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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孟清和一路飞驰出城,驻扎在城外的大宁边军得知天子-欲-观火器队操演,激动之余,迅速行动起来。

    两门火炮,三十支火铳,五支短铳,均被装上改造过的战车。

    两百骑兵,五百步卒迅速集结,各小旗口中的木哨引起了杨铎的兴趣,孟清和干脆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递给他。

    “木哨,杨指挥应当见过。”

    杨铎点点头,捏在手中,递到唇边,却没吹响,而是收进了自己怀中。

    孟清和瞪眼,天子亲军就这样?

    杨铎淡定自若,转头看向以旗帜号令军卒的百户,道:“兴宁伯练兵,果真有独到之处。”

    有独到之处也不能白拿东西不给个说法!

    一个哨子不算什么,这种风气不能助长!

    孟清和继续瞪眼。

    杨铎继续淡然。

    很显然,锦衣卫指挥使的抗压能力,不是孟伯爷能比。

    孟清和眼睛差点瞪脱窗,杨指挥使仍岿然不动。

    队伍集结完毕,不远处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

    锦衣卫打出仪仗,在前方引路,金吾卫羽林卫迅速清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在马上,或散布于四下,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永乐帝依旧是一身明-黄—色-常服,腰间的玉带换成了金带,悬挂的玉佩也被摘下,换做了一柄漆黑鲨鱼鞘的长刀。

    马背上挂着弓箭和箭筒,以箭头的锋利程度来看,绝不是做装饰用途。

    以侯显为首,五六名宦官紧随在永乐帝身后,均是一身蓝色圆领窄袖衫,胸前背后有葵花图样,腰束革带,佩长刀,挂硬弓,有两名宦官背负短枪,身材高大魁梧,古铜肤色,面容硬朗。除了没有胡子,比边军更显彪悍。

    将马缰交给亲卫,孟清和步行上前,目不斜视。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还是忍不住的眼红。

    身为大明的宦官,需要这么勇猛彪悍吗?需要吗?!这让纯爷们怎么活!

    “陛下,火器队已齐备。”

    “好。”永乐帝抬臂,马鞭遥指前往一处开阔地,已有边军立起木板和草人,还有数处石堆,“便择此处演练?”

    “回陛下,正是。”

    “可。”

    朱棣点头,孟清和立刻下令辅兵将火炮推往预定处。考虑到观看者的角度和安全问题,原本设定的炮位做了改动,两门火炮减至一门,火铳兵后增加了骑兵,为首三名骑兵各负一支半壁长的短铳。

    这样的排兵布阵很是稀奇,不只朱棣,一同前来的朱能等人也是满面疑色。

    火炮不是搭载于车上,而是在两侧装有木轮,以辅兵推动。目测至少两百斤以上的重量,竟不需驽马,以人力即可运行自如?

    更甚者,火铳可在马上使用?

    太多的问题,一起涌上,朱能和张辅等武将均是满脑袋问号,“陛下,这……”

    “暂且细观。”

    朱棣抬起右臂,止住了朱能的话头。

    他想问的问题一样多,现在还不是时候。

    孟清和请示操演是否开始,朱棣点头,“可。”

    “遵旨!”

    身为火器队的创建者,孟清和不能置身事外,打马上前,立在队伍中,抽—出新佩的长刀。

    刀锋一亮,又是让张辅等将领一阵眼红。

    好刀!

    看看兴宁伯手里的,再看看自己的,不免心中火热。

    若是能得一把,就不虚此行。

    刀身平举,炮兵已填装子炮。

    令旗挥下,战鼓声响起。

    伴着轰然巨响,一阵火光从炮-口--射--出,立在百米开外的石堆木板已然塌落,几点火星引燃了木板,火光迅速燎原。

    三声炮响之后,列成三排的火铳手越过火炮,瞄准木靶草人,前排-发-射,最后一排填装火药铁丸,中间传递火铳,以保证射击不断。

    三段式射击法,朱棣早已知晓,但大宁火器队明显有了改进,且更为娴熟。

    五轮齐射之后,两排火铳手调换,五轮之后再换,立在前方的草人和木人无一不伤。火铳性能优良是其一,火铳手技艺熟练更为重要。

    “大宁边军果然骁勇。”

    大宁杂造局制造的鸟铳-性-能虽优于明军现有火铳,但连续发射十五次已接近极限。

    铳身热得烫手,不炸膛,也有将人烫伤的危险。

    “火铳散,骑兵冲锋!”

    号令以鼓声和令旗传达,三排火铳手迅速向两侧散开,散开时没有转身,而是横托火铳,目视前方,依序后退,此举又让观看的朱能等人眼前一亮。

    不过瞬息,火铳手已让开道路,五十名身着皮甲的骑兵,列成锥形,轰然发起了冲锋。

    大宁骑兵以兀良哈及边军精锐为主,待遇极优。自永乐三年,归附的草原部落和野人女真接连成为兵源,竞争更加激烈。

    参与火器队演练的五十名骑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冲锋在前的百户斜举长刀,两侧骑士双腿-夹—紧-马腹,双臂举起短火铳,两声铳响,无数细小的铁丸如天女散花一般,飞向了前方的目标。

    “此为何铳,竟不是以火绳引发?”

    未见有火绳燃起,朱棣大惊,朱能张辅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即便是汉王进献的鸟铳,也要拖条火绳,大宁骑兵使用的这种短铳竟不需点火?

    孟清和知道永乐帝和成国公等武将定会产生疑问,也考虑过是否要将短铳拿出来,最后,还是决定让士兵在操演中使用。

    大宁杂造局的猛人们提出了燧发枪的理论,也着手实践。即便有各种条件限制,依旧把燧发枪给弄了出来。

    原理说出来并不难,用燧石代替火绳,以扣动扳机压动弹簧,带动击锤击打燧石,通过急速-摩-擦-燃-起的火星点-燃-火-药。

    看似简单的原理,制作起来却是问题重重

    造出的燧发鸟铳,单兵根本无法使用,太重。经工匠们改进,这种半臂长的短铳便应运而生。

    重量的问题解决了,有效射程和精准度却比鸟铳差了一大截,基本同没有改进的烧火棍有一比。

    亲自参与试验的孟清和切身体会到了发明创造的困难,对永不放弃的大明工匠们佩服不已,敬意油然而生。

    研发陷入僵局,是一名熟手的徒弟提出,一枚铁丸打不准,换成多枚是否可行。

    工匠们豁然开朗,火炮中有子母弹,不能直接-套-用,却给了众人灵感。

    成品拿出,孟清和拿起枪-身-加-粗,枪-口-略呈-喇-叭-状的火铳,笑容都是僵的。

    变种散弹枪?

    大明的工匠竟凶猛至斯,谁敢再胡扯华夏人没有创造力,都该像他一样穿-越几百年,亲眼见证一下历史!

    明朝火器,除自主创新,也擅纳外界之长,经过改进,始终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一直延用了几百年的鸟铳不必提,万历年间出现了可连发的迅雷铳,崇祯年间更有了关于燧发枪的记载。

    华夏民族从不缺少优秀人才,只要给以合适的土壤,开出的绚烂花朵,足以令世界侧目。

    只可惜,文明的发展终究被野蛮截断,留给后世的,只有面对史料时的无尽叹息与遗憾。

    大宁制造的短铳,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

    可以在马上使用,散射的铁丸威力巨大,近距离可以击穿三指宽的木板。但射程终究有限,且马上不能填装弹药,一发过后,照旧是半截烧火棍。

    饶是如此,永乐帝和成国公等人受到的震撼仍无以言表。

    以至于骑兵冲锋,砍倒全部草人木桩,观看操演的众人竟没有一点反应。

    叫好鼓掌通通没有,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骑兵们不免郁闷,难不成,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擦一把脸上的黑灰,孟清和暗道,火器再好,火药质量却不太过关,其他不说,浓烟着实呛人。是不是该给白公公提点意见?

    不过,制造火药好像不归北京兵仗局管,南京兵仗局的总领太监,他不熟。

    朱高炽和朱高燧也随朱棣来到了郊外。

    朱高炽瞪圆了眼睛,同老爹一样震惊。朱高燧早见识过大宁火器的威力,对大宁杂造局研发的火器略知一二,勉强能保持镇定。看到孟清和呈上的短铳,却是手心-发-痒,很想亲自用用看。

    可惜被护卫拦住了。

    不只是他,观看操演的众人,都只能拿着空枪过瘾,实际来一发?坚决不行!

    孟清和不敢百分之百保证不出意外,万一突然掉链子炸膛,伤到哪一个都没法交代。

    “陛下,此铳尚在改进中。佛郎机炮和鸟铳图纸,都为一夷人所献,此人现在大宁,从大宁杂造局大使做事。”

    “夷人?”

    “是。”孟清和不说,永乐帝也会知道迪亚士,不如主动交代,省得锦衣卫再递条子,“此人是臣麾下从海中所救,据他所言,是乘大食商船自欧罗巴而来……”

    永乐帝一边兴致勃勃的比着短铳,一边听着孟清和的讲解。

    跟着郑和出海一趟,就能捞回个极有用的夷人,带回不少倭人制刀工匠,该说是运气,还是颇有成算?

    南京杂造局也有下东洋带回来的倭人工匠,制刀技艺的确非凡。兵仗局总领太监奏请,再到倭国寻觅良将。军器局起初不屑于使用倭人工匠,见兵仗局造出的刀枪愈发锋利耐用,也动起了心思。

    此事不是不行,朱棣却没马上应允,他还有其他考量。

    将短铳递给早等在一边的朱能,朱棣对孟清和笑道:“大宁所造火炮火铳,皆优于兵仗局军器局所造,堪称神机。”

    见永乐帝笑成这样,孟清和顿时心头一颤。

    来了,终于来了!深呼吸,沉住气!

    “朕观火器队甚好,欲再择擅用火器者,组军肄习。”

    “陛下英明。”

    “此军当以佛郎机炮,鸟铳为主,加之骁骑步卒,以万人为基,朕-欲-名为神机营。”

    朱棣话落,以朱高燧和朱能为首,在场众人皆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

    孟清和一边随大流高呼万岁,一边忍不住嘀咕,神机营?他是不是不小心又蝴蝶了一次?

    据史料记载,神机营是明军征伐安南后成立的,距现在也没多长时间,提前出现,应该没太大问题的……吧?

    反正佛郎机炮和鸟铳都出来了,原始版的燧发枪也问世了,神机营早几天成立,还能有谁举手-抗-议?

    顶多永乐帝出门-横-行-霸-道-的次数多些,友好出访的大明舰队更无敌些,南边和北边的邻居悲剧一点,其他的,应该关系不大。

    所以,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孟清和很是心宽,动不动就要被老朱家人剥削,心不宽也不成。

    “卿有大功。”

    永乐帝终于良心发现,不打算继续在一头羊身上薅羊毛,非但没动孟清和手下火器队的主意,反而发下不少赏赐,孟清和本人没升官,却得金百两,算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赏赐之后,唯一的要求,将火器队的-操-练-之法及战时排兵布阵详写下来,呈交御览。

    皇帝一份,成国公,新城侯,武阳侯要求抄录,连不怎么熟的淇国公等人都搓着大手,要求资源共享。

    朱高燧拍着孟清和的肩膀,“兴宁伯,咱们可是朋友啊!”

    潜-台-词,给了老爹,不能不给他哇!

    朱高炽也凑起了热闹,“兴宁伯治军之能,孤甚仰慕。”

    孟清和眼角直抽,杨铎没开口,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孟清和一眼,只一眼,什么都不用说了。

    东西不给也得给。

    孟伯爷无语望天,不如把手里这五十个人给皇帝了。

    他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事情至此,仍不算完。

    回宫之后,永乐帝当即召见工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当日便下令南京兵仗局军器局,参照大宁进献的图纸制造火炮火铳。

    命令本身没多大问题,关键在于,要求的数量有些惊人。

    皇帝大笔一挥,命南京兵仗局造铳一万七百,炮一千,箭十有二万五千。军器局造铳一万,炮八百,箭十有二万五千。均备御边之用。

    括弧,需要某年某月某日前完工,括弧完毕。

    命令到手,兵仗局傻眼,军器局亦傻眼。

    兵仗局总领太监立刻派人快马飞驰北京,向白公公要图纸,借人,十万火急。

    军器局没有兵仗局的条件,也不屑于向宦官低头,只能想方设法从附近州府-抽---调人手。应天十八府,一个没落,江浙地区的造船厂都过了一遍筛子。当地府尹州官差点抱着工部来人的大腿哭,人手一下少了三分之一,这是要了亲命了!

    南京兵仗局和军器局被皇帝逼得掘地三尺,四处挖人期间,孟清和关紧府门,依皇命撰写练兵概要。

    不是他不想出门,实在是出门太危险。

    兵仗局和军器局已经暗地中放话,同兴宁伯势不两立。别看兵仗局总领太监和军器局大使各种不对付,在敲兴宁伯闷棍这件事上,绝对立场一致。

    孟十二郎嘴里发苦。

    这次,永乐帝没剥削他,却生生给他拉了十二级的仇恨值。

    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官了?

    孟清和在家老实“修书”,兵仗局和军器局找不到出气对象,只能闷头发展大生产。

    永乐帝始终没忘敢在他跟前蹦高的安南,敕令西平侯沐晟,自云南四川等都司选卒七万,并敕蜀王于成都三护卫选卒五千,集结精练。其后敕令顺天合兵五万,以定国公沈瑄为总兵官,南下征讨。

    大军合用粮储,以户部,应天府库,天子内库共同调运。

    顺天八府不出军粮,严备鞑靼侵扰为上。

    边军南下之前,也孙台率领的鞑靼骑兵侵扰宣府开平一带,被架在城头的火炮和投掷而下的火雷直接赶跑。没有短兵相接就死伤上百人,别说也孙台,换成阿鲁台,鬼力赤,照样撑不住。

    孟清和的填堵隘口,挖掘深壕之计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扛不住炮轰,想绕路都找不到地方,也孙台偷鸡不着蚀把米,损失了近三百部落勇士,连粒粮食的影子都没见着。

    此战过后,鬼力赤立刻率领部落转道,东南有危险,必须往北走。实在没粮食,和瓦剌互砍,同兀良哈做不平等交易,也比被明军大炮火雷群轰强。

    鞑靼吃了瘪,瓦剌不会笨到以身试法,北边顿时安静不少。

    接到敕令,沈瑄离开兴和所,先到北京,同徐辉祖商谈之后,待五万边军集结完毕,登台点将。

    号角声响起,战鼓阵阵。

    沈瑄步下点将台,跃身上马。

    银盔银甲,腰悬长刀,刀身似带着血光。墨眉星眸,侧面看去,仿若血色霞光,战场凶戾凝结而成的剪影,杀意凛然。

    朔风起,百战雄狮,塞北铁骑,如奔腾的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五万边军南下,奉旨征讨安南,于朝廷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

    北-疆-边军以骑兵为主,善用弓-弩-长刀。

    步卒多携带强弓,长枪,火铳,腰刀,以刀盾列阵。

    兀良哈和鞑靼骑兵擅使马刀,从边军中选-拔-的精锐,则对制式长刀和加装了铁刺的长枪情有独钟。

    枪-身-灌-入了铁水和铜水,刀砍不断,坚固无比。枪头加长,加-粗,楔有数十枚长短不一的铁刺和刷了桐油的木刺,锋利骇人。

    工匠在制造长枪的过程中,结合狼牙棒和狼筅的特点,制造出了边军独有的变种版长枪。其威力已在同鞑靼骑兵的对战中得到过验证,遇敌之时,迎面互冲,刀砍不及,一枪横扫,只要碰到身上,不死也要戳几个窟窿。

    有兵仗局工匠开动脑筋,认为这样的战果还不够给力,制造出了变种长枪终极版,枪身上不只带有铁刺木刺,另加装数枚-倒-刺,寒光闪闪的亮出来,不用亲身体验,凭想象就知道被戳一下会是什么滋味。

    边军给出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形容,“铁扒犁”。在军中几经流传,演变成了“铁-扒-皮”。

    光听名字,已是-霸-气-侧-漏,见到实物,更是血腥气迎面扑来。

    总之一句话,铁-扒-皮一出,谁与争锋。

    兵仗局的白公公十分满意,抚过不长胡子的下巴,连连点头,好,很好!

    咱家接管兵仗局,为的就是率领大家努力创新,制造出高水准,跨时代,杀伤力惊人的武器,狠狠压南京兵仗局和军器局一头。如今终于做出了成绩,自当向朝廷上奏请功!

    功劳不小,问题也随之而来。在工匠的不断改进中,变种版长枪的威力提高了,重量也迈上了新台阶,即便是最强壮的兀良哈骑兵,拿着这样的武器,也无法在马背上挥洒自如。

    一冲,一挑,随着惯-性,立扑。

    十次冲锋,九次会栽到马背下边。

    白公公想不出还办法,却不愿舍弃此等神兵利器,沈瑄得知,直接找上了兵仗局,将库房里的成品全都提走。

    “骑兵不可,步卒当有大用。”

    五千大宁和北京步卒组成的队伍,在南下之前练成新阵,即以铁-扒-皮开路,长矛和刀盾手在两侧,中有火铳兵及弓弩手,后有刀手。每四十至五十人一队,由总旗率领,两队一结阵,由百户号令。继而组成五百户阵,千户阵,直至千万。

    组成新阵的多是百战之军,或分散或结成整体,于行进间已然有了默契。

    “定国公大才!”

    观看过小规模-操-演之后,随沈瑄一同南下的大宁开平宣府等边卫将领,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论军事谋略,排兵布阵,纵观北疆,也只有魏国公能同定国公旗鼓相当,略高几分。便是甘肃总兵官宋晟和宁夏总兵官何福,也要甘拜下风。

    沈瑄下令,大军一路急行,绕开农田,在郊外扎营。除必须,过驿站不停,临城池不入。

    能如此迅速南下,除了边军的体魄高人一等,多仰赖北疆各镇粮食丰产,队伍携带的粮草充裕。虽然不足以支撑五万抵达边境,满打满算,吃到南京完全没有问题。

    “明日过济南,传令各营,不得扰民,不得践踏农田,违者军令处置!”

    “遵令!”

    总兵官的命令很快传至全军,沈瑄的目的很明确,以最快速度赶到南京,同朝廷调集的几路大军汇合,接收粮草,誓师南下。

    编练新战阵,也是为此次征讨安南做完全准备。

    北疆多荒漠草原,空旷无际,最适合骑兵冲锋。西南林木茂盛,多雨多瘴气,骑兵未必施展得开,火铳和步卒将有大用。

    一旦攻入安南境内,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都要提前做好计划。

    展开孟清和的书信,抚过信末的私人印鉴,薄唇轻弯,一抹笑纹乍然闪现,旋即隐去无踪。

    永乐四年六月中,朝廷调集的各路大军在南京汇集,沈瑄于中途赶到。五万边军渡江之后,同大宁边军一起驻扎在城外。

    边军的强悍,雄壮,令行禁止,丝毫不亚于靖难之时。

    沈瑄入城,到五军都督府签字盖印,证明五万边军一个不少,全都来了。

    前脚离开都督府,后脚就遇上了宫中来人。侯显笑呵呵的一躬身,道:“国公爷,陛下召见。”

    沈瑄安排好军营诸事,换下铠甲,随侯显进-宫。

    罢朝之后,朱棣多在西暖阁办公,今日也不例外。

    内侍通报,沈瑄步入西暖阁,不等下拜,永乐帝几大步走到跟前,一把托住他的手臂,道:“瑄儿,数月不见,一路可好?”

    不要以为铁-血-皇-帝就没有温-情的时候,朱老四是个-虎-爸不假,挥鞭子教训儿子从不毫不留情,但长久不见,一样会像普通家长般惦记孩子。

    针对这点,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曾十分羡慕沈瑄。在永乐帝没正式和义兄抢儿子之前,对朱高煦兄弟来说,沈瑄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在打击他们水晶般的心灵。

    能和沈瑄处成今天这样,兄弟俩都感到不可思议。简直和朱高炽没有被老爹打击得想-报-复-社-会一样神奇。

    果然如兴宁伯所言,世界真奇妙?

    “回陛下,臣万幸不负使命,五万边军正于城外扎营。”

    “好!”

    朱棣大笑,用力一拍沈瑄的肩膀,道:“不愧为吾之麒麟儿!”

    前边加个“义”字,也是朕的的儿子!

    此乃帝王蟹性格,不服不行。

    简单寒暄之后,朱棣赐坐。

    沈瑄恭辞,“陛下,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朱棣手一挥,“坐下,咱们父子说说话。侯显,昨日进的饼子不错,再送些来。瑄儿还没用膳吧,先垫垫,稍后去坤宁宫一同用膳。高燧闹着要一同出征,朕本想让他尽快返回开原,头疼啊。”

    “赵王殿下有意随大军出征?”

    “朕也为难,不想惯着他。”朱棣摇摇头,“罢,此事再议。朕听说你练出了新的战阵,以步卒为营?”

    “回陛下,正是。”

    沈瑄起身,取出写好的练兵图册,呈到朱棣面前。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不过十页,朱棣却看了许久。侯显带人送上茶点,仍是头也未抬。

    侯显知机,不出声,在身后挥了两下手,跟着他的宦官宫人立刻退了下去,西暖阁内只余下奏对的君臣。

    良久,朱棣翻过最后一页,合上练兵册,舒了口气,从御案上拿起另一本稍厚些的册子,递给沈瑄,“看看吧。”

    “是。”

    沈瑄接过,只看封面上的几个字,瞳孔一缩,认出是孟清和的笔迹,没有出言,而是一页页的看了下去。

    火炮,火铳,骑兵,操-练-布阵,一字一句,均为孟清和所著。之后增添步兵,并于火铳手后添加弓弩手,则是永乐帝的手笔。

    永乐帝的草书自成一家,十分-狂-放,好在沈瑄自-幼-开始拜读钻研他的墨宝,看起来毫不费力。

    从头看到尾,册上的字句和布阵图已清晰印入脑海,很快找出了几处疏漏,改与不改皆可。或该对敌之后再加以演变。

    “瑄儿以为,依此册练兵如何?”

    “自然大善。”

    “朕也是此意。” 朱棣似早料到沈瑄的答案,笑道,“朕已下令择军中熟用火器之人,立营编练此战法,即为神机营。”

    “陛下圣明。”

    “安南之战在即。”朱棣敲了敲手指,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机营尚为成制,出战不妥,朕-欲-调火炮三百,火铳五千,归入你军中,临战当用。”

    神机营还没正式成军,成军也来不及操练,想到安南去实战演习一下,恐怕不行。不过,通过战场训练一批炮兵和火铳手却没多大问题。

    朱棣话中的意思很明白,目的十分明确,沈瑄自然不会反对。

    三百火炮,肯定不是笨重的老炮,不是佛郎机也是虎蹲。

    火铳暂且不明,是鸟铳当然好,烧火棍也没关系,打不响,完全可以抡起来当棍子使。

    长枪可以改装狼牙棒,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沈瑄抱拳,“臣遵旨。”

    朱棣很高兴,接连询问了北边的诸多事宜。听闻鞑靼于-春-季-犯-境,冷哼一声,先收拾了安南,等腾出手来,他要亲自到草原上去会一会老朋友。

    礼尚往来,总要有来有往。只来不往,不符合朱棣的作风。

    “宣府可还好?”

    “回陛下,臣启程之时,汉王殿下正领兵迤北巡边。各地春耕已成,边塞诸卫隘口均布置军卒防守,烽火相连,地堡牢固,民寨呼应,宣府亦是如此。”

    永乐帝抚须点头,“高煦也是长进了。”

    正事谈完,永乐帝起身,带着沈瑄到坤宁宫开家宴。

    在京的平王和平王妃早早来到坤宁宫,赵王妃还在开原,朱高燧没立侧妃,一个人坐在殿中,和徐皇后说话。

    在朱高燧下首,是临时被宣来的孟清和。着御赐麒麟服,腰束玉带,比入京时略有些消瘦,精神却相当不错。

    “母后,儿臣在兴宁伯府上吃过一道佳膳,极不错,已吩咐王英拿着单子去御膳房,母后定也会喜欢。”

    徐皇后笑得和蔼,“我儿用心。”又对孟清和笑笑,“兴宁伯也很好。”

    孟清和干笑两声,手脚有些僵硬。

    这种毛脚女婿面对丈母娘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朱高炽笑得敦厚,平王妃仪态温婉,偶尔开口,也能让徐皇后展颜。

    皇长孙朱瞻基对孟清和很是好奇,如果不是平王妃拉着,或许已坐到孟清和身边,问东问西了。

    饶是如此,平王妃仍是有些尴尬,温声道:“兴宁伯莫要见怪。”

    见怪?

    孟清和蹙了一下眉,他得罪过平王妃?不然的话,为何要当着皇后的面给他上眼药?

    皇长孙不过是好奇的问了他几个问题,本没什么,经平王妃这么一说,倒像是他不耐烦一样。碍于面子应付一样。

    谁不知道永乐帝徐皇后都喜欢眼前这个大胖孙子,对朱瞻基不耐烦,他还没那么大胆子。

    “王嫂这话见外。”孟清和没开口,朱高燧主动帮他解了围,“兴宁伯可是自家人,性格也是一等一的好,小王成日里到伯府讨教,也没见兴宁伯把小王撵出来。侄子不过是问了几句话,何言见怪。”

    平王妃笑笑,没说她错了,也没继续追究这件事。朱高燧是她的正经小叔,有些话自然不能再说了。

    徐皇后在一旁,朱高燧自然也不会太过分。咧嘴一笑,朝朱瞻基招手,道:“侄子,过来,你问的那些,三叔也知道。”

    朱瞻基先侧头看了一眼朱高炽,见父王点头,才乐颠颠的走到朱高燧身边,“王叔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面对同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容,朱高燧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海外遗民的事,不只我知道,你父王也晓得。西洋派遣的使者就住在会同馆里,三佛齐知道吧?那里的国王本是我朝子民。”

    “此事,侄子知晓。”朱瞻基点头,继续问道,“那前宋遗民,长有番薯玉米的远洋之地也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朱高燧十分肯定,“不然你问兴宁伯,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位老者,还曾同那位老者交谈。”

    “就是王叔说要为之立碑的老者?”

