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瑛是朝堂上的猛士,并且不是唯一的猛士。
在他站出来之后,6续又有两名御史,一名给事中,户部和工部郎中,以及鸿胪寺少卿站了出来,力挺陈瑛。
“臣参大宁镇守,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等伯孟清和有罪!”
单看陈瑛的外表,实在很难同他的性格言行一一对应。
国字脸,卧蚕眉,挺-鼻阔口,谈不上英俊,却是正气凛然。
这样的长相,该是话本里的国之忠臣,耿直不阿,浩然正气,与奸邪势不两立。每每敢于殿上直言,皇帝不听,抱头撞柱,血溅金砖也不稀奇。
孟清和扫了一眼正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陈瑛等人,忍不住撇嘴。若他们是正义的一方,自己成什么了?祸国殃民的奸臣一流,佞臣一派,该订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听听,私截贡品,大不敬;为身不正,私德有损,欺压良善;不兴教化,违太-祖高皇帝成法,以利诱民,私定盐引纳粮之数,中饱私囊。同定远侯私授金钱,同皇子结交,各种图谋不轨。
一条条摆出来,言辞之激烈,用心之狠毒,当真是可见一斑。
坐实了,就三个字,要你命。
孟清和瞄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很想提醒陈瑛等人一句,想参他,光是前面几项罪名就够了,扯上沈瑄和朱高煦兄弟,实在是不智之举。
没见皇帝正运气呢?这几位是想陪他一起上法场?还是说陈都宪嫉恶如仇到了一定地步,拼死要到阎王殿前再参自己一本?
明显不太可能。
待陈瑛说到兴宁伯和定远侯之间的各种不明不白时,孟清和连忙低头,捂嘴。若非场合不对,事先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怕会冲出去给陈瑛一拳。
什么叫以龙阳之好为遮掩,行不轨之事?
简直是污蔑!老子是真龙阳……挠挠下巴,这样的反驳理由,好像也不太对?
沈瑄也在皱眉,表情愈发的冰冷,看陈瑛的目光,和看一个死人没多少区别。
陈瑛犹不自觉,仍在大肆攻讦,“如兴宁伯此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唯利是图,欺上瞒下,对朝廷有不轨之意,论罪当杀,夷族,以儆效尤!”
“定远侯知情不报,有同谋之嫌,当夺爵下狱!”
“汉王赵王不慕皇恩,不敬长兄,私自结交一方镇守,有不臣之嫌,当压入宗人府,训以太--祖之令!”
图穷匕见,陈瑛终于抛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碾死孟清和,拉沈瑄下马不过是手段,只为往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泼一桶洗不净的脏水,为朱高炽登上皇太子之位扫清障碍。
这一次,陈瑛是豁出去了,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
平南文学网)即使冒着事不成被流放充军的风险,他也要赌这一次、
此时此刻,陈瑛就是在玩火。
朝廷不以言杀御史,但朱棣不是朱允炆,真惹急了他,纵然有太-祖成法这顶□□,依旧能让和他对着干的人生不如死。
直接执行机关,天子仪仗队,大明锦衣卫。
别看个顶个的英俊潇洒,招呼起被请到诏狱的客人,分秒间化身凶神恶煞。对此,二-进-宫的耿璇绝对可以现身说法。
能被朱棣当刀子用,证明陈瑛不傻。在做这件事之前,他猜测过事有不成,自己可能的下场。但他没有退路。
陈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被广西召回,他就成了天子手中的利刃,死在他手中的人不知凡几,仇人不比得罪了文官集团的孟清和少。
天子要用他,他就是天子清扫朝堂的工具,一旦天子用不到他,为了平息群臣的愤怒,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历朝历代,酷吏佞臣都是一样的下场。
只要天子起了杀心,无论是谁,都逃不过最后一刀。
即使天子不杀他,无论汉王或赵王哪个登上皇位,他照样好不了。
在潜邸时,朱高煦就各种看他不顺眼,入朝之后,更是屡次表达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陈瑛不想死,退一万步,即使保不住自己,也想保全家人。
弹劾其他朝臣,他毫无压力。夷族两个字说出来是何等轻松,换到自己和家人身上,陈瑛便寝食难安。
苦思之下,陈瑛得出结论,只有亲近读书人,性格仁厚的世子登上皇位,有了从龙之功,才有可能保全自己和家人。
陈瑛和解缙等人拥戴朱高炽的原因不同,最终目的却是相同。
解缙曾不屑同陈瑛之流为伍,考虑到目前的形势和越来越得圣心的汉王赵王,他不得不与陈瑛结成短暂的同盟。
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天子是一国之君,皇太子是国之储君。
只要将世子推上皇太子之位,他们就离成功不远了。
为了达成目的,同朱高煦和朱高燧走得很近的孟清和,不幸成为了解缙和陈瑛的踏脚板。
他们找上孟清和的原因,和被流放贵州大山支教的前礼科给事中赵纬一样,没有背景,没有雄厚的家族势力,更没有可帮扶的姻亲,又得罪了朝中大部分文官,简直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至于孟清和的个人能力,解缙提醒过陈瑛,陈瑛却是轻蔑一笑。
纵然孟清和能扳倒几个给事中,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如果孟清和敢当殿争辩,更合他意。顺便多扣几顶大帽子,即使天子想赦免他,也万不可能。
假如能将定远侯和汉王赵王都牵进来,那就更好了!坐实了他们身上的污名,再令人到民间大肆渲染,不需要解缙的后手,世子的皇太子之位都是稳稳到手。
皇帝只有三个儿子,两个都有了污名,不立世子为皇太子,还能立谁?
届时,从龙之功定是以他为首!
陈瑛想得不错,换个对手,他几乎就能成功了。但他还是低估了孟清和,也一样错估了今日的朱高煦,更漏算了沈瑄会有的反应。
所以,陈都宪的悲剧,完全可以预期。
一番慷慨激昂之后,陈瑛和出列支持他的数人一同拱手,“臣请陛下圣裁!”
皇帝不出声,陈瑛干脆摘掉了头上的乌纱,跪地,顿首。
“臣请陛下圣裁,定兴宁伯之罪!”
解缙等人自然是期待陈瑛能够成功,无不期待的看向朱棣。大部分武将和一部分文臣却对着跪在地上的陈瑛等人皱眉,对此举不以为然。
这算什么?胁迫圣意?
负责记录天子起居日常的史官也有瞬间的犹豫,陈瑛是什么人,朝堂上文武都清楚。若如实记录下来,以他御史的身份,定会得诤臣之名,未免太过荒谬!那些因他屈死的人,又该找谁去诉说公道?
陈瑛一直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朱棣面色阴沉,手中的玉圭几乎要被捏碎。
朝中文武皆未敢出声,立在丹陛之下的朱高炽兄弟同样没有出言。
这个时候,最为难的就是朱高炽。
为陈瑛说话?老爹一定会拍死他,更是会同兄弟彻底离心。
为孟清和求情?无异于同支持他的文臣对立。
朱高炽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他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设想过解决的办法,但事到如今,无论哪种办法都起不到用处,再多的语言也显得苍白。
如果他事先知情,一定会想办法阻止陈瑛和解缙。可当他知道详情时,事情已成定局。
朱高炽看着朱棣,刚刚升起的勇气消失了一大半。他没有回头,完全可以料到,两个弟弟现在都是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对孟清和,朱高炽有几许不忍和愧疚。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就是兴宁伯。但身在朝堂,陷入权力斗争,谁都无从选择。
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朱棣没有退,于是,他逼着朱允炆跳崖了。
朱高炽不想同朱允炆一样,所以,他更不能退。
朱高煦的脸色很难看,朱高燧的脸色更难看,瞪着陈瑛等人,像是要将他们千刀万剐,骨头渣碾碎。
如果不是上边有老爹压着,兄弟俩怕会第一时间冲过去,对陈瑛饱以老拳。
揍不死也要打残!
这老匹夫当真该死!
终于,朱棣说话了。
“兴宁伯。”
听到天子召唤,孟清和立刻出列,恭声道:“臣在。”
“陈御史之言,你可有辩解?”
“回陛下,臣尚有几事不明,想当面问一问陈御史,问明之后,该臣担的罪责,臣绝不狡辩。请陛下恩准。”
“朕准了。”
“谢陛下!”
朱棣点头,孟清和转向陈瑛,不及开口,陈瑛却先开口唾骂,“竖子!金殿之上,你有何言可狡辩!”
“陈都宪莫急,本官会如何,当听凭圣裁。天子既已恩准,还请陈都宪解开本官的疑问。”孟清和气定神闲,丝毫不被陈瑛所影响,“本官想问陈都宪的事情有三,其一,陈都宪身居南京,何知北方之事?”
陈瑛嗤笑,似在嘲笑孟清和的明知故问,“监察百官乃御史之责,兴宁伯此言未免可笑。”
“哦。”孟清和点点头,“第二件,边军出塞之事,陈都宪又是如何得知?如何一口咬定军队是无令调动?”
“笑话!”陈瑛轻蔑道,“朝廷无旨意下达,未派挂印总兵官,群臣皆知!本官身在南京,却有北京巡按御史奏报,兴宁伯还是省些力气,休要妄图狡辩!”
“恩,了解。”孟清和再点头,丝毫不见紧张,刻意顿了顿,才道,“朝廷虽无明旨,却有天子中旨。军事行动事关机密,洪武年间,开平王,中山王皆曾奉中旨出兵,陈都宪可是忘记了?”
陈瑛猛的抬头,看向孟清和的眼神几欲噬人。
“怎么,陈都宪认为天子的中旨不能调军?”孟清和冷笑,“大不敬的,到底是谁?”
“臣……不敢!”
既然孟清和敢当殿抬出中旨,自然不会是假托圣意,陈瑛说的越多,就错的越多。
见陈瑛一时间无话可说,孟清和再接再厉,好不容易让这家伙踩进套里,岂容他蹦出去!
“这第三件,本官想问,陈都宪如何一口咬定本官同定远侯私授金钱,同两位殿下秘密结交?可有证据?”
“本官自有证据!”
“是吗?”孟清和侧首看向陈瑛,有意无意的扫过解缙,冷笑道,“人证还是物证?”
“自然……”
刚说了两个字,陈瑛突然顿住了,头上冒出了冷汗。
“陈都宪为何不继续说下去?有物证可当殿拿出,本官绝无抵赖。人证的话,本官却想问一句,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可是连皇子一同监察?就算御史可弹劾皇子不法,但无确凿证据,无皇令,就可监视皇子的一举一动?此是何道理?陈都宪掌管的是都察院,可不是宗人府,更不是刑部大理寺!”
话声落地,殿内落针可闻。
对陈瑛弹劾他的罪名,孟清和没有太多争论,如果真和陈瑛逐条辩解,才是傻到冒烟了。
毕竟,军马他的确留了,沈瑄最近一段时间的赏银都是他收着,和朱高煦朱高燧通信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小秤交易,私定盐引纳粮之数,根本没有争辩的必要。
边塞军屯和商屯种植的作物不同,价值自然不一。如果都按照一引纳麦的数量兑换,傻子才干。对此,永乐帝心知肚明。这不是贪赃枉法,只是在合理范畴内鼓励商屯,更多的充实军粮。整个边军系统都是如此操作,敢揭开这个盖子,边塞各地的镇守指挥就能和陈瑛势不两立。
立身不正,欺压族人,更是无稽之谈。当他孝友的名头是假的?只要派人到孟家屯走一趟,马上就能真相大白。即便孟广孝和孟清海要起幺蛾子,有孟重九和孟清江等人在,也会把他们按下。
余下的,就是好龙阳……摸摸下巴,这个也能成为弹劾的罪名,孟清海倒是真没想到。翻遍太--祖成法和大明律,也只是规定同姓不婚,却没说同性不婚。
这些罪名看似条条致命,但想以此定他的罪,砍他的脑袋,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按照高皇帝的行事原则,总要依法办事。
再者,陈瑛太自信了,甚至可以说是自大。
如果只朝孟清和开火,任凭孟清和有几百张嘴,最轻的结果也会是降职丢官。但他却把皇帝的义子和亲子都牵扯进来,妄图一网打尽,这就不是想把别人拍死,而是自己往深井里跳。
旁的不说,当着皇帝的面,说他干儿子品德不好,亲儿子言行不妥,缺少教育,这不是找抽吗?
没登上皇位时,朱棣身除了是北疆的藩王,还是宗人府的右宗正,秦王朱樉,晋王朱㭎之后的宗人府第三把手,皇室内部的婚丧嫁娶,陈情录罪,宗室教化,都要经手。
说他儿子立身不正,惟德不修,不是啪--啪-打老子的脸吗?
孟清和又瞄了陈瑛一眼,暗中摇头,这位的职业生涯,果真是用生命在奋斗啊!
“陈瑛。”
朱棣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得陈瑛抬不起头来、
“臣在。”
“兴宁伯之前所问,你有何话说?”
“臣……”
陈瑛伏在地上,心头剧颤,他没有想到,孟清和竟是如此难以对付!
解缙等人也是表情数变。
真以为言官就无敌了?
既有中旨发出,证明军队出塞出自上意,不通报朝廷,必定是秘密行动,怕是连北京巡按御史都不知情。陈瑛把这件事摊开来,无疑是告诉皇帝,他在北边有人,负责秘密暗通情报。
这是犯了朱棣的大忌。
陈瑛以为自己是谁?锦衣卫?就算是锦衣卫,未得天子敕令也不敢随意安-插-人手,否则,百分百是在找死。
何况,纠察百官是御史之责,胆敢监-视皇子却是重罪!
孟清和同朱高煦兄弟通信属于私交,陈瑛敢举人证,就坐实了他监-视皇子的罪名。拿出物证,三人信中的内容全无不可告人之处,且有锦衣卫报告,朱棣早已知晓,陈瑛真敢拿出一两封来,那就是私自截留皇子和朝廷二品大员的书信,谁给他的权力和胆子?
还是说,他想造反?
陈瑛挖了个坑,想让孟清和掉进去,不想孟清和比他更加深谙此技,最终掉进坑里的,变成了陈瑛自己。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人犯我一寸,我断人两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圣人教导,孟十二郎时刻不敢忘。陈瑛意图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不会对他客气。
陈瑛不死,死的就会是他!
“陈瑛,你还有何话说?”
朱棣又问了一句,陈瑛除了跪地顿首,无一言可辩。
“臣有罪!”陈瑛垂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但臣参兴宁伯数罪确有其事!尤以兴宁伯同定远侯私授金钱,图谋不轨,臣有实证,请陛下明察!”
陈瑛知道自己今天是栽了,但他临死也不忘拉上孟清和。
“大胆!”
朱高燧终于忍不住了,就要上前狠踹陈瑛一脚,却被沈瑄拦住了。
沈瑄站出来,朝堂上又是一静。
七梁冠,貂蝉巾,广袖朝服,云凤四色花锦绶,腰束玉带,昂身而立,如苍松翠柏,玉面修容,似君子谪仙。
“禀陛下,臣有奏。”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定远侯站了出来,大殿内顿时一静。
解缙等人的神情变了,杨士奇和杨荣微微摇头。
武阳侯徐增寿,信安伯张辅等武将看向陈瑛的目光,根本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朱高煦和朱高燧嘴边都带上了冷笑,就差对陈瑛说一句,你死定了。
孟清和咂咂嘴,突然有点同情陈都宪。
惹自己就算了,顶多落得个充军发配,至少性命无忧,怎么偏偏想不开,还要拉上沈瑄?
沈侯爷是能惹的吗?死到临头还想拉沈侯爷做垫背,简直是嫌开往阎罗殿的火车速度太慢,蹦高喊着要改乘飞机。
当真不是一般的,想死啊。
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笏板,他是该帮陈瑛死得快点,还是退后一步看热闹就好?
不管怎么说,陈瑛咬住的主要对象是自己,只围观不参与,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于是,孟清和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距离稍后,站在沈瑄身旁,等着沈侯爷对陈瑛发起攻击,他立刻助攻。
“陛下,”沈瑄朗声道,“臣有奏。”
见沈瑄站出来,朱棣心中所想同大部分朝臣一样,陈瑛蹦跶得太过分,连一向在朝堂上不怎么出声的沈瑄都不能再忍。
今日之后,陈瑛这把刀,没法继续再用了。
不趁手,总是自作主张。
为人骄狂,不体圣意。妄图在立皇太子一事上指手画脚,超出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陈瑛以为自己是谁?
离了他,就没人能帮朱棣在朝堂上砍人了?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况且,陈瑛为何会急吼吼的跳出来支持长子,永乐帝一清二楚。
无非是担心飞鸟尽良工藏,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
但陈瑛却料错了一件事,如果他不是这么急着跳出来,朱棣不会急着杀他,他自己乱蹦跶,只能死得更快。
朝班中的文臣,心思更深。
嫡长子,文皇帝。
朱棣冷笑,看向跪在地上的陈瑛,又扫过列在左班中的解缙等人,双眼微眯。
他还没死!
高皇帝至古稀之龄,方才大行。他不过四十有四,仍当壮年,依旧上得了马,拿得起枪,杀得了人!
这些人就如此迫不及待,等不得了?
还是说,这其中也有自己儿子的主意?
就算真立下了皇太子又如何?只要他没死,立了,照样可以废!
朱棣面色阴沉,这些时日,解缙等人鼓动京城军民耆老上表请立皇太子,他压着不批,就是给朝中提个醒。(
平南文学网)不想还是有人硬要往死路上走,怎么,真当他做了皇帝就会手软?
永乐元年刚过去多久?是不是法场上的血干了,让他们忘记了刽子手的刀有多利?
朱棣迟迟不说话,脸上怒意昭然。
没人会傻到以为皇帝的怒火是因沈瑄而起,很明显,跪在地上的陈瑛等人才是起火的源头。
龙有逆鳞。
不小心碰到了,不见血,不会善罢甘休。
良久的沉默之后,朱棣终于开口道:“定远侯有何言,尽管道来。”
“禀陛下,臣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私营家将,窥伺皇子,窥探军机,污蔑朝臣,有犯上作乱之嫌!”
声音铿锵有力,正气十足。话落,尾音犹未绝,仍在殿内回响。
满朝文武都有点傻。
定远侯在奉天殿中说话的时候不多,完全就是沉默寡言的最佳典范。
今日竟然当堂弹劾朝臣,还是弹劾都御使,言官?
武将中出了一个兴宁伯,足够让文臣们头疼了,定远侯也要仿效行之?
文臣参武将,这是常态。
武将参文臣,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是武侯弹劾言官,简直是要逆天!
沈瑄的亲爹是侯爵,干爹是皇帝,兄弟是皇子,洪武帝是他干爷爷,成国公是他挚交,信安伯是他好友,皇帝的小舅子被他踢出府门,照样笑呵呵给他说好话,宫中的徐皇后更是视他如亲子!
勋贵,武将,皇亲。
诸多身份集合在一起,一旦沈瑄的战斗力爆发,和他对着干的百分百就要倒霉。
打嘴仗,找死。
斗殴,死得不能再死。
陈瑛突然后颈发凉,他突然意识到,敢惹上兴宁伯,牵扯出定远侯,意图向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一起泼脏水,绝对是向天借了胆子。
脑袋发热的同时,他偏偏忘记了,胆子再大,刀子砍下来,照样要死。
“臣参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瑛犯上作乱!”
沈瑄话落,孟清和立刻附议。
痛打落水狗,这技能,他熟!
定远侯和兴宁伯先后呼应,一人给了陈瑛一棍子。嫌不过瘾,顺便又踹了两脚,专往脸上踹,不留个脚印绝不算完。
陈瑛弹劾孟清和的几项罪名,直接被扔到一边,不屑于提起。
从根本否定陈瑛的品行,将他彻底打落在地,狠狠盖上一个犯上作乱,乱臣贼子的大戳,谁还会揪着孟清和同沈瑄私授金钱的事情不放?
沈瑄和孟清和站出来了,作为另外两个当事人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没有继续保持沉默的道理。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十分清楚,归根结底,兴宁伯会有这场无妄之灾,定远侯被无辜牵涉其中,起因在于自己。
兄弟俩很是默契,前后脚出列,行礼,给架在陈瑛脚下的火堆狠狠泼了两桶油。
敢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让这老匹夫找麻烦!
烧不死你也要扒层皮!
朱高煦当殿再提就藩一事,朱高燧高声附和,当着老爹和群臣,兄弟俩一脸的愧色,不弹劾陈瑛,只是一口咬定,兴宁伯和定远侯无辜受累,都是他们的关系。真要问罪,也该是问他们的罪,同定远侯和兴宁伯无干。
“父皇,儿臣同兴宁伯确有书信往来,却多为屯田及戍卫边防之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朱高煦道,“儿臣竟不知,如此亦是罪过!儿臣知错!”
朱高煦说完,朱高燧继续补刀:“禀父皇,儿臣已令人将平日所写书信收到一起,可到殿上与诸公一观。诸公若还觉得儿臣同兴宁伯有密谋,儿臣自愿领罚!不过,”朱高燧冷笑一声,“也请诸公将与同僚的书信借给小王一观,不用他人,只陈御史同解学士即可,也好让小王知道,什么才叫君子之交。以后与人书信,也好有个参照,免得陈御史这般忧国忧民之士劳心劳力,派人密切关注小王的一举一动!”
朱高煦所言是诛心,朱高燧明摆着是要杀人。
话说得直白,话里的意思却拐了几个弯。揪出了解缙,也坐实了陈瑛犯上不敬的罪名。
自父皇登位,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收敛了不少,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任由别人骑到头上去。他们不找别人麻烦就好了,上杆子找他们麻烦,觉得日子太平淡,想找些刺-激?
听朱高燧点出自己的名字,解缙不免冒出了冷汗。但压力再大,也必须咬牙挺住,这个时候露怯,就是不打自招。
朱高炽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十分清楚,等到父皇开口,一切全都晚了。
舍了陈瑛,保全解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父皇,陈瑛胆大妄为,请以严惩!”
见朱高炽的举动,朱棣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如果他早一步站出来,永乐帝还不会如此失望。但是现在……朱棣摆摆手,“不必再说,朕自有主张,退下吧。”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朱高炽抬起头,片刻,重又低下,无声的退了回去。
他知道,因为之前的犹豫,他又错失了一次让父皇改观的机会。
一步错,步步错。
错在他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看一眼,也不再多言。
偏偏陈瑛知道自己必没有好下场,干脆破罐子破摔,仍是咬住沈瑄和孟清和不放。
朱棣眼中闪过不耐和杀意,攥紧拳头,换成在军中,陈瑛早已血溅三尺。
看着如-疯--狗一般的陈瑛,沈瑄冷声道:“本侯同兴宁伯几番同生共死,情如家人,既是本侯的家人,何来私授一说?”
“家人?”陈瑛面露疯狂,眼中却带着阴狠,“定远侯同兴宁伯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吧?”
沈瑄表情更冷,“不简单又如何?同陈都宪何干?”
“定远侯是承认了?那汉王同赵王……”
“够了!”
打断陈瑛的不是沈瑄,而是永乐帝。
天子一怒,陈瑛注定粉身碎骨。
“陈瑛,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揪住瑄儿不放,就是想拉高煦高燧一同下水?
此人,当真该杀!
“来人,拖下去!”
奉命进殿的大汉将军扣住陈瑛,摘掉乌纱,除去官袍,抓着两条胳膊,将他拖出了殿外。
永乐帝甚至没当殿宣判陈瑛的罪名,他的去处既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只能是诏狱。
大汉将军把人拖下去后,锦衣卫立刻接手。
纪纲单手按在绣春刀上,站在陈瑛面前,笑得让人头皮发麻,“陈都宪,久仰了。”
自今上登基以来,诏狱中的一半住户都是拜陈瑛所赐,不料风水轮流转,今天就轮到了陈瑛自己。
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纪纲叫来一个校尉,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校尉领命而去,纪纲回头,又对着陈瑛冷冷一笑。
如陈都宪这般人物,进了诏狱,自当好好招待,才不会堕了锦衣卫的名头。
谁让陈都宪胆大包天,惹了不该惹的人,走这一遭,也算是种因得果。
陈瑛被锦衣卫带走了,站出来支持他的几名朝臣自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降级,丢官,流放,充军。
最倒霉的一个,直接被关进了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罪名不用找,现成的摆在面前。
污蔑大臣,窥-伺皇子,刺探军机,图谋不轨。
皇帝想杀人,借口都不用多找,一条欺瞒圣意,大不敬,就能摘了一家老小的脑袋。
不知被拖下去的几名大臣是否在后悔,后悔跟着陈瑛参加了一场豪赌,最终丢了前程,甚至没了性命。
事到如今,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
流放的,隔日就要出发。
充军的,手无缚鸡之力照样要被谪往边疆。
被夺官的泪流满面,比起一同在朝堂上战斗的战友,绝对是祖宗保佑,回家就给祖宗烧高香。
等着秋后问斩的也是泪如泉涌,一样都是冒险,怎么偏偏就他这么倒霉?
解缙没有降职处罚,却很快接到皇令,奉旨修书。
朱棣认准了不能让他闲着,闲着准要挑起点风波。但也不能杀了他,杀了他,委实是太过可惜。
于是,永乐帝大笔一挥,翰林院有一个算一个,一起找材料,修书!
修一部包罗万象,最能代表天--朝-上国的百科全书!
为保证工作顺利进行,在寺庙里钻研佛法的道衍被请到了翰林院,奉旨监工。
处理了陈瑛,压下了解缙,朝臣们看出了苗头,轻易不敢再提立皇太子一事。
据说,陈瑛在诏狱里的日子过得十分精彩,一天照三顿的被校尉力士们招呼,估计人生理想只剩下一个,早死早超生。只可惜,落在锦衣卫手里,只要皇帝不下令,想死都没法撞柱子。
解缙被关在了翰林院,回家都要事先打报告,对外联系,继续同文官们串--联,更是想都别想。不修完这本皇帝要的书,解大学士就要继续遨游在知识的海洋。
按照皇帝的说法,搞政治-工作不适合解大才子,做学问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有了这两位珠玉在前,即便梦想着从龙之功,也要仔细掂量一下。
聪明的,就该缩起脖子努力干活,好好过日子。继续胡思乱想,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下场只能是和陈瑛到诏狱里做邻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解缙的才名,有更多的剩余价值可以压榨。
朝臣们老实了,永乐帝腾出手来,可以教训……不是,教导儿子了。
先被教导的是朱高炽。
皇帝单独把儿子叫进西暖阁,没骂也没打,父子俩进行了一番长谈,足足半个时辰,暖阁的门才打开。
朱高炽红着眼睛走出来,表情却是如释重负。
第二批被叫进西暖阁的是朱高煦和朱高燧。
这一次,朱棣没再有话好商量,鞭子舞得是虎虎生风。当他看不出这两个小子是在以退为进?兵法都是老子教的,回头跟老子玩这套,抽,必须狠狠抽!
