辛苦了!护商队在雅州打了胜仗,队伍士气正高。有了这批四百人,又可以扩军,这定令宋将军高兴!”朱平槿一边慰劳孙洪,一边加快脚步,向城东北的临时军营走去。

    护商队临时军营安扎在仁寿县东北角,这是仁寿县受灾较重的地方。

    张献忠撤离时,一把大火把这里几条繁华的街市烧成了白地。好在当日火势没有蔓延,要不然仁寿全城便毁了。在等待粮食之时,李崇文让几万难民一齐动手,把这里烧毁的房屋全部拆除,剩下一个荒芜的大坝子。只是由于时间仓促,拆得并不干净。朱平槿到达时,仍然有些大房子的残垣断壁伫立在空坝边上,不情愿地露出焦黑的山墙,在清晨的寒风中格外显眼。

    朱平槿一行人走到护商队集训的临时操场边,远远视察了那群新一代的草标。他们出场时的形象可比上一批好太多:昨夜洗了大澡,剪了头发,又从上到下换了簇新的灰白冬衣,领了长枪大刀。仅从外观上看去,便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现在他们正在宋振宗的口令指挥下,一左一右练习走路。

    舒国平上来行了一个军礼,请示这些人如何分派。朱平槿不假思索,立即做出了决定:“新兵加紧练两天!练得好的明日编成各连第四排,后天上战场!剩下的编入新成立的第六连,留在仁寿继续操练。乱民猖獗,时不我待,我们最迟后天便要出城,寻敌打上一仗!”

    “在操场上练不出好兵,世子何不将他们全部送去见见血?”一句软绵绵的吴越官话,从朱平槿身后的女子口中传来。

    朱平槿转过身来,原来是随行的刘红婷。李崇文今日忙着分派新兵家眷,还奉命将仁寿县分田分地的经验汇集成册,准备向雅州等地交流,所以就向朱平槿告了假,由刘小姐陪同视察。

    “李先生呈文中盛赞刘小姐是位奇女子。黑龙滩一通大鼓,竟吓跑了五千土匪。如今仁寿县局面能够重新稳定下来,刘小姐功在社稷!”

    听了朱平槿的赞扬,刘小姐脸上却没露出应有的笑容。她只是冷冷福了福道:“女流之辈,怕是入不了朝堂上大人们的法眼。小女子能在世子麾下做些事情,也是世子心胸广大,用人不拘一格而已。”

    看来这女子个性很强,对朝廷也殊无好感。朱平槿于是正色道:“刘小姐既有新兵见血之说,其中必有道理,不妨讲来大家听听。”

    刘红婷又福了福道:“世子此去寻敌,必是用围魏救赵之策,佯攻牛角寨,待土匪回援,于半路伏击歼贼。”

    朱平槿笑道:“本世子正是要打牛角寨的土匪。刘小姐真乃女诸葛也,竟能猜得**不离十。”

    **不离十,便是错了一二。刘小姐聪明过人,立即明白了朱平槿的话中意思。她于是追问原因。

    朱平槿没回答,他笑看舒国平,于是舒国平上前代为解释道:“兵学之要,须在大局上占住要点。牛角寨控扼仁寿县到成都府和简州的两条大道,时时威胁我双流、仁寿两县王庄,乃是一根非拔不可的钉子。正巧土匪主力已出至彭山,我军当一鼓作气战而克之。所以我们不是佯攻,乃是真攻!”

    舒国平一身戎装,英武帅气,站在刘红婷面前侃侃而谈,顿时让她春潮暗涌。刘小姐年逾二十,终身大事一直没有着落。李崇文虽有些呆气,人倒是正直,是个嫁人的好对象。不过她前几日略施小计便打听清楚,李崇文几年前便娶妻生子,只好暗地里死了一份贼心。如今有个大帅哥就在面前,扰得刘红婷芳心乱跳、两腮微红。

    她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正事上,开口问道:“小女子敢问舒将军,就算拿下这牛角寨,也还是要漏掉几个土匪,让他们跑去报信不是?不然何以诱回土匪半路伏击?”

    朱平槿哈哈笑起来。舒国平倒是没笑,他耐心解释道:“刘小姐又猜对一半。我军自然要诱回土匪,但不是半路伏击,而是要摆开堂堂之阵,找个宽阔的地方与他们正面交战。”

    打仗,必然自己损失越少越好。土匪回巢,极可能就近翻越龙泉山脉。龙泉山脉山高谷深,具备良好的伏击条件,为何要找个宽阔的地方打一场代价高昂的正面对决?舒国平的话超出了刘红婷的认知,她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见刘小姐没明白,舒国平继续解释:“我们不是为了打败这点土匪去的。我们要平息民乱,只有大败土匪,才能震慑川中宵小乱贼,这叫杀鸡给猴看。土匪就是鸡,乱民就是猴。我们摆出堂堂之阵,便是……”

    刘红婷听了舒国平几句解释,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懊恼自己的智商怎么突然下降,堪堪直逼小兰的水准,难道真因为心中有了情丝飞絮?

    她想着想着,脸上禁不住绯红,却被舒国平误会了。舒国平以为刘小姐在世子面前丢了丑,羞愤难当之下这才红了脸,连忙停下说话,神色也有些局促。

    舒国平是个情场初哥,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当属正常。家中时逢大变,恐怕他也没往男女之事上多想。在场的人中恐怕只有朱平槿和孙洪看出些端倪。

    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帅哥,露出想看又不敢看的神色,脸还红了,这说明什么问题?朱平槿这个人小心老的家伙有了些龌龊想法,他心底呵呵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对刘红婷道:“刘小姐还未说明把新兵送上战阵的理由,请直言教我。”

    朱平槿的话让刘红婷猛然回过神来。她整理思路,缓缓将自己想法道来。

    原来刘小姐打听明白,上次牛角寨匪首张光祖伏击失败不久,便得知仁寿县出来的白衣军只是些女人。他大发雷霆深以为耻,四处扬言早晚报复。刘小姐本意想借此故技重施,以一队女人假意围攻牛角寨,护商队在半路伏击。等大败了土匪,护商队再回头拿下牛角寨。牛角寨里人数众多,但主力都去了彭山县。寨中只有几十号丁壮,其余都是妇孺老弱,战斗力非常有限,完全可以一战而定。

    不用说,如果朱平槿的主要目标是土匪,刘小姐的计策堪称完美。但是在朱平槿的平乱战略中,土匪只是战术目标,不是战略目标,所以不能采用这种办法。另外,大军先在龙泉山中打伏击,然后攻寨,来回调动,对体力的要求很高。这些新兵未经严格训练,体力恢复也十分有限,不一定能跟得上计划的节奏。

    刘小姐的计策让朱平槿陷入了思考,也让舒国平重新考虑起其中可行之处。突然他一拍手道:“世子,我想将交战计划改一下。让新兵充任诱敌之兵,穿素衣示形,一、二、三连和土司兵穿旧衣隐形。匪首一见,必拼死进攻。如此,我可全歼贼寇也。”

    朱平槿想想笑着道:“舒先生此计甚好。不过,既然刘小姐探得牛角寨匪徒较弱,不如分兵一部,先拿下牛角寨再说!”

    刘小姐听见世子终于部分采纳了她的谋划,连忙高兴地表示:

    “拿下牛角寨,不必劳动大军,本小姐一名家仆足矣!”