    “正是。”

    朱高燧将话题抛过来,孟清和斟酌片刻,组织了一下词汇,为满是求知-欲-的少年解释起了海洋那一端的遥远大6。

    红-肤-夷人,高产的粮食,各种奇妙动物,介绍完美洲,见朱瞻基意犹未尽,干脆将澳洲也讲了出来。

    喜好拳击的袋鼠,胖乎乎的考拉,神奇的土著民族,不只朱瞻基瞪圆了眼睛,殿中的其他人也听得入迷。

    “兴宁伯,真有如此神奇之地?”

    “自然。”孟清和着重加了一句,“只要我朝的船队能够继续远航,定有能到达那里的一天。”

    朱瞻基顿时热血沸腾。

    “有朝一日,孤要亲自踏上这片土地!”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好!这才是朕的孙子!”

    “陛下。”

    徐皇后先一步站起,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褙子上的金绣龙凤文浮动一片华光。

    殿内众人,在徐皇后之后,一同向朱棣行礼。

    朱棣扶起徐皇后,沈瑄上前,向徐皇后行晚辈礼。

    坤宁宫中没有外人,自然按照皇室宗亲的规矩来。至于孟清和,虽然没有正式-捅-开-窗户纸,该知道的,心里也是门清。

    见到沈瑄,孟清和不免有些激动,整顿饭是怎么吃完的,没有丝毫印象。

    宴后,朱高燧还想跟去伯府继续追问新大6的事,朱瞻基也是眨巴着眼睛,依依不舍。

    可惜,一切都在定国公的煞气跟前退散。

    定国公,霸气威武!

    孟清和离开皇宫,麻溜的跟着定国公回府,秉烛夜谈,商讨军事问题。

    此外,他手中还有极重要的一批药材,正等着定国公接收。沈瑄要是再不来,太医院的赵院判就要介乎了。

    朱棣没留人,只是放话,此次征讨安南,兴宁伯也将率领一支队伍,在定国公帐下听宣。

    朱高燧暗地里琢磨,定国公入驻兴宁伯府,大军誓-师南下之前,十成十没机会到兴宁伯府蹭饭了。兴宁伯不会撵人,定国公可不在乎,不见武阳侯都被他踹过?

    不过,有定国公在,领兵与大军一同出征,或许还能再争取一下。

    随父王母妃出宫的朱瞻基,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文艺点形容,少年的眼前,出现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推开门,对面是从未见过的世界。扬起风帆,举起手中的长剑,少年的征程,将是星辰大海!

    实际点说,朱瞻基,正随时准备踏上中二的道路。

    如果孟清和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很可能将历史上的明宣宗拐带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不知会作何感想。

    就算知道,估计也只能挠挠下巴,星辰大海总比没事炼炉子强,至于历史的问题……只要大明能威武雄壮下去,皇位上坐的是侄子还是叔叔,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点,永乐帝可以现身说法。

170第一百七十章

    离开皇宫,孟清和同沈瑄并肩而行。

    月朗星稀,一阵夜风吹来,熏然中,带着繁华之地独有的沉香。

    孟清和想说些什么,侧首,目光-撞-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到嘴边的话,瞬间咽回了嗓子里。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沉默是金。

    一路前行,远处的-花-楼-河-坊,灯火通明。近处的街巷,却是一片沉静。

    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孟清和有些走神。

    未几,定国公府的门匾赫然入目,沈瑄策马停在门前。正门已然大开,马未停步,马上的人,已被有力的手臂揽住,疏忽间落到马下,飘忽的心思也落回了原地。

    “国公爷?”

    “在想什么?”

    “没。”

    孟清和摇头,不及多言,已被拉着手腕,带进了国公府。

    国公府和伯府的亲卫互相看看,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自动自觉跟着-进-入府内,大门一关,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国公府是在侯府的基础上改建,前厅七间,两厦九架,中堂亦取七九之数,后堂七间七架,金漆大门,嵌兽面锡环,飞檐斗拱,覆黑板瓦,脊蹲瓦兽。檐桷彩绘,门窗枋柱均饰以金漆,廊庑皆依规制建造,无一丝谮越之处。

    穿过前厅,二堂三堂间,原有的校场扩大了规模,种植的花卉和坛中的奇石已不见了踪影。

    借着廊檐下挂起的灯笼,扫过校场靠墙的兵器架,空空如也。

    孟清和奇怪的拧了一下眉,上次来,那里还摆着刀枪剑戟,不过几个月,竟都不见了。

    他相信,国公府里的人没胆子擅动沈瑄的兵器,会出现眼前的情形,唯一的解释,就是沈瑄下了命令。

    “国公爷,这是怎么回事?”

    沈瑄脚步未停,“都运回了北京。”

    北京?

    来不及多想,沈瑄已拉着他穿过回廊,推开三堂正房的房门,室内早点了立灯。

    长随候在门边,见到沈瑄和孟清和,立刻弯腰行礼。

    “下去吧。”

    不知是否多心,孟清和总觉得,沈瑄的声音似比往日里沙哑许多。

    累了?还是在宫中喝了酒的关系?

    长随退下,吱呀一声,房门关上。

    手腕终于被放开,已经有些麻了。

    孟清和稳住脚步,转过身,看着靠门而立的沈瑄,“国公爷?”

    沈瑄没出声。

    一身大红的麒麟服,领口微松,眼眸轻敛,身姿仍旧挺拔,却带着少见的一抹-慵-懒。

    单手除下幞头,修长的手指爬梳过发间,几缕黑发垂落,映着黑眸,闪烁着让人心跳的光芒。

    一瞬间,孟清和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情况?可是他想的那样?

    那么,是该主-动-点-扑-上去,还是矜持些?关键是,他能矜持得了吗?

    孟清和面上镇定,心中却打起了鼓,不是忐忑,而是全然的-兴-奋。

    沈瑄不言,上前两步。

    室内很静,脚步声在耳边无限扩大。

    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孟清和发誓,他尽力了。可惜,理智还是碎成了渣渣……

    一阵钝响,凳子滚在了地上,山水屏风也移开了位置。

    短暂沉默之后,是一阵低沉的笑。

    带着纵容。

    笑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正房里的灯光熄灭,一切归于无尽的黑-夜-之中。

    翌日,天气晴朗。

    兴宁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定国公也难得没有早起。

    两人都不必上朝,用过早膳,沈瑄换上公服,到城外军营巡备,督观新战阵操演。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增拨军士一万五千已抵达南京,奉命归入沈瑄麾下,一同操练。

    孟清和暂时没事做,该交代的事,昨夜已交代清楚,今早就写了手令,盖了私印,从大宁带来的药材,沈瑄随时可以接收。

    依天子的意思,大军最迟八月前出发,安南之地,山高水远,广西云南现在也算-荒-蛮之地,是建文帝安顿叔叔,朝廷流放犯人的最佳场所。

    相对的,给大军出征造成的困难定然不少。

    “光是备药,恐怕不够。”

    坐到案边,孟清和托起便服的宽袖,一边磨墨,一边在心中盘算,粮草,袢袄,军鞋,帐篷,军械,伤药,这些户部兵部定然会备齐。朝中文武难得意见统一,誓言要给安南一个教训,肯定不会在后勤工作上出太大的错。

    平日里文武相争,互看不顺眼没关系。此等大事,绝容不得一星半点的马虎,否则,不用旁人弹劾,永乐帝第一个不会轻饶。

    除了常备的物资,还需要增添些什么?

    孟清和习惯-性-的支着下巴,想得太过认真,忘记了手中还拿着毛笔,脸颊一凉,墨香飘入鼻端,摸一把,满手的黑。

    摇头失笑,难得有这么一次。

    候着的长随听到召唤,送来温水。看到顶着一张花猫脸的兴宁伯,秉持着多做少说,看到也当没看到的行事原则,水送到,人出去,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连个疑惑的眼神都没有。

    见此情形,孟清和不得不感叹,到底是在定国公手下干活的,瞧瞧人家这觉悟,这工作态度!等到从安南回来,是不是该给自己府里的人做几场职业培训?

    还是算了,沈瑄习惯这样,他可未必。

    回到案边,再看之前写好的条目,大面上找不出疏漏之处,仍觉得有所忽略。干脆不想了,令亲卫牵马,到城外寺庙中去向道衍讨教。

    自永乐二年,解缙在文渊阁修书,道衍奉命做监工。

    修书的各项工作步入轨道,书渐有小成,道衍不必-日-日-呆在宫中,仍回寺庙钻研佛法,旬日听朝,到文渊阁露个脸即可。

    朱棣体恤道衍年龄大了,精-力不比从前,默许了他相当于旷工的行为。

    大和尚空出的位置,早有锦衣卫顶上。纵然少了道衍,解缙等人也不敢懈怠。锦衣卫不会正面指正错误,却十分擅长背后打小报告。被打了报告的,基本都要到诏狱中住上几天。

    锦衣卫的手段愈发高明,凡是到被请到北镇抚司喝茶的朝官,即使被囫囵个的放出来,也会连续做十天半个月的噩梦。偏偏家人从他们口中问不出半句实情,身上更找不出任何受刑的痕迹,连条鞭子印都没有,想敲登文鼓都拿不出切实的证据。

    没有验伤报告,没有良医的证明,没有当事人的口供,说锦衣卫擅-动-酷-刑,谁理你?万一被反咬一口,定个污-蔑-诽-谤-的罪名,应天府的衙役会立刻拿着铁尺登门。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偏偏锦衣卫似彻底改变了做法,喜好“以理服人”服人之道,轻易不再动鞭子。

    有幸亲身体会一番的官员,恨不能抓着囚室的铁栏cos咆哮x,以头抢地,不动刑,算什么锦衣卫!

    抢地几回,妥妥的脑震荡,不用锦衣卫再出手段,基本上是问什么答什么。

    研究出此等--刑-讯-办法的纪纲得到了锦衣卫内部的通报表扬,大大出了一把风头。一向以阴狠狡诈,鹰犬形象示人的锦衣卫,恐怖指数再次飙升。

    作为锦衣卫的一把手,南北镇抚司的形象代言人,指挥使杨铎在朝中的人缘急速下滑,比起战场上的沈瑄不遑多让。

    想交朋友?基本不可能。

    孟清和是难得同锦衣卫有交情的武官之一,同杨铎说话时,也难免有背后发凉之感,足见杨指挥使的专业水准有多高。

    好在他一向心宽,倒是得了锦衣卫上下一致的好感。

    同锦衣卫相交有利有弊。对他而言,是利大于弊、

    出了国公府,孟清和跃身上马,刚坐上马背,人就僵住了,差点没摔下来。

    似乎,好像,忘记了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伯爷?”

    “……准备马车。”

    “马车?”

    “顺便,扶我下马。”

    表情很镇定,动作很僵硬,咬牙中-吸-着冷气。

    亲卫扶孟清和下马,确定孟伯爷确有不适,立刻到隔壁的伯府-套-马拉车。

    孟清和木着表情,站在国公府前,尽量腰背挺直,祈祷千万别有人这时路过。

    不想,还是遇上了进宫赴宴的宁王世子。

    昨日坤宁宫家宴,南京城内的皇室宗亲都已知晓。定国公是高皇帝义孙,今上义子,列席无可厚非。兴宁伯是什么身份,竟然得此殊荣?各种猜测纷纷出炉,却没人敢私下里说怪话。

    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在,万一哪句话惹天子不愉,麻烦可就大了。妄议大明第一家庭的是非,肯定是嫌日子太过安逸,想看看锦衣卫的驾帖究竟是什么样。

    朱盘烒与孟清和算不得陌生,却也称不上熟悉。

    前者不满永乐帝出尔反尔,违背靖难时的口头承诺,私下里时常搞些小动作,算不上机密。宁王朱权挥舞着凳子腿,狠—抽—一顿,朱盘烒表面上老实了,私底下如何,还有待商榷、

    曾被牵扯算计,在皇室-斗-争中不幸-躺-枪,孟清和自认没什么话可同朱盘烒讲。

    不得罪,也别扯上关系,最好的处置方案,就是将其归入和齐王相同的范畴,敬而远之。

    想给他穿小鞋,随便。能不能成功,全看天子的意思。毕竟,天子家宴中有他的座位,朱盘烒却连个站位都没捞着。

    朱盘烒策马行近,孟清和让道行礼,希望他快点过去。不想朱盘烒却停下了。

    “兴宁伯?”

    朱盘烒拉住马缰,看了一眼孟清和身后的府门,再看孟清和,眉毛一挑,笑道:“兴宁伯同定国公交情倒真是不错。”

    孟清和低头撇嘴,“借世子吉言。”

    朱盘烒:“……”故意装傻?

    “世子可是要入-宫?”孟清和不想和朱盘烒多废话,“臣正要出城。”

    潜-台-词,大家都赶时间,何必没话找话,两看两相厌。

    孟清和不找朱盘烒麻烦,不代表他不记仇。朱盘烒之前针对大宁的一系列动作,不说全都清楚,也掌握了七分。自己的那场牢狱之灾,朱盘烒不是主谋,也是推手。如此还能给这位一个笑脸,相当不容易了。

    朱盘烒被孟清和噎了一下,表情有些阴沉,记起父王的叮嘱和之前的那顿好打,勉强咽下一口气,道:“如此,孤便先行一步。”

    “送世子。”

    孟清和再行礼。摆低姿态也不会少块肉,送走这尊瘟神才是紧要。

    今日和朱盘烒打个照面,会不会又被言官参上一本?

    看着朱盘烒一行的背影,孟清和不由得苦笑。

    四处树敌非他所愿。然处今时之地,容不得他不如此行事。

    这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沈瑄。

    将此事暂且抛到一边,孟清和坐上亲卫套好的马车,出城去见道衍。

    在他离开不久,街角闪出一道身影,大红的锦衣,绣着金线的幞头,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

    看着国公府的匾额,杨铎有些出神,继而收回视线,转向朱盘烒离开的方向,微微眯眼,目光冷似寒冰。

    “指挥?”

    “回北镇抚司,叫纪纲来,我有事吩咐他去做。”

    “是。”

    南京城内,再次暗潮汹涌。

    城外大军集结之时,暂押宗人府的齐王,被一道圣旨贬为庶人。王府家眷一同被贬,往日的荣耀,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了泡影。

    处置了齐王,永乐帝又下令,将齐王所犯罪行诏示在外诸藩王宗室,令引以为戒。旦有同犯者,绝不轻饶。

    藩王宗室纷纷上表,表示绝对以齐王为戒,遵纪守法,严正己身。

    蜀王更是三次上表,一再表示,愿将王府三护卫归入附近边卫,只留五百校尉护卫王府安全即可。

    “臣愧感天恩,不胜惶恐。”

    蜀王的表现令朱棣十分满意,征讨安南还需要他出力,并没有削减蜀王护卫,反而多加抚恤,发下的金银绮罗纱帛,同周王一般无二。

    蜀王愈加惶恐,再次上表,朱棣再三抚谕,才没直接跑到京师请罪。

    有蜀王开了先例,其他藩王,但凡是聪明的,都有样学样。

    朱棣没有明旨削藩,藩王却主动开始削减手中的武装力量,诚恳表示,削减护卫是出于自愿,请天子务必许可。

    安王是朱棣的异母兄弟,娶的王妃是徐皇后的妹妹,关系又进一层。主动削减护卫之余,另上表,请朝廷收回藩地的税收权。

    “臣愚钝,无领兵之才,辅政之能,仅此,以报陛下亲亲之情。”

    自今日起,他不收税了,改领国家工资。天子给多少,他就用多少,勤劳朴素,艰苦为本!

    朱棣表扬了安王,只将盐铁收归-国-有,余下仍归安王府掌管。私下里派锦衣卫给安王递话,朝廷的船队不日归来,船上的货物,朕分兄弟一船。下次再出航,朕许给兄弟三条船。

    安王给了朱棣面子,朱棣自然要投桃报李,给兄弟好处。

    虽说锦衣卫是私下里活动,却也没刻意遮掩消息。得知安王交回部分税收权,便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一些分封在贫瘠之地,穷山恶水的藩王宗室,纷纷上表奏请愿效安王行事。

    朝廷不废吹灰之力,便逐步将权力收拢。此种局面,恐怕削藩削到丢了皇位的建文帝做梦都想不到。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误闯历史的小人物,撬动了方砖一角,继而有更多有识之士,发现将方砖挪动一个位置,地基会更加牢固。

    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王朝的基石愈发坚固,良-性-循环之下,一些被视为死结的难题也迎刃而解。

    最先得益的,是天子和朝臣。

    最终得益的,却是整个国家。

    永乐四年七月戊子朔,天子祭太庙。

    还御奉天殿,遣使祭告岳镇海渎之神,曰安南城臣黎季牦及子仓戮杀国主,歼夷其宗,篡—权夺国,改名易姓,谮位称王。又纵兵侵略临封,劫掠上国边土,累谕不听,悖逆妄为。既有陈氏之孙天平被其迫逐,归命朝廷,逆贼包藏祸心,假称迎其归国,狡道设伏,以兵杀之。又害使臣,欺朝命,罪大不容赦免!

    黎氏外负上国,内欺国人,严刑酷法,横征暴敛,致民怨沸腾,天地鬼神所不容!

    朕恭天之命,统御万方,不敢不正。特遣诸将率师吊伐,以救民于水火,立天地之正道!

    祭文以朝廷诏令颁发全国。

    朱棣的意思很明白,安南犯了天威,十恶不赦,他将派遣将领,率领大军,以正义之名征伐逆贼。

    简单一句话,代表太阳消灭你!

    密切关注明朝动向占城国王和禄州等地的土官,无不欢欣鼓舞。

    占城国王派遣使臣,希望能同明朝军队一起攻打安南,报昔日之仇。

    思明府内的土官纷纷向朝廷表示,愿意出人出粮,跟随朝廷大军出征。曾经被胡氏派兵抢走了人口和村寨的刀猛等土官更加积极,以刀割臂,誓言报仇。

    相比之下,得知消息的安南胡氏彻底懵了。

    据可靠消息,此次明朝出兵,数量至少三十万,加上主动加入的雇-佣-兵和-国-际-纵-队,可以相见,大军压境之时,即是安南国破之日!

    求和?

    胡一元父子相对苦笑,明朝使臣活着,或许还有可能,明朝使臣和陈天平一起死了,就算负荆请罪,明朝也不会善罢甘休。

    何况他们脑袋发昏,还抢占了明朝的人口和边境土地,想回头,也不可能了。

    唯一的活路,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永乐四年七月辛卯,朝廷发讨逆诏,命成国公朱能佩征夷将军印,统总兵官,西平侯沐晟佩征夷副将军印,为左副将军,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

    定国公沈瑄独领前军八万,先入广西。兴宁伯孟清和为参将,并率火器营,于定国公帐下听宣。丰城侯李彬,云阳伯陈旭同为参将,率师征讨安南。

    武将外,以兵部尚书刘俊赞军事,随大军出征。

    令五军都督府及各边卫坐事将官暂复官职,从大军南整,以罪立功。

    任命下到伯府,孟清和捧着敕令,送走宣旨的中官,看看沈瑄,半天没说话。

    “怎么?”

    沈瑄不解,孟清和仍是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参将是实打实的武职,仅位于副将之下。按照常理,理应率众冲锋。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让他跟着大军捡漏尚可,带队向前冲?可行性非一般的低。

    不给他官做,他烦恼。

    给他官做,依旧烦恼。

    孟清和垂首,捂脸。如果可以,他宁愿负责后勤,也比这样被架上高梯,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强。

    话说,永乐大帝下达这份敕令时,脑袋是清醒的吗?即便是想给他立功的机会,也得综合考虑一下本人的动手能力吧?

    “国公爷,你认为这事成吗?”

    孟清和苦着脸,直挠头。

    沈瑄眉毛一挑,嘴角一弯,笑得月朗风清。很显然,这道敕令,他早已知情。

    美人展颜,本该是悦人的画面,孟清和却是愣了两秒,莫名的牙痒痒,很想扑上去咬两口。

    从侯爷到国公爷,侯二代的厚黑程度直线攀升,作为最直接的受害者,孟伯爷深有体会。

    无奈实力悬殊,想找回场子,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十二郎不必担忧。”或许是孟伯爷的磨牙声着实有些渗人,定国公拍拍他的肩膀,顺势捏了一下耳垂,安慰道,“瑄自有安排。”

    “……”

    “十二郎不信瑄?”

    “……我……信!”

    美人再次展颜,“那便好。”

    温热的掌心覆上孟清和的后颈,孟清和默默无语,一脸面条泪。

    谁说有压迫就反抗?有反抗就有胜利?

    在定国公面前,再反抗也是被碾成渣的命。

    事实上,孟清和的沉默以对算不得什么,正在奉天殿西暖阁里打滚,为随军南征做最后挣扎的朱高燧才是真的豁出去了。

    看着撒泼耍赖的小儿子,朱棣深呼吸,再深呼吸,忍耐指数仍是直线下降,无限趋近于零。

    这是他儿子?

    xx的,真想一巴掌怕死!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父皇……”

    “三日后,你就给朕回开原!”

    “父皇,儿臣一心为国效力,求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

    “不行!”

    “父皇……”

    话说不通,朱高燧作势又要打滚,可他高估了老爹的忍耐度,这一次,回给他的不是“不行”两个字,而是破空而来的鞭声。

    朱棣耐心归零,终于爆了。

    咻——啪!

    绞着金丝的皮鞭凌空飞来。朱高燧一个鲤鱼打挺,本能的扑向最近的一根柱子。一边利落向上爬一边纳闷,西暖阁里哪来的鞭子,总不是老爹随身带着的吧?莫非,老爹早就酝酿着要-抽-他一顿?

    若真如此,事情大有不妙!

    咻——啪!

    鞭声再至,朱高燧无暇七想八想,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爬到高处,小心侧头看看,顿时吓得小心肝颤悠。

    老爹的脸色,沉似锅底。

    “下来!”

    朱高燧摇头,傻子才下去。

    “朕再说一次,下来!”

    继续摇头,开玩笑,没有两个兄长分担压力,下去等着被收拾吗?

    朱棣举着鞭子,虎目圆瞪,呼-呼-喘—粗-气。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老虎不发威,当他改吃素。

    熊孩子,欠收拾!抽一顿才会老实!

    “给朕老实听着,不必三日后,明日你就回开原!听清楚没有?”

    “……”

    “说话!”

    “……听清楚了……”

    形势比人强,朱高燧再不甘,也只能老实点头。老爹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无数次的挨揍经验告诉他,不听话,下场一定不会好,百分百被老爹收拾得金光灿烂,瑞气千条。

    朱高燧老实爬下朱棣,低头认错,麻溜出宫,准备归藩。

    朱棣活动了筋骨,神清气爽。收起鞭子,走回案后,翻开通政使司送上的奏疏,重新开始办公。

    之前,通政使司只拣要事封存送到御前,一些被认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概直接发往六科。偶然得知情况,永乐帝立即将通政使司参议贺银召到御前,一顿痛骂。

    人是他越级-提-拔-的,就这么给他办事?

    “朕主天下,当知民情,虽微细不敢忽。盖上知民情则泰,不知则否。自古以昏君不知民而亡国者少乎?民饥馁,却言何不食肉糜!尔-欲-朕效之乎?民无小事,尔以何判,竟直送六科,不报于朕?”

    话音未落,贺银已出了一身冷汗,跪地请罪不止。

    “臣有罪,定当改过!”

    永乐帝斥责了贺银,并未罢免他的官职。自此,通政使司封存各地奏疏时,再不敢擅做评判,妄自徇私。

    先是司礼监换了掌印太监,紧接着是贺参议吃了挂落,朝臣很快意识到,天子分明是借此敲打六部六科和文渊阁!讲人情走关系,私底下如何,天子不计较,敢在国家大事上玩这套,休怪朕不讲情面!

    建文旧臣不必说,洪武老臣,靖难功臣,全无例外,一旦坐事,照贬不误。

    北边正缺人,朝廷发兵攻打安南也缺少运力伙夫,想上山下乡,体验一下军中生活,尽可以-徇-私-枉-法,违-法-乱-纪。

    通政使司一改往日做风,从掌印官到文书小吏,全部铁面无私,两袖清风,不收-贿-赂,不讲人情。

    内廷司礼监也是如履薄冰,上一任首领太监,只因换了奏疏的次序,就被发落进了诏狱,燕王府的老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提-拔-上来的新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认真干活才是正道。

    六部六科绷紧了神经,自保尚且来不及,谁还有闲心去找别人的麻烦。

    由此,在南京期间,孟清和过到还算清闲,除了仍对大宁不死心的一干人等偶尔找点麻烦,只有宁王世子朱盘烒让他提心。不过,朝廷大军马上就要出发南下,朱盘烒想找他麻烦也没多少机会。

    至于想对大宁伸手的,他相信,哪怕为了钱袋子着想,永乐帝也不会坐视不理。

    换下他,由另一个人主掌大宁,钱袋子是否会缩水,大宁的局面是否能够维持下去,都是未知数。

    以朱棣的为人,百分百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做亏本生意。

    唯一让他担忧的,只剩下参将肩负的职责。

    担忧归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又有沈瑄的保证,这次南下,生命安全应当无虞。有战功当然好,没战功,随大军走一趟也能捞到相当的政-治-资-本,将来朝廷设立大宁布政使司,他依旧会有最高的发言权。

    永乐四年七月癸卯,征讨安南总兵官成国公朱能率师启行。

    大军结兵二十余万,战车在前,马步卒及火器营齐备,并有北疆兀良哈,野人女真等鞑官率众同行。

    朱能与沈瑄,张辅等共登点将台。

    银甲大氅,头盔上的角旗赫然醒目。

    由于资格不够,孟清和只能同陈旭等站在台下,随三军一同振臂高呼。

    永乐帝着衮冕,举酒注,临江祭祀,亲送大军南下。

    战鼓声起,恰逢云开日朗,顺风扬帆,舟师及岸上军旗皆随鼓角之声烈烈作响。

    阳光映于中军大纛,泛五彩,晴日响雷,有偌大江豚跃出水面,逐舟师而行,并徘徊不去,众人皆异,不知为何。

    孟清和第一个回神,下意识想提醒沈瑄,无奈距离过远,声音过大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扔腰牌也不是好主意,万一砸到朱能张辅怎么办?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容不得多想,干脆拽了一□边站着的陈旭,硬是拉起对方的胳膊,大呼:“此乃天降吉兆!大军南下,安南必平!”