老爹抽儿子,儿子被撵得上蹿下跳。
等朱棣终于抽-过瘾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相搀扶着,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出了暖阁。
最后被叫进西暖阁的是沈瑄。
起初,暖阁内很平静。
不久,掀桌声响起。
最后,皇帝的挥鞭声重现江湖。
等到沈瑄状若无事的出了西暖阁,暖阁里几乎像台风过境,连条完整的凳子腿都找不到。
徐皇后得知消息,遣人给挨了鞭子的三个送去伤药,随后移驾文华殿,亲自去看了没挨鞭子的朱高炽。
母子俩也进行了一番长谈,朱高炽不只眼圈红了,还哭了一场。
心软之下,徐皇后又分别召见了世子妃和世子侧妃,看到被世子妃一同带来的朱瞻基,徐皇后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半截。
既不愿意听,她又何必多说,是好是歹,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永乐二年五月庚寅,天子下旨,封皇长子朱高炽为平王,享双禄,册世子妃为平王妃,立平王长子朱瞻基为王世子,享亲王禄,仪仗比亲王。以山东为平王封地,享赋税,特许不就藩。
以宣府为汉王封地,开原为赵王封地,令汉王节制宣府,开平,大宁边军,赵王节制辽东诸卫。
设平王官属,改北京刑部郎中王钟为平王府左长史,刑部主事尹昌隆为平王府右长史。
设汉王官属,改礼部郎中汪原进为汉王府左长史,升工部主事程石琮为右长史。
设赵王官属,改兵部郎中顾晟为赵王府左长史升,工部员外郎卢盛为右长史。
令汉王赵王即日归藩,无圣意,不入南京。
同时下令,诸王子未受封爵者,可上表请封世子,其余众子,满十岁者,请封郡王。
改封懿文皇太子第四子允熙为瓯宁王,以奉懿文皇太子之祀,诏告天下。
升定远侯沈瑄为定国公,仍镇北京。
兴宁伯升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赏银百两,念靖难功,赐姓朱。
之前的一系列封赏,多少在意料之中,轮到自己,孟清和完全没反应过来。
赐姓?
张辅都没这待遇,怎么就轮到了自己?
到底怎么回事?
“养伤”中的的侯二代斜靠在榻边,单手撑着下颌,长袍的领口略微松开,修长的手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笑得愈发迷人。
“十二郎猜猜看?”
孟清和:“……”
不考虑后果,他当真很想咬人。
140第一百四十章
郑公公为东洋之行忧心忡忡。
船行河中,尚且眼前发黑,行到海里,立着走出去,横着抬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孟清和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挠挠下巴,话说晕船能治吗?
要不要建议郑公公多做一些抗晕运动?
例如抱着脑袋翻跟头,荡--荡--秋千什么的……不过,他也不晓得是否有用,万一没用,不是明摆着往郑公公的伤口上撒盐?
不然的话,或许可以从医学手段上寻求突破?
想起很有钻研精神的太医院,孟清和顿时有主意了。
“郑公公要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有提议。”
“哦?”
“郑公公不妨走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
“诚然。”孟清和道,“在乡中时,听闻有人乘牛车亦会眩晕,有医者用药,可有效缓解眩晕之症。以太医院众位良医的医术,郑公公的问题当可迎刃而解。”
孟清和向郑和推荐了赵院判,郑和立刻道谢,有一丝希望都要抓住!违抗皇命是不可能的,但凡是有缓解上船就晕的办法,郑公公都愿意尝试。
至于郑公公会不会在治疗途中遭受惨无人道的围观,成为太医们钻研医术的对象,就不是孟清和能控制的了。
想想在军中的岁月,想想曾经扎在脑门上的金针,孟清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顺便为郑公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为了伟大的航海事业,为了华夏民族的荣光,郑公公就勉为其难的牺牲一下吧。
想象一下,碧海蓝天之下,大明的船队扬帆起航,几十丈的宝船,福船,搭载着火炮的战船,运载货物粮草的马船,加上各种穿梭在庞然大物中的中小型木船,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西行去,这是何等的壮观!
壮观的船队中,站在宝船上的雄壮汉子却是脸色煞白,船只乘风破浪间,脚步踉跄的扑向船舷……
孟清和默默转头,捂脸,当真不忍直视。
若不幸遇上一个较真的史官,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硬是不肯采用春秋笔法通融一下,大明一代航海家说不定会纵身跳海,提前结束七下西洋的航程。
因为航海名留青史,是光荣。
光荣之下却备注一行小字,诉说着这样的黑历史,别说纯爷们郑和,换个人也受不了。
为确保下西洋的壮举不出错漏,也为了自己的“钱途”考虑,孟清和亲笔修书一封,派亲卫送到了赵院判的府邸。
无论如何,必须把郑和晕船的问题解决了。临时换个领队,孟清和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蹭船发财的机会,也无法确定,发现美洲大6之旅是否能顺利成行。
他不怀疑明朝船队能到达地球的另一端。
以大明的造船技术和海员素质,非洲都去了,长颈鹿也带回来了,美洲和土豆玉米还会远吗?
送走了郑和,给赵院判送了书信,孟清和带人将皇帝的赏赐收好,金银入库,宝钞清点出来,能花的,尽量花出去。
趁着宝钞还没贬值得太厉害,尽早换成有实用价值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才是正经。
于是,在启程北归之前,孟清和带着手下一干亲卫,开始了南京城中的土豪之旅。
粮种,布匹,棉花,香料,牲畜,只要是边塞需要的,在北边能用得上的,孟清和一概不会放过。
宝钞大把的砸,货物成车往回拉。
听说有大食船队前来朝贡,船队中携带有大量的香料和精美的宝石,还有一些香料种子,孟清和顿时眼睛发亮,打听出鸿胪寺卿的住处,按时按点蹲守。
看到天不亮就守在府门前的兴宁伯,新上任的鸿胪寺卿樊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无比的头疼。
兴宁伯是谁?
打倒了礼科给事中赵纬,灭掉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被言官各种参,却扶摇直上,直接捧上朱家铁饭碗的军中猛人,朝堂-牛-人!
被他缠上,还想轻易脱身?
做梦去吧。
再头疼,樊敬也不敢直接撵人,只得好声好气的同孟清和商量,兴宁伯想从大食商人手中买种子,不是不可以,要全部吞下,却万万不行。
“朝贡之后,陛下许大食商人在京出售商品,但有一定限额,且交易需经有司查验。”
简单说,孟清和所求之事,樊敬可以帮忙,但帮到何种程度,也只能尽力而为。
“有大行令此言即可。”
孟清和的本意就是和这些大食商人搭上线,买香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对大食的海船,以及大食人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能力,都十分感兴趣。
如果能得到大食人绘制的海图,那就更好了。
虽然可能性不大,也总要试着努力一回。
得不到海图,从大食人身上学习一下航海经验也是好的。
在欧洲的海上马车夫没有崛起之前,横跨欧亚大6的奥斯曼帝国控制着东西方的水路要道,称霸东西方海上贸易的,则是大食船队。
大食的船队满载着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西方的金币和宝石,沿着季风,往返于不同的大6之间。
木质的海船,扬起的巨帆,肌肤黝黑的水手,喊着号子,拉起了船锚,开启了又一次远航。
海鸟在风中翱翔,霞光映红了海面。
碧海蓝天,巨大的海船,带着疲惫,却更加激动的水手,这是十五世纪的海上商队,也是历史画册中色彩绚丽的一页。
当海上马车夫为金币和香料展开冒险之旅,海上贸易也被涂上了血腥的色彩。
带着掠夺和贪婪的欧洲船队,开启了延续几个世纪的血腥贸易和殖民之路。
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法国人,都为追寻黄金,香料,丝绸和茶叶蜂拥而至。
风雨飘摇中的崇祯朝,即便是内忧外患,仍旧在对荷兰人的海战中赢得了胜利,击退了野心勃勃的海上强盗,捍卫住了海上国门。
大明向世界宣称,华夏的土地,属于华夏人!
贪婪的强盗,从哪来滚回哪去!
这是华夏文明在历史中最后的绚烂。
自此之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华夏的文明之火,在一次次的屠杀中,在留头不留发的野蛮屠
刀之下,逐渐零落,消散。
伫立良久,孟清和胸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深吸一口气,喉间仍有些钝痛。
不可否认,在历史面前,人的力量无比渺小。但他既然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卷入了历史洪流之中,就不会一味的随波逐流。总要做些什么,才不枉走这一遭。
前进还是后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历史也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一切,不过只在一念之间。
深吸一口气,孟清和松开握紧的拳头,手一挥,召集亲卫,继续上街扫货。
在出发之前,手里的宝钞怎么着也要用完。
别看草原汉子们憨实,憨实的人同样有心眼。
买卖货物,交易牲畜,以物易物完全没问题,价格好商量。
宝钞?坚决不行!
孟清和疯狂花钱的举动引起了宫中的注意,包括他守在鸿胪寺卿门前,向大食商队大批量购买香料和种子的举动,都被锦衣卫密报至御前。
翻过锦衣卫的奏报,永乐帝沉吟良久。
隔日,郑和再到兴宁府,告知孟清和,八月,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马荣,将率海舟馈运粮食和香料前往北京,船上的货物,有部分将送往大宁。
口谕传到,鸿胪寺门前顿时清净了,鸿胪寺卿再也不必担心出门会被某人缠上了。
南京的商家们却在叹气,像兴宁伯这样的买主可不多,大批量采购,还不怎么砍价,就算用的是宝钞,换算成铜钱也是不亏。突然间见不到兴宁伯的身影,商家们都很是失落。
实际上,天子不派郑和,孟清和也打算收手了。经他这么一搅-合,京城的粮价和布价都开始上涨,亏得户部尚书夏元吉正在苏州治水,郁新人在北京,管不到南京的事,否则,一个扰乱市场,哄抬物价的罪名,绝对跑不了。
孟清和很识相,皇帝很满意。
高兴之余,又给孟清和送来几捆宝钞。
反正不用准备金,随印随发,朱棣一点不心疼。
孟清和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把之前的赏赐都花出去,又来?
但有郑和的提醒,孟清和委实不敢继续在南京土豪了,只能将宝钞装箱,捆上马车,夹在行李中一起运回大宁。
用不出去,运回孟家屯,送进祠堂,也能让族老们高兴一下。
打定主意,孟清和不再出门,一心在家里收拾行李。
购买的货物过多,车马数量直接翻番,队伍拉长了一大截。
知道的,这是兴宁伯北归大宁,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豪商巨贾拉着货物到北边做生意。
孟清和倒是不以为意,遇到北边赴任的流官想搭伙同行,也是来者不拒。
有亲卫,也有锦衣卫,打出一等伯的旗号,得有多脑缺才会上门找麻烦。
真遇上山岭之间的流户-野-盗,谁打劫谁还不一定。
永乐二年七月癸卯,兴宁伯的队伍终于从南京出发。
临行之前,孟清和借锦衣卫向天子呈上一封奏疏。原本需经通政使司封存,有锦衣卫在,大可免了这个程序。况且,奏疏内的部分内容,给天子看没关系,让某些大臣看到,肯定又会惹来一堆的弹劾奏疏。
考虑之后,孟清和决定,有资源就要用,有捷径就要走。
打好底稿,铺开纸张,提笔抄录,一气呵成。
吹干墨迹,抬头,朝房梁上招招手,“兄弟,麻烦了,回头请吃饭。”
事了,孟十二郎迈步离开书房,房梁上的仁兄僵硬了半盏茶的时间。
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接到属下回报,淡定的表情瞬间皲裂。
他掌管的是锦衣卫,没错吧?
趴兴宁伯家房梁的是锦衣卫中第一好手,也没错吧?
到底是他思维僵化还是兴宁伯实非常人?
无奈奏疏已经带回来了,不能再送回去,杨铎只能亲自上呈预览。
自兴宁伯被赐国姓,又在皇室家宴中有了席位,杨铎就十分清楚,要将兴宁伯同一般勋贵区别对待。不能达到徐辉祖的待遇,也必须同徐增厚看齐。
奏疏的内容不多,朱棣却看得十分认真。
看过之后,下令郑和到兵部走一趟,召职方清吏司郎中觐见,并将历年所绘的边防图,各省舆图和海图一同带来。
郑和领旨下去,朱棣起身,负手在暖阁内踱步,半晌,又传杨铎,令锦衣卫探查大食朝贡商队的海船,如有机会,同大食的船队成员建立起“友谊”,互通一下有无。
“臣遵旨。”
作为天子亲军,锦衣卫的一把手,杨铎心里明白,什么话可以问,什么时候该闭上嘴。
陈瑛不了解这点,所以,他被请到了诏狱和耿璇作伴。
杨铎比陈瑛聪明之处在于,他更清醒,也更能把握自己的定位。
既然是天子手中的刀,就该听命行事。
否则,只有刀断人亡的下场。
这封奏疏会造成何种影响,孟清和早已料到。
在上疏之前,孟清和也曾犹豫过,沈瑄不在身边,更是没人可以商量。是道衍的告诫,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既然要搏一把,就不能继续瞻前顾后。
再者说,给天子通个气,算是提前报备,也是为今后要做的事铺路。
孟十二郎雄心万丈,大有举起长刀,挥斥方遒的精神。
护卫在侧的高福本想提醒一句,前边的路不太好走,伯爷是否换乘马车?
看着自我陶醉中的孟伯爷,高千户琢磨半晌,最终选择了沉默是金。
永乐二年七月甲辰,天子下令,兵部职方清吏司重订北疆各边镇卫所舆图,并令福建泉州市舶司派熟悉海图之人进京听用。
新科进士及朝中各部,有爱好航海者,或对绘制舆图有经验者,可自荐。经吏部勘察,可用者,当即授官。
同时,永乐帝正式颁诏,钦天监择吉日,以内侍监总管太监郑和为领队,率海船百二十余,下东洋各国,宣沐天恩。
此令一出,朝廷又是一场地震。
下东洋,宣国威,给诸番邦以震慑,这是好事。
但是,领队是太监,副领队也是太监,武官不论,随行文官都被安排到打酱油的位置,这说得过去吗?
解缙等人知晓了朝中的消息,同样很有意见,无奈出不了翰林院,又有道衍监工,委实无暇上疏禀明天子,只能一边在心中抽道衍鞋底,一边翻阅资料,继续修书。
在京的宁王世子和周王世子都给老爹写信,将天子要派船队下东洋的情况一一报告。
宁王和周王的反应不尽相同,宁王更多考虑此举的军事意义,周王却打着盘算,是不是也能派人跟船,趁机大赚一笔。
虽说藩王有封地有俸禄,温饱之外,进一步丰富物质生活,朱老四的兄弟们就需要自己想办法,同胞兄弟也是一样。
加重税收不可行,有兄弟试过,直接被骂得一脑门冷汗。
霸占农田,与民争利更加不行。皇位上坐的可是朱老四,此举纯属找骂,说不定还是找打。
跟着下东洋的船队倒-买-倒-卖……咳,同番邦互通一下有无,此举应该没有问题。算是打了太--祖成法的擦边球,哪怕被骂一顿,实惠却能到手。
打定主意,周王当即给天子上表,各种赞扬下东洋的好处,并认为船队的规模太小,应该增加数量。至于以内官为领队,武官为主力,文官打酱油,周王也表示支持。
和番邦打交道,之乎者也没多大用处,厚下脸皮,用拳头说话才是正途。
接到周王的上表,朱棣很是感动。
这才是亲兄弟!
周王请求派人随行?准了!
只不过,人员的政-治-面貌必须经锦衣卫审查,没有问题,才准许登船。下东洋期间,干粮自备,和番邦互通有无之时,要抽—出三成的利润,作为船费。
接到回信,周王磨牙。
人员,干粮,货物都是自备,不过是搭个顺风船,就要给出三成的利润,黑,简直是黑得不能再黑!
果然是天家无情!
再不情愿,周王也不得不咬牙答应下来,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况且,比起预估的利润,这些付出也算值得。
不过,如果让他知道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绝对要大巴掌招呼几下,三成,肉疼啊!
行到河间府的孟十二郎突然打个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着凉了?应该没有。
难不成是国公爷想他了?
恩,有这可能。
斟酌片刻,孟十二郎决定,回大宁之前,先绕路,去北京。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坐在行后军都督府二堂内,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孟清和很是无语。
兴冲冲来见国公爷,却扑了个空。
边军急报,宣府,开平等要冲之地发现小股的鞑子骑兵,沈瑄带兵巡视边塞,前日刚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定国公不在,广平侯袁容再次一肩挑起两人的工作,吃住都在衙门。永安公主再不满也没办法,老爹远在南京,想哭也没地哭去,写信抱怨一下,老爹开不开恩,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汉王,赵王都被封在了北边,建造王府,选-拔-王府护卫,安置王府官属,调拨粮草,都要经北京行部和行后军都督府。
事情太多,不只袁容有过劳死的风险,行后军都督府上下也是日夜连轴转,一天能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奢侈。
袁容很怀疑,定国公是嫌麻烦,以巡视边塞的名义溜号。不然的话,宣府总兵和副总兵都是靖难功臣,武力值非同一般,开平卫指挥使也是沙场悍将,久经战阵,不过是几股流窜的鞑子游骑,需要北京镇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亲自出马?
挂着两个黑眼圈,袁容一边翻阅公文一边磨牙,头顶笼罩着一团黑云,随时可能电闪雷鸣。
礼貌拜会过袁容,孟清和打算即刻启程。
沈瑄不在,继续留在这里,随时有被抓壮丁的风险,还是尽快返回大宁为好。
况且,依沈瑄的性格,绝不会借口兵事推脱责任。能让他推开公务,率兵赶往边塞,绝不是几股鞑子游骑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孟清和再也坐不住了。
大宁同样是边防要冲,即使有重建的朵颜三卫,依旧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外援终归是外援,万一鞑靼大举进犯,兀良哈会不会趁机浑水摸鱼,谁也不敢保证。
皇帝不在北边,能震慑这些蒙古骑兵的武将并不多。朱高煦和朱高燧倒是能起一定作用,孟清和却不敢冒险。万一两人有个差错,边关守将都要被问罪。
沈瑄八成也是想到这点,才丢下公务,亲自带兵前往开平卫。
有他在,即使鞑靼会来,兀良哈也不敢轻动。
杀神之名绝不是白叫的。
脑子飞速转动,旖旎的心思都被抛开。如果鞑子真要来,必须提前做好防备。
城池,地堡,瞭望墩台,新铸的城防火炮,新调的边军,都要重做布置。
“卑职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孟清和转身想走,却被袁容从身后一把扣住肩膀。
转头,袁驸马的表情很是哀怨。
孟清和打了哆嗦,不能心软,坚决不能!大宁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若是被留下,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被埋在公文里出不来了。
“兴宁伯不能留下帮忙?”
“卑职实是有要事在身,还请广平侯原谅则个。”
或许是袁驸马的表情委实太过可怜,孟清和眼珠子转了转,拿起笔,铺开纸张,挥笔写下了几条加快工作效率,顺便为袁驸马减负的建议。
随后,又道出天子即将派船队下东洋的消息。如果袁驸马有意,可上表,请派人随船,到东洋各国见识一下风土-人-情,顺便带回些土特产,转手就能赚一笔。
以袁容驸马都尉的身份,想必天子会乐于行个方便。
如果天子不批准,也无碍。朝廷造海船,袁容曾实名出资,都在朱棣的小册子上记着。如果船队在东洋有所收获,也能按出资比例分东西分钱。当然,所得定然没有派人随行来得多。
“兴宁伯此话当真?”
“卑职还会骗侯爷不成?”
一番话说得袁容两眼放光,瞬间忘记了堆在桌上的公文。
半个时辰后,孟清和走出行后军都督府,长出一口气,擦擦汗,总算成功脱身。
他是大宁镇守不假,却也是行后军都督府同知,袁容是他的上司,如果袁容不肯放人,还真没太好的办法。
该庆幸财帛动人心?
孟清和摇摇头,从亲卫手中接过马缰,跃身上马。
本想得空回孟家屯一趟,如今看来,也是不成了。
“高福。”
“卑职在。”
“你带上一队人,将这几车粮食,香料和布帛送回孟家屯。这箱宝钞送到我家,还有这封信,也一并送去。”
“是。”
“我带人回大宁,你随后赶上即可。”
“卑职领命。”
高福点出前往孟家屯的军汉,套上马车离开。
马千户上前一步,低声同孟清和说了几句话,孟清和点头,“我知道了,这事你和高福做的对。”
原来,在孟清和同袁容谈话期间,搭伙同行的流官6续告辞离开,有人感谢兴宁伯一路相助,留下了谢礼,马千户和高千户以孟清和不在,不敢擅自做主为由,一律婉拒,但也将这些流官的名字记下,言会告知孟清和。
从人情往来讲,收下这些谢礼未尝不可。但考虑到同行的锦衣卫,还是谨慎些好。
许流官同行,互相行个方便,任谁都手不出什么。收下对方的谢礼,落在有心人眼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捏紧了马鞭,孟清和咬牙,为不落人口实,连车费都免了,如此清正廉洁,他容易吗?
孟清和离开后,袁容当即召集行后军都督府上下,按照孟清和留下的建议,重新安排工作,专人专项,部门里的都事,文书,小吏全部分配到位,再不会出现分工不明确,忙起来一团乱的情况。
袁容特命一名都事和两名文书分拣公文,按列出的条项分类,急件先处理,其余摘取主要内容,贴上条-子,更是一目了然。
试行两日,果真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袁容-抽-空回家和永安公主共聚晚餐,将孟清和告知他的下东洋一事讲给了公主。
听罢,永安公主眼睛也亮了,不由得赞一声,“先时还不觉得,如今再看,兴宁伯果真是个厚道人。“
能得永安公主这句夸赞,对孟清和来说,当是意外之喜。
身为永乐帝和徐皇后的嫡长女,永安公主在皇室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能得了她的好,可是相当不容易。
既然袁容不会再忙得走路发飘,有过劳死的风险,永安公主自然不会再向老爹抱怨沈瑄的消极怠工。
连续数日没收到长女的来信,永乐帝还觉得奇怪,等锦衣卫的密报和袁容的上疏送到,才恍然大悟。
抚过下巴上的短髭,赞许点头,到底是大和尚的徒弟。
不过,此事不能明赏,暂时记下,留待日后再行封赏。
继周王袁容之后,又有代王,安王上表,请派人随船下东洋。
永乐帝一概批准,不过船费也由三成增加到四成。即便如此,送到天子面前的表疏仍是越来越多。待看到徐辉祖和徐增寿的上疏,朱棣更是心情大好,移驾坤宁宫,见到请安的朱高炽和张妃,当即夸奖平王和平王妃仁孝。
朱高炽受宠若惊,脸都有发红。
朱棣看得心软,拍着长子的背,“高炽似消瘦了些。”
一句温言,朱高炽眼圈发红,几近僵化的父子关系,总算有了破冰的迹象。
只要不触动朱棣的逆鳞,也没有朝臣三天两头的跳出来叫嚷着立皇太子,朱棣对朱高炽还是不错的。
张妃似也得到了教训,表现得温良恭谨,遇上留在京中的汉王妃和徐王妃,也能说笑几句。
天家内部-和--谐,下东洋诸事妥当,朱棣难得有个好心情。
可随着八月来临,南京城连下几场大雨,朝中风波再起,朱棣的好心情也宣告终结。
有朝臣揭发,曹国公李景隆藏匿亡命之徒于府内,图谋不轨。
证据确凿,一时之间,李景隆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刑部尚书郑赐弹劾李景隆包藏祸心,不守臣节,乞置景隆于法。
礼部尚书李至刚同六部都察院弹劾李景隆蓄奸谋将,其行不轨。同时弹劾都督李增枝明知兄长李景隆有不臣之迹,却无一言规劝,应一同治罪。
永乐帝一直没给以明确答复,始终就一句,朕知道了。要么就是朕会看着办的。
朝臣闹得实在厉害,朱棣也只是下旨斥责李景隆一顿,让他将府内藏匿的蒋阿演等人送到有司查办。李景隆本人却没减薪也没降职,仍旧每日列班早朝。
朱棣太了解李景隆了,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是造反的材料。
至于藏匿凶徒,二十八个人,能干什么?
因为盛庸的的死,朝中的建文旧臣多人心不稳,如果再严厉处置了李景隆,怕是会出不小的乱子。
朱棣想大事化小,骂一顿就算,朝臣却不愿意。
该着李景隆倒霉,因孟清和和沈瑄联手打压积攒下的怒火和怨气,一朝爆发,都朝李景隆喷了过去。
六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六科,共同上疏弹劾李景隆不法,照这架势,不把李景隆打倒,绝不算完。
孟清和能安全脱身,一因弹劾他的罪名站不住脚,二来有沈瑄回护,三是陈瑛等惹恼了天子,引来雷霆之怒。
李景隆倒霉就倒霉在,他府里的确藏匿了亡命之徒,又没有人帮他说话,家人还一个劲的扯后腿,连设立庄田,佃仆过多都被当罪名揭发出来。
按理来说,以李景隆的爵位,加上继承李文忠的财产,他手里的庄田数目有超额,却绝不至于获罪。如魏国公徐辉祖,武阳侯徐增寿,手中的田地同样不少。
田多了,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手耕种,佃仆自然就多。
只能说李景隆做人太失败,又恰好撞到了-枪-口-上,成为了朝中文臣的出气筒。
永乐帝无法,只能再下敕谕,将李景隆一顿好骂,又将他的庄田收归-国-有,摘掉太子太师的荣誉头衔,下令闭门思过,不许上朝。
这一次,李景隆没再绝食,而是谢过皇恩,老实的回家。关起门,是在认真反省还是掀桌骂x,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打倒了李景隆,士气高昂的文臣又有了下一个目标,淇国公邱福。
这一次,却踢到了铁板。
邱福比不上朱能,却也是实打实的靖难一等功臣,想依照李景隆的先例将他参倒,根本不可能。
谁先冒头,谁先死。不用邱福哭诉,永乐帝先灭了出头的椽子。
之前,文臣弹劾李景隆,永乐帝还没多想,弹劾邱福的奏疏一上,朱棣立刻发现了不对。
他发现,文臣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李景隆,而是武将,靖难功臣!
朱棣没能彻底压下朝臣的上疏,处置了李景隆。
如果再处置了邱福,下一个会是谁?
朱能,郑亨,张辅,还是沈瑄?
隐隐的,朱棣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推动整个事态的发展,如果没有警觉,任由有心之人继续在背后兴-风-作-浪,事情恐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朱棣是以武起家,若是任由文臣打压武将,同武将离心,皇位都会不稳。
治国需要文臣,平衡朝堂,也不能让武将独大。
但是,以文令武,绝不是朱棣想看到的。
前宋的教训,并不远!
朝中文臣的串-联,针对靖难功臣发难的举动,让朱棣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该死了的人。
思及此,朱棣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来人,宣杨铎!”
永乐二年八月乙未,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入宫觐见。
翌日,锦衣卫北镇抚司倾巢出动。
京城之内,6续有不起眼的文吏被带到北镇抚司问话,六部,六科接连有官员接到锦衣卫驾帖,不久,便被请到诏狱一游。
京城之外的人手,奉命严查各藩王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动,立刻上报。
在京的宁王世子和周王世子归藩日期无限期延后,两人不敢有丝毫抱怨,京中的气氛早已让他们意识到不对,这个时候,越低调越好。
朝廷的邸报上,接连出现官员被夺职下狱的消息。
远在大宁的孟清和,也从中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莫非朝中又要出事了?
