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子车辂至,宣召的内侍和羽林军策马奔至孟家屯口,孟氏族长和族老跪拜接旨。
“圣谕,孟氏一族,以靖难出丁、输粮有功,特此嘉勉。”
“草民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因孟清海之故,孟广孝已非孟氏族长,孟氏族长现为族人推举,族老点头同意的孟广顺。
有孟广孝欺压同族的先例在,孟重九等族老一致认为,一族之长,不求事事为族人着想,但求为人忠厚,不仗势欺凌族人,已是足够。 只要族中子弟出息,有个好前程,孟氏一族就有希望,就能延续下去。
孟广顺不比孟广智能干,也不如孟广孝圆滑,为人甚至有些懦弱。好在为人踏实,能听得进劝。他做族长,即便无功,也可无过。
族长和族老跪地聆听圣谕,其他族人跪在族老之后。
召孟氏全族,孟广孝一家自然不能排除在外。
自孟清江升百户,孟广孝和孟清海的日子也比之前好过许多。但每三天一次的宣讲大诰仍未停止。
孟广孝曾找过族老,以孟清江为借口,请族中停下对孟清海的惩戒。族老言辞虽然客气,话中的拒绝之意却不容更改。
“宣讲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怎是惩戒?广孝,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
“再者言,大郎往日行事诸多不妥,险些累及族中。十二郎曾有言,既为同族兄弟,自当帮扶。我等不求大郎成才,但求不犯大过。宣讲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可正心性,端言行,按洪武成法,族学亦旬日宣讲。广孝之前所言,莫再出口。”
“广孝,你也是快有孙子的人了,做事总要多想想。”
族老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孟广孝脸色发青,却无法反驳。
孟重九又取出孟清江的亲笔信,言四郎在军中同样忧心大郎,请族中老人督行此事,孟广孝的手脚顿时冰凉。
四郎写回家书,却不是送到他的手中,这是不孝!
孟重九不屑与他多言,不孝?长辈不慈,何谈子孙不孝?
但凡孟广孝能将顾念大郎的心分几分到四郎身上,不在广智和两个儿子死后欺凌一家孤儿寡母,事会至此?
若孟清海能端正心思,没有三番两次做出为人不耻之举,险为全族招来祸端,老人们又怎会答应十二郎,用此法惩戒于他?
孟清海是秀才,算是有功名之人。但他名声已经坏了,就算能再入县学,科举之路也无法走通。
读书人重身家清白。不管入朝为官后如何,未发迹前,生员的名声不能有任何污点。否则,一旦被翻出旧账,文章写得再好,再胸怀方略,选官时也会被刷下来。严重点,连座师都会拒之门外。
以孟清海现在的名声,想继续走科举之路,当真比登天还难。
打出孟清和与孟清江的名字也没用。
乡试考试官,会试同考官,殿试受卷官,不是出自翰林院就是六科给事中。前者倒还罢了,后者,以孟清和同六科的关系,直接打出他的名字,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其他族中子弟遇到刁难,孟清和总有办法。孟清海?还是算了吧。
再者,孟重九等族老也不会允许孟清海这么做,只要露出一点苗头,立刻就会被掐灭。
内侍宣完口谕,满车的谷物,布帛,酒肉被推了出来。
孟氏族老额外赏赐宝钞,每人一锭。数额不多,实际价值有限,但天子亲赏却是天大的荣耀。
族长也有宝钞,余下族人和同屯的外姓人只分得粮帛。
距离近的族人发现,还有一车东西没有发下。车上蒙着青油布,看车辙的痕迹,装载的东西定然不轻。
“兴宁伯太夫人可在?”
内侍出言,孟氏族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这才想起十二郎获封伯爵,太夫人指的是广智媳妇?
一身布衣的孟王氏和两个儿媳妇,面上同样闪过茫然之色。
孟清和封爵,她们知道。
孟清和的家书中言及给孟王氏请封诰命,然旨意一直未下,内侍竟直接称“伯太夫人”?
内侍见孟王氏仍是一身布衣,不自觉的拧了一下眉。
陛下封赏兴宁伯之母的敕令已到南京,礼部的奏疏也已经驿站送达。旨意早该到孟家屯才是。观孟氏一族,却似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莫非中间出了差错?还是有人故意延误?
思及孟清和同朝中文官的关系,内侍不得不多想。
来之前,郑公公叮嘱过,对兴宁伯的家人一定要客气。
能得郑公公这句话,足见陛下对兴宁伯的器重。
现如今,发现朝中的小动作,内侍皱眉之余,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兴奋。
机会!
向郑公公和兴宁伯卖好的机会!
礼部未必真敢压下天子的旨意不办,但拖一拖,私底下做些动作,却算不上大错。
诸王就藩,郡主出嫁,公主定亲,天子在順天府別建府社府稷,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忙。国公夫人和侯夫人封赏旨意还没发完,一个伯爵太夫人,自然要靠后。
争辩到天子驾前,礼部官员也有借口推脱,更可借此参孟清和一本。
“狂悖无礼,不沐天恩。无谦恭之德,有佞臣之态。”
此等无德行争功之人,竟得封爵,镇守边塞要地?
实际上,礼科给事中的弹劾奏疏已经写好了,只等着孟清和告状。
孟清和不向天子告状,对孟王氏的封赏会继续拖延。气恼之下告上一状,弹劾你没商量。
方法不高明,却有效。
对寡母的孝道,为人臣的体面,武将同文官的矛盾,都被算计在了里面。
哪怕天子知晓,也不能定相关人等的罪名。
今上亲力提倡太--祖成法,规矩尚未完全立起,就要亲手推倒?
对孟清和来说,这是“死局”,完全困住他。
只可惜,定下计策的人,没想到朱棣会突然下乡慰问,也没料到第一站到的就是孟家屯。
孟清和尚不知情,内侍已上报天子。
不需下令锦衣卫清查,朱棣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窍。
“不只兴宁伯,连朕都算进去了。”
内侍只看到了表面,朱棣却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他管,会自打嘴巴。
不管,却会让功臣寒心。
朱棣敢断言,兴宁伯只是一例,却绝不是唯一。
文武不和,朝堂倾轧,连天子也算计在内。
当真是胆大包天!
“杨铎。”
“臣在。”
“你带人回京,彻查此事。”朱棣一下下敲着手指,撵亭内,弥漫着肃杀的气氛,“给朕查,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六科,六部,都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臣遵旨!”
“还有,”朱棣顿了顿,“派人去南昌,看看宁王过得如何。文华殿……算了,直接传话给世子,让他安心读书。”
“是。”
杨铎退了出去,许久,朱棣又道:“郑和。”
“奴婢在。”
“传朕口谕,赏兴宁伯太夫人绢十匹,绮十匹,彩币十五表,钞一百锭。”
“是。”
“你亲自去。”
“是。”
“召孟氏老人觐见。”
“是。”
郑和躬身退出马撵,叫来一名内侍,遣他给孟清和送信,另带两名内侍和一队羽林卫,再次前往孟家屯。
知悉被天子召见,孟重九等族老均激动不已。不敢耽搁,当即跟着郑和来到天子驾前。
未得宣召,孟清和不能近前,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孟重九等人行至撵前跪拜。
因没有后妃随行,包括孟王氏在内,族中女眷都只得恩赏,未被召见。
郑和遣来的内侍没有多言,只带了两句话。
“郑公公让咱家告知兴宁伯,天子圣明,已下令彻查此事,兴宁伯自可放心。“
“多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孟清和弯了弯嘴角,有些事,真不是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是谁在背后设计他,目标没法确定。他把满朝的文官都得罪透了,就算人人都搀了一脚,也不奇怪。
但以计策的高明程度来看,八成还是试探的程度多一些。
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天子的态度。
或许是背后的人太急,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朱棣的性格。
不是孟清和妄自菲薄,自己被套死了,也只能奋力挣扎,顶多一报还一报,未必到杀人的程度。胆敢牵扯进永乐帝,把他也算计在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绝对是找死的节奏,还是嫌死得不够快那种。
朱棣召见孟重九等人的时间不长,除夸奖孟氏一族在靖难中的贡献,就是感慨一番昔日在北平的岁月。
孟重九等人再三叩首,激动不已。
离开时,各个红光满面,腰板都挺直不少。
孟清和亲自来送,立刻被族老围起来夸。
最后,孟重九感叹一声,“吾等虽已老朽,双目却仍清明,神智也未昏聩。余愿十二郎立身立德,为国为民,效忠陛下。家中自有族人照顾,十二郎无需担忧。”
虽是从二品武官,镇守一方,一等伯,在孟重九等人面前,孟清和仍是晚辈。
长辈教导,晚辈恭听,是传统,也是孝道。
族老们仍有许多话,现下却不是多言的时候。
沈瑄打马走来,一跃而下,二话不说,向孟重九等行晚辈礼。
大红的麒麟服,黑色幞头,腰系玉带,长刀在侧。
静如修竹,傲然而立,眉峰之间,煞气凛然,如在草原奔驰的苍狼。
沈瑄不是第一次以晚辈礼见孟重九,但后者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尤在听沈瑄称自己为“九叔公”,更是不晓得该作何表示。
说好?
非亲非故的,着实别扭。
族老们的表情都有些僵,面见天子,没辙了行大礼就成,天子不会怪罪。
可眼下的情况却难办。
一品都督,镇守北平的定远侯,以晚辈自居,说当不起,会不会被视为不给面子,让十二郎难做?
孟氏族老齐刷刷的看向孟清和。
孟清和也没辙,只能咧咧嘴,“九叔公,侯爷同清和交情匪浅,这个……”
解释过,还是尴尬。
好在天子宣召,御驾即将启程,沈瑄同孟清和当各归职司,孟氏族老也不能多留,间接解开了一场“困局”。
看着远去的天子马撵和太常旗,孟氏族老们再拜,起身之后,相携坐上牛车,返回屯中。
途中,孟重九的眉头一直拧着,始终没有松开。
六月戊申,御驾抵达大宁。
大宁城外,荒田多被开垦,阡陌之间是挖开的沟渠,引河水灌溉,结成网状。
农人在田间劳作,远处有骑在马上的牧人,驱赶着成群的牛羊。
城墙经过修葺,敌台,角楼,各项防御齐备。
城外建起了圆形的土堡,仿造开平卫地堡,可供边军戍卫休息。
每隔数里,便有一座这样的土堡。有些土堡周围还立起了泥墙草屋,围墙内散养着家畜,偶尔还能看到穿着汉家衫裤和蒙古袍的孩童玩着对彼此都有陌生的游戏。
或许语言不通,红扑扑的脸蛋上,笑容却是一样。
城内,靠近东北,以杂造局为中心,打铁坊,木工坊,以及各种作坊应运而生。
短短几个月时间,已初具规模。
有人口,有作坊,就会有商机。
行走边塞的商队,屯田的商人,附近的猎户,被招抚在此安家的流民,乃至于营州卫,新城卫,富峪卫的边军,都为大宁城的发展注入了生机。
蒙古人出现在城内很是寻常,偶尔还能看到穿着兽皮的女真人和生活在辽东的朝鲜人。
隔杂造局两条街,就是大宁都司许可设立的坊市。
各种摊位沿街摆放,耳边叫卖声不绝,最受欢迎的是谷粮做成的饼子和新鲜的野物。
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在讨价还价。
为了沟通便利,城中还出现了专门负责翻译工作的中人,事先到衙门备案,取得许可,就能营业。
按照后世的标准,大宁城的商业街道,简直是各种脏乱差。
街头还好,往里走,走到贩卖牲口的地方,味道简直无法形容。
可就是这样的脏乱差,却让朱棣看得双眼发亮。
没错,在抵达大宁城的第二天,永乐帝大帝就换上一身便服,上街视察民情。
相当年,为了瞒过朝廷的耳目,闯进人家蹭饭,躺在街上大睡,三伏天盖着棉被烤火,一样样都做全了。
轻装上街体察民情,当真不必奇怪。
如果说建文帝是个宅-男,永乐帝则堪称一个多动症患者。不然也不会舒服的日子不过,动不动就跑去和邻居切磋拳脚功夫。一个人打还不过瘾,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军队到人家地盘上群殴。
随驾管员不放心,要求天子加强护卫。
羽林卫,锦衣卫,金吾卫,旗手卫不能都跟去,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挑选四卫中有膂力胆量,身长五尺以上者,跟着天子一同逛大街。
硬汉们有一个很富跨时代意义的称号:银牌杀手。
初听这个称呼,孟清和一口茶喷出,眼睛都圆了。
哪位神人取的名号?
洪武帝,朱元璋老先生?
莫非这老先生也被穿越了?
沈瑄奇怪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这个称呼很奇怪?
孟清和点头。
沈瑄解释,有这个名号,能佩戴腰牌的,都是五军十三卫中拔尖的。武力值一流,家世清白,绝对的军中佼佼者。
更重要一点,一定要高大威猛,相貌英俊。背面关羽正面钟馗,坚决不行。
“在宫中,充将军备宿卫。外出则归于各军卫,随驾护卫天子。”
沈侯爷的解释简单明了,孟伯爷不只眼睛更圆,下巴都险些掉了。
朝堂上一群中老年帅哥,地方上各种青年才俊,护卫都要如此高标准,洪武帝对官员的长相到底有多执着?
这还罢了,皇宫护卫却叫银牌杀手?
明明是负责宫中保安工作兼任皇帝私人保镖,却偏偏要挂这么个牌子,是要彰显武力值彪悍,为人凶残,没事少惹我?
孟清和捂脸,古人的智慧,果真不是凡人可以理解。
甭管孟清和怎么想,皇帝下令陪逛,就得老实陪着。
一路走下来,不只朱棣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是各有所思。
原本,对老爹将广宁、开原交给朱高燧掌管,朱高煦还有些没底。朱高燧拍着胸脯答应得太快,他阻止都来不及。
亲眼见到如今的大宁城,朱高煦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才多长时间,就有了如此变化。
兴宁伯果真有才,有他相助,开原广宁二地的互市,不成问题。
想到城外开垦的荒田,朱高煦心中火热。父皇令他率军宣府屯田,若能借鉴大宁经验,或是从兴宁伯手中调几个帮手,定能事半功倍。
孟清和紧跟朱棣脚步,压根不知道,自己手下那点人,被朱棣划拉一茬,又被朱高煦惦记上了。
坊市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头。
朱棣意犹未尽,中途还从一个鞑靼人手里换了两匹壮马。
论理,无朝廷许可,不许市马。
架不住永乐帝高兴,加上孟清和手中有许开互市的中旨,虽然地点不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问题不大。
体察完民情,朱棣回到下榻处,当即下口谕,明日去大宁杂造局参观。
由于精神头太好,朱棣睡不着,干脆把朱高煦兄弟和沈瑄都叫来,孟清和也没拉下,继续就互市和边防问题进行商讨。
这一商讨,就商讨到了后半夜。
朱棣父子三个“龙精虎猛”,沈瑄也不见丝毫倦意,只有孟清和困得想打哈欠,还要硬撑着,咬紧腮帮子,撑出眼泪也不能张口。
朱高燧觉得奇怪,“兴宁伯这是怎么了?”
只是谈互市,需要表情如此凝重?
孟清和抬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慢慢滑下,这下,连朱棣都看过来了。
“臣……”孟清和张嘴,声音嘶哑,“是高兴,喜极而泣。”
朱高燧恍然,“兴宁伯果真是性情中人。”
孟清和咬牙,“殿下谬赞。”
朱高燧:“不必客气。”
孟清和:“……”
朱棣和朱高煦没说话,沈瑄默默转头,肩膀可疑的抖了两下。
一夜没睡的不只是孟清和。
大宁杂造局内,一名杂役也是彻夜未眠。
纵贯左颊的两道刀疤扭曲了他的面容,却遮不去他眼中的疯狂。
探手入怀,杂役冷冷的笑了。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宁杂造局内,工匠们各司其职。各坊杂役和帮工小步的跑着,肩扛手提,搬运着木料、石料和成品。
木匠坊和石匠坊偶尔能看到杂役-进-出。唯独铁匠坊,杂役是进不去的。
只有工匠和徒弟才能凭借腰牌进-出工坊。杂役听到召唤,必须在门外等着,待匠户将打造好的农具和改造后的兵器送到门口,再由杂役搬入库仓。
修理和改造火器的工坊,比铁匠坊管理更为严格,除了熟手,连工匠的徒弟都被限制出入。
大宁杂造局没有制造火药的工坊,火器用药全部来自军器局配发。
镇守一方,手中权力大了,做事却需更加小心。
朱高煦可以不经事先通禀,大量制造火雷,事后和朱棣认个错就行。孟清和敢学着做,百分百见不到永乐二年的太阳。
天子仪仗留在杂造局外,朱棣单令护卫跟随。
朱高燧熟门熟路,接替了孟清和的讲解员工作。杂造局大使和副使自觉退到一帮,充作背景。
想在天子面前有所表现,也不是现在。
抢赵王的风头?绝对是嫌好日子太长。
皇帝跟前有朱高燧顶上,孟清和也不见得轻松。
朱高煦,沈瑄,以及同行的文臣武将,问题同样不少。
看到重新规划,工作效率明显高于他处的大宁杂造局,各人表现不一。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兴致勃勃,各种提问,更有见猎心喜,撸起袖子就要往工坊里冲的。
幸亏被门口的杂役拦下了,不然,非要出事不可。
打铁坊里的热度,普通人都受不了。眼前这位早过知天命之年,花白胡子一大把,满脸褶子,进去了,不被烤成人干也会脱层皮。
看着蹦高中的老先生,孟清和擦擦冷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礼部的官,却对打铁感兴趣,还写过农学著作,心算能力更是让户部官员甘拜下风。
这就是所谓的全才?
孟十二郎挠挠下巴,大明的文官,果真相当有性格,不服不行。
站在铁匠坊前,朱高燧说得眉飞色舞。
不怪赵王殿下过于兴奋,规划这座工坊时,他提出了不少意见,也出了相当力气。让老爹看到自己辛苦后的成果,成就感绝非一般。
“父皇,儿臣估计,若能改进炒铁之法,各杂造局所出工具兵器皆可翻倍,多者可至三四倍。”
有孟清和这样的顶头上司,大宁都司上下都成了脚踏实地的实干派。凡事喜欢以事实说话,丁是丁卯是卯。谁敢假大空,不用孟清和开口,同僚鄙视的目光就会戳过去,不成筛子也成渔网。
在这种求真务实的环境下,朱高燧也多少受到了影响。
言之有物,有的放矢,加上对开原广宁两地的美好畅想,说话时,赵王的眼睛都在发光。
朱棣惊讶于朱高燧的变化,再看看同样改变不少的朱高煦,欣慰点头。
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儿子不揍不成才!
没事,还是要都抽几顿。
从朱棣满意的表情,不时的大笑声中,兄弟俩能感受到老爹的好心情。压根不知道老爹心里正想着什么。
知道了……也不敢提出异议。
随行的文武不时凑趣,道一声“天子圣明,知人善用。兴宁伯一心为国,乃吾辈楷模。”
朱棣点头,将孟清和召至近前,表扬了他在大宁城的大胆创新,勇于尝试,勤奋工作。对工作成效也加以了肯定。
“禀陛下,此非臣一人之功。大宁都司上下竭尽全力,才有所成,赵王殿下更是功不可没。”
朱棣抚须笑道:“朕的儿子,朕清楚。大宁都司如何,朕也清楚。若无爱卿,不会有今日。爱卿不必谦虚。”
孟清和再拜,“不敢当陛下夸奖。”
“爱卿当得起。”
说话间,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天子身上,沈瑄却突然侧首,目光凌厉扫向工坊一角。
两名杂役正搬着一捆农具,从木匠坊走出。
天子口谕,驾临期间,杂造局无须停工。除被召到近前问话的工匠,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杂役在工坊进-出十分正常。
两名杂役没有异状,附近又有羽林卫和金吾卫,沈瑄仍直觉不对。
“周千户。”沈瑄侧身一步,召来同行的羽林卫千户,低声吩咐一番,“不要惊动他人。”
“遵令。”
周千户转身,令一名百户带人拦住那两名杂役,将其拿下。
抓错了,圣驾离开尚可安抚。
假如真有问题,必定不能放过。
沈瑄的举动引来朱高煦的注意,看到向杂役走去的几名羽林卫,心中隐约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两人都是惯于战场厮杀的武将,对危险有本能的直觉。
“定远侯,借一步说话。”
“殿下可有吩咐?”
“那两个人……”
话音未落,前方陡然传来一阵巨响
呛鼻的浓烟中,带着火焰的木杆和碎裂的石块四处飞溅。
火焰烧断木杆,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距离近的几名羽林卫仆倒在地,生死不知。
两名杂役已被炸没了半边身子,乌黑的血溅了一地。
“护驾!”
朱高煦和沈瑄同时高喊,朱高燧马上挡在了朱棣身前。文臣武将无一人退后,纷纷警惕的望向四周,将朱棣团团围住。
听到-爆-炸-声,孟清和瞬间眉头紧拧。
事情出在杂造局,这里的人,怕是一个都脱不了干系。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
浓烟微散,羽林卫立即上前查看。
爆-炸惊动了杂造局内的工匠,纷纷从工坊中涌出,看到眼前的场景,全都手脚发凉,脸色发白。
朱棣推开挡在身前的儿子,“更大的阵仗都未能伤朕分毫,不必如此。“
“父皇,小心为上。”
“陛下三思!”
“让开。”
“陛下!”
众人不让,朱棣干脆自己动手。
不待众人再劝,两个黑点突然从工匠中飞出,尾端燃着火星。
“火雷!”
众人再顾不得是否犯上,距离近的几名武将,干脆将朱棣架了起来,大步退后。
“陛下龙体要紧。”
朱能架左边,张辅架右边,朱高燧胆大,直接抱腰。
火雷落地,立刻有数条人影飞扑而上,紧紧压住。
孟清和组织护卫将火雷飞出的地方团团包围,同时拎起水桶,舀起水朝冒烟中的羽林卫和金吾卫泼了过去。
为防备火患,杂造局内开有深井,墙角立有数个水缸。
孟清和的举动提醒了众人,有人嫌泼水太慢,与他人合力抱起水缸,水缸倾斜,瞬间水漫金山。
爆-炸-声未再响起,拼死护驾的银牌杀手们一个个站起身,都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被—压—在最下方的仁兄慢慢爬起来,呲牙咧嘴的揉着胸口。
没被炸死,却差点被压死。
这么个死法,战功不要想了,连工伤都算不上。
杂造局大使立刻上前查看半淹在水中的火雷,依用料,的确出自大宁杂造局,但火药配比不对,应是工匠私造。
大使报告情况,孟清和没有松口气,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不能第一时间找出主谋,别说杂造局,大宁都指挥使司上下都跑不了。
羽林卫和金吾卫开始盘查工匠,没费多少力气 ,就将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杂役抓了出来。
近日,杂造局并未再制造火雷,只他身上有刺鼻的火药味,即便不是主谋,也是知情人。
“等等。”孟清和拦住羽林卫,“先查是否还有火器。”
羽林卫领命,在杂役身上只搜出一把木制匕首,再无其他。
朱高煦上前,一脚踹在杂役的肩上,杂役歪倒在地,面容更加扭曲。
“汝乃何人?胆敢行刺天子,好大的胆子!”
杂役咳嗽两声,抬起头,怒视朱高煦,道:“不过是篡权夺位,无君无父的小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你!”
朱高煦怒极,暴烈的性格又一次占了上风。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长进,动不动就要砍人习惯也没能彻底改变。
朱棣拦住了朱高煦。
“父皇?”
“朕有话问他。”
朱高煦也知道这个杂役不能杀,可脾气上来,当真是恨不能将他砍成几段。
“听汝之言,应是个读书人。”朱棣看着杂役,“招出同谋之人,朕给你个痛快。”
“哈哈哈……”
未等朱棣说完,杂役突然大笑。
“逆贼何敢称孤道寡?!”杂役被羽林卫按在地上,站不得身,又被朱高煦踹断了骨头,整条胳膊耷拉着,眼中恨意更甚,“逆贼,你必不得好死!今日吾杀不得你,他日定有壮士继吾之后!迎归天子,以尊正统!”
“住口!”
“你杀得了吾一人,杀不尽天下忠义之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朕叫你住口!”
朱棣双目赤红,双拳攥紧,狠狠闭上双眼,再睁开,目光骤冷。杂役的话,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郑和,把人带下去,交给锦衣卫,别让他死了。“
“遵旨。”
“封大宁杂造局,拘杂造局大使,副使,查有无同谋。”
“是。”
“查大宁都指挥使司上下,后军都督佥事孟清和,夺印,下北京刑部。”
“是!”
天子令下,孟清和被摘乌纱,除金带,按跪在地,外袍都没给他留。
沈瑄和朱高燧跪地求情,朱棣目光冰冷,语气更冷,“有求情者,以同谋论!”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什么叫翻脸不认人,孟清和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沈瑄和朱高燧都被拦在一旁,朱高煦自请押送孟清和返北平。
朱棣准请。
在他身后,朱高煦向朱高燧和沈瑄使眼色,稍安勿躁。如果父皇真要处置兴宁伯,不会押他到北京刑部,而是直接交给锦衣卫押回南京。
当夜,孟清和暂被关押在宁王府厢室,由天子亲卫看守。
朱高燧想探监,被朱高煦拦住了。
“有人行刺,兴宁伯为一方镇守, 必要担责。”
“可……”
“朝中多少人盯着他?”朱高煦压低声音,“父皇夺兴宁伯官印,却没除爵。”
朱高燧愣了一下,露出深思之色。
“看看定远侯,沉住气。”朱高煦拍了拍朱高燧的肩膀,“这件事绝不像表面这么简单。父皇这个时候关起兴宁伯,说不定还是保住了他一条命。”
朱高燧握拳咬牙,目露凶光,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必定活寡了他!
厢室中,孟清和也在沉思。
官服没了,头发散了,水里映出稍显狼狈的样子,不自觉想起初到孟家屯的时候。
恍如隔世。
说是关押,却没人来问话。除了不给衣服,饭食热水一样不缺。
如果真要扒皮抽筋,不会是这个态度。
冷静下来,孟清和发现目前的情况算不上糟糕。
这次的事,委实太过突然。
火雷,杂役,天子驾临,当众刺杀。
死去的两个杂役会是同伙吗?
行刺的杂役,似乎根本不想活下去。
话说得大义凛然,可他眼中的愤恨却远不止于此。
斥责永乐帝篡权夺位的大臣,孟清和见过不少。他们同样有恨,却不像这个杂役一样,更多是心怀天下的担忧与耿直不屈。而杂役瞪着朱棣的的样子,更像是在看杀亲的仇人。
杀亲,仇人?
眯起双眼,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杂役的长相有些熟悉。
除开脸上的刀疤,年轻一些……孟清和蹙眉,真的很熟悉,到底在哪里见过?
承运殿中,朱棣独坐上首,沈瑄跪在朱棣面前,“陛下,臣请彻查此事。”
“瑄儿。”朱棣站起身,走到沈瑄跟前,“起来。”
“陛下,臣请彻查此事,还兴宁伯清白。”
“起来!”
“……”
“不起来?”
朱棣瞪眼,臭小子,和他耍赖?
沈瑄垂首,就是不起来。
“朕知瑄儿同兴宁伯情谊深重,也知兴宁伯忠心耿耿。“
“陛下。”
“为查出主谋之人,只能暂时委屈兴宁伯。”
二十多年战场拼杀,朱棣根本不会被一两场刺杀惊到,他挂心的是行刺之人的一句话。
迎归天子,以尊正统。
天子是谁?正统又是谁?
奉天殿中的一场大火,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是扎在朱棣心中的一根刺。
继位之后,朱棣昭告天下,建文帝已死。
真相如何,皇陵里埋的到底是谁,怕是连朱棣都无法真正确定。
事涉建文帝,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瑄儿,朕为天子,富有四海,却未必有在潜邸时肆意。”朱棣苦笑道,“臣子有委屈,有无奈,可以请朕做主,朕又该找谁?”
“陛下,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你已经很好了。”朱棣抬手,拍了拍沈瑄的背,“朕视你如亲子,有些话,朕也只能在自己儿子面前说。朝堂之上……”
朱棣没有继续说下去,沈瑄垂首,没有接言。
换成朱高炽兄弟,这个时候自可表示,为老爹分忧,儿子责无旁贷。
沈瑄不同。
义子终究是义子,再受器重,也要谨守君臣上下之分。
当夜,永乐帝和随驾文武都是整夜未眠。
翌日,一匹快马将天子遇刺的消息传回南京。
快报只写天子遇刺,未写受伤与否,伤势如何。更没写天子就此事作何处置。只有大宁杂造局被封,兴宁伯被抓的消息一并传回。
宫内和朝堂全部震动。
徐皇后即刻派人给魏国公徐辉祖送信,无论如何,京城不能乱。
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求见徐皇后之后,北镇抚司校尉拿着驾帖,缉拿礼部数名官员。礼部尚书李至刚没遇到锦衣卫登门,他的岳父却被抓进了诏狱。
锦衣卫的行动毫无预兆,且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许多人不免联想,被抓的这些人,难道同天子遇刺有关?