第八十四章 山寨奇兵(四)

    二月十三日早晨,护商队一营、土司营和王府左护卫共计一千三百余人从仁寿县北门出征,向牛角寨方向开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另外三百土司兵在徐汉卿率领下提前出了西门,向土匪在黑龙潭附近的中转站陈村摸去,带路的向导正是刘名升从土匪窝中救出的小匪黄三娃。吕三虽然一再通过李崇文表达参战决心,但未获朱平槿批准,仍率护城队留仁寿县维护安全。曹三保也被留在仁寿县。他一路奔波得了风寒,怕传染世子,主动要求就地养病,朱平槿只好准了。

    简州新兵四百人全部编入了护商队一营,使一营达到了满员的八百人。新兵们没有更多时间专门训练了,只好以战代练、边战边练。

    三百多名回家探亲的护商队老兵,兴高采烈回到部队,叽叽喳喳向新老战友们讲述自家的幸福新生活。他们给家里带去了雅州赏赐的银子,又看到家里人分到了梦寐以求的土地,连自己也有一份,每月庄上还承诺发粮二斗,名曰军属补助!

    老兵的现身说法,为新兵们打开了一扇希望的大门。新兵在赶往仁寿的途中,一路上饥寒交迫,对前途充满迷茫。但几天之后,他们突然看到了未来。而且那美好的前景,距离他们如此之近,近到矛尖到敌人胸膛的距离!

    为了容纳编入的新兵,护商队的编制更加充实。

    一、二、三连及新编第六连均按编制表配齐了四个排,每连都达到了满编的一百八十人。排长、班长、组长都由雅州之战中表现出色,军官和士兵均认可的班长、组长和老兵逐级晋升。

    因为部队编制所限,许多基层官兵在雅州之战后虽被推举出来,但只有排名靠前的才得以上任。此次新兵一到,顺畅的晋升机制和完善的组织架构迅速发挥了作用,新兵只需填入架构的空隙,部队立即搭建完成,剩下的就只有相互熟悉和磨合。

    唯一让朱平槿有些犹豫的,是第六连的两名主官人选。贺家三名老家丁都是上好的军事人才,都有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从运粮行动中的应变措施便可以清楚看到。但朱平槿不愿军中贺家势力太大,因此迟迟未作决定。直到前晚贺有义主动将家丁三兄弟转送至朱平槿门下,又引荐两名年轻的贺家儿郎拜见,朱平槿这才最终下达了护商队连以上军官的调整命令。

    曹三泰负责天全榷场的建设,只好解除了他的军职。刘红婷立下功劳,取代了曹三泰,与宋振宗、舒国平、宋振嗣、贺有义、罗景云五人一起,成为了一营的军政委员。一营长宋振宗仍兼一连长;营监舒国平仍兼二连长;副营长宋振嗣仍兼四连长;副营监贺有义仍兼三连长。在担任一营职务的同时,宋振嗣兼任护商队训练总监和雅州护商队的队长;贺有义兼任护商队参谋长和土司营营监;李崇文兼任眉州护商队的队长和监军。与此同时,朱平槿恶搞似的公开宣布,以上四人和土司营的高安泰一起享受正营级待遇。

    刘红婷任护商队副参谋长兼六连连监;罗景云任雅州护商队副监军,代理监军;程翔凤任护商队高级参议和秘书长,实际上就是朱平槿的私人秘书;贺家家丁头目贺曾柄,任仁寿护商队副司令。以上四人和土司营的徐汉卿、高荣宣一起享受副营级待遇。

    一营的连级主官除兼任的以外,贺仇寇任六连长;陈有福仍为五连长,王四忠为五连连监;特务连还在飞仙关招兵买马,王大牛职务不变;另外刘名升担任护商队侦察科副科长代理科长,吕三兼任辎重官。

    土司营那边是高家私兵,在高安泰没有明确表态之前,朱平槿不好直接插手,因此职务未作任何调整。高安泰和贺有义分任营长和营监,徐汉卿、高荣宣分领步骑兵。

    孙洪依然没有获得军职,他取代了贺有义的临时差遣,成为世子府宣传舆论的主管。他的首要任务,就是配合朱平槿的戡乱大计,让土地改革政策深入人心。当然,他的根本使命,还是让四川的官场、士子、庶民、百姓,都从心里相信一点:

    蜀世子朱平槿,乃是天命所归!

    在任何一个组织中,人事变化总是最能吸引人们的关注。此次人事任命,大多不出人们预料,只是有一项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那就是刘红婷出任军职。

    比如某个嗓门大的,亲自跑到朱平槿面前说怪话。他说女人入营,要带来血光之灾等等。朱平槿知道北方人的老爷们心态重些,所以没给这人好脸色。

    他冷冷反驳道:“都是胯下没把的,曹三泰当得,刘红婷怎么当不得?说起出身,刘小姐还是官宦名门,忠良之后!那秦良玉不是女人?一样可当总兵!皇爷还亲自为她写诗赞贺呢。论起战功赫赫,恐怕你这大老爷们还比不上吧?”这个大嗓门被当场噎住,下面的怪话也就渐渐消停了。

    护商队从仁寿县城出征牛角寨,牛角寨的大小贼酋却一无所知。

    牛头寨主寨西边一所僻静的小房子里,六当家张光培还躺在床上呼呼酣睡。大当家黑旋风张光祖领着大队人马去彭山县抢掠之后,这主寨也就剩了五六十人。除去把守各道寨门和寨下寺庙的,山顶主寨剩的人几乎都是各位当家的压寨夫人。所以张光培放心大睡,快到中午时分他才缓缓醒来。

    枕边一支玉臂伸过来,啪一声在他渗满油汗的光脑门上打了一下。

    “宝贝儿,这是干嘛么?”张光培笑嘻嘻把玉臂捉过来,放在嘴边亲亲。

    “啥宝贝,不知跟那个骚婆娘学的词!”玉臂缩了回去。女人转过身去,把玉背露给张光培。张光培乘势搂上去,一条粗腿把女人压在床上,一只大手伸进小衣,肆意揉捏起她的乳来。

    “讨厌!”女人挣脱不了张光培的纠缠,只好闭眼喃喃道:“等你大哥回来,看他咋收拾你。依你哥的那暴脾气,非把你点了天灯不可!”

    “咋了?你本来就是我先看上的!我说好要娶你的,你还记得不?大哥那是横刀夺爱,我们有那个夺妻之恨!”张光培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把嘴拱出去,闻女人发迹的香味。

    “要死了,再喊大声些!”女人翻过来,用手臂撑起身子,把胸部**裸放在张光培的面前,“谁叫你没本事,只能干些鸡毛蒜皮的杂事?上不得阵,杀不得人,每天只能和我们这些娘们混在一起!”

    张光培又把嘴伸出去,脸上却挨了女人一巴掌,“死人,一天到晚鸡 巴都是硬的,光想着日x。我来问你,要是你哥回来问起,你咋说?”

    “啥咋说?”

    “你认不认?”

    “我又不是瓜娃子,这事咋能认呢?我们干的这事,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不说,有谁晓得?指不定你把我们的娃儿生下来,大哥还巴巴地帮我们养大呢!”

    女人听了张光培的话,心里稍微放了有了底。她躺下来,用被子把胸脯遮住,睁着眼睛,看屋顶明瓦(注一)透出的亮光。

    “想啥呢?”张光培问她。

    “不知道,我害怕。”女人盯着亮光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想原来那个老七,死的那叫惨。呸,这就是你们几个兄弟,全是虚情假意!”