孟清和无法确定,斟酌之后,给在京城的道衍写了一封长信。
信送出后,孟清和压下疑问,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大宁诸卫的城防布置之中。
带回来的粮食和布帛等物,并未归入大宁库仓,只留少部分自用,其余都送往开原互市,用于同鞑靼,兀良哈和女真交易。
孟清和想过将粮食留给边军,最后却打消了这个主意。
身为大宁镇守,一方大员,这样做很不合适,会有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嫌疑。
将带来的货物送到开原交易,无疑是更好的办法。
买卖所得利润部分交税,不亏本,也为朝廷做了贡献,锦衣卫可以交差,顺便刷刷永乐帝的好感度,一举数得。
至于军粮,孟清和并不担忧。
舟师已有军粮运到,大宁,顺天八府,宣府等地,只要不出意外,今年都将丰产。甘肃等地的屯粮已是去年的两倍,总兵官何福向朝廷进献嘉禾,把周王进献的禾苗都比了下去。
孟清和要做的,就是进一步巩固边防,派出更多游哨,防备随时可能南下的鞑靼。
瓦剌和鞑靼打了大半年,偶有斩获,却是输多赢少。
双方都忙着打仗,没有更多的精力发展生产,入夏之后,畜群不如往年膘肥体壮,部落都开始缺粮。加上兀良哈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从背后扑上来敲一闷棍,鬼力赤和马哈木都有了暂时停战的打算。
瓦剌和鞑靼不打了,大明的边境就要有麻烦了。
沈瑄之所以亲赴边塞,应是得到了鞑子即将南下的消息,游骑只是前哨,鞑子的大部队,很可能在秋收之前寇边。
鞑靼可汗鬼力赤向明朝称臣又如何?
只要没将草原的勇士们彻底揍趴下,该抢照样抢。
“偏远的边卫,可以集合壮丁,加固地堡,建造高墙。一旦有鞑子来犯,可将边民集合入高墙地堡之内,助边军防守。”
孟清和想出了许多办法,同都司上下商议之后,分批着手实行。
随着九月临近,他变得越来越忙,几乎没时间去想风-花-雪-月,脑海里只有边防,屯田,和随时可能寇边的鞑子。
忙完了一日,孟清和浑身疲惫的离开了都司衙门,回到城内的住所,却发现门前多了一队陌生的骑兵。
叫来的府内亲卫,得知骑兵从何处来,眼睛瞬间瞪圆。
翻身下马,鞭子一扔,大步穿过前--庭,见到大堂中负手而立的修长身影,一个没忍住,直接抱了上去。
与此同时,脸色发白的郑和,终于活着离开了太医院。
怀揣赵院判研发的新药,郑公公摸摸脑门,向身后望一眼,看到朝他招手的两个太医,旋即脚步如飞。仿佛身后不是救死扶伤的良医,而是手持皮鞭钢针的锦衣卫。
未来的伟大航海家发誓,除非万不得已,打死他也绝不再踏入太医院一步!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常言道,冲-动是魔-鬼。
做事不考虑后沟,百分百是要付出代价的。
或许是因许久未见沈瑄,孟十二郎一时激--动,心潮澎湃之下,热血上涌,不顾双方实力对比,脑袋发热的冲了上去。
美人是抱到了,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
翌日,大宁镇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等伯孟清和,托病旷工了。
一把手告病是件大事。
大宁都指挥使朱旺亲自登门,还带着城中最有名的良医,一为探望病情,二来借机联络一下同上司的感情。
进了伯爵府,朱旺被引至正堂,没见到孟清和,却见到了一身蓝色常服的定国公沈瑄。
见到堂中之人,朱旺顿时一愣。
定国公怎会在大宁?还是在兴宁伯的府中?
思及边塞出现的几股鞑子骑兵,朱旺顿悟,一定事关朝廷-军-事-机-密,否则,定国公前来大宁,怎么大宁都指挥使司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完全不符合常理。
自以为得出了最正确的答案,朱旺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抱拳道:“下官见过国公爷。”
沈瑄颔首,问明朱旺登门拜访的理由,代孟清和表示了感谢。
沈瑄的主人姿态,令朱旺颇为疑惑。
这里是兴宁伯府,不是定国公府,没错吧?
现下的情形该如何解释?
或许是沈瑄的态度过于自然,朱旺的所有疑问都压在了心中,始终没有问出口。
几句寒暄之后,见沈瑄没有多谈的意思,朱旺很快告辞,请来的良医也没能发挥作用。
朱旺勇武过人,胸有谋略,在军中颇有声望,曾一度被宁王朱权重用。
在永乐帝登基后,朱旺一直稳坐大宁都指挥使一职,即便张贵最嚣张的时候,也只是受到排挤,没有被顶替下去,足见其政-治-嗅-觉-敏锐,手段同样不低。
认定沈瑄有要事同孟清和相商,兴宁伯突然托病的举动便有了解释。
为使消息不外传,必然要隐秘行事。
鞑子诡谲,难保不会有一两个探子混在商队中-进--入-大宁,打探消息。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都会影响到边军的行动。
定国公到大宁一事,定要保密!
心下打定主意,出府之后,朱旺特地叮嘱良医,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
良医再三保证,绝不说一个字。朱旺仍不放心,干脆遣亲卫跟着良医,寸步不离,谨防出现任何差错。
良医有苦难言,出--入--家门,医馆坐诊,身后都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军汉,生意冷清不说,巨大压力之下,险些神经衰弱。
直到沈瑄返回北京,军汉才被朱旺召回。
在那之前,被紧迫盯人的良医,仍要继续同压力抗争,继续神经衰弱下去。
送走了朱旺,沈瑄返身回到三堂东厢。
推开房门,迈步走进室内,临窗的案牍上,摊开的十数张宣纸墨迹已干。山水屏风之后,一夜未曾合眼的孟清和睡得正香。
松开的里衣领口,散乱在枕上的黑发,柔和了观者的双眸。
坐在榻边,沈瑄翻开道衍赠给孟清和的易经,自未批注处开始研读。
厢房内很安静,只有铜制香炉内,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窗外传来一阵蝉鸣,入秋之后,吵嚷了一夏的知了,也将渐渐息声。
孟清和睡得很沉,临近未时,仍未醒来。
看了一下漏壶,沈瑄俯身,修长的手指梳过枕上的黑发,擦过微红的眼角,托起孟清和的颈项和肩膀,将他抱了起来。
“十二郎,醒醒。”
低沉的声音滑过耳边,昏沉中,像是有几片羽毛轻轻刷过心头。
孟清和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现实,闭着眼睛恩了一声,顺势靠在沈瑄肩上,不想动,又轻声打起了呼噜。
沈瑄有些无奈,宠着,由他睡,还是叫醒?
拍了拍孟清和的背,趴在肩上的人,竟像只猫一般蹭着鼻子和脸颊,就是不肯睁眼。
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定国公没辙了,只能继续拍着孟清和的背,连叫了几声十二郎,无论如何,总得将人叫醒,用过了饭再睡。
至于吃了就睡,最适合养膘的问题,定国公表示,十二郎太瘦,还是胖点好。
在沈瑄的不懈努力之下,孟清和终于醒了,懒洋洋的打了哈欠,眼睛半睁半闭,不是沈瑄拉着,随时可能再栽倒,直接睡过去。
厢房的门被推开,侍人送来热水,漱过口,温热的面巾覆在脸上,孟清和深吸一口气,迷糊的脑袋终于清醒。
半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国公爷,暗暗撇嘴。
这位之前说什么来着?
守礼之人?自己竟然还信了?
放下布巾,托着下巴,色令智昏还是太傻太天真?
侯二代的厚黑程度,显然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这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对。
撞大运拣着了?更不对。
脑袋里一团浆糊,突然想起什么,耳根一阵发热,又把布巾捂脸上了。
“怎么了?”
见孟清和迟迟不出声,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沈瑄皱眉,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拉开,然后愣住了。
措手不及之下,脸红成了苹果。
孟清和磨牙,转头,丢人啊!
头转到一半,下巴却被扣住,眼前一黑,唇被堵住了。
孟清和的脑袋又开始发昏。
气氛刚刚好,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
伴随着不甚规律的咕噜声,xx蒂克顿时被扔到墙角种--蘑--菇--去了。
侯二代单手撑在孟清和的头侧,沉默五秒,突然嘴角一弯,埋首在孟某人的颈间,低声笑了起来。
孟清和眯眼。
很好笑?
没有回答,伴随着又一阵咕噜声,抖肩的幅度迅速加大。
孟清和:“……”
他怎么从没发现,某人的笑点这么低?
终于,国公爷笑够了,抬起头,眸-色-如墨,唇愈发-鲜-红。
若不是牢记之前的教训,孟十二郎有极大可能扑上去咬一口。
好在理智占据了上风,否则,后果如何,当真很难预料。
“起身吧,一起用饭。”
沈瑄让开,孟清和丢开布巾,下榻。
不用到都司衙门办公,在家用不着穿公服。
一件圆领蓝袍,腰束花犀带,足矣。
不出府,也无需带上腰牌。
发髻太过麻烦,刚想找根布条一绑了事,却被按住了肩膀。
白皙的手指在乌黑的发间-穿-梭,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更多的亲近与呵护。
侯二代的举动有些突然,孟清和眨眨眼,“子玉?”
“别动。”
好吧,不动。
孟十二郎-挺-直-腰-背,一动不敢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束发,结发。
即便告诉自己要镇定,仍是心头发颤。
干脆闭上双眼,感觉却愈发额清晰。
不想动,也不想出声。只想这一刻延续下去,一直。知道不可能,而仍旧如此希望。
许久,门外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孟清和恍然回神,睁开眼,恰好撞进一双黑色的眸子。
不及回神,手中一片温凉,在孟家没能送出的鸾凤配,正躺在他的掌心。
皱了一下眉,刚要张口,却被沈瑄扣住手腕,“三书六礼,俱已齐备,十二郎还要推辞?莫非对瑄不是真心?”
孟清和瞪眼,胡说八道!信不信他真咬人?
“那就收着。”沈瑄直起身,手指擦过孟清和颈边,“择吉日,瑄再拜会十二郎家中。”
国公爷一锤定音,孟伯爷摩挲着手中的温玉,张开嘴,话却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便不说。
干脆心一横,拽着沈瑄的衣领,直接亲了上去。
片刻,门外传来侍人的声音。
沈瑄抬头,挑眉,笑容迷花了孟清和的眼,“十二郎心意如此,瑄甚悦之。”
孟清和:“……”
他的确一直畅想着同美人的未来,可眼前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被拐了吧?
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苦思无解,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愤。
不能抓过侯二代咬一口,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在侍人仿佛见鬼的表情中,横扫碗盘,生平第一次,在饭桌上赢过了沈姓国公爷。
看着空空的碗碟,再看看撑得满地溜达的孟某人,国公爷开始思考一个很有深度的人生问题,找了这位,他到底是什么眼光?
沈瑄在大宁城停留三日,孟清和也旷工三天。
定国公不离开,兴宁伯明显没有工作的时间和兴趣、
一把手旷工不干活,为保证办事效率,下边的人只能加倍努力。
以朱旺为首,短短三天时间内,大宁都司上下集体荣升国宝。有了对比,众人才发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兴宁伯,个人能力有多强悍。
第四天,孟清和送走了沈瑄,出现在都司衙门时,都司上下立刻燃放鞭炮以示庆祝。
少了孟清和这个一把手,当真是玩不转。
习惯了高效快速的办公方式,再回到以往的工作模式,别说二把手三把手们,连底下的文书小吏都要皱眉。
在兴宁伯的带领下,接二连三发掘出了工作狂的潜质。如果朱元璋还活着,大宁都司上下定会遭到重点表扬。
如有他省官员前来学习先进经验,定会被衙门里高涨的工作热情所震撼。
衙门往来之人,各个脚步如飞,争分夺秒。
掌印之人,运笔如飞,一言不和,直接用拳头讨论真理。
一阵拳声腿风,解决公务,也顺便减压。
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人,时刻战斗在岗位第一线的斗士。
不是朱旺等人天生如此,只因工作和绩效奖金直接挂钩。
兴宁伯是谁?简在帝心的猛人,带着大宁都司和边军一同发家的厚道人。
在他手底下干活,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回报。若是不努力,多少人排着队等着竞争上岗。
激烈竞争之下,大宁都司的工作效率,自然如火箭一般极速飞升。
以大宁为参照,伴随着人员被6续借调,高效快捷的办公方式呈扇形向周边辐-射。蓟州,辽东,开原,广宁,宣府,顺天八府,各司衙门,都开始大踏步向前迈进。
别人都在狂热的向前飞奔,汗水洒了一路,自己慢悠悠迈着八字步龟速前进,被落下一大截,饶是脸皮再厚也撑不住。
潜移默化之下,南京和北京官员的工作模式和节奏变得极为不同,进而造成了许多问题。。
北京的官员调到南京,报道之后开始工作,马上黑脸。明明半个时辰就能完成的事情,非要拖到一天,一天不行就两天,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朝廷的金钱,更是浪费个人生命!此等风气万不能助长,挽起袖子,上疏,弹劾!
南京的官员转调北京,同样不习惯,到衙门里上班,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君子风度呢?士大夫的潇洒呢?统统不见。堂官和推官撸胳膊挽袖子,六部天官拍桌子摔凳子,为的不是圣人之言,而是该向往来商队征收多少税额,明年春耕该种什么,边军到草原上“淘换”畜群的成果如何,诸如此类,简直是有辱斯文!弹劾,必须弹劾!
南北两京的争吵,贯--穿了整个永乐朝,也成为了大明官场上的又一道独特风景线。
作为始作俑者的孟清和,却鲜少被提及。毕竟,有赵纬和陈瑛的先例,言官们都有了一个共识,没事少惹兴宁伯,这位绝对是属不倒翁的,没有一拳砸穿钢板的本事,千万别自找没趣,撞破了脑袋,可没有救护车。
整个九月,孟清和一直在忙。
巩固了边防,派人乘船南下,加入郑和下东洋的船队,临近十月,仍是闲不下来。
在考察过大宁的儒学和周围里乡的私塾之后,孟清和上疏朝廷,请在大宁设立儒学和卫学。
训导和儒师都是现成,锦衣卫正在朝堂里过筛子,隔三差五就有倒霉蛋被发到边远地区支教戍边。尤其是近段时间,南来的队伍络绎不绝,大宁的人才绝对不缺。只要朝廷许可,孟清和有绝对的信心将儒学和卫学办好、
依奏疏所写,学中除招收边民和边军子弟,还为归附的鞑靼和女真部落留有名额。部落首领和军官子弟,通过考核,都可入学。考试不过,也能旁听。即便是不走科举武举,能学习汉字,读懂汉文,回到部落之后,也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人。
大明考核官员政绩,办学教化乡里,是极为重要的一项。
教化蛮夷,同样是帝王的功德。
孟清和在边卫办学,大兴教化的举动,契合了永乐帝心思。奏疏被很快批准,朝廷还派来了数名资深儒师,助孟清和办学。
这些人是自愿请缨投身边塞教育事业,博一个出身,还是迫于皇命,无奈之举,有待商榷。
不过,人既然来了,自然就甭想走了,对孟清和来说,人才总是不嫌多的。
实际上,孟清和计划中的办学,同永乐帝所想还是有些出入。但在事情未成之前,绝不能漏出半丝口风,除了沈瑄,连道衍都不知道他的真正意图。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知道几百年后的历史,并在尝试加以改变。
朝廷派遣的教师团队尚未从京城出发,郑和率领的船队已从宁波起航,沿海图指引,驶往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日本。
由于想搭乘顺风船的人员过多,船只的数量增加到近两百艘,人员数量接近三万人。
船帆扬起,郑和站在船头,表情坚毅,很是雄壮威武。
待船队驶出海港,破浪远行,威武的郑公公终于脸色一变,猛的扑向了船舷。
同他一样的,还有作为副使的王景弘。
吐完了,郑和坐到甲板上,漱口之后,取出瓷瓶,倒了一粒丸药送进嘴里,冲鼻的苦味,总算是缓解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只为了这瓶药,到太医院走上一遭,也算是值了!
王景弘眼巴巴瞅着,出于同僚情谊,郑公公友情赠送两粒,再多就没有了。
吃过药,缓解了晕船症状,王景弘刚要道谢,却见郑和捏着眼角,眺望大海,迎风流泪,心中不免诧异。
“郑公公这是为何?”
“咱家想起赠药的赵院判,故而流泪。”
“是为感激?”
“自然。”
王景弘:“……”
既是感激,这幅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牙切齿的样子是为哪般?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郑和的船队浩浩荡荡开往日本,航行期间,遇有形迹可疑的尖头快船,立刻举起喇叭,发出警告。
中心内容一句话,停船,检查!
船队中备有多名翻译人员,官话,方言讲不通,日本语,安南语,暹罗语等轮番上阵。总有一种语言可以沟通。
不停船,直接跑,后果很严重。
喇叭一收,直接开炮轰。
所谓先礼后兵,不听劝,怪不得别人。
自洪武帝颁布禁海令,沿海各省,除军卫舟师,民间片板不许下海。
从建文朝至永乐朝,朝廷再发严令,民间所用尖头船俱改为平头。
到永乐初年,在大明海域出没的尖头船只,除了明军舟师和各国朝贡的船队,就只剩下倭寇海贼。
郑和船队遇上的,正是四月间寇袭穿山的的倭贼。
自从洪武末年,这伙倭寇便多次袭击福建,浙江等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明军多次围剿,始终无法全歼,隔些时日仍会卷土重来,且多趁卫军不备,寻机上岸劫掠,十分的狡猾难缠。
财物,粮食,牲畜,乃至于人口,都是抢劫的目标。得手之后,立刻潜逃入海,卫所舟师得到消息,倭寇早已逃入茫茫大海,不见踪迹。
几次三番偷袭得手,全身而退,很容易得出结论,岸上有这货倭寇的内应。
钱仓所指挥上疏,请朝廷准许卫军搜捕倭寇内应。
经过一番廷议,此议未能通过。
反对的人理由很充分,未得实据,大肆搜捕,实为扰民。
上疏的指挥气得咬牙,却毫无办法。因为这封奏疏,他又被巡按御史盯上了,轻易动弹不得。可以相见,明察没通过,暗访也注定行不通。一旦下令,弹劾他的奏疏马上会送往南京。
一定违令调兵的大帽子扣下来,官也就当到头了。
此消彼长,沿海卫所官军被捆住了手脚,只能被动的等倭寇上岸,倭寇却是借助内应,屡次得手,气焰愈发嚣张。几股倭贼同海寇进行了联合,势力不断膨胀,对福建沿海和浙江宁波等地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郑和船队下东洋,首站选在日本,一个重要原因,就为解决倭寇的的问题。
永乐帝的字典里,压根没有吃亏这两个字。
谁敢让他一时不自在,他就要谁一辈子不自在。
谁敢到他地盘上挑衅,他就要谁好看!
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抢劫?直接抄你老窝,烧你房子!
北元他都收拾了,还收拾不了一下小小的-岛-国?
朱棣下定决心要收拾谁,注定不会雷声大雨点小,高举轻放。拳头砸下来,绝对一下见血。况且,对于在他登基之后,始终没来朝贺的日本,朱棣很是看不顺眼。
看不顺眼怎么做?
两个字,收拾。
四个字,狠狠收拾。
倭寇侵扰,胆敢无视新皇,不来朝贡,两者加在一起,给了朱棣足够理由收拾这群矮子。
船队出发之前,永乐帝特意召见了郑和王景弘,令两人抵达日本之后,明确传达他的意思。
倭寇的问题很闹心,明朝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鉴于以往种种不愉快,日本必须给明朝一个满意的答复。
识相的,道歉,赔款,交人,一个也不能少!
这些话,一字不漏的写进了诏书里。
道理是对本国人讲的,蔖尔小国,诸多蛮夷,不识教化,该收拾就不能手软。
郑和王景弘齐声应诺,表示定会遵照天子之意,一字不漏的向日本宣示天子诏令。
永乐帝很满意,放下笔,盖上印玺,随后又多加了一句,“若其不能自行剿寇,治以本国之法,明言告知,朕将派兵,治以上国之令!”
这话说得是相当不客气。
翻译过来就是,让日本人眼睛擦亮点,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最好识相点,自动自觉把倭寇的问题解决了,再道歉赔款,自然万事太平。
不识相的话,朕就要动手了。
枪炮无眼,不慎打到了人,砸塌了房子,误伤些花花草草,在所难免。介于日本-政-府-种种不合作的态度,因此造成的一切严重后果,都要由日本负责!
郑和王景弘再次应诺。
负责记录天子起居的史官很是苦恼,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郑重下笔,将此事记录下来。
职业道德要求他实事求是,但考虑到国际影响,下笔还是经过了润色。
毕竟,上-国-天子-威-胁-恐-吓,口口声声要用拳头讲道理,委实不利于大明的对外形象。
华夏是礼仪之邦,讲究的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若要以力服人,必须要春秋一下。
在史官陛下,朱棣的一番-霸--权-之语,被春秋成了“使其自行剿寇,治以本国之法”十二个字,留存后世。
对此,日本掌权的源氏会如何想,会不会抗-议明朝实行-霸-权-主-义,欺压友善邻邦,还大-肆-篡--改-历史,就不是史官考虑的问题了。
甭管经过了几百年,有一个道理始终通行。
国力强盛,才有说话的底气。国家强大了,民族强盛了,说天阳是方的都有人相信。
永乐时期的大明,概括总结起来,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胆敢犯大明疆土者,杀!
没实际行动,只是想想?那也不行!灭了敢实际行动的,回头就到你地盘上去宣--誓--主--权。
敢不服?那就打到你服为止!
永乐帝不是个好人,和老爹一样,在历史上留下了好杀之名。但他却是个称职的皇帝。正是他手中的长刀,杀出了一个四夷臣服,万邦来朝的华夏盛世!
身负皇命,有天子作为后盾,郑和相当有底气,自然不会对日本客气。加上晕船造成的不-良-反应,郑公公更加没心思和这些倭寇玩以德服人的把戏。
赵院判的药虽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即使不会吐得昏天黑地,头疼晕眩,走路发飘,看人重影的问题依旧不少。
身体不舒服,心情自然不会好。
暴--躁之时,急需一个出气筒。
不开眼的倭寇撞了上来,自然要倒霉。
谁让他们异想天开,狂妄到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凭借几搜小舢板就敢跟踪明朝的超级舰队?
一艘木板小船,跑到无敌战列舰前嘚瑟,不亚于一只兔子蹦跶到老虎跟前,挑衅的比着爪子,撇着三瓣嘴,小样,有能耐拍死我!
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下场往往会相当凄惨。
暴--躁的郑和,加上一个更加暴-躁的王景弘,两相叠加, 暴--力-值顿时飙升。
船上的人瞅见头顶黑气的郑公公和王公公都要加倍小心,生怕这两位气不顺踹人下海。
敢出现在明朝船队附近的倭船,纯属于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上杆子找死。
倭寇的打探行为被视作挑衅,暴--躁--的郑公公当即下令,收拾了这群不开眼的。
“开炮!”
两个字,决定了一船倭寇的命运。
死就死了,想抓倭寇总能抓到,不差这一船。
郑和船队中,有专门搭载火炮的战船,船上的官军均由舟师调拨,大部分都同倭寇打过交道,对倭寇恨之入骨,很不能啖起肉喝其血。
平日里不能轻易下海,逮不住这帮孙子,今天遇上了,绝对是一个也别想跑!
黑色的实心铁球不断砸进海水里,砸起冲天的-浪--花。
被水柱包围的倭船在--浪--花--中-颠-簸-摇-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偶尔还要来个平位移动,简直像在做-极-限-运动。
海水不断灌入船舱,桅杆折断,船上的倭寇完全被吓傻了。
不停的在船上翻滚,甚至被卷进--海--浪,顷刻不见了踪影。
是人就会恐惧。
往日里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倭寇,面对随时可能丧命的险境,也被吓破了胆子。
许多人表情扭曲,嘶声大喊“妖怪”。
不能怪他们没见识,换到后世,有哪个地球人见到了高尖端的外星文明,宇宙战舰,估计也是同样的反应。
炮-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船的倭寇却像是在地狱里苦熬了一个世纪。
有人眼泪鼻涕横流,拼命叫嚷着投降。无奈没有高音喇叭,又有炮轰和水声遮掩,明军压根听不到。
有人承受不住压力,彻底崩溃,不愿再受折磨,直接跳海了事。
战船上的明军也觉得火炮准头太差,不愿再浪费炮弹,干脆停止了炮击,加快速度,直接朝着倭船撞了过去。
咔嚓一声,两船相撞,小船断为两截,整船的倭寇全部葬身大海,无一幸存。
看着沉船时的漩涡,船上的官军表示,加固在船头的一层铁皮,果真很好用。出了这个主意的兴宁伯,果真是智谋之士。
解决了一船找死的倭寇,郑和的船队没有停留,继续朝日本前进。
大海恢复了平静,除了几块漂浮在海上的木板,炮声和沉船,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远处,一艘三桅的大食商船目睹了刚刚在海上发生的一切。
船上的成员都被明朝战船的威力震慑,见多识广的船长也没了声音。
一名做阿拉伯打扮,却是满头红发的男人站在船舷处,眺望郑和船队离开的方向,眼中是控制不住的兴奋。
陌生的旗帜,陌生的船队,这股可怕的海上力量,就来自于传说中的黄金国度?
良久的沉默之后,大食商船转动风帆,向南驶去。
商船的目的地是安南,红发的男人向船长提出,希望能在明朝登6。
“你确定?”
“是的。”
“好把。但我承诺的是带你到东方来,一旦到了6地,你付的价钱,不足以让我派船员保护你的安全。”
“我明白。”
红发男人感谢了船长,坚持要提前下船。
船长点点头,没再多说。
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这个人是生是死,就和他无关了。
郑和的船队没有发现这艘商船,在开往日本的途中,又遇到了几艘倭船,能抓就抓,抓不住就送进海里喂鱼。
随着距离日本越来越近,这支庞大船队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源氏耳中。
此时,日本刚结束南北朝,实现统一不久,掌握政权的是室町幕府,统治者是足利义满,即史书上记载的征夷大将军源道义。
建文年间,源道义曾下令严禁边民寇掠明朝,虽说效果不大,却得建文帝派遣使臣宣谕招抚,获赏金印。
建文帝下台之后,永乐帝登位,倭寇依旧屡有扰边,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朱棣是谁?
想要皇位直接抢,把北元打得满大漠跑的猛人。
惹到了他,甭管是谁,都必须付出代价。
于是,郑和和王景弘带着威胁意味十足的诏书出发,一路杀到了日本。
源道义有些慌神,据得到的可靠情报,明朝船队近两百之数,有巨舰大炮,船身之巨,仿佛山岳,发炮之声,似海啸地动,威势非寻常战船可敌。
船上成员,多为着袢袄皮甲的军士,动辄以“神-器”扬声海上,赫赫然,有万军不挡之势。
明朝的使者,源道义见过,明朝的战船,他也见过。
但是,那都是怀带着“友好”的目的前来访问。而郑和带领的这支船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和友好不沾边。
说他们是来攻打日本,发动战争,还更可信些。
万分心焦也想不出办法,源道义干脆召集手下,共商对策。
人来了,却各个愁眉苦脸,门一关,集体沉默。
很显然,对于明朝船队的来意,大家都不看好。
万一真要打起来,该如何应对?或者说,该往哪个方向跑?