细想想,说不通啊。
礼部上下,无一人同兴宁伯有私交,梁子却是结了不少。若是天子遇刺的事同朝中有牵扯,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礼部的头上。
无奈锦衣卫有天子手令,没人敢阻拦他们的抓人行动。
很快,连世子妃的同宗兄长也被带去问话,哪怕很快被放回,也让朝堂又发生了一次地震。
世子妃不能出文华殿,世子妃的母亲却能入宫求见。
之后,世子妃求见徐皇后,徐皇后没有见她,只令人传懿旨,世子妃娴熟德孝,赏赐贡缎十匹。
世子妃前脚带着赏赐回宫,后脚就被世子彻底关了紧闭。
朱高炽下令,不许世子妃和宫外联系,世子妃的家人求见,必先通禀于他。
宫中的风吹草动也影响到了朝堂之上。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解缙等人各方打探消息,杨士奇和杨荣却以不变应万变,每日行走文渊阁,非必要绝不出言。见解缙几次求见朱高炽,杨士奇暗暗摇头。
还是太急了。
就在满朝文武关注宫中动向时,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大和千户纪纲,已奉指挥使杨铎之命出京,秘密前往南昌,监视宁王动向。
与此同时,圣驾已归北平,行刺杂役的身份也终于水落石出。
“杜平?”
孟清和仔细回想,终于想起了此人到底是谁。
靖难时,他和杨铎一起潜入德州,借由此人才见到了李景隆,使对方中计。
如果是他,一切就不难解释。
为何他会对永乐帝有那么大的恨意,为何自己会对他莫名感到熟悉,
杜平的儿子杜奇,就是死在朱棣手里。
当初,李景隆兵败之后一路奔逃,单骑逃回南京,麾下将士要么被燕军收编,要么四散,杜平也在乱-军-中消失不见。
不想,他竟在乱-军之中活了下来,还跑到大宁,隐姓埋名,成了杂造局的一名杂役。
“杜平手中有路引,顶了一名匠户的户籍。“
隔着木栅,沈瑄抚过孟清和的颊边,“大宁杂造局内,有五名工匠脱不开干系。大宁都司同样有人牵扯此事。”
孟清和默然。
覆上沈瑄的手背,他心中清楚,牵扯到这件事中的绝对不只是大宁都司。
“事情查明之前,你……”
“我知道。”孟清和笑了,“呆在这里,也能躲个清闲。”
沈瑄不语,看着孟清和,突然起身,抽—出腰间匕首,几下撬开了锁头。
牢门拉开,人进来,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
赶来的狱卒呆立在外,满脸的囧字,定远侯这是要闹哪样?
孟清和也囧,尤其是被沈瑄一把捞进怀里时,更囧。
从大宁到北平,他就洗了一次澡,这也能下得去手?
“我与十二郎一同躲闲。”
“侯爷的公务怎么办?”
“有袁驸马暂代。”
“伴驾?”
“无碍,有汉王赵王在侧。”
“地方太挤。”
沈瑄放开孟清和,一脚踹倒隔栏,两间囚室打通,瞬间宽敞了。
孟清和和狱卒一起傻乎乎的举臂,高呼三声: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搬进刑部大牢,不是件小事。
虽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没有文书,没办理相关手续,堂堂刑部大牢是想住就能住的?
交房费,三餐自理也不行!
北京刑部尚书第一时间报告朱棣。
朱棣半晌没说话,手不自觉的模向腰间。
看来,欠抽的熊孩子不只三个。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江西,南昌
宁王府内,朱权面罩黑云,看着垂首立在面前的朱盘烒,拳头握得咔吧咔吧响。
朱盘烒晓得自己闯祸了,顶着朱权的目光,头也不敢抬。
“知道怕了?”
房门关着,门口有心腹护卫看守,朱权仍是压低了嗓音,声音中的怒气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联合他人行刺皇帝,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牵涉到建文余-党,当真是胆大包天!
事情一旦泄露,即便不是主谋,也是砍头的罪名。
兄弟如何,侄子又如何?
朱棣是什么性格,下手有多黑,朱权比谁都清楚!
“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儿子身边的几个护卫。”犹豫了一下,朱盘烒最终不敢隐瞒,“还有代王。”
“谁?”
“代王。”
半晌,朱权没再出声。
朱盘烒大着胆子抬头,看到朱权的样子,瞬间腿软。
老爹头顶冒烟,怒气值爆表了。
“逆子!”朱权气得恨不能拍死朱盘烒。
瞒他瞒得这么死,却让代王抓到了把柄,到底是有多蠢,分得清亲疏远近吗?!
怒到极点,朱权一脚踹翻了凳子,利落卸下一条凳子腿,朝朱盘烒就招呼过去。
洪武帝留下的优良传统,老朱家的人教训儿子,惯常要用到兵器。
朱棣善用鞭子,朱权爱用棍子。
舞起来都是虎虎生风。
现场没有趁手的兵器,凳子腿也是不错的选择。
硬生生挨了两下,朱盘烒扛不住了。
朱权往日里使家法,不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手底下也有分寸。今天这顿打,绝对是往死里揍。怎么说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王孙,身板再硬也撑不住。
朱盘烒比不上朱高炽肉厚,也不及朱高煦和朱高燧久经磨练,当下蹦起来,一边跑一边求饶。不求饶不行,被父王大义灭亲,压根没处说理去。
宁王妃听到动静,匆忙赶来。
伺候王妃的宫人内侍跟在后边小步快跑,看到眼前一幕,都吓了一跳。
“王爷,这是怎么了?”
六月天,衣服薄,朱盘烒的后背上已多出三四条血檩子。血水渗透了蓝色的外袍,看着就吓人。
宁王妃的询问,朱权充耳不闻。
举着棍子,继续一下下打在朱盘烒的背上和腿上。避开要害,力道却一点没少。
“王爷!”宁王妃连忙上前,挡在朱盘烒面前,劝道,“王爷,盘烒有错,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见朱权根本不听劝,手还要落下,宁王妃急了,一把握住他手中的凳子腿,秀目一瞪,“怎么,王爷连妾也要打?好大的威风!”
必须承认,朱元璋选亲家很有眼光。
王妃们的娘家,不是开国功臣就是勋贵武将。
朱标的皇太子妃出自开平王常家,朱棣的发妻徐皇后是魏国公长女,代王,安王娶的都是魏家女。
朱权的王妃同样出自将门,长相漂亮,身段骄人,身手同样不一般。
平日里,事事以朱权为先。一旦触到底线,宁王的夫纲总要动摇那么两下。
在这件事上,朱权和朱棣都是深有体会。
什么叫痛并快乐?
何谓家有贤妻?
徐皇后和宁王妃,盖如是。
“凶-器”被牢牢抓住,朱权不好真和发妻动手,胜负难料不说,两口子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演全武行,传出去也着实不好听。
“唉!”
叹息一声,朱权松开手,“不是孤不讲理,实在是盘烒惹了大祸。”
见宁王妃疑惑,朱权令人扶起朱盘烒,送到隔间去用药。关上房门,将朱盘烒参与行刺朱棣一事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主谋,但杜平的户籍却是宁王府留在大宁的钉子帮忙办的。顺着向下查,大宁都指挥使司里埋的几个暗桩都会被揪出来。
“天子一直想将孤的势力从大宁连根-拔-起,盘烒是将刀子送到了他的手里。”宁王负手踱步,脸色沉凝,“势力没了,孤也认了。当今天下已定,孤定是回不去大宁了。可盘烒牵涉进行刺一事,却会要了咱们一家人的命。天子不会手软,即使现在不动手,早晚有一天,也会……”
朱权将事情道出,宁王妃脸色骤变。
难怪王爷要下这么重的手!
“王爷说,代王晓得这件事?”
“是。”朱权点头,“若非如此,事情总能想办法瞒下,大不了多舍几个暗桩。被他知道了,这事绝不可能善了。为了摘出自己,怕是会马上推盘烒出来顶罪,到时,咱们一家都要陷进去。”
宁王妃不说话了,经历过靖难,又被改迁南昌,她和宁王一样了解天子的手段。
代王妃是皇后的亲妹,事情泄露,代王当真可以推盘烒出来顶罪。论亲属远近,论天子的忌惮程度,自家都会最先被处置。
“王爷,”咬咬牙,宁王妃道,“不若主动向天子请罪。”
“什么?”
“趁天子尚未发落,主动向天子请罪。”宁王妃性格坚毅,遇事果决,否则,不会陪着朱权一同在大宁生活十年,“盘烒年少,为坚人蛊惑,才犯下如此大错,已真心悔过,愿听天子发落。”顿了顿,宁王妃放轻了声音,“妾有闻,代王复归大同府之后,贪虐残暴,役民甚苦,税负极重,且对天子有不满言词。 天子忌惮王爷,未必会放任代王。”
朱权面现沉思,道:“孤要想想。”
宁王妃没有继续说,站起身,向朱权行礼,到隔间去看受伤的朱盘烒。
这倒霉孩子,他对天子有气,他父王又何尝没有?做事不想想后果,刀直接递到天子手中,一个不好,全家人都要遭殃,不死也会落个终身-监-禁-的下场,当真该让王爷打一顿。
平日里的书都白读了,戒骄戒躁,谋定而动的道理全都忘在了脑后。
朱盘烒趴在塌上,上衣已被除下,露出背上纵横的檩子,都已红肿。
王府良医正在给伤口涂抹药膏。
见宁王妃进来,朱盘烒挣扎着动了动,叫了一声“母妃”。
同良医问清儿子的伤势,宁王妃挥退众人,拿起布巾擦过朱盘烒的额头,道:“可知道错了?”
“母妃,”朱盘烒声音中带着沮丧,“儿子错了。”
肆意妄为,行事不周密,将一家人都带入了陷阱。宁王一顿棍子,彻底敲醒了朱盘烒。
宁王妃放下布巾,抚过朱盘烒的发,“不要怪你父王心狠,若不打你,如何保住你的性命。“
“母妃?”
“这些话,母妃早该同你说。或许还能免了今日之祸。”宁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硬下心肠,“你父虽是藩王,却不再是昔日震慑北疆,统领朵颜三卫的武将。自今日起,你要牢牢记住!”
“母妃,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宁王妃梳过朱盘烒的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忍也得忍。况你父王忍得,你怎么不行?”
朱盘烒埋下头,不再说话。
宁王走进来,见到朱盘烒这个样子,到底是心软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能让儿子继续错下去。
“大宁的暗桩,这次之后不会剩下多少。朵颜三卫,你也不要再派人联系。”
朱盘烒猛的抬起头。
“代王的事,父王会想法解决。”朱权和缓了语气,“近段时间,你好生养伤。若事无可缓,父王会陪你一同上京。”
“父王?”
“一切有父王。”
朱权对儿子下了狠手,不代表他会舍弃朱盘烒。
老朱家的人都护短,朱棣如此,朱权也一样。
朱盘烒嘴唇动了动,眼圈泛红,见朱权要背身离开,忙道:“父王,这次的事张家人也有牵涉!”
“张家?”
“大宁都指挥佥事张贵是世子妃的远亲。”朱盘烒强撑着抬起身,“兴宁伯未到大宁之前,大宁都司事务皆掌于此人手中。”
“他也参与了此事?”
朱权愕然,若真如此,是世子妃的意思还是世子?莫非天子迟迟未立皇太子,朱高炽等不及了?真是如此,朱高炽就比他老子还能忍,还会装。不只他老子,自己也看走眼了。
朱盘烒摇头,“儿不能确定,只知张贵收了不少的孝敬。顶替户籍的绝不只杜平一个。真心要查,大宁,北平,宣府,都跑不了。”
朱老四家起内讧,朱权本该高兴。
思及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又希望此事同朱高炽没有干系。不然,牵涉的人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事情不好收场,说不定会让鞑子趁乱捡便宜。
很矛盾。
这恰恰说明,朱元璋派朱权和朱棣共镇北疆,将战斗力彪悍的朵颜三卫交给他,并没看走眼。但朱棣却不会再用他,朱权比谁都明白。
揍过儿子,朱权回到书房,斟酌给朱棣的上表该怎么写。
是以太--祖成法为切入点,还是打感情牌?要么直接告代王一状?张家的事该不该提,天子是不是已经知道?
朱权拿起笔,写两行,皱眉,将纸揉做一团,扔到脚下。
正拿不定主意,突然传来敲门声,“王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朱权放下笔,“进来。”
做护卫打扮的内侍推开门,再小心关上,叩拜之后,到朱权近前,小声说了一番话。
朱权脸色顿时变了,墨汁滴到纸上犹不自觉。
“锦衣卫?你没看错?”
“回王爷,奴婢绝对没看错。”内侍说道,“在北平燕王府,奴婢见过其中一人。”
朱权手中用力,笔杆生生被他折断。
良久,朱权丢开断成两截的毛笔,重新拿起一支,深吸一口气,饱蘸墨汁,重重落在纸上:“天子容禀,臣朱权叩启……”
北平
定远侯硬是搬进北平刑部大牢,关自己紧闭,刑部上下毫无办法。
打又打不过,道理又讲不通,上报天子,至今也没见天子采取行动。
只能让狱卒每日里加强巡逻,绝对不能让定远侯再对牢房进行任何改建。
上头发下的经费是有限的,经定远侯这么一折腾,牢房的维修费用蹭蹭上涨,上到刑部尚书下到经历照磨,拨拉完算盘,看着各项支出,心里都在淌血。
费用超支,户部尚书郁新是个老抠,绝对不会给补。
找定远侯要账?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找天子?更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加大狱卒的工作强度。
定远侯不讲理,把他惹进牢房的兴宁伯,好歹还是讲理的……吧?
总之,皇帝不发话,沈瑄想在刑部大牢住到地老天荒也没人敢把他撵出来。
刑部尚书只能一边垂泪,一边拿着账册追在户部尚书身后。衙门里找不到人,直接堵到家门口。
算准郁新的上班时间,天未亮就定点蹲守,同进同出,蹭饭蹭轿。
总之一句话,刑部没钱了,为了维修工作,都自己掏钱贴补。如今窟窿实在太大,榨扁一干官员都补不上。所以,郁司徒就帮帮忙吧。
户部尚书没辙,坐轿躲不开,干脆改成骑马。刑部尚书卯时正到家门口蹲守,他寅时中就偷摸出门。
在司徒大人的带领下,户部的打卡时间不断提前。顶头上司点着蜡烛上班,下属在家里睡懒觉,等着被下岗?
见户部工作热情这么足,其他部门也6续开始抹黑上班,主动加班。
北京六部都是新近组建的政府工作部门,天官掌印多是天子嫡系,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好好表现的时候。从上到下都憋了一口气,生怕被别的部门比下去。
加班不算,上班途中嫌坐轿子浪费时间,除上了年纪骨质疏松的,六部官员清一色骑马上班,武将看得啧啧称奇。
天未亮,城内就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
长随和护卫跟在后边跑,不出旬日,都练出了一副不输边军的强壮体魄。
每天跟在四条的后边晨跑,速度耐力都是考验,想不成为运动阳光型男也难。
官员们勤奋工作,全心奉献,朱棣很高兴。
认真干活好!
高兴之后,朱棣又很快发现,自己的工作量也是成倍增长。
挑灯夜战,熬上两天,案牍上的奏疏也没见减少。
朱棣终于想清楚,北平不比南京,各部门的工作尚在磨合阶段,没有通政使司和文渊阁帮忙做封存和筛选工作,六部工作热情高了,天子跟着加班是一定的。
不只天子劳累,暂掌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事的广平侯袁容也是两眼发花。
顺天八府和大宁都司所辖卫所均隶行后军都督府。各地练兵,屯田,戍卫一应事宜,都要汇总上报到袁容面前。
沈瑄跑刑部大牢躲懒,袁容没法躲,只能一肩挑起两个人的工作。
工作强度太高,袁驸马又不是超人,几天下来就累得脚底打晃,看人双影。
好不容易回府,见到妻子,顿时眼泪长流。
能活着回家,真是个奇迹!
没说两句话,袁容眼一闭,扑通一下栽倒在地,吓得公主脸色发白,忙叫人去请大夫。
大夫看过,一句话,累的。
看着躺在塌上,挂着两个黑眼圈,气若游丝的驸马,永安公主怒了。
这是欺负老实人还是怎么着?
定远侯跑去刑部大牢不干活,还得了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名声。如今提起定远侯,谁不竖起大拇指,好汉子!真英雄!仁义!
自家驸马累得眼冒金星,差点过劳死,却没人知晓。
这事必须好好说道!
身为朱棣和徐皇后的嫡长女,永安公主完全继承了徐皇后的性格,堪称皇室公主典范。但惹急了她,照样抄起兵器化身女中豪杰。
听到闺女找上门,永乐帝头疼。
躲着不见绝对不行,见了,也没法解决。
孟清和关进牢里的消息刚一传出,锦衣卫立刻上报,有人想要了他的命。
刺杀天子失败,总要交出个主谋。
兴宁伯畏罪自杀,就是现成的借口。
孟清和是草根出身,没有强大的背景,还得罪了满朝的文官,绝对是最好的替死鬼。
这也是主谋之人选择在大宁动手,而不是北平的重要原因。
一个没有后台的伯爵,死就死了。即使朱棣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力追查,也是死无对证。
换成定远侯和广平侯,都要仔细掂量一下。
沈瑄是朱棣的义子,袁容是朱棣的女婿,两人都在靖难中立有大功,简在帝心。让这两人顶罪?纯属白日做梦。
沈瑄硬是住进刑部大牢,死活不出来,朱棣气得想抽他鞭子。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他的真实意图。
再严防死守,也难保被人钻了空子。但有定远侯在侧,谁能对兴宁伯下手?谁敢对兴宁伯下手?
有了定远侯的大牢,百分百的龙潭虎穴。
不做好丢胳膊断腿的觉悟,还是别进为好。
保住孟清和的性命,就能让主谋之人寝食难安,不安之下,定会漏出破绽。
于是,朱棣默许了沈瑄的“义气”之举。知有流言传出,心中更是感叹,为了朕,又要委屈瑄儿了。待真相水落石出,兴宁伯也要多加封赏。
朱棣想得不错,却没料到北平突然刮起勤政之风,人人力争上游。
六部加班加点,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也是工作热情-爆-棚。
工作强度不断加大,朱棣本人尚能坚持,朱棣的女婿却坚持不住了。
后果就是,闺女直接找老爹讨个说法。
见到朱棣,永安公主二话不说,跪地上抹眼泪,坚决要求老爹把定远侯从牢里逮出来。不然,驸马累出个好歹,日子可没法过了。
“永安,父皇也有难处……”
“父皇,”永安公主擦擦眼泪,“真不能把定远侯抓出来?”
朱棣摇头。
“白天出来,晚上回去也不行?”
朱棣继续摇头。
永安公主咬牙,“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把公务送进牢里去!总之,驸马需要休息。”
朱棣摸摸短髭,沉吟半晌,点头。
这法子可以。
沉默的变成了永安公主。她不过是随口一说,父皇还真答应了?
疑问也只是瞬间,很快就被永安公主抛开。
甭管怎么样,驸马能休息就成。
太-祖高皇帝年间,带着木枷上堂的官比比皆是,在刑部大牢里处理公务,不用大惊小怪。
永安公主满意回府,将好消息告知驸马。
广平侯表示,能尚公主,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夫妻俩执手相看,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山般的公务搬进刑部大牢,孟清和盘腿坐着,支着下巴,咂咂嘴,“侯爷,在牢房里处理公务不是个事,不如你出去吧。”
沈瑄的回答是放下笔,大手一捞,低头,堵嘴。
孟清和无语。
唯一的想法是,亏得他近段时间洗脸刷牙日日不落。
一声钝响,沈瑄和孟清和同时转头。
牢房外,狱卒铁尺落地,已然石化。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小心窥破天大的秘密,一般人会作何反应?
大肆宣扬?还是憋在心里死也不说?
北京刑部大牢的狱卒哪个都不想选。他只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他拿着铁尺例行巡监的那一刻。
愿望若能达成,他绝对会远远绕开兴宁伯的囚室,打死不靠近一步!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人要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看到了,就是看到了,自戳双目也毫无用处。
狱卒默默流下两行热泪,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娃,婆-娘是十里八乡有名一支花,就这样结束美好生活,他不甘心!
定远侯冰冷的目光让狱卒背脊发寒,没有奇迹发生,他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沈瑄的目光越来越冷,狱卒泪如雨下,“侯爷,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话落,立刻退到墙边,抖着双脚,希望眼前这位能饶他一命。
这个距离不见得安全。定远侯怎么进的囚室,就能怎么出来。但离远点,总能得些心理安慰。
沈瑄没出声,又拿起一封公文,提笔,蘸墨,认真书写起来。
孟清和托着下下巴,看看沈瑄,再看看跑到墙角,抖得不成样子的狱卒,难得善心大发。
招招手,“别害怕,过来些。”
狱卒头摇得似拨浪鼓一样,过去?焉能有命在!打死也不过去!
孟清和呲牙,“过不过来?”
沈瑄顺势抬头,扫一眼。
狱卒瞬间泪崩,没听说杀猪前让二师兄自己躺案板上的,这不人道!
无奈形势比人强,就算是跑,也未必能逃出生天。除非他拖家带口当流民去,否则,以定远侯和兴宁伯的势力,只需动一下手指就能碾死他。
擦干眼泪,狱卒陡升一股悲壮之情。
在孟清和的笑容和沈瑄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挪到牢房跟前。隔着木栏,哆嗦着声音,“侯爷,伯爷,小的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孟清和转头,看向沈瑄,“侯爷,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沈瑄再次埋首公文,“随你。”
孟清和挑眉,“怎样都成?”
“恩。”
“放了他?”
“行。”
自始至终,除了眼神冷了些,沈瑄的态度一直十分坦然,丝毫没有“秘密”被撞破的尴尬和需要杀人灭口的觉悟。
由他处理?
孟清和胳膊搭在盘起的膝盖上,双手交握,吹起了落在额前的一缕黑发。
牢房住久了,总是会变得“洒脱不羁”。如沈侯爷一般整洁,衣服都是一天换一套,完全属于异类。
思考片刻,孟清和用最和蔼的语气对狱卒说道:“自今日起,这片的巡监工作就由足下包了,如何?”
“伯爷的意思是?”
“未免再出意外,牵连无辜。”孟清和嘴角一弯,“沈侯爷的心情不会每天都这么好。所以,足下就劳累一些吧。”
狱卒惊恐,这是累点的事吗?
“放心,足下的生命安全绝对有保障。”
狱卒愈发惊恐,生命有保障,就是说其他没有保障?沈侯爷哪天顺心,会不会卸掉他一条胳膊腿?
“等孟某出去那天,定会备上厚礼作为答谢。但是,”孟清和话锋一转,“若是有流言传出,足下应该知晓后果会如何。”
狱卒抖抖嘴唇,终于没能控制住心中的恐惧,泪奔了。
靠着木栏,目送狱卒一路绝尘而去,孟清和摸摸鼻子,这样欺负人,貌似不太好?
“侯爷就不担心?”
“担心何事?”
“就是刚刚……”孟清和探过身子,声音渐低,侧头啄了一下沈瑄的嘴角,“一点也不担心?”
话音刚落,脑后即被大手按上。
沈瑄用实际行动告诉孟清和,所谓的担心,纯属多余。
待被沈瑄放开,孟清和-舔-舔-嘴角,嘶了一声。下唇肯定被咬破了。
再看沈瑄,也没比自己好多少。
总算平衡了。
接下来数日,刑部大牢一直风平浪静。
没有任何流言传出,泪奔的狱卒也回到工作岗位。只是再巡监时,每次路过关押兴宁伯的囚室,都是目不斜视,三步并作两步,加速小跑。如果不是担心撞墙,眼睛都会蒙上。
送进大牢的公文越来越多,听后军都督府的经历说,广平侯告病了,病假条是永安公主亲自递到天子跟前的。
出于对闺女的补偿心理,哪怕请假天数严重超额,朱棣也批了驸马的病假条。
假条到手,广平侯腰不酸了,头不疼了,一身轻松把歌唱。
定远侯接过接力棒,奋斗在了工作的海洋。
连续三天,沈瑄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面容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疲惫。
孟清和心疼了,主动提出帮忙。
官印被收了,好歹爵位还在。帮忙做一下筛选和分类工作应该无碍。涉及到数字方面,还能帮上不小的忙。
沈瑄没拒绝。
只是孟清和的嘴唇又一次伤上加伤。
有了孟清和的帮忙,沈瑄的工作速度呈火箭速度飞升。
同样的工作量,广平侯被累趴下,定远侯却淡定从容,每天的工作时间从八个时辰压缩到四个时辰,加班现象基本不再出现。
被沈瑄激发了斗志,行后军都督府上下爆发了更大了工作热情。像是头发飙的公牛,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北京六部官员看得一愣一愣,不得不对行后军都督府的武官们另眼相看。
上了战场能砍人,进了衙门照样工作效率一流。难怪能得天子看重。
有对比才会产生竞争,有竞争就会有进步。
在行后军都督府的刺激下,六部官员们不甘落后,做事的效率和水准在短时间大幅度提升,朱棣看着送到面前的条陈,大为满意。提笔写下一封诏书,快马发去南京。
瞧瞧顺天府的工作消效率,再瞅瞅应天府,被新组建的部门比下去,南京六部还能坐得住?
朱棣不怕累,身为一个没事就想到邻居家溜达的多动症患者,他的精力非常人可比。这一点,极似老爹朱元璋。越是勤奋的下属,自然越得他的看重。
当然,看重可以,夸奖暂时免了。
无数事实证明,被天子夸奖,哭的几率远比笑多。
诏书发回南京,一方面提醒南京六部,别以为天子不在就能偷懒,必须给朕好好干活!另一方面,也是给刺杀事件的主谋施加压力。皇帝都能关心应天官员的工作了,是不是证明刺杀案件有眉目了?皮该绷紧了。
随同诏书一起发回的,还有给锦衣卫的密令。
接旨后,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立刻带人包围了曹国公李景隆的府邸。
杨铎手中有驾帖,却没抓人,只派人守住曹国公府的府门,进出必须经过严格排查,李景隆本人都不能例外。
李景隆之后,长兴侯耿炳文的宅邸同样被围,耿炳文长子,仪宾耿璇又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这一次,耿炳文想求情也见不到皇帝了。
左都督平安,历城侯盛庸也未能幸免。
锦衣卫的动作极快,一夜之间,府门就被封锁。路过的行人,见到锦衣幞头,腰-挎绣春刀的天子亲军,无不退避三舍。尤其是经历过洪武朝的官员,见锦衣卫如此行事,不免担忧,莫非蓝玉案又要重演?
有细心的不难发现,本次被围府邸的多是建文旧臣,武将出身,且在靖难时同天子有过交锋。
李景隆撇到一旁,耿炳文,盛庸,平安,都让朱棣吃过亏。
莫非天子要清-算了?
武将们不安,文臣同样不安。
文渊阁内的解缙等人都是心中惴惴,杨荣和杨士奇也无法继续置身事外。
众人都在猜测,天子到底想做什么。
莫非李景隆等人是行刺案件的主使?
没有理由啊。
建文朝已经过去,朱棣坐稳了皇位,这个时候谋划行刺,脑袋进水了?何况建文帝进了皇陵,他的几个弟弟也被贬为庶人,送到中都看守,刺杀成功又有何用?