    “嗨,那个兄弟是假的,大哥结拜的。”张光培道,“我和大哥不一样。一个爹妈生的,那是亲兄弟。”

    “我看你在发梦癫,现在还瞧不清你那大哥的嘴脸!”女人又翻过身来,戳着张光培的脑门。

    “我跟你大哥好些年了,他的德行我还不知道?他要用你时,嘴甜得蜂蜜似的;不用你时,恨不得一刀把你砍两半。你瞧那老二,身子骨那痨病样,眼见就没几年好活了。他指望老二给他出谋划策,就把老二捧得像诸葛亮一样。他说,这叫礼贤下士!你再瞧那老七,虽然是小妈生的,好歹跟你们兄弟一个姓。他瞧不上人家,便是左一巴掌右一脚。他说,这叫恩威并用!我瞧啊,你大哥心里就没你们兄弟两个,他要的是能帮他打地盘的人,比如老二老三那样的。哼,他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不晓得有句老话叫作:螳螂捕蝉,母鸡在后!”

    扑哧!张光培笑了出来,“啥母鸡,还公鸡呢。是麻雀在后!”

    “跟你说正事呢,你还有心思笑!”张光培脑门上又挨了一下。

    “我知道老大瞧不上我,从小他就欺负我。不过,我们总归是兄弟,他还不至于把我油炸了。”

    “我们的事情要被你哥发现,你们是兄弟,你倒没屁事,我就没活路了!”女人听见恼了,把棉被唰地掀开,把床上两个光溜溜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

    “你这是又咋了?”张光培打了一个喷嚏,连忙把女人按下,把棉被拖来盖好。

    “别哭了。”张光培安慰嘤嘤抽泣的女人,冷笑一声,“妈的x!他不仁,我不义!别以为他留了个眼线我不知道,我们一个爹妈生的,老子能比他笨?告诉你,前几日我没见你,那是我抽功夫把寨里的金银财宝偷偷运到山下藏好了……要是老大知道了我俩的事,我们就带着金银跑他妈的!”

    女人这才破涕为笑,搂住张光培又揉又捏。张光培觉得自己的老二硬邦邦的,立即翻身上马日进去。一时间小屋里床铺乱响,淫 声不断。浓情快意正到**时,突然噹的一声,小屋的门被一脚踢开,外头明晃晃的光线射得两人睁不开眼。

    “捉奸要捉双,捉奸要在床……”门口一道阴影念着捉奸口诀走进来,“看你们这回咋说!嘿嘿,还有财宝!来人呐,把奸夫淫妇给老子绑牢了,先拉出去游街!”

    注一:可以透亮的瓦片。据说在玻璃广泛采用之前,是用大蚌壳磨出来的,所以价格不菲。

第八十五章 山寨奇兵(五)

    刘名升比朱平槿提前一天出发,天擦黑的时候他已经赶到了牛角寨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牛角寨有两道防御工事。一道是前寨门,一道是主寨。到了山脚下,顺着山脊往上爬,一里多路就到了前寨门跟前。山脊两边都是陡峭的斜坡,山脊上的树木基本砍光,寨门前面疏朗开阔,一览无余。从前寨门再往上爬二里,才能到达大佛。

    大佛下便是寺庙,倚山而建大大小小百十间房子。只是和尚尼姑不知哪年哪月就没了,现在里外住着几千号匪眷和难民。

    大佛头顶上便是平坦的主寨。主寨面积不大,只是非常险要,四面都是悬崖,到主寨只能沿着悬崖边的石头小路才能绕上去。进攻者要想攻上主寨,必然遭受正面和头顶的两面攻击。只需几桶开水倒下去,便可轻松打垮一次进攻。地形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便是牛角寨一直土匪横行的原因之一。

    刘名升在上山路上便注意到,山寨防御极度松懈。从山下到寨门前,原来设的几个暗哨明岗都没人,看来张光祖确实拉走了大部分土匪,山寨里的丁壮几乎空了。就这样一路前行,直到前寨门前他才看见第一个活人。

    “陈东,你龟孙这几天滚到哪去了,老子招人喝酒就没看见你!”刘名升在牛头寨化名陈东,守寨门老匪看见刘名升便开口骂道。那个老匪姓张,五十开外。不知多少年前,他参与抢劫时被村民从背后打了一闷棍,从此就变得有些傻傻的。

    刘名升肩膀上横着扁担,挑着两大坛酒;颈项上挂根绳子,拴着四五只鸡。他不紧不慢走过去,笑呵呵地走过去道:“张哥,你还有酒喝啊?那小弟这两坛酒,那就给当家的留着了!”

    “你他妈的就知道逗老子!”张老匪骂道。看见刘名升身上挂的好东西,他嘴角不由扯出一丝笑意:“老子们没在这儿饿死,就算佛爷开眼了。前段时间寨里断粮,老子活活饿了三天!见到寨里的那些水灵灵的女娃娃,他妈的老子差点抢一个烤来吃了!”

    “那张哥你咋没饿死?”刘名升卸了担子,伸直腰杆,笑着问张老匪。

    “哎呀,别说了!六当家还算有点良心,总算没把我们这帮兄弟忘了。前两天他带着我们溜下山,跑到双流县打了几个庄子。你想想,我们这仁寿县哪里还能打出粮来?双流县那边好啊,全他妈的乱套了,庄户都去打庄头了,老子们正好捡着漏。粮囤里全是粮,我们把刀子一亮,进去只管扛,粮食是能拿多少拿多少。还有女娃子,看上哪个就牵哪个。哇,简直不摆了!”

    张老匪说着从腰间摘下来一个玉佩,递给刘名升道:“老弟帮我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刘名升伸手接了。玉佩是整块仔料镂空雕琢而成,香脂凝滑、温润如水,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刘名升没有直接估价,却反问道:“老哥哪里搞来的?”

    张老匪白他一眼骂道:“我们干土匪,自然是抢来的!”

    刘名升陪笑道:“小弟的意思是哪里抢来的。这官家用的和民间的价钱可大不一样!官家东西贵重,这民间的东西……”

    张老匪仔细想想,便沮丧地摇摇头:“民间的。老子从一个女娃子身上扯下来的。那女娃子是个厨房里帮佣的下人,穿着围腰,身上尽是柴灰。唔,就关在后面屋里!”

    “果然如此!”刘名升行家一般把玉佩周身翻看一遍,撇撇嘴巴摇摇头。

    张老匪从刘名升脸上看到了不详之兆,焦急地问道:“值个多少?”

    刘名升把玉佩还给张老匪,摇头道:“勉强还算一块玉,但值不了多少。样子白生生的,就像一块冷猪油,不好看。要是上面有些红的、绿的、黄的,那就值钱多了。最值钱的当然是五彩的玉石,就像皇帝老儿带的那样。”

    张老匪当然不知道皇帝配带的玉石是啥样。他非常失望地把玉佩掂量一下,又打量一眼刘名升,狠狠心道:“老弟,你说吧,到底值个多少。老哥不生你气。”

    “最多三两银子。这年月,糠都吃不饱,那还有人玩这个啊?”

    “那好,成交!”张老匪大吼一声,把玉佩往刘名升怀里一塞,接着一只粗粝的巴掌伸到刘名升眼前,“三两银子,拿来!”

    张老匪一声大吼,把刘名升怔在那儿。他连忙解释:“张老哥,我是帮你估价的,没说要买啊!”

    张老匪眼睛一红,便要作势拔刀:“没说啥?你开三两老子就三两,你还吃亏了不成?”

    刘名升知道今天遇见真正的土匪了。他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是求饶道:“张老哥,行行好,小弟哪有银钱嘛?”