有人提出,先派使者前去试探。
立刻被反驳,试探不出,更加惹恼对方该怎么办?万一被当贼寇解决掉,还能以正义的名义报仇吗?!
双方争执不下,源道义头疼,手下也是一样。
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先派人到港口等着,万一明朝真是派军队前来攻打,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打不打得赢?
总之,先看情况再说。
日本人惶惶不能安,正为打仗和跑路做两手准备。
郑和的船队已渐渐靠近下关,巨大的黑影出现在海面上,像是一头头巨兽,张开了大口。
这次下东洋之行,终于抵达第一站,饱受晕船-折-磨的郑和同王景弘,终于能缓口气了。
于此同时,孟清和在大宁的办学计划也初见成效。
大宁城西,新建的儒学正式开始授课。
两层的建筑,门前立着兴宁伯亲定,经天子审批的学规。
最先一条,入学的学子,不分贫富,民族,无论边民还是归附部族,全部一视同仁。
入学之后,统一发蓝色布衫,戴四方平定巾。入冬发棉袄,棉帽。
鞑靼和女真入学者,先随训导学习汉文,评定通过之后,再进行下一步学习。
儒学中设有武训,有武师教授骑马射箭。不要求人人习成文武全才,至少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文弱酸丁。
学中每月两次考核,文武皆优者,奖宝钞两锭,单项优异者,奖宝钞一锭。
这种考核方式,倒和了鞑靼和女真学子的胃口。比之乎者也,基本都要倒数,论拳脚功夫,马上作战,十次里,有五六次能拔--出得头筹。
曾有御史弹劾大宁儒学违圣人之道。
永乐帝下旨询问,孟清和立刻送上早已写好的奏疏。内中所奏,再次瘙到了朱棣的痒处,再有御史上言,一律驳回。
理由很简单,圣人言,有教无类,循循善诱。君子六艺,古已有之。大宁儒学所为,不过因材施教,何言有违圣人之道路?且北疆边塞苦寒,时有寇边之祸,学中士子习武,临到危急时,亦能保家卫国。
“兴宁伯即是以士从军,靖难立有大功!众卿不必多言,且观今后便是。”
天子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即使仍有御史给事中上言,也影响不到孟清和分毫。
群臣只看到了大宁儒学文武兼修,却完全忽视了儒学中开办的“汉文学习班”,以及各项学规的深远意义。
起初,朱棣也没将此事放在眼里,但在孟清和上疏之后,永乐帝顿悟了。
负手在殿中踱步,立定,重又拿起孟清和的奏疏,几乎要将每个字掰开了看,深深印入脑子里。
“白彦回。”
“奴婢在!”
“传朕旨意,赏大宁儒学,令边卫效仿行之。”
“是。”
白彦回领命退下,到内阁去传话,今日入值文渊阁的是杨士奇和杨荣,听完天子口谕,心中各自起了思量。
翌日,赏赐大宁儒学的旨意送出京城。
隔日,永乐帝再下令,赐大宁镇守,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同知,兴宁伯麒麟服,赐钞五百锭。
原本,皇帝给钱是好事,就算是宝钞,五百锭也能买不少粮食。
可问题在于,发钱的时机不对。
正赶上宫中赏赐奉天靖难功臣家眷,国公,侯爵,伯爵,都督,指挥,千户,百户,卫所镇抚,典仗命妇皆有赏赐,其中国公夫人即获赐冠服,赐钞五百锭。
接到封赏的旨意,孟清和沉默了,不晓得该做出何种表情。
故意的还是凑巧?
或者说,永乐大帝在玩冷幽默?
举头望天,仍是无解。
干脆先领钱,其他的,再议。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永乐二年十一己酉,冬至
天还未亮,大宁城中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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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门的卫卒用力拍了拍脸,打起精神,举着火把,急步走下城墙,拦住了策马奔向城门的十余名骑士。
“锦衣卫奉旨回京!”
为首的骑士举起腰牌,明晃晃的银牌,在火光照耀下十分醒目。
卫卒不为所动,仍横起长枪,镇守有令,不到时辰,绝不能开城门!
临近年关,必须比平时更加小心。大宁城中聚集有不少往来于南北的商队,携带的皮货,盐巴,粮食,茶叶,哪一样都是草原上急需的。
没仔细查验过腰牌,万一是鞑子的探子假冒,出了事,上头责罚暂且不论,单是卫卒自己心中都过意不去。
卫卒见领队的是百户,抱拳道路,“卑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百户体谅。”
城门不开,锦衣卫也不能硬闯。
好在不需等多久,卯时正,卫卒准时开了城门,一队骑士才快马出城,向南奔去。
待马蹄踏起的碎雪消失不见,才有一个卫卒开口询问,“小旗,拦了锦衣卫,当真无碍?”
之前横枪查验腰牌的卫卒哼了一声,“这是哪?大宁城,边塞要地!上月还抓了两个鞑靼探子,就是冒充的泰宁卫百户,你们几个都忘了?”
开口询问的卫卒缩了缩脖子,似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激灵。
“锦衣卫又怎么着?到了大宁,就要守大宁的规矩。到了天子驾前,咱们也有理!”小旗顿了顿,“这可是丁千户说的,丁千户是谁?兴宁伯的把兄弟!兴宁伯是何等人物,还用得着多说?没有兴宁伯在此镇守,咱们能过上今天的日子?眼睛都给老子放亮点,甭管锦衣卫泰宁卫,全照规矩来!”
“是!”
天-色--渐-亮,出入城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卫卒不再多言,开始认真盘查,务求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自兴宁伯镇守大宁,大宁城再不见早年间的荒凉。临街的客栈食铺,往来的商队,赶着马匹和羊群的鞑靼,扛着山货托着雄鹰和海东青的女真,各--色--人-等在城中往来不息,城南开辟出的商市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兴宁伯仁义,体念边军苦劳,入城收取的铜板,逢单月取出一成,分给守城的卫卒。
善战的边军不论,伤卒和勾补来的余丁贴户,都得了在城内维护治安的差事。
按照大宁都司贴出的告示,凡边军,除屯田戍卫所得军饷余粮,若有功,除了朝廷恩赏,都司另有钱粮发放。尤以同鞑子作战,斩首擒敌所得最高。抓获鞑靼和瓦剌的探子,首功者,单粮食就能分得一石两斗,宝钞不稀罕,布匹和盐巴也时常会出现在奖励的单子上。贴户边民有功者,同样依例重赏。
赏赐均以天子名义发下,实行之前,已经北京行部上报朝廷。
消息传开,朝中多有非议,尤以兵科给事中言辞最为激烈,认为大宁都司此举有收买人心之嫌,定是图谋不轨。
朱棣当殿驳斥了弹劾孟清和及大宁都司的奏疏,扫视过满朝文武,沉声道:“朕在藩邸时,数因围猎过田家,见农人所食皆粟米荞麦,甚粗粝。问后才知,北地苦寒,雨雪无常,田中所出麦稻需缴冬税夏粮。一年辛苦却未必能够饱腹,方知其苦。”
朝堂之上,群臣皆无言以对。
寒窗苦读,不闻窗外事,毕竟只是少数。如杨士奇等自少时颠沛流离,遍尝穷困之苦者,更能体会永乐帝话中所含深意,神情中多了几许沉思。
“朕既知民苦,偶下乡里,临军屯,亲劳问,无不感悦。”朱棣顿了顿,似在回忆北平岁月,又似在叹息,满朝文武,竟只有兴宁伯一人,言行皆体圣意。幸得贤臣之际,不免又感到失望。朝堂诸公,国之栋梁,饱读诗书,研习先圣之学,竟无一人有兴宁伯之贤。
朝廷养士,不能为国为民,还有何用?
“边塞之地多军屯。军卒有戍卫之责,亦有屯田之劳,其苦更甚农人。若镇守指挥能知其情,时时劳问所苦,加以奖赏,谁不感奋勤力?”
兵科给事中还想争辩,天子之意在恤民爱军,但大宁都司所行实有谮越之嫌。更重要的是,大宁边军军饷优渥,奖励颇多,长此以往,其他边卫守将当如何自处?
“臣非不体边军之苦,然大宁之举,实是遗祸无穷。”
此言一出,永乐帝也不免默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事,还真是个问题。
刑部有言,自永乐二年,汉王赵王就藩,定国公镇北京,兴宁伯镇大宁,诸边卫渐粮丰饷足。互市一开,大宁,广宁,开平等地坊市愈发繁荣,远超北疆诸地。因犯流罪卫军多发开平,宣府,兴州,遵化,广宁等地,被谪官军反不以为苦。甚至有贫瘠之地的军户故意犯罪,以期发往边塞。
此言绝非杜撰,有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张翥上疏为证。
十月中,朝廷下令,以一万山西之民充北京。洪武年间,哪次徙民不是怨声载道,发给宝钞耕牛,承诺给田分房子,也多不情愿。
这次倒好,得知是前往北京,并有少部分人有可能分往大宁,不用再三动员,一些靠近大漠的民户军户匠户,自己就收拾好包袱,清点家当,随时准备出发。
给多少宝钞,不计较。
用朝廷的耕牛要交税,没关系。
只要给北京和大宁户口,农户有田,军户待遇提升,匠户有机会到杂造局里干活,一切都好商量。
商户更是积极,笑容满面的套驴拉车,如今谁不晓得,到北京大宁有钱赚?
负责移民工作的山西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都有些发懵,是他们贴告示的方式不对?还是几地出了贪官酷吏,民不聊生,以致于迫不及待搬家走人?
迁移告示贴出,两司却迟迟未有下一步行动,有被推举出的里中老人求见县中大令,直接开口询问,朝廷移民的告示都贴出来了,是不是该选个好日子动身了?大家包袱都收拾好了,全都等着这一天哪!早点走,早点到地方,说不得还能赶种一季粮食。
听闻此言,大令半天没出声,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乡民如此配合,本该感到高兴,为何却想抱头撞柱痛哭一场?
不是说故土难离吗?
是他这个父母官做得太失败,以致乡民都宁愿背井离乡,改北京户口?
乡民不愿走,大令急,完不成任务,朝廷定会追究。
乡民乐意走,大令也急,时刻忧心被御史弹劾为官不仁,否则治下百姓为何要拖家带口远走边塞?
思来想去,怎么样都得不着好,这叫什么事!
无独有偶,移民当地的官-员,或多或少都遇上了类似的情形,不免对自己的做官水平和人格魅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好歹也是科举出身,最次也是举人,为政能力应该没问题。
经过了铨选的严格考验,不敢言独一无二的英俊潇洒,至少也是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治下百姓却如此迫不及待的想离开……果真还是应该找块豆腐撞一撞吗?
实行-军-管-的卫所倒是好些,毕竟军队的管理不同于里中乡民。但得到调令的官军,还是控制不住的嘴角往耳根咧。
撞大运了啊!
现如今,边军中正流行几句话,到了大宁,有肉吃,到了宣府,有田种,到了开原,有钱花,到了北京,有战功。
话糙点,其中却饱含着军汉们最朴实的愿望。
就藩山西的晋王得知消息,很不是滋味。
王府护卫都交公了,皇帝怎么还惦记着他地盘上的人口?
盘算一下小金库里的存款,晋王咬咬牙,人给了,绝迹要不回来,但也不能吃亏!
思定之后,立刻派王府长史进京朝见永乐帝。献上嘉禾,趁着皇帝高兴,提出派人到汉王和赵王的属地取取经,回头繁荣一下晋地的经济。
晋王长史说话很有水平,一再表明,晋王本意只为学习两地的先进经验,提高一下属地的gdp,绝无同皇子私自结交的意图。
“还请陛下恩准。”
有独到眼光的不只是晋王,周王也派人前来朝贺,提出了一样的请求。
作为朱棣的同母兄弟,朱橚比侄子更了解天子,进献嘉禾是必须的,一同献上的,还有传说中的仁兽驺虞。
仁兽现世,证明今上是仁德之君!
各种上表溜须,龙心定然大悦,请求派遣两支学习队伍,应该不成问题。
鉴于有长颈鹿被误做麒麟的历史记载,驺虞到底是何种动物,还有待考证。
至少在孟清和看来,根据种种描述,周王进献的这头仁兽,要么是头雪豹,要么就是头难得一见的白老虎。
只可惜,他人在大宁,不能亲眼见证。
不过,即便被召回京城,围观一下的机会也不大。
皇家动物园,概不对外售票,伸长了脖子也未必能到此一游。
自见到天子出行,拉辂的不是骏马,而是实打实的大象时,孟清和就对史官的实事求是精神产生了怀疑。
正德皇帝建个豹房,被史官骂成了昏君中的昏君。但比起用大象拉车,带着豹子打猎,还从非洲弄回了长颈鹿的永乐帝,朱厚照那点兴趣爱好,当真是不够看。
据孟清和所知,不少勋贵都有豢养猛兽的爱好,他在武阳侯家里就见过两头三月大的虎崽子。
由此可见,历史的真相到底如何,不过只是史官手中的一支笔。
晋王和周王的表疏一上,原本对北京大宁等地诸多非议的声音一下降低许多。
趁此良机,永乐帝召见群臣,将大宁一地上缴的粮税和布匹金银铜钱摆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寂静。
朱棣表示,朕是讲理的。诸位要摆事实讲道理,把大宁都司打倒,可以。前提是,由诸卿推举贤能继任,并立下保证,一年之后上缴朝廷的粮食布帛要与当下平齐。
朕给诸位机会了,想抓住就趁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群臣低头,有志一同的沉默了。
如果不是数据造假,只能证明一点,兴宁伯和大宁都司上下实非常人。
一地的税收加起来,快赶上江浙一省膏腴之地。
边塞苦寒,人所共知。便是宁王朱权也不敢保证,可以将大宁经营到今日这个局面。
推举贤能?
上山下海也未必能再找出一个兴宁伯。即便找出来,没有定国公的支持,没有汉王和赵王的大开绿灯,想在大宁有所作为也不是件容易事。
坐在龙椅上,永乐帝一下一下敲着手指,眯着眼,抖着胡子,说啊。怎么不说了?奏疏上引经据典,要见真本事的时候就蔫了?
大宁都司上下串通一气,图谋不轨?
简直是笑话!当锦衣卫北镇抚司是摆设?
开互市,办儒学,提高边军待遇,招抚化外边民,一件件,一条条,早已写成奏疏和锦衣卫的条子摆在御案之上。
信不过兴宁伯,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
洪武帝能将二十多个儿子分封出去,给他们军队,令其镇守一方,就是因为在老子跟前,做儿子的永远翻不出多大的浪花。如朱棣这样的猛人,不也是等老爹大行之后才敢造侄子的反?
以朱高煦和朱高燧,更不敢轻易在朱棣面前玩心思,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沈瑄?
给儒学和边军的奖励,都是大宁都司发的,名义上,却是天子的恩赏。
学子和边军感激大宁都司不假,忠诚的却仍是他这个天子。
从锦衣卫送回的密保可以看出,兴宁伯清正廉洁,朝廷发给他的宝钞,多以天子之名又发了出去,这让永乐帝十分感动。
不想着搂钱,却为国散财,这得有多高的思想觉悟!
至于孟清和派人随郑和船队下东洋,计划同东洋各国互通有无一事,被永乐帝直接无视了。
“用人之道在得其心。体其情,恤其弱,人有感恩之心,如此,再图其功,未有不得其力者。”
这番话是朱棣讲给儿子听的,如今看来,却是要再提点朝臣一番。
能不能体会其中深意,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有造化的,必将得到重用。
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要么原地踏步,要么就只能一路后腿,彻底被同僚甩在身后。
暂时压下朝堂上的声音,朱棣再次召见杨铎,随即,锦衣卫北镇抚司做出了一番调动,随同孟清和北上的锦衣卫回京述职,其后再前往山西,云南,福建等地公干。
杨铎亲自带人前往北京,再往大宁,开原,宣府,传达天子敕令。
朱棣挂心的,不是孟清和等人的忠诚问题,而是要清查某些不安定因素,揪出一些背后势力安--插--在几地的探子。
部分机密之事,北京巡按御史都未上报,朝中的一些人是如何得知?
李景隆和邱福被弹劾的风波尚未过去,朱棣始终有个猜测,却一直没能得到证实。
他需要确认,即便有丁点的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
朱允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本该死去的人,不应该再活过来。朝堂之上,怀有异心的人也必须尽早处置,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
他已经杀了不少人,如果硬要和他作对,妄图动摇他的江山,他不介意再次举起屠刀。
既然早已血流成河,多掉几颗人头又有何妨。
永乐二年十一庚戌,孟清和再得天子厚赏。
同日,定国公以巡视边塞的名义到访大宁,同兴宁伯就戍卫和屯田等多项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讨论。隔日,定国公出发继续向北,兴宁伯再次告假。
大宁都指挥使司上下深感兴宁伯为国之心,彻夜--操--劳,实乃吾辈楷模。
面对属下敬仰的目光,孟十二郎的心情很是难以形容。
该不该解释?
考虑半晌,最终得出了否定的答案。
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十一月丙辰,郑和船队送回消息,郑和以明使的身份见到了日本将军源道义,宣读了天子的诏令。
源道义跪接诏书,并已下令缉拿倭寇,保证严查边民入寇大明一事,还表示,他本人十分敬仰大明,将派遣使臣到大明朝贡。
信使到京时,日本的使臣团队已经在前来大明的路上。除了供上的方物,队伍中还有二十多名倭寇,将押送到南京,交由大明处置。
得知消息,朱棣很高兴,令礼部赐源道义金印,宝钞,彩币,以示奖赏。
好事似乎是一桩连着一桩。
十一月丁巳,翰林学士解缙等四十七人,献上奉皇命修撰的书籍初稿。永乐帝大喜,赐书名为《文献大成》,重赏了参与修书的解缙等人,并赐宴于礼部,对解缙等大加表扬。
负责监督工作的道衍和尚对这部初稿很不看好,提醒过解缙,无奈解缙不听,还是将书献了上去。
道衍无法,只能在赐宴之后觐见了永乐帝,甭管怎么说,监督的责任他是尽到了,那帮清贵的翰林不听话,真不是他的问题。
果然,道衍的预料没有错。
在大致翻阅过这部《文献大成》的内容之后,永乐帝脸黑了。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啪!
一卷书稿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暖阁内的宦官和宫人顿时噤若寒蝉。
白彦回大着胆子探头看一眼,随即躬身低头,额头冒汗。
皇帝很生气,谁敢这个时候冒头,绝对和找死无疑。
“竖儒,安敢如此欺朕!”
永乐帝坐在御案后,牙齿磨得咯吱作响,怒气值不断攀升,临近爆表。他可以容忍解缙的某些投机行为,却不能容忍他不认真做事,不好好干活!
他下令修的是一部足以留存后世的典籍,结果翰林院献上来的是什么?
当他不识字吗?敢这么糊弄他?!
嫌脖子上扛着的东西太沉了,想挪挪地方?
“白彦回。”
皇帝叫人,不能再装背景,白彦回立刻上前,恭声道:“奴婢在。”
“把解缙给朕叫来!立刻!”
“是!”
白彦回退出暖阁,叫来两个小宦官,问清解缙和黄淮今日入值文渊阁,点了点头,当即带人前往。
值房内,解大学士正同黄编修对着即将送往大宁的敕令皱眉。
文渊阁七人中,黄淮掌制敕,深知天子对兴宁伯和定国公的厚待。赏赐不断,隔三差五还要发敕令表扬几句。这段日子,朝中因大宁都司掀起的风波未平,送往大宁和北京的钱钞布帛却不见减少,甚至有增加的趋势。
放下笔,看着新拟好的敕令,黄淮同解缙相识一眼,都不免叹息。
赏赐兴宁伯和定国公,何尝不是天子在表明态度,以示看重汉王和赵王。
天子有意设汉王护卫和赵王护卫,皆是五万七千之数,平王却仍留在京城,不令其就藩。
表面上看,这是天子对嫡长子的另眼相待,是恩宠。
实际如何,明眼之人都十分清楚。
不就藩,不设护卫,不掌封地,虽可听政,却无权决策。
若是平王获封皇太子尚好,依天子目前的意思,册封之日却遥遥无期。连力挺朱高炽的解缙等人都因天子几番斥责意气消沉,何况朝中摇摆不定的群臣?
在翰林院修书时,解缙曾同黄淮等人进行过长谈,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但囿于皇命,不得出翰林院一步,终归没有太好的办法。
现今书已修成,众人回到朝堂,想办法扶平王上位,成了眼下最紧要的一件事。
汉王和汉王就翻北疆边塞,颇有功绩,声望日隆。护卫设立,又有武将支持,羽翼渐丰,长此以往,对平王将大不利。
可往日经验却让解缙黄淮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不慎,平王将会彻底失去圣心。
汉王和赵王是庶子尚好,无奈天子的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出,同样嫡子的身份,象征着不小的竞争力。又有天子偏爱,局面对平王可谓是十分不利。
“宗豫兄,依你看,天子……”
值房内,解缙和黄淮正低声商讨着敕令内容,借以揣测天子之意。
房门外,白彦回已匆匆赶到,送幕膳的文吏不认识白彦回,见他身着盘领窄袖衫,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也知是有品级的内侍,至少是个少监,当即行礼。
跟在白彦回身后的两个小宦官都没出声,宫内的规矩,首领太监和高品级的内侍在前,没有他们说话的份。想表现一下?好处得不着,板子加身是一定的。
“咱家奉命来找解学士。”
白彦回是个伺候人的宦官,却也曾跟随永乐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天子面前,他不敢大声说话,在这些不入流的文吏眼中,绝对是一座攀不上的高山。
永乐帝重用宦官,是因其忠,也因其才,和压制朝臣没有多大关系。如郑和,王景弘,侯显,白彦回等,若非自身条件所限,换个身份入朝为官,未必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点上,永乐朝之后的宦官,除个别之外,完全是拍马也赶不上。
见白彦回冷着脸,口称要找解缙,文吏心中打了个突,不敢耽搁,立刻将白彦回引往了值房。
解缙和黄淮听闻皇帝召见,都是一愣。
莫非是有要事吩咐?
“咱家只奉命传召,其他的,咱家就不清楚了。”白彦回袖着手,“陛下传召解学士,请解学士同咱家走吧。”
这话何止是不客气,简直和锦衣卫拿人没多少区别。
文人一向看不起武将,更看不上宦官。如果不是被黄淮拉住,解缙当场就要发火。
白彦回眯了眯眼,心中不屑。
咱家都能一眼看清的心思,天子会不知道?
就这样,还想着从龙之功?
做梦呢。
天—色—已暗,一名火者打着灯笼引路,白彦回没心思搭理解缙,早晚都要去见-阎-王-爷的人,还费心思搭理他干嘛?
解缙终归不是蠢人,看着脚步匆匆的的白彦回,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到了承运殿西暖阁,宫灯映亮门前内侍的脸,不安的感觉更甚。
白彦回瞄了他一眼,先一步入内通禀。
很快,暖阁内传来了天子的声音,“请解学士进来。”
冰冷的语调,让解缙生生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想起被太--祖-高-皇帝罢官遣归的那一次。
解缙硬着头皮走进暖阁,躬身下拜,“臣参见陛下。“
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一阵风声。
解缙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定睛看去,两本书摊开在石砖之上,正是他负责编修的《文献大成》,心头一颤。
“陛下?”
“解缙,朕问你,朕的命令,在你眼中是否不值一提?”
解缙的脸立刻白了,“陛下何出此言?臣万万不敢!”
“你还问朕?!”
朱棣怒极,几大步走到解缙跟前,将另一册书掷到地上,厉声道:“朕命你修书时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答应的,又是怎么做的?朕命你修一部囊括天下学问之书,你就是这样应付朕的?啊?!”
解缙顿时汗如雨下,“臣不敢,臣……”
“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永乐帝怒极反笑,“朕好武不假,却不是大字不识的莽夫!敢糊弄朕,让朕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笑话,好大的胆子!”
解缙不敢继续争辩,伏在地上,不停的请罪。
实际上,他也无言争辩。
书修得如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本以为修书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做给天下人看的,不会要求过甚。道衍的提醒,他也没放在心上。天子日理万机,看过目录总纲就罢了,哪会细读?
对解缙来说,早点完成任务,重新参与朝政,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不想,他完全猜错了皇帝的心思,惹来雷霆之怒。
此时此刻,什么从龙之功,朝堂-翻-云-覆-雨,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西暖阁。
解缙伏在地上,不停请罪。
永乐帝又从御案上拿起一本书,双手用力,一扯两半。
破碎的纸张从头顶飘落,伴随着皇帝冰冷的声音,“解缙,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潜台词是,若是这次还敢用这样的态度糊弄了事,后果会如何,自己掂量!
解缙满头大汗的走出西暖阁,迈出房门时,恍如逃出生天。
饶是穿着棉袍,背后也已被汗水打湿。
永乐帝站在暖阁内,表情阴沉,目光冰冷,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是他要杀人的预兆。
白彦回没让小宦官跟着,自己弯腰捡起被朱棣撕碎的纸张,等到殿内收拾干净了,小心候着朱棣发话。
“这些也带上。”朱棣指着御案上剩下的几本书,“一起送回翰林院,传朕口谕,朝廷养着他们,是让他们做事的。不能胜任,朕准他们致仕!”
“奴婢遵命。”
白彦回抱起书卷,退出了暖阁。
翌日,永乐帝召见了道衍,君臣商谈了半个时辰,随后,宫中下旨,斥翰林所进之书向多未备,重修。
并正式下令,敕太子少师姚广孝,刑部侍郎刘季箎,翰林院学士解缙为总裁,掌管修书一事。
道衍和尚一个人压不住这帮翰林,朱棣干脆调来刑部侍郎压阵。再敢将道衍的话不当一回事,直接去刑部大牢吃年夜饭。
又命翰林学士王景,侍读学士王达,国子祭酒胡俨,司经局洗马杨溥,儒士陈济为总-裁。翰林院侍讲邹缉,修撰王褒,梁潜,吴溥,李贯,杨睹,曹棨,编修朱纮,检讨王洪,蒋骥,潘畿,王俌,苏伯厚,张伯颖,典籍梁用行,庶吉士杨相,尹昌隆,宗人府经历高得旸,吏部郎中叶砥,山东按察司佥事晏壁为副-总-裁。
同时,命礼部选-拔-朝中官吏,寻访民间宿学老儒充编撰。
除此之外,令各省布政,各边卫镇守,推举府州县学及乡间善书生员入京,充缮写。
人员召齐,于文渊阁开馆修书。
修书人等,朝官给俸,生员给米,无功名者给宝钞布帛。
永乐帝还下旨,修书期间,一应食宿皆由朝廷供给。
租房给补贴,吃饭有工作餐。一天两顿,吃不饱,吃不好,直接问罪光禄寺。
命令下达之后,解缙等人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没见刑部侍郎都被派来了?想安生回家过年,就得照天子的意思来,修好这部书,不能出任何差错。
朝堂之上有人上疏,言此举劳民伤财,请天子三思。况翰林院之前已经进《文献大成》,天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好大喜功不是好事,勤俭治国方为根本。
不提《文献大成》还好,一提《文献大成》,朱棣就是一肚子火气,看着朝班中的某些人,眼神很是不善。
或许是察觉到了生命危险,没等永乐帝开口,解缙先蹦出来,对着上疏的朝臣一顿开火,引圣--人之言,据先贤之事,列举明君若干,甚至将修书同尧舜禹汤之治直接挂钩。
口沫横飞之下,群臣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解大才子的火力之猛,可见一斑。
永乐帝颔首,留着解缙,还是是有些用处的。
奉命盯着解缙等人的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微挑嘴角,一身大红锦袍,修眉薄唇,即使在笑,仍令人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阴-冷。
解缙火力-狂-猛,超水平发挥,黄淮李贯等在旁助攻,翰林集体发飙,御史给事中也要靠边站。
天子下令修书,是有利于万民,泽被后世的好事,还能解决不少人的临时就业问题,谁敢继续反对,就是和整个翰林院作对!