    陈旭起初有些莫名,听到孟清和这一嗓子,顿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一起喊,“吉兆!安南必平!”

    两人的声音随风声传出,朱能沈瑄等人立刻会意,纷纷举起佩刀,“天降吉兆,我军必胜!安南必平!”

    被气氛所感染,三军齐声高呼:“我军必胜,安南必平!”

    战马嘶鸣,刀鞘击打着盾牌,长枪和长矛用力击打着地面,盔甲摩擦声,刀剑撞击声,军汉们锤击胸膛的声音,伴随着-炽-烈-的战意,激-荡-着江面,撕-扯-开江风。

    “好!”朱棣大喜,高声道,“朕为尔等壮行!”

    “天子-龙-威,武皇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中,大军开始登舟。

    沈瑄率领的前军以骑兵为和火器营为主,携有百余改装后的武刚战车,以驮马拉动,专为运送火炮及火器营布阵所用。

    边军不习惯坐船,登上晃动的江舟,都有些眼晕。

    好在孟清和请教过道衍,用治疗疟疾的药材同赵院判交换了大量的药丸。实在不够分,有太医告知,可以生姜贴在-脐-下--穴-位暂缓症状。

    “大军南征不比船队出海,无需过多用药,一贴生姜即可。”

    孟清和没听过这样的土方,不晓得是否管用,但太医言之凿凿,秉持宁可信其有的原则,出发前大量购买生姜。

    治不了晕船,火头军也能用来煮菜。

    广西云南正值多雨时节,安南的气候,边军更不适应,白日闷热多雨,夜间气温骤降,定要水土不服。喝一碗姜汤,总能驱驱潮气和寒气。

    孟清和大批收购生姜的举动,很快引来了户部和兵部的注意。虽然有这样那样的误会,也有很多不愉快,孟清和仍未藏私,将实情全部告知。

    很快,负责大军后勤的部门也开始大量收购生姜,生姜不够,蒜也可以。

    一时间,应天十八府,姜蒜价格飞涨,经户部一番运作,各地布政司调控,又有各地商人运送药品和生姜入京,才将价格稳定下来。饶是如此,消息灵通的商户也是大赚了一笔。

    经此一事,孟清和意外同户部尚书夏元吉交上了朋友。听闻孟清和关于税收的一番理论之后,夏尚书更将兴宁伯引为知己,直言,“兴宁伯弃文从武,着实是可惜了。”

    对夏尚书的厚赞,孟清和淡然道:“夏司徒过誉。”

    回到伯府,一个人坐在厢房里,控制不住的嘴角上翘,连连蹦高。

    人品好,当真没办法啊!

    正蹦高时,定国公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沉默半晌,沈瑄果断关上房门,捞人,堵嘴。

    寻上这样一位,即便是脑袋发昏,他也认了!

    定国公昏不昏暂且不论,太医给孟清和出的主意当真有效。

    一身生姜味的边军壮汉们,大部分没有晕船。少数对生姜免疫的,服了药丸,也平安登船。

    目送大军远去,永乐帝才起驾回宫。想起祭江时的情形,连声感叹,“到底是大师的徒弟。”

    当年,道衍能将屋顶落瓦忽悠成吉兆,如今,孟清和承其衣钵,借言天兆以壮军心,理应厚赏!

    回到宫内,永乐帝召人拟旨,以靖难功,赐北疆镇守,都指挥,指挥妻诰命并封赠父母。父母已封赠者,封赠其祖父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单独封赏孟清和目标太大,永乐帝大笔一挥,全面撒网,有一个算一个,恩赏均分。

    此举也多少平息了北疆镇守和都指挥使不能南征的憾意。

    之前奏请入京参拜的甘肃镇守宋晟,宁夏镇守何福立刻上疏,天子英明,定为国戍卫边境,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赏赐的旨意送达孟家屯,孟王氏接旨,族人顿时开了锅。

    “万岁爷的意思是追赠十二郎的祖父母?”

    族老们向孟王氏确认,得到肯定的答案,都是一脸的激动。

    “即是追赠十二郎的祖父母,四郎那里也要遣人知会一声。开祠堂时,务必要回来一趟。”

    孟广智追赠伯爵,孟王氏封伯太夫人,荣耀的只是孟清和一支。但追赠孟广智的父母,孟清和的祖父母,就不是一家之事。

    孟广孝,孟广顺,孟广发等,都要一同到祠堂祭拜。

    孟清海犯下大错,被族人厌恶,孟清江却同孟清和关系莫逆。单是看在孟清江的面子上,也不能把孟广孝一家拦在祠堂之外。

    “听说四郎又做官了。”

    “这事我清楚,北京司牧局新划了牧场,四郎任了大使,品级比不上军中,却是在光禄寺下任职,比做个百户还强。”

    “要我说,多亏了十二郎。”

    “是这个理。不说顺天八府,独是北京城里,多少伤卒不能再上战场,能到行太仆寺就是了不得了。四郎有今日,不知羡煞多少人。”

    “四郎还没成亲吧?”

    “可是。”有族老讶然道,“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十二郎也没定亲。”

    “十二郎可是被天子赐姓,哪里是咱们能巴望的。要我说,还是四郎要紧些。就算脸上落了疤,破了相,也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也不知广孝两口子想些什么,至今也没给四郎定下。实在不成,族里可不能坐视”

    “是啊。”

    话到这里,有人顺口提了一句,“五郎那里……“

    话到一半,立刻被旁边的人推了一下,示意他看看场合,孟重九的两个儿子可都在哪,提五郎不是认真找不自在?

    说话的族老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好在孟平孟根都是厚道人,只当没听到,免去了说话人的尴尬。

    族人喜气洋洋的商量着开祠堂的吉日,孟王氏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朝廷调兵远征安南,十二郎再次随军出征,孟王氏得了信,整个心都提了起来。恩赏诰命都是身外物,她只希望儿子能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便是减了自己的寿,也甘愿。

    永乐四年八月丁亥,孟氏开祠堂,祭祀先祖,供奉圣旨。

    同月辛巳,远征安南的大军-进-入广西境内。

    如历史上一般,到广西之后,因雨水不停,水土不适,边军6续病倒,总兵官朱能也未能幸免。

    随军的医官试过多种草药,状况略有缓解,仍无法根治、

    孟清和不是医生,却知道救人如救火,同沈瑄商量,给病倒的军卒试用新药。

    “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总要试试看。”

    沈瑄请来张辅等将领商议,最终决定,试用新药。

    有随军良医反对,“番邦之物,未经验证,焉知无害!当以汤药调理为主,徐徐图之,方为完全之策。”

    良医的话不无道理,但军情紧急,若是一个两个还好,大军病倒上千人,岂容慢慢调理,徐徐图之?

    病中的成国公也同意试用新药。

    “我已病重,无力带兵,帅印交由定国公,三军听其号令,不得有误!”

    朱能于军中下令,并由参军李俊代笔奏疏,递送南京。

    至此,沈瑄以前军副将暂代总兵官之职,征讨安南的大军继续前行,于八月下旬抵达了广西同安南的交界处,凭祥。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朝廷大军抵达凭祥之后,染-病的将官士卒6续好转。

    因兴宁伯一力倡导的“病号饭”,在火头军的辛勤努力之下,身体底子好的边军,病愈后竟壮实了许多。

    朱能的病况也开始减轻,人虽瘦得脱了形,精神却大有好转,不再每日昏沉不能理事,奉命照顾他的三名良医,诊脉之后,均松了一口气。

    “新药果有大用。”

    曾对沈瑄的决定抱怀疑态度的良医不免汗颜。亏他自认家学渊源,又得赵院判赏识,以为此行定会立下大功,或可升调入京,荣耀一门。过分骄傲,竟致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固执己见,险些贻误治病良机。

    若无兴宁伯主张,定国公排除异议,患病的大部分官军,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酿成如此大祸,还想荣耀满门?免死充军都是侥幸。

    思及此,良医出了一头冷汗,与数名同僚商量,该趁着大军整顿-时-日,到兴宁伯处告罪赔礼。

    “兴宁伯远见卓识非我等能及。如我等之前所为,妄称一声医者,祖辈九泉之下也会蒙羞。”

    “李兄所言甚至。”

    随大军远征的良医,除少数奉职的医官,多是从惠民药局和民间医馆征调的医户。而立不惑之年者居多,年最高者也不过半百,医术只是一般,胜在有体力。

    为军医者,定要跟着大军一路跋山涉水,上战场也不是稀奇事。医术再高,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也无法胜任。

    从太医院请人?

    皇帝批准,军汉也未必乐意。

    耳顺古稀之龄的老人,一路跟着大军颠簸,委实不够-人-道。再者,在赵院判的带领下,太医们的钻研精神不断迈上新台阶,切了手指要在脑门上扎针,打喷嚏要在脑门上扎针,咳嗽两声依然要在脑门上扎针,再骁勇的军汉也会吃不消。

    随军的良医,长期在军中行走,脾气性格多少也会受到感染,同寻常的大夫略有不同。

    对此,大军上下都十分清楚,孟清和被当面指着鼻子叱问之后,也深有体会。

    大明的文官有性格,良医也一样有性格。

    医儒不分家,仔细想想,也挺有道理。

    良医们知错就改,6续到孟清和处赔礼道歉。虽然敢当面斥责兴宁伯草菅人命的不过两三人,持相同意见的始终占据多数。

    现如今,事实证明兴宁伯是对的,自己的固执是错的,低头认个错也没什么大不了。

    孟清和着实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送走三波良医,见事还没完,不得不以商议军情为借口,躲进了沈瑄的军帐。

    身为大军参将,继续住在主将的帐篷里委实不像话。孟清和咬牙坚持,誓不妥协,才换来了独居的待遇。

    可遇到了为难的事,还得往沈瑄的帐篷里躲。

    看着单手支颊,面容俊雅,无声浅笑中的定国公,孟十二郎咧嘴,求收留。

    “遇上难事了?”

    “国公爷神机妙算。”

    “要我帮忙?”

    “国公爷智慧无双!”

    “哦。”声音拖长,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摆置情报公文的短案,道出一句让孟清和想吐血的话,“我考虑一下。”

    “国公爷……”

    “恩?”

    “昨夜大雨,属下发现帐篷漏雨,无法住人,请国公爷收留。”

    沈瑄双眼微眯,笑意加深,仍是没有点头。

    孟清和磨牙,这是要他哭着抱大腿的节奏?如果不是实在扛不住了,他立马转身就走。无奈被人排着队道歉外加星星眼,实在是亚历山大,hold不住啊!

    “国公爷,差不多就行了吧?”孟清和侧头瞅瞅帐外,巡营的士兵刚刚路过,亲兵装柱子中,很好!

    帐帘一落,几步走到沈瑄面前,双手一按,低头,对准还带着笑意的唇就堵了上去。

    半晌,抬头,舔-舔-嘴角,“这样总成了吧?”

    沈瑄挑眉,拇指擦过下唇,不语。

    孟清和瞪眼,还不成?

    成!

    再次低头,继续堵嘴。

    这一次用上了全力,后脑被大力扣住,下唇有些疼,百分百会留印子。

    分开之时,头不免有些晕。

    “国公爷?”

    还想往上扑,却被按住了肩膀,扣住手臂,撞进了对方怀里。

    铠甲带着凉意,意外的让他觉得舒服。

    只是鼻子撞了一下,一股酸意直冲脑际,头更晕了。

    沈瑄扣住孟清和的肩,黑眸越来越近,气-息-拂-过眉间,额头相抵,良久,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十二郎不觉身体不适?”

    “啊?”

    孟清和眨眼,疏忽间,沈瑄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你在发热。”

    声音落下,晕乎中的某人登时被抱了起来,下意识环住沈瑄的肩膀,反应慢半拍,单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傻笑,“不热……”

    沈瑄无奈了。

    莫不是烧糊涂了?

    “来人,请刘大夫。”

    “是。”

    帐外亲兵应诺,一阵刀戟-摩--擦-声,很快远去。

    孟清和被放在沈瑄的帐中的榻上,下意识拉住沈瑄的手臂,迷迷糊糊的往前蹭,是熟悉的冷香。即便是在行军途中,定国公的帐内依旧清爽。

    热度更高了。

    沈瑄顺势坐到榻边,将人捞进怀中,轻轻拍着,听闻帐外亲兵回报良医带到,才安抚着孟清和躺下。

    帐帘掀起,刘良医背着药箱走入,行礼道:“见过国公。”

    “免礼,麻烦刘大夫。”

    沈瑄看似冰冷,处事却带着世家子的尊贵与雍容。

    刘大夫放下药箱,看向榻上的孟清和,搭脉之时,表情愈发严肃。一时间忽略了定国公和兴宁伯过于-亲-密-的姿势。

    毫不意外,孟清和病了。

    疲累交加,加上受寒,烧得厉害。

    好在不是同成国公一样的症状,也不是让军汉们都扛不住的疟疾。刘良医开了药方,交给沈瑄,都是寻常的药材,大军中备得很足。

    “今夜发了汗,若能退热,当是无碍。只不过……”

    “刘大夫不妨直言。”

    “在下认为,兴宁伯应当休养,不宜继续随大军前行。”

    帐篷里陷入了沉默,沈瑄沉吟片刻,道:“此事本官自会斟酌。刘大夫暂且退下吧。”

    “是。”

    刘良医离开了军帐,亲自叮嘱医户熬药。

    沈瑄坐在榻边,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划过孟清和的脸颊,忽然被握住了。

    “我没事。”孟清和感觉用不上力气,仍是攥紧了手,大脑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告诉他,不能放手,“照刘大夫说的,喝过药,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我一直在用赵院判的丸药,都养好了。这次是不小心,下次不会了。”

    沈瑄没说话,定定的看着孟清和,黑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突然俯-身,覆-在榻上,下巴抵在孟清和的颈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国公爷?”

    “恩。”

    声音很低,孟清和心头揪紧,环住沈瑄的肩,用力抱紧。

    “我没事,真的。”所以,不用担心。

    “……恩。”

    两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亲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汤药熬好了,沈瑄才撑起手臂。孟清和却是一边烧得迷糊,一边呲牙。

    无他,手臂麻了。

    药很苦,孟清和很想一口悶,架不住沈瑄一勺一勺的喂。

    不过三勺,脸就皱成了一团。

    良药苦口,用得着苦成这样吗?

    严重怀疑熬药时候加了黄连。

    “国公爷……子玉……我自己来!”

    美人再温柔也不成了。

    气氛什么的,温柔什么的,全都是浮云、

    谁说被美人喂药是享受?纯粹是遭罪,受苦!

    孟清和用最后的力气抢过药碗,入手滚烫,险些扣到地上。

    “小心。”

    沈瑄又把药碗接了过来,托到极稳。

    孟清和瞅瞅沈瑄,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碗边,指尖红了。

    “国公爷,不烫吗?”

    “烫。”沈瑄轻笑,低头-吮-去孟清和嘴角的药渍,“药要趁热喝才更有效。我知道苦,十二郎暂且忍忍。”

    勺子又递到嘴边,孟清和张开嘴,想起刚刚药碗入手时的热度,似乎,再尝不到一星半点的苦。

    一碗药喝完,孟清和的眼圈有些发红。

    或许生病的人都脆弱,不管不顾的抱住沈瑄,死活也不抬头。

    “十二郎,先松开。”

    就不松,爱咋地咋地!

    沈瑄干脆把人托起来,拥进怀里,药碗放在地上,军帐里的人不出声,除非有重大军情,亲卫不会擅自掀起帐帘闯入。

    “十二郎。”

    “恩。”

    “此次是瑄疏忽。

    “不是!”孟清和终于抬头,“我说过是我自己不小心。”

    “终究……”大手抚过孟清和的发,“是我想得不周。”

    孟清和想再说不是,却被沈瑄按在了怀里,“大军后日开拔,十二郎留下。”

    “留下?可……”

    “成国公虽无性命之忧,也不宜继续出征。十二郎留下,也当是为看顾成国公。”沈瑄略微压低了声音,“凭祥知县李庆青忠于朝廷,虽可托付,瑄却更信十二郎。”

    明知是托辞,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历史上,成国公朱能的确是在大军攻入安南之前病逝,永乐帝辍朝五日以示哀悼,并追封朱能为东平王,谥号武烈。

    有了丁千户带回的新药,朱能的病情依旧严重,却熬过了生死关口,只要善加调养,不出意外,活上三四十年不成问题。

    但以当前情况,继续统领大军是不可能了,留在凭祥调养是最妥善的办法。

    “真要我留下?”

    “是。”沈瑄正色道,“一则是为十二郎养病,二则,大军过处,广西等地土官及番邦国主或请随军出征,或遣使来见,成国公重疴未愈,不便多费精力,随军将官朝臣皆有所短,或不能服武将,护无以说文臣。十二郎有勇有谋,当是最佳。”

    “……”话是好话,可他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是烧还没退,脑袋糊涂着,还是国公爷语言艺术过高,让他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再想不明白,话说到这个份上,孟清和也不好继续推辞,只能捏着鼻子,点头答应。

    留下就留下。

    以沈瑄的武力值,即使安南再蹦跶,也蹦跶不出什么幺蛾子。

    “我听国公爷的。”

    话落,孟清和眼一闭,躺倒。

    药劲上来,他开始犯困。

    看起来,汤药里不知有黄连,还有安眠成分。

    沈瑄轻笑,侧-躺-在孟清和身边,单手撑头,气息拂过孟清和的耳际,“十二郎。”

    孟清和双眼闭得更紧,摆摆手,睡觉中,勿扰。

    沈瑄干脆倒在了孟清和的身上,笑得愈发肆意。

    孟十二郎火大,侧过身,瞪眼,折腾病号,天理不容!

    越瞪眼,沈瑄笑得越厉害。仿似春风拂过,冰雪初融。

    笑容太过晃眼,孟清和早忘了回自己的军帐,重新躺下,眼不见为净,他忍!

    结果鼻子被捏住了、

    忍无可忍,不能再忍!

    孟伯爷恶向胆边生,力从胸中来,忽略了武力值的对比,腾身而起,全力一扑。

    结果十分显然,在国公爷的反制之下,孟伯爷从立扑变作了立仆。

    手脚都被困住,动也动不了,反倒是出了一身的汗,体内的热气似随着汗水蒸发,顿时轻快了许多。

    “可好些了?”沈瑄抵住孟清和的额头,丝毫不在意对方满脸的汗水,笑意染入眼底,“热退了些。”

    孟清和呆愣愣的回不过神来,手脚已被放开,很快又被裹在了被子里。

    沈瑄起身,令亲卫送来热水,拧了布巾,笑道:“伸手。”

    孟清和乖乖伸手。

    国公爷一边帮孟伯爷擦汗,一边笑得眉间舒展,哪里还有半点冷意。

    “好了,睡吧。”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孟清和老实躺下,半晌,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脖子耳根一起泛红。

    这一次,国公爷的笑声传出了帐外。

    负责主帅安全工作的亲卫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非礼勿听,继续单手按刀,威武雄壮,cos门柱中。

    翌日,孟清和热度全消,沈瑄升帐,召集将官,宣布不日进军安南的决定。

    午后,有锦衣卫携天子敕令飞马赶到。

    “敕征讨安南副将军队,定国公沈瑄佩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仍以西平侯沐晟为左副将军,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云阳伯陈旭为右参将,率师征安南。”

    敕令之后,以敕谕激励众将,“昔日,皇考太--祖高皇帝命大将军开平王常遇春,偏将军岐阳王李文忠等率师北征沙漠。开平王卒于柳河川,岐阳王受命,领诸将扫灭残元,终立不世之功勋。尔等宜取法前人,立志自强,同心共力,殄除奸逆。建万事勋名,以副朕之委托。”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

    沈瑄为首,朱能也被人搀扶,面向京城方向叩拜。

    敕令送到,锦衣卫带上大军呈报的军情,再次驰马飞奔,烟尘滚滚,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孟清和不免感叹,论知人善用,当推永乐大帝。

    若是杨铎和麾下校尉力士知道兴宁伯发出这番感叹,不知做何感想。毕竟,帮助锦衣卫开拓新业务的,正是兴宁伯本人。

    永乐四年十月丁未,定国公沈瑄率征讨安南大军,师发凭祥,过度坡,至垒关驻营。

    沈瑄着玄色盔甲,立大纛,鼓角齐鸣,望祭安南境内山川,告安南黎贼弑君虐民,侵扰临封,内侵上国之罪。

    参军李俊于关下痛斥安南二十条大罪,言上国天子震怒,命将八十万讨除逆贼,并言黎氏罪恶滔天,然天兵之来,只为讨伐逆贼,不祸及百姓。皇帝陛下已严令将士秋毫无犯。受逆贼胁迫官吏,若能幡然改过,仍各安原职,既往不咎。若死不悔改,视同逆贼,一概惩处。

    有各国之人在安南经商或被逆贼掳掠者,可悉赴军门自陈,即可护送还国。有愿留买卖者,可留。若能生禽黎贼父子送至军门者,重加爵赏。

    待扫除逆贼,当召国人耆老,寻求陈氏子孙,昭雪其冤,复其王位。上以副皇恩,下以慰尔民之望。

    简言之,跟着黎氏逆贼是没有好下场的,弃暗投明才是正道。

    大明派遣军队,是为帮助安南人民脱离逆贼的压迫,救民于水火。

    等到扫除逆贼,仍旧会寻访陈氏子孙做安南国王。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分明是友爱世人的国际主义精神!

    如果要颁发十五世纪的xxx-和-平-奖,大明的永乐皇帝当是最佳获奖人选。

    和平友爱,急人所急,救民于水活,大公无私的帮助临近弱小国家抵抗--强--暴,随时随地向第x世界国家深处援手。

    论十五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家,最伟大的和-平-主义者,永乐大帝,当之无愧!

    朗诵完讨逆文,历数完安南的罪状,以兵部尚书出任参军的李俊擦擦汗,果然是人外于有人天外有天,能写就如此文章,兴宁伯果真是文武全才,国之栋梁啊!

    永乐四年十月丁酉,明军的讨逆文书传遍临近诸邦,原为黎姓的安南胡氏国王也彻底明白,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十月庚子,随着隆隆的炮响,安南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站在凭祥城头,孟清和和朱能举着千里眼,向炮响处眺望,只能看到一片茂密的丛林和不断腾起的黑烟。

    许久,孟清和放下千里眼,晃了晃有些酸的脖子,转向陪在一旁的凭祥县令,温和一笑。

    “李大令,本官有件事想请大令帮忙。”

    “伯爷尽管吩咐,下官定然勉尽全力。”

    “不必这么严肃。”孟清和笑道,“朝廷下令沿海诸省造船一事,李大令应当知晓?”

    “下官略知一二。”

    “造船需要大量木料,李大令应也知道?”

    李庆青点头,道:“下官知道。”

    “那么,”孟清和笑得眯起了双眼,将千里眼递到李庆青手,示意他朝安南的方向看,“看着眼前这一切,李大令不觉得该做点什么?”

    推动凭祥县降级发展,脱贫致富之路,就在眼前啊!

    孟清和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一番解释,李庆青哆嗦着双手,激动得脸颊发红,握紧拳头,兴宁伯指点明路,下官感激不尽!

    感谢罢,飞速奔下城头,召集附近土官,县中耆老,开展动员工作去了。

    城头,朱能对孟清和竖起大拇指,“高才!”

    孟清和谦虚,“不敢。”

    朱能眯眼,此事,本官是否有份?

    孟清和点头,那是自然!

    一国公一伯爷,相视而笑,看向远处大片的森林,眼中金光闪烁。

    这可都是钱啊!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永乐四年十一月

    朝廷大军从广西,云南两路进军安南。

    沈瑄率军下鶏陵关,奔袭芹站。闻贼军在芹站设伏,令膺扬将军都督佥事吕毅及都督佥事黄中等领军搜索,觅得贼踪,当即擒杀。

    “贼遁去,必往东都。舟师未到,我军可于昌江市桥造浮桥,并置木堡,巡迤江防。待与左副将军合兵,再发贼东西两都。”

    张辅此项提议,得到过半将领赞同。

    自兵发安南以来,张辅行事愈发沉稳周密,每有提议皆能直指要害。曾同张玉共事过的军中将领纷纷感叹,虎父无犬子,世美泉下有知,可畅怀含笑矣。

    身为大军主帅,沈瑄广纳麾下建议,每当战时,皆披甲执锐,立于大纛之下,高声言道:“大丈夫功成报国,当在今朝!”