想不明白,当真是想不明白。
或许是认为朝臣们的脑袋还不够大,朱棣很宽又放出两个惊雷。
敕谕代王傲狼悖慢,上违祖训,下虐军民,无君无兄,大逆不道,革其三护卫,只给校尉三十人随从。
敕谷王贪-虐-残-暴,擅兴土木,疲劳军民,加征赋税,使民怨沸腾,同革其护卫,令居王府思过。
同时,严令官属有司,自今起,非得上命,王府不许擅役一军一民,敛一钱一物,违者重罚。
处置了代王和谷王,朱棣又下旨封朱盘烒为宁王世子,赏银加禄。同时册封的还有周王世子和岷王世子。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揍一批拉一批,永乐帝用得相当纯熟。
至此,行刺案的主谋仍未浮出水面,但从天子连番的动作不难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建文旧臣,藩王,外戚。
想得深一些,不免心惊。
朱高炽身居文华殿,闭门不出,连解缙等人也不见。除给朱棣的请安奏表,对朝政问也不问。即使有朝臣找上门,也会第一时间封存,如实写上奏表送往北平。
世子妃被拘在文华殿中多日,直到以沐昕为驸马都尉,尚常宁公主的旨意下达,才被徐皇后召去说话。
期间,耿炳文上疏,请除爵。平安和盛庸同样上疏乞骸骨。
李景隆没有上疏陈情,也没表示委屈,曹国公到底硬汉一回,绝食了。
消息传到北平,朱棣都十分惊讶。
十天过去,在旁人以为曹国公府要准备白事时,李景隆依旧活得好好的,继续绝食中。
接到锦衣卫的奏报,朱棣直接气笑了。
“传朕旨意,让杨铎把人撤走。也给曹国公带句话,饿不死就别饿着了、”
“遵旨。”
郑和应诺,退了出去。
朱棣拿起后都御史陈瑛弹劾盛庸的奏疏,沉思良久,终究还是放到了一边。
这次刺杀提醒了朱棣,现在还不是放心的时候,得不到最终的答案,永远无法高枕无忧。
派出锦衣卫,为的是挖出潜藏在京中的建文余党,不是为了将建文朝的武将一网打尽。
八月丙子,行刺天子的杜平被判凌迟,夷三族。杜平的家人,族人,依户籍名册被押入大牢,待秋后处决。一同被处置的,还有同杜平“过从甚密”的十数人。
锦衣卫的办事能力非同一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同杜平有过关联的人全部被挖了出来,其中就有孟清海。
孟清和被下刑部大牢的消息传回孟家屯,族人都是担忧不已。即便孟虎和孟清江打探消息,又有沈瑄派人带话,众人也不能放心。
孟王氏整日以泪洗面,孟重九急得嘴边起了一圈燎泡。
迟迟不见孟清和被放出来,族人心中多少都有了不好的猜测。有担心孟清和性命的,也有埋怨孟清和带累旁人的。甚至有人说,不如趁孟清和罪名未下,将其除族,还能保住一族人的性命。
族长不能压服,埋怨的声音越来越大。孟重九等族老当机立断,召集族人,厉声言道,谁敢再动这样的心思,立刻开祠堂,将其一家从族谱中划去!
“孟氏一族有今天是因为谁?儿郎们能够读书,从军,出人头地,又是因为谁?”
“人要有良心!恩将仇报,畜生都不如!”
“十二郎遭难,身为族人理当相助,帮不上忙也不该落井下石!”
“将十二郎除族,亏能说得出口!莫说现今情况未明,便是十二郎真有事,孟氏一族也和他一起扛!”
“有好处便一拥而上,遇上祸事就立刻撇清,摸摸良心,真这么干了,今后还能抬头挺胸的做人?传出去,谁还能看得起孟家屯的人?!”
几番话说得族人都低下了头,脸上现出惭色。
孟王氏和两个儿媳泣不成声,几名妇人上前安慰,陪着一起掉眼泪。
就在孟重九等族老安抚下族人,继续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时,一队官差突然到了孟家屯,带走了孟清海和孟广孝。
众人这才知晓,行刺天子的竟然是邻村的杜平!孟清海和杜家有牵扯的事被挖了出来,此去是要过堂问话。
孟刘氏哭得软倒在地,被人扶起来,人都有些带傻。
亏得没有证据指明孟清海同刺杀案有关,父子两人很快被放了回来。
但由于孟清海同杜家人关系密切,在靖难期间,有向杜平透露北平城防之嫌,有杜平家人的口供,查证属实,孟清海的秀才功名被革,有生之年再不许科举。
宛平县令没有多为难孟广孝父子,连板子都没打。但功名被革,比打板子更让父子俩难受。
虽被族人排挤,有科举之路,至少还有个奔头。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孟清海卧床不起,孟广孝也是大病一场。
孟刘氏要照顾父子两个,累得说话都没力气。偏在这时,又有长舌妇人和闲汉嚼舌头,说要将孟清和一家除族是孟清海的主意。单是闲话还好,偏偏还有人证。
“坏到这个份上,活该遭报应了!”
听到这样的话,孟刘氏再也撑不住了。遇上孟清江回家,拉着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孟清江没有告诉孟刘氏,因为孟清海的关系,他被从百户降到了总旗。
父亲和兄长已经倒下了,纵然心中有再多的憋闷,这个家也要由他撑起来。往日里,父亲和兄长做了错事,如今不能一错再错了。
孟清江受了牵连,孟虎也是一样。但有出身燕山后卫的同侪帮扶,境况比孟清江好了许多。
军汉们都认为,兴宁伯吉人天相,定会无事。有定远侯情深意重,又有两位皇子说情,一旦查明主谋,兴宁伯定然会被放出来,只需等些十日。
但这一等,却是足足一个月。
九月丁酉,杜平被送上了法场。
刺杀的主谋虽已查清,却未对外公布。
永乐帝干脆玩了一手绝的,直接将黑锅扣在了鞑子的头上。依照天子的原话,不是瓦剌就是鞑靼,反正就是你们了,没旁人。
被晾了两个多月的鞑靼使臣直接晕了过去,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醒过来,哭着喊着要觐见天子。必须向大明天子解释清楚,这事和鞑靼无关,一点关系有没有!
听到边军放出的消息,瓦剌也懵了。继大宁开平等地,大同甘肃的边军也开始集结,马哈木彻底坐不住了。立刻派遣使臣,快马加鞭冲向边境,这事实在太严重了,必须说清楚!
由于瓦剌使者冲得急了点,又没打出旌节,直接被大同边军当犯边的游骑射杀。
马哈木把苦水咽下去,再派使臣,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明朝天子。出发前,叮嘱使臣一定要把旌节和旗子打出来。人死了可以再派,时间耽误了,麻烦可就大了。
兀良哈的首领们商量之后,觉得这是个向永乐帝表忠心的机会,集体上疏,胆敢刺杀皇帝陛下,绝对不能放过!兀良哈真诚希望代表大明,坚决消灭他们!
蒙古三部之外,野人女真也凑了一把热闹。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消息辗转传到女真已经变了味道。
明朝天子被刺杀,这个没错。
刺杀天子的是个汉人,这个也没错。
杀手勾结的势力却是鞑子女真都有。这就有点微妙了。
女真首领们不淡定了。这没法淡定。明朝把北元撵得满草原跑,收拾起自己岂不是更简单?
经过一番商议,女真首领们决定组织队伍,前往北平朝贡。事情赶早不敢晚,去晚了,明朝的军队怕会打到家门口了。
永乐元年十月,鞑靼,瓦剌,兀良哈,野人女真的使臣和朝贡团队先后抵达北平。
同月,孟清和也终于结束了牢狱生涯。
走出刑部大牢,阳光有些刺眼。
朱高燧已奉前往开原,朱高煦特地在大牢外等着。
见到朱高煦,孟清和行礼道:“见过殿下。”
看着孟清和,朱高煦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不是该让兴宁伯饿上两顿再去见驾?
这样哪像是刚出狱的?
看一眼站在孟清和身边的沈瑄,朱高煦转头,果断将这个念头丢到了墙角。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出了刑部大牢,孟清和并未马上回到工作岗位。
朱棣下了释放兴宁伯的旨意,却没令其官复原职。手里没官印,头上没乌纱,任务没下达,孟清和乐得无事一身轻。领着伯爵的禄米,每日里喝喝茶看看书,偶尔写信给道衍交流一下读书心得,坐累了到街上溜溜弯,何等的悠闲自在。
如果哪天皇帝突然想起他,让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孟清和还有几分不适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吃得好,睡得好,除了环境差点,偶尔帮沈瑄挑拣一下公文,再不用关心他事,称得上舒服。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突然回到快节奏的生活中去,孟清和当真有几分不情愿。
况且,以目前北京行部和行后军都督府的工作节奏,一头扎进去,和打了兴--奋—剂一般的文武拼搏奋斗,难免累个好歹。
被关一场,吸引了幕后宵小的大部分注意力,为永乐帝奉献一把,让锦衣卫从容布局,查出主谋,顺带做了永乐帝吩咐的私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凭此大功,不求恩赏,只想带薪休假一段时间,应该不为过吧?
孟清和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被刑部大牢的腐-败生活蚕食了。
到刑部大牢里去腐-败,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相比孟清和的悠闲,离开刑部大牢的沈瑄却整日里忙得像个陀螺。
天不亮就起床上班,不过戌时根本不会离开衙门。
加班是正常,正点下班才是反常。
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在衙门里解决,偶尔才能在家中吃一顿。
据说衙门里的工作餐标准是洪武帝定下的,饭菜精确到两,味道也着实“惊人”,吃过一次,打死孟清和不想再吃第二次。
分量和味道还比不上刑部大牢的监狱餐,这不是吃饭,是受罪。
如此看来,即便坐上皇位,也不妨碍出身贫农的朱老先生把朝廷官员视作-阶-级-敌-人。
可惜北京六部和行后军都督府的食堂不能承包,否则,孟清和自己做不了,也可以推荐几个人出来,改善一下北京行部的伙食。例如从燕山后卫调入刑部大牢的几个火头军,厨艺就相当不错,煎炒烹炸样样行。做出来的菜,样子有点傻大憨,不够精致,味道却是一等一。
在刑部大牢期间,孟清和吃的就是其中两人做的监狱餐。
出狱后仍十分怀念,干脆走关系把人挖到了自己府里,啃着热腾腾的排骨,人生顿时圆满了。
兴宁伯挖刑部大牢墙角,狱卒不敢不报,专管此事的刑部员外郎却摆摆手,不予追究。
定远侯差点拆了半个大牢,兴宁伯不过是挖了个墙角,没什么大不了。老抠的郁司徒一直不给刑部补经费,厨子又非编制内人员,少两个还能省工资,挖就挖了。
人给了,钱省了,还免得兴宁伯一天到晚的惦记,一举三得。
不然的话,哪天兴宁伯突发奇想,再到刑部几日游,顺便把定远侯招来,麻烦才大!
没人做饭?
狱卒顶上。
不会?
可以学。
嫌活累薪水少?
炒鱿鱼!
囚犯抱怨伙食不好?
呔,都坐牢了,还奢望享受,思想问题很严重,必须白菜帮子糙米饭,好好改造!
能住进刑部大牢的都不简单,最不济也是个候补知县。被逮之前,闻听刑部大牢的伙食很不错,大家都很期待。断头前能多吃几顿好的,做个饱死鬼,也不枉走这一遭。
不承想,美好希望就是被用来踩碎的。
希望中的软馒头红烧肉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干粮白菜汤,饼咬不动,汤像刷锅水一样,这能忍吗?坚决不能!
差别待遇,必须抗-议!
饿了几顿,发现抗-议无效,只能向现实低头。
低头的同时,犯官们将散播谣-言的某人骂得狗血淋头。
牢饭好吃?谁说的,必须掐死!
骂完了就地取材,捆起稻草,在牢里抽鞋底,钉小人。
一个两个还好,整座大牢的犯官都在做同样的事,绝对是对刑部大牢工作人员的一种精神折磨。
犯官都疯了?
疯了还好,可事实证明,个顶个的头脑清晰,条理分明。
每日里听着叮叮咣咣,其间夹杂着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骂声,狱卒个个头大如斗,每次巡监都是煎熬。
人都说读书人的心思你别猜,做了官的更难猜。
如今看来,此言确实非虚。
好不容易送走了定远侯和兴宁伯,马上又来这么一群,日子还能过吗?
想换份工作,无奈户籍定死,平调到其他部门,竞争又太过激烈。仰天长叹,如果不是要赚钱养家,至于要受这份罪吗?
狱卒一边流泪,一边团起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深吸一口气,绷紧腮帮,怀着壮士断腕的心情踏上了今日的巡监之路。
刑部大牢的犯官们钉小人抽鞋底,顶多让孟清和多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照样该遛弯遛弯,该吃饭吃饭。
不过,自己悠闲纨绔,却见沈瑄整日里忙于工作,孟清和觉得总该做点什么。
翻遍大明律,查找洪武成法,确定不能在衙门里设小厨房,但送饭不受限制,孟清和心中有了底,疏通过关系,每日定点往都督衙门送餐。
为保证饭菜质量,特地找上调到北平的前大宁杂造局副使,从他手下调-拨-几名工匠,将有保温效果的食盒给折腾了出来。虽然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好歹也算是创新。
孟清和自己出钱给工匠们发了福利,升官的杂造局副使开始琢磨继续对食盒进行改造,用于军中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孟清和在大宁城的工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从大宁都司到下属部门的工作人员都习惯了开动脑筋,在工作中发挥创造性思维,走一步看十步,不满足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随着大宁的官吏平调或升调入北平,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北京行部上下。
潜移默化之下,北京六部工作效率再度飙升。连永乐帝都感叹行部官员能力卓绝,勤政爱民,对南京六部愈发不满。
南京六部官员也挺冤,他们敢对着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发誓,自己绝对没偷懒!比起往年,论个人能力和工作效率都在稳步提升。
可惜有北京行部做对比,永乐帝就是对南京六部各种不满。
前者是坐着火箭往天上冲,后者开着跑车也照样显得龟速。
不想继续挨骂,只能拼老命。 起早贪黑,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之中。
不加班,鄙视!加班时间不够,更加鄙视!
于是乎,继顺天之后,应天也吹起了勤政之风。
孟清和往衙门送饭的举动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
观察两天,发现兴宁伯的确只是送饭,还只送定远侯的那份,饭菜精准到两,旁人想蹭几粒米都不可能。
负责盯梢的锦衣卫顿时囧囧有神。最终得出结论,兴宁伯和定远侯果真交情匪浅,行事都有类似,例如坚决不许他人蹭饭。兴宁伯家的厨子手艺也是一流。这分量,这香气,这色泽,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每到饭点,定远侯打开食盒的那一刻,周围都会响起一连串的口水声。
可惜定远侯丝毫没有同僚情谊,销假上班的广平侯都捞不上一筷子,何况他人。
众人只能捧着饭碗,对着各色美食,眼-巴-巴的瞅着,用香气就饭。
仗着人多下手抢?
开玩笑,谁敢从定远侯嘴里夺食,绝对是活够了。
广平侯回家,将衙门里的事告诉了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眉毛一竖,人都知道北京户部尚书郁新是个老抠,不想定远侯比他还抠。一粒米都不给噌,这得抠到什么地步!
见驸马可怜兮兮的样子,永安公主手一挥,不就是一顿饭吗?咱家也送!
论身家,三个兴宁伯捏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鸡鸭鱼肉,一顿换一样!
发完豪言,永安公主又是眉头一皱,她晓得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好,可好成这样?
不自觉想起京中的八卦流言,永安公主捏捏额角,定然是自己想多了。
定远侯有兴宁伯送饭,广平侯有永安公主投喂,行后军都督府内,被各种羡慕嫉妒恨的人变成了两个。
受到沈瑄的影响,袁容也变得抠门,坚决不分给同僚一块肉。
众人一边唾弃两个上司的抠门,不知体恤下属,一边感叹,谁让袁侯爷家有贤妻,沈侯爷家有贤……弟?
好像哪里不对?
抬头望向屋顶,互相看看,低头,吃饭。
定远侯和兴宁伯可是过命的交情,用这种想法质疑两人的友谊,简直是太不应该。
果然是官场呆久了,人就龌-龊了?
回神之后,一巴掌拍在脸上,自己骂自己,脑门被夹了!
沈瑄忙着公务,忙着被同僚各种羡慕嫉妒恨。
孟清和依旧没有复官。除了每日在北平大小街道遛弯,还-抽-空回了两趟孟家屯。
粮肉布帛成车往屯子里送,一为感谢族人在他落难时的不离不弃,二为让家人放心。
虽然没有复官,一等伯的爵位却还在。
单靠禄米和宫中的赏赐,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又有铁券在手,只要家人不犯大过,毕生无虞。
探亲期间,孟清和见到了孟清江,也看到了孟广孝和孟清海的境况。
八月间,应天府奏请官考乡试,天子准奏,令翰林院侍读胡广,编修王达为考试官,并在本府赐宴中举学子。
靖难期间,顺天八府学子多未能应考,此次乡试规模远超建文二年。
出刑部大牢之后,孟清和才得知乡试消息。孟家屯没有学子应考,里中却有两名生员在顺天应考。一人得中,虽名次靠后,却足以荣耀门楣。
举人可以参加吏部选官,只要相貌周正,确有才学,起步点至少是一县二尹。
得知同里有学子中举,还是县学中的同窗,孟清海病得更重。请大夫看过,只说是心病,看似沉疴,却于性命无碍。但要想痊愈,只能病人自己放开心胸。
孟广孝病好了,人却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家中,成日里不说一句话。地里的农活也不做,好像失魂一般。好在孟清江归家,孟刘氏却因有了主心骨,日子总算还能过下去。
孟清和询问孟清江今后的打算,若孟清江想继续在军中谋职,他多少还能帮上忙。
“十二郎的好意为兄心领,但家中境况如此,为兄实是不能离开。”孟清江道,“若十二郎愿意帮忙,可将为兄调入北平附近卫所屯田,为兄自当谢过。”
听完孟清江的一席话,孟清和不免皱眉。
“四堂兄要离开孟家屯?”
“瞒不过十二郎。”孟清江笑了,笑容里有几许苦涩,更多的却是豁达,“子不言父过,但不能视而不见,纵容不劝。到卫所屯田,换个地方,或能改善家中状况,父亲和兄长即便想不开,也不会如现在这般。”
孟清和迟疑了一下,问道:“大堂伯和堂伯母同意吗?”
“为兄自会劝说。”孟清江笑道,“有十二郎在,为兄即便只是个总旗,卫所也不会有人为难,又可分得百亩田地,为兄自认种田是把好手,因屯田有功升职也非不可能。”
孟清和笑了,“四堂兄有志气。”
“十二郎过奖。”
堂兄弟俩话说开,相视一笑,心中再无芥蒂。
孟清江要举家迁移,族中老人听闻,多不同意。
虽然看不惯孟广孝和孟清海行事,四郎却是不折不扣的好男儿。况族中也未多加责难,如何到了举家离开的地步?
孟清和帮忙说服了孟重九,其他族老才勉强点头,孟清江才得以成行。
启程之日,不管往日如何,族人都来相送。
盘缠,粮食,衣物,足足装了两大车。
孟清江一一抱拳谢过,孟刘氏拉着孟王氏的手,流泪道:“往日里是嫂子做得不对,当家的也猪油蒙了心。亏得十二郎出息,不然……”
孟王氏摇摇头,安慰孟刘氏,往事已如过往云烟,何必多做计较。儿子都放下了,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望堂嫂一家安泰,大郎能快些好起来。”
孟刘氏应了一声,擦干眼泪,和族人道别,坐上了牛车。
孟广孝仍是沉默不言,临行时却突然跪在族老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族老们叹息几声,将他扶了起来。
“四郎是孝顺的,你这做爹的,不该再糊涂。”
孟清海靠坐在牛车上,不出声,也不向族人道别,待到孟清江上车,才冷冷的扫了身后一眼。
送走了孟清江一家,孟氏族人散去。
孟清和在家中用过了饭,赶在城门关闭前返回。
回到城中宅邸,发现沈瑄正在等他。
疑惑的看一眼天色,再看一眼刻漏,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天不加班?
“侯爷今日不忙?”
孟清和换下外袍,端起桌上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坐下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今日不忙。”沈瑄执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孟清和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摆着的是沈瑄用过的茶杯。
挠挠下巴,筷子都用过一双,茶杯,小意思。
“十二郎可知为何迟迟未被重新启用?”
孟清和奇怪的看向沈瑄,怎么突然和他提这事?
“日前,天子下令修辽东铁岭、复州二卫城池。”沈瑄道,“期间赵王上表,请调有才能之人往开原,广宁助开互市。”
轻轻摩-挲着茶杯的杯壁,孟清和沉吟片刻,没出声。
“汉王在宣府屯田,亦上表请天子派有才之人。”
手停下,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孟清和的眉头皱了起来。
“顺天府大兴县进嘉禾,天子夸赞,命献宗庙,又令有司精选禾种,发北平诸卫及边军种植。有司上报大宁城亩粮益丰,麦粟及荞麦苗种更嘉,天子已令户部左侍郎前往大宁。”
孟清和有点头晕,自己未能复官,难不成和这些事有关?
“诚然。”
沈瑄点头,孟清和眼睛圆了,这话怎么说的?
“天子本-欲-命十二郎掌辽东二卫建城一事,赵王汉王却接连上表请调贤才,意中所指皆为十二郎。后有大宁丰产一事,天子不决,旨意才至今未下。”
孟清和无语。
虽说不急着上岗,可太优秀也会成为失业的原因?
在永乐帝手底下讨生活,果真是相当不容易。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永乐元年,临近十一月,北平已连降三场大雪。
大雪纷飞中,平江伯陈瑄领舟师督运的四十九万二千六百三十七石尽数归于顺天,辽东二地。
在宣府屯田的朱高煦和在开原广宁筹备互市的朱高燧接连上表,目的只有一个,向老爹要粮。
不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哭穷,委实是真穷。
天气冷得太快,立秋之后,大宁和开平卫等地抓紧时间播种荞麦等耐寒作物,仅大宁一地产量颇丰。北京刑部左侍郎在大宁考察之后,上疏奏请,取大宁粮种禾苗屯种顺天八府,并以大宁库仓粮秣济河南蝗灾之地。
孟清和从沈瑄口中得知消息,当场就炸了。
薅羊毛不能总在一头羊身上-下-手吧?又不只是大宁一地有粮,怎么就这么招人惦记?
皇帝要军粮,大臣要赈灾,全都找上大宁。
不是他心肠太硬,不怜惜灾民。单论赈灾,出粮出钱都没问题,关键是户部要的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大宁库仓中的全部!
蝗灾之地的百姓要粮食,大宁的百姓和边军也一样要吃饭。
粮食都搬走,让大宁城的边军和百姓喝西北风去?营州卫所的边军又该怎么办?
没粮都饿着?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平江伯陈瑄运来的粮食不少,秋收之后,北方各地也有丰产,多少能匀出一些,完全用不着搬空大宁。
出头椽子一定要砍掉?
完全没道理!
孟清和炸毛,沈瑄各种顺毛也没用。
最后还是他自己想通,他已不是大宁镇守,皇帝会作何决断不是他能干预的。想起到大宁之后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心中忍不住的难受。
“天子不会应允。”
沈瑄握住孟清和的手腕,将他揽进怀中,拍拍,继续顺毛。
下巴搭在沈瑄的肩头,孟清和的声音有些发闷,“希望如此吧。”
沈瑄所料不错,户部左侍郎的奏疏递上去,皇帝很快做了批复。
就两个字,不行。
孟清和能想到的事,朱棣自然不会忽略。杀鸡取卵,以榨干大宁为代价,缓解河南等地蝗灾的事,朱棣肯定不会做。派人去大宁是学习先进生产经验,挑选优质粮种禾苗,不是去抄家的。
户部左侍郎不服,继续上疏,朱棣干脆把锦衣卫查到的消息直接甩到他跟前。
“尔等勤政,朕心甚慰。然需知,民为国之本!挟私怨而罔顾民生,有才,朕亦不会再用!“
看过锦衣卫送到御前的密报,户部做侍郎再也无法维持面上表情,颤巍巍的下拜,再不敢多言。
他同大宁都指挥使朱旺有私怨,尽取大宁之粮,确有私心。
本以为会将朱旺拿下,不料,最终陷进去的却是自己。
“来人!”
朱棣一声令下,殿外执勤的金吾卫步入,奉命摘了户部左侍郎的乌纱,除掉他的官袍,拖下去丢进刑部大牢。开春后,和牢友一起发往遵化炒铁屯田。
天子亲丁罪囚北京为名,屯田抵罪之法。
凡徒流罪,除不赦,其余有犯俱免杖刑。编成里甲并妻子发北京永平等府州县为民,屯田抵罪。定立年限,纳粮抵杖罪。除官吏不该罢职役者及民单丁有田粮者依律科断,余皆如之。
关在北京刑部的犯官,大多将免于戍边,也不必到崇山密林里去做人猿泰山,只要勤劳肯干,子孙仍有出头之日。
这就相当于在犯官眼前吊了一根胡萝卜,想要让子孙有个好前程?必须照着皇帝的话好好种田。
针对河南蝗灾,朱棣下令调拨北平库仓赈灾。
但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令户部遣官到大宁择选良种,为顺天八府,也为蝗灾之后的春耕和补种。
土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
大灾之后,赈灾粮只能缓解一时,不如发给百姓良种,耕牛,农具,奖励百姓耕种,以此避免田地荒废,流民大规模出现。
为免蝗灾再次蔓延,朱棣采纳沈瑄的建议,下令卫所官军扑蝗。
“懈怠,于救灾不利者,以罪论。”
皇令下达,河南境内,以都指挥使司为主,布政使司协同,卫所官军全被调动起来。
烟熏火烧,掘地三尺。但凡能想到的办法,都要用上。
枯黄的禾苗,空旷的田地中,很快响起噼啪的炸裂声。
刚领到赈灾粮的父老走到田边,双目被烟熏得生疼,却坚持着不肯退后一步。但凡还有力气的,都加入了扑灭蝗虫的队伍。
耆老,青壮,健妇,连韶龄幼童都随着父母的脚步,在黑烟中扑杀毁了家人生计的罪魁祸首。
黄昏时,浓烟渐渐散去,泪水在农人们染有烟尘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农人们相携跪地,向京城方向再拜。
“天子仁德!”
“陛下万岁万万岁!”
乡间有文人说,今上篡位-夺--权,逼死亲侄,是暴-虐-滥-杀之人。但于现下的河南百姓而言,朱棣却是一个圣德慈爱之君。因为他让大家有了活路,有了继续在祖辈土地上生活下去,不用流离失所的希望。
朱棣生于战火,少时尝居凤阳,深知百姓疾苦。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后,年长受命镇守北方,冒霜雪出塞,与士卒同甘共苦,他所经历过的,绝非生于膏粱,长于皇宫,几乎不出大内的侄子所能体会。
远在北京的朱棣不能亲耳听到高呼万岁之声,却能从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奏疏上看到百姓的真心拥戴。
百姓为水,君为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朱元璋教给了儿子,也同样教给了孙子。从实行来看,儿子明显比孙子做得更好。
放下奏疏,朱棣长舒一口气,目光转向站在暖阁中的沈瑄。
“此次河南蝗灾得灭,瑄儿立有大功。”朱棣笑道,“若无瑄儿提醒,朕竟忽略,可调卫所边军助灭蝗灾。”
边军有屯田防备鞑子的重责,不能擅动,更不能离开戍卫之地。
内省卫所则不同。
现在国内不打仗,宵小强盗有衙役和巡检足以应付,卫军就近扑灭蝗灾,可谓事急从权。史官记载,也会以天子仁德作为注解。
以军灭蝗,古有先例,同太--祖成法也不相违背。
沈瑄请调卫军的奏疏一上,朱棣当即准奏。如今效果摆在眼前,永乐帝一边点头,一边对沈瑄大加夸赞。
朕的眼光果然不错,别看老爹的儿子数量多,比起真才实学,动手能力,朕的儿子也不差!
想到这里,不免想起南京的长子和一个劲向他要人要粮的次子和幼子。
朱棣心中滋味难辨。
朱高炽整日闭门读书,不出文华殿一步。据皇后信中所言,长子似有矫枉过正之嫌。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步上书呆子之路,一去不回头。
朱高煦在宣府屯田,同宣府镇守武安侯郑亨处得不错,算是可圈可点。朱高燧到了开原,至今还没太大的动作,但朱棣相信,这个儿子应该不会让他失望。
事实上,朱高炽并没读书读傻了,矫枉过正也并不准确,用四个字来形容,韬光养晦更加贴切。
朱高炽不是笨人,老爹已经不待见他了,妻族又卷入了刺杀天子一事,缩起脖子老实做人才有希望改变老爹的印象。
朱高燧在开原和广宁动作不大,目前只处于准备阶段,与朱棣所料并无太大出入。
例外的,只有朱高煦。
他不单同郑亨处得好,同军汉们也是处得相当好。如今,宣府上下无人再言汉王骄横,反倒是对他挽起裤脚,和军汉们一起下田的举动佩服不已。
虽说天子每年也要耕耤田,但那不过是个仪式,延续周礼,推着耕犁在田里走上三个来回就完成任务。
朱高煦却是实实在在的和边军一起种田,累了坐到田埂上,掏出一个杂粮饼,夹几块咸菜,大口往肚里吞。偶尔改善伙食,咸菜换成半个咸鸭蛋或是鲜鸡蛋,白嫩嫩的蛋清,流油的蛋黄,咬一口,喷香。
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腌咸蛋的手艺好,不出几日,连郑亨也来蹭饭。
朱高煦同郑亨算是旧识,郑亨在燕军中军任副将时,曾与朱高煦并肩作战。听到汉王要到宣府屯田,不免有些担心,这位可不是好伺候的主。不想半年不见,朱高煦竟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是谁影响了汉王?
郑亨一边咬着饼,一边琢磨。
莫非汉王得了某位高人相助?或是天子给儿子请了几位好老师?
郑亨想不明白,脑子里似缠成了线团。
朱高煦吞下最后一块饼,腮帮子鼓起,站起身,丝毫没有亲王礼仪的拍拍屁--股,“吃饱了,继续干活!”