此言一出,修书一事当殿通过。
朝臣都知道,言官群体不好惹,惹上了,不掉水里也沾一身泥。当然,兴宁伯此等猛人除外。
比起言官,翰林院更加不好惹。毕竟言官只是朝堂上的斗士,撑死五六品到头,翰林院可是培养各部大佬的摇篮。
得罪了言官,顶多被骂得面部神经失调。得罪了翰林,就要小心了。对方不得势便罢,一旦得势,又不小心荣升内阁大学士,别多考虑,赶紧收拾包裹致仕吧。
不用大学士动手,下边有得是人摩拳擦掌,以期通过收拾某人得到大佬的赏识。
弹劾,打压,各种-官-场--霸—凌--,总之,欺负人没商量。遇上上强势的皇帝还好,换成不太管事的,后果可想而知。
朝堂上的争论暂时平息,召集贤才的诏令很快下达各地。
大宁地处北疆,接到诏令比他省迟些。
诏令到后,孟清和请来儒学和卫学中的教谕训导,讲明此事。
“诸位当在学中甄选,递送名单至都事处,符合诏令条件者,本官定会举荐。”
教谕和训导领命而去,不久,统计的名单就由都事送到了孟清和面前。
薄薄一张纸,纸上的名字,满打满算,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其中还有一半是儒师。
孟清和看向都事,疑惑问道:“只有六人?可是他人条件不符,退了回去?”
都事摇头,道:“回镇守,学中报上的名单全在这里,卑职并未划去一人。“
挠挠下巴,孟清和脑袋上冒出一排的问号。
不应该啊,以大宁儒学和卫学的人数统计,比例完全不对。刨除鞑靼和女真,再去掉准备科举和武举的,同时减掉台阁体不过关的,也不该只有这么点人。
那些从京城发来支教的犯官,半绑来的儒师,难道不想趁机回京?
还是说,大家集体提高了思想觉悟,立志扎根边疆,报效国家?
都事表示,这个下官不清楚。不过,在名单送来之后,已有两人找上他,想活动一下,将名字从呈报的单子上划掉。理由很简单,字写得不好。
“果真?”
都事点头,“果真。”
“如何证明?”
都事表情微妙,“此二人言,右手不慎被砖砸伤,三月内将以左手写字。卑职看过,的确是伤了。”
孟清和:“……”
朝廷的诏令上写的是修书,不是服苦役,用得着到-自--残--这个地步吗?
看看都事,再看看纸上的名字,孟清和摇摇头,到底拿起笔,将两人的名字划了下去。
事已至此,人家不愿意,总不能绑去南京吧?
在核实过余下四人的各项条件之后,大宁举荐的贤才只剩下两人、
名单送到北京,沈瑄沉默无语。
再看汉王和赵王举荐的名单,更加无语。
顺天八府,大宁诸卫,宣府之地,广宁开原,就举荐出十个贤才?
捏了捏额头,定国公心一横,十个就十个,照实报!
边塞之地,民风彪悍,尚需教化之功,天子应能体谅。
永乐二年十二月戊寅,各府州县举荐的贤才名单6续送达京师。
经朝廷第二轮选拔,入选的宿儒生员,将在年后启程进京,参与修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清楚,自己参与的将是何等盛事。许多人进京的目的,不过是为今后的科举和官场铺路。
同月,日本朝贡的师团登6宁波,在大明卫军的“护送”下,前往南京。
郑和船队已从日本起航,继续南下,奉皇命往安南一行。
船队携带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在日本和琉球诸岛换回了不少的金银。
兴宁伯派来的人却有些特立独行,除了金银之外,还“换”了五六名工匠,都是制作倭刀的好手。上了船,这些倭人都被集中看管。郑和知情,特地派人询问,随船的丁千户亲自拜见郑和,取出孟清和的亲笔信。
读过信,郑公公二话不说,同样加入了换人的行列。
不换?
不换也得换!反抗的定然是倭寇,统统抓起来!
郑和的换人行动得到了王景弘的大力支持。
很快,汉王和赵王派来的人察觉了其中端倪,想跟着动手,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有丁千户告知,兴宁伯有言,此次换来的工匠将无偿赠送两位殿下一批。当然,大头还是要献给天子的。
几句话下来,说得众人眉开眼笑,皆大欢喜。
由此可见,前武库司郎中,虽然离开文官队伍已久,一身本事却没落下。
丁千户会做人,会做生意,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晕船!
选派丁千户随郑和一起下东洋,孟清和都不得不赞叹自己有识人之能,果真是眼光独到。
于是乎,在郑和的船队中,多出了一个深得兴宁伯真传的丁千户,下西洋的历史,也将因此而变得不同。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永乐二年丙申,新年临近,金陵城内格外的热闹。城中的客栈食肆,几乎日-日客满。
朝鲜,安南等番邦遣使朝拜,献上方物,以贺正旦。云南四川等地土司也纷纷来朝,又有各地藩王派遣朝贺的队伍,尤其是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进献的嘉禾,主动缴纳的粮税和金银,更为这份热闹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
永乐帝感慨,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处处为父皇着想,很好。
感慨完,一个个的敲打藩王,瞧见没有,侄子都有这么高的觉悟,做叔叔的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藩王咬牙表示,一定改正落后思想,努力向侄子学习!
永乐帝满意了,朱高煦和朱高燧再一次遭到了严重的表扬。
朱老四的兄弟们是不是心在淌血,就没人关心了。
之所以给老爹送钱,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是故意找其他藩王的麻烦,只因朱高煦和朱高燧的确有这个底气。
谁让人家有钱?
自就藩以来,兄弟俩一心忙着领地大发展,开垦荒田,种植粮食,鼓励畜牧业,开发工商业。有人在耳边念叨些五四三,直接一脚踹飞。
此举并非表明朱高煦和朱高燧对南京的那把龙椅不感兴趣,而是他们发现,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不如下地种田,到市场体察一下民情,做点有实际意义的事。
老爹-龙-精-虎-猛,挥鞭子-抽-人一点不含糊,成日里惦记着难以实现的期望,完全是和自己过不去。
平王的例子摆在眼前,又有孟清和不时的敲边鼓,无论是朱高煦还是朱高燧,都不想成为第二个朱高炽。
顺应心意的,未必是真心为自己好的。
明明不是自己-干-的,却不明不白的背了黑锅,被老爹厌弃,即便同朱高炽不和,也难免流两滴同情的泪水。
在这种思想趋势下,朱高煦和朱高燧渐渐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实干派。谁敢继续在耳边撺掇,踹飞不算,还要补上几鞭子。
回头再看早年间做的那些事,两人都感到汗颜。
那个脑门被夹了的是谁?反正不是自己,坚决不是!
汗水擦干,继续-埋-头-苦-干。
种田,开互市,效仿大宁办学。
以皇帝亲子,北疆藩王的身份,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孟清和遇到的问题,在两人眼中根本就不是问题。
孟清和被朝臣弹劾,只能自辩。朱高煦和朱高燧则先发制人,不能弹劾奏疏送出,先上表向老爹抱怨,这群只会挑毛病不干事的让儿臣很是烦恼,不如老爹帮忙收拾一下?
结果自然是皇帝动手了,皇帝他儿子舒心了。
这是没法羡慕的。
谁让人家背景雄厚,上头有人呢?
臣子和儿子,义子和亲子,终究是有本质上的不同。
朱棣视沈瑄如亲子,处处关照。沈瑄却不能像朱高煦兄弟一样,直接上表抱怨朝臣。纵然朱棣不介意他这么做,也会挥舞着鞭子为他出气,就沈瑄本身而言,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越过这道无形的界线。
一次两次还罢,次数多了,朝臣的弹劾奏疏就能淹死他。
孟清和十分了解这一点,做事总是会再三考量,能不麻烦沈瑄,尽量自己解决。
锦衣卫将宣府和开原的情况上报,朱棣很高兴,大笔一挥,设立汉王府和赵王府三护卫的敕令很快发出南京。
五万七千的护卫人数着实是个大手笔。在各地藩王主动-裁--减--军--备-的同时,发出这道敕令,即便不是朱棣的本意,也给两个儿子拉了不少仇恨值。
没有藩王上表,却有朝臣上疏,言天子许两位皇子设立万人护卫,实为不妥。
奏疏上的言辞并不激烈,表达的意思却相当尖锐。
给汉王和赵王这么多军队,难道就不怕两位皇子拥兵自重,挑起-兵-祸-吗?
奏疏送上的隔日,直言讽谏的刑科都给事中马桢就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受到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纪纲的热情款待,随后又被移送刑部,以“欺罔天子”之罪伏诛。
马桢被定罪,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集-体到午门前-静-坐,表示-抗--议。
不因言获罪,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法令。马桢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句句是为江山社稷考虑,为何却丢了性命?
这是草菅人命,妄杀!
没人敢公然给朱棣扣昏-君-暴-君的帽子,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敢。
但人多力量大,到皇宫前表示一下自己立场却是必须的。
皇帝再铁腕,也不可能将朝中言官全杀了,如果被捉拿下狱,正义之名也将留存青史。
听到锦衣卫报告,朱棣眉头都没皱一下,拿起笔,刷刷写下两道旨意。
“侯显,你去,看着办。”
“奴婢遵旨。”
侯显带着圣旨出午门,当众宣读马桢欺君罔上,家中藏银五百,铜钱千贯,宝钞无数。证据确凿,论罪当斩!
“有为其求情者,等同罪人!”
“借此生事者,罪加一等!”
“若迷途知返,天子有令,既往不咎。”
朱棣是什么性格?
软着来,尚且有一分商量的余地。和他来-硬-的,那就看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刽子手的刀更利!
从马桢家中搜出钱钞俱为实数,无可辩驳。以正七品的年薪和马桢的工作年限,不-贪-污-受-贿,根本积攒不下这么多的家财。即使不定他的欺罔之罪,依太-祖-成法,也逃不掉剥-皮-充-草的命。
侯显宣读完诏书,扫视瞬间哑然的一众言官,冷笑两声,也不多说,立刻有着锦袍,佩绣春刀的天子亲军鱼贯而出,横列成排,手按刀柄,又有大汉将军持盾牌长枪在侧,目光凛然。
除了诏令,侯显手中还有一份抓人的敕令。
如若-聚-集-午门外的朝臣识趣,老实散去还罢,不识趣,继续给皇帝添堵,就都请到锦衣卫的诏狱里去吃年夜饭。
命是不会丢的,和锦衣卫共同探讨一下皮-鞭和竹-签的各种用途却是必须。运气好的,还能和锦衣卫指挥,同知,佥事做进一步的学术探讨。
这待遇,一般人享受不到。
看到侯显脸上的冷笑,众人不约而同的后背发凉。
最终,朱棣的铁腕-压-倒-了群臣的大义凛然。
对峙的结果,永乐帝大获全胜。
虽说午门前留下了不少豪言壮语,也洒下了许多壮怀激烈的泪水,但“保存有用之身”的思想还是成为了主流。
看着清空的场地,侯显再次冷笑。
锦衣卫和大汉将军完成任务,光荣退场。五城兵马司的军汉们正式接手,谁让他们负责城内外治安工作的同时,还兼有清扫大街的职责?
一边挥舞着扫帚,军汉们一边抱怨,本来年底就忙,还要额外加班,这群官老爷可真能闹腾!
风波看似平息,却仍有暗潮涌动。
事后提及,仍有朝臣愤愤不平。
如杨士奇杨荣等人,却对此不发一言。
马桢的奏疏看似平正,处处为朝廷着想,却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他忽略了今上出身藩邸,也忘记了今上是如何才登上皇位。
说汉王和赵王拥兵自重,岂不是在影射天子?
天子不会想马桢是就事论事,只会认为他在指着和尚骂秃驴。
不杀他杀谁?
朝中的明白人不少,心中都十分清楚,马桢是绝对活不成的,继续闹,被下狱的会更多。
今上不是皇太孙,不会因为是文人就网开一面。相反,酷类太--祖-高皇帝。和这样的天子对着干,明显就是在找死。
朝廷中的大事多会刊登在邸报上,此事自然也不例外。
读完邸报,孟清和脑中升起了和杨士奇一样的念头,马桢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
永乐大帝彪悍了一辈子,但他也有弱点,更有忌讳。
哪怕在史书上写一万句老爹是如何喜欢自己,不喜欢皇太子和皇太孙,洪武帝将皇位传给了朱允炆都是不争的事实,而他的皇位却是从侄子手里抢来的。
皇位来源不正,就是扎在朱棣心头的一根刺。
谁敢碰,都只有死路一条。
马桢冤枉吗?或许。
但就现实来看,敢上这样的奏疏,足以证明他脑袋上有坑,躲过了这次,早晚也躲不开脖子上的一刀。
这封奏疏何止是触怒了朱棣,完全是将皇帝一家都得罪了。
朱高炽会怀疑他陷害自己,拐弯抹角在来爹跟前给自己上眼药。毕竟老爹准许两个弟弟就藩,大展拳脚,自己却困守京城,一点不满没有,那是笑话。
朱高煦和朱高燧一样对马桢恨得咬牙切齿。拥兵自重?根本是在说他们会-造-反!造老爹的反,当他们脑袋被驴踢了吗?
徐皇后不干涉朝政,但得知马桢的奏疏,也是气闷。这样挑-拨-父-子-兄-弟-关系,胡言乱语,当真该杀!
皇帝全家对马桢喷火,马桢不死才是奇迹。
放下邸报,孟清和端起变温的茶水,一口饮尽。
战场,官场,一样的杀人。
区别只在于,前者是真刀真枪的实砍,刀锋入骨,后者是在暗处和背后下刀子,杀人不见血。
叹息一声,突出胸口的一团郁气,孟清和拿起火钳拨了拨盆中的炭火,天气愈发的冷了,今年又没法回家过年,不晓得送去的年货,家里收到没有。
想罢,又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一敲脑袋,连忙起身叫人,临近年关,边军同样没法过年,尤其是边塞卫所,更是不能擅动分毫。朝廷的赏赐每年都有,终归只是个象征,该准备点实际的才是。
与其对着邸报七想八想,不如为这件事动动脑子。
不过,这事不能自己办,应上报天子,汉王赵王那里也要递个消息,国公爷更不能例外。
铺开纸张,研磨,用力的搓搓手指,待暖和些,立刻执笔将刚刚所想写下,遣亲卫送到北京。
有国公爷在,知会汉王的赵王的事不用他操心。
给朝廷上疏,一样可请国公爷代劳。
近期,他出的风头够多了,大宁儒学和卫学的事情还没完,低调点好。
十二月底,沈瑄和汉王赵王的联名上表送往京城。甘肃总兵官宋晟,宁夏总兵官何福,辽东镇守刘真,也6续接到了从北京送出的书信。
何福等人作何反应,孟清和并不十分关心,他正忙着派人从牧民手中购买肥羊,以朝廷的名义犒赏边军。
算算大宁守军和下辖各卫所的人数,做匾食会累死军中的火头,不如大块的肉,大个的馒头饼子发下去,更显得实惠。
大宁都司大批量购买牲畜的消息很快传开。
北京,宣府,开原,广宁等地也6续行动。甘肃,宁夏,辽东的动作慢了一步,牲畜不足,野物也敞开了收购。
到最后,不只是内附的鞑靼和女真部落赚了个盆满盈钵,靠近明朝边境的鞑靼和瓦剌部落也赶着羊群,通过行走在大漠的商队牵线搭桥,和边军做起了生意。有些部落干脆扎下帐篷不走了,明军撵人,直接宣称要内附,如阿鲁台手下的扫胡儿部,内附不算,还带来了鬼力赤遣人南下窥伺明朝的消息。
甘肃总兵官何福当即上报朝廷,朱棣闻言,特许扫胡儿部内归,并于甘肃设立守御千户所,令扫胡儿部造册,内迁。
彼时,孟清和的年礼已送回孟家屯,七八车的粮肉布帛,还有专门为孟重九等老人备下的美酒,让孟家屯很是热闹了一番。
不等将东西分完,又有车队抵达。
周荣跳下马,向孟王氏和孟重九等抱拳,“定国公贺伯太夫人新年。”
话落一挥手,十五辆大车排成了长列,只等着卸货。
饶是孟王氏有所准备,也早知沈瑄同孟清和的关系,看到车上卸下的粮肉,美酒,布帛钱钞,竟还有两匣子首饰,也僵硬了五秒。
看看满眼欣羡的族人,不晓得该高兴,该是该回家郁闷一回。
女婿还是媳妇?
想想,孟王氏就忍不住淌眼泪。
不等沈瑄送来的年货卸完,又有两支车队先后赶到。
领队的千户报出名号,屯子里顿时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汉王?
赵王?
老天爷爷!
最撑得住场面的孟重九也不由得头晕腿软。
“在下奉命前来,殿下贺伯太夫人新岁。”
族人和四下来赶来看热闹的,看着孟王氏一家,眼中只余下羡慕。
嫉妒?十里八乡,谁家能再出一个孟十二郎?
孟清和的年礼是喜,定国公的年礼是惊,汉王和赵王的年礼是震撼,当随行的宦官捧出皇后的赏赐之后,包括孟王氏在内,整个屯子的人都感到万分的不真实。
一锭宝钞,一匹绢,皇后赏伯太夫人。三锭宝钞,五匹绢,指名赐给兴宁伯。
孟重九最先反应过来,马上跪地谢恩。
孟王氏被儿媳搀扶着,只觉得脚下都有些发飘。
发生的孟家屯的事,孟清和事后才得知。
沈瑄送年礼,不意外,汉王赵王也说得过去,皇后,还是三锭宝钞五匹绢……
不是他多想,皇后赐给贺岁命妇的恩赏就是宝钞,品级高一些,如公侯伯夫人,还要加上绢布。
回忆起之前永乐帝的赏赐,孟清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先郁闷一会。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以为是亲卫有事禀报,孟清和头也没回,直接道:“进来。”
房门推开,又关上。
几乎没有脚步声,却带进了朔风和熟悉的冷香。
孟清和抬头,愣住了。
“子玉?”
南京城
日本使臣终于抵达了金陵,不巧赶上皇宫设宴宴请安南和朝鲜朝贡的使臣。鸿胪寺卿很忙,将他们安排进会同馆,吩咐几句,直接走人。
皇宫华盖殿中,正上演一出好戏。
安南国王派来的使臣见到被内官请出的陈王子,无不错愕。好似见了鬼。
本该死了人,为何又活了过来?
前往安南途中的郑和的船队,偶然从海中救起了一个红发的夷人。那人醒来之后,得知自己正在朝-思-暮-想的明朝海船上,激动得拥抱了奉命--监--视--他的军汉。
过于激动,换来的是后颈一记手刀。
晕倒之际,脸上仍带着梦幻般的的笑容。
神听到了他的祈祷,哈利路亚!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郑和船队继续向安南驶去,船上的红发夷人醒来两次,又被敲晕了两次。
第三次醒来,终于意识到了之前所犯的错误,捂着脖子,看着虎目圆睁,拳头握得咔吧作响的军汉,老实坐着,不再抒发过于激动的情感。
郑和和王景弘正捂着布巾,躺在船舱里和晕船做抵抗。有了赵院判的良药,不会继续吐得昏天黑地,却也不代表能活蹦乱跳。
算算回航需要的时间,药要省着点吃。
尤其是王公公,费了多少力气才从郑公公手里又抢来几丸药,全都吃了,回去的路上就只能全程受罪了。
好在随船大夫也有应急的办法,没有药材,试着按压穴位,多少能缓解上一段时间,否则,郑公公和王公公第一次出海,就有可能因公殉职,七下西洋的壮举,恐怕就要换人来完成了。
领队和副领队-卧-床-扛晕,没时间也没心思搭理此人,船队中的其他人也对这个夷人不感兴趣,有时间,不如盘算一下,如何从丁千户手里淘换几个会制倭刀的倭人工匠。
这些倭人工匠不同于大明的匠户,是“以物易物”换来的,等同于布帛茶叶,不受大明律和太--祖成法的保护,完全可以当做货物买卖,不会被以“擅-自-买-卖-人-口”的罪名加以追究。
换成大明的工匠看看?
以为--封--建--社--会就可以随意买卖-奴婢,纯属于天方夜谭。
现在是永乐初年,朱棣正大力倡导恢复-太-祖-成宪,没有政府的许可,不办理相关手续,藩王一样论罪,官员不用说,庶人被抓到了,不充军发配也要坐上几年大牢。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朝的话本里为何会有丫头小厮称主家为爹爹?即是以收-养-的名义钻-法律-空子。此等做法多在明中期以后,在朱棣统治时期,敢踩线,绝对收拾起来不耽误。
日本尚且不是明朝的藩国,倭人在大明犯法要受到严惩,但倭人工匠却不受大明律法保护。即使双标了,也没人抗-议,或者说,不敢抗-议。
不服?那就开打!
打死不管埋,打得缺胳膊断腿了,医药费自理。
谁让你挑衅了?不收拾还留着你?
永乐帝时期的大明,就是如此彪悍。日本还没深切体会,鞑靼和瓦剌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倭刀是从唐刀发展而来,论锋利程度,好的倭刀的确优于明军的腰刀。
这批倭人工匠中,郑公公手中的不必想,绝大部分要进献朝廷。丁千户手中的,除了进献朝廷,另有部分要分给汉王和赵王,以兴宁伯和定国公的关系,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必定又要去掉几人。
余下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不趁早下手,还等何时?
等到船队回航,黄花菜都凉了!
众人忙着瓜分倭人工匠,红发夷人自然被冷落在了一旁。
没有任何可挖掘的价值,也不是做生意的对象,谁会费心思理他?语言不通,还要找个通译,何其麻烦。
唯一会找他问话的,只有丁千户。
无他,人是丁千户捞上来的,例行公事也要问上几句,说不定就有可利用的价值。
带着两名通译,丁千户走进来了船舱。
红发夷人眯了眯眼,似乎还不怎么习惯瞬间明亮的光线。
丁千户转头交代几句,两个通译轮番上阵,换了几种语言,才得以顺利交谈。
再三询问,几经确认之后,方才得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此人名为迪亚士,年不及而立,据称是佛郎机人,数月前乘坐大食商船远渡重洋,来到此处。”
通译和迪亚士的交流持续了两盏茶的时间,基本上将迪亚士的个人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丁千户面带疑惑,问道:“此人是搭乘大食商船?既如此,为何会落入海中?莫非遇上了海风?”
听完通译的转述,迪亚士顿时一脸的愤然。
不是遇上了-海-难,而是他被骗了。
他搭乘的大食商船目的地是安南,船长答应将他送到明朝的土地上,船却压根没有靠岸,在距离岸边较远的地方放下小船,让他自己划船上岸。
没有官方许可,又不是市舶司所在,大食商船自然不敢轻易靠近大明的海岸,万一被当倭寇海贼收拾了怎么办?
自见识过郑和的船队,商船上的一干人等,远远见着大明的平头渔船都要避开,以免惹上麻烦。为他一个人冒险靠近海岸,更是想都不要想。
想登6,自己“偷-渡”。
“所以他就自己划船上岸了?”
通译点头,丁千户万分的无语。
话说,他不会捞了个傻子上船吧?那可就做了亏本买卖。
迪亚士犹自不觉,仍在愤然的滔滔不绝,不时还挥舞一下拳头。
当时,见船长只给了一艘小船,他自然要抗议。无论如何,他是付了银币的,船长这么做违反之前定下的契约!
经过一番据理力争,船上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如果迪亚士继续抱怨,连小船也没了,直接跳海游上岸吧。
在水手的肱二头肌和-胸-大肌面前,迪亚士不得不低头。
怀抱着幼年时的梦想来到东方,他绝不能半途而废。临行之前,更是发下豪言壮语,就这样回到家乡,迎接他的只会是无尽嘲笑。
迪亚士狠狠的瞪了一眼商船的船长,发誓自己发财以后,绝对要给这人好看。灰溜溜的下了商船,划着小船向6地驶去。
看着远去的小船,船长冷笑一声,这样的傻瓜会发财?简直是白日做梦。
好在船长指给迪亚士的方向是正确的,没过多久,迪亚士就看到了6地,还遇上了大明巡海的舟师,但这并不意味着好运。
船上的明军见他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状似疯癫,误以为是海贼,压根不听他的解释,或许也是因为听不懂,立刻向他发动了攻击。
顷刻间箭如雨下,小船翻覆。
“我以为会葬身在遥远的东方大海,只能不停的向神祈祷!”迪亚士紧握双手,脸上又露出了梦幻般的的笑容,“神是仁慈的!”
通译:“……”
丁千户:“……”
被商船扔下,遇上大明舟师,被当成了海贼,竟然还能活下来,最后还被船队救了,该说这人倒霉到家还是好运逆天?
“问他到大明来做什么?”
迪亚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本被海水泡得不成样子的《马可波罗游记》,道:“自从读过这本游记,我一直梦想着书中的黄金国度,梦想着能够来到东方,亲眼证实书中所写的一切。”
听了通译的转述,丁千户皱眉,眼前的迪亚士,让他想起了孟清和口中的“冒险家和殖-民-者”。
当时,兴宁伯为他践行,难得在席间喝醉了,口中冒出许多陌生的词,丁千户也有了醉意,记得的并不多,若不是迪亚士口中的“黄金国度”,他压根想不到这些。
回忆的闸门打开,想到孟清和口中的欧罗巴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丁千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曾问过兴宁伯,是如何得知这些。
兴宁伯的回答是,在乡间时,偶遇海外归来的先宋遗民。
心中仍有疑惑未解,丁千户也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官场经验告诉他,需要装糊涂的时候,最好不要太聪明。
兴宁伯不是会打诳语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佛郎机人,就是那些为了金币和香料不择手段的欧罗巴强盗?
迪亚士听不懂丁千户的话,却能看明白他的表情,不理解为何他突然收起了笑容,如此不善的看着自己,却也是乖乖闭上了嘴,不敢继续抱怨。
“看好他。”丁千户很想现在就把迪亚士扔进海里,转念一想,还是先带回去给兴宁伯看看,真没用处,再杀也不迟。
“是。”
军汉应诺,丁千户又低声吩咐几句,军汉连连点头。
“千户放心,标下定然看好此人,不许他踏出船舱一步!”