    战鼓声起,主帅带头冲锋的场面,完全不稀奇。

    安南军不认识沈瑄,即使听过他的威名,初次见面,也很难将玉面玄甲的定国公与传说中的杀神联系到一起。

    大意之下,悲剧可期。

    骑兵在水网林木茂密之地施展不开,沈瑄下令骑兵退后,步卒上前,以火铳长枪结成的战阵对敌。

    搭着蒙板和油布的战车被推到前方,油布揭开,漆黑的炮口正对以木竹泥土铸成的邦寨。

    在明军眼中,安南人的城邦完全属于豆腐渣工程,同“坚固”二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要论城坚池深,明朝敢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合该让这些鼠目寸光的井底之蛙到南京城观摩一下,或到边塞开开眼界,才能真正晓得什么是坚城,什么叫做堡垒。

    城头的安南守军拉开了弓箭,立起了投石机,间或有几支火铳,依外形和发-射-时腾起黑烟,不难猜出,都是明军中淘汰的烧火棍。

    这些烧火棍对大军构不成威胁,为何会出现在安南人的手里,值得深思。

    “请李参军来。”沈瑄手持千里眼,望向城头方向,对亲兵下达命令,“就说本帅有要事同他相商。”

    究竟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里出了蛀虫,还是有人胆大包天,将制造火铳的技术教给了安南,都必须追究到底。

    将士在前方拼命,却有小人为一己私利做出此等事来,当真是该杀!

    李参军从后军赶到,沈瑄将千里眼递给他,道:“李参军请看。”

    一身绯色公服,前后打着锦鸡-补子的李参军同样发现了问题,面色凝重,“以总戎之意,此事该当如何?”

    “本帅奉皇命征讨安南,当以兵事为要,此事还请参军多费心。”

    李参军神情一变,定国公所言的确不假,可即便劳心军事,也不耽误给朝廷上疏。

    思及沈瑄话中的深意,李俊握紧缰绳,隐隐有些激动。

    “国公之意,下官明白。”李参军在马上拱手,道,“此等悖逆朝廷之事,下官定会向天子上疏禀明!”

    “如此甚好。”

    沈瑄重新举起千里眼,不再多言,李参军一脸正气,策马回转。

    没将事情彻底挑明,却已是心照不宣。

    沈瑄给了李俊在天子面前立功的机会,李俊自然要领他这份情。哪怕这份功劳背后隐藏着不小的风险,或许会牵动朝中某位大佬的神经,李参军也要牢牢把握。

    “五军都督府,兵部,工部,军器局,兵仗局,甚至……”某位藩王!

    李俊喃喃的念着,兴奋之情不亚于当年金榜登科。

    随大军远征,主帅是定国公,副将是西平侯,新城侯,都是天子重用的能臣。军中又有丰城侯李斌这样的靖难功臣,李参军想立功,机会十分渺茫。

    他不可能在军事上指手画脚,更不可能挥舞着刀枪上阵砍杀。

    出发之前,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不功不过,战前升帐也闭上嘴巴,权当衙门点卯。班师回朝,能继续在兵部任职,不被某位同僚抢了饭碗,就算成功。

    不料惊喜从天而降,定国公突然送给他如此大礼。

    天子早有意整顿南京六部,翰林院,大理寺,都察院,六科,都有锦衣卫出没。

    自北京六部崛起,南京官员做事的效率和一些约定俗成的官-场默契,都让天子看不顺眼。下刀子是早晚的事。区别在于从哪处下刀,第一刀是割肉还是放血。

    李俊明白,自己的奏疏会成为天子手中的利刃,朝中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那又如何?”

    想起离京之前得到的消息,李俊的表情瞬间冰冷。

    想取他而代之?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对方不仁,便休怪他不义。

    做一回针砭时弊,弹劾贪官污吏的诤臣,天子重用不提,更可名载青史。

    拉住马缰,李俊回首后望,据闻定国公和兴宁伯交情莫逆,同定国公走得太近未免引人猜疑,若是同兴宁伯交好,虽也会引来探究,理由却更说得过去。

    自大宁发迹以来,谁不知道,兴宁伯不大不小是个财神爷?

    “参军?”

    “无事。”

    他该仔细斟酌,给天子的上疏要如何写,才更加合适。

    李俊折返后军,沈瑄下令开炮轰城。

    五门佛郎机炮,十余门虎蹲炮一字排开,震天的炮火声中,不足三米的土墙顷刻间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巨大的铁球伴着轰鸣声从天而降,被铁球擦过,不死也残。习惯了欺负邻邦的安南军队,自洪武年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悍的敌人,别说当面对战,不被铁球砸死就谢天谢地。

    明军似乎不急着全军进攻,而是想让安南人彻底见识一下火炮的威力。

    小样的,不揍你一顿,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城内守军惊慌失措,西平侯的火铳队已让人心惊,不想明军的火炮才是更大的杀器。

    若非忌惮沐晟的手段,篡位的胡氏国王也不会想方设法弄来明军淘汰的烧火棍,更不会用高于价值几倍的瓷器丝绸同大食商人交换船上的火器。

    胡氏一直希望能获得明朝的工匠和火器制造技术,并为此不惜几次侵-扰-明朝边境,抢劫粮食牲畜,更大肆-劫-掠-人口。可惜胡氏国王想得再好,也只是妄想。广西即便有会制造火器的工匠,又怎么会轻易被他掠走?

    不只算盘落空,更因其大胆的行为被朱棣惦记上了。

    一般而言,但凡是被永乐帝盯上的都不会有好下场。例如北元,又如鞑靼。

    安南很不幸,狂奔在找死的大路上不说,还一边跑一边把棍子递给朱棣。如此行径,不收拾他,简直对不起朱棣的良心。

    永乐帝大发善心,明军摧枯拉朽,用新式火器和冷热武器结合的排兵布阵,给安南胡氏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作死没关系,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不恰当的人面前作死,就很有关系。

    其下场,往往是一张通往阎王殿的单程票。

    想回程,除非奇迹发生。

    几轮火炮齐射,面前所谓的“城池”基本成了土石断木的废墟。

    “攻城!”

    命令下达,沈瑄本人都觉得不太对劲。看着废墟中四散奔逃的安南守军,临时改为了“抓人”二字。

    得令的明军分成数队,收起火铳,单以-弩-箭-袭-击-奔逃的安南守军。

    部分箭矢上涂抹着毒药,剂量不致死,却能让中箭者在数息间四-肢-麻-痹,动弹不得。

    毒药是禄州土官刀猛和南策人莫邃友情赠送。追击的明军中,有不少都是土官派遣的勇士和对胡氏不满已久的邻邦友-军。

    “总戎,是否派军驻扎?”

    沈瑄看看带队的张辅,再看看成了一堆废墟的城邦,意思很明显,在这驻扎?怎么驻扎?

    张辅不说话了。

    好像,是没法驻扎。

    临近十二月,战况紧急,比起盖房子,明显进攻安南的东都和西都更为重要。

    至于大军走后,安南人会不会卷土重来,只要还有脑子,基本都不会这么干。能抵挡火炮的城墙没了,再跑回来,列好队等着被铁球砸吗?

    芹站一下,安南设置的各处关隘守军,闻知明军将到,远隔数里便弃关而逃。

    大军一路高歌猛进,直抵富良江北,接连收复被胡氏侵占之地,于十二月初同西平侯的前哨军会师白鹤。

    沐晟派遣的前锋将领是都指挥俞让,见到沈瑄,俞让详述了西平侯的进军计划。

    “左副将军令末将于此处侯总戎到来,并令末将等报知总戎,大军入安南,一概听总戎号令,概莫能外。”

    见沈瑄点头,俞让又道,有八百寨土司领兵,望同大军一并讨逆。

    “我等与黎氏贼子不共戴天!”

    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却格外-壮-硕-的土司之子亲自带兵,他胸前的一道刀疤便是拜安南军所赐。

    “陛下恩载厚远,以诚推人,诸位所请,本帅自当应允。”

    沈瑄同意了八百寨的请求,令人将六百余寨中勇士妥善安置。

    翌日,大军开-拔,继续向安南境内挺-进。

    这一次,大军将面临的是以安南东西两都为中心,由水网密林和竹刺土栅结成,绵延九百余里的防守线。

    哨骑回报,江口处多下木杆,阻拦大明舟师,各城寨四周及行路处皆挖掘深沟浅壕,遍-插-竹刺。

    有带州伪佥判邓原原,谅江府南策州人莫沓莫远等来见,密报告安南胡氏尽发国内老幼妇孺守城,号称水6大军七百万,并于东西两都布置精兵,以梁民献,蔡伯乐为帅令,暗布象阵,以逸待劳,待大军疲惫之时发起突袭。

    情报道完,主帅帐中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自沈瑄以下,全都为安南的大手笔“震惊”了。

    原来,没有最会吹,只有更会吹。

    孟清和将朝廷三十万大军吹成了八十万,虽然多了五十万的虚数,好歹三十万大军都是实打实的军汉。

    安南倒好,直接吹出一个水6大军七百万!

    统计一下此时的安南国民,能不能达到这个数都未可知。永乐帝都没这么大口气,胡一元是脑袋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了吧?

    按照兴宁伯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精神胜利法?

    由此可见,号称水6大军七百万的安南,同有上万年历史的思密达,应该相当有共同语言。

    “咳!”

    沈瑄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自年少时历尽诸事,刚懂事就学着打仗,能挥起长枪就上了战场,死在他手下的鞑子和敌军不可计数。

    实事求是的讲,除了偶尔会神游太虚的孟清和,能让他吃惊的人和事绝对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安南的情报却着实让他震惊一回,想当个笑话听都不成。

    沈瑄和张辅等人都在怀疑,陈氏到底是蠢到什么份上,才会被胡氏抢了皇位?还是说小国寡民都是这般,吹牛不打草稿,严重脱离实际?

    “总戎,依属下看,不如今日就拔营!”

    这样脑袋缺根弦的,不灭实在说不过去。

    “不急。”沈瑄道,“此仅为数人之言,不足以完全采信。应遣人探察实情后再做定论。大军在外,深-入-敌境,当事事谨慎,轻信不可取,轻敌更不可取。”

    众将多非冒进之辈,提议拔营的将领,经沈瑄点播,也迅速冷静下来,不好意思的咧咧嘴,“总戎,是属下想差了。”

    见他这样,众将纷纷大笑。

    笑声传到随军的各边寨勇士耳中,敬佩和惊讶之情同时升起。

    不愧是天军,临战不见丝毫紧迫,定是胸有成竹。

    这才是上国风范,天军威严!安南鼠辈,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当下一比,不过是土渣一堆!

    永乐四年十二月,明军舟师排除江口沉木,大军乘舟过江,连破安南数道城防。

    辛卯,征讨安南左福将军西平沐晟亲自领兵出战,夺宣江,军次洮江北岸,同沈瑄率领的大军会师,与江对面的多邦城对垒。

    沈瑄下令,右副将军新城侯张辅率师伐木造舟,并遣马步军于洮江下游十八里伐木造浮桥,做渡江之势,迷惑敌军。

    城中守将果然中计,乘夜派人渡江砍烧浮桥。明军伏兵趁势杀出,斩首百六十余,夺江舟五艘,伤敌无数。

    自此,多邦守军严守不出,明军干脆白日造舟修桥,有城头射来的箭矢干扰,也影响不到分毫。

    实在不耐烦,沈瑄下令炮轰对岸。

    巨大的铁球滚落,城墙倒是无碍,人却吓得失声。

    几次威慑之后,明军神清气爽,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造桥,偶尔抬头对着城上守军友好一笑。

    城内的守军险些崩溃。

    出城偷袭,不敢。

    射箭干扰,立刻有铁球砸过来。

    大声痛骂,人家手里有扩音工具,嗓门比自己大数倍。

    可就这么缩在城里,等着明军造好桥,推着战车大炮过来攻城?

    守城将领抱着脑袋一下下撞墙,有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有没有!

    就在沈瑄率领大军欺负……吔……讨伐安南之时,凭祥及周边地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脱贫致富大生产运动。

    “要想富,先修路!想修路,先砍树!”

    暂且不论这两句口号会被环保人士如何鄙视,在凭祥县令李庆青的动员下,县内壮丁及周边土司领导的村寨,纷纷拿起-砍-刀-斧-头,沿着朝廷大军征讨的路线,到安南境内开展伐木运动。

    砍伐的木材运回,都被送到凭祥县衙,由李大令的族兄出面作价收购。

    别看李庆青官职不高,他出身的李家,在思明府却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李父是上一任凭祥县令,李庆青非经科举和吏部选官,直接蒙皇恩袭了父职。

    这在应天和顺天州府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广西云南等地,要压服归附的土司和边民,只有如李家这般的当地大族才有足够的实力。

    换个人生地不熟的看看?

    不出一个月就会下落不明。

    孟清和同李县令合作赚钱,朱能也参了一股。土司带着勇士和西南边民开展伐木运动,顺便扫清了大军离开后,隐藏在各处的胡氏残余,还挖出了不少安南军储存的粮库,算是意外之喜。

    孟清和不敢擅自做主,同朱能商量后,派遣亲兵追上大军,给沈瑄送信,同时将自己联合成国公李大令发“战-争-财”的事,写成奏疏,递送入京。

    送信的是朱能身边的亲卫,这名亲卫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前锦衣卫。

    可以想见,这封奏疏绝对会第一时间呈送御览。

    亲卫出发后,朱能仔细瞅了孟清和两眼,发-战-争-财,给皇帝送钱,还明摆到了台面上,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朱能了解永乐帝,只要这封奏疏抵京,想找孟清和的麻烦,也得看皇帝同不同意。

    “贤弟果真大才,为兄自愧不如。”

    孟清和:“……”

    自从拉上成国公一起赚钱,这位就满口的“兄弟”,一脸胡子拉碴对他叫弟-弟,不嫌差辈吗?

    抛开这些,仔细想想,抱上永乐帝大腿,再靠上成国公这棵大树,貌似也不错?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二月的南京,雨雪连绵。

    天愈发冷,出身北方的城头戍卫好似又回到了边塞。

    金陵之地罕有如此大的降雪,户部奏报,应天十八府多处遭灾,有个别州县甚至降下冰雹,损坏房屋不算,苏湖等地的冬小麦恐会歉收。

    右顺门内,当值的户部左侍郎和两名郎中对坐苦笑。

    往前两个月,顺天八府遭灾,陛下免了今明两年的钱粮,如今应天又遇天灾,明年的夏粮怕是无望。

    “长此以往,当如何是好。”

    户部不差钱,永乐三年,国库里的金银铜钱比皇太孙在位期间加起来还多。

    可金银不能当饭吃,不能充禄米军粮。

    临到年关,勋贵和朝官排队等着领粮。依惯例,还要以舟师运粮至天津卫和顺天府。拨拉算盘,算出所需的数额,户部上下都急得上火。把粮册看出花来,也凑不齐这么多粮食。

    “或可奏请陛下,再以宝钞抵充部分禄米。”一名郎中道,“宝钞不可,铜钱亦可。北疆的军粮可暂时从顺天八府和大宁等地的府库筹集。河间保定等地虽有天灾,宣府大宁等地却是丰产。开原广宁两地互市也有富余,可奏请陛下,请汉王赵王两位殿下……”

    “不可!”

    郎中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户部尚书夏元吉推门而入,身上的斗篷覆了一层薄雪,乌纱上也落了水痕。

    “司徒。”

    值房内的三人立刻起身拱手。夏元吉除下斗篷,正了正帽冠,回礼之后走到炭盆旁,冻得发僵的双手总算暖和了些。

    “不必拘礼。”

    经历过永乐初年和永乐三年的起落,南京户部多次换-血。侍郎,郎中,员外郎,司务,主事,隔几个月就会换上新面孔。只有夏元吉始终稳坐尚书之位,同北京的郁司徒一般,堪称南京户部的定海神针。

    “诸位暂听本官一言,今上奉行太-祖高皇帝之法,以钱钞充禄米能缓解一时之急,却无法从根本解决难题。为今之计,当设法筹集库粮,不言其他,安南大军的粮秣万万不可拖延。”

    此言一出,之前谈话的三人都是一凛。

    “司徒所言甚是!”

    北疆的军粮可以暂时从大宁等地借调,征讨安南大军的粮秣却只能户部想办法。就食当地可以,但大战刚启,陛下又下令不得伤稼轩,此事十分难办。

    “若从广西调粮……”提议的郎中都没多少底气。

    之前大军驻扎之处,已征调一批粮草,再征,难保当地的土官不会造反。

    户部尚书和三名下官员互相对望,都叹了口气。

    国库没钱,愁得上火。

    有了钱,仍旧愁得上火。

    夏元吉本想与部中同僚商量解决办法,结果大家都是一脑门的官司。

    空有满库金银铜钱,却为粮食发愁,这叫什么事!

    户部尚书在值房里发愁,大明的最高-统-治-者朱棣,正在奉天殿西暖阁里发火。

    礼部的奏请被摔在地上,朱棣横眉立目的拍着桌子,怒斥道:“太--祖-高皇帝之制,民年四十以者始听出家!今直隶及浙江诸多府县,请度牒者竟达千八百余人,其间多为弱冠而立之年者,是不知朝廷之令?!”

    礼部尚书跪在地上,一脸的愁容,“陛下,此事……”

    “朕不想听你解释!”朱棣怒道,“朕只问你,这一千八百人的度牒,可是礼部许发?”

    “……是。”

    朱棣怒火更炽,“如此多壮年之人私披剃为僧,僧录司不加详查,便给以度牒,是为渎职。礼部不考其行,更有失察之责!尔为一部掌印,不能驱下官尽其责,理应同罪!”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道,“陛下,臣知错!”

    郑尚书脸苦,心里更苦。

    实话实话,虽然僧录司归礼部管,但这件事真不是他的责任。锦衣卫给皇帝递条子之前,他同样被蒙在鼓里。一千八百人的度牒,说发就发,一点风声不漏,郑尚书竟不知道,自己手下有这等能人!

    如果能平安过了天子这关,不被摘掉乌纱,他必定会追究到底,让背后推自己顶缸的小人好看!

    真当他郑赐是个软柿子,任由搓圆捏扁不出声?

    郑赐心中将背后害他的小人唾骂千遍,表情却愈发惶恐,不做任何辩驳,连连请罪。

    见郑赐认错态度良好,永乐帝冷静下来,也晓得这事不能全怪他。念及夺下南京之时,郑赐迎驾有功,朱棣终究没摘了他的乌纱,只罚俸三月,令其回家反省。

    “此事作罢,再有同例,定然不宥!”

    “陛下隆恩!”

    郑赐过关,僧录司和礼部中的某些人注定要倒霉。朱棣不动手,郑尚书也要把人揪出来,杀鸡儆猴。

    刑部尚书不是白做的,当初怎么收拾在刑部起刺的,挪到礼部一样适用。至于冒请度牒的一千八百人,永乐帝亲自下令,没发度牒的停止发放,发了的全部收回。

    这些人“出家”的理由,朱棣心里门清。

    僧人不用交税,不需服劳役,有了度牒,官府也不得追究。

    剔个光头就想逃税逃劳役?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就算是皇帝,每天也要辛勤工作,完成分内职责。不勤劳工作艰苦奋斗,只想每日安逸的睡醒吃吃饱睡,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朱棣冷笑,“此次涉案之人,年三十以下者发辽东甘肃,不许转调顺天大宁!三十以上四十以下者,发云南广西种田。年四十以上者发还原籍,告知乡里!朕遵承太--祖-旧制,从不敢轻忽,却有下人犯禁若此,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如此纵肆之徒,遇赦不宥!”

    礼部尚书白着脸离开,兵部左侍郎奉令籍录兵册。

    想逃税?想逃劳役?永乐帝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发完了火气,永乐帝坐在西暖阁内,没来由得疲惫。

    国境不平,各地天灾,本已让他劳心劳力,又有如此小民行诡诈之事,换做四年前,绝不是充军发配了事。

    奏疏看完,翻开锦衣卫递上的条子,火气瞬间又起。

    “有代王府官属告代王桂不受正言,鞭笞以礼谏之者。”

    “驸马都尉胡观-结-党,私下非议天子之策。”

    “宁王世子对朝廷有怨望,蓄异志,与胡观过从甚密。”

    “征讨安南大军参军李俊秘奏,安南逆贼所用火铳为我朝所造,上刻有洪武二十九年,金陵军器局字样。”

    越看,朱棣火气越大。

    怒到极致,侍立在侧的侯显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如果被锦衣卫举报的人在当场,朱棣恐怕会当场-拔—刀-杀-人。

    “侯显。”

    “奴婢在。”

    侯显躬身应诺,腰比平时压得更低,瞄都不敢瞄朱棣一眼、

    “赐宁王世子绢五匹,良马一匹,彩币十表。你去宁王府,传朕口谕,天气不好,出入当多加小心。”

    “奴婢遵旨。”

    侯显躬身退出殿外,点了两名内官跟随,出宫前往宁王府。

    按理,临近宫门关闭,不该此时间出宫。可天子的命令下了,容不得拖延。想想天子说话时的表情,侯显颈后又冒出了冷汗,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今夜的雪,怕是停不了了。

    侯显离开后,杨铎被宣召觐见。一同前来的,还有自广西归来的朱能亲卫。

    亲卫身上带着孟清和执笔,朱能用印的奏疏。抵达京城后,没有前往通政使司,直接寻到北镇抚司衙门,将事情告知道杨铎。

    孟清和所行之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违背皇帝仁德之意,会背负上欺君之罪。反过来,经凭祥收购的木料,转手即可获利数倍。运送到江浙船厂造船,或沿海路馈往北京以充造宫殿之用,都可算作功劳。

    冬日严寒,渐临正月,天子以方春伐木有碍农时,命工部核实发劳役壮丁,凡户内丁少及为军屯贴户,悉罢归。待来年春耕之后再行劳役。并给归乡之人路费,许其以钱钞抵部分粮税。

    百姓交口称赞天子仁德,户部再次急得上火。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户部上下定会抱住永乐帝的大腿哭天抹泪,陛下,国库里不缺钱,缺粮啊!您这么会想出这个“好”主意啊!

    可惜君无戏言,夏尚书有胆子抱住朱棣大腿抹眼泪,朱棣也不会收回成命。

    孟清和远在广西,绝不可能料事如神,摸准朝廷缺粮的命脉。可鸿运当头,运气来了,完全是挡也挡不住。

    奏疏上的木料和金银数额给了永乐帝惊喜,附在后边的安南军粮更让朱棣喜上加喜。

    “朕问你,其上所奏全部属实?”

    朱能派遣的亲卫立刻答道:“回陛下,无论木材还是军粮均为实情。卑下回京时,仍有木料和粮食6续送到,更有盐井为边民寻得。兴宁伯有言奏请陛下,可否许以安南之盐换取暹罗,老挝及占城诸番邦之粮,并以大军收缴黎贼所获换取军粮。”

    “此事,成国公可知晓?”

    “回陛下,成国公亦知此事。然未达天听,不敢擅自做主。”

    “为何不将此事一同上疏奏请?”

    亲卫也是一脸的疑惑,“卑下亦不知晓。”

    朱棣坐在案后,面前摊着孟清和与朱能联名的奏疏,陷入了沉思。

    不明书,当有其理由。

    安南盐井,战时缴获,同邻邦换粮……

    瞬间,一个念头从朱棣脑中闪过。

    永乐帝笑了。

    不写成奏疏,便不需交付廷议,更不必经户部。换取的粮食数目自然不必与人知晓。然大军中有锦衣卫,且有成国公参与此事,必定不会瞒着宫内。如此,所得钱粮可充大军,可充内库,就是让地方和户部不得-插-手。

    朝廷和地方官员的做派,朱棣一清二楚,成国公定也知晓。所以,才会联名上疏。想必对兴宁伯私下里的算盘也是心中有数。

    人无完人,朱棣是马上皇帝,自然晓得将士用命,远征在外,光是口头嘉奖不足以彰显其功。

    粗俗点说,不管武将还是兵卒,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死一场必须给点实际的好处。

    朝廷奖赏,要待班师回朝。攻伐之时,便有朝廷严令,也难免有犯禁之人。

    “与其过后严惩,不若先定以规则。”

    朱棣疑虑全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不辜负朕一直护着,是个好的。

    奏疏上的木料,朝廷有份。得来的安南军粮,也可解户部的燃眉之急。只是发现的盐井和同暹罗占城等番邦的交易,朝廷就不好再-插-手。顶着上国的名头,毕竟不太好同邻邦小国口沫横飞,讨价还价。换做将领或是代为行事的商人,就完全没了这个顾虑。

    说不得,过了今春,内库又要扩建。

    除了顺天府,遇上地动水患的应天州府,也可免了一年的冬粮夏税。

    “杨铎。”

    “臣在。”

    “你带朕手谕,去一趟广西。”

    朱棣亲自磨墨,当面写下两道手谕,令掌管宝印的内官前来,盖上皇帝印玺。

    两道手谕,一道是给孟清和的密令,另一道,则是给沈瑄的旨意。

    “一路之上,过郡县不需通报。”

    “臣遵旨。”

    杨铎郑重捧起两张明--黄—色的绢布,退出暖阁。

    朱能的亲卫也随之退下,广西之行,还需他一同带路。

    侯显自宫外回来,发现皇帝的心情已然好转。询问替他侍立殿内的内官,知是锦衣卫指挥使来过,还带着成国公的亲卫,点了点头,示意内官不必再说。

    “咱家知道了,这事,旁人问你,记得不要多嘴。”

    “是。”

    内官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侯显眼一眯,“可是有事瞒着咱家?”

    “小的绝没那个胆子,只是,”内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侯显耳边,低声说道,“是文华殿……平王妃……”

    听着内官的话,侯显神情一变。待他说完,低声喝斥,“你天大的胆子!可还有瞒着咱家的?”

    “回公公,再没了!”

    “行了,这事你烂到肚子里,再有人找你,立刻来告诉咱家。”

    “是。”

    侯显摆摆手,内官迅速退到了一旁。

    雨水夹着雪花落下,打在琉璃瓦上,发出声声脆响。

    侯显敛下神情,恭立在暖阁门旁,听到永乐帝的召唤,才小步进了室内。

    于此同时,接到天子赏赐的宁王世子朱盘烒却是脸色铁青。想到侯显带来的几句话,攥紧拳头,将内侍赶出门外,猛然一挥手臂,将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部扫落在地。

    “来人,打点行装,孤明日进宫谢恩之后,马上回南昌!”