    “没有?老子不信!”张老匪上来就揪住刘名升要扯衣服,“你娃儿有酒有肉,必是哪里做了大生意,还欺负你老哥是傻子!”

    “莫扯莫扯,小弟就这一身衣服,扯烂了就露屁股了。”刘名升知道躲不过去,索性把怀里的小包掏出来,把里面的碎银子和铜钱全部倒在张老匪捧起的两只手掌中,“小弟身家就这么多了,老哥你全拿走。”

    张老匪奸计得逞,高高兴兴地捧了银钱蹲在一旁开数,突然他大吼一声:“钱不够!说好三两,这儿最多二两!”

    刘名升浑身没劲,往草地上一坐道:“老哥,别一惊一乍的!直说吧,你想干啥子,明白给小弟报个盘!”

    张老匪换了一张嬉皮笑脸,凑到刘名升跟前道:“明白人!钱不够,酒来凑!”

    刘名升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大惊道:“这可不成!寨里的老规矩,寨外抢了东西,都归寨主分配。你藏你的玉,我不想管也管不着;可我这酒食虽不多,也要交到寨里当家的手中才行!”

    张老匪揪住刘名升坐在草丛中,笑嘻嘻道:“寨子里都说我傻,我看你们这些新来的才傻!现在谁他妈的不是各顾各的?”说到这儿,他把一张臭嘴凑近刘名升,“兄弟,老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前几天晚上,六当家让我拉了一车东西下山。那车子重的很,车辙都有这么深,”他说着,用拇指和中指掐了一个两寸的距离,“你猜,车里装的啥?”

    “金银?”

    “多半都是!老哥觉得新来的人里面,就你最聪明。”张老匪悠悠笑着,“六当家以为我是个傻子,啥也不知道。嘿嘿……”

    “那拉到哪里去了?”刘名升着急地问道。

    “坐不住了吧?小子。”张老匪对着刘名升嘿嘿笑了起来,“老哥告诉你,就是要和你一起发财!别着急,你先去找些水把山鸡收拾了,老哥把火生上。等会我们边烤边喝酒,顺便再让那个小女娃给我们跳个舞!”

    “想不到张老哥在这儿活的像神仙。”刘名升羡慕一句,又担心问道:“等会儿六当家的下来查哨,瞧见了怎办?”

    “查哨?”张老匪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正在他大嫂身上拱食呢!”

    二月份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两个土匪关了寨门,在茅屋前的空地上生起了火堆。两只鸡糊着厚厚的湿泥巴,在碳火堆中烤的香气扑鼻。

    “想不到老哥还有这等口福!”张老匪用油光锃亮的袖子把嘴角流出的口水擦了,“你小子是哪里学的这等手艺?”

    “当叫花子的时候。”刘名升一边手忙脚乱把烤鸡刨出来,一边回答:“那时我偷了鸡,又没锅灶,就是这种吃法。”

    刘名升把烤得又黑又硬的泥巴壳子敲碎掰开,洒上捏碎的盐巴,递给张老匪。张老匪忙不迭接了,伸嘴猛咬一口。

    “香,真他妈的香!”张老匪大口嚼肉,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来!干一个!”。

    “好,好!”刘名升举起酒碗喊道:“干一个!酒管够!”

    酒过三巡,刘名升凑近张老匪道:“老哥,你说正事。那财宝最后拉到哪儿去了?”

    张老匪道:“我拉到山下的张村,离村口还有一两里。林子里出来两个后生,把我替下了。”

    “那你不是瞎掰吗?”刘名升一副恨不得把张老匪手中的鸡腿抢下来的模样,“最后拉哪去你咋知道?”

    张老匪连忙把鸡腿咬成光骨头,扔到一边:“我是不知道。但是那个接车的后生,我认识一个!就是村里张大麻子的老二,前年往寨里送粮我见过一次。六当家以为我是傻子,谁也认不得!”

    “那我还是不知道藏在哪儿。”

    “刚才还说你聪明,咋你就变傻了。明后天我们下山,去把张老二绑来一拷问,那不是啥都知道了?”

    “这大门不是你守吗,怎么寨子不守了?”

    “守,守个屁!”张老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愤不平道:“他们就知道欺负老子!你瞧,其他的人都他妈的跟着老大到彭山发财去了,就留老子孤零零一个人守寨子。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他们倒好,耍到现在都没影!老子挖了财宝,逑还当他妈的狗屁土匪!”

    “老子也是。说好去一起打粮,结果半路上拉泡屎,就被队伍丢了。”刘名升愤怒地用牙齿撕咬着油漉漉的肥鸡,“弄的老子到处抢吃的!”

    “所以啊,陈老弟,这年月要活下去,得靠我们自己的刀枪,别人谁都靠不住!”

    “老哥说得在理,再来干一个!”刘名升仰脖而进,把碗底亮了亮。

    “要得!”张老匪也干了一碗,刘名升连忙给他掺满。

    “老哥,我听说仁寿县到了一两千官军,当家的听说没有?”

    “啥官军,老子天天守在大门口,咋不知道?”张老匪想想道,笑了,“山下村子的人也跟着大当家到彭山发财去了,哪有人来报告消息?不过呢,来了也不怕,官军啥德行老子又不是不知道。”

    “难怪。”刘名升若有所思,“那我们正好下山去村里打探一番。如果张老二在,我们就立马绑来!”

    “好!陈老弟果然爽快!”张老匪听刘名升终于表态跟他一起干,一口把酒干了,“怎么,老哥叫屋里那女娃子来给你蹦一个?那女娃子凶得很,老子抓她时她还敢用指甲挖人。”说着,张老匪把袖子撩开,露出手背上的伤痕,“她这股辣劲,老子偏就是喜欢!”

    “好!好!”刘名升大笑道,“让小弟也开开眼!”

    张老匪看来喝了不少。他哈哈笑着站起来,把鸡骨头往远处一扔,摇摇晃晃向小茅屋走去,边走还边喊:“女娃子,你不是会跳那个广场舞……再给老子们跳一个……蹦擦擦。把老子蹦高兴了,老子就隔两天日你……”

    张老匪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完,再也没有机会观赏让他兴奋无比的广场舞和蹦擦擦。一截铮亮的刀尖从他腹部透出,雪亮的刀面反射出熊熊的火光。这火光瞬间消失,因为涌出的大股鲜血遮了刀面,又从刀尖处如流水般跌落。

    “你龟儿子不仅是傻子,还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刘名升等张老匪不再抽搐嚎叫,这才用力拔出刀来。他用尸体的衣服擦了血,又把尸体拖到悬崖边踢了下去。

    刘名升几脚踢散了柴火,往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心觉不妥,又转身回到小屋门口,用刀子拨开了烂柴门。

第八十六章 山寨奇兵(六)

    茅屋不大,但是很黑,什么也看不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名升转身跑回去拣了一根没熄灭的柴火,先伸进去看清楚了,这才小心进了屋。

    屋子中间有根歪歪扭扭的木柱子,反绑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的围腰被掀起来塞进了嘴里,又被一圈细绳子勒住,所以少女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刘名升走到少女跟前,从怀里掏出玉佩,“这是你的?”

    少女无法说话,只是呜呜低咽。

    刘名升递出刀锋,抵住少女的脖颈,低声喝道:“说实话,这玉佩到底是谁的?是你的就眨眼!”

    少女又是一阵眼皮猛眨。

    刘名升伸出手去,把围腰从少女口中扯出来,但他持刀的手却加了一点力气。

    “说,你是什么人?半句假话立即宰了!”