宣府地处冀北,比北平下雪更早。
入冬前,粮食已收了一茬,气温骤降,来不及补种耐寒作物,朱高煦同郑亨商讨过,干脆领着屯田的边军和贴户余丁开垦荒地,开深井。土地冻得挖不开,就伐木挖土修筑烟墩,余下的木料也不浪费,各种陷阱,弓箭,纷纷在工匠手中成形。粮食不够吃,直接用多出来的弓箭去猎野物,补充边军所需。
偶尔遇上鞑子游骑,即便是寻常壮丁,熟练使用弓箭,打不过也能想法脱身。伤亡不能避免却能降到最低。如此,粮食有了富余,军汉改善了伙食,壮丁们也练了的胆子。
这些武器不同于制式,不在军册之上,损失自不必上报。但杀了鞑子,战功却是实实在在的。已有数名贴户因功得了钱帛,更有两名小旗升了总旗,军汉得赏者更多。
郑亨更加好奇,汉王到底是从哪里学到了这些。
朱高煦也没隐瞒,告诉郑亨,是借鉴大宁城的经验。不懂之处有朱高燧加以说明。自朱高燧去了开原,通信不便,朱高煦干脆问到了孟清和跟前。
按照朱高煦的话来说,兴宁伯赋闲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朋友一把。
接到朱高煦的来信,孟清和嘴角直抽,很想拍桌子大吼一声,老子才不想和你做朋友!
可惜愿望的美好只在于幻想,现实中,他只能拿起笔,对朱高煦信中的问题一一解答。
一边写,一边呲牙。
呲牙后,继续写。
很多在大宁没来得及实施的举措都被他写了下来。
一直写到手腕发酸,孟清和才猛然间发现,案上的纸竟堆成了一叠小山。
放下笔,十指交握,活动了一下,又捏了捏颈后,总算松快了些。
翻开刚刚写好的书信,无论哪页都不舍得撕。
都送去,更不合适。
苦恼半晌,抬头望向房梁,他果然是天生劳碌命,这么长时间没工作,闲得发慌了吧?
叹口气,还是从一叠纸中-抽—出大半,余下的整理摘抄,放入信封。
不是他小气,委实是谨慎些好。
有些主意太过超前,在大宁实施都要考虑再三,何况是宣府。非到万不得已,他当真不想再到刑部大牢住上几天。
信并未完全封口,朱高煦给他的信也是一样。
往来送信的都是汉王嫡系,又有沈瑄派人跟随,偷看是不可能发生的。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方便锦衣卫开展工作,得悉详情之后向天子汇报。
锦衣卫的名声不太好,尤其是文臣,多闻之色变。
孟清和则认为,只要不犯到天子的忌讳,大可不必风声鹤唳。权当是国家-情-报-部门,甭管对方多么爱岗敬业,只要用“平常心”对待,被请到诏狱喝茶的机会应该不大。
虽说隔三差五被趴房梁,发现了还要装作没看见,十分考验自身演技,一些不好摆到台面上对上司说的事,却完全可以借助锦衣卫的口递到朱棣面前。
例如他同朱高煦通信一事,藏着掖着反而更增怀疑,不如借着锦衣卫直接递到御前。
嫌疑人的辩解和情报部门探查出的真相,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可信。
在永乐帝眼皮子底下玩神秘,藏着掖着?
但凡是个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这么干。
信送出,孟清和将余下的信纸仔细收好。即使被某个趴房梁的锦衣卫看到也没关系,到御前他也有理由。纸上的内容,一没危害社会,二没威胁天子,三没遗祸百姓,再超时代,也只是关乎经济的一些看法,压根没想对外传播,完全属于自娱自乐,落在永乐帝眼中,应该算不上问题。
至于他是怎么发现锦衣卫趴房梁?
只能说,有沈侯爷在,一切高手都是纸老虎。
整个十一月,沈瑄一直在忙,偶尔才能同孟清和见上一面,说不上几句话,又要回衙门处理公务。
孟清和小心的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因。
原来,鞑靼和瓦剌的使臣一直被朱棣晾着,始终没有消息传回,鬼力赤和马哈木都是满心焦躁。加上兀良哈左右挑拨,上蹿下跳,鞑靼和瓦剌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
一旦双方开打,明朝军队是在一旁围观还是抽冷子敲几闷棍,要视情况而定。
如果要打,集结军队,调派军粮,必须以最快速度完成。
沈瑄和袁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北京六部同样工作量加倍。偏偏南京又送来急件,主要为询问天子何时启程返回应天。
询问的理由也很充分。
临近新年,宫中只有皇后和世子,皇帝却不在,未免不成体统。
皇帝不在,新年之时,群臣到奉天门朝拜,对着空椅子叩首下拜?
年后,三月就是殿试,皇帝也不管?
再者,有暹罗、缅甸、占城、安南等国家地区的使臣前来朝贡,在南京呆了不少时候了,皇帝不能一直不露面吧?
原本世子也能做做样子,无奈世子一头扎进书籍的海洋,无论谁去请,坚决手不释卷,打死不出文华殿。
陈列完事实,奏疏的撰写人发出了深情的呼唤。
陛下,北边的事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汉王赵王以及定远侯等镇守于此,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此时此刻,南京更加需要您,您还是快点回来吧!
陛下,臣等无比想念您,翘首以盼您的归来!
奏疏读完,朱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这行文风格,解缙无疑。
搓搓胳膊,酸归酸,奏疏中提到的几件事却不能不重视。尤其是奉天殿朝贺和三月的殿试,都不能疏忽。
看来,不南归是不成了,但草原上的火候明显还不够。临走之前,必须给草原上再点一把火,让鞑靼和瓦剌无暇也无力再找边军的麻烦。
谁最适合做这件事,朱棣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郑和。”
“奴婢在。”
“传朕口谕,召兴宁伯觐见。”
“遵旨。”
正顶风冒雪亲自给沈瑄送饭,顺便一解相思的孟十二郎尚不知道,悠闲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前奏对,孟清和不是第一次。
但老哥一个,独自面对永乐帝这样的猛人,还是压力山大。
没有沈瑄做掩护,也没有其他文臣武将分散注意力,孟清和着实体会到了何谓真正的王霸之气。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沈瑄同样是一身煞气,眼睛一眯,寻常军汉都会后背冒凉气。但站在沈瑄身边,孟清和丝毫不感到害怕。而永乐帝笑得越和善,他却越想脚底抹油,立刻跑路。
若非知道这样做后果很严重,又有一定的抗压能力,孟清和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
“臣叩请圣安。”
稳了稳情绪,孟清和纳头跪拜,面上看不出太多紧张,手心里却捏了一把汗。
这次圣前奏对,将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做好了,今后的路会好走许多。纵有磕磕绊绊,也无大碍 。
出了岔子,大概会彻底失业,严重点,生命安全都将失去保障。
孟清和被叫起,头不敢抬,眼角余光瞄向充当布景板的郑和。对方面无表情,没给他打任何暗号,收回视线,心中稍定。
看来情况和他想想中的差不了多少。
一切,就看他今日的表现了。
永乐帝召孟清和前来,自然是要用他,还是大用。
鉴于之前种种,先对孟清和进行了一番安抚,“委屈爱卿了,实是情非得已。”
皇帝这么说,孟清和却不敢顺竿子爬。
为天子办事怎么会委屈?绝对没有!
谁说他委屈他和谁急!
为天子坐牢是光荣,为陛下解忧是他毕生奋斗的目标!
在牢里他睡得好,吃得好,还有专人保护,过得比在外边都好!
“陛下,臣不委屈。臣只恨才具有限,不能为陛下鞠躬尽瘁!”
话语中饱含着无限的深情与诚恳,眼圈说红就红,晶莹的泪滴欲下未下。将忠臣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永乐帝果然受到了感动,道:“爱卿真乃国之栋梁。”
孟清和擦擦眼泪,道:“臣不敢当,陛下谬赞。”
永乐帝摇头,“爱卿不必谦虚。”
孟清和继续擦泪,“臣愧受!”
老而弥坚的演技派遇上后起之秀,当真是情真意切,君臣想得。
站在一旁的郑和不免感叹,别看兴宁伯年纪不大,这份御前奏对的本事,一些资格老的朝臣都学不来。如此看来,咱家也不能懈怠,必须与时俱进。
一番表扬和谦虚之后,终于话归正题。
永乐帝端正了神色,道:“朕召卿来,是有要事相托。”
“陛下尽管吩咐,臣一定竭尽全力!”
永乐帝嘴角颔首,道:“朕日前已下令,顺天府设会同馆,设行部鸿胪寺,以鸿胪寺少卿掌会同馆,掌使介交聘,接待外邦来朝之事。”
“陛下圣明。”
例行喊出四个字,孟清和脑袋又冒出个问号。交给他的事,莫非和鸿胪寺有关?他属于勋贵武官系统,鸿胪寺和会同馆都是文官部门,除了掐架,基本上是八竿子打不着。
让他监督造房子?这是抢工部差事。
总不会让他到鸿胪寺做官吧?
孟清和眉头皱了起来,永乐帝很快解开了他心中的疑团。
最不可能的答案成为了现实,皇帝的确计划让他武代文职。
由于北京行部正人才紧缺,大批量的补充人才要等到明年三月殿试之后。从应天调派也不现实,人调来北京,南京怎么办?暹罗,安南和占城的使臣还住着没走,总不能晾着不管。
所以,拆东墙补西墙是不可能了,北京鸿胪寺和会同馆目前的情况是,办公场所有,人员没有。
北京行部挤不出人手,兼任也不成,停职留薪的孟清和撞到了朱棣手里。旁人都忙,就他闲着,还有应对兀良哈的经验,就是他了!
看似不合规矩,却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毕竟,也没有哪部成法规定官员不能兼任。
最显著代表,明朝内阁大学士兼任六部尚书,前者正五品,后者正二品,兼任六部尚书不过是为内阁成员增加政治-资本,论起在朝堂中的话语权,正五品压过正二品,更不合规矩。但朝堂就是这般运作,没人出声反对。
永乐帝敕命出口,孟清和脑袋嗡了一下。
复行后军都督府佥事,仍镇守大宁,多少在意料之中。但代掌会同馆,兼任鸿胪寺左少卿?
行后军都督府佥事是正二品武官,鸿胪寺左少卿却是从五品文官。
文武兼任?
不单是简单的跨级,还跨界!
文官从军,叫男儿气概。
武代文职,那叫捞过界。
预期朝中文官可能出现反应,想想任职期间可能出现的状况,孟十二郎顿时泪如雨下。
演技都不必了,面条泪挂在脸上,怎么看都是无比“激动”。
“臣……谢主隆恩。”
不谢恩还能怎么着?
被皇帝囫囵个的架到火上烤,谁敢往下跳?
胆敢不从,跳下来也要被切片下锅涮,还不如老实被烤。
孟清和很识相,万岁喊得响亮。
永乐帝很满意,道:“鸿胪寺左少卿一职,卿只是暂代。待送走鞑靼瓦剌使者,朕另有安排。”
简言之,什么时候把鞑靼和瓦剌的使者送走,什么时候才能卸任。
一直不走,爱卿就一直暂代吧。
听到朱棣的话,孟清和拼命咬牙,好悬没吐出一口血来。
该说永乐帝知人善用,还是无血无泪的封建主资本家?
甭管怎么说,好歹也给了个任职期限。
不着痕迹的磨了磨牙,孟清和垂首,下拜,拍着胸口保证,一定把鞑靼和瓦剌的使者尽快送回草原。
永乐帝点头,又道,送回去的时候,最好能暂时解除大明的边患,把草原上的水搅浑。若是能让鞑靼和瓦剌无暇南顾,那就更好了。
听明白了皇帝话里隐含的深意,孟清和再拍胸口,大力保证,好,没问题,臣一定拼尽全力!搅浑水,臣在行!
永乐帝大笑,破天荒拍了一下孟清和的肩膀,道:“爱卿大才!事成之后,朕有重赏!”
砰的一声,孟清和大礼参拜,五体投地之时不忘高呼:“陛下圣明,万岁万万岁!”
他才不承认自己是被永乐帝的龙爪给拍趴下的,坚决不承认!
翌日,敕命下达。
“敕兴宁伯孟清和复行后军都督府佥事,镇大宁……任鸿胪寺左少卿,掌会同馆,理番事。”
之前被收走的官印和乌纱当即送还。在都督佥府事的官印旁,还摆着鸿胪寺少卿的官印和腰牌。
到伯府宣旨的是侯显而不是郑和,对孟清和却是同样的和善。
或许是在草原上吹了风的关系,侯显面皮黝黑,身板比郑和还要强壮,当真是无比的爷们。换下象征着内侍的圆领葵花衫,没人能想到这样的爷们会是个宦官。
孟清和谢过侯显,荷包递出,“侯公公辛苦。”
侯显笑呵呵的说道:“兴宁伯好意却之不恭,咱家就收下了。”
侯显表达出足够的善意,孟清和投桃报李,气氛愈发融洽。孟清和趁机向侯显询问了鞑靼和瓦剌的部分情况,侯显毫不藏私,据实相告。
天子派他来传旨,即是因他曾北出草原。兴宁伯既然问起,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孟清和谨记侯显的身份,问起话来,时刻把握着分寸。
侯显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暗暗点头,兴宁伯果真是个聪明人,难怪天子委以重任。借此机会同兴宁伯结个善缘,绝对是有益无害。
虽有天子许可,侯显仍不能在孟清和处停留太久。不到两炷香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孟清和亲自送出正堂,在大门前止步。
侯显笑着躬身道别,上马离开。
送走了侯显,孟清和回到三堂厢房,坐在桌边,看着并排摆着的两个好官印,叹息一声,先是郑和,再来侯显,早晚有一天,自己会顶着个“宦官之友”的大帽子,被文官口诛笔伐。若有幸被载入史书,有九成的可能被归入佞臣一类。
为了有个好名声,就和宦官划清距离?
孟清和摇了摇头,他不是古人,后世名声如何对他不重要,活着才是实际。
为了名声,各种傻缺,打死他也不干!
何况,较真起来,永乐朝的宦官名声算不上差。
洪武和永乐帝时期的宦官,越是贴身伺候的,越是爷们。尤其是永乐朝,如郑和,侯显,白彦回等,都跟随永乐帝上过战场,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经历过大阵仗。
论军事素养和个人能力,并不逊色于优秀的武官。所以,才会有侯显出塞,郑和王景弘下西洋的壮举。
但成功的独特处,就在于不可复制。
洪武朝的宦官听话,永乐朝的宦官彪悍,在这之后,除了主持修建北京九门城楼的阮安,明朝的宦官基本同奸佞直接挂钩。
东厂西厂,王振魏忠贤,全都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不过,在李闯攻进京城,崇祯走投无路时,最后拿起武器保卫皇宫的,只有宦官,陪崇祯到最后的,也是宦官。
一饮一啄,冷暖自知。
宦官为祸不假,但将宦官推到台面上,与文臣相争的却是皇帝。
这背后有太多权谋倾轧和无奈不能诉之于口。
永乐帝是马上皇帝,有他在,没人能翻起浪花。武官不行,文臣同样不行。他的继承者却不一样。为压制日渐膨胀的文官势力,只能推出宦官和文官角力。
发起者和倡导者就是仁宗的儿子,永乐帝的孙子,明宣宗朱瞻基。
按照后世的说法,还没君主立宪呢,就想把皇帝架空,中旨不当回事,当真不把豆包当干粮!
于是,宦官集团崛起了。联合永乐朝重建的锦衣卫,同文官集团展开了不屈不挠的集体掐架和政-治-斗争,成为了明朝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尽管,这风景实在算不上好。
想到这里,孟清和无奈叹息。以他往日行事,以及同宦官的关系,想不被归入佞臣也难。
谁让记载历史的笔掌握在文官的手里,皇帝都能骂出x,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伯爵。
孟清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既然注定要被视做佞幸,那就佞幸到底!
掐架?
他从来就不惧!
当日,沈瑄难得没加班。
策马走在街上,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
天色已暗,除了巡逻的校尉,几乎没什么光亮。
行到中途,沈瑄突然停住。
不远处,孟清和正披着斗篷,提着灯笼立在雪中。
一瞬间,暖流冲刷过心头,沈瑄拽紧了缰绳,策马快走几步,距孟清和五步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怎么在这里?”
“等侯爷。”孟清和搓搓手,哈了一口气,“遇上喜事,高兴,想请侯爷过府一叙。”
沈瑄挑眉,握住孟清和的手,“等了很久?”
“没有。”借着斗篷的遮掩,孟清和反握住沈瑄的手,指间划过掌心,笑弯了双眼,“只是没想到会下雪,幸亏侯爷回来得快。”
乌黑的眸子有瞬间闪动,沈瑄放开孟清和的手,顺势拉了拉他身上的斗篷,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耳边,“如此看来,十二郎的心情果真是不错。”
孟清和咧咧嘴,尽量控制住不去捂耳朵。
视线扫过身边的亲卫,亲卫正一脸肃然,警惕宵小中。
嘴角抽了抽,不觉得太刻意了点?
再看沈瑄的亲卫,也一样。
孟十二郎抬头望天,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笨蛋会传染?
天知道。
有兴宁伯中途劫道,定远侯自然没有回家。
伯爵府内,锅里的浓汤已经滚了三滚,片好的羊肉和切成片的白菜萝卜摆了满满几大盘。冻成块状的豆腐直接小半桶。按照沈瑄和孟清和的饭量,这些还不一定能吃饱。
冬天就该吃火锅。
满满煮上一大锅,虽然没有辣椒,熬煮的高汤同样美味,香气扑鼻。
孟清和没准备酒,两人就只是吃肉扒饭。
没过多久,盘子就空了。
一整头羊羔,大半都进了沈瑄的肚子。
饭后,孟清和又拉着沈瑄消食,转悠了几圈,直到送上的茶水变温才停下。
沈瑄坐到桌旁,倒好的茶水立刻奉上。
看一眼孟清和,接过茶杯,抿一口,点点头,“好茶。”
然后不再出声,继续喝茶。
“侯爷。”
“恩?”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不能。”
“……”
孟清和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沈瑄单手托着茶盏,悠然自得。
良久,孟清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侯爷,你知道我请你帮什么忙?”
“不知。”
不知道还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
一声轻响,茶盏放下。
修长的手指挑起孟清和的下巴,俊雅的面容迫近,黑色的双眸中清晰映出了孟清和的影子。
孟十二郎的心率又开始飞飙。
“十二郎言喜事,请瑄过府,瑄本心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流淌,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不想却是如此?”
孟清和眨眼。
“十二郎的事,即是瑄之事。十二郎可明了?”
“不是!”孟清和忙摇头,这误会太大了,“我不是……”
“十二郎不必多言。”沈瑄轻轻摇头,收回了扣在孟清和下颌的手。
孟清和急了,一下抓住沈瑄的手腕,恶狠狠道:“我说不是!“
沈瑄仍是不说话。
孟清和抓抓头,“我是真有高兴事,陛下已命我官复原职,仍镇守大宁。收回官印,我第一个就想让侯爷知道。不然也不会冒雪等在路口。”
他吃饱了撑得半夜跑去吹风!
“那……”
“陛下还令我兼任鸿胪寺左少卿。”孟清和夺过沈瑄的茶杯,一口饮尽,“什么时候把会同馆里的那几位送走,才能卸任回大宁。”
“所以?”
“所以才想找侯爷说说。”孟清和砰的将茶杯放下,觉得不解气,又抓过沈瑄亲了一口,“这件事,除了侯爷,我没旁人可以说。我想请侯爷帮忙,更想见你,不行吗?!我……”
余下的话,孟清和说不出来了。
唇被堵住,他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都说了些什么。
轰的一下,后颈和耳根一起红了。
脑袋轰鸣的结果是,压根没发现,侯二代托着他的后颈,嘴角渐渐弯了起来。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永乐帝元年十一月戊子,天子召北京行部,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及随驾北巡的官员入承运殿听宣。
当着群臣的面,永乐帝宣布了不日南归的消息。
“朕临北久矣,闻有海寇侵福建宁波等地,心忧甚。”
原本,听到皇帝要起驾南归,随行大臣还很高兴。
总算是要回南京了,再不回去,怕是真要在北平过年了。
不等笑容挂到连脸上,又听皇帝提起海寇一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互相递个眼色,莫非皇帝在北边没打成仗,要回南边去打?
大臣们的担忧是有理由的。
若非鞑靼和瓦剌以光速派出使臣,怕是边军早已经在皇帝的率领下冲出国境,冲进草原了。以今上的行事,草原没冲成,想从南边找补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但想归想,却没人敢轻易问出口。
皇帝或许正在酝酿,没体验下定决心。贸然开口,说到不该说的地方,绝不是个好主意。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七绕八绕,就是没一个率先开口。
殿中寂静无声,朱棣不着急,也没生气,习惯性的用手指敲击着膝盖,嘴边竟还带着笑。
刚刚官复原职的孟清和站在武官队伍中,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一眼,立刻垂目,大气不敢出。
天子虽然在笑,却笑得人心里发冷。
这个时候,充当布景板最安全。
群臣的反应让朱棣很不满意。
肩上的金色盘龙似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悦,昂首咆哮,威严慑人,仿佛能随时腾云,猛扑入殿中,择人而噬。
良久的沉默之后,北京刑部左侍郎壮着胆子出列,言道,虽有海寇侵扰,却非卫所官军之敌。不上岸则可,一旦上案,非死即被官军所擒。
话落,立刻有兵科都给事中郑遂附言,“有司奏报,上月壬子,海寇侵福建,巡海指挥李彝领兵御之,虽未擒贼首,却得贼船八艘,斩首三十余,生擒数十,不日将械送至京。足见海寇乃癣疥之患,不足惧。”
朱棣看向郑遂,直把对方看得冷汗潸潸头皮发麻,才道:“朕亦听闻,海寇侵福建,福州中卫有百户孙瑛领兵与之对战,与贼联舰接战,所部皆没。而巡海指挥李彝闻讯,非但不出兵增援,反而坐视孙瑛等力战而亡,待贼夺船遁去才挽舟邀功,并污孙瑛等出战不利,夺其全功!”
“这……”
朱棣冷哼一声,“国家牧民,民以养兵。临战御贼,将帅当以身先!罪人李彝畏贼不前,睹麾下死战而不援,更欲夺下属之功,其行可恶,其罪当诛!”
郑遂忙道:“陛下,此事尚未有实据。福建都指挥使司奏报,巡海指挥李彝确有实功,而百户孙瑛不过斩首一级即因冒进被贼寇所杀,还望陛下明察!”
“卿以为朕所言非实?”
“臣万万不敢!”
“不敢?”
朱棣再次冷笑,大手猛的拍在椅背之上,发出一声钝响。
雷霆之怒,群臣顿时噤若寒蝉。
充斥着怒火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不要以为朕不在南京就会被蒙住耳朵,捂住眼睛!朕征战二十余载,想在朕面前诬罔为功,打错了算盘!”
话落,朱棣随手取出福建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奏报,扔到郑遂脚下。
奏章摊开在地,上面的每一行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出言为李彝争辩的郑遂身上。
拾起奏疏,看过全部内容,郑遂跪伏在地,道:“陛下息怒,臣愚钝,万死!”
朱棣没再理他,任由他跪着,扫视群臣,当殿颁下敕令,派有司会同福建巡按御史覆验此战。死伤者加褒恤,畏缩不前,坐视同袍战死者正其罪,诬罔夺攻者罪加一等!
兵科都给事中郑遂以奏对失措黜为沅州同知,升工部给事中马麟为兵科都给事中。
对郑遂来说,再没比今天更倒霉的日子。
马麟却是难抑喜色,出列,叩谢圣恩。
六科给事中加起来超过两位数,每科都给事中却只有一个名额。虽说言官是清流,可清流也要力争上游不是?
郑遂被拖了下去,朱棣硬声道:“国家之治在明赏罚,有功当赏,有罪必诛!朕不敢自比尧舜,但愿以此法治天下!”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下拜,孟清和一边高呼,一边在心中琢磨永乐帝此举用意为何。
虽然参不透永乐帝的全部目的,但有一点,今天的事传出去,边塞的将领都会绷紧了神经,即使御驾南归,也不会轻易懈怠。短时间内,“天高皇帝远”的错误思想绝不会有太大市场。
天子在北边,尚且对南边的事了如指掌。回到南边,就会忽略北边的事?根本不可能!
甭管离多远,胆敢违法乱纪,事发之后绝逃不过脖子上的一刀。
想明白的不只是孟清和,在场文武,只要脑袋没被塞住,多少都能领会到朱棣的用意。
瞒天过海这四个字,基本不存在朱棣的字典里。
谁敢在他跟前这么干,基本离死不远了。
发作了谎报战功的李彝,朱棣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南归的事上。群臣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天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帝王心术,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猜透。
孟清和站在沈瑄身后,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现如今,他即是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又是行部鸿胪寺左少卿,一肩挑两职,跨越文武,头上还顶着大宁镇守,很快要和赖在会同馆里的草原部落使臣和野人女真头领打交道,已经被架在了火堆上。
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工作进展顺利,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虽说定远侯答应能帮的尽量帮,可到最后,事情还是需要他自己完成。
找帮手,可以。
找-枪-手,那就不成了。
永乐帝同群臣商量南归事宜,为的也是挑拨鞑靼瓦剌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走,瓦剌和鞑靼根本打不起来。
有朱棣举刀在一边看着,鬼力赤和马哈木能放心的拼老命厮杀?
除非脑袋被门夹了。
若想让鞑靼和瓦剌掐起来,永乐帝明白,自己还是早点启程的好。
孟清和不敢打包票,朱棣前脚走,后脚就能让鞑靼和瓦剌拿起刀子拼命。但他可以保证,朱棣不走,在草原上放-火也未必能马上烧起来。
拽上沈瑄壮胆,向永乐帝进言之后,朱棣深表赞同,才召见群臣,放出南归的消息,同时给边塞的守将们紧一紧皮。
朕不在,也别给真起幺蛾子!
最终,天子南归的日期被定在十一月底,这表示,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留给会同馆里的鞑靼和瓦剌使臣活动。
群臣散去之后,朱棣单独留下了孟清和。
孟十二郎没胆子再拉上沈瑄,只能乖乖跟着郑和去了暖阁。
拍拍胸口,怀里正揣着绞尽脑汁写好的奏疏。
想想沈瑄看过给予的肯定答案,孟清和瞬间有了底气。
不用怕!
没什么好怕的!
一切照实说就行!
迈步走进西暖阁,孟清和深吸一口气,纳头便拜,“臣孟清和,拜见陛下!”
暖阁的门关上,掩去了孟清和的背影,也隔了绝室内外的声音。
两名内侍守在暖阁外,数名羽林卫和金吾卫在殿前走过。天空中又聚集起了层层乌云,朔风自北起,很快将席卷整片草原。
王府外,沈瑄驻马回首,张辅行至跟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好奇问道:“子玉在看什么?”
“没什么。”沈瑄牵着马缰,轻磕一下马腹,马蹄哒哒踩在路面上,由慢步逐渐加快,只给张辅留下一个背影。
张辅甩甩马鞭,仍是一脸的不解。
永乐帝元年十一月癸巳,暴雪夹杂着冰雹,席卷了整个北疆。
顺天八府,大宁,宣府,蓟州,皆被冰雪覆盖。山西大同等地也遭暴雪侵袭,辽东等地受灾害更甚。
汉王朱高煦上表,奏暴雪骤降,宣府受灾,草原更甚。近日多见鞑靼游骑刺探边镇,伺机虏掠村堡,已有多处乡民遇害。
“儿臣叩请,调开平,宣府,大同边军出塞,灭除贼患。”
上表之前,朱高煦和郑亨已分别带兵驱逐过鞑靼骑兵,可惜效果不大。
天气恶劣,能见度太低,鞑靼骑兵深谙游击作战的真髓,盯准一个目标,趁边军换班轮值时偷袭,打不过就跑,得手了更要跑。分散作战,来去如风。
边军见到狼烟,刚到时候,人早跑没影了。看着一地狼藉和死伤哭泣的百姓,气得骂x,却总是逮不住他们。
最先动手劫掠的是鞑靼,很快,瓦剌也加入了抢劫队伍。
宣府告急,朱高煦上表,郑亨上疏。
甘肃同样告急,总兵官何福奏请出兵,据言,有确切情报,鞑靼塔滩部落首领龙秃鲁灰等在不老山密谋,欲寇宁夏。请皇帝恩准边军出塞,先发制人。
朱棣没有马上准奏,而是严令边军加强戒备,谨防此为声东击西之计。
鞑子寇边,都是哪处粮草最多先抢哪,宁夏虽是重镇,油水却远不如大同和宣府丰厚。
鞑子放出消息抢劫宁夏,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何福的奏请没有得到批准,朱高煦自然也没能让老爹点头。
不批归不批,朱棣却没打算对鞑子客气。诏令发到边塞各卫,指导思想是,大体上以防守为主,遇上特殊情况,自己看着办。
作为朱棣的亲儿子,虽然偶尔会被老爹忽悠得找不着北,但在大部分时间,朱高煦的政治和军事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
自己看着办?