    永乐四年十二月辛卯,宁王世子朱盘烒上表奏请返回藩地。

    未及,驸马都尉胡观以私纳罪人,家宅及所用器具违制等罪下锦衣狱。

    同月丙申,沈瑄率领的朝廷大军-夜--袭多邦城。

    大军昼夜于河上搭桥,以火炮威慑城中。

    桥成后,当夜四鼓,沈瑄遣都督佥事黄中等运火炮过江。

    多邦临江一面,为开阔浅滩,虽有守军设置的竹木拒马,仍无法抵挡武刚战车和火炮的碾压。

    夜-色-中,数声巨响,火光腾起。

    加装了木楼铁板的战车结成冲阵,步卒借木板遮挡,行至城下,架起云梯。

    城墙已被铁球砸出数个豁口,城内守军慌乱之下,箭矢乱发,丝毫未能拖延明军进攻的步伐。

    黄中等人手持火把,嘴衔短匕,背负腰刀,争先攀上城头。

    遇有守军阻拦,先投掷火把,待贼众慌乱之时,再以短匕刺杀近者,短匕脱手,拔—出腰刀,大喝一声,如猛虎突入羊群,城头瞬间响起守军濒死的惨叫。

    大军中多有犯罪被谪,随军出战立功以赎罪的军将,攻城先锋,多以此类官军充当。

    攻城明军很快占据北门。

    城门开时,突然有象阵冲出,明军攻势为之一顿。在黄中等带领下,有意将象群引向城门。待驱象的守军挤到城门处,立刻发出信号。

    “终于来了。”

    火光中,沈瑄一身玄甲,骑—在马上,抽—出了长刀。

    “冲阵!”

    炮声再响,这一次,落下的不再只是实心铁球,还有会炸裂的火雷和为数不多的开花弹。

    两头战象先后被炸死,侧翼又有火铳及弓-弩-手列阵,火铳声如炒豆般响起,蒙着双眼的战马突然从河岸边冲来,马蹄声如奔雷,马上骑士仅凭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持刀,单臂擎着手-弩,弩-机-声被火铳声压过,弩箭却狠狠扎入了战象的长鼻和前腿。

    骑兵之后,是三人一组,以“铁扒皮”和长枪组成的战阵,枪尖和铁刺闪着寒光,前象伤重,与后象拥挤践踏,明军趁机大步向前。

    火光与铠甲摩擦声中,象声哀鸣,守军如蚁般溃逃。

    仅用一夜的时间,明军即攻克多邦城,杀贼帅梁民献,蔡伯乐。其后追溃兵至伞圆山,安南军互相践踏死伤及被杀而死者千余,被俘及逃入密林者无计。

    明军在多邦得军粮万石,获象十二头,舟楫二十余艘。

    战后,沈瑄令都指挥蔡福等运送伤兵及部分缴获返回凭祥,率余下部将沿富良江而上,向东都进发。

    蔡福领命时,身负天子手谕的杨铎一行抵达凭祥。

    孟清和接到手谕,读过上面的内容,半天没说话。

    “从尔请,可便宜行事”,很好。

    但是,什么叫“自今起,军粮自筹”?

    皇帝意思难不成是,三十万大军的粮草,他来解决?

    想到这里,孟清和眼前一阵发黑,好悬没晕过去。

    就算能者多劳,也不需要这样吧?给老朱家打工,果然非寻常人可以胜任。

    但皇帝命令已下,没有转寰的可能。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接旨。

    不就是三十万大军的军粮吗?

    孟清和握拳咬牙,难不倒他!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抵达凭祥隔日,杨铎即启程前往安南。

    孟清和特地从李大令手中-抽-调三名熟悉路况的衙役,并请两名土官帮忙,送杨铎等人沿大军前进的方向追去。

    “大军有讯,多邦城已克。”

    都指挥蔡福运送伤兵和战利品的队伍仍在路上,报讯的哨骑先一步抵达广西。李县令闻听消息,立刻赶往孟清和处,恰好朱能被请来商量筹集军粮一事,见到风风火火赶来的李庆青,孟清和双眼瞬进一亮。

    李氏一族能扎根于此,同周边藩国相处“融洽”,与邻近土官同样结下深厚友谊,且对大军征讨安南的路线和情报工作多有帮助,定然对占城,暹罗,老挝等番邦也不陌生。如此,想要成事,少不得请他帮忙。

    时间紧迫,孟清和没心思多绕弯子,同李县令问好之后,立刻抛出一个炸雷。

    “本官听闻,李大令同行走于番邦的商人颇有交情,可是实情?”

    商人-出-入-国-境,路引盘查十分严格,如果没有李家这样的大族庇佑,沿途的土官和关卡就够他们喝上一壶,再惨点,血本无归,把命丢掉都有可能。

    自锦衣卫带来天子手谕,李庆青对孟清和已是心服口服。

    能将“私-活”过了明路,还得到天子许诺“可便宜行事”,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完全可以证明兴宁伯-皇-宠-之深。

    朝中有人好办事。

    作为凭祥土豪,一县之令,李庆青十分想同孟清和做朋友。

    孟清和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抱住天子大腿,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地方官员眼中,他的金字招牌已是闪闪发亮,荣登可抱大腿前十名。

    如李县令这般土豪,自然首当其冲。挚交不敢奢望,酒肉朋友就很不错。

    兴宁伯到凭祥几月,思明府上下都跟着发财。李氏族长同当地有势力的土官-豪-族无不感叹,比起兴宁伯,自己当真是白长了一对招子。整日对着金山,从没想过挖一铲子。

    四处可见的林木也能赚大钱,拎着斧子到邻居家砍几下就能换回盐巴和铜钱,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直接砸脑门上,抹了一脸的油。

    本以为是私下里发财,做一票大的就算完。不料兴宁伯本领通天,将此事奏到天子面前,收购的木材价值再翻倍,上等木料还将直接运送到北京,充营造宫殿之用。

    老天!

    确定消息属实,参与此事的豪族土官都是倍感荣幸。有不少年富力强的土官,扛起斧子,带着儿子,亲自跑到安南的地界砍树伐木。

    下斧子之前,务必要请有经验的老人观测一下树龄和树貌,说不准,自己砍的这棵树就能用到皇城的哪座宫室。可以同族人炫耀不说,记录下来传给子孙,也是家族的资本。

    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商人终于坐不住了。

    之前,这事是兴宁伯同凭祥县令的私人行为,虽有成国公的支持,终究不是百分百安全。而今锦衣卫驾临,传达天子手谕,兴宁伯无过有功,这笔生意定然是稳赚不赔,不趁早行动,黄花菜都凉了。

    兴宁伯太高大上,轻易搭不上关系。

    李大令是凭祥本地土豪,托一托关系,走走门路,拉-拉-交情,毫无压力。

    一时之间,李家宾客盈门,李庆青几次被热情的商人堵在门里。

    明朝商人还算好,番邦行商不识礼仪,连送礼都送出不少笑话。

    架不住族长要求,李庆青只能到孟清和处探探口风。不保证人人吃肉,给两碗汤,几根带点肉的骨头,也是一笔小财,多少能还了人情。

    不曾想,没等他开口,孟清和先扔出一个惊雷。

    成国公坐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很有成竹在胸,老子什么都清楚,你小子要倒血霉的感觉。

    稳定了一下心神,李县令小心问了一句,“兴宁伯此言,下官不甚明了。”

    是对李氏收礼的行为不满?

    仔细想想,李氏一族的态度和行为的确有些不妥,很有拉着虎皮扯大旗的嫌疑。

    兴宁伯和成国公就是扯起的两面大旗,而李家人撑着旗杆,站在大旗下,大摇大摆收钱,一点不知道收敛。惹得这二位冒出火气,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李庆青头皮发紧,冒出一脑门的冷汗。张开嘴却出不了声。别说族长的要求,连申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连日来的风光,让李家人渐渐变得肆意张扬,忘记了立身之本。如此下去,别说赚钱,一族都会招惹祸事。

    李氏一族在凭祥势力很大,但在兴宁伯眼里,也不过是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安南胡氏嚣不嚣张?分分钟灭掉。

    缅甸老挝的土司蛮不蛮横?一样被拍扁。

    李家能有今日,是受朝廷的荫庇,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还做什么县令,当什么土豪!

    兴宁伯无需亲自动手,只要在皇帝面前递个话,表明一下态度,李家就会自云端跌落,最糟糕的结果,从凭祥彻底消失。

    见李庆青脸色发白,不停的冒冷汗,孟清和眯眼,弯了一下嘴角。

    他还没说什么,不过简单提了一句,李县令就被吓成了在这样,权力的确是个好东西。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倒过来也很实用。

    李氏在木材交易中尝到了甜头,借着出面收购木料的关系,与当地土官-豪族都拉上了关系,隐隐有了走出凭祥,成为思明府领头羊的迹象。

    短时间的实力膨胀,导致心理上的膨胀,进而行事变得肆无忌惮,不服管,并不稀奇。

    孟清和要做的,是在李氏迈上岔路之前,狠狠下一棒子。

    皇帝将筹集军粮的事情摊派到他头上,容不得半点迟疑,时间成为了最紧要的东西。放弃李氏,再扶植一个当地豪族,不是不可以,却太浪费时间。他还要用到李庆青,打一棒子,让李氏清醒一下,是最简单的途径。

    李庆青仍在冒汗,孟清和笑道:“李大令不必紧张,本官并没有追究之意。”

    “伯爷的意思是?”

    “除木材外,本官还有一笔大生意,单以凭祥本地是吃不下的,便是整个思明府也差了些。”孟清和顿了顿,见李庆青发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才继续说道,“本官的意思是,希望能请这些行走番邦的商人前来一晤。最好是熟悉暹罗及老挝等国的商人。”

    暹罗,老挝?

    李庆青知道木材的事过了明路,并不知晓天子将三十万大军的军粮也顺手扔给了孟清和。

    历史上,进攻安南中途,永乐帝的确下令停止征调广西粮饷,但那是在大军攻占安南东都之后。

    现在的情况却是,刚打下多邦,皇帝就不给粮食了。

    被-剥-削-压-榨-的兴宁伯也得到了深刻教训,赚钱可以,翅膀不能乱扇。不小心刮起龙卷风, 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很有可能会是自己。

    “伯爷要做什么生意,可否透露一二?”李庆青小心解释道,“下官绝无他意,只是在召集商人时,得有个说法。”

    孟清和点点头,的确,红口白牙,一点消息不透就把人叫来,十有-八--九会被当成以另类方式开口要钱。

    造成误会是次要,影响不好,很不利于筹粮计划的实施。

    斟酌片刻,孟清和低声同朱能商量了一番,在获得朱能同意后,告诉李庆青,他要做的是粮食生意。

    “伯爷要换购粮食?”

    “对,本官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孟清和道,“此事关系重大,李大令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召集商人时最好先做一下甄别。身家背景模糊的,就不要带到本官面前了。”

    “是。”李县令拱手道,“下官明白伯爷的意思。若无他事吩咐,下官这就回去着手安排,最迟十日即可给伯爷消息。”

    “十日太慢。”孟清和道,“最迟五日,人多少没关系,重要的,是常年行走于暹罗等地,消息灵通,更要信得过。”

    “是,下官一定照办。”

    李庆青比往日恭敬十倍,说话也多了几分谨慎。

    待他离开后,朱能从圈椅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贤弟说好的,今日为贤弟压阵,他日再有赚钱的好事,定要算上为兄一份。”

    “国公爷不说,下官也不敢忘。”

    “贤弟就是太客气。”朱能性格直率,未及不惑之年,同沈瑄的交情相当不错,自然也会多照顾孟清和几分。见识过孟清和的手段,照顾之余,更起了同他相交的心思。

    从朱能身上,孟清和学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做人要厚道,交友需谨慎。同永乐帝及其手下做朋友,就要做好被-剥-削-压-迫-的准备。实诚二字,委实不可取。

    “李庆青倒是可信。”朱能大病一场,体力不比从前,抻了抻胳膊,便有些冒汗,“他找来的人未必可信。”

    “此事,下官也知晓。”孟清和倒了一杯茶,送到朱能面前,“但事急从权,况且商人逐利,一倍不行,便两倍三倍,五倍乃至十倍,利益至此,聪明人都会考虑一下逆行的后果。”

    “实话是实话。”朱能还是有些不放心,“如此一来,咱们不是吃亏?”

    “不然。”孟清和笑道,“近些时日,登门拜访李家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只要不是一家的生意,便有压价的空间。再者说,这是笔无本买卖。出钱的是黎氏逆贼。”

    朱能仍是皱眉,“陛下虽许便宜从事,但大军-缴获太少,总是不好。”

    “国公爷多虑。”

    “哦?”

    孟清和回身取出令人绘制的安南暹罗等国舆图,线条略有些简陋,连国都都没有标注,只有各国相邻的轮廓,以及部分被重点划出的边境土地。

    “国公爷请看这里。”孟清和点着占城和安南相邻的一片地区,“据闻,这些土地本为占城所有,后为安南出兵占领。此次占城国王请随大军出征,报仇为其次,夺回这些土地才是根本。”

    “你是说?”

    “我朝天子以诚推人,为救安南百姓于水火,才派出仁义之师。占城向我朝称臣,岁岁纳贡,自当为其主持正义。占城国王为显诚意必有所表示。一行十效,有占城先例,安南临封自然纷起效仿。”

    朱能的眉头渐渐舒展,“继续说。”

    “另外,朝廷定下逆贼之名,黎季牦父子为首恶,其下有从恶者,亦有无辜被牵累者,当做甄别。”

    甄别的活自然不能白做,给点表示是为应当。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美好未来和直奔天堂的区别。

    “另有同黎氏及其从逆血仇者,定愿手刃仇人。陈氏复位之后,臣属安排也当有所考量。”

    孟清和的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朱能却听得十分明白。

    和安南有仇的,想亲手报仇,定要意思一下。

    投向明朝,想在黎氏灭亡后官复原位甚至更进一步,同样要有所表示。

    这些都是不能摆上台面的外财,上交朝廷,御史言官一定会蹦高。用来换购粮饷,充实大军,却是相当不错的主意。

    只不过,全部需要预付。

    风险越高,收获越大。

    等到战争结束,安南全境平定,再走关系,谁理你?朝廷的敕命下达就是板上钉钉,想送钱都找不到门,窗户也没有,烟囱更要堵上。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心意”都照单全收。必须甄别出哪些是真心投诚,哪些是两面三刀。朝廷费劲巴拉的把安南打下来,扶持一个会同自己作对的政权?脑袋进水了!

    从国主到朝臣,新的安南政权必然会同明朝维持相当友好的关系。虽然孟清和知道在永乐朝,安南归入了大明版图,可存在他这个变数,历史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再有一个“陈王子”冒出来,着实难以预测。

    毕竟朱能都活下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本质上,朱能是个武将,却不乏政治头脑,否则也不会跟着朱棣一起造-反,并在张玉死后成为朱棣麾下第一大将。

    听完孟清和的一番话,沉思许久,想透其中所有关窍,不由得叹息一声,“后生可畏。”

    孟清和撇嘴,刚才还叫“贤弟”,转眼就“后生”了

    朱能却道:“贤弟将个中缘由全盘托出,如此信任,为兄着实感动。”

    孟清和继续撇嘴,装,继续装!当他没看到这位盯着舆图,恶狼一般的眼神?

    换做成国公主持筹集军粮一事,被盯上的番邦,绝不是扒层皮那么简单。

    可见,自己果真是个善良的人!

    曾被孟十二郎坑过或即将被坑者,获悉这番自我评价,不知会作何感想。大概会找个地方哭一场,顺便抓起鞋底狂拍小人。

    兴宁伯善良?这世界上还有奸佞之徒吗?

    孟清和计划筹粮,朱能大力支持,李庆青全力跑腿,广西云南各地商人闻风而动,一条遍布暹罗占城老挝等国的交易网,即将铺开。而这张无形-巨-网在未来所起的作用,连织网的人都没有预先想到。

    与此同时,进攻安南的明朝大军正沿富良江南下,直捣安南东都。

    有了进攻多邦城的经验,大军仍是火炮开轰,火铳弓-弩-列阵,小股骑兵冲锋,步卒发起最后进攻。

    在多邦城缴获的十二头大象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投降明军的安南人和随军出征的象奴,驱赶着大象,拉动滚木,直冲东都城下。

    城内守军没有犀利的火炮,也没有立功心切的敢死队,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墙被大铁球砸出一个又一个豁口,紧接着被冲上来的大象撞倒。

    抵抗?

    抵抗个x!

    逃命要紧!

    明军冲锋的鼓角声中,安南守军弃城逃跑。

    城中守将见势不妙,跑得比麾下更快。将城内的上百万石粮食和大量军械全都留给了明军。

    安南人的武器,明军看不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却是好东西。

    明军在东都以北发起进攻,粮草多储存在城东南。

    攻下东都之后,大军直接在城东南扎营,确保所得粮草安全。不牢固的城墙全部-推-倒,免得阻碍了视野。有武刚车和木楼,不到三米的城墙就成了-鸡-肋,不如-推-倒,也便于日后的重建工作。

    沈瑄带兵进入城内,除了残垣瓦砾和安南军的尸体,只有跪倒在路旁的安南庶人。

    “周荣。”

    “卑下在 !”

    “率人到城东清点军粮。”

    “是!”

    “高福。”

    “卑下在!”

    “率人去城南,切忌扰民。”

    “遵命!”

    “令随军通译张贴榜文并遣降卒驰谕各处,言天子仁德,只究首恶,凡降附来归者,经查无犯官军,可官复原职,民复原籍,为军将者另作安排。”

    “总戎,是否上报朝廷再行招抚?”

    沈瑄拉住马缰,不及开口,有兵卒来报,朝廷天使抵达。

    “朝廷来人?”

    沈瑄策马回营,在营前见到了一身大红锦衣,单手按刀而立的锦衣卫指挥使杨铎。

    杨铎抱拳,“定国公,久违。”

    “杨指挥使缘何在此?”

    “本官身负天子手谕。”杨铎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温度,“能此时赶上大军,还要亏得兴宁伯帮忙。”

    沈瑄翻身下马,玄色铠甲,背对夕阳,如玉的面容仿佛结了一层寒冰。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沈瑄和杨铎对面而立,杨铎浅笑,捧出天子手谕,道:“定国公接旨。”

    明—黄—色的绢布展开,沈瑄单手按刀,面朝南京方向跪拜。新城侯张辅等将领跪在沈瑄身后,同样身着玄甲,刀鞘-摩--擦-甲身,发出兵戈之声,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沙场之将,百战之兵。

    有如此勇将悍兵,大军过处,怎能不所向披靡。

    杨铎的声音在军帐内响起,低沉,带着一丝阴郁,却不会令人觉得刺耳。

    “天子敕征讨安南总兵官定国公沈瑄及麾下将领曰:广西所运粮饷即停罢。如已在途中,则就所至城堡卫所屯贮。战时缴获,除运往成国公处,皆可便宜行事。严令官军恪守军令,勿伤稼轩,勿劳庶民。招辑吏民,抚纳降附。辑诸郡县官吏军民,非从贼之人,令官还原位,兵还原伍,民还原业。灭除黎贼之时,当遍访民间,寻陈氏宗族子孙仍存者,从中选嫡而贤者一人,送京师请命,复其王爵。钦此。”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

    帐中将领齐声应诺,叩拜。

    沈瑄接过天子手谕,道:“杨指挥一路辛苦。”

    “为天子办事是下官本分,不敢言辛苦。”杨铎笑着拱手道,“定国公谋略过人,领大军一路摧枯拉朽,令贼军闻风丧胆,下官钦佩之至。他日回朝,天子定有厚赏。”

    “杨指挥过誉。”

    沈瑄颔首,杨铎嘴边笑意加深。

    似在相互恭,话语中却暗藏机锋。场面看似赏心悦目,四周却仿佛有刀剑乱飞。

    帐中诸将和跟随杨铎南下的锦衣卫都是浑身发冷,头皮发麻。实在是笑容太渗人,语气也太冷了些。

    新城侯张辅不自觉的后退半步,与丰城侯李彬互相看看,风紧,扯呼?

    李彬立刻点头,同意。

    此处危险,早走为妙。

    两人同时抱拳,“总戎,属下尚有军务,不便久留。”

    沈瑄抬手放人。

    张辅同李彬立刻脚踩风火轮,遁走。

    云南伯陈旭等慢两人一步,不由得咬牙,要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还能不能继续做兄弟了!

    比起陈旭等人,帐中的锦衣卫更加怨念。便是想走也找不到借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麾下将领一个一个拔-腿-开-溜,默默垂泪。

    遇到危险率先遁走,简直太没有同僚情谊了!

    文官狡猾,武将也不遑多让,最实诚的只有锦衣卫!

    谁言往事不堪回首,现实才真正的催人泪下。

    处于风-暴-中心的沈瑄和杨铎恍似没有察觉到情况变化,仍以自认“温和”的态度,向周围狂飙着杀气。

    不慎被无辜殃及,只能自认倒霉。

    退到帐外的张辅等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暗中猜测,到底会先动拳头还是先-拔—刀子。

    若是真打起来,要不要上前帮忙救人。毕竟定国公武力值非同一般,杨指挥十有八--九不是对手。兼之身负皇命,真被打出个好歹,对上边不好交代。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绝不包括总兵官殴打锦衣卫指挥使,部下视若无睹。

    一旦两人开打,无论谁输谁赢,结果都不好收场。目击证人太多,想逐一灭口,根本不可能。

    军帐中迟迟没有传出动静,众人愈发的心神不定。

    不会是,真要打起来了吧?

    就在张辅和李彬等人陷入纠结时,沈瑄和杨铎却若无其事的从军帐中走出。

    杨铎脸上依旧带笑,沈瑄始终手按刀柄,口中却道:“他日再见,必同杨指挥畅饮一番。”

    杨铎笑道:“定国公诚意邀请,下官定不会推辞。还望能请兴宁伯共饮,只当感谢兴宁伯今次相助。”

    “好说。”冰冷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按住刀柄的手又紧了紧。

    杨铎不以为意,令校尉牵马,“下官要尽快赶回南京复命,就此告辞。”

    “杨指挥一路顺风。”

    目送杨铎策马远去,沈瑄背脊挺直,倏然间转身,开口道:“拔营,进攻黎贼西都!”

    “总戎……”

    “有意见?”

    “没有!”打死也不敢。

    “拔营!”

    “遵令!”

    众将齐声应诺,在沈瑄转身后,暗地里交换眼神,这是要喷火的节奏。

    只要被喷的不是自己,管他火势绵延几百里。如果能直接烧死黎季牦父子,更好!

    只不过,定国公和锦衣卫指挥使是有宿怨?

    没听说啊,反倒是两人在燕王未登基前便已共事。

    莫非是在当时结下的怨气?

    定国公的想法不是一般人能够猜透,杨指挥使的心思更是诡谲莫测。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参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

    好在两人只是互看对方不顺眼……但是,这能算好事?

    “文弼同定国公相交已久,可知其中缘故?”

    听到李彬的询问,张辅摇头,“辅也不解。”

    见对方露出一副不信的表情,摇头变成了苦笑,道:“辅当真不知。若详知内情,怎会如此?”

    张辅的话不似做假,李彬只能相信所言确实。想想定国公和杨指挥使的性格,暗道,深究没好处,还是糊涂些好。

    继而想起天子旨意,话锋一转,“广西停罢运送粮饷,大军的军粮全部要自筹,这事……”

    “此非难事。”张辅道,“我军在贼之东都所获甚巨,足以应付大军三月所需。待攻下贼之西都,所获定也不少。安南小国,储粮却如此之丰,实难预料。”

    “听闻此处稻谷可以一年三熟,民多种稻,且有从邻封掠夺,不足为奇。”

    张辅点头,道:“果真如此,大军自筹粮饷不是难事。”

    张辅和李彬的一番言论,也是大军中多数人所想。就算大军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身后还有成国公和兴宁伯,总不会让征讨安南的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唯一所忧者,唯攻城之时会有-犯-禁-之人。”

    张辅的担心不是没道理。

    人有从众之心,无人以身试法当然好。一旦有人管不住自己的手,私藏应上缴之物,定会有仿效之人。

    大军之前所过,多为贫瘠城寨,除了粮食,几乎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然安南虽是小国,宫殿和大臣的宅邸里,金银珍宝的数量定不会少。越接近黎贼所在,沿途的城寨会越为富裕。不加以约束,情况恐会难以控制。

    犯-禁-的官军多了,处理起来,麻烦就大了。

    当严刑峻法还是法不责众,将是摆在总兵官和其他将官面前的一道难题。

    听闻张辅等人的担忧,沈瑄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张辅等人传阅。

    信是孟清和写的,由为杨铎引路的衙役送达。

    此事只有成国公知晓,杨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根本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天子已令兴宁伯筹集粮草,大军缴获会用到何处,也在信中写明。此事无需隐瞒,可传达三军。”沈瑄扫过众将的面孔,“李参军那里,本帅会亲自去说。”

    潜-台-词,除了定国公本人,谁也不许向李俊透露这件事。

    虽然有天子手谕,如此行事还是会被言官抓住尾巴,上奏朝廷,又是麻烦一桩。

    被言官一搅合,军汉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用拼命换来的东西,最后会落在谁手里都是未知数。

    进了皇帝内库,不会亏了出战的将官军卒。收入国库,也会有相应奖赏发下。若是遇到不开眼的伸手,沈瑄出面,照样能让他怎么吞进去,再怎么吐出来。

    但能省去这样的麻烦,不是更好?

    孟清和信中提议,取出三分之一缴获上交朝廷。

    天子内库和国库怎么分,不关他和沈瑄的事。余下的缴获,除按照惯例分给大军,其余都运往凭祥,通过商人换取粮食和粮种。足额抵充大军粮饷,多出来的直接发给官军做额外奖赏。

    “要换做铜钱布帛,到军中登录即可。”

    读完整封信,张辅等人纷纷点头,此策甚好!