    少女深呼吸两口,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刘名升满脸的络腮胡须。

    “我知道,刚才被你杀的土匪姓张。你和他喝酒吃肉,说明你也是个土匪!但你又把他杀了,说明和他不是一路人!那你是什么人?要么是个图财害命的土匪,见财起意想独吞,这才把他杀了;要么你根本就不是土匪!如果你贪财,那就好办了!只要你把我放了,我老公有的是钱,你想拿多少有多少!如果你不是土匪,那就更好办!因为我也不是土匪,所以我们才是一伙的!”

    “老公是什么?你知道我是哪一伙的?”刘名升没被少女的话绕糊涂,手上的劲又加大两份,锋利的刀刃陷入她雪白的脖颈,眼见就要勒出血来。

    “老公就是我男人!不管你是哪一伙,只要不是土匪就行!”

    “你不说清你的身份,我便留你不得!”刘名升的话冷似冰窟,寒如冬夜,“这里是匪窝,放了你要留后患!你到了黄泉路上,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等等!”少女急着叫唤起来,“我告诉你,我是省城福仁堂的大小姐!”

    “福仁堂,是家商号?鄙人没听说过。那对不起了!”

    “等等!你想听什么?”少女顿时火了,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向刘名升打去:“商家不行,那官府总可以了吧?告诉你,你放了本姑娘,绝对不会让你吃亏!金子银子不用说,我还可以让你做官,做大官!”

    嘿嘿,刘名升终于得意地笑了。

    “我就说这玉佩不是一般人用的吧!老爷闲暇之余,曾教过我这鉴玉之法。这种羊脂白玉稀罕得很,都是从西域那边流过来的。尤其这种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整块仔料,民间很难一见!所以呀,你家不是大官就是大富商!”

    “既然你不是土匪,那还不快把本姑娘解开!”

    少女命令似的口吻让刘名升很不舒服。他压住腹中的酒气,摇摇头道:“不能放!干了我们这行,讲的是万无一失!你要告诉我真实身份,我才能带你下山。”

    “好了!虽然你长的像坏人,但你说话不像坏人。我告诉你,”少女无奈道,“我真是福仁堂罗掌柜的大小姐!我还有一个身份……我是蜀世子的未婚妻。这块玉是王妃娘娘送我的见面礼!”

    自从上次除夕夜闯了祸,罗雨虹就小心翼翼,力争在这个她不熟悉的世界里与朱平槿密切配合,共同谋生存一起求发展,不要再给朱平槿找麻烦。她很懊恼地发现,朱平槿对这个新世界的适应能力远远超过她,还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人的性子变化更大,一改过去在机关工作时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样子,在别人面前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这让一向争强斗胜的她有点找不到方向。

    她曾经认真思考过为什么,答案让她更为沮丧。

    首先,朱平槿是王府世子,又是男人。在万恶的封建社会里,他的社会地位远高于自己,这是她作为女人没法改变的。

    其次,朱平槿很有钱,还有一个更有钱而又肯让他随便花的妈,这是她一个商人家庭根本比不了的。

    再次,是他们还没结婚,所以在法律上他们还不是夫妻,没法共享资源和地位。她处处受制,就是这个原因。

    她在收租院里,本想利用自己几百年的科学知识,按照朱平槿的思路搞几样大有用处的东西,让他好好瞧瞧,自己也不是只会闯祸的主。可是,除了精油和硝酸钾提纯勉强过关,其余样样都失败了,这使她产生了很大的挫败感。最后一不小心,连自己都陷进了土匪窝。为了保住清白,昨晚还被迫为那个老土匪跳那个篝火广场舞!

    想到这里,罗雨虹揉揉肿痛的臂膀,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恶狠狠地问刘名升道:“你的刀呢?”

    “啥?”刘名升傻傻发问。

    “我问你的刀呢?我要在老土匪身上砍几刀!” 罗雨虹发飙了。

    肚中的水酒迅速挥发,刘名升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恢复了平常的神情道:“请世子娘娘恕罪!属下还得冒昧再问一句:娘娘是否有个兄弟?属下请教姓名!”

    “我弟弟,名叫罗景云。” 罗雨虹飞快地回答。

    罗景云与刘名升一起出现在了任职名单中,刘名升从刘小姐那里又知道了罗景云是世子未来的小舅子。

    终于确认了罗雨虹的身份,刘名升连忙跪下参见世子娘娘。

    “没穿婚纱,没入教堂,还算不上世子妃!现在我只是民女一个!”罗雨虹轻轻挥挥手。

    她冷静下来,顿时觉得又累又饿。这个时候,朱平槿的影子格外清晰。

    “既然你是护商队的军官,那朱平槿在哪儿?他怎么不亲自前来救我?这个没良心的!”

    “世子正率大军前来营救娘娘!”刘名升不得不替大领导撒谎,“因为我们在仁寿县添了许多新兵,需要时间操练,所以在仁寿县多待了一天。属下估计,大军明晚就到这牛角寨。我是世子派来的内应,为大军打开寨门!”

    “喔,原来你是卧底!对了,这牛角寨上面有座不大不小的佛头。”

    “正是!娘娘被掳上山过?那些土匪真是十恶不赦,活该灭了九族!”刘名升恶狠狠地骂道。

    罗雨虹不想暴露自己前世就上山见过那佛头。她只想什么时候把人救出来,早点见到朱平槿。

    “山上还有我的一个侍女一个太监!”

    刘名升单膝跪地:“恕属下无能,我一个人救不下三个人!再说,娘娘万金之躯,属下要确保娘娘安全。稍有差池,属下万死莫恕!”

    “不行!”罗雨虹态度坚决,“他们都是为我被抓的!我不能丢下他们独自逃生!”

    “娘娘!”刘名升伏地扣头。

    必须想个法子让娘娘下山!刘名升急中生智,脑筋一转道:“娘娘有如世子,仁义无双,属下感佩于心!可属下刚才从土匪口中打听到重要军情,须在大军进攻前禀报世子,故属下必须立即下山。娘娘孤身一人,这山上土匪却有数千。寨门守卫失踪,他们定会仔细搜索周围。娘娘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属下担心娘娘才出狼窝,又入虎口!请娘娘三思!”

    想到自己可能一个人在这荒山上待上一整天,罗雨虹的决心在逃生的本能面前动摇了。她希望自己再坚强些,但是恐惧和疲劳轻松摧毁了她的意志。

    她承认自己又失败了,只好不情愿道:“好吧,我随你下山。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娘娘吩咐,属下无可不从!”

    “永远不准在任何人面前,包括世子,提我为土匪跳舞的事!”

    朱平槿曾说分兵一部打牛角寨,但在具体实施时,本着“料敌为宽”的用兵原则,实际动用了一营全部四个连。一、二两个连打寨子,三、六两个连分散扫荡寨子脚下的七八个村子,王府护卫随朱平槿行动。

    这些村子与黑龙滩附近的陈村一样,下田是农民,上路就成土匪。没有这些村子作后援,牛角寨一个小地方,哪里来的五六千土匪?