好,那就自己办。
朱高煦当即下令,实行坚壁清野,将附近村屯皆调入堡垒,堡垒守不住的,全都搬进城池。
“不给鞑子一粒粮食!”
同时,将从开平卫运来的火雷送上城头,冲要之处的堡垒也少量装备。
大雪漫天,呼口气都能结冰碴。
火铳不好使,火炮也减少了威力,火雷却能炸响。开平卫杂造局的工匠对火雷进行了改良,用在守城和守卫堡垒上,威力更强。
一番安排下来,郑亨不得不感叹朱高煦此举的高明。
鞑子寇边,为的就是抢粮。
实行坚壁清野,让鞑子一粒粮食都抢不到,白跑一趟,趁其疲累之时派兵奇袭,以火雷和火箭杀伤,实乃妙计。
“殿下高明!”
朱高煦摆摆手,“此计非孤所想。”
“是何高人?”
“是……反正不是孤。”朱高煦话说到一半,想起某人在信中透出的意思,把到嘴边的三个字又咽回了嗓子里。
兴宁伯想低调,身为挚交好友,应当体谅。
朱高煦不愿意说,郑亨也没有再问,只建议给何福送信,将此法告知,无论采用与否,都尽到同僚情谊。
“此信当由殿下亲笔。”
朱高煦没有点头,反而将这个送人情的机会推给了郑亨。
“孤奉命备边屯田,同宁远侯递送消息之事,还是交由武安侯更为妥当。”
郑亨眼中闪过瞬间的惊讶,朱高煦却没再多言,告辞之后,亲领麾下到城头巡防。
站在城头之上,身上的铠甲挡不住朔风,大红的斗篷在风中狂舞。头盔的三角小旗被狂风撕扯,大雪和呼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上一层白霜。
朱高煦握紧拳头,遥望远处,目光似穿过层层雪帘,看向了草原的最深处。那里有鬼力赤和马哈木的王帐,有鞑靼和瓦剌的部落牛羊。
推辞郑亨的好意,他有挣扎。但比起拉拢边关守将,争取父皇的信任和器重才更加重要。
朱高燧在大宁期间,受到了很大的触动,进而影响回到了朱高煦。
在同孟清和的书信往来中,朱高煦的思想和行事也开始发生转变。有些时候,连伺候他的宦官王全都会感到陌生。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不能一言而论。但从朱棣每每露出的满意之色来看,绝对同糟糕扯不上丝毫关系。
如果朱棣对朱高煦的变化不满,孟清和同汉王的笔友生涯也将划上休止符。
目前来看,除非孟十二郎和朱高煦同时脑袋抽风,在信中提及大逆不道的言论,否则,朱棣乐得儿子长进。
“不愧是大师的高徒。”
永乐帝借给道衍送赏的机会,表扬了大和尚的徒弟,同时提出要求。大师的徒弟能把老子的两个儿子给掰正了,朕的长子,大师就不能想想办法?
道衍接到赏赐,谢主隆恩。对于天子的要求只是高深一笑。
送赏的王景弘顿时头大。
胸有成竹还是准备撂挑子不管了,大师至少吱个声啊!
什么都不说,咱家怎么给天子回话?
道衍始终没出声,捻着佛珠,闭眼念经,送客之意昭然。王景弘不敢再问,只能带着人匆匆回宫,一路上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该怎么上报,头更大了。
王景弘离开不久,厢房内的道衍睁开双眼,放下佛珠,离开蒲团,取出纸笔,给远在北平的孟清和写了一封信。
洋洋洒洒上千字,信中内容不见新奇,字里行间的隐晦之意,只有“师徒”两人才能真正读懂。
永乐元年十一月辛未,连下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天子如期启程南归,行部及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出城送驾。
会同馆里的鞑靼和瓦剌使臣有幸在天子南归前得到召见。
让使臣没有想到的是,明朝天子对兀良哈被抢一事,只是进行了口头斥责,并未声言出兵讨伐。之前鞑靼和瓦剌寇边之事也是几言带过。
鞑靼使臣取出国书,道鞑靼可汗鬼力赤愿向明朝称臣,按期朝贡,永乐帝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但要给鬼力赤发金印发衣服授官职,还表示,朕知道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有困难尽管说,能帮的朕一定帮!
鞑靼使臣顿时被感动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瓦剌使臣则是心中忐忑,面露不安。
鬼力赤向明朝称臣,瓦剌首领马哈木却没这个交代。眼见明朝天子对鞑靼使臣的态度越来越好,甚至还提出要支援鞑靼一部分粮食,瓦剌使臣的心简直就像外边的冰雪,拔凉拔凉的。
作为鸿胪寺左少卿,皇帝召见鞑靼和瓦剌使臣,孟清和自然可以旁听。
见鞑靼使臣满面红光,瓦剌使臣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计划已经成功迈出第一步,接下来,就要等皇帝离开,自己着手实施了。
在那之前,他还要去见一见野人女真的头领。
由于级别太低,永乐帝压根没给女真头领面圣的机会。孟清和要见他们,必须跑趟会同馆,还得到北京行部找个翻译。
原本,鸿胪寺下属部门自备翻译,无奈部门草创,他就一光杆司令。找翻译必须皇帝亲批,上北京行部要人。
动作要快,一旦天子起驾,这人怕是要不出来。
看到孟清和递上的名单,永乐帝眼角直抽。最后,还是在孟清和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拿起御笔,圈了一个准字。
末了,感叹一声,“爱卿除有才具,更有勇气。”
孟清和撇嘴,反正都这样了,和一个掐是掐,和一群掐也是掐,干脆破罐子破摔,捞够好处再掐。
朱棣无语。
于是,赶在朱棣南归之前,孟清和抄底北京行部,除了南京六部,和北京的文官集团也结下了梁子。
想重塑友谊?
今生怕是不可能了。
130第一百三十章
永乐帝御驾南归,有幸被永乐帝召见的鞑靼和瓦剌使臣也收拾起行李,准备回草原。
此次大明之行,鞑靼使臣的收获是巨大的。
明朝天子不打算对鞑靼动武,还因鬼力赤的识趣称臣,承诺发给鞑靼救济粮,赐金印冠带袭衣及钞币,奉命出使的鞑靼人,或多或少都得了赏赐,多是钞币,布帛,香料等物。
赏赐丰厚,鞑靼使臣来时骑马,回去就要用马车拉了。
临行之前,鞑靼使臣特地拜会了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两位大佬,一来正式辞行,以示礼貌,二来打听一下,明朝天子承诺的救济粮什么时候发。
得到的回答是,就在近期。
广平侯袁容一张笑脸,定远侯沈瑄则始终散发冷气。甭管笑脸还是冷脸,都明摆着不好惹。
面对如此高压,鞑靼使臣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近期是何时,有没有具体的日子,方便从部落派人接应大明的运粮队。
“草原广袤,且有瓦剌骑兵出没,下臣只是担心中途出了差错。”
小心观察袁容和沈瑄的表情,鞑靼使臣话里话外的表示,不是他不信任大明,实在是草原太大,地广人稀,冬季雨雪连绵,牧民为寻找过冬之地,经常搬迁。鞑靼可汗鬼力赤的王帐也经常是三五日就换个地方。一旦明朝的救济粮进入草原,没有鞑靼派人接应,很可能找不到鬼力赤的王帐,更有可能因不识路况,跑进瓦剌的地界去,那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草原上是强者为尊。
日子艰难时,只能以打谷草,抢劫明朝边境为过冬储备。
无奈明初边军十分强悍,敢上门抢劫的,逮住了肯定一顿胖揍。
从洪武年到永乐年,北元被揍成了鞑靼、瓦剌和兀良哈。草原壮汉们意志坚强,即使被揍,也要组织起队伍再接再厉。没办法,不抢实在活不下去。
受小冰河气候影响的不只是大明,草原上的牧民生活一样艰苦。但这不构成抢劫的理由,也不代表边军会任由他们劫掠。
因为边军的强悍,鞑靼和瓦剌只能化整为零,采取游击战术。壮汉们得手的机会不少,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
见从明朝占不到太多便宜,鬼力赤和马哈木干脆转而向对方下手。
抢不了大明,还收拾不了你?
部落之间的摩-擦-不是一次两次,随着永乐帝登上大统,愈加的频繁。
因此,兀良哈被抢,首先想到的就是鞑靼和瓦剌,甭管真相如何,咬死了要和鬼力赤和马哈木死掐到底。
甭管打不打得过,反正先打了再说。老子背靠大明,明朝天子的实力,那是杠杠地!
鞑靼使臣不担心明朝天子食言,只担心瓦剌和兀良哈得到消息,中途-插-手,把救济粮拉回自己的地盘去。
若是瓦剌还好,大可抄起刀子去讨回来。
换成兀良哈,恐怕就得仔细斟酌一下。谁让人家上边有人,背后站着大明?
听完鞑靼使臣的解释,袁容沉吟片刻,转向沈瑄,“依子玉看,此事该当如何?”
沈瑄道:“陛下口谕,自当奉旨行事。粮草会于近期调拨,最迟在十二月底,也会送到鬼力赤可汗手中。”
鞑靼使者仍是担心,“途中若遇变故,如何解决?”
“依瑄之见,贵方可留下联络之人,粮队出发之前可送出消息,请可汗派人至边卫接收,岂不是更加妥当?”
鞑靼使臣不自觉的点头,虽然这位定远侯始终冷着脸,提出的建议却着实是好。
如果能直接派人到明朝边卫接收粮草,正可免了途中的担忧,更不必暴--露可汗王帐所在,好,的确是大好!
商议妥当,鞑靼使臣立刻返回会同馆,同随行的同伴商议,到底谁留谁走。按照他的想法,留下的人,还将肩负同行后军都督府打好关系的重任,必须头脑机灵,行事稳妥。
草原壮汉们性子直,脾气烈,不代表没长眼睛。比起北京六部的文官系统,明显还是和北京的武将打交道更顺当。
“听说明朝天子准许在辽东之地开互市,此事也定要尽快报知可汗。”
互市一开,意味着草原上的部落可以利用手中的牲畜马匹换得急需的盐,茶叶,布帛,以及各种生活必需品。
牧民的饮食中,肉类占据了绝大部分。为了保持健康的体魄,茶叶和盐一样不可或缺。
不只牧民将茶叶当作珍贵之物,残元贵族都是一样。
在洪武朝封锁边境贸易,不许任何商队通过边关进入草原的时代,草原上的茶沫都可以卖出天价。
鞑靼使臣队伍停留在北平期间,几乎整日茶杯不离手,茶水一壶壶的灌,身上大部分金银都换成了茶叶。比起草原上的天价,北平铺子里的茶叶简直是白送一样。
此举直接导致了北平的茶叶价格上了好几个台阶。
壮汉们不在乎,还想继续换,北京行部却突然出台了“茶叶限购”政策。
原来,不只是鞑靼,瓦剌使臣也在大批量的购进茶叶。
这么大的交易额,怎么可能不引起当地政府部门的注意。
北京户部尚郁新直接下令,针对草原来的客人,北平的茶叶全部提价,限购。
提价无所谓,限购却要命。
鞑靼和瓦剌的使臣只能看着铺子里的茶砖流口水,想买就得找上当地政府部门,脚迈出去就是挨宰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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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不愿意宰你,要看郁司徒的心情。
得知消息,孟清和沉默半晌,感叹,谁说大明的文官都是迂腐的书呆子?
北京户部上下明显不在此列。
不只是北京的郁司徒,南京户部的夏尚书宰人本领同样不一般。
据悉,十月有西洋刺泥国回回乘船前来朝贡,带的胡椒太多,干脆在船舶停靠处摆起了地摊。
明朝虽然没有城管,却有皂隶衙役,兵马司锦衣卫。
没有许可就摆摊,还不是在规定的互市,十分不利于市场管理。
有司奏请,刺泥国回回远道而来,不知上国律法,违法之处可以不做追究。但是,在大明做生意必须照章纳税。甭管皇帝批不批,态度必须摆正。
即使同文官集团各种不对付,孟清和也不得不对此举翘大拇指。
哪怕最后不收税,也得让这些外来者知道,管你是西洋还是东洋,在大明的地界,就得按照大明的规矩行事。遵纪守法,这是基本。
不服?
板子拍下去,拍完驱逐出境。
什么才叫强国之势?
绝不是蒙着眼睛自我陶醉。
应是不欺人,也不被人欺。敢欺我,巴掌扇回去,大脚踹过去!
北京户部的郁司徒给孟清和上了一课。
南京户部上下也让孟清和惊讶一回。
天下的聪明人何其多,即便来自于后世,敢轻视土著照样要命。
虽说受到了教育,也对郁司徒举大拇指,但在挖墙脚时,孟清和也没客气。
拿着永乐帝亲笔签字的批条,孟伯爷光明正大敲开北京行部大门,挨个部门-拨-拉,甭管愿意不愿意,直接临走一大串。
台面上的说法,临时借调。
归还期限,一字未提。
对照着手中的名单逐个点名,当真很有挖宝的兴奋感。
好在孟清和脑袋还算清醒,时刻掌握着分寸,挑选出的人,最高级别只是正六品的主事,其余多是从九品的司务,六品以上一个没动,好歹是把人成功领出了。
吏部司务庁司务通晓五种语言,还不算各地方言,这让孟清和大为-惊-艳。
如此能人,不进鸿胪寺,只在吏部从事掌簿书工作,简直是人才的浪费!
人手有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登门拜访会同馆里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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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使臣已经动身返回草原,瓦剌使臣紧随其后。虽说瓦剌使臣此行没有鞑靼收获丰厚,却也得了不少赏赐,加上永乐帝承诺不动兵,回去后,对首领马哈木算是有了交代。
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较劲,两队人马前后脚出城,中途就遇上了。
目光交汇间,火花四溅。
鞑靼使臣对着瓦剌使臣各种蔑视,瓦剌使臣对着鞑靼使臣身后的五辆大马车无比眼红。
如果不是顾忌着还在明朝的地界,两队人马怕是会立刻抽-刀子砍起来,砍死一个算一个。
听完下属汇报,孟清和对自己的计划更有信心。
准备好后,到会同馆见了鞑靼留下的联系人,以鸿胪寺左少卿的身份表示了亲切慰问。一番寒暄之后,出言道,天子承诺的救济粮,不日将从大宁调拨。
正事办完,婉拒了鞑靼联络员的热情挽留,转头带人去了女真朝贡队伍的下榻处。
辽东的女真分散各处,形成大大小小不同的部落。
此次来朝贡的,主要是胡里改部头目呵哈出,火儿阿以及忽刺温女真头目西阳哈,锁失哈。
呵哈出的实力较强,为人也更有头脑,虽然后世对他没有太多的记载,但他却是第一任建州卫指挥使,建州女真之名即自他始。
孟清和知晓朝廷有在辽东设卫的打算,但他没想到,会是大名鼎鼎的建州卫。
他曾认真考虑过,是不是把会同馆里的几个女真人都咔嚓掉,提前解决问题。
刀子都准备好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杀了呵哈出,还会有嘿哈出,x哈出,总之,建州卫势必会建立起来,这是历史的必然。
明朝设立建州卫,一为收拢女真各部,二是为防备朝鲜。贸然插手,谁知会引起何种变化,好还是坏,都无法预料
明明知道历史,却不敢轻动。
孟清和纵有不甘,却也无法。
但是,不杀人,不代表不能做些其他的事。
摸摸下巴,看向出门迎接的四位女真头领,孟十二郎脑子里飞快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能阻止朝廷设立建州卫,也不能宰了呵哈出,干脆给他立起对手,预先埋下钉子。不管事情成不成,都要努力一次。
想明白之后,孟清和嘴角弯起,笑得分外亲切。
“四位头领,本官有礼。”
呵哈出等人顿时受宠若惊,自朝贡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和气的官,激动之余,按下决心,必须同这位和气的官员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双方都有意交好,在吏部司务的帮助下,孟清和同呵哈出等女真头目进行了一次友好亲切的会面。
在谈话过程中,孟清和着重询问了女真诸部目前的情况,住的怎么样,吃的如何,生活方面有什么问题,尤其是东边的朝鲜,北边的鞑靼,有没有“不友好”的举动,提出来,他一定上报,给女真各部一个公道。
呵哈出等人互相看看,光秃秃的脑门上开始冒汗。
要说困难,绝对有。
自见识了大明的繁华,再看自己那片地界,简直是发达地区与极不发达地区最鲜明的对比。
在会同馆里,普普通通的文吏,生活水平都让人羡慕。
部落头领如何?照样是春夏种田秋冬打猎,带领部落人民艰苦奋斗在贫困线上。
大明不开互市,女真部落需要的盐和布匹多是从朝鲜开的互市换取,不合理的压价和不公平交易比比皆是。其中种种,千言难尽,说出来都是眼泪。
听着呵哈出等人的哭诉,孟清和表情严肃的点头,这个问题很严重,必须上报朝廷,引起重视!
朝鲜是大明的藩国,女真部落也心向大明,调和两者的矛盾,大明责无旁贷。
“各位头领尽管放心,就此事,本官一定如实上奏。”孟清和保证一番,又话锋一转,“好叫诸位头领知晓,天子已决定在开原和广宁两地开设互市,特遣赵王殿下掌管此事。互市一开,辽东贸易即开,诸位的部落中有马,皮毛等物,皆可到互市中交易。本官保证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大明要在辽东开互市?
呵哈出等人的眼睛顿时亮了,搓着大手,无比的激动。
大明开了互市,谁还理会朝鲜那三瓜两枣的。部落里的马,匹马,人参,定能换来成倍的粮食,盐和茶叶!
“不过,有件事需提前告知诸位。”孟清和打断了呵哈出等人的畅想,严肃道,“到大明开设的互市交易,必须遵守大明的法令,定额交税。如有违法者,将按律严惩。”
“这是自然!”
呵哈出等人纷纷点头,表示一定遵照大明的法规,绝不偷税漏税。一旦部落里出现这样的坏分子,不用大明动手,直接内部料理,骨头必须打折!
“首领果真是明理之人。”孟清和笑道,“还有一件事要告知诸位,朝廷有意在东北之地设立新卫,以部落头领为军民指挥使司主官。本官同各位头领一见如故,才提前告知,怎么做,各位心中也可有个打算。”
“多谢孟少卿!”
“好说。”
扔出数枚甜枣,顺便埋下一颗地雷,孟清和成功完成任务,起身告辞离开。
呵哈出等人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待大门关上,各自回房,在心中咀嚼刚刚听到的几个消息。
军民指挥使司,掌管一地军政,受朝廷管辖,指挥使和由朝廷委任,可领朝廷俸禄,说出去,就是大明的官员。
光是想想,就心中火热。
呵哈出,火儿阿同出胡里改部,西阳哈和锁失哈出自忽刺温。两部的地盘距离不近,平日里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在孟清和抛出的诱饵面前,两部势必要展开一场争夺。
对孟清和而言,谁胜谁负关系不大,作为庄家,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离开会同馆,孟清和马不停蹄去了行后军都督府,找到沈瑄,顺便拉上袁容,三人关起门来一顿商量。
当日,数匹快马从北平出发,分作三支队伍,向三个方向飞奔。
一支队伍带着行后军都督府呈送天子的奏疏赶往南京,另外两支队伍带着孟清和的亲笔信,分别前往朱高煦和朱高燧处、
想让草原上的火成功烧起来,同时在辽东玩一把大的,两位殿下都要参与进来。
经沈瑄提醒,孟清和不忘给辽东镇守通了气。虽有赵王在,但在辽东动手,总不能绕过刘真和孟善。
本来就和文官集团不对付了,再惹上武官,除非孟十二郎不想继续在朝堂上混了。
一切安排就续,行动号角即将吹响,孟清和突然跑到沈瑄府里,披着被子窝在塌上啃冻梨。一啃就是一盆。
按照孟伯爷的话说,这叫缓解紧张,解压。
下班回家的定远侯,看到榻上的大号松鼠,默默转头,捂脸。
认准这么一个,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侯爷回来了?”孟清和笑眯眯的抬起头,递出一颗冻梨,“呵哈出头领送的,侯爷尝尝。”
沈瑄接过冻梨,几口啃完,核一丢,捞过孟清和的脖子,低头,继续啃。
认准这个,他认了!
永乐元年十二月丁亥,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呈送的奏疏,经通政使司封存,送到御前。
同月,呵哈出等女真头目启程返回辽东,明朝承诺的第一批粮草从大宁运往开平卫。
得到消息的鬼力赤立刻派人前往边关接应。
出发不久,另有两支队伍,悄悄跟在了鞑靼骑兵的身后、
草原上的朔风又起,暴雪,很快将再次来临。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冷风刺骨,大雪漫天。
一支由八百鞑靼骑兵组成的队伍,顶着狂风在雪中疾驰,出现在了开平卫前。
距离五百米时,鞑靼骑兵放慢脚步,吹响了号角。
悠长古老的号角声破开大雪,伴着朔风,传进了卫所边军的耳中。
鼓声擂起,城头的守军登上高台,向远处遥望,肃然提高了警惕。
以原木和石块垒砌的敌台中,边军用力搓着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拉开长弓。
城外的地堡中,木制的铲子推开积雪,锋利的刀枪探出,在雪地中反射着寒光。
鼓声再起,警戒,战斗,已经成为了边军的本能。
“速去报告指挥。”
一名边军领命,飞速下了城墙,向卫所指挥使司奔去。
卫指挥使听到奏报,当即赶来。
五日前,从大宁运来的粮草运抵开平卫。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有令,鞑靼可汗鬼力赤已向大明称臣,天子仁慈,口谕,以粮赈济草原之民。
对于这个命令,绝大多数边军都不能理解。上个月,鞑子还到边境来烧杀抢劫,改口称臣就既往不咎?这叫什么事!但圣意不可违,军令如山,再不理解,也不能抗命。
也有聪明的,认为朝廷此举必有深意。
最简单的道理,天子什么时候对鞑子这么客气过?背后肯定有说道。
这个说法传出,军汉们的脑袋6续开始转弯。对啊,今上是什么性格,这背后没有个计较,绝对不可能!
军中不满的声音渐熄,众人都在期待,天子到底会对鞑子采取什么举动。
号角声一遍又一遍在雪地中响起。
鞑靼骑兵停在距城两百里处,弓不张,刀不出鞘,前排的骑兵举起使臣带回的喇叭,大声高呼,“别动手,自己人!”
六个字,字正腔圆,含义深刻。
据悉,是鞑靼使臣同北京鸿胪寺左少卿商定的口令,以防边军错认,将他们当做打谷草的游骑,万箭群发,射成刺猬。以开平卫边军的武装水准,做到这一点完全不难。
鞑靼骑兵不想真成了刺猬,必须按照边军的口令,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卫所边军的武器能如此犀利,全仗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之功。
北疆的冬季冷风刺骨,滴水成冰。在天气的影响下,还处于烧火棍阶段的火铳失去了优势,冷兵器更加趁手。
在大宁杂造局和北平杂造局的共同努力下,边卫使用的长弓硬弩都得到了加强和改良。有了孟清和制定的奖励机制,工匠们的工作热情极高,送往边卫的武器,不只数量翻番,耐用程度也远超以往。
天子准许大宁和北平杂造局制造火雷之后,从遵化运来的生铁和熟铁源源不断送进工坊。南京送来的火药威力不够,沈瑄和袁容联合向天子上疏,奏请在北京设立行军器局,以生产火药,制造火器。
没有考虑多久,朱棣就批准了两人的奏请。不顾南京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反对,直接派人带上工匠熟手,到北京协助沈瑄袁容设立新部门。
给人不算,一应费用都由南京调拨。
旨意一下,立刻有言官蹦高直言,弹劾定远侯和广平侯此举有违臣子直道,意图不轨。
户部左侍郎孙瑜言辞尤为激烈,“兵器者,凶事也。自古国家为战皆出于不得已,夫驱人以冒死,鲜有不残伤毁折。今天下已定,惟当休养,修礼乐,兴教化,岂复言兵器之利!竖子二人狂妄,谄言媚上,言兵事以冀进用,恃恩骄恣,罔顾民生,用心可疑,必图谋不轨,望陛下明察!”
继孙瑜之后,户部右侍郎李文郁,大理寺少卿袁复,以及数名给事中纷纷出列,以实际行动支持孙瑜的言论,更有弹劾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之意。
汉王赵王皆在北,汉王之前献火雷,得陛下褒奖。沈瑄袁容有今日之言,未必没有两位殿下的意思在内。
“穷兵黩武岂盛德事!”
听到这句,朱棣彻底火了。
穷兵黩武?这话是在说谁?!
用心可疑,图谋不轨?是说朕的儿子和女婿一起造朕的反?!
当朕是三岁孩子一样好糊弄?!
怒气值爆表,朱棣猛的一拍龙椅,“够了!”
天子一怒,大殿中顿时一静。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几人也瞬间没了声音。
今上不比建文,抱着脑袋撞柱子玩直言,名留青史的机会有,抄家灭族的可能却更大。
见群臣不语,朱棣的目光变得更冷。
“诸公身在金陵之地,处繁华之间,可知北疆困苦,寇边之祸?!”朱棣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怒火,足以焚--烧-整座大殿,“朕只问众卿一句,单凭圣人教化,可戍卫边境,防卫北疆?!朕告诉你们,不能!朕居军旅数年,每亲当矢石,见死于锋镝之下者,未尝不痛心。然兵无死战,国何能安,百姓何能安居乐业!兵器乃凶事,无兵器,更为国之凶事!”
士兵手中没有武器,拿着木棍石头和鞑子作战?
军队不拼死作战,将鞑子挡在塞外,还能容得众人在此侃侃而谈?
群臣垂首,讷讷不敢言。
发泄了怒火,朱棣开始处置将他惹怒的人。
孙瑜成了最英勇的出头椽子,朱棣下令摘了他的乌纱,削去户部职位,送去北京行太仆寺养马。
不是说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包藏祸心?
好,朕给你机会,送你去北边,好好观察!
同时获罪的还有户部右侍郎李文郁。无故不陪祀太庙的大不敬之行被当殿揭发,加上支持孙瑜弹劾沈瑄袁容,成功激起了永乐帝的火气,养马没他的份,干脆发去辽东戍边。
刚刚从浙西返京的户部尚书夏元吉也受到了波及。
夏司徒当真是冤枉,好不容易治水归来,屁--股-没坐热,又被永乐帝扔去苏州治水。夏司徒没处伸冤,只能打起包袱,启程上路。
夏司徒不是一个人走的,朱棣还给他派了帮手,大理寺少卿袁复。
国家财政部长和最高检察院副院长一起被派去疏通河道修筑堤坝,该说永乐帝气昏了脑袋,还是大明的官都是人才,一专多能?
工部尚书想出列,向皇帝表示,治水是工部的活,户部尚书就算了,大理寺少卿算怎么回事?
不等脚步迈出,就被工部左侍郎死死拉住。
现在是什么情况,天子正在龙椅上喷火,谁敢出头谁倒霉。司空大人也想去北京养马?还是让整个工部同僚都去辽东戍边?
工部尚书迟疑了,脚步到底没能迈出去。
于是,户部左右侍郎养马的养马,戍边的戍边,户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手挽手奔赴苏州治水。几个参合进来的给事中也被下放支教,边远山区的教育事业即将迎来美好的春天。
朝堂上的争议之声顿消,再无人反对设立北京行军器局。
孟清和看到邸报时,孙侍郎和李侍郎已在出发的路上。前北平布政司杂造局广盈库已改隶北京行部,暂为行军器局办事衙门,掌管军器局的设立及生产。
设立行军器局一事,孟清和没有插手。他很清楚,以永乐帝护短的性格,即使不批准行军器局设立,也不会问罪沈瑄和袁容。朝堂上有谁敢揪着这件事不放,都不会有好下场,户部的两位侍郎就是铁证。
如果自己参合进去,哪怕是擦个边,都不会有沈瑄和袁容的待遇。性命能够保住,受些皮肉之苦却免不了。再到刑部大牢住上一段时间都有可能。
私底下向沈瑄提出几点建议之后,孟清和表明态度,顺利将自己摘了出去。
对此,沈瑄没有多说,袁容知道一些,却也保持了缄默。
十二月中,杂造局和行军器局制造的第一批火雷和火箭送抵边塞。
鞑靼的运粮队伍也如期抵达。
大雪之中,开平卫派出一支骑兵,上前查验过对方随身携带的文书和朝廷发下的千户腰牌,向城头打了信号。
在开平卫等了五日的鞑靼联络员立刻策马飞奔而来,同领队的鞑靼千户确认了彼此身份,向出城的明军千户保证,这支队伍确是鬼力赤可汗麾下能征善战的勇士无疑。
千户回城禀报,未及,城中传讯,令鞑靼骑兵后退百里,同时派出游哨,重兵严防之下,南城门缓缓开启。
虽有皇命,也验证了身份,该防备的仍要防备。
谁知道这些鞑子会不会突发奇想,粮食到手,顺便再抢一把。
运粮的马车绵延成长列,壮实的驽马,性格极为温顺,在雪中轻轻踱着蹄子,口鼻中喷出一片片白雾。
五百石粮食,满打满算六万斤,看似不少,运回去,也只有鬼力赤和鞑靼高官帐下的牧民有份。实力不强或是距离较远的部落,仍是分不到一粒。
除了粮食,马车上还装有赏赐给归附部落的太平袭衣等物,棉花也有不少,都是草原上急需。
鞑靼勇士们很受触动,明朝天子说话算话,是真英雄!