    洪武帝规定,民间交易不许使用金银,违者以律惩处。这道皇令在明初贯彻得相当彻底。永乐帝恢复太--祖成法,一样不许民间使用金银。直到欧洲人开辟美洲新航路,大量白银涌入明朝,政策才逐渐变得宽松。

    永乐朝对金银流通的限制依旧严厉,便是有军汉私藏金银珍宝,最终也要想法兑换成粮食布帛和铜钱才能花用。

    征讨安南的将官想要将缴获的金银珍宝换成铜钱和日常所用之物,商人是唯一的选择。

    三十万大军,有卫所官军,也有土官和番邦的友军。

    严令缴获全部交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与其在事后施以严惩,不如从最初就摆事实讲道理,用更大的利益作为交换。

    如果和商人交换来的东西,远远比不交-公-换来的奖赏,何必冒着掉脑袋挨军棍的危险触犯-军-令?

    究竟是没有任何担保的商人可信,还是有金字招牌的兴宁伯更有信誉?

    只要脑袋没进水的,都会选择后者。

    杨铎对孟清和的计划很感兴趣,却没开口询问,也没令锦衣卫留下探查。

    天子已明令许可征讨安南大军便宜从事,只要不触犯朝廷法度,他又何必讨嫌的多此一举?只不过,兴宁伯以利益趋势商人的举动倒是提醒了杨铎,北镇抚司的探子该好好学习一下。

    沈瑄信任孟清和,在读过孟清和的信之后,便决定依次行事。纵然有心存疑惑的,在定国公的目光之下,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张辅和李彬等将领也被信中所写的利益打动,有了下东洋船队的前例,兴宁伯会赚钱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总戎,属下认为兴宁伯此计大善!”

    “属下附议!”

    “兴宁伯果真大才!”

    “兴宁伯未在军中,仍这般尽心竭力,令卑职万分感动!“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静,视线如锥子般戳在发言者身上。一边戳一边暗自捶胸,自己怎么就慢了一步!

    回去之后必须勤练口才!

    沈瑄看向说话的都指挥黄中,点头,“很好。”

    黄中登时如打了-鸡-血,满脸通红。相对的,戳在他身上目光也愈发尖锐了。

    军令传达到各营盘之后,将官无不激动,发给沈瑄和兴宁伯的好人卡堆成了山。

    “总戎如此体念我等,兴宁伯如此仁厚,我等必当效死,方才能抱得一二!”

    “正是!”

    一时间,卫所将官战意冲天,杀气腾腾。

    随大军出战的土官和勇士们也是捶着胸膛,举臂高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打仗有钱赚,大家都清楚。但有这么多钱赚,还不必承担触犯军令的危险,事先无人能够料到。

    “定国公天纵英才!”

    “大明天子仁心仁德,万岁万万岁!”

    三十万大军瞬间如滚水一般沸腾了。

    拔营,列阵,登舟,向着安南的西都进发。

    沈瑄立在船头,风拂过鬓边,乌黑长眉入鬓,黑盔玄甲,彷如天神。

    只不过,这尊天神带给安南的不是福祉,而是征伐与杀戮。

    大军南下之时,西都的安南守军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奉命领兵迎敌的西都守将带头在城内放火,将城内的宫室,储存的粮草军械全都烧掉,随后带着麾下万余士兵乘船逃走。

    守军是乘夜放火逃跑的,逃走时竟将城门损毁,巨大的石头和圆木堵在城门前,来不及出逃的安南庶人在火海中挣扎,天明时分,火仍未熄灭,西都却已成为一座死城。

    明军到时,城中浓烟滚滚,呛鼻的气味四散。

    好在西都附近水网密布,火势没有延及附近林木。饶是如此,也让目睹此况的明军吸了一口冷气。

    此处的守军莫不疯了?

    “总戎,可要灭火进城?”

    “不必。”沈瑄举目眺望,远处有山峦相连,道,“此为何处?”

    归附南策人言,前方为天健山,其左右为厥江潭舍江,黎贼恐有伏兵于此。

    “伏兵?”沈瑄冷笑,“黄中。”

    “卑职在!”

    “领三千步卒和一营火器队,去探个究竟。”

    “遵令!”

    纵是天险,也休想挡住大军前进之路!

    明军过西都,进军天健山时,凭祥县城内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商人。

    有广西云南等地的茶马商,也有中原巨贾在西南的分支,还有暹罗占城等番邦的商人,甚至有零星大食商人混杂在队伍里,来到了凭祥。

    一时之间,凭祥县城成为了西南边境的焦点。

    在回京路上的杨铎也遇上了几支赶往广西的马队。

    如此多的巨贾商队赶往同一个方向很不寻常。一名锦衣校尉策马上前,问道:“指挥,是否拦下盘查?”

    杨铎探手捏了一下随身的荷包,随即摇头,“不必,继续赶路。”

    “是!”

    锦衣卫飞驰而去,让路的商队不由得松了口气。没有多做停留,打起呼哨,再次启程。

    赚钱的买卖都是宜早不宜迟,本就比旁人晚了,再不快着些,连口剩汤都喝不着了。

    凭祥县衙,三堂东厢

    孟清和和朱能都是一身便服,两人下首是身着公服的凭祥县令李庆青。

    “关于此事,李大令可还有不解之处?”

    “回伯爷,下官已牢记在心,没有不解。”

    “那好。”孟清和颔首,举起茶杯,“本官同成国公在此静候佳音。”

    李庆青拱手,“下官一定不让国公爷与伯爷失望。”

    话落,转身,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开了东厢。

    县衙二堂内,已有数十人翘首以待,见到从堂后步入的李县令,立刻笑容满脸。

    “见过大令,某等已恭候多时了。”

    面对众人仿佛见到金山一般的目光,李大令瞬间亚历山大。

    莫非兴宁伯知道情况会是这样,才将如此艰巨的任务交给自己?

    不可能,应该不……可能……

    擦擦汗,想再多也没用,将伯爷交代的事情办好才更加紧要。

    便是被看做金山又如何?

    此事一成,才是真正的金银成山,粮食满仓。

    “诸位莫急,暂听本官一言……”

    李县令同商人们周旋时,三堂东厢内的孟清和又拿起纸笔,当着朱能的面开始给沈瑄写信。

    半晌,朱能开口道:“贤弟。”

    “国公爷有何吩咐?”

    “贤弟是故意的?”

    孟清和抬头,咧嘴,“国公爷所言,下官不解。”

    朱能端起茶杯,重又放下,最终闭上嘴,什么也没说。至于被孟清和推出去的李县令,只能自求多福了。

    虽然事情不太好办,但只要办好了,也是官运亨通,李氏一族至少能福荫三代。

    风险和机遇摆在面前,关键要看,李庆青是否真能扛得起来。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凭祥县衙,二堂

    首批进入县衙的商人,多是出身广西云南本地,经多方核查,身家背景无任何可疑之处,方才得以被请见。

    为首的三名大商,自元时起便扎根于此,以中原之物同各番邦土司贸易,渐渐发展出了一定规模,成为当地不容小觑的实力。

    不客气点说,以这三家为代表,堂内六成以上的商人都是依靠走-私发家。

    明太-祖朱元璋立朝之后,严禁北方边贸,敢抢?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多管齐下,硬生生将北元大小贵族的生活水平拉低数个档次,对不服大明管的西南番邦土司自然也不会客气。

    茶叶限售,盐铁严禁出口,瓷器丝绸价格翻上几倍,当地三司衙门不给力,更有甚者,同走私商沆瀣一气。洪武帝直接派遣巡按御史,瞪大眼睛,揪出一个办一个。

    砍头,扒皮,流放,充军!如此严令,也没能彻底封-锁-西南各地的走-私-贸易。

    人为利益趋势,敢于涉险。

    越是封-锁,西南边境的贸易越是红火。

    这里同广袤的北部草原不同,山高林密,多是原始森林,走-私的商人带队抄小路,往林子里一躲,官军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地的土司豪族不太服管,收取-贿-赂,对走-私-商人各种掩护,朝廷把整个都察院派下来也没用。

    直到明朝6续收复境内边寨土司,封赏土官,同相邻各番邦建立友好关系,进行朝贡贸易,情况才有所好转。

    走-私-商人开始到衙门开取路引,按规定缴税,西南等地的商税才有了起色。

    不是没有继续带着队伍走小道的商人,可惜躲开明朝的军队,却躲不开番邦土司的黑吃黑,其结果往往是有来无回。

    以前同走-私-商人交易,是没有买卖的途径。如今明朝开放了部分边境贸易,在四川云南和广西部分地区建立了茶马互市,这些没有“营业执照”的找上门,无论抢了还是宰了,理由都是现成的。

    维护边境贸易,拥护大明法律!

    几次之后,商人们也回过味来了,不是实力强悍到能带着护卫和对方干一架的,再不敢单枪匹马或是拉起三四个人的队伍走边境。

    同样的,有实力的商人,在茶马互市也能赚取足够的利润,大多没兴趣继续冒着双重风险做走-私-买卖。

    长此以往,到了永乐三年,西南边境的互市贸易额甚至超过了北疆。这种情况,不但一直将广西云南等地视做蛮荒的朝廷士大夫想不到,连来自后世的孟清和也感到吃惊。

    没到思明府查找资料,只是简单翻阅了一下凭祥县衙杂记,孟伯爷已是目瞪口呆。

    无法想象,明朝的边境贸易如此之巨,更无法想象,朝廷的商税会如此之低!

    三十税一,还是洪武帝他老人家定下的,数十年不改。

    不提广大农户,军屯也要亩税一斗!而众所周知,番薯玉米没有传入华夏之前,明朝农户多种植小麦稻谷,粟米,高粱,荞麦等作物,亩产并不高。遇上灾年,更可能颗粒无收。

    征税之时,还要被各种踢斗,余下的粮食能养活一家老小都是不易。

    孟清和就此询问过县衙中的县丞和主簿,得到的答案是,农户遇到灾年,朝廷免税,还会发下赈济粮。商户没有免税之例,却有各种杂费,加上6运关卡,漕运码头,商人实际付出的远比账面上要多得多。

    加上朝廷法令的各种限制,此时的商人,远没明朝中后期那么滋润。

    “不瞒伯爷,如到番邦交易,遇上不讲信用的买家,货物被抢不说,连命都保不住。”

    县丞和主簿都出自当地大族,主簿还有土官家庭背景,自然知道一些寻常百姓不知道的--内--幕。

    兴宁伯是朝廷派来的,却不摆架子,到凭祥数月,给大家指了不少财路。有问题不解,县丞主簿自然愿意解答。

    如果能借机博取兴宁伯的赏识就更好了。李庆青在伯爷跟前能说上话,李氏一族都是鸡犬升天,风生水起。他们背后的宗族一样有实力,李庆青能做的,他们一样能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原来是这样。”

    听完县城和主簿的讲解,孟清和对明朝初期的商业有了新的认识,手心不免冒汗。如果没有爵位和官位,不是和沈瑄的关系非同一般,没有抱上永乐帝的大腿,单凭他在大宁做的几件事,足够死上一百次。

    数日后想起,仍不免感叹,“难怪世人都想科举做官了,果然还是官大才好。”

    不做官,就没有社会地位。

    没有社会地位,想做点什么都是举步维艰。

    沈x三怎么样?还不是朱元璋一句话就下放。

    虽说洪武朝的官员差不多都是这待遇,相比之下,沈老先生依旧是众多杯具中,相对突出的那一个。毕竟别人没花钱给洪武帝造皇城,他是花了钱也没得着好。

    听孟清和发出这样的感叹,朱能嘴里的茶险些喷出去。

    不是给定国公写信吗?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莫非,是觉得官位不够高,想再往上升一升?

    想到这个可能,朱能倒吸一口冷气。

    刚二十出头,就获封一等伯,被赐国姓,镇守一方,受天子赏识,同皇子交好,与勋贵称兄道弟,和宦官锦衣卫也有着不得不说的关系,纵观洪武朝至今,有此等成就的屈指可数。

    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可这也太有上进心了。

    不提-抄-刀子砍杀的军汉,寒窗苦读的酸丁都会眼红。不过,兴宁伯应该也算是读书人出身……

    成国公的脑补能力十分强大,想着想着,思路就开始拐弯,杯中的茶水凉了,仍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倒进嘴里。

    写完信,从头至尾的看一遍,确认该写的都写了,不该写的一点没有,孟清和召来亲卫,“尽快送到总兵官手里。”

    “是!”

    亲卫一声应诺,朱能终于回神。

    “贤弟信写好了?”

    “今日之事,已在信中详细写明。”孟清和道,“李大令是能办事的,今天来的这些商人,应该没有笨人,只要点上几句,都会明白这不是一锤子买卖,做的时间越长,获得的利润越大。”

    朱能点点头,暗中思量,等到班师回朝,该想个办法,从族中挑选几个成器的送到北边。宣府开原都是皇子镇守,北京有魏国公,大宁有兴宁伯,只要能出头,都会有个好前程。

    至于悬而未决的皇太子之位……朱能又端起茶杯,甭管文渊阁和翰林院跳得多厉害,天子不松口,一切都是未知。

    三位皇子都是嫡子,虽然都已封王,从封号和封地却不难看出天子的倾向。

    平王是嫡长子,战功和今上登位后的表现却不及汉王赵王。平王世子却着实得今上喜爱,又占着皇长孙的名头,结果实难预料。

    朱能皱眉,身为武将,自然希望朱棣的继承人亲近武臣,至少不要像皇太孙一般重文轻武,让文人翻了天。但他也清楚,天子的想法不是臣子能够左右。

    敢私底下搞小动作,妄图左右天子之意的,基本都不会有好下场。但为家族考虑,他也该……

    正想着,突然听到孟清和的声音,“国公爷,可要再倒杯茶?”

    朱能低头,杯里的茶水早就没了,他一直在用空杯子喝茶?

    “咳!”

    成国公咳嗽一声,茶杯放到桌上,掩饰刚刚的走神。

    孟清和没多话,提起茶壶,将茶水注入杯盏之中。

    朱能刚刚在想什么,他自然不好奇,但知道,好奇心杀死猫。猫有九条命,他只有一条,还是安分点好。

    厢房里陷入了沉默,成国公继续喝茶,孟清和继续写信,不是写给沈瑄,而是写给远在北疆的朱高燧。

    说来也奇怪,在一般人看来,朱高燧的性格委实称不上好,却意外的和孟清和投缘。孟清和也感到奇怪,当他意识到时,已经和朱高燧拍着肩膀做朋友了。

    难说这事是好是坏。

    转念一想,反正“宦官之友”,“锦衣卫帮凶”的大戳都盖了,还有必要在乎世人的眼光吗?

    见孟清和提笔写下殿下台鉴字样,开口问道:“贤弟和赵王殿下经常通信?”

    “也非经常。”孟清和写完一页,递给朱能,“是为运送木材到北京一事。建造宫室总要收购木料,有赵王牵头,南边的这笔生意会做得更大。”

    宫殿只是其一,天子迁都,北京的地价都要上涨,建筑材料也会紧缺。毕竟皇帝不可能老哥一个跑北京呆着去,朝廷六部,各司衙门,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护卫京城的官军,迁往北京的家眷,全都算起来,北京肯定要进行大范围改建,无异于一次造城运动。

    皇帝要造宫殿居住,大臣也要起宅子安置家眷。

    北京行部上了正轨,办公场所却一直相对简陋,沈瑄镇守北京时,多住在都司衙门,魏国公到北京练兵,干脆就住在了军营里。

    军汉们可以凑合,士大夫和家眷们却不能凑合。

    文武品级,宗室勋贵,居家宅院,都要按规制建造起来。

    单靠顺天府内的资源绝对不够,辽东的木材不适宜过度砍伐,从南边运送木材,虽然有损耗,但走海运和漕运,通过天津卫屯贮运输,不失为解决办法。

    “依下官的想法,可从安南采料,同时可发安南庶人修筑自广西和云南通往安南东西都大路,更可在边境设立更大的户市。”

    “修路?”

    “对,修路。”孟清和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简单画出边境轮廓,点出几处重要关卡和安南两都所在,在凭祥和凉山之间画出一个圆圈,墨汁浸染,力透纸背。

    面对这张简陋到极致的舆图,朱能先是眉头紧皱,半晌,猛的一拍桌案,“善!”

    孟清和笑了,他相信,朱能明白了修路背后的含义。

    安南丛林密生,水网交织,明军连战连捷,连克东西两都,已至木丸江。沿途所遇贼军不足惧,艰难的路况却是极大的问题。

    沈瑄打胜仗是一定的,明军攻陷安南也是必然。但是,打了胜仗,如何安排善后事宜,需要慎重考虑。

    无论扶持陈氏上台还是将安南纳入大明版图,这两条路都必须修。

    遇山开山,雨水搭桥。道成通途,他日安南再生乱,明朝发兵,数日可直抵国都。

    “修路,开互市,都可发安南民夫。有大批役夫聚集,沿途定有商业兴起。民夫不足,大军俘虏的贼军也有了用途。”见朱能瞪眼,孟清和咧嘴,“此地气候合宜,水稻可一年三熟,开路之时可从当地圈划购置良田,迁边民种植。为防贼寇-骚-扰,当派遣军队驻扎,非为占据安南土地,只为保护我大明之民。国公爷以为如何?”

    朱能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甚好。”

    “下官有一不情之请,请国公爷应准。”

    “贤弟只管说。”

    “请国公爷将此事上奏天子。”

    “我?”

    朱能吃惊不小。此计若是成了,就是泼天的功劳,就这样推给自己?

    “正是。”孟清和笑道,“下官终究年轻才薄,于朝中并无太深根基,请国公爷体谅。当是许给下官一份人情。”

    朱能抚过下颌,功劳给他,还说是人情,话漂亮,事也漂亮。这般取舍,换成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罢,为兄答应便是。朝中有人非议,有为兄在,贤弟自可放心。”

    “下官谢国公爷!”

    朱能笑道,“不提其他,以贤弟同子玉的交情,也当叫某一声兄长才是。”

    孟清和抬头,认真看着朱能。

    只是字面意思,还是另有深意?

    难不成,他同定国公的关系已经这么明显?

    摇摇头,一定是他想多了。

    朱能比孟清和更加老道,孟清和只想着拉他和沈瑄入伙分担压力,他却大笔一挥,特地修书送往大军中,征讨安南的将官,凡官至都指挥,爵位三等伯以上者,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奏疏上落款签名。

    吃独食的注定走不远,有功劳大家分,才是成功之道。。

    “国公爷深思熟虑,是下官想得不够周到。”

    孟清和汗颜,想在大明官场上拼搏,更上一层楼,还要继续学习。

    三封信6续从凭祥县衙送出,李庆青同首批召集来的商人也初步达成了共识。

    初时还有些紧张,随着预定好的条件一个又一个抛出,商人们的目光愈发炽热,他却奇异的冷静下来。

    “以盐井为担保,诸位运来的粮食皆可换取等价值的茶叶,丝绸,瓷器和金银。”

    “大令所言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庆青道,“不拘于稻谷,小麦粟米亦可。但本官有言在先,不得是陈年之粮。”

    “除了粮食,大令可还要其他?”

    “香料,药材,野物,本官同样收购。”李庆青道,“若有良种,价格好说。”

    有商人道:“听闻县衙收购木料,李大令为何不交给我等?”

    “此事已交由各部土官。若诸位想做木料生意,这粮食的生意,本官就要另择他人了。”

    这样的条件,是孟清和提前交代李庆青的。

    因边民和土官还要在此居住,砍伐木材时,自然会有所选择。分散在各地的商人则不然,若是将生意交给他们,其他不论,与边民产生冲突,结果会相当麻烦。

    何况,木材是个长久的买卖,当下,筹集粮食才是紧要。

    大军有缴获,可终究是有备无患。

    就算大军充裕,不需要更多粮食,运回中原地区也能解决部分郡县遭灾缺粮的问题。

    南京户部不缺钱,只缺粮。

    对消息灵通的兴宁伯而言,实在算不上秘密。否则,永乐帝也不会准许他“便宜从事”,只为筹集军粮。

    最终,商人们均选择了粮食买卖,有希望换取铁器的,李庆青派人请示过孟清和,也表示了同意。

    大明的铁器限制外卖,从安南缴获的兵器不在此列。

    明军看不上安南人的刀枪,对临近番邦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价高无所谓,数量多就行!

    李庆青带着拟定的契约到了三堂,孟清和一时兴起,拨拉着算盘,大概估算了一下以布帛换取粮食的利润。

    得出一个大致的数字,算珠声停了,眼睛圆了。

    算错了吧?

    朱能凑过来看一眼,眼睛也圆了。

    李庆青伸了一下脖子,不只眼睛圆了,下巴都掉地上了。

    “这还只是布料……”

    李庆青喃喃自语,好似神魂出窍。

    孟清和看看朱能,“要不然,把县衙里的主簿找来再算算?”

    这个利润比例,委实有些惊悚。自己都不敢相信,上奏京城,永乐帝会相信吗?

    万一欺君的帽子扣下来,乐子就大了。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永乐五年正月

    随着越来越多的商人聚集到广西,思明府凭祥县近乎成为一个巨大的物资流转中心。

    从安南运回的金银,盐巴,铁器,在这里换成大量的粮食和香料,一部分送往征讨大军,充作军粮。一部分随木料运往南京,或送往海港,装船后,经海路馈送天津卫。

    朱高燧已取得老爹许可,同户部工部一同督造北京城。在他的活动下,送到天津卫的木料大部被朝廷购买,给出的价格相当令人满意。

    户部尚书挺起胸膛,咱不差钱!

    大批的粮食也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部分州县遭灾缺粮的情况得以缓解,户部不必捏着鼻子将府库里的粮种充作灾粮发放。

    得知粮食是兴宁伯从商人手中换取,以往看孟清和不顺眼的文官们,难得在朝上为他说了几句好话。

    征讨安南的大军水6并进,接连在木丸江,黄江,鲁江等处追击黎贼,最终在鲁江同黎贼大部相遇。

    安南舟师聚集于江中,五百余艘江船首位相接,舟上贼军击打木抢战鼓,鼓噪之声颇具声势。

    换成临封小国或是被欺负惯了的土司,遇到此景,说不定会吓得掉头逃跑。可惜,同他们交战的是明朝军队,而且是开战以来,始终担任运输任务,无仗可打,憋了一肚子郁气的明军舟师。

    见到如此多的安南江舟列于江中,舟师上下顿时眼睛亮了。

    对舟师而言,江中的不是敌人,而是明晃晃的战功!

    数数江舟数量,估算一下人头,自都督柳升以下,嘴巴全都咧到了耳根。

    “都督,请示总戎,进攻吧!”

    柳都督麾下同知,佥事,千户,百户,各个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率领麾下儿郎冲过去。甚至连文吏也是眼睛发红,鼻孔喷气。

    战功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激动。

    如此渴望战斗,并非舟师上下均为狂-热-的好-战-分子,实在是被6上的战斗刺激到了。眼睁睁看着同袍列阵杀敌,几刀就能升一级,更能凭借战功获取钱钞粮食布帛,不眼红才怪。

    发展到后来,再见贼军,周师上下本能的数人头,换算战功,继而咬牙。

    舟师可以路战,且战斗力未必弱于卫所边军。柳都督曾主动请战,却被沈瑄无情驳回。理由很明确,舟师是以水战为主,6战未免大材小用。

    “舟师可6战,卫所边军却不习水战。陛下令柳都督至此,当有大用。”

    靖难中,燕军过长江,遇上南军的舟师,仗打得相当辛苦。哪怕最后赢了,从将官到士卒,回忆起当时情形,也是心有余悸。

    挥刀子砍人不怕,被人砍也不怕,晕船太糟心。

    经过一段时日,征讨安南的边军多少习惯了乘坐江舟,可仍有部分边军上船就脸色发白,若在水上作战,恐怕会吃亏。

    对比之下,明军舟师的重要性不必多言。

    沈瑄拍着柳升的肩膀,舟师任务艰巨,任重道远,不必急在一时。柳都督身负大才,必有立功之时,本帅看好你!

    柳都督激动万分,连声道:“是,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走出军帐,被风一吹才反应过来,他是来请战的吧?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军帐中,沈瑄回到案后,展开孟清和写来的书信,细细研读。

    张辅等将领候在一旁,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是至理名言。同兴宁伯交情莫逆,定国公忽悠人的功力也是蹭蹭攀升。

    互相瞅瞅,今后同总兵官交流,必须十二万分的小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带进沟里。

    高皇帝义孙,今上义子,荣封国公,战功彪炳,身高都比人多一截。

    战场上非人,战场下一样秒杀众人。如此差距,压根不能激发斗志,而是专门打击人的。

    这样的人往面前一站,还让不让旁人活了?

    柳都督同麾下官军再郁闷,也不能违反将令,只能老实的送人过江,顺便馈运军粮。

    好在安南军善解人意,自动送上了门。江中的五百余船只,正等着为舟师增添战功。

    “令舟师出战。”

    总兵官将令下达,舟师上下终于迎来了曙光。柳都督亲自披甲,令亲兵擂鼓,率领麾下向安南水军发起了进攻。

    比战船数量,舟师处于劣势。

    比战船大小和火力装备,安南军压根不是明军的对手。

    明军战船上已搭载火炮,并备有火铳和大号的弓-弩。条件所限,比不上宋时的-床--弩和-神-机-弩,却也能将安南人的木质小船凿出个窟窿。

    安南军还停留在江舟相接,以刀枪和弓箭对敌阶段。在明军的楼船面前,完全不够看。

    船上的安南军站起身,

    接帮战?更是想都别想。伸长了脖子未必能碰到楼船的船舷。凑过去,基本是被完-虐-的命。

    安南人发挥出了巨大的勇气,或许是臆想自己刀枪不入,正如黎季牦宣称召集水6大军七百万,勇猛的向明军舟师发起挑战。

    对安南人的送死行为,舟师上下举双手欢迎。

    柳都督一声令下,楼船侧过船身,在安南人不解的目光中,改造过的船身,掀起挡板,数门火炮张开了漆黑的炮口。

    火药被点燃,炽-热-的铁球,带着燃烧中的火星,呼啸着砸向安南江舟。

    火炮的准头算不上好,屡屡命中目标,只能归功于安南江舟过于密集。

    船多了,连在一起,想砸不中都很难。

    楼船上的明军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神-射-手,发三炮,就能砸沉一艘安南人的江舟。

    江舟断成两截,瞬间解-体。铁球沉入江中卷起巨大的漩涡,落水的安南军很快没了踪影。

    安南人被吓傻了。他们见识过明军骑兵和步卒的厉害,却从没和明军舟师较量过。

    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安南人对水战的认知。

    原来,仗还可以这么大?