“恩。”
丁千户点点头,带着通译离开了。没过一会,有船工给迪亚士送来了饼子和咸菜。
咸菜里有肉末,饼子还是热的。
哪怕在大食的商船上,付了食宿费,迪亚士也没享受过这般待遇。拿起饼子,一口咬下去,顿时热泪盈眶。
神啊,没有石头,没有谷壳,而且是软的!
不愧是黄金国度,给落难者的食物都是如此丰盛!
迪亚士开始狼吞虎咽,享受二十八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餐。
在欧洲,普通的贵族也未必能吃得这么好。
不用怀疑,十五世纪初,正处于欧洲中世纪末期,不洗澡是常态,能吃饱是神的恩赐。
国王和大贵族吃的面包还会夹着谷壳,平民吃的黑面包,绝大多数硬得可以砸死人。每次用餐,斧头和砍刀都要备好,用途只有一个,砍面包。
这绝不是夸张。
比起有专人负责城市卫生,疏通下水管道的大明,此时的巴黎还臭气熏天,走在路上,踩到不该踩的东西,不慎中招的几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华丽的古堡,高大的骑士,浪漫的宫廷?
抱歉,那都是传说中的神话,需要在梦中才能实现。
现实是,不到一米七的铁皮人,蚊蝇滋生的石头要塞,以及不洗澡的国王和王后。宫廷舞会倒是有,但看到穿着光鲜,头发里却爬着虱子的贵妇,当场就能倒足了胃口。
迪亚士的感叹是真诚的,他甚至是怀着感恩的心情吃完了这餐饭。
不会用筷子,直接上手。
吃完,碗盘比洗过还要干净。
负责监--视-他的军汉看得眼角直抽,干脆走出船舱,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郑和的船队继续向安南行驶,为宣扬国威,也为探查安南的真实情况。
到南京-政-治-避-难-的陈王子-成-日-里哭诉,请求上国派遣军队,助他恢复旧-统。
朱棣斟酌再三,帮助陈王子复国并非不可,但也不能只出力不要好处。
君临万邦,仁德宽厚的面子要撑,亏本生意却不能做。
大明出人出钱,好处却姓陈的一个人得,当他是冤大头吗?
明朝出兵助陈王子讨逆复国,可以。
出兵之后,安南也必须有所表示。在出兵之前,同样需要确定陈王子的身份。如果是个骗子,笑话可就大了。
于是,郑和下东洋的行程中多了一个安南。
安南胡氏国王派遣的使团进京朝贡,在朱棣的安排下,陈王子出现在使团面前,同陈王子一起-流-亡-大明的安南大臣裴伯奇,当殿厉声喝问安南使臣,上演了一出好戏。
确认了陈王子的身份,接下来只等郑和船队回航,了解安南的真实情况,即可做下一步的准备。
在此期间,永乐帝抽空见了日本使臣一面,接受了日本的朝贡,表扬了日本将军源道义很识时务,赏下金银罗绮,对来访的使团成员也加以赏赐。
带来的二十多个倭寇,永乐帝下令交还日本,令其自行处置。
“陛下隆恩,下臣不胜感激!”
使团领队感激涕零领,下拜叩头,带着明朝天子的赏赐启程归国。
走到宁波,等船的时候,使团众人为换更多的丝绸茶叶,将随身的武士刀都卖了。
东西多了,二十多个倭寇便显得累赘。使团成员集体表决,不需要将这些人带回日本,可以就地解决,全都杀了。献上茶叶和丝绸,想必将军也不会怪罪。
领队抱着胳膊,考虑片刻,点头,好,就这么办。
武士刀卖了,砍不了人,捆石头扔海里,也不保险。
干脆堆起柴火,架上大锅,全都蒸了。
二十多个倭寇的惨叫声传出很远,点火的日本人却不见一丝犹豫。
“护送”这批日本使团的卫所官军无不皱眉,倭人如此凶残,一旦成势,必是大患!
听闻回报,朱棣沉思良久,召集近臣商议。
礼部尚书李至刚言,倭人未经许可,在大明贩售倭刀,属违法行为,应诏斥日本将军,予以严惩。
朱棣摇摇头,“卿只看到此处?”
几把倭刀算不得什么,倭人的野蛮狠毒才让他侧目。
小国寡民,却如斯--残--暴,须得多加防范。
李至刚的奏请没有得到批准,朱棣没有追究倭人私-售-倭刀的行为,反而又下令褒奖了源道义,允许日本十年一贡改为五年一贡。计划再向日本派遣使者,领队不再是郑和,而是侯显。
历史上,日本为向大明示好,同样蒸杀了二十余名倭寇,永乐帝并未因此多加关注,只“嘉其勤诚”。
现下的情况却变得不同。
日本引起了朱棣的注意,甚至是警惕。
在朱高煦和朱高燧与老爹的通信中,孟清和的某些观点也间接影响到了永乐帝。表面上看并不十分明显,遇事之事却已经开始发挥作用。
这是大明之幸,却是某些国家的不幸。
谁让坐在皇位上的是朱棣,而永乐朝的军-事-实力又是无比的强悍?朱棣完全是想揍谁就揍谁,一点也不手软。
不期然闯入历史长河中的某只蝴蝶,扇动翅膀卷起的飓风,已是越来越大。
日本和安南的情况6续传至北疆。
朱高煦和朱高燧最先得知,沈瑄和孟清和自然也不会落下。
彼时,定国公将公务扔给了广平侯袁容,又以巡视迤北的名义跑来了大宁。
孟清和没想到沈瑄会跑来和自己一起过年,惊讶之余,也着实的欣喜。
对袁驸马正月里还要加班的愧疚感,也因国公爷的笑容,瞬间丢到墙角去种-蘑-菇。
正月里,边塞之地的大宁,热闹丝毫不亚于顺天八府。
大年夜,爆竹声声,欢庆新年之声不绝。
伯府内,沈瑄端坐桌旁,亲自执起温过的酒壶,斟了一杯酒,送到孟清和跟前。
“贺十二郎新岁。”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似熨烫至心中。孟清和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突然倾身,将酒-哺-入沈瑄口中。
透明的酒水沿着嘴角和颈项滑下。
顷刻间,酒香四溢。
稍离,带着酒意的声音缓缓流淌。
“同贺子玉。”
黑色的双眼益发的深邃,孟清和却似无所觉,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肘子,放到沈瑄碗里。
“吃菜!肘子是我为国公爷挑的,绝对量足。”
沈瑄:“……”
一顿年夜饭,国公爷和伯爷横扫餐桌。
以战况来看,两人加起来的饭量足以傲视群雄。
饭后,孟清和溜达着消食,沈瑄取出一只木匣,递到孟清和面前。
“送我的?”
“恩。”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枚玉簪。
温润喜人,不懂玉,也知是上品。
孟清和拿起簪子,简单的花样,确定是男款,才松了口气。
实在是皇帝和皇后的赏赐给他留下了阴影。
“多谢。”
刚合上匣子,想收起来,手却被按住。
不及出声,视线瞬间颠倒。
意识到沈瑄要做什么,孟清和忙道:“国公爷,守岁,过年要守岁!”
换言之,前进的方向不对,调头!
沈瑄单臂扣住孟清和的腰,侧首,长眉微挑,眸光流转,烛火映照下,晕染上一片红。
“我知晓。”口中如此,脚步却未停,“吾与十二郎一同守岁。”
待沈瑄推开侧厢的门,绕过屏风,停在塌前,孟十二郎瞪圆了眼睛。
守岁?
这情况,怎么守岁?
国公爷完全不受影响,将人放下,俯身,手指擦过孟清和的颊边,落下一个轻吻,旋即坐到一旁,将孟清和捞过来,拍拍,之后,没有之后了。
孟清和眯眼,看向沈瑄,就这样?
沈瑄弯起了唇角,不然,十二郎以为如何?
孟清和:“……”
他不失望!
去xxxx的,一点也不失望!
可他想咬人,当真很想!
不等孟清和找准地方下口,下颌突然被扣住,顺着手指的力道抬起头,唇被堵住了。
扑腾两下,挣不开,老实了。
如此,孟十二郎想失望也不可能了。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永乐三年正月壬子,天子以元宵节赐宴文武群臣,皇后于坤宁宫赐宴朝中五品以上命妇。(
平南文学网)未得赐宴者,赏宝钞一锭。
南京北京皆有灯市,自皇城东门迤北,每到夜间,各式花灯骤亮,样式繁多,五彩斑斓,灯最多处,亮如白昼。并有各式小吃及杂耍摊位-穿--插-其间,穿着新衣的男女老少,提灯行走,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往年的大宁是不举灯市的,边塞之地,多是军汉和军人家属,忙着备边屯粮便已是耗尽精力,过年整治一桌好菜,放上一挂鞭炮,就当是除旧迎新。
有了兴宁伯,规矩自然要改。
边塞之地怎么了?
边塞之地照样要热热闹闹的过大年!
鞭炮要放,灯市照办,怎么热闹怎么来,反正咱有钱!
说这句话时,孟清和相当有底气。
据南北两京户部统计,永乐二年,大宁缴纳的粮税和都司库中屯粮,在全国遥遥领先。加上同鞑靼女真交换来的牲畜,皮毛和草药,大宁边军的富裕程度,力压边镇,傲视辽东,甚至可以同江南膏腴之地比上一比。
往年,北边屯田最多的是甘肃,总兵官宋晟屡次受到天子表扬,无可出其右者。
永乐二年,大宁这匹黑马横空出世,后边还跟着朱高煦镇守的宣府和沈瑄率领下的顺天八府。宁夏,辽东等地也不甘落后,开垦的荒田和粮税数目直线攀升,逃户和流民的数量却是直线下降。认真统计,竟有万余边民南归,上报朝廷,又是不小的政绩。
宋晟顿时压力山大。
输给了大宁可以当做意外,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可连第二名都保不住,被宁夏宣府等地-压-过去,不亚于当头惊雷。
当户部统计结果出来,宋晟立刻召集麾下将领,瞪着眼睛,桌子拍得山响,说,这事怎么办?!
众将也是挠头。
按理说,大家都没偷懒,粮食的产量也不比往年少,甚至还多出了许多,怎么偏偏会是这个结果?
“总戎,卑职等已是尽力了。大宁等地的屯田之数及亩产量,实在是高得出乎预料。”
换句话说,不是咱们不努力,全因对手实非常人。
兴宁伯,定国公,汉王,赵王。
大宁,顺天八府,宣府,开原,广宁。
不说同气连枝,拧成一股绳子,也是互相帮扶,互通有无,技术共享。连晋王和周王都托关系走后门,派人到大宁取经,取得丰产。若非藩王的屯田产量不计入户部,甘肃的排位还要靠后。
往年的领头羊,如今却落到中游,难怪总兵官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面子里子都没了,换成谁都要脑袋冒氢气。
宋晟发过脾气,冷静下来,知道麾下将领说的都是实话,这事委实不能怪他们。拂过颌下长髯,最终下定决心,出了正月,立刻派人到大宁去学习先进经验。
面子是次要,能多产粮食才是最紧要之事。保障了粮草的供应,边军就能有更多的力气-操-练,战斗力就能强上几分。
对于边塞守将来说,还有什么比防御北边的邻居更重要?
虽说鞑靼和瓦剌正打得热闹,难保哪一天突然回过味来,握手言和,不打了,转而来找大明的麻烦。
到了那个时候,坚固的城池地堡,强悍的边军,才是能够挡住这些恶邻的根本。
宋晟做了决定,麾下将领举双手赞成。
若非守将不得擅离岗位,他们当真很想亲自到大宁去看看,往昔荒凉的城池,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同宋晟一样想法的,还有宁夏总兵官何福。
没人会嫌粮食太多,多收一斗是一斗。机会送到眼前,何福比宋晟更善于把握。他不只派人到大宁取经,还遣人去了宣府,名义上是给郑亨送信,实际上却是到汉王亲自耕种的军屯去观摩一下。
两地情况类似,到宣府学习,更优于大宁。
何福会做出这个决定,实因朱高煦在屯田一事上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据闻,宣府进献朝廷的嘉禾就是汉王亲手种出来的。
天子大感欣慰,更是在兄弟间相当有面子。
瞧见没有?这是我儿子种出来的!
你儿子行吗?不行吧?
哈哈哈哈!
朕嚣张?
朕就嚣张了,你能怎么着吧!
新年时,进京朝贺的王府长史,基本都是精神抖擞进殿,风中凌乱出-宫。带着天子写给自家上司的书信,脚步发飘的踏上归程。
等各地藩王接到书信,无不咬牙切齿,大有举起鞋底-狠-抽-朱老四小人的-冲-动。
显摆你儿子了不起?!不就是种田吗?
谁没有儿子?咱儿子也行!
于是乎,永乐三年的春耕时节,各藩王封地的百姓见识到了一幕奇景,王府的世子和郡王们除掉华服,挽起裤脚,扛起锄头,光着脚丫子下田耕地。
耕牛?不用!
朱家的子孙,就要这么犀利!
藩王老爹们叉腰站在田埂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一点也不肯放松。
慢了,偷懒,立刻-鞭-棍-伺-候!
鞭子在寻常人手里,是策马赶牛的工具。
在朱家人手里,绝对是教育儿子的不二选择。
世子和郡王们一边挥舞着锄头,在田地里挥汗如雨,一边恨不能把朱高煦扎成筛子,砍成肉泥。
你小子想在老爹面前表现,别带累兄弟下水啊。
你老爹是什么人,咱们老爹又是什么人?受刺激就要蹦高的主。
这下好了,书读不成了,王府教授跳脚也没用,一句“粮为国本,食为民天,宗室当以身作则”就给堵了回去。
戏也听不成了,哪个敢消极怠工,鞭子和棍子立马招呼上来。
老朱家的第三代和第四代同时发现,自己老子的武力值很是不低,不能上马打仗,把儿子全都揍趴下还是绰绰有余。
由此,藩王监工,世子郡王种田,成为了藩王领地上的常例。
所谓前人尝苦,后人品甜的说法,在老朱家完全说不通。
自己被老爹收拾过了,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也甭想逃过这一遭。
洪武帝的儿孙,就要想他人不能想,做他人不能做。情商低些不要紧,智商和体力高就行。
永乐帝的显摆之举,引起了宗室耕田的风潮。皇室在民间的风评,尤其是天子在百姓间的声望,顿时节节-拔-高。
连番遭到表扬,朱高煦不免写信和好兄弟好朋友显摆。
接到朱高煦的来信,孟清和有点晕。明朝历史上,有宗室集体上-山-下-乡,忆-苦-思-甜这回事吗?
思来想去,心中没准,干脆不想。
反正不是件坏事,有宗室带头艰苦奋斗,朝中文武也该仔细想想,改变一下观念。不然,非但天子看不惯,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人淹死。
以往,皇族宗室总是官员口中的反面教材,各种横--征-暴-敛,欺-男-霸-女,扰-乱-市场。战斗中的言官时刻眼睛擦亮,逮住尾巴就要参上一本。
如今,永乐帝的兄弟侄子们不-横-征-暴-敛,也不-欺--男-霸-女,开始一心一意的种田,发展生产。期间6续有藩王上表,请裁减王府护卫,降低税收,并出钱大力支持天子的航海计划,进而带动其他宗室成员纷纷效仿,一心一意为大明的经济腾飞做贡献,想参也没地方下手。
相比之下,朝中官员的火炭冰炭,各种孝敬成为了最突出的弊病。每次接下孝敬,总觉得烫手,不晓得是收下好处还是得了麻烦。
大明宗室的举动,不是孟清和能置喙的,即使被赐姓,户籍做了变动,他也只能算半个编外人员,顶多是对藩王和世子们的举动拍几下巴掌,大力赞扬。
藩王们只是为了自保,做表面文章,还是真心实意为国奉献,那是天子该操心的事情。
孟清和要做的是扎根大宁,大力发展本地经济,充实军事实力,丰富边军和边民的文化生活,将大宁发展成塞北的一颗明珠,引得草原上的邻居各种流口水,就是看得见摸不着。
想想,忍不住就要大笑三声。
好吧,他又苏了。
摸摸下巴,这真怪不得他,实在是近段时间好事太多。
大宁的丰产屡得朝廷夸奖,天子的恩赏一到,都司上下无不喜气洋洋,孟清和自然也不能例外。
沈瑄来大宁过年,两人一同守岁,其间种种,不必多提,提了就要脸红。
正月里,大宁第一次开灯市,灯火辉煌中,沈瑄牵起他的手,将一盏走马灯递到他的手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吾愿同十二郎结发,共今生之好。”
面具挡住了孟清和的脸,却遮不住他通红的耳朵。
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跟着人群绕城一周走百病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伯府的,只记得握住自己的那只大手和流淌在耳边的声音。
温热的掌心,指腹和虎口的茧子,连同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都深深印入了他的心中。
一夜。
何等的疯狂。
清晨醒来,不愿睁开双眼。
如果是梦,他想一直留在梦里。直到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才不得不从迷思中清醒,看着绯袍玉带的美人,头更晕了。
他果然还在做梦,对吧?
想起当时的傻样,孟清和捂脸垂泪。两辈子的脸,都在一个早晨丢没了。
可他的样子似乎取悦了沈瑄。
张开手指,摸了摸颈侧,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捧着公文寻来的都事立在门外,该不该这个时候敲门,他很是犹豫。自从定国公巡北路过大宁,兴宁伯就变得不太对劲。离开之后,仍不见好转。
难道是鞑靼和瓦剌有了异动?
看样子不像啊。
都事叹了口气,希望兴宁伯只是间歇性发作。毕竟,有个能干又为人和善的好上司不容易。
出了正月,烟-花-爆-竹-的味道渐渐消散,城中集市也恢复了往昔。
留在大宁城中过年的鞑靼和女真人6续返回部落和驻地,此次大宁之行收获颇丰,货物售罄不说,正月里遇上的热闹也是回到部落里的谈资。
建州卫指挥呵哈出和毛怜卫指挥西阳哈亲自到大宁都司拜访了孟清和,感谢他在朝廷设立军民指挥使司时的提醒和帮忙。新设立不久的虎儿文卫指挥也儿古尼也来拜了码头,还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孟清和不解,待了解到虎儿文卫所处的位置以及三个女真部落之间的关系后,才恍然大悟。
在呵哈出等人离开后,立刻将送来的东西分类造册,上疏朝廷,并给开原的朱高燧送去书信,朝廷的分化拉拢之策初见成效,野人女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权利争斗初见端倪,正是下大力气的良机。
是打是压,是拉拢是帮扶,端看朝廷取舍。
上疏中附有一份女真诸卫的舆图,虽不甚详尽,却将女真各部落的位置大体标明,各部落之间的矛盾也做了备注。
永乐帝看完奏疏,第一时间召见了兵部尚书和职方清吏司郎中,将孟清和献上的舆图递到两人面前。
意思很明白,几个月前,他就下了重订北疆舆图的圣旨,兴宁伯一介武将都有此等表现,兵部至今没给一个准信,是不是动作太慢了点?
如果南京兵部做不到,他就下令北京兵部全权负责此事。
“朝廷不养无用之士,朕不用无能之人。”
不能按要求完成任务,主动点,给有能力的人让出位置。新科进士在六部观政的不少,再不成,到翰林院里挑,庶吉士不够,国子监里直接举贤才。
八荒六合,泱泱大明,挑不出几个会办事会堪舆的人?简直是笑话!
兵部尚书和职方郎中先承认错误,才接着表示,之所以迟迟未有舆图呈送御览,实是派往北疆和西南实地考察的人员尚未归来,且为保舆图不出错漏,必须再三核对,才耽搁了时间。
这个理由,朱棣勉强可以接受,但也提出要求,必须尽快把他要的舆图做出来,尤其是北疆西南等地。
“朕有大用。”
“臣遵旨。”
走出奉天殿西暖阁,兵部尚书和职方郎中都出了一身的冷汗。
北疆,西南。
天子为何重点提及这两处?
莫非是有兴兵的打算?
若真是如此,舆图一事更不可耽搁。
正如天子所言,自己完不成天子交代的事,坐不稳官位,后边早有人排队等着。
永乐三年二月丁卯,天子遣官释奠先师孔子。
旬日,下令召宣府总兵官郑亨回京,改镇西南。
据南宁远州土官同知力吉罕上奏,自洪武三十七年,安南胡氏屡次出兵,攻夺其所辖猛慢等七寨,又掳掠人口,抢占粮食牲畜,发七寨之民苦役。连力吉罕的女儿女婿都被掳走,寨民更是困苦不堪。
力吉罕实在没办法,讲理不可能,打又打不过,只能派人向大明哭诉告状。
力吉罕派遣的使者一边向永乐帝哭诉寨民受苦受难,一边大骂胡氏胆大包天,狼子野心。
自洪武年间,力吉罕就收到明朝的册封,被授予明朝官职。安南抢夺力吉罕管辖的土地,无异于向大明-示--威,在明朝的头上动土!
“请上国矜悯所苦,惩戒胡氏!”
哭到最后,使者表明了最终意图。
小弟受欺负,被人抢地盘烧房子,只能向大佬求助。以大佬的实力,打死还是打残,不过是出兵多少的问题。
甭管是哪种,力吉罕都欢迎。
只要帮他出了这口气,地盘抢回来,他愿领寨民彻底归入大明,成为大明的一个州县。
听完使者的哭诉,朱棣震怒,表示一定严查。查明情况属实,定然给力吉罕撑腰。
使者痛哭流涕,叩头谢恩。随后,使者被安排住进会同馆,见到了政-治-避-难-中的陈王子,顿时如遇知音,执手相看,将胡氏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共同面向夕阳,眼含热泪,畅想着大明出兵那一天的到来。
事实上,力吉罕使者哭诉的情况,朱棣已经知晓。
黔宁侯沐晟和在西南的锦衣卫,早将详细情况报知。
朱棣扣押下安南朝贡的使团,不许他们送出消息,却迟迟没有下旨斥责胡氏国王,也没有出兵的迹象,不是对安南网开一面,只是在等郑和船队归来。
他需要了解安南国内最真实的情况,制定最完备的作战计划,让惹到他的人永不得返身。
二月壬申,郑和率领的船队终于从安南返回。比起去时,船队后边多了不下二十艘商船和番邦朝贡的使团。
站在船头,英武的郑公公和王公公都是百感交集。
活着出去,活着回来,当真是不容易。
终于被允许走出船舱的迪亚士,两眼放光的看着船只靠岸。想到能踏上朝思暮想的土地,激动之下,又抱住了身边的军汉。
结果可想而知,终于来到梦想国度的迪亚士,被抬下了海船。
昏迷中,口里仍喃喃的念着:哈利路亚!
路过的丁千户再次怀疑,他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傻子。不免开始犹豫,将这个夷人带到兴宁伯面前,真的不会出问题?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郑和船队抵达宁波,巨大的海船6续停靠,当地官员立刻遣快马飞驰入京奏报。
船队载有大量货物,并有使团和商人同行,一队发型奇特,衣着同样奇特的倭人引起了当地官员的注意。
宁波知府看到这些倭人,还以为是郑公公抓来的倭寇。详细询问之下,方知是从日本换回的工匠,不免感到奇怪。
放眼当下,大明的科技发展水平遥遥领先于整个世界,还要特地到日本去换倭人工匠?
郑公公下了海船,不再头昏脑涨,看谁都不顺眼。见宁波知府的表情,知他心中疑惑,没有多言,令人取来一柄倭刀,又向卫军要来一把腰刀。
“太守且看。”
两刀同时出窍,一声钝响,倭刀完好,腰刀却多了个豁口。
现场一片寂静。
郑和收刀回鞘,说道;“我朝工匠技艺精湛,倭人铸刀工匠亦有所长,这把倭刀便赠与太守吧。”
宁波知府惭然,“是本官浅薄,多谢公公指点。”
郑和颔首,身为内官监首领太监,别说从四品的知府,就算从二品的布政使,也不能在他面前托大。况此次出海代表的是天子之威,内安华夏,外慑四夷,该摆谱的时候就要摆。
代表天子出巡,自然要有这个气场。便是有人在皇帝面前告状,他也有话说。
“郑公公是马上前往京城,还是休整两日?”
“咱家身负皇命,自然是马上出发。”
海风吹过,天上飘起了小雨。二月的宁波,不比塞北酷寒,却也是入骨的湿冷。
得知郑和要即刻启程,当地的官员不免有些失望,尤其是看到载满货物的海船,更是如此。
郑和同王景弘在皇帝身边伺候,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到众人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波近海,今后出航必然还要经过此处。当地官员勤勉,海6通行还算便利,随着船队归来的消息传出,有不少商贾聚集,为今后行事方便,总要给些好处。
两人商量之后,留下三艘海船,一艘装载有大食的香料和器皿,另两艘则是从琉球和安南等地交换的方物。
名义上,三艘海船都是私人所有,留在宁波自然没有多大问题。
郑和特地派人知会了宁波知府,这三艘船上的货物售出之后,有三成利润要上交国库,只要不是脑袋突然被石头砸了,就该知道怎么做。
处理好宁波之事,郑和同王景弘再次登船,前往南京。
或许是心情不同,站在船头,竟不如之前一般看人重影,三秒直奔船舷了。
收到船队归来的消息,朱棣相当兴奋。获悉此行不只解决倭寇的问题,还有诸番邦朝贡使团随行,收获颇丰,愈发的高兴。
“来人!”
船队成员尚未入京,赏赐的敕令已经拟好,可见朱棣的心情有多好。
宁波在下雨,南京也是一样。
飒飒寒雨中,船队再次靠岸。
郑和王景弘一马当先,之后是出航的文官,通译,武将,军汉。
最后是到大明朝贡的使团和一些商人组成的朝贡队伍。其中,五艘大食商船尤为引人注目。吨位和武力装备比不上郑和搭乘的宝船,船舶速度和外型上却有不少可借鉴之处。
随船的工部郎中对大食海船极感兴趣,为此还从郑和手里要去了大宁杂造局进献的千里眼,有事没事就躲在船舷后研究大食商队的海船。
为不-暴-露-千里眼,郎中大人都是躲在犄角旮旯研究,闹得大食商人和水手都以为自己出海时间太长,疲惫之下产生了幻觉。不然的话,为何总会有一种芒刺在背,被人-偷--窥-的感觉?
工部郎中观察数日,画了不下二十张图纸,仍旧不满意。
“若是能登船,或者拆一艘……”
特地来要回千里眼的郑和,听到郎中的喃喃自语,瞬间囧然。
这位可真敢想。
登船尚且可行,拆一艘?不怕大食人和他拼命吗?
抛开不切实际的想法,工部郎中的话也提醒了郑和,思及孟清和信中的内容,下定决心,回京之后,想办法拖住这些大食人,甭管是大食的海船还是在大食人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能力,对大明的船队都是大有裨益。
大明的造船技术极高,也有辨别方向的工具,但航海经验却比不上大食人。
技术总是不嫌多的。
固步自封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活到老学到老才是为人做事的根本。
最显著的例子,大宁杂造局。
从火雷,战车,到可观百里之外的千里眼,每样拿出来,都足以让世人惊叹。尤其郑和手中的千里眼,天子第一次见到,也是震惊不已。
“兴宁伯果非常人。”
此等神奇之物,于战时,可观敌情,到了海上,更是用途极大。
大宁只进献了三支千里眼,一支在郑和手里,另外两支都被妥善收藏,魏国公开口要,皇帝都没给。
若不是天子发话,兴宁伯和大宁杂造局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魏国公,成国公,信安伯,武阳侯,加上各边镇守,知道千里眼的用途,就是抢,也要抢来一个、
“兴宁伯为何不多造几支?只这些,如何不让人心急?”