为首的鞑靼千户下马行礼,单手捶着胸膛,砰砰作响。壮硕的身材似小山一般。
这份感谢是真诚的,但是,短暂的感动不代表友谊长存。
鞑靼骑兵和边军都知道,和平是短暂的,等到粮食吃完,草原上的勇士依旧会寻机到边境来打谷草。这是游牧民族延续了千百年的生存之道。
号角声再次响起,鞑靼骑兵带着粮车出发。
开平卫的边军缀在他们身后,行出百里才6续折返,为的是确保这支鞑靼骑兵真的走了,不会将粮食藏起来之后杀一个回马枪。
开平卫的城门关闭。
鞑靼的运粮队以最快的速度向鬼力赤可汗的王帐进发。
强壮的草原勇士习惯了顶风冒雪,皮帽的边缘结了一层冰霜,速度仍未减慢分豪。
不到车轮高的孩子都清楚,冬季的草原,粮食有多重要。五百石粮食就像是一块流油的肥肉,惹人觊觎。
在鞑靼境内,基本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找麻烦,但在靠近瓦剌的地盘,生活着几支摇摆不定的部落,没人能够保证,他们不会联合瓦剌,蒙着脸来抢劫。
八百人的队伍行过查干诺尔,立刻有另一支鞑靼骑兵前来接应。两支骑兵汇合,运粮的队伍增加到了近两千人。
“五百石?”
负责接应的鞑靼千户伯克帖木儿看着运粮的马车,心中盘算着自己的部落能分到多少。
骑士们分散开,将粮车护卫在中,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瓦剌骑兵。
或许是上天眷顾,这一次的运粮行动算得上有惊无险。六万斤粮食运到,等候已久的鞑靼可汗鬼力赤和太师右丞相马儿哈咱、太傅右丞相也孙台、太保枢密知院阿鲁台亲自出迎。
成袋的粮食抬下马车,鬼力赤抽—出匕首,一刀扎在麻袋上,金黄的粟米流出,鬼力赤抓起一把,直接送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随即哈哈大笑,“明朝天子是守信之人!”
马儿哈咱,也孙台等纷纷上前,学着鬼力赤的样子,抓起一把粟米送进口中大嚼。一直不看好本次交涉的阿鲁台也没再忠言逆耳。不管明朝有什么阴谋诡计,粮食是实在的。这个时候和鬼力赤唱反调,明摆着送出借口,让鬼力赤可以扣下该分给他的粮食。
为了粮食,阿鲁台决定忍这一回。
入夜,王帐中架起了火把,整头的烤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鞑靼可汗高举酒杯,多日未曾饱食的鞑靼勇士们也敞开了肚子。身着-艳-丽衣裙的年轻姑娘走进王帐,帐帘掀开,热闹的声音和高笑声顿时清晰起来。
深夜时分,北风更加刺骨,两支队伍静悄悄潜伏在雪地中。
汉王朱高煦亲自率领的队伍先一步发现了身边的“同伴”。
“殿下,还要不要动手?”
跟了两天,好不容易找到鬼力赤的王帐,就这么放弃,实在是可惜。
朱高煦没有出声,趴在雪地上,紧紧盯着前方。
亲卫不甘,他更不甘。但他不能轻易冒险,一旦行动失败,责任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承担,恐怕还会牵连数万北疆边军。
“殿下?”
“噤声,后撤。”
朱高煦用力搓着快要冻僵的脸颊,下达了后退的命令。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绝不能干。
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要使自己立到不败之地。朱高煦的思维的方式,越来越接近他的老爹朱棣。
朱高煦下令后退,却没有离开太远。他相信,不管摸到他前边的是谁,肯定都会趁鬼力赤防备最松懈时动手。届时,或许可以拣点便宜。
果然,等了不到一个时辰,王帐中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巡逻的守卫也是睡眼惺忪,预先埋伏在雪地上的人,开始无声无息的朝王帐和储存粮草的地方移动。
刀锋砍断骨头的声音被北风湮灭。
鲜红的血飞溅,人头滚落。
杀戮在黑夜中进行。
终于,一声惨叫惊醒了醉酒的众人,火把瞬间燃起,偷袭者变成了陷阱中的猎物,王帐掀开,脸色通红却毫无醉意的鬼力赤和的阿鲁台等人走了出来。看着被包围的偷袭者,鬼力赤冷笑着举起右臂。
弓箭如雨。
鲜血染红了白雪,血腥味弥漫了夜空。
朱高煦握拳抵在唇边,和周围的亲兵一样,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鞑靼营地中发生的一切。
众人看向朱高煦的目光中带着佩服,若非汉王机智,那些滚落在地的人头,十有八--九会是自己的下场。
朱高煦咬住唇角,血腥和杀戮让他兴奋,却也让他更加冷静。
他想起了父皇的教导,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同时,脑子里也闪过了孟清和信中的内容。
“殿下,千万不要小看鞑靼可汗,鬼力赤能有今天的地位,令鞑靼诸部臣服于他,绝不会是个笨人。”
“此乃长久之计,非一战可成之功。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功,殿下遇事当三思而行。”
“一次不成,可二次,三次。贸然行事,殿□陷险境,北疆烽火再起,臣万死难辞。”
朱高煦知道,孟清和这些话不只是对他说的,更多是向父皇表明态度。他庆幸自己不再如四年前鲁莽,否则,今夜必定会着了鞑子的道。
杀戮终于停了。
鬼力赤没有下令留活口,因为没有必要。
这些偷袭者的长相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们来自瓦剌。
接到宣府送来的急报,孟清和敲敲脑袋,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准备的后手没有用上,马哈木却主动凑上来帮忙。但是,鬼力赤却忍怒将这件事压了下来,没找上门去,也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看来,想做一只合格的黄雀,还要继续努力。
十二月下旬,北疆一带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鞑靼游骑不再骚-扰边境,瓦剌被鞑靼拦着,也极少出现在边境。
鞑靼可汗鬼力赤给永乐帝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国书,各种赞扬,佩服,夸奖。
看完之后,朱棣立刻搓胳膊。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怎么从没发现鬼力赤是个这么感情丰富的?
朱高炽再次被叫到奉天殿听政。
由于长时间坐着读书不运动,宫中的伙食也有严格定例,不可能让世子一天三顿的小米粥高粱饼子,朱高炽的体重很有反弹迹象。
朱棣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再不待见,也是自己的儿子。
道衍被召至宫中为世子讲学。朱棣临朝,也会把朱高炽叫上。不论其他,从文华殿到奉天殿,一个来回,再站上小半个时辰,多少也能增加一下运动量。
宫中的变化让支持朱高炽的文臣看到了希望。借宫中赐宴之机,又提立太子一事。
朱棣没太大反应,朱高炽却想立刻晕过去,要么就抄起板砖把说话的几个都拍死。
父皇对他的态度刚有缓和,就来这么一手,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皇帝不说话,世子的表情却像是要杀人。
出言请立世子的几名翰林尚不知自己闯了祸,在背后狠狠给了朱高炽一刀。
朱棣的态度已渐渐有了软化迹象,如果朱高炽继续示弱下去,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无奈,宫中的举动给了文臣们错误的信号,才出现宴会上这一幕。
朱高炽很冤。他的确想当太子。身为皇帝的儿子,没人不想,他的弟弟也一样。
太--祖高皇帝有二十多个准继承人,仍旧尊奉立嫡立长的规矩,先立长子。长子死后,将皇位传给了长子的儿子。虽然朱允炆最后被叔叔抢了皇位,但是立嫡长的传统仍在。
永乐帝只有三个儿子,抛开皇帝的个人喜好,从传统和继承制度来看,朱高炽的机会最大。
受太--祖高皇帝喜爱,是洪武帝亲封的燕王世子。年少时曾同建文帝一起在宫中读书,为人性格谦和,不像老爹和两个弟弟一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成功获得了文臣的好感和支持。
北平守卫战,更为他累积了战功。
朱高炽的政治-资本不可谓不雄厚,底气不可谓不硬。
综合各种因素,就算老爹不喜欢他,有朝臣的支持,他成为皇太子的可能性也远远高于两个弟弟。
被徐皇后提点几次,朱高炽认真反省过。原本是自己想差了,严重忽视了父皇的性格,致使靖难期间有所改善的父子关系降入冰点。
可等朱高炽彻底想通,试图改变现状时,却是无处着手。支持他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成了他向目标前进的绊脚石。
不能说文臣们做错了,只能说他们不了解朱棣,不清楚一个敢举旗-造-反,抢了侄子皇位的天子是何等猛人。
软着来,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希望。
着急上火,隔三差五蹦跶一下,纯属于拿着小棍去戳龙身上的逆鳞。
一下没戳成,再戳,继续戳。
以为自己是英雄,梦想着拥立之功,殊不知龙头已经转了过来,张开大口,利齿森森,随时能将敢惹他的蝼蚁撕成粉碎。
朝中有不少聪明人,但在利益和权利面前,能保持清醒的却不多。
如解缙,黄淮,甚至是胡靖,偶尔也会动摇一下。如果不是杨士奇适时的拉了一把,或许也会脑袋发热和解缙凑到一起。
大殿之上,天子端着酒杯,自斟自饮。郑和想上前接过酒壶,却被挥退。
郑公公都吃了挂落,旁人更不敢触霉头。宦官宫人小心翼翼贴墙站,走动间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大臣们也察觉到情况不对。脑袋一根筋,也该想到天子是在不满了。
请立皇太子的翰林拱手站着,皇帝一直不说话,只能保持姿势一直罚站。
黄淮想起身求情,却被解缙和杨荣联手拉住。这个时候站出去,非但救不了两个翰林,反而会惹火烧身。
正月里,天子不会动手杀人。
最坏的结果,同之前被下放的给事中一样,大山支教或戍边充军。即使天子一定要杀人,也不会马上举刀子,至少要在殿试之后。期间努努力,拖到秋后,可运作的地方更多。
文臣不敢出言相帮,武将则是不愿。
朱能和徐辉祖一向不搀和皇家内部的事。老资格如张玉,谭渊,李彬等都不在了,余下能说得上话的,如淇国公邱福,同朱高煦的关系更好。五军都督府内,凡是燕军出身,同样更看好朱高煦。
一起打过仗,上过战场,这样的交情,不是朱高炽能比。
徐增寿没出声,三个外甥中,他更喜欢朱高燧。对朱高炽和朱高煦的争夺,他同徐辉祖的观点一样,不偏不倚,反正哪个登上皇位,他都是皇帝的亲舅舅。
曹国公李景隆更不敢说话,长兴侯耿炳文,都督平安也是一致保持沉默。
天子在大宁遇刺,锦衣卫无端包围府邸,左都御史陈瑛屡次弹劾,让这些建文朝的旧臣奉低调为圭旨。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出头。
如若不然,还能如何?
李景隆绝食未死,好歹同皇帝有亲戚关系。不被皇帝所用,也能当个富贵闲人。
耿炳文辞爵,平安乞骸骨,皇帝都没有批准,却比准了他们的上疏更让人糟心。
盛庸致仕,天子倒是准了,官印交出去也没能得个善终。陈瑛始终揪住他不放,想起来就参他一本,为保全家人,也为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盛庸在家中自尽。
逼死了盛庸,陈瑛也没打算放过盛庸的儿子,最后是徐辉祖开口,整件事才告终止。
盛庸的死给平安等人敲响了警钟。
今日的盛庸,会否就是明日的自己?
耿炳文和平安私下里都在琢磨,是不是也预备根绳子,准备一壶毒酒,再磨磨刀,选个良道吉日去见太--祖高皇帝。可无缘无故的自尽,同样会成为御史弹劾的借口。
没犯罪,不心虚,上什么吊,抹什么脖子?
活够了?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陈瑛不信!天子也未必会相信。
活着提心吊胆,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耿炳文和平安愁得眉毛能夹死苍蝇。唯一活得还算滋润的,大概只有绝食十天都没上西天的曹国公。
耿炳文的长子仍在诏狱关着,托了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父子俩才见上一面。
耿璇没受太多罪,大宁行刺一事本就同他无关。但抓人的命令是天子亲自下的,不等朱棣松口,人是不可能放出来的。
耿炳文历经三朝,从种种迹象,隐约猜出今上此举恐怕另有深意。若他猜测属实,儿子最好的下场就是被发边塞充军。最坏的结果,耿炳文不愿意去想。
但事情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耿炳文捏紧酒杯,力气大得几乎能把杯壁捏碎。
殿中的气氛陷入僵窒。这次,皇长孙没能及时出现,却有徐皇后身边的宫人迤行入殿。
宫人手中托着精美的菜肴,依次奉到朱棣面前。
三盘菜,全部出自世子妃和两位亲王妃之手,徐皇后特意令宫人奉上。
“哦?”
朱棣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一盘盘尝过,指着最先奉上的一盘,道:“这是世子妃做的?”
“回陛下,正是。”
“送去给世子。”
“是。”
三个儿媳手艺都不错,朱棣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许缓和,夸赞了三个儿媳的孝顺,额外夸奖了世子妃的贤德。
听着老爹的夸奖,朱高炽的额头却在冒汗。心中打鼓,也得起身代妻子谢过父皇夸奖,坐回去,拿起筷子,将盘子里的菜全部吃净。
天子心情好转,终于大发慈悲,没有叫人把罚站中的几个翰林拖下去。对此,殿外的大汉将军很是失望。
几个翰林回到座位,内袍已被汗水打湿了。
奉天殿中发生的事很快传入坤宁宫。
徐皇后看向端坐在侧的三个儿媳,目光最后落在世子妃身上,温和中带着一丝复杂。比起几个月前,世子妃的确是长进了不少。
宫宴结束后,朱棣摆驾坤宁宫。
心中有事,朱棣总是会找徐皇后商量。宫中美人不少,真正能被朱棣放在心中的永远只有徐皇后一个。
朱高炽回到文华殿,没去见世子妃,而是去了侧妃的偏殿。
“下去吧。”
听到宫人回报,世子妃坐在梳妆镜前,取下九翚四凤冠,抚着冠后七翟,沉吟不语。
何时,她才能戴上九翟的九翚四凤冠,甚至是,象征皇后的双凤翊龙冠?
宫灯映亮内殿,世子妃独坐许久。
看着铜镜中依旧年轻的面孔,面上的笑容端庄而娴静。
永乐二年正月癸卯,天子敕谕天下文武诸司,惟事天以诚敬为本,爱民以实惠为先。
令京内外各府州县宣明教化,以春时农作方兴,宜各究心务实,申明教术,劝课农桑,问其疾苦,恤其饥寒,革苛刻之风,崇宽厚之政。
敕令下达,又召六部天官西暖阁问话。
等人到齐,没有一点过渡,开口第一句就是,“朕近闻六部弊政甚多,此皆官属不职所致。”
奉旨听宣的六部天官顿时面如土色。
不是一个部门,而是六个部门“弊政甚多”“官属不职”,看来户部的事情只是开始,连杀鸡儆猴都算不上。天子是打算朝南京六部一起下刀子!
“臣等惭愧。”
吏部尚书蹇义反应最快,知道辩解无用,马上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
兵部尚书郑赐紧随其后,其后是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礼部尚书落在最后。户部尚书还在苏州治水,加上户部左右侍郎都被革除,要问罪,暂时也轮不到户部。
蹇义等人心中忐忑,朱棣却没有如预料一般当场发作,反而表示,他宣卿等前来说话的,不是问罪,认识到错误就好,不用跪着,都起来,快点起来。
听到这番话,蹇义等人更不敢起来,跪在地上,泪如泉涌,坚决认错。
“陛下,臣有罪!”
“请陛下重罚!”
降职下放都没问题,千万别这样。
给个痛快,至少心里有底,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好像有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能感受到刀锋的凉意,可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六部天官认错态度良好,一切都是臣的错,陛下要怎么罚就怎么罚,臣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朱棣负着双手,点头表示,大家的认错态度很好,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既然认识到了错误,大家就参考一下北京行部同僚的工作态度,在工作中,时刻以圣人之言提醒自己,秉持高皇帝教诲,做不到一日三省吾身,也要三日一省。
“尔宜戒饬所属务,知民情,更知民之利病,以恤民为心。”
“臣遵旨。”
“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起身,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自省吾身,好好工作!
锤子砸了,决心表了,天子该放人了吧?
朱棣却在摇头,朕还有事。
六部天官只能拱手,陛下,有事您尽管吩咐。
是让礼部去治水,还是让工部去打仗,就算让兵部派人充当会试考官,大家都没二话。
永乐帝摇头,都不是。
众人互相看看,那陛下您想干嘛?
“造船。”
“造船?”
“出使西洋,威仪万邦。”
八个字出口,永乐帝很是淡定,六部天官却有点懵。
最后,是专业对口的工部尚书开口询问,“陛下要造战船?”
威仪万邦,这是6上打不过瘾,要到海上去打?
“然。”永乐帝点头,“海寇侵扰福建浙江久矣,造战船自为海防。然朕所欲非只战船。”
工部尚书头皮有点发麻,陛下还想造何船?
朱棣大手一挥,排水量至少要超过前宋福船。福船之外,还需马船,战船,各种船。总之,数量不下百余,上千更好。
“朕闻听海外有异邦,仰慕上国久矣,当派使臣前往。”
“有蔖尔小国,不识礼仪教化,勾结成匪,成海寇之患,当予以警告!”
“另有海外方国,盛产可饱民之粮,自当令人寻访以充大明。”
永乐帝一番话说下来,连个打岔的机会都没有。
好不容易有了接话的机会,工部尚书忙道:“陛下,此非易事,耗费材料钱粮无数,臣等……”
朱棣目光一厉,怎么着,刚刚还拍着胸脯保证好好工作,努力完成朕交代的每一项任务。朕把任务派下来,就叫苦喊难?
“臣等不敢。”
工部尚书哑火,户部尚书不在,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顶上,“禀陛下,非臣等懈责,实自太-祖高皇帝禁海之令,除运粮舟师,片板不许下海。福建浙江等造船之所大多已荒废,或做他用,工匠熟手一时也难聚齐。加之国库不丰,北有鞑子之患,此间大兴船工,实非我大明之福,还望陛下三思。“
“北疆之事,朕自有计较。”礼部尚书不是托辞,提出的的确是需要解决的难题,朱棣没有一味的强横,解释道,“鞑靼鬼力赤已向我朝称臣,瓦剌实力不比鞑靼。朕已下旨兀良哈诸部重设朵颜三卫,命其协同边军捍卫北疆。于辽东,朕意设军民指挥使司,收拢女真部落,以女真头领为指挥千户等,调边军经历入司造兵册,掌管一应文书往来。并许归顺之部落头领习汉文,送子入卫学。有战功者与边军同赏。”
“陛下圣明。”李尚书拱手,仍道,“边疆之乱或可解,但造船材料,耗费,工匠,仍……”
话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
“朕已令北京行部试造福船,行部言,必尊圣命。”
言下之意,朕给北京六部交代任务,二话不说立刻领命。有困难可以克服,造船的任务一定完成!
相比之下,诸位是不是该如朕之前所言,好好学一学?
六部天官:“……”
难怪召见就扣大帽子,这是从源头堵死了退路。
天子要造船,不想被盖上“不称职”“尸位素餐”的大戳,就得咬牙拼命,克服万难,排除险阻,尽全力送船下海。
摆在面前的问题太多?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没有问题需要解决,朝廷何必花钱养官?
总之,船是一定要造的,自己看着办吧。
南京六部的官员咬牙接下了造船任务,为了更好完成皇帝交代,五部尚书一同进言,请天子把户部尚书从苏州召了回来。
夏司徒知道自己被召回京的原因,当时就想抱块石头往河里跳。
这么多的经费需要筹集,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不如让他继续在苏州治水!
石头刚抱起来,就被其他五位天官一同抱腰抱大腿。
开玩笑,夏元吉跳河了,郁老抠在北京,谁来接任南京户部尚书?
实在太困难,大不了大家一年的冰炭火耗各种孝敬都不要,总之,绝不能让夏司徒跳河。
夏元吉抱着石头回头,“诸位说真的?”
五部尚书连忙点头,真的,他们会发动部门属官,一同无私奉献。
夏司徒一把丢开石头,取出算盘,铺开账册,嘴上说没用,给多少,统统记下来!
众人牙疼,这能记吗?明摆着贪污的证据!万万不可。
夏司徒又要抱石头,众人大汗,连忙拉住。
“夏司徒莫要难为我等了,这个当真是不行。”
“诸位不必担心,本官岂会犯此等错误?”夏元吉道 ,“此为不记名捐赠,陛下得知,亦不会追究。”
“果真?”
“果真。”
众人互相看看,恍然大悟。
与其说是夏元吉纠缠不清,不若说是天子的意思。如果没有天子口谕,夏元吉敢如此夸下海口?
想想无孔不入的锦衣卫,自己的那些灰色收入,恐怕天子早已了若指掌。
最终,夏元吉手中的册子还是只记录了捐银的数量,没有在后边具名。
永乐帝得知,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在西暖阁召见群臣时,取出武将认捐的册子给众人看。列在首位的竟然是魏国公徐辉祖,紧随其后的就是成国公朱能。
如果天子真要搜集犯罪证据,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大舅子排在最前边吧?
看到这份册子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实在猜不透天子的真实用意。
朱棣也没为大家解惑,只是当郑和第一次出海归来,武将们排队领钱时,许多人才参透这份册子代表着什么。
只可惜,钱给了,名没签,想分好处,只能补签,下回再来。
南京的造船活动轰轰烈烈展开,北京六部的船坊已完成了初期准备工作。
造船所需的木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辽东。
朝廷设卫的旨意尚未下达,但不妨碍孟清和同朝贡的女真部落保持联系。
胡里改部距离较近,孟清和利用鸿胪寺少卿的身份,将需要大批量木料的消息传播到女真诸部。
胡里改部生活的地方,旁的不多,就树多。问清价,当即兴奋了。
由于女真部落接连向明朝朝贡,同朝鲜的关系日渐疏远。朝鲜借机关闭了庆源互市,逼女真部落低头。
不料呵哈出等朝贡首领带回了明朝将开互市的消息,女真各部得悉情报确实,谁还乐意和朝鲜人做不公平交易?
购买木料的消息一出,各部更是闻风而动。
自己这里的树不能多砍,砍完要补种,到朝鲜去砍,应该没问题。
按照孟少卿说的,这叫爱护环境,水土保持。虽然不能深明其意,总之,跟着孟少卿的话做,绝对没错。
第一批木材交易是在广宁进行的。呵哈出亲自带队,不只见到了孟清和,还有幸见到了赵王朱高燧。广宁互市将在二月底正式开市,届时,辽东的女真各部,以及其他民族部落,都可来此进行交易。绝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呵哈出回去后,立刻将消息散播开,许多被朝鲜商人盘剥已久的部落,干脆聚集在一起,在朝鲜边境抢劫了朝鲜的商队,出了一口恶气。
女真人的举动再次给孟清和提了醒,不能心软。
不提前下手,两百年后发生的一切必将重演。
永乐二年三月初,广宁,开原互市正式开市。
同月,最后一批送给鞑靼的粮食,从开平卫交接。
这一次,粮食的数量远超以往,跟在鞑靼运粮队后边的队伍也增加到了五支。
越挫越勇的瓦剌,伺机实行计划的朱高煦,兀良哈的两位部落首领,刚被任命为建州卫指挥使的呵哈出,以及亲自带兵为朱高煦殿后的沈瑄。
孟清和走上城墙,目送沈瑄领骑兵远去。
整整酝酿了一个冬天,该是摘果子的时候了。
城下,沈瑄胯-下的战马突然前蹄扬起,马上的沈瑄一身银甲,红色的斗篷随朔风飞扬。
孟清和双手攥紧,用力深呼吸。
帅成这样,却看的到亲不着,不是明摆着刺激人吗?!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月的朔北,积雪尚未完全消融,青草已经冒出了嫩芽,一片片嫩绿铺满了草原。
饿了一冬的畜群,被牧民驱赶着,刨开最后的雪层,追逐最鲜嫩的青草。
风依旧冷,人们的心情却如拨开云层的天空一般晴朗。
今年的春季比过去几年都来得早。
万物复苏,青草繁茂。
这样的好年景,不只令屯田的边民欣喜,在耆老的带领下祭祀先农,祈求五谷丰登。草原上的牧民同样宰杀了最肥美的羊羔,感谢长生天的眷顾。
悠长的调子在草原中回响,带着对丰足生活的无尽希望。
旷野,蓝天,成群的牛羊散落在青草之间,融为了草原上最美的一副画面。
运粮的鞑靼骑兵无暇欣赏身边的美景,战士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们,危险正在迫近。
每次运粮,都会有瓦剌人偷袭,虽然一次也没成功,鞑靼骑兵仍不敢放松警惕。
轻视敌人,最可能的下场就是送命。
“加快速度!”千户伯克帖木儿挥动着马鞭,在队伍中来回奔跑,确保每一辆粮车旁都有骑兵护卫。
从离开开平卫,他们就被跟上了。
像是被狼群盯上的鹿,预感到危险,却不知道敌人在哪,一旦稍有松懈,就会被扑上来的猎手咬断脖子。
这种感觉让伯克帖木儿很是烦躁,提高了嗓子,大声喝斥手下,急了,甚至直接动鞭子。
“快点!”
马蹄踏在积雪和青草中,溅起带着雪碴的湿-泥,赶车的鞑靼人扬起长鞭,甩出一声声脆响。
没有人抱怨伯克帖木儿的暴-躁,此刻,他们心中的念头同伯克帖木儿一样,快,再快一些!
过了长水海子,队伍就安全了。
查干诺尔之后,有可汗的大部队接应,无论是谁在打这批粮食的主意,准保让他有来无回!
马蹄声愈来愈急。
伯克帖木儿脸上的焦急之色也越来越浓。
危险更近了。
他可以确定!
查干诺尔近在眼前,箭矢的破空声陡然传来,队尾瞬间有数名鞑靼骑兵坠马。
“不要停!”
伯克帖木儿大声吼着,下令副千户领队继续前进,自己率领一半的鞑靼骑兵留下,调转马头迎战偷袭的敌人,为运粮的马车争取时间。
朔风再起,跟在鞑靼骑兵身后的队伍终于显露出了身影。
左衽,皮甲,头盔镶嵌着毛边。
瓦剌人,还有兀良哈。
伯克帖木儿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但他还是要握紧马刀,同敌人战斗。
不只是为了鞑靼的勇士之名,也是为了部落的生存。
狼群相遇,即使死亡也要守卫领地,捍卫尊严。
后退,不战而逃,是懦夫和弱者的行为!
没有号角,也没有战鼓。
千余匹战马缓缓踱着步子,马上的骑士抽—出长刀,刀刃摩擦过刀鞘,声音无比刺耳。
马蹄声似敲击在耳边,一声接一声,无限的扩大。
天空依旧晴朗,笼罩在伯克帖木儿等人身边的,却是死亡的阴云。
战马开始加速,从悠然漫步到如离弦的箭矢,由远及近,从快到慢,不过是眨眼的时间。
马蹄如奔雷,又似呼啸而来的洪水。
伯克帖木儿握紧马刀,用力得手背暴起了青筋。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但他不能后退。无法护住粮食,可汗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部落。
所以,他只能死战,直至战死。
“杀!”
两支队伍同时举起了长刀,战马狠狠撞击到了一处。
刀锋的擦-撞-声刺破了耳鼓,杀戮撕开了草原上最后的宁静。
鲜血飞溅,战士狠狠摔落在地。
战马的哀鸣在草原上回响,倒在血泊的伯克帖木儿却再也不会回应。
五百鞑靼骑兵的死,没能阻挡瓦剌和兀良哈的脚步。顾不得清扫战场,立刻追向前方的粮队。
在蒙古人对战时,呵哈出率领的女真骑兵根本没有上前,而是潜伏在一旁,等战斗结束,胜利一方继续追逐最丰厚的战利品时,才跳下马背,搜刮留在战场上的武器和鞑靼骑兵身上的金银。
“首领,不追上去?”
“不追。”呵哈出举起伯克帖木儿的佩刀,擦干刀锋上的血迹,又从他身上扯下刀鞘,珍而重之的挂到自己的马背上。
“可是……”
“追上去也没用,粮食不可能分给咱们,有这些武器足够了。”呵哈出翻身上马,“死掉的战马,割下能带走的部分。马肉交给部落,武器和其他的东西,谁找到算谁的。”
“谢首领!”
女真人尽职尽责的清扫着战场,等他们离开,天空中早已盘旋着秃鹫和乌鸦。
朱高煦也没有参加之前的战斗,有瓦剌和兀良哈作先锋,根本不需要他主动出击。
看着策马远去的女真人,朱高煦缓缓眯起了眼睛。
当真如兴宁伯所言,不能小看这些披着兽皮的野人女真。
“殿下?”