    土司营步骑兵在高安泰、高荣宣指挥下,沿官道大张旗鼓地继续向双流县进军。负责剿灭陈村的徐汉卿,完成任务后也将尾随高安泰前往双流县。

    高荣宣指挥的土司骑兵原有两百多人,但出征时只剩一百五。减员的原因很简单:一队五十人的土司兵奉命到嘉定州宣扬武力,震慑宵小,结果被当地知州当作了救命稻草。那知州为了留下土司兵,不要脸面地祭出了关门**。面对城外风起云涌的“除五蠹”运动,那知州借机大肆放风说,土司蛮兵的前锋已开进州城,大军很快就到。那些蛮兵不懂汉话,只晓杀人为乐。

    结果怎样?效果奇佳!城外的乱民果真被蛮兵镇住了,嘉定州也就侥幸逃过了一场劫难。

    朱平槿到达牛头寨时,天色已经昏黄。寨门被前锋一营一连轻易拿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有两个村民间道上山报信,遭到官军拦截,便用火折子点燃一堆枯叶,然后钻林子跑了。护商队地形不熟,没有追赶,只是把枯叶踩熄,继续快速向山上进攻。

    “这里山势陡峭,叫你别来你偏来!”朱平槿一手牵着罗雨虹,一手抓着马尾巴,一步一步往上爬。

    “小红和李四贤还在上头。”罗雨虹坚定地说,“我要看着他们活着!”

    朱平槿笑笑,不再跟罗雨虹争辩。身前身后都是护卫和官兵,他不想丢了统帅的威严。他松了马尾巴,转身吩咐身后气喘吁吁的程凤翔:

    “程先生,请你立即草拟旨意:大军攻破牛头寨,凡敢于抵抗之土匪一律斩杀;投降者集中拘押。经甄别后,如确属被掳掠之无辜百姓,发给路费,放归各家;如是匪眷,一律卖身为奴。凡起获之赃物充作公帑,士兵擅取财物者以军纪论处。此事由监军舒先生负责!”

    程翔凤道:“世子圣明!那山下几个通匪之村庄如何处置?”

    朱平槿想想道:“按大明律,凡通匪者,与匪类同坐!”

    程翔凤连忙复述一遍。这是朱平槿专门强调过的,命令复述无误,方可向下传达。

第八十七章 山寨奇兵(七)

    朱平槿和罗雨虹两人手携手攀上寺庙前的空地,仰头而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寺庙层层叠叠,无数的屋脊画出黑色的线条,错乱而又整齐地堆砌在一起。越过寺庙的屋脊线,背后便是绝壁千刃的山崖。巨大的佛头和它身边几十个大小洞窟,深深嵌入于山崖之中。

    大佛右侧沿岩壁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石头小路。小路盘旋而上,尽头隐没无踪。大佛头顶有一支飞檐伸出崖壁,那便是牛角寨的主寨。

    护商队对牛角寨发起的黄昏突袭取得了很大战果。除了崖顶主寨未下,牛角寨的其他区域已经被全部控制。

    数千慌乱无措的女人孩子从寺庙山门涌出来,被士兵们用明晃晃的刀枪堵住了下山的道路,只得在包围圈中四处乱窜。一些士兵冲进寺庙,把里面不肯出来的人赶出来,逼进寺庙前的空地。

    包围圈逐渐缩小,最后黑压压的人群挤成了一大片。还有些士兵开始进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女人被揪着头发拖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还死死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幼儿。

    罗雨虹虽然对土匪恨得要死,但是她天生刀子嘴豆腐心,这时不忍再看,只得悄悄把眼睛闭上。

    朱平槿现在没空管她。他正和宋振宗、贺有义、高安泰和刘红婷等人讨论如何拿下主寨。半刻钟前,二连一排对主寨发起的第一拨试探性进攻已告失败,一个被石头砸伤的士兵还丢在山路上,没法往下抬。

    “贺先生,你们保宁府的大山不少,遇到这种情况如何攻上去?”朱平槿问道。

    “这山崖近乎垂直,爬不上去。”贺有义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辙。

    “那俺选几个敢死队,都持大盾穿两层铠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戚爷爷的话。俺就不信了,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牛角寨!”宋振宗发狠大吼道。他刚才带队冲锋,脸上被一块飞落的碎石崩到,正在流血。他一发狠,面容显得格外狰狞。

    山路太窄,又贴近山崖。进攻方的优势兵力完全无法展开,而且整个上山路线都在近乎垂直落下的石头的威胁下。十几斤重的石头从山上砸下来,任何铠甲大盾也挡不住。现在没有开发出攀岩的装备,要上去只能走山路,也就是拿将士的人命去填。

    作为一名四川人,朱平槿前世几次游览合江钓鱼城。他曾经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塑造出这样万夫莫开的地形。眼前的主寨比起钓鱼城,在规模气势上虽远不如,但也有几分神似了。

    但朱平槿并不急于反驳宋振宗的建议。他转身叫罗雨虹过来帮忙,为宋振宗和受伤将士包扎伤口,感动得宋振宗这个秦地老爷们热泪盈眶。

    见世子对宋振宗的建议未置可否,贺有义便上前禀道:“山顶主寨的地形利守不利攻,臣建议暂缓进攻。反正我们上不去,他们也下不来。不得已,我们便慢慢困死土匪!”说话间,他指着庙前空地的女人孩子补充道:“围困之前,我们得先把下面这群麻烦解决掉!”

    刘红婷这是首次在朱平槿亲自指挥下参加战斗。她腰挎宝剑,身披红色斗篷,显得英姿飒爽。看到朱平槿询问的目光,她抱拳答道:“这么多女人孩子,其中肯定有山上的匪眷。现在被我们捏在手里,不怕山上土匪不心慌!”

    朱平槿向前迈出几步,站到了庙前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眼前密密麻麻充满恐惧的人群,使他眼前产生了一丝幻觉。面前的人群仿佛是根据地的老乡,而自己是龟田小队长。他举起东洋刀,威胁一名坚贞不屈的白帕子老大爷:

    “八路是谁?不说死了死了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沉默许久,他吩咐诸将道:

    “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把刘名升找来。他熟知寨中内情,也认得哪些是匪首家眷。孙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孙子又曰:攻心为上,攻城次之!”

    朱平槿夫妇看到的那支崖顶飞檐,正是主寨聚义堂的一角。不过,聚义堂的大门离着悬崖边还有两三丈。

    张光培这对奸夫淫妇被分别绑在聚义堂大门前的两根大柱子上。他们上身**,下面只是松垮垮套了条亵裤。

    女人已经昏过去许久,长发搭下来遮住了脸,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张光培被扫过山顶的冷风刺得一抖,神智再次清醒过来。他的腮帮青肿,眼睛血红,恶狠狠地看着几十个土匪在崖边蹿上蹿下,把石头拼命砸下去。一个尖瘦的中年人正在指挥土匪,用绳子把附近几座小房子拉倒,拣出能用的砖头石块堆在悬崖边。

    “李富贵(注一),你这条狗!”张光培对着这个尖瘦的中年人大声叫骂起来:“给我们张家舔沟子(注二)的狗!”

    李富贵提了把短刀走过来。他抹抹自己尖尖的下巴,对张光培轻蔑地笑道:“你瞎叫唤个啥?省点力气吧!等大当家一回来,你就等着开膛破肚点天灯!”

    张光培费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继续骂道:“李富贵,你这条狗!你爹给我爹舔沟子,你们兄弟给我大哥舔沟子。你们李家都是舔沟子的命!想做老子的位置,你得先把舌头洗干净,免得说话带股子屎味!”