    想当年,洪武帝逐鹿中原,在水战中是个短板,连吃几次亏,最惊险的一次,差点被陈有谅的水军送进江里喂鱼,提前结束-争-霸-之路。

    定鼎天下之后,痛定思痛,大力发展造船事业,并敕令沿海卫所勤练舟师。

    经历过数十年的发展,明朝的造船技术日趋成熟,造船厂具备了相当规模,舟师愈发精锐。为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没有洪武帝,就没有永乐朝。

    没有洪武和永乐时期的积累,哪里有所谓的仁宣盛世。

    洪武帝和永乐帝的确好杀,但少了他们的屠刀,何来华夏文明的复兴?

    北元是不幸的,有朱元璋和朱棣在,草原的猛士们注定只能在梦里追忆往昔的荣耀和大都的繁华。

    安南更加不幸,小彩灯和数百瓦的大灯泡比亮度,不是找-虐-还能是什么?

    经历过洪武,建文,永乐三朝的酝酿,明朝的6军领先世界,水军也不遑多让。继对战倭寇之后,终于在安南-亮-剑。

    炮击结束,江面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除了江风,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

    没被火炮击中的安南人变得畏缩不前,勇气似乎随着江风一起飞了,距离明军舟师较远的安南人,甚至起了临阵脱逃的念头。

    “弓-弩-手!”

    令旗挥舞,楼船让开江面,更多的战船逼近,船上的明军五人一组,操控-巨-弩。

    伴随着绞弦声,一支支利箭,如雨幕般穿空而过。

    轰!

    弩箭凿穿江舟,数个倒霉的安南人来不及躲闪,一同被钉在了船板上。

    比起火炮,弓弩的准头不知强了几倍。

    惊慌,恐惧,绝望。

    各种情绪在安南水军中蔓延。

    “不要慌,迎战!”

    安南军中的将领挥舞着长刀,接连杀死两名吓疯的士卒,不起一点作用。只是增添了安南士卒的恐惧,甚至有安南士卒直接从船上跳入水中,妄图游到江边逃跑。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楼船上的令旗再次挥舞,弓-弩-停止-射-击,江面上响起了进攻的战鼓声。

    咚!咚!咚!

    船舱里的水手喊着号子,用力踏着脚板。

    沉重的战鼓和自胸腔中发出的声音,带给了安南人最大的恐惧。

    楼船开始加速。

    “冲船!”

    柳升站在船板上,玄色铠甲,大红斗篷,银色长枪,面容刚毅。

    舟师中的明军发出了震耳的吼声。

    “杀!”

    携着惊天的战意,楼船狠狠撞翻了两艘安南江舟,柳都督亲自搭弓,一箭射中敌军将领阮磊。

    江舟之上,提着长剑大喊大叫,不射他射谁?

    捂着被-射-穿的脖颈,软磊倒退数步,跌入江中。

    他的死,只是开始。

    岸边,明军列阵,架起的火炮和弓弩手严阵以待,截断了安南人的退路。

    安南人打不过明军舟师,想跑都不可能了。

    沈瑄放下千里眼,张辅沐晟等将领也面带轻松。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无需费力猜测结果。

    “柳升堪称将才。”西平侯沐晟道,“平江伯手下有此等能人,吾竟不知。”

    丰城侯李彬道:“沐将军麾下一样卧虎藏龙,连日观战,我等无不佩服。”

    “李参将过誉。”沐晟笑着摆手。

    正说话间,江上的安南军已折损过半,未同明军舟师接战的舟船,纷纷调头逃跑。

    沐晟等人不再多言,立刻下令火炮填装,弓弩手列阵。

    “放!”

    江上的贼船,一艘也休想走脱!

    今日的鲁江,注定被安南人的鲜血染红。

    数日后,征讨安南大军的战报传至凭祥,不提孟清和,朱能都吃了一惊。

    五百贼舟,俘虏十余艘,余下的都沉如了江中、

    战中,贼将阮元子,阮磊,阮劣被杀,黄世冈,彤文杰,冯宗实,莫铁,范鞋,阮利等百余人被擒。

    舟师斩首万余,溺死贼军无算。

    读完战报,半晌,孟清和才问出一句,“这么说,就抓了一百多俘虏,其他的……”都结果了?

    朱能没接话,把战报重新递给孟清和,示意他再看。

    孟清和这才发现,刚才漏看了几个字。

    被抓的一百多贼将,也在战后斩首示众。

    所以说,这场水战,除了十几艘船,一个俘虏都没有?

    瞪圆了眼睛,他从来不知道,明军舟师是如此的……凶悍?

    如果说遇上明军步卒骑兵,是搭上了去阎罗殿的列车,遇上明军舟师,明显是由列车升级到高铁。

    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而是想慢点死都相当难。

    放下战报,深吸一口气,遇上这样的军队,安南人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敢和永乐帝叫板的黎季牦,勇气着实可嘉!

    惹谁不好,偏偏去惹朱老四,明摆着找死啊。

    当日,舟师的战报随朱能的奏疏一同快马递送京城。

    孟清和一直犹豫是否将换粮所得利润如实上报,看过舟师的战报,头顶的压力顿时飞了。

    比起征讨大军的战绩,不过是多赚了些利润,算得了什么?

    有言官弹劾欺君,也找不到他头上。又有成国公打包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上报,必须如实上报!

    奏疏和战报送出,孟清和的工作积极性更高。凭祥一县的交易,6续扩展到整个思明府。临近的太平府,南宁府也因而获益。钦州和归顺州等地,6续有土司和边民结队到安南寻找发财机会。

    据悉,兴宁伯不只收购木材,安南的土产和交战时逃跑的安南士兵,一样可以换钱。

    大军的缴获不断运往凭祥,孟清和手里不差钱。无论木头还是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都指挥蔡福领着上千明军干起运送大队的活。当然,少了战功,必定要有额外补偿。

    日子长了,行动尚算自如却不能再上战场的明军,自动代替还能作战的同袍,肩负起此项任务。

    没人敢打这支运送大队的主意。

    黎氏和安南权贵积攒的财富固然诱人,抢了,也只是一锤子买卖,事后还要忧心明军报复。

    同兴宁伯的生意,才是能长久做下去,发家致富的买卖。从去年十一月至今,通过木材和土产交易,大量边民和土司的荷包都鼓了起来。从暹罗等地运回粮食的商人,也大赚了一笔。

    安南境内发现的盐井,已有明军驻守,不换丝绸瓷器,也可换盐。虽然得盐质量不高,商人仍是趋之若鹜。不能运回大明,在老挝等番邦出售,价格同样能翻上几倍。

    铁器也是一样。

    孟清和抽—空见了两名大食商人,用丝绸和瓷器换了整船的香料和宝石。大食商人提出想换茶叶,被孟清和拒绝了。

    开玩笑,好不容易请朱高煦帮忙,说动永乐帝下达茶叶限售的诏令,防备的就是大食人!

    让他们把茶叶带去欧洲,帮助欧洲人发展航海事业?

    想都不要想!

    孟清和自己不卖茶叶给大食人,更提醒聚集到此的商人,如果谁卖茶叶给大食人,同他的交易立刻断绝。

    虽然不能完全禁止茶叶流出,但他会尽己所能,拖慢欧洲人开启新航路的脚步。

    “不交易茶叶,还有瓷器,丝绸,各种精美的工艺品。”

    笑着给出了足以让大食商人心动的交易数额,果然,所有的不满一扫而空,双方的交易进行得非常愉快。

    两名大食商人带着满穿的瓷器和丝绸离开,消息很快传出,更多番商涌来。广东市舶司设立至今,迎来了最繁忙的一段时期。

    随着海外贸易的发展和郑和船队开辟出新航路,明朝设立在各地的市舶司将6续向广东市舶司看齐,迎来一个又一个业务高峰,一起痛并快乐着。

    永乐五年二月甲午,皇后千秋节当日,征讨安南大军的捷报和成国公的奏疏抵达京城。

    看着通政使司封存后送上的文书,朱棣做出了很不-霸-气-侧-漏-的举动,揉眼睛。

    6战大捷,很好。

    水战大捷,也很好。

    粮食充裕,很好。

    利润数倍,更好。

    可列在上面的数字,着实是太过惊人。

    单是以布帛换取粮食的利润,竟超过了户部半年的粮税。若是再加上木材和其他……永乐帝数学再不好,也能大致估算出一个数字。

    算完,整个人都石化了。

    这已经不是惊喜,而是惊悚。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户部尚书夏元吉奉急召入宫,沿途遇上同样被召的户部左侍郎王忠和右侍郎李文郁,三人不及下马,只在马背上拱手见礼,稍停片刻,传召的中官已是连声催促。

    “夏司徒,两位少司徒,莫要耽搁,陛下还等着呐。”

    天子急着叫人,宁可得罪眼前三位,也不能误了天子的事。

    中官焦急的表情不似作伪,也不像是故意要找三人的麻烦。

    夏元吉同王忠李文郁心中立时有了计较,不敢继续耽搁,同时扬鞭,马蹄声哒哒响起,内官暗暗松了口气。

    逢皇后千秋节,今日无晚朝,天子特意召见六部官员很不寻常。

    刚到宫门,天空就落下小雨,雨水中夹杂着片片雪花。

    夏元吉三人下马,值守的锦衣卫查验过中官腰牌,问清是天子召见,让开了道路。

    朝官进宫不许撑伞,夏尚书等人根本来不及披上斗篷,只能顶着雨雪,随中官快步前往奉天殿西暖阁。

    到了西暖阁,三人公服的肩头和衣摆已经雨雪打湿,手脚也有些发僵。

    侯显亲自在暖阁外等着,见到匆匆赶来的三人,立刻入内通禀。

    “陛下,夏尚书和王侍郎李侍郎奉召觐见。”

    “宣。”

    朱棣头也没抬,仍拿着广西送来的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看一遍,都要被重新震撼一次。

    西南之地,自唐宋时起,便是朝廷流放犯官和罪人之地。虽不贫瘠,却是林木丛生,瘴气弥漫,耕地稀少,数里不见人烟。夸张点形容,林子里的野兽恐怕比人都多。

    这样的州府,多以官军和土官治理,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些乱子,受教化程度甚至比不上辽东。直到朝廷打败了北元,西平侯镇守云南,在西南各州府设立卫所,6续派遣流官,设立儒学,情况才逐步好转。

    朱棣想不明白,短短不到四个月时间,孟清和是如何得了这么多的粮食。除了供应大军所需,还可运往北疆补充边军。难不成是借商人之手搬空了临近番邦的国库?可能性不大。真是这样,番邦早出乱子了。

    去岁,全国的粮税满打满算才三千多万石,还是夏冬两季粮税。

    西南之地,仅凭商人之力,得粮如此之丰,永乐帝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要,舍不得。

    想要,实在开不了口。

    孟清和已经主动给出了一批粮食,正在送往天津卫的路上,还有大批的木材,说明为营造北京宫殿之用。

    再开口?就算是自家人,也不能这么不讲究。

    朱棣发现,他似乎能理解户部的苦恼了。

    没粮食,他愁。

    粮食多了,他也愁。

    君无戏言,前脚刚下令,后脚就收回,不利于皇帝形象,传出去也不好听。

    实在不成,户部库房里的铜钱堆成山,用钱换粮,发给征讨大军,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夏元吉三人走进西暖阁,见到永乐帝对着奏疏皱眉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以为是哪个州府又遭灾了。

    府库里没多少存粮了,正月里,皇帝又下令免除应天府辖下三个州县的粮税,再免,运往北疆的军粮都成问题。

    心中焦急,表情中多少带出几许。

    三人依礼下拜,口称:“臣叩见陛下。”

    朱棣抬头,“三位卿家请起。让爱卿冒雨入宫,朕实是过意不去。”

    夏尚书三人脸白了。

    完了,事情麻烦了。

    朝廷六部各衙门,但凡是有脑子的,都十分清楚,被永乐帝这般亲切对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升官发财,要么被架到火堆上烤。

    前者参照兴宁伯,后者可观解缙。

    向兴宁伯靠拢还好,若是向解缙看齐,可倒了大霉。

    朱棣愈发亲切,“侯显。”

    “奴婢在。”

    “给三位爱卿赐座,上热茶。”

    “是。”

    侯显领命,夏元吉三人的脸更白,心里愈发没底。互相使着眼色,户部这段时间没出问题吧?火耗孝敬都停了,不干事的也给摘了乌纱戍边去了,还有什么问题是没注意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粮食!

    这委实不是户部的问题,各地天灾频发,粮食歉收,皇帝高兴还要免税,别说向库房里伸手,户部上下恨不能求神拜佛,请哪路神仙变出些粮食来。

    天子如果因为这件事-拔—刀子,他们是真心冤枉。

    看出三人不自在,朱棣咳嗽一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不料取得了反效果,夏元吉三人更加紧张,额头都开始冒汗。

    永乐帝摸摸下巴,他有那么吓人吗?

    夏元吉三人颤巍巍的端起茶盏,陛下,真有!

    半杯热茶下肚,三人的脸色略有些好转,永乐帝示意侯显将广西送上的奏疏递给夏元吉。

    “这是成国公和兴宁伯联名上奏,三位爱卿都看看吧。”

    “是。”

    夏元吉放下茶盏,恭敬接过。

    奏疏开头的内容并不出奇,勋贵文武上奏时,基本都是固定格式。先写上几行好话,歌颂一下天子文治武功,仁德彰显,表示一下忠心,再进入正式话题。

    夏尚书一目十行,扫过这些套话,继续向下看,神情瞬间一变,脸色由白变红,手都隐隐有些发颤。

    王忠和李文郁觉得奇怪,以为是征讨大军出了什么差错,向永乐帝告罪一番,探头过去一起看。

    然后,抖得比夏元吉更厉害。

    这么多粮食,木材,金银,征讨安南的大军得了聚宝盆不成?

    奏疏是成国公亲笔,下边还盖着印章,夏元吉三人丝毫不怀疑内容的真实性。同永乐帝一样被震撼之后,胸中涌起一阵激动之情,有了这些粮食,发往各州府的赈灾粮,北疆的军粮,一下子都有了!

    永乐帝能猜出夏元吉三人在想什么,不得不出声打破他们美好的幻想。

    “朕已下旨,朝廷不发征讨安南大军粮饷,大军所得也可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这些粮食没朝廷的份。

    听到这番话,激动中的夏尚书三人顿时降温。

    从希望到失望,不过几秒的时间。

    原本山花烂漫,最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皇帝一句话,又被打回了原型。

    没户部的份还给他们看?逗他们玩?

    夏元吉三人很失望,朱棣有些不自在。朝廷的确没份,内库却有份。但话不能明说,说了,总觉得不太厚道。

    “朕召卿前来,即为此事。“

    “陛下的意思是?”

    夏元吉三人瞬间眼睛发亮,莫非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征讨安南大军前后两任总兵官都不是有事好商量的主,皇帝又下了明旨,咬死不给,换成其他人,户部还能想想办法,但兴宁伯,还是算了吧。

    大军征讨安南,军粮是重中之重。

    户部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已经相当没面子,给军汉们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敢向大军自筹的粮食伸手?明显找揍。

    粮食多,分享一下?

    依兴宁伯的性格,八成会说,官军跋涉艰难,连续作战,体力消耗甚大,进而饭量-激-增,一顿五碗是半饱,八碗不稀奇,十碗才是真英雄。

    夏元吉捂脸。

    他有些后悔,怎么就和兴宁伯做了朋友?

    如果不和对方做朋友,是否就不会产生如此实际的联想?

    那样,希望或许还大点。

    不过,成国公的奏疏刚送到,天子就急召他们-进-宫,应该不是无聊到逗他们玩,或许真有办法为户部匀出一些粮食?

    奏疏上写得明白,大军筹集的多是稻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占城稻,还有不少粮种。能分到五分之一,都是不小的数额。

    三人满怀希望的看向永乐帝,朱棣又咳嗽一声,“直接-抽-调-是不行的,以库存钱帛充作军饷,换粮,卿以为如何?”

    朝廷拿钱换粮?

    夏元吉三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天子为何急着召见他们。

    很显然,这事不能在朝堂上说,知道的人也不能太多,否则,御史言官的口水能直接喷脸上。

    “陛下,此事恐有些不妥。”

    李侍郎眉头紧皱,斟酌半晌,才道出一句不妥。可到底哪里不妥,一时之间却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说朝廷用钱换粮不妥,还是天子和臣子做买卖不妥?

    若是不给钱,直接调粮入京,朝廷更不占理。兴宁伯不出声,征讨大军也会抱怨。

    这是真不把军汉当人看还是怎么着?打仗不给粮饷,还想着法的-盘-剥-搜-刮,有这样的道理没有?就算换粮的财物有一部分是大军缴获,照样说不过去。

    李侍郎不说话了。

    最后,是夏元吉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当前粮食最重。以钱换粮,是为朝廷计。”

    “卿认为可行?”

    “臣以为可行!”

    夏元吉咬牙认了,打算回府就写奏疏,把事情扛到自己肩上。就算御史给事中要弹劾,他一力承担!

    经过建文永乐两朝,夏元吉彻底看明白,如今的大明,需要杀伐果决的天子。这并非意味着对建文帝弃如敝履,相反,身为读书人,夏元吉对朱允炆存在一定好感。但为家国百姓,王朝社稷,永乐帝这般的天子,才能真正坐稳江山。

    夏元吉出声了,王忠和李文郁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两人互看一眼,同时咬牙,大不了去流放戍边!只要天子记下他们的忠心,早晚都会起复!

    至于被言官骂,随他去好了。

    身在六部,但凡是做到四品以上官位,没被言官喷过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陛下,臣附夏尚书之议。”

    “臣也附议。”

    户部一二三把手达成统一战-线,为了粮食,携手并肩为皇帝顶缸。

    朱棣很感动,道:“三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被天子夸奖,夏元吉三人感动得痛哭流涕,被今上叫一声“爱卿”,代价当真是不小。

    翌日,夏元吉三人当着群臣的面,上疏奏请调征讨安南大军筹集之粮充户部,并言,以户部钱钞充饷。

    群臣大哗,瞬间炸开了锅。

    “臣反对!”

    刑科给事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随后,更多朝臣对此提出异议,文武皆有。

    自永乐帝整顿朝纲,锦衣卫大批抓人,通政使司再不敢轻易对外泄露奏疏内容。成国公的奏疏,除了夏元吉三人和经手的通政使司官员,朝臣一概不知。

    武将担心大军粮饷,以为户部是要给征讨安南的大军下绊子。在外征讨的大军,粮饷自筹不说,还要抽调一部分,不是下绊子还能是什么?

    文臣则对夏元吉以铜钱换粮的提议颇具微词。此举和商人交易有何区别?简直是有辱斯文,滑天下之大稽!

    朝中争论之声四起,除了同夏元吉一起面圣的户部左右侍郎,绝大部分朝臣都认为这项奏请不应通过。

    永乐帝没出声,等到朝堂上之上的文武大多表态之后,才将朱能的奏疏抛出,再以户部存粮数目对比。

    “去岁顺天八府,应天十八府多处郡县遇灾,或大水,或地动天旱,田粒无收。朕已下旨,免遇灾州县今岁夏粮,敕前所负租税课臧罚等物均输钞。”

    话落,朱棣坐在龙椅上,俯瞰殿中群臣。

    百姓遇灾,粮税自然要减免。

    现在户部缺粮,边军也等着发饷,不从有粮的地方借调,谁来补充缺额?

    御史?给事中?还是大理寺卿?五军都督府?

    “朕每念军士深入安南之地,冒触瘴毒,道阻地疏,无不感怀。道远不能劳,无粮令其自筹饷,心忧甚,夜不能寐。今成国公兴宁伯筹粮甚巨,军饷无忧,且部分馈送至北,有国士之功。朕不能嘉恤,反夺其功,可乎?”

    群臣默然。

    是啊,大军在外征讨,朝廷不给支援就已经很说不过去了,还要伸手,算怎么回事?

    更有人注意到,天子不只提了兴宁伯,更将成国公列在其前,显然是在给武将提醒,反对之前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

    左班文臣中,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应该是得了皇帝授意,才甘愿冒着被群臣攻讦的风险出头。哪怕这次被参倒,被发配到天涯海角,只要永乐帝还在,早晚有起来的一天。

    户部没粮,许多州县等着赈灾,边军的粮饷也不能耽误,除了从兴宁伯手中调粮,真没其他办法。

    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先后出列,支持夏元吉奏请。

    武阳侯徐增寿,驸马都尉沐昕也出列表示赞同。

    朝堂上的风向顿时一转,很快由一面倒变成了赞同和反对双方争执不下,继而赞同一方渐渐占据上风。

    夏元吉三人擦了把汗,不提旁人,武阳侯支持此议,又有驸马都尉沐昕附议,事情就有了成功的可能。他们八成用不着到北边吹风,去南边做野人了。

    朝堂之上的争论十分激烈,却自始至终没人怀疑奏疏的真实性。

    由此可见,兴宁伯会捞钱的形象,已是相当深入人心。

    远在广西的孟清和并不知道,朝廷又因为他炸开了锅。

    此刻,他正看着浔州奉议卫前来送信的百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刘百户所言确实?真有贼-寇-作乱?”

    “卑下不敢胡言,不只浔州,柳州也有贼寇踪迹。贼寇专以劫持商队为主,日前更纠集五百余人,大胆犯运粮官军,迁江所土官领兵支援,杀敌近百,方才击退贼寇。”

    “可报知广西镇守?”

    “回伯爷,正是韩都督遣卑下驰报伯爷,有降贼供出,贼首王十七等密谋犯凭祥,已纠集近两千人。”

    “犯凭祥?”

    孟清和第一感觉不是紧张,而是荒谬。

    看向闭目养神中的朱能,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想找死,也用不着这样吧?

    有这位坐镇,征讨安南的大军随时可能遣人运送伤兵和缴获回来,还敢跑凭祥来抢劫,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国公爷,您看这件事?”

    朱能睁开眼,道:“为兄此来安南,未得一战,贼寇来犯,正合吾意。贤弟不是要发修路役夫?两千人,加上大军送回的降军,从凭祥到谅山,应该尽够了。”

    孟清和:“……”

    他到底是该同情敢来凭祥找揍的贼寇,还是该庆幸,留在凭祥的是朱能而不是沈瑄?

    换成沈瑄,役夫?想都不要想,基本咔嚓了事。

180第一百八十章

    永乐五年三月,浔州贼首王十七等,纠集贼寇两千五百余人,过钦州,犯思明府。

    彼时,钦州未设立都司衙门及卫所,有不少安南庶人定居于此。征讨安南大军克东都消息传来,安南人纷纷避走。境内只余明朝边民和流放于此的犯官罪人,由土司所管。

    贼寇过时,土司派人火速至南宁府和思明府求援,却迟了一步。王十七等贼寇斩杀土司及边民三十余人,未多停留,过十万山,目标直指着思明府。

    有贼寇随身带着抢来的布帛粮食,拖慢了行进的速度,被令扔下,当即鼓噪不前。

    贼首王十七砍翻一个叫嚷到最厉害的贼寇,高声道:“这些都算什么?!想想被咱们得手的商队,整车的丝绸金银!”

    众贼寇不再鼓噪,纷纷看向王十七。

    “凭祥县城里,金银堆成了山!盐巴,丝绸,茶叶,还有从安南送回的财宝!”

    王十七瞪大一双鼠眼,黝黑的面孔,狰狞的表情,带着无尽的贪婪。

    “除了金银财宝,还有女人!只要得手,这辈子,下辈子,享用不尽!”

    “朝廷军队都去打安南了,城里的守军不足惧!”

    “凭祥不过是个边境小县,连护城河都没有,城墙能被枪头扎穿,怕什么!”

    “咱们落草为寇,命都不要了,为的是什么?用不尽的财宝金银,漂亮的女人!”

    “抢了凭祥,咱们就去老挝,去暹罗,去真腊,朝廷军队再厉害,还能将这些番邦都打下来?”

    王十七的话相当有-煽-动-性,随着一句又一句高喊,贼寇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同他一样贪婪,甚至还多了一分-狂-热。

    在钦州抢来的粮食和布帛都被丢下,有了凭祥的金银财宝,还要这些做什么!

    队伍中的“军师”提醒王十七,“朝廷军队虽入安南,凭祥仍有百余卫军驻扎,又有天子敕封的成国公和兴宁伯,不可大意。”

    王十七狡诈一笑,压低了声音,“军师说的某都清楚。军师也应晓得,此去凭祥,为的不是攻下县城,而是金银财宝!”

    “首领是说?”

    “这么多人,就是给官军杀,也要杀上两三个时辰吧?”王十七的表情愈发狰狞,“某知道自己的斤两,进城是死路一条,鼓噪起声势,趁着这些人去送死,发笔横财,立刻带着亲信遁入老挝!”

    军师眼珠子一转,明白了王十七的意图。

    什么金山银山,都是画下的大饼。

    官军再少,两千多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攻下县城。王十七的目的是从城里出来的商队!