“无事。”朱高煦收起外露的心思,一拉马缰,“继续前进。”
“是!”
按计划,朱高煦不是去抢粮的,而是对鞑靼施以援手。最好的结果,是从瓦剌手里救下一两个活口,直接送到鬼力赤面前。鬼力赤想要找回面子,只能去和马哈木当面洽谈了。
至于粮食,已经被“瓦剌”抢走了,鞑靼想要,同样要找瓦剌。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鬼力赤之前能忍,是因为没受太大损失。这次再忍,可汗的位置怕会换人。
粮食被抢走,骑兵被杀,还被大明的汉王亲眼目睹,这不只关系到实际利益问题,还关系到可汗的威严,乃至于所有鞑靼部落勇士的面子。
事不过三,何况瓦剌上门找茬的次数远不只三次。
鬼力赤真能忍成神龟,他手下的鞑靼高官和部落首领也不会副奉命行事。
没有黄金家族的血统,一直是鬼力赤的短脚。阿鲁台等人一直抓着这个短脚,始终对鬼力赤不服气,时刻想着将他拉下马。
可汗鬼力赤同太保枢密知院阿鲁台之间的矛盾,在草原上根本不是秘密。
鬼力赤想保住可汗位,阿鲁台想另外扶持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可汗上位,鞑靼内部从来就不铁板一块。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击破。这才是孟清和敢向永乐帝拍胸脯保证计划定能成功的原因。
当眼,也要感谢瓦剌首领马哈木的配合以及兀良哈两位首领的友情出演。
至于捡便宜的呵哈出,总之,能让汉王借此提高对女真的警惕,也算对得起自己给的出场费了。
草原上,鞑靼的运粮队最终还是被瓦剌和兀良哈骑兵追上了。
双方展开激战,结果自然是鞑靼骑兵大败。
就在最后几名鞑靼骑兵被包围,即将被斩落马下时,朱高煦突然神兵天降,带领身着朱红袢袄的边军骑兵,冲进战场一顿砍杀。
瓦剌被打跑了,临走不忘拉上几车粮食。
兀良哈也跑了,拉走的粮食比瓦剌更多。
幸存下来的鞑靼骑兵看着如战神降世的朱高煦,目光呆滞,似乎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朱高煦派人前来问话,才最终确信,他们安全了。
看看没剩下多少的粮食,几人同时面现忧色。即使活着,回去也没法向可汗交代。但让他们拿起刀抹脖子,也着实为难。
战死是光荣,这样死算什么,畏罪自杀?
清楚看到几个鞑靼人的表情,朱高煦叫来随军的通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吩咐一番。
“可明白了?”
通译点头,跃身下马,带着最诚恳的笑容,走向了愁眉苦脸中的鞑靼骑兵。
想活着吗?
想更好的活着吗?
想不想过上吃喝不愁,美女环绕的小康生活?
想的话,就点点头。点了头,就能实现诸位的愿望……
忠诚问题?这话怎么说的,彼方鬼力赤可汗都向我朝天子称臣,何来不忠可言?
自洪武年间,内附部落不知凡几,诸位可知这些部落都过着何种富足的生活?
前例就在眼前,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何况,截杀诸位的的确是瓦剌,诸位也是实话实说,不必犹豫。
兀良哈?绝对是瓦剌假扮,使以为离间之策……长相?不找像一点的,何称假扮?瓦剌着实奸诈!
“据实上报,当是为诸位的同袍复仇……即使诸位不追随殿下,凭此大功也必得鬼力赤可汗重用……”
朱高煦骑在马上,看着被忽悠得双眼冒星星的鞑靼骑兵,默默转头。
据说,眼前这位是兴宁伯从北京行部挖出来的,之前在部门里负责文书工作。一副忠厚老实的相貌,换身衣服和朴实的庄稼汉子没任何区别。
谁能想到,竟然是此等高才。
回去一定要和兴宁伯商量一下,把人调到自己身边,毕竟人才难得。至于挖角费,大家都是朋友,应该更好商量吧?
要不然,到父皇跟前为兴宁伯再求个恩典?
就在朱高煦摸着下巴,计划挖孟清和墙角时,沈瑄已率领边军从另一条路追上了瓦剌骑兵。
发现目标,确认无误,立刻追上去一顿砍杀,杀完拉着粮车走人。既然要将脏水泼到瓦剌身上,自然一个活口不能留下。
事做得漂亮,唯一的遗憾是,沈侯爷没能杀过瘾,一身的煞气久久不散,亲兵都不敢靠近半米之内。
兀良哈也没能拣着便宜,高高兴兴拉着粮食回家,刚下马,就遇上了传旨的内侍。倒霉催的,还有个给事中出身的礼部侍郎同行。
看到打着记号的粮车,兀良哈首领丹保奴,哈儿兀的表情僵硬了。
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说的?
按照礼部右侍郎的性子,此等行为实在破坏内部团结,必须参上一本。多亏同行的后军都督府佥事冀英劝说一番,才勉强让他压下了火气。
不过,这些抢来的粮食必须交公。
兀良哈首领也没话说,毕竟这事是他们不占理。如果车上没记号,还能蒙混过去,谁能想到这些粮车都是大宁杂造局出品,车辕上都刻有特殊标记,寻常不会多加注意,仔细去找,马上就能发现不同。
虽说粮食被拉走,白忙活一趟,却也不全是坏消息。
内侍传天子敕令,重设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以兀良哈首领,头目,渠长等充任指挥,同知,佥事,千户,百户,镇抚。
后军都督府佥事冀英私下透露,天子敕令复三卫,同时于三卫以东设兀者左卫,极北之地置奴儿干卫,近辽东都司设建州卫,毛怜卫,皆以女真部落头领为指挥,指挥同知,佥事,及千百户镇抚。
“诰印冠带袭衣俱已赐下。”冀英道,“吾同首领有旧,特此告知,首领方好有个准备。”
丹保奴谢过冀英,没心思再去计较被拉走的粮食,马上拉着哈儿兀商量,并以最快的速度派人给关系好的几个兀良哈首领送信。
天子接连在辽东设卫,任命呵哈出等人为首领,这是要重用野人女真的节奏。
作为大明的第一外援,不得不防!
粮食被拉走可以再抢,保住目前的地位才最要紧!
朱高煦派人护送鞑靼骑兵去见鬼力赤,沈瑄带兵从开平卫返回北京。带回来的粮食留在了边卫,这些本就是孟清和奉命筹集的部分军粮。
回到北京后,沈侯爷没来得及洗漱,就被孟伯爷找上了门。
房门一关,室内传出几声钝响,很快又归于了宁静。整个下午,两人未出房门半步。
孟伯爷心急火燎的找上门是何原因?
天知地知,沈侯爷知。
永乐二年三月甲申,鞑靼可汗鬼力赤突然召集部落头领到王帐议事。
旋即,鞑靼集结三万军队,逼近瓦剌。
瓦剌首领马哈木得到消息,出人预料的没有应战,反而拔-营,收拾起包袱,连夜跑路了。
鬼力赤下决心同马哈木打一场,没想到这小子和他玩这手。
虽说遇上明军大部队,鬼力赤也会这么干,但不妨碍他借机大肆嘲讽马哈木。
“这样的胆小鬼,就该系上狐狸尾巴!”
马哈木跑了,瓦剌的牧民却没法全都跟着一起跑。
鬼力赤联合阿鲁台的军队冲进瓦剌的地盘,一顿烧杀抢劫。
抢牲畜,抢人口,抢草场。
抢不走的全部烧掉。
到明朝打谷草,鞑靼和瓦剌从不手软,对付起彼此来也是一样。
或许是意识到不想让鞑靼继续得意下去,在鬼力赤计划接手瓦剌的大部分地盘时,马哈木狠狠给了他一记回马枪。组织起的瓦剌军队发挥出了极强的战斗力,狠狠教训了深入敌境的鞑靼军队。
打赢了,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被抢走的畜群和人口,通通再抢回来。被烧掉多少帐篷,全部烧回去!
自此,马哈木不再被动挨打,实力比不上鬼力赤,就玩偷袭。事实证明,这种战术相当有效。对于为他出策的谋士,马哈木十分感激。殊不知,这位智者私下里还有另一个身份,大明锦衣卫。
你来我往中,双方打出了真火。
本该是一年最好的时节,草原却不见牧群的身影,只有四处而起的硝烟。
不时有离散的游骑和部落出现在边境,边关要塞立刻提高警惕。
春耕时,田间地头总能看到巡逻的边军,十人一队,以小旗带领,佩弓箭腰刀,另有两人背负火铳。一旦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响哨,击发火铳,临近墩台地堡听到示警,马上点狼烟,弓箭伺候。
此法为大宁最先在练军时使用,很快扩散到整个边关。
自辽东,开平,宣府,大同,自东迤西,烽台连横,流窜的草原游骑寻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
鞑靼和瓦剌打得热闹时,兀良哈没趁机凑热闹,在辽东崭露头角的野人女真牵扯了他们大部分的注意力。
不是因为女真有多强,而是天子的态度,不得不让他们对女真产生几分忌惮。
草场不要了,加薪的要求也暂时抛到脑后。
兢兢业业巡卫边疆,隔几日向天子上疏表忠心,表示自己时刻奋斗在边疆第一线,尽量争取天子表扬,成为了兀良哈首领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一切只为向明朝天子证明,他们才是最好的外援!
野人女真,哪凉快哪歇着去。
呵哈出怎么样?逮着机会照样收拾一顿!
看呵哈出等不顺眼的不只是兀良哈,没有得到敕封的野人女真首领也是一样。
羡慕胡里改部目前的生活,羡慕呵哈出得到了赵王的亲自接见,羡慕胡里改部在广宁互市有了固定的摊位。胡里改部和忽剌温部在交易中享受的各种便利,更是让众人无比嫉妒。
之前没有朝贡的女真首领纷纷组织起队伍,一个部落不行,三五个凑到一起,带上马匹和林中出产的人参皮毛,直奔北京。
人来得多了,会同馆就有些住不下了。
没人抱怨,更没人离开,反而主动对接待官员表示,房间不够,挤一挤照样住。
条件差点不要紧,能拿到孟少卿的批条,在互市交易中能得到实惠,才是最紧要的。
“这就是利益。”孟清和一身大红白泽服,坐在鸿胪寺衙门,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暂且先让他们等着,天子的敕令下来再说。”
“是。”
都事退出去,孟清和放下茶杯,立刻呲牙咧嘴。
下唇的伤口还没好,喝热茶当真是要命。
还要在下属面前保持威严,他容易吗?一定要和某侯二代说清楚,动不动就咬人不利于可持续发展,这个习惯必须改!
于是乎,孟伯爷下班后直奔行后军都督府。
至于和沈侯爷谈判结果如何?
总之,孟伯爷整整一个月没敢再碰热茶。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草原上的战火成功烧了起来,鞑靼和瓦剌打得热闹,预期一两年内消停不下来。
女真各部成群结队到大明朝贡,马匹全都交由行后军都督府管理,人参和皮毛选出上佳者随奏疏一同送往南京,留在会同馆里的女真人,整日里期盼着孟少卿能有空见自己一面。
历数以上,孟清和算是圆满完成永乐帝交代的任务。现如今只等天子的敕令下达,给会同馆里住着的女真首领们一点甜头,将他们打发走人,自己就能收拾包袱返回大宁了。
孟清和不在大宁期间,大宁都指挥使司内部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
大宁都指挥使佥事张贵调浙江都指挥使佥事,未几,因罪降为千户,又因御史弹劾,被发云南戍边,此生怕是回不来了。
大宁都指挥佥事王庸,许成有罪,上念其屯田有功,降为大宁左卫佥事,令戍边自效。不久,王庸因抵御鞑子有功,升指挥同知。许成被巡按御史弹劾有怨忿,对朝廷有不轨之言,令下锦衣狱。抓人的队伍,由锦衣卫指挥佥事纪纲亲自带领。
天子下令,调彭城卫指挥使余成,羽林前卫指挥佥事杨成,刘七,黄保,张鬼神等为大宁都指挥佥事,李讨,周官保俱为大宁都指挥同知。
赐大宁都司都事姚堂绮衣钱钞,余者仍官在原职,各赐钱钞有差,多为嘉勉。
看着纸上罗列的名单,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明面上,大宁行刺一事已宣告终结,但对永乐帝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余波还将持续很久。
一旦朱棣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几个不法之徒密谋行刺于朕,其中还牵涉到建文旧臣,说不准就会派出锦衣卫,拿着驾帖,请人到诏狱谈谈人生理想,花-鸟-风-月。
被贬谪的人中,张贵是旧事被查,许成则是另有原因。
孟清和压根没想到,一直给他沉稳印象的许佥事,竟然是个骑墙派,还骑了不只一面墙。
宁王,建文旧臣,懿文皇太子被废为庶人的两个儿子,许成都有联系。
这样的人才,竟然只是个都指挥佥事,如果加入情报部门,定能大放异彩。努努力,杨铎之后,或许就没纪纲什么事了。
只可惜,走错了路。
起初,孟清和满头雾水,不明白许成到底是哪方的人。
直到纪纲向他透露,洪武年间,许成的父亲曾官至詹事府少詹事,辅佐太子朱标,后因卷入胡惟庸案被下狱,亏得太子求情才保住一家性命,被发戍边。论理,许成同建文帝的关系绝对更近。
孟清和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多少有了底。
至于许成为何会同张贵成为好友,张贵之前在大宁都司所行种种是否同他有关,孟清和不想深究。
人都进了诏狱,背后的关系已经察明,除非永乐帝突然开始吃斋念佛,放下屠刀,否则,许成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按照天子的行事风格,未必愿意手下如此寻根究底。但凡牵涉到朱家内部的权力斗争,尤其是朱棣和朱允炆之间的皇位争夺,聪明人都该躲得远远的。
天下易主,朱棣是大明的天子,朱允炆是生是死,不是孟清和该操心的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天子敕令下达,高高兴兴返回大宁,集中精力搞好经济建设,偶尔丰富一下精神生活,无事联络一下有意内附的草原部落,努力营造和--谐-美好的边塞生活。
当然,如果随时都有美人在侧,生活会更加美好。
考虑到美人爱咬人的习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拍飞了。
抿一下嘴唇,为了面子着想,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暂时远距离产生美吧。
永乐二年三月壬寅,天子敕令送抵达北京。
复孟清和为大宁镇守,授资善大夫,正治上卿。免鸿胪寺少卿,赐银三十两,彩币十五表裹,钞五十锭。
圣旨交到孟清和手中,白彦回笑道:“咱家恭喜兴宁伯。”
孟清和谢过,借着客套的时机,将备好的红封递了出去。
敕令下达,孟清和总算能安心了。
发了奖金,加了荣誉职称,不用被文官整日惦记着捞过界,又能回到大宁,永乐帝果然说话算话,纯爷们!
白彦回身上不只带着给孟清和的敕令,还有召朱高煦和朱高燧回京的诏书。
徐皇后千秋节将至,天子有意将儿子都叫回身边。儿子不在身边这么久,总是想念。
沈瑄本也在内,无奈北京实在离不开他,他要是走了,袁容又得累趴下。朱棣实在没办法,总不能让大闺女再为了驸马到自己跟前哭吧?
不能把义子召回来,干脆多发赏赐,老子愿意给,谁也管不着!
赏银抬进府,沈瑄面相南京方向顿首,“臣叩谢天子圣恩。”
双目微红,真挚感情流露。
不用多说,传旨的内官定能将定远侯的忠心和孝心带到皇帝皇后面前。
沈瑄得的赏赐极为丰厚,单赐银就有五百两之多,彩币宝钞更是论打装箱。
拿起一枚分量十足的银锭,孟清和忍了几忍才没咬个牙印上去。
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所谓“义子”和“臣子”的差距,就是这么明显。
孟伯爷捧着银子做沉思状,沈侯爷自然而然的误会了,点了点装银锭的匣子,“十二郎喜欢,便收着。”
“我收着?”孟清和怀疑自己听错了,五百两,不是五两,让他收着?
“有何不可?”沈瑄一身公服,绯色衣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雅非凡,俯身,手指擦过孟清和的下巴,“你我情分,理当如此。”
孟清和:“……”
谁再和他说古人含蓄,绝对一板砖拍过去!
敕令送达北京,白彦回没有停留,立刻赶往宣府。
鞑靼和瓦剌开战之后,宣府边军加强了边塞防卫,开春前建造的地堡,瞭望墩台和敌台都派上了大用场。
朱高煦将主要的练兵和防卫工作都推给郑亨,自己带着亲卫和边民军汉-成-日下田劳作。
与此同时,仿照大宁城的模式,招收流户,吸收早年间离散的军户,接纳愿意内附的草原牧民,以奖励激发杂造局工匠的工作热情,各项安排专人负责,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去年开垦出的荒田都撒下了麦种,冬日里荒芜一片的土地,逐渐被葱绿所覆盖。
地堡墩台连成一片,新垒砌的城墙散发着泥砖的味道,城中的青壮背起长杆,拿着棍棒弓箭,主动同边军一起巡逻。
边民到城外樵采时,也结成了最少五人的队伍,发现鞑子立刻示警,炮口和弓弩立刻张开。威慑力丝毫不下于开平诸卫。
自草原陷入战火,北疆都是如此防卫。除少部分鞑子伤兵和离散游骑,大批的鞑子骑兵从未敢靠近宣府十里。
朱高煦向老爹证明,他有能力守卫一方,御敌于国门之外。他也可以像普通军汉一样屯田种地,和糙汉子一起蹲坐在田边,捧着大碗,大口咬着杂粮饼,丝毫不见皇子的傲气。
白彦回找到朱高煦时,他正敞开衣襟,大口喝着凉水。
好一会,白公公才认出眼前这位是汉王殿下,眼睛瞬间瞪圆,表情很是难以形容。
见朱高煦看过来,白彦回忙行礼道:“参见殿下。”
朱高煦挥挥手,让白彦回起来。
“白公公到此所为何事?”
“回殿下,陛下有旨,宣殿下回京,共祝皇后殿下千秋。”
听到父皇召他回京,朱高煦面上现出一丝犹豫。
换成以往,能被父皇召回京,他定是会马上打点行囊,快马直奔南京。但是现下,他发现自己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他亲手开垦出的麦田,舍不得这貌似苦寒的生活。
朱高煦摇摇头,脑袋被石头砸了吗?
事实上,脑袋被砸的不只是朱高煦,白公公到广宁传旨时,朱高燧也不愿离开。
广宁和开原互市已初具规模,每逢月初和月中开市,往来人流穿梭不息,一次比一次热闹。
起初,市场中多是牲畜木材交易,近期多了不少女真和蒙古人的摊位。造船所需的木材,边军急需的马匹,粮食,香料,皮毛,药材,基本都能在市场中找到。
除了鞑靼和女真,零星有回回和其他番邦商人出现在互市中,手中拿着从城门处取得的腰牌,行走在摊位间,挑选货物,询问价格。
朱高燧同大宁镇守刘真商议之后,采纳孟清和的建议,设立了专门的收税司,凡是在互市中交易的,无论是谁,都要交税。
大臣收税需要请示天子意见,天子不批只能按下。
朱高燧没有这个顾虑,按照兴宁伯所言,明朝商人小贩赶集摆个摊位还要交上两三文,外人到明朝的地界做生意,无论如何,交易所得税,摊位费,卫生管理费,等等等等,一样都不能少。
看过孟清和列出的单子,朱高燧如醍醐灌顶,猛拍大腿。
单子上的条目,林林种种加起来够得上一部市场管理条例。
同兴宁伯递来的单子相比,自己之前定下的试行之法简直该揉成团,丢进火盆烧掉。
偶然机会之下,这份单子的抄录本落在了北京户部尚书郁新的手里。郁司徒看过之后,惋惜道:“以兴宁伯之才,不到户部任职着实是可惜了。”
能得郁司徒这句评语委实不易,孟清和事后得知,不免惊讶。
不是说文臣都不待见他?原来并非如此。
不管朱高煦和朱高燧多舍不得放下手里的工作,老爹命令下达,都必须立刻收拾行礼,回南京庆贺徐皇后的生日。
朱高燧先行一步,临走前不忘将自己从互市淘换来的好东西分出一半,派人带给朱高煦,添入送给徐皇后的寿礼礼单。
亲娘的礼物有了,给老爹的礼物是不是也该备好?
无奈兄弟俩一时疏忽,全都忘记了这茬。毕竟过生日的是娘亲,不是老爹。
对儿子的差别待遇,永乐帝会作何反应,只有等兄弟俩回京之后才能得知。
值得一提的是,朱高燧的礼物中备有两艘福船模型,即使是缩小版,船身也足有一米见奇。
自孟清和同他讲过海外异邦的故事,朱高燧就时刻惦记着那片神奇的土地,朱棣下令造海船,他更是比谁都积极。
在同孟清和,朱高煦的通信中,朱高燧也时常提及此事,字里行间流露-出想出海的意愿。
朱高煦对此不置可否,但在回信中,也不免对海外的世界产生了几许向往。
孟清和则在想,如果郑和的船队里多出一个朱高燧,船队的路线或许会做出不小的改变。
郑和出海,只为完成皇帝命令。
朱高燧则不然,作为明朝开国皇帝的孙子,永乐帝的儿子,开疆拓土,扬大明国威已是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若是再加上一个朱高煦,或许美洲那片广袤的土地就没哥伦布什么事了。
孟清和四十五度角望天,霸气侧漏,横跨大洲,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他苏了。
穿-越此等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苏一把,也能说得过去吧?
永乐二年三月甲辰,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奉召还京。
朱高煦的队伍途经北京,特地派人给沈瑄和孟清和送去两份厚礼。去人回报,兴宁伯已动身前往大宁,礼物交给了定远侯,朱高煦点头,没有停留,下令队伍继续前进,务必在徐皇后千秋节前抵京。
做这件事时,朱高煦没有刻意避开白彦回。
他与孟清和做笔友的事,老爹知道,宣府和广宁开原能有今日,兴宁伯同样功不可没。
道衍讲给孟清和的道理,同样被透露给了朱高煦。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一切摊开。
何况,有无孔不入,爱好趴房梁的锦衣卫,在老爹跟前,一切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收到朱高煦的礼物,孟清和已在大宁城。
大宁的练兵和屯田都有专人负责,春耕正有条不紊的展开,集市扩大了估摸,城内开起了数家客栈,路旁多出了许多卖吃食的摊位。
按照都事呈报,许多到开原和广宁互市交易的草原部落都会途径大宁。大批的人流涌入,客栈和饭馆自然应运而生。
食物不图精致,只重分量和味道。尤其是军汉拳头大的馒头,两和面的饼子,大块的烤肉,还有能长期保存的咸肉最受欢迎。
许多以马匹交易的小部落,在大宁遇上合适的买家,当场便会交易。上马,中马,下马,可换茶,钞或绢布,各有定额,多者钞千贯,少者只绢布一匹。
从军到民,从农到商,大宁城里几乎找不出一个闲汉。
孟清和回到大宁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今年的屯田和练兵事宜,然后按照名单逐个认人。遇上差事分派不当的,偶尔提点几句。几番下来,不说马上同下属打成一片,至少要让这些新人知道,自己这个大宁镇守不是摆设。
期间,一批犯官被发到大宁诸卫戍边,其中就有因弹劾沈瑄袁容,被迁北京行太仆寺养马的前户部右侍郎李文郁。
由于行太仆寺人员满额,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他安排,经上报,李侍郎被发来大宁。开平卫和全宁卫都有马场,正好缺人。
告状?说地方不对?谁理你。只要在行太仆寺挂了名,在哪养马不是养?
于是乎,李侍郎一路向北,最终在全宁卫落户。
同批被发戍边的,还有狭西按察副使王煜和江西按察司副使梁成,两者的罪名都是惟薄不修,不能正家,失风宪体。
简单总结一句话,生活作风有问题。
普通官员被御史弹劾此类问题,顶多罚款丢官。换成这两位,直接被发戍边。
谁让他们在按察使司工作?本身负责刑名诉讼事务,肩负监察地方官员之责,还犯了这样的错误,分明是知法犯法,定然罪加一等。
梁成暂且不论,王煜被参奏的原因,却是因他娶了属官司狱之女为妻,有失风宪。处理的结果,先是下狱,因皇后千秋将近,免死,充军戍边。
上诉?娶老婆也没妨碍谁?
不好意思,娶的老婆不对,就是最大的罪名。
由此可见,真爱无敌的说法在明初绝对说不通。敢以身试法,下场绝不会多好。
想想自己和沈瑄的关系,摸摸后颈,孟清和咬牙,家里有免死铁券,脑袋应该不会掉。又有朝堂上的铺垫,永乐大帝应该不会食言。万一事不可成,顶多再去戍边!永乐年有很多仗打,早晚有起复的一天。
除此之外,名单上还有因私下收礼,被人告发的前福建行都司都指挥佥事刘达。
为了政绩,以亲信用银诱民交易,使之犯法的给事中丁琰。
看到这位被发戍边的因由,孟清和不免咂舌,所谓的钓--鱼--执法,原来古已有之。但这位显然是为了政绩不要命,忘记自己在谁手底下干活,官没升成,反而直接被锦衣卫捉拿。
永乐帝亲言,“古人治天下,无非公平正大之道。今此辈小人但图邀功,假令民畏法反执-阴-诱-者送官,不顾枉陷良善,不肖刻薄如此,当以诬民之罪严惩不贷!”
这段话,明明白白的记录在卷宗之内。
合上卷宗,孟清和深吸一口起,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朱棣为人,但是仅凭他为政期间所行,便不愧为继朱元璋之后,将大明带上巅峰的永乐大帝!
孟清和一边感叹,一边思索该如何安排这批犯官,让他们能够在大宁发光发热。殊不知,一封弹劾他的奏疏,已经通政使司封存,送入皇宫。
弹劾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自朱棣登基以来,将无数官员拉下马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孟清和尚不知道自己被陈瑛盯上,很快将遇上大麻烦,仍在大宁城中忙着屯田军务,抵达南京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已先他一步扫到了台风尾。
陈瑛在洪武年间以人才贡入太学,好辩,有才名,被擢升御史,后出任山东按察使,期间同燕王府搭上关系,获得了朱棣的赏识。建文帝登基,汤宗告发陈瑛受燕王金钱,参与了朱棣的造反活动。秉持着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朱允炆大笔一挥,陈瑛被下放广西劳动改造。
永乐帝登基,为在朝中布局,特地将陈瑛从广西召回,升其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
为了让南京的文臣武将彻底认识到,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不同了,时代也不一样了,朱棣需要陈瑛这样的人来打破僵局。
陈瑛没有让朱棣失望。
做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在他身上得到最切实的体现。
都察院是言官衙门,左副都御使是衙门的二把手,作为言官的表率,自然要尽职尽责,有罪名要参,没有罪名罗织罪名也要参。
被陈瑛点名的文臣武将,满打满算,遍布了大半个朝堂。除了朱能等少数朱棣铁杆,自七品文官到一品武侯,从建文旧臣到靖难功臣,几乎没有陈瑛不敢参的。
不久前自杀的历城侯盛庸就是被陈瑛活活逼死的。曹国公李景隆也被陈瑛炮轰过,无奈李景隆抗打击能力太强,又有作古的李文忠做靠山,陈瑛想参倒他可不是那么容易。
陈瑛是朱棣手里的刀,朱棣用刀砍人从不留情。但是,陈瑛这把刀似乎太锋利了点,有的时候还喜欢自作主张,不听指挥,难免让握刀的人感到不顺手。一旦找到能够替代陈瑛的人,不出意外,陈都宪的下场不会比被他拉下马的官员好多少。
在盛庸的事情上,朱棣就皱过一次眉头。不是因为盛庸的死,而是陈瑛的自作主张。
这一次,陈瑛递上的弹劾奏疏又让朱棣皱眉了。
以孟清和同左班文臣的关系,被言官参上几本不奇怪。
之前,通政使司送来相关奏疏,朱棣大多是压下不批,拖上几日也就不了了之。
不只是孟清和,大部分言官的奏疏,永乐帝都是如此处理。
弹劾讽谏是言官的本职工作,朱棣不想过于打击言官们的工作积极性。但陈瑛显然不在此列。朱棣把陈瑛的奏疏驳回去,第二天,同样的奏疏仍会摆上御案。
朱棣不是没敲打过陈瑛,作为天子手中的刀,太自以为是无疑是自寻死路。陈瑛收敛了一段时间,在朱棣以为他终于明白自身的定位时,却突然上了这样一封奏疏。
翻开奏疏,从头看到尾,朱棣的脸色愈发难看。
依奏疏上所写,陈瑛根本是想将孟清和置诸死地!