    李富贵只是土匪里的一个小头目,但却是大当家留在寨中的眼线,也是他带着人捉了张光培的现行。现在官兵大军压境,张光培又被绑在柱子上,山寨群龙无首,只好推他做了领头人。

    李福贵没被张光培的话激怒。他呵呵冷笑几声道:“六爷,我是舔沟子的命,但我没舔过你的,我舔的是大当家的!等我打退了官兵,你说大当家的会咋赏我呢?”说着,他笑嘻嘻上来揪揪张光培的肥脸,“六爷,你乖乖认命吧!你有这样一个大哥,既是你的福,也是你的祸!”

    张光培恨不得从眼睛里喷出火来,烧死这个混蛋,可他做不到。他胸膛起伏,让绳子越蹦越紧。突然,张光培笑了,他恢复了六当家常有的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得意地狂笑起来。

    “这副德行了,你还笑啥?”李富贵被张光培笑懵了,不解地问道。

    “老子笑……老子笑……你们全家永远都是舔沟子的命!”张光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爹给我爹舔沟子,你们两兄弟给我大哥舔沟子……你的婆娘和两个娃儿,以后还要给几千官兵舔沟子!”

    崖顶主寨的面积窄小,除了议事的聚义堂外,只建了当家的宅院和若干仓库。像李富贵这样低级别的土匪,只能住在主寨下的寺庙中,所以他的家眷都被朱平槿的突袭一锅端了。舒国平和刘名升负责甄别这几千匪属,刘红婷、程翔凤和十几个粗通文字的士兵也上前帮忙。

    甄别的方法是朱平槿临场传授的,基本就是后世公安查户口那一套:主动登记和相互证明。主动登记事项包括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家庭成员、家庭住址、里长和乡老是谁,什么时候上的山,为什么上山,山上有无亲人和认识的人等等。登记完了,按籍贯住址一群群分开,然后再用各人的口供互相比对,最后把材料一综合,一个人基本上就现了原形。

    按照人民警察的说法,这叫作“不怕他不承认,就怕他不说话。”

    相互证明更加简单。一个山上匪眷,不可能受过潜伏训练,平时也无需隐瞒身份。只要一个人招了,通过指认,就可以滚雪球一样牵出一大串,牵出来的又可以相互指证。恐怕只有极少数人,孤身上山,沉默寡言,为时又不久,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登记指认一开始,几个撒泼打滚的女人马上被有意识地拖出去当众斩了首,人头被挂到了树上。见到滴血的头颅,匪眷们顿时哭兮兮不敢乱说乱动。镇定自若的人,尤其是女人,仅是极少数。一些女人不等登记,立即就下跪招了,问啥说啥,毫不隐瞒她们所知道的一切。这些主动坦白的人被押到登记点的附近,一边继续接受审问,一边指认后来登记的人员。

    登记时,匪眷们一个个被士兵逼迫着,从已经招供人们面前走过。许多匪酋的家眷很轻松就被指认出来,经过登记,也加入了指认者的队伍。

    预期中的大规模屠杀并没有出现,相反出现了迅速解决的希望。看见甄别工作进展顺利,朱平槿消除了心理中的阴影,兴致重新高涨起来。他拉着罗雨虹的手,对宋振宗道:“军队不能只会打仗,还要有文化。我们将来打的是土匪,流寇,就得与他们有所区别。宋将军你瞧,能认字写字的士兵还是太少了!若能把比例提到一成,我们完成甄别的速度会快很多!”

    宋振宗的脑袋被罗雨虹包的像粽子,只留眼睛鼻子嘴巴露在外头,肿的连头盔也戴不上。他心不在焉听着朱平槿的训示,嘴里言不由衷地应着,眼睛却咕溜溜在路过的女人脸上打转。

    小红是在除夕之夜的皇城坝上对宋振宗一见钟情的,她的定情手帕是通过罗雨虹再通过朱平槿丢给宋振宗的。

    见到宋振宗魂不守舍的样子,罗雨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白了一眼这个浑声铁甲的憨瓜道:“别找了,你的心上人肯定在人堆里头!这里男少女多,我都没事,她能出个啥事?”

    小红果真被顺利地找到了。她一脸烟灰,还是被抓那天的模样,分明这段时间就没洗过脸。见到罗雨虹,小红便跑过来抱着她呜呜地哭了,直说要是丢了罗姑娘,不知道世子会怎样处罚她,会不会把她卖进窑子?

    看着这个被泪水糊成花猫的小侍女,听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朱平槿只好给急不可耐的宋振宗努努嘴,让他一边去表现自己。

    小红找到了,但李四贤一直不见踪影。按理说李四贤一个小太监,声音相貌都很难在匪窝里隐藏。难道他已经暴露了身份,被捉去拷打死了?这让罗雨虹心中愧疚万分。

    李四贤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抓的。土匪搜查到厨房水缸的时候,李四贤见到主子有危险,主动从隐藏的房梁上跳下来,又动静颇大地从院子里往外跑,一下就吸引了土匪们的注意。只是他碰到了恰巧进门的土匪,这才被抓上了牛角寨。若不是那名被刘名升捅死的张老匪口渴了进来找水喝,罗雨虹也许无需经历这一劫。

    朱平槿半道上就和老婆深入沟通了这段时间各人的遭遇,对她的担忧心知肚明。他一边安慰老婆,一边指示加快甄别。

    那些已经查出来的匪眷,拉到崖边,对头顶上的主寨展开攻心战。

    注一:向著名的二鬼子李富贵致敬。

    注二:沟子,四川土话,即屁股,又特指屁股正中那根缝。

第八十八章 山寨奇兵(八)

    天色已黑透,刘名升手拿火把,带着几个已经招认的女人在人群中巡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名升已经打听清楚,山顶上除了六当家张光培,还有大当家的跟班头目李富贵。

    六当家张光培没有家眷,只是平时喜欢跟大当家的媳妇勾勾搭搭。这件风流韵事山寨里的老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往外说,尤其是在大当家张光祖面前。老大和老六是亲兄弟,万一大当家为了遮丑,把告密者杀人灭口怎办?张光培和几个当家的媳妇娃儿都住在山上,所以用家眷攻心这招没用。刘名升是想找到李富贵的婆娘,通过李富贵动摇整个主寨的坚守决心。

    人是一种奇怪的社会动物,社会地位的急剧变化可以让一个人的本性瞬间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一刻钟之前还是痛哭流涕,恳求饶命;一刻钟之后就可以趾高气扬,决定别人的生死。

    比如这个叫做潘妈的大嫂。她现在兴奋地跟在刘名升背后,眼睛如鹰隼一般在女人堆里扫视,看见一个平时不喜欢的姐妹,只需用手指轻轻一点,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过去抓出来,丝毫不顾那女人的哭喊大闹。

    潘妈的男人也是一个老匪,成婚没多久便在一次抢劫活动中因公殉职。大当家的爹当年见她孤零零的可怜样,便发话留她在山寨,干些洗衣服涮马桶的粗活,属于土匪中地位最低的那类。

    刘名升带着潘妈,径直向人堆中心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会自动让出来一条路。女人们纷纷后退避开,如同瘟神降临一般。

    刘名升对此默然无睹。这时他听见后面潘妈的声音:“哟!这不是李富贵的大夫人吗?你家男人还在山上,咋把您扔在了山下?你现在知道躲,晚了!你瞧瞧,周围都是官兵,你又能躲到哪儿去?”

    一个又高又壮的婆娘从女人堆里中不声不响冲出来,一巴掌把出卖她的潘妈推倒在地,又顺势骑将上去,揪住潘妈的头发,用指甲狠挖她的脸。

    “啊!杀人啦!”潘妈护住脸庞,只顾放声惨叫。

    几个随护的士兵赶忙冲上前,抓住了李家婆娘正在行凶的双手。一个士兵对着她的脖颈,双手撩起了大刀。

    “不许杀他!先捆起来审问。”刘名升连忙回身制止,“这个婆娘用处大了!”