孟清和也很无奈。
他压根没想玩什么饥饿销售,全因条件所限,制造单筒望远镜的材料和人工都需要相当大的成本。水晶镜片都是工匠手工打磨,没有机器,也没有成熟的技术,一切只能靠工匠自己摸索,能赶在郑和出海前做出成品,已经让孟清和十足惊叹。
毕竟,他不是工科出身,望远镜的用处他知道,至于凹透镜凸透镜,测距对焦,小孔成像等问题,在脑子里剩下的不过几个模糊的概念,绞尽脑汁也只能对工匠说出个大概、
凭借一张简陋到极点的图纸,几句模棱两可的描述,就能把单筒望远镜做出来,明朝工匠的研发精神和高超的技术,就两个字可以形容,犀利!
孟清和制造望远镜的目的是为航海,永乐帝更多联想到的是军事用途。
为技术保密,沈瑄被暂调大宁,朱高燧从开原平调宣府,朱高煦从田里走出,率领一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巡视宣府兴和等地。武城侯王聪与同安侯火真,更是领兵轮换在边塞遛弯,警惕鞑子的游骑和探子。
明朝在大宁等地的连番调动,很快引起了邻居的注意,闹得鞑靼大小部落首领万分紧张。
明朝想干什么?
搞冬季-军-事-演-习还是想到草原上跑马烧帐篷?
虽说鞑靼向明朝称臣纳贡,双方表明上友好了,可明难保大明天子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草原上溜达一圈,欣赏一下塞外风光。明朝天子外出溜达,“护卫”数量绝对不会少。万一哪天气不顺,想烧几顶帐篷,麻烦可就大了。
想到多种可能,鬼力赤立刻调兵,下令鞑靼各部提高警惕。
随着鞑靼骑兵聚集,瓦剌的马哈木也紧张起来。刚消停两天,鬼力赤又想干嘛?以防万一,马哈木也开始调兵。
鞑靼瓦剌都开始调兵遣将,集结部落勇士,草原的局势顷刻间产生了变化。
兀良哈大小头目聚在一起商量,机会来了,要不要掺一脚,下脚之前是不是该向皇帝陛下做一下汇报。
得到册封的女真各部首领同样跃跃欲试,随时准备跟在兀良哈身后捡漏。这项业务,建州卫指挥使呵哈出最熟。
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什么样的概念,孟清和总算见识到了。
一系列变化,竟都是一支望远镜引起的,别说草原上的壮汉,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只能说,太聪明,想太多,在某些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值得高兴的是,从二月到五月,沈瑄都要留在大宁,接替孟清和和大宁都司,掌管大宁杂造局。
在沈瑄掌管杂造局期间,制造出单筒望远镜的工匠都被迁出户籍,另外造册。
孟清和知道,等沈瑄离开大宁,这些工匠也将一起离开。好在他们都带了徒弟,师傅走了,徒弟总能留下,也算是个安慰。
不想定国公却摇头,徒弟也要一起带走。
孟清和瞪眼,“国公爷,过分了点啊。”
沈瑄挑眉,“此为皇令,瑄亦无法。”
孟清和磨牙,朱家人不厚道!
沈瑄顺毛,在孟清和耳边低语几句,孟清和眼珠子转了转,嘿嘿一笑,突然挑了一下沈瑄的下巴,“子玉此计甚好。”
胆大包天,撩-拨-国公爷的后果,兴宁伯两天没去衙门,公务全部在家中办理,大部分都是定国公代笔,他的力气,仅够拿起官印,盖戳了事。
孟清和旷工期间,明朝边军昼夜巡逻,瓦剌和鞑靼在草原上调兵遣将,兀良哈和女真各卫随时准备捡便宜,边塞之地风起云涌。
与此同时,抵达南京的郑和船队,在入城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船队成员除外,跟随船队前来的番邦使团和海商,着实让京城百姓惊喜一把。
进献大明天子的大象,马匹,犀牛,豹子,孔雀,或被象奴牵引,或被装在精致的笼子里,招摇过市。穿着不同服饰的使者和商人,同样在被围观的行列。
初次来到大明,见识到南京的繁华,番邦之人无不惊叹。
宽敞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番邦的使臣和部分商人尚能自持,跟在队伍中的迪亚士却是瞪圆了眼睛,嘴巴成了圆形。
这就是黄金之国的京城?神啊!
路过出售丝绸的商铺,迪亚士差点扑上去膜拜。
能换来无数金币的丝绸,竟然就这样公然出售?神啊!
这个一惊一乍的红毛夷人引起了不少南京市民的注意,不是因为他奇特的发色和长相,只是他的表现,着实像在耍猴戏。
自洪武年间,几乎每年都有番邦使团到大明朝贡,也有远道而来的商队,其中不乏高鼻深目,肤色和发色不同的民族。大明的百姓见多识广,不过是个红毛的夷人,不算惊奇。
前宋的海上贸易发达,蒙古铁骑曾打到欧洲,洪武初年,边塞军队中仍有罗刹人的后裔。又有郑和船队七下西洋,明朝中后期,朝廷和民间对海外世界的了解远超后人想象。
明朝留下的史书中,不乏对欧罗巴各国的记载,这与几百后见到洋人都要当成妖怪的某历史时期完全不同。
如此辉煌的王朝,在后世留下的黑-材料却远超当时的功绩。
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苦思冥想,余下的,唯有一声叹息。
朝贡的使团被安排住进会同馆,同行的商队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自己找客栈安置。
鸿胪寺和行人司异常的忙碌,户部上下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朝贡的使团和进京的商人都带着大量的货物,光是进贡,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很明显,他们是到京城来做生意的。
户部尚书夏元吉主张,要做生意可以,必须交税。
礼部尚书李至刚奏请,做生意之前,必须办理相关手续,不办手续,私自摆摊设位,定要加倍罚款。
刑部尚书郑赐握拳,不办手续不纳税的,罚款之外,还要按照法律严惩,扔大牢里去住一段时间。
兵部尚书刘俊举双手赞同,抓人时,兵部可以帮忙。
吏部尚书蹇义和工部尚书黄福站在一边,或点头或摇头,手挽手充背景打酱油。
“卿家所言甚是。”
永乐帝表扬了夏元吉和李至刚,拍板决定,办手续领牌子交费,做生意交税,不按规定办事罚款进牢房。到大明的地盘上,就要遵守大明的法律,没道理赚了钱不交税,拍拍-屁-股-走人。
换做一年之前,永乐帝绝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现在,皇帝表示,朕不差钱,可送上门的金银也没往外推的道理。
促成朱棣这种转变,朱高煦和朱高燧居功至伟,连留在南京的朱高炽都起了一定的作用。
两个弟弟都成了实干派,朱高炽也痛定思痛,开始转变思想。坚定立场,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奋勇向前。即便仍有拉后腿的,还是能让老爹看到他的努力,对他改观。
只不过,令平王就藩的命令一直未下,朱高炽想同弟弟们一样大展拳脚,还有待时日。
文官负责安排接见使团和向商队收税的各项工作,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说话都带着火气。
勋贵武官们却是整日笑口常开,排队到有司领钱。
金银香料,奇珍异兽,各地特产,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成国公朱能对一柄大食弯刀爱不释手,魏国公徐辉祖拎着两把倭刀互砍,断了也不心疼,武阳侯徐增寿拎起一只半大的豹子,丝毫不在意半空中扑腾的爪子。被调回京的郑亨跟着张辅来凑了一回热闹。张辅很大方,直接出让两箱香料。
东西成箱的往家里扛,五军都督府上下,几乎像在过节一般。
有皇帝手中的小册子作为分配标准,领多领少,大家都心里有数。
不在京中的藩王,有专人看守随船的货物,上交三至五成之后,利润仍相当可观。
丁千户带回的货物足有两船,除了孟清和要求的工匠,还有各种粮食和作物种子以及一些当地的矿石,反倒是香料和金银一类带得少些。
起初,许多人对丁千户此举不以为然,后来,见郑和同王景弘也下令船员仿照行事,才隐约猜到这里面有文章。
无奈孟清和的信被郑和贴身收藏,知道内容的除了他自己,只有丁千户和王景弘。其他人想知道深层次的意义,只能开动脑筋,自己猜。
随着郑和船队归来,南京城热闹了整整一个月。
朱棣听闻了航行途中的详细回报,看到收入国库内库小金库的金银珍宝,心情大好。
从郑和口中得知安南的实际情况,也没能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下诏斥责安南胡氏时,脸上仍带着笑容。这让终于可以回国的安南使团成员心惊不已,有人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人言明朝天子刀枪不入,乃真龙降世,闯万军之阵如同儿戏。
如今,明朝天子在笑,一定是决定对安南动兵了,而且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情况属实,还抵抗什么,不跪地求饶就只能洗洗脖子等着挨宰!
安南使臣捧着诏书,对其他团员说道:“胡氏本为陈氏之婿,谋-国-篡-位,侵--犯--上国,实是自取灭亡。”
言下之意,胡氏就是条破船,不早点下来,还往前凑,肩膀上扛着的不是脑袋,是石头。
众人纷纷点头。
陈氏才是正统,大明才是靠山。回国之后必须眼睛放亮,为一家老小也不能行错一步。
安南使团启程归国时,丁千户也离京北上。
迪亚士跟在队伍之中,沿途被敲晕数次,才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叫嚷着要留在南京,觐见明朝皇帝。
对这个夷人提出的要求,军汉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天子是说见就能见的?番邦使臣都未必能见天颜,组队朝贡的大食商队是情况特殊,这个红毛以为自己是谁?
“这里明明写着!”
迪亚士又取出了从欧洲带来的游记,丁千户撇嘴,军汉们也不搭理他,全当他在说梦话。
能带他回大宁见兴宁伯就不错了,觐见天子?想再下海游一回?
得知丁千户带回个叫迪亚士的佛郎机人,孟清和十分惊讶。
思来想去,总觉得迪亚士这名字很熟悉。灵机一动,发现好望角的葡萄牙人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不过年代对不上。
莫非是那个迪亚士的祖宗?
仔细想想,可能性不是没有。
一切,还等先见了人再说。
150第一百五十章
丁千户的队伍在德州驿站换乘马匹,迪亚士直接被当成货物,同带回来的倭人工匠一起捆在大车上。
迪亚士抗-议,军汉们根本不理他,几次之后,通译都不再费事给他翻译。
翻来覆去几句话,耳朵已经磨出了茧子。
军汉不只能听懂,如丁千户这般,简单都能说出几句了。
离开德州,进入河北境内,人烟渐少,越往北,越见空旷。
平原草场,数里不见村屯。
官道上驰骋的快马却不见减少,马上骑士一身朱红袢袄,彪悍之气迎面扑来。
每当快马过处,成列的车队都避让一旁,等快马过去才继续前行。
车队多是商人组成,或一方豪商,或是几家搭伙,往来南北,做皮货和布帛香料生意。自沈x三被洪武帝送到云南体验生活之后,“炫富”成了商人们最忌讳的事。到了永乐朝,情况略有好转,小心谨慎仍为主流。无论行商还是巨贾,只要是商户,都不敢穿上丝绸招摇过市,除非想到县衙大牢住上一段时间。
近段时间,往开平宣府等地运粮以换取盐引的商人变得多了起来。
永乐三年初,北京户部定新例,运米至边卫,两斗五升即可换取一引,比往年足足减了五升。
在边塞屯田的商人纷纷传信给家人,尽快到粮食丰产之地收购稻谷,用最快的速度运往边塞。路上虽有损耗,换得盐引,利润仍相当可观。
此令得以实行,并非因粮价上涨。相反,因大宁和宣府等地开垦荒田数量增多,粮食丰产,粮价较往年还略有回落。只因河北某处盐井出盐达一万七千二百余斤,且北京行部门上报朝廷,发现了新的盐矿,只要朝廷许可开煎,北疆自此不差盐。
由此,才使得北疆粮价回落,换得的盐引却有增多。
这一切,都让被捆在车上的迪亚士大开眼界。每有商队过时,都看得目不转睛,好似恨不得将车上的油布扯下来,看个究竟。
商队之外,就是赶赴顺天赴任的文武,或是发往边塞充军的犯官罪人。
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无人乘轿,一律车马从行。
丁千户见到曾在兵部共事的同僚,两人在马上打了招呼。
“丁兄一向可好?”
“托福。”
数年未见,彼此也没多少话可说。寒暄两句,拉-拉-关系,各自启程。
迪亚士仍在大呼小叫,军汉们实在不明白,这个红毛夷人为何会如此精力旺盛。
相比之下,车上的八名倭人工匠就显得过于沉默。
从南京出发,一路之上,极少听到他们出声,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只有在入住驿站,分发馒头和饼子时,他们才会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甚至是凶狠的一面。
军汉们的馒头和肉干,他们不敢觊觎,同车人手中的干粮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胜利者能抢到更多的食物,被揍趴下的,只能饿着肚子等下一顿。
发现骑在马上的大人不会因此处罚自己,每到饭点,八个倭人工匠都要厮打一番,几乎人人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看守倭人的总旗将此事上报给丁千户,丁千户摆摆手,愿意打就打,全当是看杂耍了。只要不出人命,手脚俱全能干活就行。到了大宁,这些倭人想起幺蛾子也不可能。
丁千户撒手不管,倭人工匠们继续每天为馒头干架。
迪亚士手里的馒头也曾被觊觎过,在被三个倭人工匠围住后,他的表现大出众人预料。
耍猴戏一般的情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凶恶的咆哮和要杀人的表情。他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徒,仗着身高的优势,狠狠教训了敢抢他食物的矮子。
丁千户很是惊奇,看着迪亚士的样子就像发现了一块新大6。
这才是佛郎机人的真面目?
兴宁伯口中的-殖-民-者和掠-夺-者?
迪亚士对倭人工匠凶狠,在丁千户面前依旧耍猴戏,对曾多次砍晕他的军汉更是心有余悸。
他不是真正的傻子,恰恰相反,他很聪明,即使语言不通,也在想方设法取得丁千户等人的好感。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他必须这么做。
中世纪的欧洲完全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
疾-病-瘟-疫-笼罩了整片大6,英法两国打个没完没了,哈布斯堡家族忙着内部争权夺利,试图开展海上贸易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完全不是大食商人的对手。勉强出海,遇上横跨欧亚大6,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仍要被收取重税和过路费,敢反抗,船只和货物都会被没收。
迪亚士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币,才搭上大食商人的海船,来到东方,
家族的土地被他卖了,栖身之地不复存在,最好的两件衣服都被换成了路费。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迪亚士不能从东方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不需要别人帮忙,他自己就会跳进大海,去见上帝。
原本,他不该来东方。
在欧洲人发现开往东方的新航路之前,没有任何一部史书记载,有一个叫做迪亚士的葡萄牙人曾在永乐年间到过大明。
如今,他却来了,还将同另一个误闯历史的人面对面。
这场会面将带来什么,没人知道。
迪亚士的异常表现让丁千户侧目,在同一个军汉较量,并成功被击倒在地之后,迪亚士又恢复往日一惊一乍,没心没肺的样子。
丁千户吩咐军汉继续监--视他,无论这个佛郎机人藏着什么秘密,到了兴宁伯面前,一切都会被揭开。
丁千户对孟清和很有信心,言官都能收拾,还收拾不了一下小小的红毛夷人?
简直是笑话。
三月,大宁仍在下雪。
大宁都司和大宁杂造局却忙得热火朝天。
制造千里眼的工匠们被安排在一处独立的工坊,家人也由原来的村屯迁出,到城郊的军屯居住。
沈瑄接手了杂造局的一应事务,孟清和并未见得轻松,忙完了公务,还要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给天子的上疏到底该怎么写。
千里眼只是其一,如果皇帝每次都下令把工匠调走,他还敢“督促”大宁的工匠们集思广益,发明创造吗?
皇帝下令技术保密,大宁想继续造个零部件都不行。
工匠们力争上游,由分部调入总部,由私企进入国企,捧上了更好的饭碗。
皇帝得了技术又得了人,自然高兴。
可他得了什么,为人做嫁衣裳,白忙一场?
不久前,北京军器局奉命到大宁杂造局-抽-调工匠,看着来人得意的样子,孟清和当真很想一拳头砸过去。
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
得意挖了老子的墙角,摘了现成的果子?
“兴宁伯清正廉洁,真乃国之栋梁。”摘了果子不算,还要刺上几句,“只是下官看来,此等奇-技-巧—淫—只为末等,工匠亦不入流,兴宁伯还是多务本职为好。”
孟清和被气笑了。
奇-技-巧—淫?工匠不入流?
眼前这位是不是忘了他自己在哪个部门工作,才敢这么大口气。
再者说,就算他真的不务正业,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佥书指手画脚。认真论起来,在自己跟前,他得下跪行礼,自己不计较,他倒是蹬鼻子上脸了?莫不是背后站着某位大人物?
孟清和冷笑,再大,能大得过天子?占了便宜不老实走人,给脸不要脸,自己往火山口上撞,就怪不得自己要他好看!
“刘佥书,你这话,本官不明白。”顿了顿,孟清和沉下脸,陡然加重了语气,“兵者,国之大事。陛下亲自下旨,设北京军器局。刘佥书如此说,莫非是在质疑天子?”
“下官并无此意,兴宁伯实是欲加之罪!”
啪!
孟清和猛地一拍桌子,“刘胜,你大胆!”
孟清和突然发难,刘佥书愣了一下,尚未来得及辩驳,就被门外冲进来的两名亲卫扭住胳膊,按倒再地。
“兴宁伯这是何意?”
孟清和没出声,一名锦衣卫突然从梁上跃下,一脚踩在刘佥书的手上,阴沉道:“伯爷的封号岂是你能直呼的?见上官不跪,口出妄言,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刘佥书大呼冤枉,从头看到尾的锦衣卫百户没兴趣听他争辩,向孟清和抱拳,“伯爷,此人交给卑职处理,您看如何?”
“也好。”孟清和点头,笑道,“他所言实有冒犯天威之语,交由赵百户处置更为妥当。”
“卑职遵命。”
刘佥书被拉了下去,赵百户没有马上走人,也没再上房梁,犹豫半晌,开口说道:“有件事还要麻烦伯爷。”
“何事?赵百户不妨直言。”
“能否请定国公高抬贵手,不要再同卑职等切磋武艺?定国公骁勇,卑职等实在不是对手。”
孟清和咳嗽一声,表情有瞬间的不自在。
“这件事,本官会同国公爷说的。”
“卑职谢伯爷大恩!”
又咳嗽两声,作为始作俑者,被受害者感谢,脸皮再厚,耳朵也会发烧。
这不能怪他,自从沈瑄入住伯府,府内的锦衣卫更加神出鬼没,一次,竟然还出现在了卧房的房梁上。
二堂和前堂都不是问题,出现在卧房,坚决不能忍。尤其是定国公下榻期间,更加不行。
兴宁伯不满了,表示要修-身-养-性,近日,国公爷还请到客房安歇。
定国公窝火,开始勤练武艺,时常寻找府内好手切磋,寻着寻着就寻到了锦衣卫头上。
不下来,直接上房梁抓人。
几次之后,天子亲军们就受不住了。
他们是天子仪仗队,兼职搞-情-报和刑-侦-刑-讯-工作,身手过硬不假,却要看和谁比。
定国公是谁?
战场上的杀神!上了战场,周围能清空五米。
和他切磋武艺,完全是单方面挨揍。
隔三差五的挨揍,又不能算工伤,找定国公要医药费更不可能,伯府内的锦衣卫撑不住了,只能请兴宁伯出面求情。
以兴宁伯和定国公的关系……咳咳,想必也只是几句话的事。
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的恩赏明着发,作为大明最高级别的-情-报-人员,这点觉悟必须有。
兴宁伯出马,定国公不再睡客房,果真不再找人切磋武艺,锦衣卫和伯府护卫同时松了口气。
平静数日之后,在狱中的刘佥书却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在牢房的墙壁上留下一封血书,自尽而亡。
血书的内容不是为自己申辩,而是控告北京刑部尚书额佥诽-谤-朝廷,居官-贪-婪-暴-虐,纵其妻子于所部郡县作威十数事,日-乘轿于市,低价强买货物,逼索财物,稍有不从,便以笞-辱。百姓被害者甚众,刘佥书老父无过被-辱,伤病而亡,苦于位卑职轻,求告无门,只能行此险招,以求上达天听……
血书很长,留在墙上,颜色已有些发黑。
额佥此人,孟清和并不熟悉。
北京行部设立以来,刑部尚书换了两任,额佥是永乐二年十一月方由南京调任,至今不到五月时间,竟然引得民怨至此?
孟清和知道这只是刘佥书的一面之词,事实如何,还要查证再论。可看着墙壁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心情仍是十分沉重,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胜留下血书之后,锦衣卫的赵百户立即离开大宁,前往北京。
额佥一事,很快将摆上永乐帝的案头。若额佥及妻子罪证确凿,无论他在朝中的关系网有多牢固,背景有多雄厚,都难逃一死。
经过此事,北京刑部也将进行一次洗牌,说不准,之前被调走的刑部尚书还会被调回来。
刘佥书身负冤屈不假,但他是否是另一个人手中的棋子,也未可知。
身在官场,很多时候,孟清和仍会感到不适应。
面前的迷雾,到底该不该拨开,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北京刑部天官犯事,被锦衣卫拿到了证据,沈瑄在大宁的工作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先回北京,等天子敕令下达,处理完后续才能折返。
孟清和也没心思把写好的奏疏递上去。
出了额佥的事,永乐帝的心情肯定不会好。在这个时候冒头,没有一点好处。
吃亏就吃亏吧,虽然在工匠的事情上,永乐帝做的不厚道,但在其他方面,却也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例如八名倭人工匠,一道口谕,全成为了孟清和的“私产”。这意味着,除非孟清和不要,没人能从他手里明抢。皇室宗室,国公侯爵都不行。
况且,这次吃亏,说不定下次就能占便宜。
一饮一啄,借机刷一刷皇帝的好感度,表表忠心,也没什么不好。
沈瑄暂回北京,丁千户一行抵达了大宁。
八名倭人工匠被集中看管,待新工坊建成,才将他们安排进去干活。
这道命令由孟清和亲自下达的,众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迪亚士的待遇好一些,他被带到了伯府,安排住进了二堂西侧廊庑下的一间厢房。
两名长随压着他洗漱干净,换上干净的素纱盘领衣,盘上发髻,除开长相,倒也和边民不差多少。
扯扯衣袖,迪亚士很不习惯。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干净。
通译住在迪亚士的隔壁,没办法,离开通译,没人知道这个夷人都在说些什么,想表达什么意思、
迪亚士希望能马上见到这座府邸的主人,在他看来,能有如此庞大产业的,定然是个了不起的大贵族。
“不急。”通译正在翻看被迪亚士当做宝贝的马可波罗游记,大部分读不太懂,边看边猜,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伯爷公务繁忙,晚膳之后才会有空闲。”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迪亚士坐不住,通译询问过王府护卫,被许可带着迪亚士在二堂和三堂之间的遛弯参观。
沿途的影壁,回廊,屋檐,屋脊,甚至屋顶的瓦片和门梢上的花纹都能引来迪亚士的惊呼。
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形象,十足深入人心,伯府护卫都觉得这个夷人着实可乐。
转了一圈,到了饭点,迪亚士又被带回房间用饭,
饭桌上摆着喷香的麦饼和大碗的肉汤,还有两样迪亚士从未见过的菜肴。
拿起被叫做“筷子”的两根木棍,“戳”菜的动作无比笨拙。
迪亚士有些泄气。
看着坐在一边的通译,干脆心一横,直接下手。
他出生的地方,国王和王后都是用手撕面包,这样两根木棍,没法驾驭。
一顿饭,迪亚士吃得酣畅淋漓,还意犹未尽的啜着手指,通译在他下手之后,再没动一下筷子,并且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和这个夷人一起用饭。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这完全就是个没开化的野蛮人!
用过了晚膳,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亲卫来叫迪亚士,孟伯爷有请。
迪亚士立刻蹦了起来,双眼都闪着兴奋的光。
三堂东厢,孟清和刚处理完公务,正在用茶,听到敲门声,放下茶盏,道;“进来。”
亲卫领迪亚士进门,行礼道:“禀伯爷,人已带到。”
“恩。”
亲卫侧身让开,孟清和朝呆立在门旁的迪亚士看去。
通译小声提醒迪亚士行礼,迪亚士却仍像根木头似的站着,恍若未闻。
良久,久到孟清和皱眉,通译想抬脚踹人,迪亚士才如梦初醒,一脸梦幻的叫道:“神啊!”
他看到了什么?
圣经中的天使!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精美的丝绸,价值连城的白玉,耀眼的黄金。
不用怀疑,此时此刻,在迪亚士眼中,着华服佩玉带挂金牌的孟清和不只是天使,更是一座金山,浑身上下都闪着金光。
“赞美神!”
他千辛万苦,冒着死亡的风险来到东方,为的是什么?
发财!
用金币堆满整间屋子,送上华贵的丝绸,再高傲的-贵--妇也将拜倒在他的脚下。
能够帮他实现这一切的人,此刻正坐在他的眼前。
迪亚士曾是个虔诚的教徒,但为了黄金和丝绸,为了发财的梦想,他不介意改变信仰。
这就是早期的欧洲冒险家,打着各种名号,目的却只有一个,金子,更多的金子!
迪亚士的目光过于炽热,就像饿了数天的乞丐突然看到一顿大餐。
孟清和本想和蔼一点,友善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友善不起来。
咳嗽一声,勉强压下想揍人的冲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先摸底,其他的,稍后再说。
迪亚士想要的无非是财富。
孟清和可以给他。
前提是,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干活,别生出其他不好的念头。
东方的丝绸,瓷器和香料,贩卖到欧洲,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至于茶叶,孟清和决定上疏朝廷,不只对欧洲,对大食人也实行限购。
没有茶叶,欧洲人就无法解决长途航行遇到的困难,即使冲过奥斯曼帝国的封锁,也走不远。到达美洲,更是想都别想。
若论此举是否会对历史产生影响,孟清和表示,只要对华夏有利,他完全不介意欧洲再贫穷几百年。
孟清和不会葡萄牙语,大食语同样不行,英语还算不错。可惜,十五世纪的欧洲,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的流通范围更广。而且,中古时期的英语和现代英语差别极大,无论词汇还是语法,都有相当大的区别。甭说迪亚士是个葡萄牙人,就算面对真正的英格兰人,孟清和照样无法沟通。
打个比方,能熟练读写现代汉语,不代表能完全掌握文言文。会写宋体字,遇上大篆照样晕头转向。
这个时候,通译的作用就表现出来了。
大明的伯爵,佛郎机的冒险家,却需要通过大食语沟通,也算是一件趣事,
虽然,这场谈话的内容同“有趣”两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经历过最初的激动,迪亚士逐渐冷静下来。
按照通译教授的礼仪,郑重向孟清和行礼。
孟清和抬手,“请坐。”
按照迪亚士的身份,本来只有站着说话的份,不客气点,跪着也说得过去。孟清和如此客气,自有他的理由。
从丁千户口中,他对迪亚士有了一定了解。这个人很有趣,会相当有用。说不准,真是他的后代发现了好望角。
那位葡萄牙航海家的祖父和父亲同样喜欢冒险,也曾跟随船队出航。是不是到过东方,就未可知了。
“迪亚士先生是佛郎机人?”孟清和笑着说道,“是搭乘大食的海船来到大明?”