截留野人女真供奉马匹药材,是为大不敬;
于大宁镇守期间擅造军械,招揽民心,有不臣之意;
私结皇子,通信密谋,心有不轨;
同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沈瑄过从甚密,有私授金钱之嫌;
无军令调动边军出塞,论罪当杀;
违太--祖成法,许民以小秤交易,私定盐引纳粮之数,许工匠以利,以大宁杂造局为私用,中饱私囊,论罪当剥皮充草!
陈瑛还指出,孟清和欺压族亲,不念亲情,驱逐堂兄一家,欺上以忠义仁孝之名,人品相当大的问题。盛传其好龙阳,至今未成家立室,可见其私德不修,难为股肱之臣。
“臣观此人,心胸狭隘,擅于阴策,有小人佞臣之相。且私交皇子,对陛下有不臣之嫌。再观其行,实为唐时杨李,宋时高秦,定为奸邪之辈无疑。臣叩请陛下察其言行,断其重罪,以正朝堂正气!”
洋洋洒洒几百字,笔笔是刀,字字诛心。
陈瑛递上这封奏疏的目的,无疑是让孟清和再也见不到永乐三年的太阳。
奏疏中反复提及孟清和“私结皇子,有不臣之心”,同样是在影射朱高煦和朱高燧有不臣的嫌疑。
朱棣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怒气上涌,猛然将陈瑛的奏疏扯成两半,狠狠掷于御案之下。手臂猛然一挥,案上的茶盏,笔洗,砚台等,纷纷被扫落在地。
砚台倒扣,浓墨洒在青石砖上,像是被染黑的血。
侍立在旁的郑和立刻躬身,“陛下息怒!”
暖阁外,宦官宫人跪了一地。
正候在暖阁外,等着父皇召见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后颈发凉,一阵头皮发麻。
老爹盛怒中,他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兄弟俩互相看看,用眼神交流,进还是不进?进去了,会不会被抽鞭子?
xx的!如果知道是哪个混账王x蛋-撩了老爹的虎须子,绝对大巴掌伺候!
又是一声巨响,听这声响,御案被踹翻了,绝对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打鼓,同时做好了开溜的准备,大不了跑去母后处避难,总好过被老爹迁怒抽鞭子。
刚迈出一步,暖阁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绷着脸的老爹出现,头上似乎有黑云缭绕,噼里啪啦打着闪电。
朱高煦反应快点,连忙收回脚,拉着朱高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由于太过紧张,拉人的力气用得大了点,兄弟俩的膝盖硬生生砸在石砖上,听声都觉得疼。
朱高燧呲牙,不敢看老爹,只敢瞪兄弟,朱高煦咧嘴,借着行礼揉了揉膝盖,别抱怨了,他也疼。
朱棣负手而立,将两个儿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说长进了,就是这么长进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垂头,老爹隔着一扇门掀桌,随时可能当面喷火,再长进也会掉链子。
“随朕进来。”
朱棣转身,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敢抗命,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撒丫子逃跑?一顿鞭子绝对跑不了。再皮糙肉厚,也没人乐意刚到家就被老爹收拾。
趁着朱棣和朱高煦朱高燧说话的短暂时间,宦官宫人已将暖阁内收拾停当。御案扶起,碎裂的茶盏收了下去,趴在石砖上也寻不出丁点墨迹。
陈瑛的奏疏压在了角落,即使是皇帝亲手撕的,宦官也不敢真当垃圾扔出去。
朱棣直接将惹怒他奏疏扔给两个儿子,道:“看看吧,看完了再同朕说。”
接过奏疏,兄弟俩脑袋凑到一起,刚读到一半,两双眉毛四只眼睛都立了起来。
“陈瑛老匹夫!”
“这老匹夫当真该杀!”
话不同,表达的意思却相同。
陈瑛罗织孟清和的罪名,看似有理有据,实是胡说八道。其间更牵涉到了许多不能摆到台面上说的事。
调动边军出塞为的是什么,永乐帝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事能揭开来说吗?说皇帝指使边塞守将算计草原邻居,各种挑拨离间?说出去都是要被人插刀子的节奏。
截留贡品更是无稽之谈!没看看留下的都是什么,除了常见的草药,就只是寻常所见的皮毛,全都是边军所需,送到南京,转头也要送回去,不然就是留在仓库里发霉。这些都是永乐帝默许的,以这个借口参奏孟清和,北边的将领,九成都要被打倒。
私造军械,私结皇子,密谋不轨,有不臣之心?
如果陈瑛在场,百分百会被朱高煦和朱高燧联手捶死。
这是弹劾兴宁伯?分明是借口孟清和找他们的麻烦!
朱高煦咬牙,没心思继续往下看了。
父皇在潜邸时,他就看陈瑛这老匹夫不顺眼,果不其然,这是逮着机会就要找自己的麻烦!
朱高燧也在磨牙,待看到指责孟清和同沈瑄私授金银,以大宁杂造局中饱私囊时,终于爆发了。狠狠将奏疏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犹不解气,又跺了两脚。
朱棣瞪眼睛,朱高燧梗着脖子满脸委屈,“父皇,这老匹夫哪里是在弹劾兴宁伯,分明是在污蔑儿臣!”
朱高燧梗脖子,朱高煦也没闲着,无论如何也要将陈瑛的罪名定死,否则,被问罪的就会是他们。
大臣的奏疏,老爹能撕,因为老爹是天子。其他人,哪怕是天子的儿子也不能这么干。
三弟不只撕了,还跺了两脚,传出去,六科和都察院都得炸窝蹦高。
朱高煦不想挨鞭子,也不想三弟挨鞭子。
必须保住孟清和,一旦孟清和被问罪,下一个会被咬上的是谁,不用猜也知道。何况,在宣府时日,兴宁伯帮了他许多,就算是心是石头,也会捂出几分热度。
孟清和不能被问罪,沈瑄不能出事,也为保全自己和三弟,陈瑛必须去死!
“三弟!”朱高煦拦住正同朱棣梗脖子的朱高燧,又一次跪在了朱棣的面前,沉声道:“请父皇下旨,令儿臣同三弟就藩,无诏不得还京。待母后千秋之后,儿臣与三弟即刻动身!”
“皇兄?”
朱高燧讶然,朱棣也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朱高煦会说出这番话。
“皇儿何出此言?”
朱高煦抬头,面带苦笑,“父皇,此事应因儿臣同三弟而起,兴宁伯乃国之忠臣,一言一行皆为国为君为民。儿在宣府之时,同亲卫一起屯田戍卫,劳作之余,常思及边民之苦,边军之难。大宁杂造局所行,于理当罚,于情却实是利民。儿臣耕田所用农具即是大宁所造,改造过的农犁极得民户及屯田边军赞誉,兼有深耕补种之法,仅宣府一地,开垦出的荒田即倍于洪武年。”
随着朱高煦的陈述,朱棣的表情渐渐变了。怒火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慎重和沉思。
“儿臣愚钝,但也知田粮乃民之本,民为国之基石,无粮则民困,无民则国贫。”顿了顿,朱高煦再叩首,“陈都宪以此劾罪,试问各方镇守,还有谁肯再仿效兴宁伯为国为民?比官军民皆畏酷言而不敢先,囿于方寸之地,困于旧年之例,地愈贫,民愈饥,屯田所出减少,军无可养,何以卫国?”
“兴宁伯所行,非国士不可为。朝有奸邪小人,不思进取,亦不分好恶,但有不惯之处,即上疏弹劾,此等竖儒才是国之大患!”
“同兴宁伯相交,只为求屯田之策,是儿臣思虑不周。一切皆因儿臣起,兴宁伯无辜受累。请父皇许儿臣就藩,不问兴宁伯之责。”
话落,朱高煦再顿首,朱高燧接道:“儿臣同皇兄一样,请父皇明鉴!”
接着,兄弟俩又就藩国所在进行了一番争取。
朱高煦认为,事由北方起,他和朱高燧不宜再去北方,不如把他们兄弟封去南边,例如云南,岭南,贵州,都很不错。再不行,就广西,福建。
朱高燧表示,据闻福建屡有海寇出没,父皇要是将他封到那里,他一定带领护卫日夜巡防,肃清海患。福建也有船坊,就算不能出航,到船厂里走几圈,也算是偿了他梦想大海的夙愿。
“父皇,儿臣请就藩。”
“父皇,儿臣获封多时,一直未有封地,父皇就当是爱惜儿臣,给儿臣一块封地吧,不要北方,就南方!”
听着朱高煦和朱高燧的话,朱棣负在背后的双手攥紧,复又松开,觉得两个儿子是在胡闹,却又感到欣慰。都说狼崽子要离群才能真正长大,两个儿子不过离开数月,却已成长至此,此言果真非虚。
但,高炽同他的两个兄弟,也是渐行渐远了。
不论陈瑛上疏弹劾孟清和是出于本意还是受人指使,不管他在奏疏中牵涉到沈瑄和朱高煦兄弟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封奏疏,加上朱高煦和朱高燧的一番话,都在朱棣脑海里打下了烙印。
陈瑛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无辜被老爹疑心的朱高炽,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怪只怪陈瑛狠狠喷了朱棣的义子和两个亲子,单单漏了朱高炽。朱高炽想不背黑锅也难。
朱高炽还不知道陈瑛上了弹劾孟清和的奏疏,也不知道西暖阁里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知道,就算会打破一贯的对外形象,也会拿把刀冲进陈瑛府里把他砍死。
有没有这么害人的?!
这是生生把自己往油锅里推!
暖阁内,良久的沉默之后,朱棣长舒一口气,道:“高煦,高燧,先起来。”
“父皇?”
“你们就藩一事,待皇后千秋节之后再议。”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相看看,“那兴宁伯?”
“朕会下旨召兴宁伯进京,瑄儿也一同叫回来。”朱棣道,“一次两次,朕不计较,但长此以往,难免让驻守边塞的功臣心寒,朕不欲如此。此事不能压,定要令朝堂文武共知。至于陈瑛。朕还要用他。”
“父皇,此等小人,父皇还要用他?”
“高煦,高燧,尔等当谨记,人有善恶,君子可用,小人亦可,但在人主用之如何。叔孙通在秦则欺,在汉则诚,裴矩在隋则佞,在唐则忠,盖莫如是。”
这样的教导,已不单单是父亲教导儿子,更是国君教导他的继承者。
朱高煦和朱高燧齐声道:“谨遵父皇教诲。”
文华殿中,朱高炽手中的书久久未翻过一页。
王安听到门外的动静,小心看了一眼,见朱高炽没有留意,小步快走出隔间,见门外是世子妃身边伺候的宦官,低声问道:“何事?殿下正在读书,不得打扰。”
“世子妃让咱家禀报世子,汉王殿下和赵王殿下已从西暖阁出来了,正到坤宁宫问安。”
王安眼珠子转了转,“你先等等,咱家去禀报世子。”
“是。”
等了片刻,王安又走了出来,领着世子妃派来的宦官到朱高炽面前。
朱高炽端坐,一身大红的盘龙常服。本是鲜亮的色彩,穿在他的身上,却恍惚带着一丝沉郁的暮气。
“是世子妃派你来的?”
“回殿下,正是。”
“汉王和赵王的行踪,是世子妃派人盯着的?”
这话听着就不对。
宦官伏在地上,冷汗立时间就下来了。
“殿下,奴婢……奴婢只是奉命……“
啪!
茶盏碎裂在地上,飞溅的瓷片划破了宦官的脸,血顺着脸颊流淌,滴在了蓝色葵花衫之上,浸染开来。
“你可知道,窥伺皇子行踪是何罪名?”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饶命?”朱高炽垂下眼,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饶了他,谁来饶过自己?
“王安。”
“奴婢在。”
“拉下去,送到浣衣局,世子妃那边,你亲自去说。”
“奴婢遵命。”
王安叫来两个高大的宦官,堵住地上人的嘴,将他拖了出去。见他还想挣扎,不由冷笑了一声,袖着手,阴恻恻的看着他,低声道:“咱家劝你还是安生点吧,若非皇后殿下千秋节将近,你去的就不是浣衣局,而是阎王殿了。”王安压低了声音,俯身,“别巴望着那位能救你,记清楚了,这宫里,越是自以为聪明的,越是活不长久。”
直起身,王安掸了掸衣袖,“带下去,口条不利索,就别留着了。再好生看着,送出去前别找晦气。”
“您就瞧好吧,小的一定把事办妥当了。”
“办好了,世子面前,咱家自会提携。”
几名宦官顿时千恩万谢,王安挥挥手,等人被拖走,转身朝世子妃的寝殿走去。
想想世子妃平日所行,不能说不是为世子着想,可就像他之前说的,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但有一点,再聪明,也不能在天子和皇后跟前玩心眼。
世子想明白了,世子妃怕是想不明白了。
永乐二年三月庚辰,徐皇后千秋节,文武官命妇朝于坤宁宫。
徐皇后戴九龙四凤冠,着深青绘翟祎衣,素纱中单,赤质蔽膝,硃锦绿锦大带,束玉革带,青袜青舄,舄上金饰飞凰,金丝银线,盘蔽膝而上,似欲翱翔九天。
发冠上的十二树大花,同数小花,均饰以珠翠,于黄金映衬之下,宝华无双,熠熠生辉。
世子妃张氏,汉王妃韦氏,赵王妃徐氏领四品以上命妇在丹墀内敬贺,五品以下命妇立于殿外,随礼乐,大礼参拜。
“贺皇后殿下千秋!“
徐皇后抬手,礼官喊起。
世子妃同韦氏,徐氏起身恭立,虽以世子妃为首,但三人衣冠却无区别。以爵位论,汉王妃和赵王妃都为亲王妃,两人品级实已高过了世子妃。
但朱高炽为长子,在序位上,世子妃仍居首。
朝贺之后,坤宁宫赐宴,四名以上命妇才有资格留下,五品以下,每人赐宝钞一锭,出宫自己解决晚饭。
徐皇后在坤宁宫设宴,朱棣在奉天殿也摆了几十桌。一为发妻庆祝,二为向朝臣表明态度,朕的两个儿子从北边回来了,朕很高兴,所以,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朕找不痛快。
眼睛一扫,落在陈瑛身上,对,就是你,不用看别人!
在同僚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陈瑛貌似镇定,拿着筷子的手却隐隐有些颤抖。
放下筷子,掩下衣袖,视线在向天子祝酒的朱高煦身上一扫而过,眼底浮现一抹阴沉。
兴宁伯,定远侯,赵王,汉王。
陈瑛端起酒杯,简在帝心又如何?
越是得天子看重,站得越高,摔下来时,更是会粉身碎骨!
永乐二年四月己巳,天子敕令送抵大宁和北京。
孟清和接到敕令,心头疏忽间闪过一丝不安。
天子为何会在此时召他去南京?
传旨的是面生的宦官,出于谨慎,孟清和没有多问,同大宁都指挥使朱旺几人交代好工作,立刻动身。
半路上遇到了同时被召回南京的沈瑄,孟清和心中的疑惑更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路遇沈瑄,二十余人的队伍立刻增加到了五十余人。
由于宣召的内侍都是生面孔,孟清和没能打听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一路行来,只能从他们的态度上窥出一二。
肯定是出事了。
好事还是坏事,目前不能定论。
天子召他进京,也召了沈瑄,却不说因为什么,这让孟十二郎的心里一直打鼓。从大宁打到山东,从6路到换乘舟船,一路南下,南京越近,孟清和的眉头也皱得越深。
站在船头,看着水波被船头劈开,水中的影子也变得支离破碎,孟清和苦笑,他是不是该庆幸来的是内侍,而不是拿着驾帖的锦衣卫?
真是他想多了吗?
住过刑部大牢,凡事不多想想,难保什么时候就会吃亏。
临近傍晚,江风有些冷,孟清和打了喷嚏,却不想回船舱。
他和沈瑄住在不同的舱房,中间隔着好几间,回去了也没美人给他养眼,不如站在这里吹风,还能让脑袋清醒一下。
风越来越大,插—在官舟上的旗帜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孟清和又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成了,再吹下去,十有八--九会着凉。
看来,挥斥方遒,风流人物什么的,的确是不适合自己。还是老实回船舱窝着,别东想西想了。说不定真是是他多想了。也许天子召他回京,是为了嘉奖?
仰头望天,果真如此,来的不是郑和侯显,也该是白彦回吧?
捏了捏额角,一件斗篷突然罩在了他的身上,被熟悉的冷香包裹,不用回头都知道站在身后的是谁。
还真是……走路都没声的。
孟清和侧首,“侯爷,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沈瑄将披在孟清和身上的斗篷拉紧了些,“十二郎可是担心进京一事?”
“恩。”孟清和点头,压低了声音,“不能不担心,我总觉得,陛下这次召见定有隐情。”
“无需担忧。”沈瑄揽过孟清和的肩膀,见他僵了一下,立刻四下张望,觉得有趣,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不过是有御史弹劾,陛下召你我回京奏对罢了。”
孟清和疑惑问道:“侯爷怎么知道?”
“杨内官告知。”
杨内官?
想了片刻,孟清和才将人名和脸对上号,到北京宣旨的那个宦官?
“正是。”沈瑄点头,“杨内管是燕王府旧人。”
孟清和嘴巴张大了,他也曾负责燕王府的安保工作,怎么从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从他的穿戴判断,绝对是首领太监级别,能在十二监做到这个位置,在潜邸时不可能默默无闻。
“杨内官在皇后殿□边伺候。”沈瑄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从刚刚他就想这么做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说不定会直接下口,“十二郎没见过他,不奇怪。”
“哦。”
孟清和点点头,的确不奇怪,他和徐皇后身边的人,的确是一点也不熟。
外臣和皇后身边的内官拉关系,绝对是找死。当然,皇后的娘家和干儿子例外。
耳朵又被捏了一下,孟清和很快发现自己跑题了。明明说的是此次被召进京的原因,怎么会聊到杨内官的身份上去?
“侯爷说,陛下召你我进京是因为咱们被参了?”
“对。”沈瑄点头,握住孟清和的手腕,带着孟清和走向舱房。
“侯爷知道是谁吗?”
“知道。”
“那……”是不是该互通有无,分享一下?
沈瑄停下脚步,“十二郎想知道?”
“自然。”
“哦。”
“侯爷?”
“十二郎询问,瑄自然知无不言。”沈瑄侧首,唇边带笑,暮-色-映照之下,愈发的迷人,“只不过,十二郎可愿同瑄秉烛夜谈?”
秉烛夜谈?
想起这四个字曾经带来的后果,孟清和下意识捂住脖子,噔噔噔后退三大步。
沈瑄挑眉,笑容里带上了几许不一样的味道。
贵气,俊雅,冰冷,很吸引人,却也极其的危险。
孟清和咽了口口水,想再退后,脚下却像是生了钉子。
“侯爷。”
“恩?”
“这是在船上。”船舱的隔音貌似不太好,杨内侍就住在隔壁。
“我知。”
“……”知道还要和他秉烛夜谈?
孟清和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沈瑄却在此时上前两步,单手搭在孟清和的肩头,俯身,像是按着猎物的草原狼,“十二郎莫要多想,瑄是守礼之人。“
“……”
孟清和已无力吐槽。
沈侯爷的守礼,同传统意义上的守礼绝对相差十万八千里。况且,就算沈侯爷突然改吃素,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突然扑上去。
“侯爷,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依沈侯爷的态度,即使被参,皇帝也有更大的可能是站在自己这边。既然没有被砍头的风险,提前知道和到京后了解详情有区别吗?
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遇到沈瑄脑袋就不会转弯。
美--色--误人啊!
“十二郎不想知道了?”
“不想。”
“但,”沈瑄微微眯起眼,缓缓逼近,“瑄想同十二郎详谈,该当如何?”
“这个……容我回去想想……”
孟清和本能退后,却突然间视线颠倒,人被扛上了沈瑄的肩头,挣扎着撑起身,恰好对上杨内侍瞪圆的双眼。
四目相对,孟十二郎愕然,咬牙,捂脸。
这已经不只是丢脸的范畴了。
事情糟糕到一定程度,孟清和反倒镇定了。
放下捂脸的手,孟十二郎正色道:“在下正同定远侯切磋武艺,无奈技不如人,让杨公公见笑了。”
江风吹过,可惜没有落叶。
瞪圆眼睛的杨公公已然石化。
扛人中的定远侯突然有点无力。
听到声响,尽职尽责奔来查看的亲卫震撼了,对孟清和佩服得五体投地。
敢同定远侯切磋武艺,如此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当真是军中少有。
兴宁伯纯爷们,真汉子,必须大拇指!
翌日,纯爷们的兴宁伯下了船,在官驿换乘马匹,继续赶路。
路上没有再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定远侯也没再找他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只是军汉们热情的目光委实让孟清和有些吃不消。被人如此敬仰,着实是压力山大。
杨公公几次欲言又止,但在仔细观察过沈瑄和孟清和之后,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暗中捶着胸口,定远侯同兴宁伯都是真性情,做事坦然,咱家怎能用如此xx的心思去揣测他们之间真诚的友谊?简直是太不应该了!
随着南京的距离越近,杨公公愈发确定了心中所想。对孟清和的态度,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因愧疚而萌生的亲切。
孟十二郎摸摸脸,四十五度角望天,万分的不解,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为什么如此得宦官青睐?莫非是穿-越的附加技能?
得出这个答案,孟清和顿时囧了。
纵是一路快马加鞭,孟清和同沈瑄一行人抵达南京时,已是五月中旬。
在此期间,朝堂上发生了几件大事,风头之盛,效果之轰动,完全压过了陈瑛弹劾孟清和的奏疏。
先是有江西巡按御史弹劾宁王朱权及其长子朱盘烒对天子有怨忿,行诽谤魇镇事,请以罪捉拿下狱。简言之,朱权和他儿子朱盘烒对朱棣不满,私底下搞封-建-迷-信-跳-大-神等一系列不法活动,有事没事钉天子小人,必须严查!
御史弹劾奏疏一到,朝廷立刻炸锅。
这还了得,历史上但凡涉及到巫蛊魇镇,都是大案要案,不严查也要严查!
大理寺刑部立刻上疏,锦衣卫也纷纷出动,朝会之上,朱棣的脸色再没放晴过。
此事未平,又有安南陈王子入朝,哭诉胡氏篡-权-夺-位之事,请上国主持公道。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姓胡的搞阴谋活动,发动叛-乱,杀了国王一家,阴谋夺取王位,还获得了成功。陈王子大难不死,跑到大明请求政-治-避-难,希望明朝天子能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为他主持公道,撵胡氏下台,帮他夺回王位。
安南向明朝称臣,安南王室成员想继承王位必须得到明朝天子的册封,有明朝天子发下的金印和诏书才算走完程序,继承生效。不派使臣朝见,自己登上王位,刻上百八十个印章也属于非法-政权,必须予以取缔。
同例的还有朝鲜,琉球等。
胡氏篡位后也派过使臣向大明朝贡,并向朱棣报告,说陈姓王族死绝了,胡氏登上王位是民心所向。朱棣派往安南的使臣也回报说,胡氏的话基本没错。
于是,朱棣给胡氏发了金印和诏书,还赏赐了绮衣钱钞。
不想赏赐没发多久,陈氏王子就冒了出来。经多方核实,身份确认无误。不能把人撵走,只能安排他住进会同馆。陈王子住进去之后,见天的遇上人就哭,哭自己有多么多么凄惨,篡权的胡氏有多么多么可恶,大明是天--朝-上国,一定要为下臣做主啊!
偏偏他汉话说得极好,还熟悉多国语言,发现对方听不懂,立刻改语言频道。这次能听懂了?那好,继续哭。
这是什么?赤--裸--裸--的打脸。
朱棣怒了,将之前派到安南考察的大臣扔进锦衣狱,明白告诉杨铎,他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杨铎做事很给力,不出三日就翻出了这名大臣各种贪-赃-枉-法的证据,流放充军都不可能,直接斩首,夷三族。
狠狠出了一口气,朱棣仍是恼火。
偏偏这时,立皇太子的事又被闹了起来,翰林院一帮清贵号召京中军民耆老一同上表,劝说皇帝立皇太子。
凡是脑袋正常的都该知道,这时给朱棣找不自在纯属找抽,完全是狂奔在丢官掉脑袋的康庄大道上。
作为幕后推手的解缙等人也十分无奈,都没想到会赶在这个寸劲上。
原本计划很好,由陈瑛打头阵,拉汉王和赵王下水,只要成功让两人见疑于天子,事情就算成功。
接着就是群臣和百姓耆老上表。
天子可以驳斥群臣的奏疏,不能对民心视而不见。只要天子有一星半点的松动,加上群臣的口灿莲花,说不定事情就成了呢?
天子不喜世子,却相当喜欢世子的儿子,这是解缙等人手中捏的最大一颗筹码。
好圣孙啊!
本来计划一环套一环,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连杨士奇都表示,难得解缙会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可谁能想到,陈瑛刚动手,翰林们的奏请刚送上,宁王魇镇,安南-篡-权的事情就接连冒了出来。加上朱高煦和朱高燧以退为进,向皇帝请求就藩,连一向不问政事的皇后都因此表露出了不满,再没政治头脑的也该知道,事情大条了。
徐皇后是真怒了。
她是皇后,也是母亲。她贤德,但也有底线。
两个儿子离开身边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给她庆贺生辰,却要被逼着自请就藩,还不敢去北边,只请去西南,这和流放发配有什么区别?
朱高炽是她的儿子,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都心疼!
虽然朱棣在三个儿子中有所偏爱,徐皇后却始终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在关键时刻,更是多次为朱高炽说话,足见她的态度。
但是这次,因为朱高煦和朱高燧,她不只对陈瑛解缙怒了,对长子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平日里的仁厚谦和都哪里去了?就这么容不下自己的两个兄弟?
能让徐皇后怒成这样,也算是本事。
两次请安被拒,朱高炽唯有苦笑。
见不到母后的面,就没法辩解,只能跪在坤宁宫前,久久不起。
如果不能得到母后的原谅,他就真的不成了。
想起北平的岁月和进京城后的种种不顺,朱高炽满心泪水。事情根本就不是他做的,为什么偏偏要让他来背黑锅?
世子妃来劝,跟着一起跪,徐皇后仍是不见。直到朱瞻基跪在了世子身边,徐皇后才不由得心软。
遣宫人去请世子进来,徐皇后移驾暖阁,叹息一声,似在自言自语,“本宫也是老了。”
宫人不敢出声,小心的奉上汤药,劝皇后用药。
自朝中闹起来之后,徐皇后一支休息不好,精神不济,凤体违和,太医院的赵院判请脉之后,坤宁宫又开始汤药不断。
因为皇后的病,天子的脾气愈发不好,看谁都不顺眼。五军都督府和六部都吃了不少挂落。翰林院,六科和都察院更是重灾地区,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侍读,侍讲,御史和给事中,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徐皇后用过药,朱高炽带着朱瞻基进了暖阁,世子妃被拦在了外边。
站在暖阁门前,目视暖阁的门在面前关上,世子妃垂下双眸,仍是仪态端庄,染着蔻丹的指甲却已扎入了掌心。
孟清和和沈瑄就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抵京的。
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场狂风暴雨,孟清和甚至做好了铁券不离身的准备。进京之后他却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没了用处。
比起现今朝堂上的几件大事,他那点事算什么?别说暴风雨,如果不是天子特地召他和沈瑄进京,怕是连个水波都掀不起来。
孟清和和沈瑄回到府邸,了解情况之后,安心等着天子召见。
这一等,就是五天。
朱棣忙着给宁王写信,告诉自己的兄弟,朕相信诽谤魇镇的事不是贤弟做的,一定是身边的小人撺掇蛊惑,以陷害贤弟,离间兄弟之情。朕顾念亲亲之情,不会深究,但贤弟也必须认识到错误,将做此事的小人交给锦衣卫发落。另外,如果贤弟总是闲着没事做,不如喝喝茶,养养花,读读书,听听曲,陶冶一下情操。
“此为贤弟计也。”
这是为了贤弟好,也是为皇室内部和-谐,所以,不必太感激朕。
接到信后,朱权会如何想暂且不论,在朱棣看来,这绝对是宽大处理了。
处理完了宁王的事,朱棣又派人去安南探查究竟,明言,如果真是胡氏篡位,这事就不能善了。
立皇太子一事暂时被放到一旁,朱高煦和朱高燧请就藩的上表也被压着。
杨内官回宫复职,朱棣得知沈瑄同孟清和已抵达京城。沉吟片刻,令郑和去定远侯府和兴宁伯府传信,明日早朝之后,西暖阁觐见。
朱棣想得很好,先和两人私下里谈谈,再把整件事掀开,借着陈瑛的引子,直接把翰林院按下去。
如果只是孟清和和沈瑄,大可不必如此麻烦,但事情涉及到了皇帝亲子和国之储君,就不能等闲视之。
只可惜,计划再好也没变化来得快。
朱棣万万没有想到,还真有不怕死的,顶着他要杀人的眼神,在早朝之上就对着孟清和再次开火。
这个不怕死的不是旁人,仍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
立在右班武臣行列中的孟清和目瞪口呆。
他惹到这位仁兄了?
仔细想想,没有啊。
这样以生命为代价揪着他不放,到底是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