    潘妈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她指着这个李家婆娘大喊道:“官爷,她李家还有一个小妾,两个娃儿!都别放走了!”

    以李家的婆娘娃儿为首,数十个山上土匪的女人娃儿老爹老妈被押到了佛头之下,齐崭崭地跪成一排。他们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又不甘心这样被杀掉。他们在钢刀的逼迫下,大声呼喊自己亲人的名字,让他们赶快下来投降。绝望的呼喊声飘荡在寂静黑暗的空气中,被光滑坚硬的岩石来回反射,传得很远。

    哈哈哈哈!伴随着山下的哭喊声,张光培对着匪徒们狂笑起来:“小的们,听听吧,你六爷我的救兵来了!放了我,我可以替你们在官爷面前说说话!你们的婆娘娃儿还有救!若是不放,哼哼……你们的婆娘娃儿,马上被官兵开膛剖腹烤来吃!你们自己,早晚也是饿死渴死的下场!老子管着山寨的财宝,放了我,你们人人有份。拿了银子招了安,你们还逑他妈当土匪!”

    张光培的话杀伤力颇强。崖边值守的土匪们面面相觑,手里的刀枪已经垂了下来。他们当土匪,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手段。在自己的死亡面前,在家人的死亡面前;在金钱面前,在成堆的金钱面前,再坚强的意志都会软弱下来,况且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什么理想信仰的土匪。

    “他妈的,你再叫,我把你的舌头割了!”李富贵的族弟李发财见势不妙,提着刀风风火火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白净的小厮。

    “老子就是喜欢叫,你咋了?有种你不割老子的舌头,你割老子的卵子!”张光培冻得嘴皮青紫,身子直哆嗦,但是嘴上一点也不软。他知道,现在一软,最后的机会就丧失了。

    “你以为我不敢?”李发财真是急了,上来就扯张光培的裤子。

    “老爷,你看官兵……”李发财身后的小厮突然惊叫,手指崖边一团黑乎乎的树影。李发财转头向小厮手指方向看去,突然腰间一痛,嘴里惨叫起来。

    李四贤手握一把五寸长的小刀,在李发财的肚子腰间连捅十几刀,边捅边细声细气骂道:“我不是假女子,我是真太监!”

    兄弟的惨叫惊醒了抽空假寐的李富贵。当他提刀冲出聚义堂时,躲在大门口伏击的几根长矛刺进了他的胸膛。土匪们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边站队。

    李发财死前,好歹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叫喊。李富贵死时,只是瞪大了眼睛,呜呜吐了几口血,然后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上。

    除了一摊污血、一堆烂肉,他没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

    李四贤为何恰巧出现在李发财身边?原因其实很简单。李四贤侍候人,那是职业高手。李四贤为救主子跑出院子,迎头撞上的正是李发财。

    李四贤长的白净,声音尖细像个女人,一个上佳的娈童模样。他还精通各类侍候人的本事。所以回寨后,李发财没舍得让他做粗活,而是留在身边做了贴身小厮。

    李发财曾经询问李四贤咋像个娘们,李四贤回答道,他爹为了让他将来能入王府,从小就把他的卵蛋揉没了。但他长大后没钱贿赂王府管事太监,只好流落庄上当了个杂役下人。

    李四贤所说这种情况,在大明朝不是什么稀罕事。京师曾有数万自阉之人,流落于各处寺庙祠堂,期待有朝一日中个大奖,能够进宫当差。民间都有传说,天启年间的九千岁魏忠贤,就是自阉入宫的。成都有王府,也用宦官,所以这种自阉之人在成都府也很多。

    李四贤的解释合情合理,没有引起李发财这个乡下土匪的任何怀疑。

    牛头寨就这样被朱平槿轻松的拿下了。寨子脚下的战斗更加轻松,三、六两连面对村里少量留守的妇女老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连续扫荡了寨子脚下的七八个村子。山上山下加起来,护商队总共死了两人,重伤一人,轻伤七人,包括宋振宗。

    张光培带着四十一名土匪投降,六千多匪属被俘虏。粮食只缴获三百多石,但是金银珠宝缴获甚多,折合银两不下五万两。牛角寨两代土匪的积蓄,基本上落入了朱平槿的腰包。此战唯一遗憾的是,张光祖的老婆兼张光培的情妇没有救活。她在绳子解开前就死了,是被活活冻死的。

    六千多匪属中,选出了一百人做代表,都是各级土匪头目的老妈老婆娃儿,由刘名升、张光培和表现积极的潘妈率领,跟随朱平槿的大军继续征战。在与土匪主力的交战中,朱平槿预期这些人将会起到奇特的效果。

    李富贵和李发财的家眷,被朱平槿下令秘密斩草除根,执行人是张光培。之所以秘密 处决,仅仅只是因为朱平槿不愿自己腹黑的一面被老婆和部属发现。其余的匪属,暂发李崇文看管。农忙季节即将开始,田里的农活多得很。

    有一千多被掳乡民被甄别出来,绝大部分是独身的年轻女子。如果朱平槿晚来几天,她们的命运必然是嫁给土匪。如今她们面临着另外一种选择,要么拿几个铜钱回家,要么投到王府做工。

    让女人入庄的建议是贺有义提出来的。他说,以后可以将这些女子配给有功的将士。等这些将士有了家,留了种,便能够死心塌地效忠王府。

    女人也是宝贵的人力资源,但让女人入庄,朱平槿却很犹豫。一则这些女子和老人只能算个半劳力,纳入王庄要占用宝贵的耕地。二是他曾经读过三国,熟知关公败走麦城的故事。

    关公当年携水淹七军之威,乘势围攻襄阳、樊城,却被吴下阿蒙从背后偷袭江陵得手。关公撤军反击,未等交战,数万大军却在行军途中冰雪消融。何也?无他,江陵是刘军家眷的主要聚居地。江陵一失,军无战心。

    朱平槿担心,把护商队家眷集中一处,不符合风险管理的原则。他悄悄说给老婆听,罗雨虹倒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她说,这些女子都是好用的劳动力,可以集中起来办一个军用食品厂。

    现在的护商队外出作战,士兵最多只能携带十五日的大米,加上大群辎重,也只能保证一个月的食品供应。但如果将仁寿等地盛产的麦子磨成面粉,烤成锅盔,再用油纸包好,那就方便得多。一是没有水分,大幅减轻了携行重量;二是无需野外加工,有口凉水就能吃;三是标准化包装,便于储存分发;四是可以在锅盔中添加盐分和各类营养,保证士兵的健康。

    朱平槿一听老婆的话,就知道老婆已经看上了军需供应这张大单。

    他完全支持对军品的垄断。战时军工本来就是高度计划经济,而高度计划经济必然带来高度的垄断,既要垄断那当然是自己来垄断。

    他更支持军用食品的快餐化。目前军队吃顿饭,要从砍柴挖灶开始。等到吃完,一个时辰已经过去。这种慢吞吞的餐饮方式无论如何不能适应高强度快节奏的实战要求。此外生火做饭还有容易暴露目标,被敌人探知虚实的缺点。

    所以,朱平槿爽快地答应了老婆的建议,并授权她自己组织班子来搞。朱平槿从两人长期共同生活的经验中总结出一条真理:

    凡是老婆主抓的事情,自己最好不去插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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