通译翻译之后,迪亚士连忙点头,“是的,尊贵的爵爷。”
迪亚士不清楚大明的封爵和葡萄牙有什么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确信孟清和是个了不起的大贵族。
下意识的攥紧拳头,心仍跳得飞快,黄金之国的伯爵,他果然交了好运。
“来到东方,是受神的指引。能见到爵爷,更是我的荣幸。”
“是吗?”孟清和笑笑, “迪亚士,我对佛郎机很感兴趣,对欧罗巴也是一样。”
“爵爷知道我的国家?”
“不是太了解,大概知道一些。”孟清和点头,仿似不经意的问道:“大不列颠和法兰西还在打仗?神圣罗马帝国的国王,现在是谁?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吗?
“爵爷……”
迪亚士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部落空。他想假称自己是一名贵族,以期得到孟清和的另眼相看,可惜,孟清和对欧洲的了解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这条路很可能行不通了。
见迪亚士沉默,孟清和皱眉,“怎么,你不知道吗?”
“不是。”迪亚士忙道,“我只是惊讶,爵爷竟会对我的国家如此了解。”
“这有什么?”孟清和嗤笑,好似看透了迪亚士,“迪亚士,你对大明的了解还不够。”
“是。”迪亚士有些冒汗,“感谢爵爷的提醒。”
见人老实了,孟清和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迪亚士,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两枚算不上精美的金币出现在孟清和手里,互相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这是丁千户带回来的。
听到孟清和的话,迪亚士猛的抬起头,“爵爷,您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孟清和脸上的笑意加深,“但是,你必须向我证明你的价值。否则,我的属下能将你从海里捞上来,照样能把你再扔下去。”
孟清和这番话说得太直白,实在不符合-官-场-美学。
“伯爷,这……”通译有些犹豫。
“直述即可。”
威胁人,就要平铺直叙,比出拳头。拐弯抹角,这个佛郎机人未必真能听明白。和这个时期的欧洲冒险家打交道,甜枣可以给,大棒更要上,必要时,还可换成狼牙棒。
孟清和不在乎迪亚士是否宣誓向自己效忠,他向上帝发誓,自己也未必会信他。但孟清和相信,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顺便讲明不合作的后果,就能让这个佛郎机人尽全力为自己做事。
中世纪的欧洲,神-权-至高无上,国家的观念尚未根深蒂固。骑士被他-国雇佣,提着刀盾攻打自己国家的情形并不罕见。最有名的是日耳曼骑士,堪称王牌雇佣军。
到了中世纪末期,此类情况少了,可有钱能使鬼推磨,给出相当的报酬,照样金币在前,国王靠后。
迪亚士很纠结,孟清和则是老神在在。
从一开始,他就抓准了迪亚士的弱点,挖好了坑,只等着这个佛郎机人自己往下跳。
美洲是一定要去的,欧洲也可以顺道去一趟。
开辟新航路的人,在史书上换个名字也不错。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孟清和相信,迪亚士一定会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
“尊贵的爵爷,”迪亚士站起身,郑重说道,“以上帝的名义,我宣誓向您效忠!”
话落,单膝跪地,就要去牵孟清和的手。
孟清和没动,通译已经蹦起来,上前一把薅住迪亚士的衣领,厉声道:“你这夷人,竟敢-冒-犯-伯爷?!”
听到通译的叱喝,门外守着的亲卫眉眼倒竖,冒-犯-伯爷?这还了得!
转眼之间,房门大开,亲卫冲进室内,迪亚士被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行了,放开他。”
“伯爷?”
“无事,误会罢了。”
亲卫不敢抗命,离开时,又狠狠瞪了迪亚士几眼,光明正大的踹了他两脚,理由很正当,警告一下,以防万一。
“起来吧。”
迪亚士站起身,揉着发青的眼眶,丝毫不敢抱怨,见孟清和正看着他,忙放下手,说道:“爵爷,我会绘制海图,还能制造火炮。”
孟清和瞬间严肃了神情,“此言当真。”
迪亚士点头,取出被海水浸泡过的马可波罗游记,翻到中间一页面,狠狠心,用力扯了下来,递给孟清和。
“爵爷,这是我向您效忠的诚意。”
这张书页比其他书页要厚一些,明显是两张书页粘合而成。
孟清和接过书页,用随身的匕首小心划开,很快,眉头皱了起来。
书页中夹着一张图纸,可惜大半被海水浸染,一片模糊,完全看不出上面画的是什么。
拎起图纸,孟清和看向迪亚士,这就是所谓的诚意?
看到孟清和手中的图纸,迪亚士如五雷轰顶,焦急道:“爵爷,我发誓,这是一张火炮图纸!”
孟清和捏了捏额角,之前是图纸,现在也是废纸。
这位仁兄怕是忘记他带着书在海里泡过。被救上船,也没有第一时间查看图纸的情况,不然的话,不会是这个样子。
实在看不出什么,孟清和只能放弃,转向通译,道:“问他,这上面的内容,他还记得多少?”
通译询问迪亚士,对方立刻由沮丧变得精神起来。
“爵爷,我记得大部分!”
“真记得?”
“向上帝发誓,不敢欺骗您。”
“那好,画下来。”
孟清和着人准备纸笔,知道迪亚士不会用毛笔,让长随找些木炭送来。
“劳烦赵通译了。”看着这个红毛画图,没画完,别让他出来到处跑。
“下官领命。”通译拱手,一定完成任务。
迪亚士抱着游记和纸笔离开,他比孟清和更急于将图纸复原出来。
厢房内又剩下孟清和一人。
茶水已经凉了,略微苦涩的味道,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
迪亚士这个人,比他预想中的更加有用。
欧洲的火炮,在这个时代,最用名的就是被大明仿-造的“佛郎机炮”。迪亚士画出的图纸会是什么样,他很期待。
还有火铳,迪亚士能画出火炮图纸,对火铳也应该有所了解。
如果证实可用,可独辟一间工坊,令工匠试造。
想到这里,孟清和又摇摇头,在大宁制造火炮易招人口舌,也不合朝廷规矩。更重要的是,万一永乐帝再下一道技术保密的敕令,把工匠调走,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不如将图纸送去北京军器局,工部会记着他的人情,有沈瑄在,功劳均摊,落在大宁的好处也不会少。
对,就这么办。
打定主意,孟清和起身去了书房。
提笔写就两封书信,一封送往北京,一封送往宣府,又将信中的关键内容誊写到奏疏上,盖上官印,令亲卫即刻启程,快马加鞭送往南京。
大食商船,佛郎机火炮,从欧洲来的冒险家,即将再次起航的郑和船队。
孟清和心中有许多不确定,却有更多的兴奋。
沈瑄不在身边,这种兴奋无人分享,搓着手在书房内转悠几圈,仍是平静不下来。干脆向定国公学习,换身衣服跑到府内校场找人切磋。
伯府内的亲卫和锦衣卫一起被吓到了。
和兴宁伯切磋武艺?开什么玩笑!
燕山后卫一直有传言,兴宁伯是沙场真英雄,铁血纯爷们,靖难期间,一战斩首八级,武力值非同一般。
此言若是属实,同他切磋是找-虐,没人愿意干。
若纯属虚构,更加糟糕。万一在切磋过程中失手,不小心让兴宁伯擦破点皮,磕碰到哪里,百本百有定国公在后边等着。握拳尚好,擦刀的话,小命休矣。
无论哪种情况,敢和兴宁伯比划都是找死。
军汉们耿直,喜好用拳头发展友谊,发展到鞑靼瓦剌兀良哈都没关系,对象是兴宁伯,坚决不行。
亲卫和锦衣卫-抵-死-不从,孟清和只能一个人在校场里舞刀弄枪,狂劈腰刀五十下。
劈完发誓,他再也不嘲笑沈瑄没朋友了。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寂寞寒江雪的感觉吗?
手持腰刀,孟清和抬头望月,深深叹息。
劈刀的结果,一连几日,孟清和的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
即便如此,也要每日到衙门点卯,认真工作。
处理完公务,还要换上一身蓝色便服,戴上幞头,带着几名亲卫到城外军屯巡视,及时发现问题,就地解决。
三月下旬,北疆冰雪消融,边塞各卫所6续开始春耕。
军屯,商屯,民屯,都忙碌起来。
四处可见在田间劳作的军汉和扛着锄头的壮丁。
农具不是问题,但耕牛的数量有限,即便使用朝廷的耕牛要交税,仍有许多边民到有司登记,排队等着领取耕牛。税可到夏粮之后补交,先忙完春耕才是根本。
北疆地广人稀,朝廷从山西移民也是优先充实北京,之后是顺天八府,轮到大宁,还很遥远。
大宁的常驻人口仍旧不多,倒是往来的兀良哈和女真部落渐有增幅多的趋势。
朝廷在开原广宁开了互市,主要交易马匹牲畜。大宁成为了粮食,皮毛和布帛的集散地。有言官借此弹劾,永乐帝不但没有追究,反而给孟清和发了敕令,许大宁每年夏秋两季开互市,征收的税额,依开原和广宁例上交户部。
孟清和询问过朱高燧,又同大宁都司上下商量,决定上交户部之后,再从税额中取一成上交皇帝内库。
考虑到拿钱的是皇帝,朝中御史言官蹦跶两回,被按下去,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内库属于皇帝的私人财产不假,但遇到天灾人祸,需要发放灾款救济粮时,皇帝自己拿出的钱未必比国库少。如崇祯时期,发给辽东的兵饷,大部分就是皇帝自己掏腰包。
向户部要?就两个字,没钱。
哪怕满朝官员都富得流油,到皇帝面前照样哭穷。
国库里的钱都哪里去了?
大概只有天知地知,朝堂上的诸公知。
会造成如此窘境,崇祯自己有责任,最大的责任却还是在那些叫嚷着家国天下,党争得不亦乐乎,拿孝敬一点不手软的-官-老-爷-身上。
永乐朝,朝堂上的斗争始终存在,可斗争归斗争,活一样要干。
敢整天掐架不干实事,绝对是回家种田的节奏。惹怒了朱棣,发配充军,砍头扒皮,换着样来。
人言朱棣好杀,可在某些时候,举起刀子远比以德服人有用得多。
大宁钱交上,皇帝很满意,户部也松口,群臣不会自讨没趣,大宁成为了继开原广宁之后,北疆的第三个互市。
春耕过后,随着夏季的到来,城内的兀良哈和女真人会多起来,届时,又将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
出城之后,天空飘起细雨,意外遇上了从北京归来的沈瑄。
大红的麒麟服,黑色幞头,纵马扬鞭之际,眉峰更见凌厉。
马蹄踏过官道,不见扬起沙尘,却染上了青草和雨水的气息。
孟清和迎了上去,他没想到,沈瑄会回来的这么快。
“国公爷。”
骑士勒紧缰绳,骏马嘶鸣,用力踏着前蹄。
沈瑄没有多言,只道一句:“进城再说。”
孟清和点头,随沈瑄一同回了大宁城。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雨越下越大,大宁城内,行人四处走避。
城外田埂上,军汉和壮丁狠狠抹一把脸,被雨水浇得透心凉,仍是笑得开怀。今年春天来得早,雨水及时,只要别闹出蝗灾,定然又是一个好年景。又有朝廷发下的良种,不用舟师运粮,边塞的军汉也照样能吃饱肚子。
这一切,都要感谢兴宁伯,不是他一个人,大宁也不会有今日。
被军汉们感谢的孟某人,此刻的情况却不太好。
回到伯府,身上的外袍已经湿透,除下幞头,水珠沿着鬓发滴落,刚拿起布巾,就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揉揉鼻子,他近些时日一直在忙,每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又淋了雨,怕是有些着凉。
正想着是不是该请良医看看,沈瑄已叫来亲卫,令厨下熬煮姜汤。
“多熬些,都喝一碗。”孟清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补了一句,“让大家先去换身衣服,小心别着凉。”
亲卫领命离开,房门关上,带起一阵风,孟清和又打了两个喷嚏,头有些晕,恐怕真要生病。
一只大手突然覆上他的额头,不待出声,就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手中的布巾被取走,人被按坐在圆凳上。修长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一下下梳理着未干的发。
“国公爷?”
“怎么,力道重了?”
“没有。”
孟清和摇摇头,合上双眼,没再出声。
或许是按压在头上的力道太舒服,他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敲门声响起,才被骤然惊醒,发现自己已被沈瑄抱—到了榻上。
“进来。”
低沉的声音似在耳边,又似飘得很远。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格外清晰,来人的脚步声不断放大。
“国公爷,姜汤熬好了。”
“去请良医。”
“是。”
声音远去,孟清和依旧昏沉。
他想睁开眼或是坐起来,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四肢-发-软,使不出一丝力气。
用尽全力,眼前仍像是拢着一层薄雾。
“十二郎。”
身体被撑起,掌心覆上脸颊,指腹上带着薄茧,孟清和不由得蹭了一下。
瓷碗的边沿碰到唇边,辛辣的味道刺鼻。孟清和皱眉,下意识想推开,手却始终举不起来。
姜汤沿着嘴角滑落,孟清和眉头皱得更紧,干脆转身,埋进了沈瑄的怀里,死活不出来。
明明没多少力气,这个动作却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沈瑄拿着碗,看着怀里这位,表情似有些无奈,又似觉得有趣。
本就着了凉,继续这样可不成。
国公爷的力气不是孟伯爷能比,挣了两下,仍旧被扳过了肩膀。
沈瑄仰头,将余下的小半碗姜汤饮尽,放下碗,托起孟清和的下巴,直接哺了进去。
姜汤很辣。
唇边的气息却热得要将人融化。
孟清和的头更晕了,费力睁开眼,抓住沈瑄的手腕,“会染给你……”
“无碍。”
沈瑄将孟清和抱紧了些,拇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唇--印上他的额头,“还有些热,良医稍后就到。”
姜汤发挥了作用,孟清和不再那么难受,靠在沈瑄怀里,不打喷嚏,倒是打起了哈欠。
“先别睡。”
“恩。”
“等良医诊脉。”
“哦。”
“十二郎。”
“……”
接下来的事,孟清和全都不知道了。疲惫和困倦一同拉扯着他,将他引入了黑甜香。
孟十二郎瞬间入眠,定国公默然无语。
半晌,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俯身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开口想咬,却舍不得用力,终究是自己看上的,无论如何也只能认了。
良医到时,孟清和正盖着棉被在塌上呼呼大睡。一身清爽的沈瑄守在榻边,手中翻着都事送来的公文。
良医行礼,“国公爷。”
沈瑄颔首,“麻烦良医了。”
“不敢。”
良医放下药箱,先用布巾擦手,待手指回暖,才走到榻边,牵出孟清和的手,为他诊脉。
屋外风雨交加,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良医的表情不复轻松,换了另一只手腕再诊,抚着胡须的手顿住了。
沈瑄放下公文,看向良医,“不是着凉?”
斟酌片刻,良医才道:“国公爷,伯爷身体底子薄,恐会引发暗疾。老夫写个方子,先服上两剂,待热度退下去,方可慢慢调养。”
“暗疾?”
“伯爷早年应受过外伤,虽有良药,可惜没能完全养好。”
伯府的良医是赵院判推荐,医术极佳,对孟清和的情况也十分了解,叹息一声,“伯爷还是过于-操--劳-了。长此以往怕是于寿数有碍。”
“还请良医多费心。”
“老夫自当尽力。”
良医写好方子,交代药童亲自熬药,起身告辞。
送走良医,沈瑄无心再看公文,坐到榻边,凝视许久,突然将人抱进了怀中,力气越来越大。
认定了他,就要长久的伴着他!
“……子玉?”
即使是睡神,被这么抱着也要醒了。
孟清和打了哈欠,靠在沈瑄肩头,眼睛半睁半闭,“良医来过了?”
“恩。”
“可说了什么?”
“……”
“怎么?”
下一刻,锢在孟清和身上的力气突然加大,大得让他以为自己会被生生勒死。
“子玉。”
沈瑄不理,继续抱。
“国公爷。”
继续不理,继续抱。
“沈瑄!”
依旧不动。
孟清和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扯开沈瑄的衣领,一口咬了下去。
不咬不成,他快喘不过气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啊呸!
沈瑄是美人,他也不乐意做这样的-风-流-鬼。
就这么和大好的人生说再见,到了阎王殿,能把小-鬼-笑个好歹。
沈瑄侧头,看着眼睛冒火却依旧没什么力气的孟十二郎,心头微动,突然笑了。
孟清和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很好笑?”他差点没命!
“不。”沈瑄将孟清和揽在怀中,抽—出发中的玉簪,黑色长发垂落,拂过孟清和的颊边。白玉般的手指在发间穿梭,两人的发在指间缠绕,紧紧相系。
“吾与十二郎结发,此生不渝。”
此情此景,当十分感动。
孟清和却眯起眼,看着系在一起的黑发,暗中嘀咕,这还能解开吗?解不开,八成要动剪子。
幸亏他只是在心中想想,胆敢说出口,即使仍在病中,定国公也不会轻饶了他。
不能吞吃下腹,咬几口还是可以的。
汤药熬好,孟清和捏着鼻子几口喝完,苦涩的味道从口腔蔓延到胃里,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良药苦口,不意味着好大夫一定要开苦药吧?
不过,比起让军汉闻风丧胆的前燕王府良医们,自己府内这位应该还算好的。至少他不会突发奇想,用金针-刺-穴-来治疗感冒。
用过饭,喝过药,孟清和歪在榻上,撑着下巴,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昏昏欲睡。
公文有定国公全权代劳,连官印都不用他盖了。遇到沈瑄不明处,动动嘴巴即可。
掌灯时分,公文减少了一大半,孟清和看一眼滴漏,“国公爷,歇歇吧,余下的明天我来就成。”
听到孟清和的话,沈瑄弯唇轻笑,烛火映照下,眉眼愈发显得精致,“十二郎先歇着。”
相貌迷人,声音低沉,语气温和。
换成以往,孟清和定然要擦擦口水。可是现在,他竟感到有些发毛。
实在是国公爷的性子太难揣测,先给个甜枣,养肥了再下嘴吃个够本,不是不可能。
孟清和的表情太过明显,沈瑄想忽视也不可能。
“十二郎不歇息?”
“你不睡,我不安心。”
话落,孟清和就想给自己一嘴巴。
沈瑄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好。”
放下公文,国公爷-宽-衣-上榻,人捞过来,抱-怀里,吹-灯,睡-觉。
国公爷心情-愉-悦,一夜好眠,孟清和却心里打鼓,天明时分才勉强去会了周公。
沈瑄何时醒来,何时起身,何时处理完了公文,他全都不清楚。直到被唤醒吃药,才恍然察觉,他这一睡,竟足足睡了一整天。
“国公爷吩咐,伯爷醒了先吃点东西,药再熬即可。”
一碗粥,几碟小菜,简简单单,却让孟清和胃口大开。
粥菜一扫而空,半饱都不到,还想吃,被来为他诊脉的良医制止了。
伯爷瞪眼,他想吃饭,饿着病号不-人-道。
良医摇头,伯爷正是病中,应酌量用膳,吃太多不利于康复。
伯爷呲牙,一碗粥算多吗?
良医坚持,就一碗,再多一勺也不成。
伯爷握拳,扣薪水!必须扣薪水!
良医八风吹不动,悠然道:“伯爷请伸手,老朽为您诊脉。”扣薪水就扣薪水,敢不坚持原则,拖慢了孟伯爷的康复期,定国公那关更不好过。
薪水重要还是命重要?
当然是后者。
自定国公归来,府内亲卫和锦衣卫都绷紧了皮,除必须兴宁伯过目的紧要公文,没一个都事敢在伯府露面。
定国公之威,可见一斑。
为了性命着想,宁可被扣薪水,也必须让兴宁伯尽快好起来。
诊过了脉,良医拿起笔,“伯爷的风寒已是无碍,只是伯爷早年间伤了底子,老朽再为伯爷开个方子服用几日。若想痊愈,伯爷还需放宽心思,多休养些时日才好。”
孟清和不是胡搅蛮缠不知好赖的人。良医总归是为他好,扣薪水什么的不过是嘴上说说,接过方子,仍是郑重向良医道谢。只在良医抚须颔首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吃过了药,能不能再多吃一碗粥?大不了饭后多运动。”
病成这样还运动?
气急之下,良医揪断了两根胡子。
接下来的时日,孟清和一直没去衙门,直接告假。
定国公每到大宁,兴宁伯都要告假,已经不是秘密。只是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孟清和不是托病,而是真病了。
兴宁伯病中无法组织调度工作,大宁都指挥使朱旺只能接过指挥棒。好在各项工作的章程已经定下,又有定国公在一旁监工,屯田,练兵,修筑边防以及开互市等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纵然出现差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改正即可。
监督大宁都司的工作只是顺便,大宁杂造局才是沈瑄工作的重点。
四月中旬,又有五支千里眼被送往南京,天子下敕令,将制造千里眼的工匠调往北京,却不入军器局,而是从宫中派遣中官,在北京设立兵仗局,进行督造。
敕令一下,北京工部尚书宋礼和南京工部尚书黄福同时上疏,提出异议。
明明说好的,人归军器局,怎么兵仗局要横-插-一手?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的给人走-后门!
军器局是政府工作部门,由工部官员掌管。兵仗局是内廷八局之一,由太监掌管。两个部门的职能都是掌兵器和火器的制造,其中,兵仗局还掌管火药司。
部门不同,职责相同,一为朝廷六部下辖,一为内廷宦官掌控,互看不顺眼是肯定的,撸胳膊挽袖子干上一架也并非不可能。
纵观整个大明朝,勇于同文官集团掐架并不落下风的,只有宦官。锦衣卫再嚣张也嚣张不过宦官。文官能当殿殴死锦衣卫指挥使,却没听说有哪个宦官被文官当殿揍死的。
如今,天子将制造千里眼的工匠归入兵仗局,军器局如何能服气?
北京工部和南京工部的上疏,永乐帝没有置之不理,也没当殿驳斥。在退朝后,将黄福召入西暖阁,君臣进行了一番长谈。除了黄福,只有道衍在场,连内官都退到了暖阁之外。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西暖阁的门才打开。
黄福一改来时的严肃,步出暖阁时,脸上带笑,如沐-春-风。还友好的向侯显打了招呼,友好得让侯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书今个吃错药了吧?
三日后,南京工部尚书黄福调任北京刑部的诏令发下,北京工部尚书宋礼也接到了天子敕令,言有更加犀利的兵器交给军器局制造。君无虚言,天子说犀利,定然不假。宋礼心中有底,终于不再三天两头上疏,同兵仗局据理力争。
五月初,白彦回身负天子敕令到北京赴任。自此,他便是北京兵仗局的掌印太监。虽离开了南京,不能继续在永乐帝身边伺候,但有了掌管兵仗局之权,便是郑和同侯显等也不敢小看他。
孟清和得到消息时,事情多已尘埃落定。
大宁的工匠被调走一批,又新招一批,工坊里的敲打声始终未停,只是制造千里镜的工坊被封了起来,直到将材料和工具清理干净,才会继续开工。
新工坊已经建成,并6续投入使用。
八名倭人工匠在杂造局大使的监督下,开始锻造第一批倭刀。
从炒铁到熔铸,再到不停的锻打。
每一道工序都有专人监管。
起初,八名倭人工匠不愿意在一处干活,更不愿传授铸造技艺。
杂造局大使将此事上报,孟清和冷笑一声,请府内的锦衣卫帮忙,八个倭人捆起来关了两天小黑屋,没动鞭子也没上竹签,再放出来,却都老实得不能更老实,让干什么干什么,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绝无二话。
“所以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何必呢?”
站在倭人铸刀的工坊前,孟清和一身大红麒麟服,玉带玉簪,笑得眉眼弯弯。
对迪亚士,他还有几分耐心,对付这些倭人,甜枣都不必给,直接上大棒,比什么都管用。
锦衣卫的赵百户站在一旁,琢磨着给杨指挥使的条子该怎么写。
总的来说,帮忙教训一下这些倭人并不违反锦衣卫的从业准则和职业道德。可认真想想,仍是有些超出工作范围,还会同上司报备一下的好。
杨指挥使会不会一怒之下将他调回南京,丢进南镇抚司住几天,完全无碍。赵百户表示,有了同定国公切磋武艺的经历,南镇抚司的兄弟们使出浑身解数,他也照样扛得住!
真该让杨指挥使亲自到大宁来看看,和定国公兴宁伯相比,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绝对是大好青年,一点也不凶残。
倭人工匠老实铸刀,从杂造局挑选出的匠户在一旁认真观摩学习,很快就发现了倭人铸刀的诀窍,开始对铸造腰刀的技术加以改良。很快,大宁守军就发现,新发的腰刀明显比以往的要锋利耐用,砍起来人来分外得心应手。
试验成功,孟清和下令集合手艺最好的工匠,铸造三把长刀进献给天子。
朱高煦和朱高燧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派人来大宁给孟清和送信,主题思想很鲜明,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好刀自然也一样。
看着朱高煦和朱高燧那一笔狂草,孟清和忍了几忍,终于拍案而起。
老子压榨他,儿子又来剥削他,他xxx的!下辈子再不和姓朱的做朋友!
气归气,刀还是要给。
可孟清和显然忘记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上门讨交情,朱能和张辅等人还会远吗?
三把精心打造的长刀送进京城,朱棣欣喜不已,当场试刀,刀锋相击,朱能手中的长刀应声而断。
“好刀!”
朱棣握着雪亮的长刀,看着能映出人面孔的刀身,当真爱不释手。
连好文的朱高炽都看得目不转睛,更不用说朱能和徐辉祖等人,更是眼睛发亮,不是慑于天子威严,绝对会上手抢。
刀送到南京不久,孟清和接到了武阳侯徐增寿和信安伯张辅的书信。
看着信封,他还惊讶。
展开信纸,瞬间石化。
两封信,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看完。孟十二郎沉默许久,四十五度角望向房梁,一把刀竟能换来魏国公的友谊,记到史书里,谁会相信?八成还会各种考据,证实记录这件事的史官纯粹是在胡说八道。
永乐三年五月,大宁进献的长刀送入南京,在武将中引起了一场轰动。如之前的千里眼一般,皇帝独占三把,甭管小舅子大舅子,谁要都不给。
同月,朱高煦和朱高燧收到了大宁送来的木匣,打开盖子,被鲨鱼刀鞘包裹的利刃,正静静躺在其中。
五月底,伯府内,迪亚士终于复原了火炮图纸,当他胡子拉碴的跑去向孟清和表功时,见到的不是笑容和气的兴宁伯,而是面带寒霜,目似刀锋的定国公沈瑄。
十分不巧,定国公正在拭刀。
目光扫过来,刀锋似映着血光,迪亚士顿时有些脚软,一声哈利路亚直接憋回了嗓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