    “某可是听说了,官军在安南占了盐井,还和番商做生意,每日-进-出县城的商队,盐巴和香料都是成车的往外运。能捞到金银固然好,没金银,多抢几袋盐巴香料,到了番人的地盘,照样能换来大把的金银。养活两三百人不成问题!到时,那些番人还得供着咱们!”

    “首领果然高明!”

    王十七得意的笑了,仿佛看见美好的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军师却背过身,阴沉了面容。

    永乐五年三月中旬,两千多贼寇终于进入思明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遇上的卫所官军并未拦截,也未主动出击。这种情况很不寻常,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该想想,前方是不是有陷阱在等着自己。

    但被金银财宝冲昏了头的贼寇压根没空去想这些,只以为是挑密林和小路走的计策生了效,丝毫没意识到,就算人能藏进林子里,被惊飞的鸟禽和四散的走兽,会被常年驻守边境的官军忽略?

    军师最先发现事情不对,却来不及劝说王十七。便是王十七愿意听他的,两千多贼寇也未必肯放弃到嘴边的肉。

    过了石西州,凭祥县城近眼在眼前。

    城门外,排成长龙的商队正等着进城,另有载满货物的车队从城里出来。一辆大车似不堪重负,向一侧倾倒,没系紧的袋子松开了口,火红的珊瑚和大块的银子滚落出来,看得混在队伍里的贼寇双眼发红。趁着混乱,匆匆离开,给躲在林子里的同伙报信。

    听完谈资的讲述,众贼寇都是不停的咽着唾沫,一辆车就有这么多宝贝,凭祥县城里说不定真有金山。

    王十七恶狠狠道,“等着入夜,咱们就动手!”

    他改主意了,放着眼前这座宝山,只抢几袋盐巴,是傻子才干的事!

    “老五也说了,城墙不到两个人高,趁着晚上,咱们摸进去放火,狠狠抢他一把!”

    王十七眼睛红了,众贼寇眼睛也红了。

    军师尚能保持一丝清醒,刚开口叫了一声“首领”,就被王十七打断。

    “军师不必再说。”

    财帛动人心,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军师无奈,主动要求在城外接应。王十七点头,被军师点名留在城外的贼寇却是一脸的不情愿。

    入城的不知能抢到多少宝贝,事后分给他们,也肯定是被扯了肉的骨头。

    听着手下的抱怨,军师却没说话。

    他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王十七临时改变主意不是好事。

    真进了城,恐怕就出不来了。

    凭祥城内,朱能并未着甲,而是一身便服,听斥候详报贼寇的消息。

    打死王十七等人也不会料到,自出了钦州,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官军的监-视之中。如果不是兴宁伯惦记着修路的役夫,他们根本走不到凭祥,早被沿途的卫所收拾了。

    征讨安南大军的战绩6续传开,一车车的财宝和粮食拉回来,让奉命驻守无缘参战的军汉们想不羡慕都难。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砍了作乱的贼寇,报上去也是战功。

    不能同征讨安南大军并肩,得些钱钞粮食,升上一级,总是可以的吧?

    贼寇们洋洋得意,将凭祥视作到嘴的肥肉。殊不知,在沿途卫军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的五花肉,想咬却下不了嘴,着实是馋人啊!

    “贼共两千五百余人,密谋今夜攻打县城。”

    斥候一边报告,一边撇嘴。

    说贼寇也是抬举,人数不少,却是实打实的一群乌合之众。

    领头的几个还挎着腰刀,背着长枪,其余人,手中多是用火烤过的木棍和削尖的竹竿,还有不少拿的是农具,十有-八-九也是从半路抢来的。

    对付这样一群人,根本不需要劳动大军,三个总旗的兵力就能拿下,全歼都没问题。

    看国公爷和伯爷的意思,却是要生擒。

    这么一来,倒是要麻烦些。对边军而言,囫囵个的抓人似乎比砍人难度更大。

    “等了十多天,总算是来了。”朱能转向孟清和,“不过,夜里抓人总是比不得白天动手,损失的可能多些。”

    和孟清和相交时间长了,成国公考虑问题的方向也发生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换成以往,这样的话绝不会出自他口。

    “损失些无妨。”孟清和道,“反正是白送上门的,抓到多少都是赚了。”

    朱能笑了,“这话在理,倒是为兄想差了。”

    成国公和兴宁伯云淡风轻,斥候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想发财哪里不成?到安南砍木头,给商队做运夫,每天赚的工钱也足够吃好喝好。干嘛想不开的做贼抢劫?还抢到这二位头上?

    有这两位在,敢打凭祥主意的,不是找死更胜找死。

    这么大的胆子,该敬佩一声猛士,还是骂一句蠢到家了?

    斥候无解。

    当夜,城头只零星燃起几处火把,城内的守军也屏气凝神,各就各位,轻易不发出声响,免得把送上门的贼寇吓跑了。

    孟清和翻开账册,拨拉起算盘,把大军缴获的册子推到朱能面前,咧嘴一笑,“国公爷,烦请帮忙。”

    看着摞成小山的册子,朱能吸气,呼气,到底认命,拿起一本翻开。

    看几行,愣住了。

    “土地?”

    大军缴获金银粮食都不稀奇,怎么会是土地?

    黎季牦父子还没抓到,天子两次下令寻找陈氏子孙,并没-露-出将安南归入大明治下的意思,这么做合适吗?

    “国公爷不必惊讶。”孟清和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偶尔停下,将数字记录在册子上,“这些都是当地人自愿卖出的。”

    朱能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当地人卖的?

    孟清和看完一本账册,取过另外一本。

    “大明的田地可以买卖,安南的自然也可以。这些田地都是商人出面购买,有安南大族做保,官军并未出面。”说着,又开始拨拉起算盘,一心二用,绰绰有余,“自宋时便有中原商人在安南等番邦定居,买卖土地十分寻常。下官已同出面的商人定了契约,这些土地都要用来种植粮食。”

    “全部种粮?”朱能快速浏览过整本册子,光是上面记录下的田地,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番邦之人未必守信。大军在时无碍,过后,若是背信无赖,抢回田亩,该当如何?”

    不是成国公小心眼,这样的事,安南绝对干得出来。

    “国公爷的顾虑有理。”孟清和停下拨打算盘,煞有介事的点头,“下官一直忽略了这点。陛下以诚推人,小国寡民却是反复无常,实难诚信。依国公爷看,此事该如何解决?以退伍卫军和边民青壮护卫如何?”

    朱能:“……”

    “为防安南人抢占,可发武器给护田之人,还可同商人再签契约。有了这样的保障,想必会有更多的商人愿意种粮。”

    朱能:“……”

    “多谢国公爷提点。”孟清和一脸的感激,“下官当真是茅塞顿开!国公爷英明,下官佩服!”

    朱能:“……”他提点什么了?总觉得一脚踩进了兴宁伯挖好的坑里,还无知无觉,主动递锹,请填土。

    成国公一脸木然,达成目的的孟伯爷偷笑。

    地买了,粮食就有了。一年三熟的稻谷,运回国内,怎么着也能缓解一下缺粮的问题。

    以卫军和边民青壮护田,时间长了,定会形成聚居点,发展成村落甚至是县城。生活在这里的边民会越来越多,只要不出意外,这些土地都将为明朝实际占领。

    安南人想要回去?做梦去吧。

    想抢?只要脖子够硬,欢迎。

    计划很好,只是需要一个“帮手”。

    沈瑄还在富良江附近打仗,朱能成为了不二选择。

    明摆着说要占地,肯定不成,毕竟大明是天—朝-上国,吃相不能太难看。

    拐个弯,事情就好办多了。便是朝堂中的文武,也轻易挑不出其中的毛病。

    孟清和自认还算厚道,至少他是花钱买,而不是采用更加便利的手段,动手抢。

    事实上,就算他真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被御史喷几句。

    这是十五世纪,他是大明武官,本职工作就是护卫大明土地财产,威慑邻邦,为老朱家抢占宅基地。

    只不过,考虑到朝廷对安南的政策和天子的旨意,还是低调些,手段柔和些好。

    达到目的,孟清和立刻将账册推到一边,铺开纸张,写就奏疏,请朱能过目。

    “国公爷请看。”孟伯爷笑眯眯,“这样上奏天子,可妥当?”

    如果朱能还不明白孟清和想干什么,就是脑袋里打结了。

    “贤弟想好了?”

    “是。”孟清和道,“此战之后,寻访到陈氏子孙也好,未寻到也罢,这些土地都将为朝廷种粮。更可选粮种进上,以富我朝。”

    沉思良久,朱能才缓缓点头,“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贤弟一心为国,这封奏疏,为兄来写!”

    “下官谢国公爷!”

    朱能:“……”他好像又主动踩坑了?

    两人说话时,夜袭县城的两千多贼寇,被守株待兔的官军包了饺子。

    爬上城墙,进入城里的不论,留在城外的也没能跑了。

    黑暗之中亮起无数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

    官军的喊杀声和边民青壮的助威声,伴着溅起的鲜血和滚落在地的头颅,吓破了贼寇的胆子。

    “贼首王十七已死,放下武器,跪地者不杀!”

    一名百户举着喇叭,大声喊话,斜指地面的腰刀正不停的滴血。

    “饶命!”

    贼终究是贼。

    遇上商人和边民,穷凶极恶。

    在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的卫军面前,就成了一群绵羊。

    城外的军师带人想跑,直接被斥候一箭-射-穿肩膀,手下的贼寇也是一个没能逃脱。

    在斥候打算挥舞刀子砍人时,军师不顾肩上的疼痛,大声叫道:“别杀我,我知道胡一元的下落!”

    胡一元即是黎季牦,杀了前安南国王,灭了陈氏一族,僭取王位,骗取大明册封的主谋。

    斥候收起刀子,一把捞起军师的领子,“敢骗爷爷,活刮了你!”

    “不敢!在下……小的不敢!”

    军师颤抖着交代出自己的身份,随即被押入城内。看到王十七的尸体,更是抖得不成样子,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谎。

    听到回报孟清和和朱能都吃了一惊。

    “他说自己是谁?”

    “回伯爷,此贼言称其为安南伪工部尚书阮希周之子,黎贼女婿。奉黎贼之命-潜-入大明境内,鼓动亡命之徒,图谋不轨。”

    亡命之徒?

    孟清和啧了一声,“如此看来,这次贼寇来犯凭祥,不只是财帛动人。”

    朱能点头,又问斥候,“此贼说他知道黎贼父子在何处?”

    “正是。”

    朱能严肃了面容,当即道:“你即刻带人将他送到定国公处。”

    “是!”

    斥候离开,孟清和迟疑道:“国公爷,万一他说谎?”

    “那也无妨。”朱能冷冷一笑,“定国公知道,这人究竟该怎么用。”

    孟清和拧紧了眉毛,旋即松开。

    军事上的事,他不懂。相信以成国公的经验,沈瑄的谋略,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面的事。

    比起想这些,不如去清点一下抓到的劳力。

    有了这些人手,应该可以开始修路了。

    永乐五年三月乙亥,柳州浔州贼寇犯凭祥,贼首王十七等九十三人被斩,余下皆被擒。

    同月甲申,成国公的亲兵押着贼寇的“军师”追上沈瑄大军。

    彼时,大军败贼于胶水县闷海口,生擒安南伪工部尚书阮希周,斩伪翊卫将军胡射等及将卒数万人。

    军帐内,沈瑄看过朱能的亲笔信,令亲卫将“军师”同阮希周关押在一处。确认身份之后,下令军队拔营,回师咸子关。

    想擒获几番逃脱的黎贼父子,此二人,当有大用。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阮希周父子坐在同一个帐篷里,一样的狼狈,一样的面如土色,惴惴不安。

    “父亲,是儿无能。”

    军师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背叛陈氏,投靠黎氏,如今陈氏已亡,黎季牦父子不知所踪,明军过处,如披荆斩棘,各州县无一合之敌。

    “大势已去。”

    叹息一声,阮希周的表情中满是绝望。

    从开战以来,安南未有一胜。死在战场上尚好,投降了也能留一条命,如他这般被生擒的,九成都会被斩首示众。

    多邦,东都,西都,天健山……富良江的水,已经被血染红。

    回忆起当初跟随黎季牦-篡-位时的风光,阮希周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荣耀,官位,财富,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昙花一现。

    早知今日,他必定不会铤而走险,跟着黎氏父子一条路走到黑。

    “黎季牦误我!”

    离开战场,离开血气上涌的氛围,求生的念头逐渐开始占据上风。

    如果能活着,没人愿意死,还是当着庶人的面被砍掉头颅!这样的死法,比死在明军的刀下屈辱百倍。

    往日里踩在脚下的人,如今却是高高在上,阮希周如何能甘心!

    想到趁着江上混战,驾小舟遁逃的黎季牦父子,再想想奋战到最后,被生擒的自己和战死的三个儿子,阮希周的绝望变成了怨恨,对黎季牦的怨恨。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黎氏父子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们的狼子野心,如果不是他们背叛了陈氏王族,诱-杀-陈天平,逼-死-上国使臣,激怒了大明,安南根本不会陷入这般局面。

    亡国之危,只在旦夕。

    明朝军队大张旗鼓的寻找陈氏子孙,要复陈氏王位,得到很多旧臣感激。阮希周却比谁都清楚,陈氏早就绝嗣了。

    假如陈天平还活着,安南或许还有转机。可陈天平死了,死得不能再死,安南的陈氏王朝早不复存在。战争结束后,或者该说,明军胜利后,等待安南的命运将是什么?

    阮希周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父亲?”

    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向唯一还活着的儿子,阮西周的心中涌上一团疑惑。

    大明的将领将他们父子关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儿子潜入大明生乱,即使被抓,也该关在凭祥,而不是被带到安南。

    难道……

    阮希周一下坐直了身体,吓了跪在地上的军师一跳。

    “你……”

    刚说出一个字,帐篷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铠甲-摩-擦声。

    阮希周父子同时一凛,目不转睛的看着帐帘。

    帘子被掀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父子俩陡然间变了神情。

    “阮相?”

    站在阮希周父子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几次带队出使大明,为黎氏请来册封,又把陈天平请回了安南的伪丞相,阮景真。

    自大明发出讨逆诏,阮景真就和其他曾出使大明的安南大臣一样,拖家带口不见了踪影。

    黎季牦曾下令抓捕,十次里有九次是无功而返。

    这些昔日里手握实权的大臣,很多都是安南大族,有私-军,也有自己的城寨。即便无法武力对抗,也能带着财产逃入临封。

    占城,暹罗,老挝,真腊,乃至于明朝的钦州等地,只要给得出价钱,表示出臣服,哪里不能去?

    黎氏父子太过嚣张,几乎将邻居得罪个遍,即使是恶心一下黎季牦,这些请求“政-治-避-难”的前安南大臣也会被接纳。如占城国王,更是二话不说,来多少接多少。之前的恩怨一概不咎,只要反对黎氏父子的都是朋友。

    短暂的惊讶之后,阮希周父子沉下了表情。

    阮景真会出现在征讨大军的军营里,有十成十的可能投靠了大明。

    “阮相。”

    阮希周起身,拱手。

    安南仿效实行大明的科举制度,权利上层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明朝靠拢。

    只不过,除了少部分人,大多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用个不太好的词来形容,沐猴而冠。只有表没有里,不照照镜子,反而沾沾自喜。

    阮希周很幸运,是少数中的一员,他的四个儿子也被称为才子。如果不是黎氏-篡--权--夺-位,长子还有可能被送到明朝京城国子监读书,回国后,前途不可限量。

    现如今,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不敢。”阮景真连忙摆手,“在下同黎氏逆贼势不两立,早非丞相。上国天子仁德,宽宥前罪,令吾出任东都留守,不日即将上任。”

    阮希周没说话,只是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恭喜?还是大声斥骂?

    前者,他没有立场。后者,他还不想死得更快。

    “听闻希周兄在此,特请天军总兵官定国公容许,来见兄长一面。”

    虽然都姓阮,但阮景真和阮希周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如今又是一人权柄在握,一人为阶下囚,一声兄长,不过是客气。

    “何故要见我这罪人?”

    听到阮希周的自称,阮景真笑了。对于定国公交代之事,已有了六分把握。再看站在一边的阮希周之子,把握增加到了八分。

    黎季牦父子必死无疑,跟着占城国王一起投靠大明,无疑是保全家族的最好办法。

    背叛了陈氏,阮景真不在乎再背叛黎氏一次。而他相信,现在的阮希周也是一样。

    只不过,需要一个机会。

    放下帐帘,走近几步,阮景真压低了声音,“黎季牦父子已经穷途末路,鱼游釜中,早晚是死路一条。希周兄才学闻达于世,何必跟着走上死路?”

    阮希周没说话,心却在狂跳。

    “况且,黎氏是为逆贼,灭陈氏宗嗣,违上国之意,不知悔改,更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又顾自身性命,多次丢下如兄长这般忠义之士,仅以身遁,兄长还要为他送命?”

    “我……”

    “兄长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因黎氏而亡的三个侄子。”

    阮景真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的看向帐中的军师,意思很明白,四个儿子死了三个,连最后一个也要搭进去?

    阮希周动容了,一咬牙,当即下拜,“还请贤弟教我!”

    阮景真忙扶起阮希周,心中却在得意,定国公交代的事,成了!

    中军大帐中,沈瑄一身玄色铠甲,展开孟清和送来的书信,冰冷面容难得透出一丝温和。

    新城侯张辅和丰城侯李彬等将领走进帐内,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下意识的想揉眼睛,差点被护住手背的铁片戳瞎。

    总兵官在笑?

    煞气呢?

    杀气哪里去了?

    “参见总戎。”

    沈瑄放下书信,暖意瞬间消失,煞气升腾,俊美的面容,冷意更甚以往。

    众将却同时松了口气。

    还好,总兵官脑袋没被石头砸过,也没吃坏了东西,很正常。

    “总戎,我军已至咸子关,并依总戎之令,秘密置兵于黄江两岸,贼若敢至,定使其有来无回。”

    “关堡可筑?”

    “回总戎,事已俱备。”

    “好。”沈瑄颔首,杀机盈眸,“这次,黎贼休想再逃!必取其首级,以告天子,以慰黎民!”

    “遵令!”

    众将退出中军大帐,稍后,阮景真带着阮希周父子求见。

    亲卫放三人入帐,许久,三人才从帐中走出。

    阮希周父子仍是一身狼狈,表情中却满是兴奋。

    事情若成,一家的性命都不必再担忧!

    彼时已届黎明,火红的日-轮-即将跃出地平线。

    营中响起了尖锐的哨音,火头军早备好了热腾腾的饭食,士卒列好队,排成数列,每人都是一大碗米饭,铺着喷香的肉块和笋子,再加两三个拳头大的馒头。大桶的炖汤也是每人一大碗,里面撒着手指长的虾干,鲜味十足。

    将领和士卒是一样的饭菜,俘虏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一条咸菜,一个杂粮饼子,饿不死就成。

    阮希周父子跟着阮景真一同领了饭菜,多日的逃命生涯,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想吃点好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军师还好些,阮希周捧着大碗,眼睛都有点发绿。

    吃过了早饭,大军又开始拔营。

    阮景真和阮希周没有随大军一起离开,而是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出发。

    军师仍旧呆在军中,他的死活,取决阮希周是否能将黎季牦父子带进大军张开的口子。

    “阮希周是真降也好,假降也罢。”沈瑄扫过怀有疑虑的部将,“放他离开,目的只为寻到黎贼踪迹。”

    张辅等人顿时恍然大悟,单手握拳,猛的一捶掌心,是这个道理!

    就算阮希周不顾及儿子的命,将大军的计划告诉黎氏父子又如何?

    双方实力差距明摆着,安南所谓的七百万水6大军都是渣,一脚能直接踹飞。目前最重要的是寻到黎季牦父子踪迹。只要找到他们,堵住去路,是打是杀,是砍头是扒皮,还不是任由自己来?

    “总戎英明!”

    黎氏父子都像泥鳅,也不顾面子,双方军队在江面上打得你死我活,自己却划船跑了。

    如果真让他们顺着江口逃进海里,想抓住他们就困难了。

    打了快一年的仗,整个安南都打了下来,却把黎季牦父子放跑,甭说总兵官,征讨大军上上下下,没人能不脸红。

    “末将请命前往查探。”

    “不必。”沈瑄弯了一下嘴角,“周荣带人跟上去了,人多了反倒不好。”

    沈瑄一笑,恍如冰雪初融,神仙都会心动。

    张辅等将领却是后颈发凉,拔腿就像转身快跑。

    看来,被黎季牦父子跑了两次,总兵官当真是怒了。

    永乐五年四月戊子,征讨安南大军再传捷报,大军于黄江闷海口剿灭贼军近三万。安南伪吏部尚书范元览,伪大理卿阮飞卿,千牛卫将陈日昭皆被生擒。将军黎威等率众投降。

    黎季牦父再使金蝉脱壳,身着竹甲,以小舟趁乱出逃。紧盯二人的阮希周立刻发出信号,明军舟师横船拦截,两岸官军以-弩-箭-射-死护卫二人的贼军。

    舟师都督柳升立于船头,大声喝令:“撒网!”

    数张大网从天而降,被围住的黎氏父子当即被困在了网中。

    更惨的是,网上还有木刺,等到黎季牦被挂在船舷拉回岸边,差点被扎成刺猬。伤不至死,却是生不如死。

    岸上江中的明军同时巨臂高呼,振奋之声响彻云霄。

    “总戎威武!”

    “逆贼当诛!”

    “大明天威,陛下万岁!”

    江上残余贼军见黎季牦父子被擒,大多失了战意,纷纷放下武器投降,只有少数仍负隅顽抗。

    “火箭。”

    沈瑄没有令人劝降,而是下令岸上架起火箭,两指粗的箭矢,在弓弦声中破空而至。

    巨大的-冲-击-力,扎穿了贼军的木舟,火药-爆-炸,飞溅的火星将木舟和舟上的人一起点燃。

    木屑,铁片,石块,刺鼻的浓烟。

    江面上,以顽抗的贼军为中心,燃起了一片火海。

    安南军惨叫着跳入江水中,在几近沸腾的水中挣扎。

    有靠近的明军战船递出长杆,不想,水中的贼军却是打着和救人的明军一起死的主意。若非被同袍拉住,救人的明军也将跌入江中。

    楼船上,柳升下令不必救人。

    岸边,沈瑄更加干脆,令火器营推出战车,架起火炮,“开炮!”

    轰然巨响中,十数枚巨大的铁球砸入江中,溅起高大的水柱,随后是一个又一个漩涡。

    江中起火的木舟和安南军一同被卷入漩涡之中,再不见了踪影。

    慈不掌兵。

    对敌人,不需要半点仁慈。

    江风吹过,岸上的黎季牦父子呆傻的看着恢复了平静的江面,看着漂浮在江上的船只碎片,哭都哭不出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黎氏父子被擒的消息传出,安南远近州县纷纷请降,除少数贼军退入山中落草,安南全境遂平。

    永乐五年四月癸卯,征讨安南总兵官定国公沈瑄等奏曰:前钦蒙圣训,挥师讨逆。今安南全境已平,臣负圣训,已遣南策州来降人莫邃等持榜遍谕各处,寻访陈氏子孙。并宣上德意,辑诸郡县官吏军人,令官还原职,兵还原伍,民还原业。

    黎贼父子罪大恶极,已押往广西。

    有耆老尹沛等千一百二十人,诣臣敷陈情,谓安南古中-国之地,其后沦落化为异类。今幸扫除残贼,再睹衣冠,愿复立群县,设官治理。

    陈氏难寻,臣请先于安南设行都指挥使司,以安庶民。

    奏疏送往京城,沈瑄留张辅李彬等暂理安南诸事,以助广西都督韩观剿灭蛮贼之由,领步骑一万五千率先回师。

    张辅等将领无不感动。

    安南全境虽平,仍有贼军入山未灭。这些从正规军沦落为山贼的队伍,战斗力可想而知。总兵官此举,明摆着是要退居二线,将功劳留给部下。

    “总戎高义!”

    广西都督韩观也很感动。

    浔州贼首王十七死了,柳州和浔州境内作乱的贼寇仍有残余。卫所官军围剿几次,都没能彻底扫平,天子已有不满。沈瑄回师,帮他一切扛,凭着杀神的威名,足以让宵小吓破胆子。那些不服朝廷管,想趁机捞点好处的土官,或是想取他代之的,也该小心点了。

    “定国公是好人啊!”

    凭祥县内,各项官府牵线的生意逐渐步入正轨。往来的商队,不少在县城里设立了商铺,却有更多的商人无处落脚。为此,凭祥县令李庆青特地召集本地大族商贾,在城西进行扩建,仿造唐时坊市,起了成排的房子,并造起围墙,令衙役早晚巡逻,做商人设点和歇脚之用。

    坊市设立后,在此交易的商人都要按法交税,购买或租赁宅院上缴的费用,出钱的商人同官府五五分成。官府的五成中,有四成要上交国库。

    此举看似商人吃亏,李庆青还曾担心根本不会有商人愿意出钱。

    孟清和却告诉他,根本用不着担心,到时收钱都会收得手软。

    事实果如孟清和所料,消息传出,预期的资金很快到位,有商人慢了一步,捧着钱在衙门前跺脚,只恨前边那些王x蛋手脚太快,连口汤都不留。

    “李大令觉得如何?本官没骗你吧?”

    孟清和浅笑,李庆青再次拜服。

    “伯爷天纵英才!”

    简直非人!

    不过,非人的孟伯爷也有hold不住的时候。

    定国公率步骑一万五千回师,将路经凭祥的消息传来,李大令眼中神鬼莫测的孟伯爷,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快一年没见,光是听到沈瑄的名字,都心跳加速。

    这算越活越回去?

    捏捏耳朵,好吧,他承认,就这么没出息了,爱咋地咋地!

    袖-子一甩,出城,接国公爷去。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

    凭祥城外,泥土飞扬中,数百役夫挥洒着汗水。

    自凭祥到谅山,一条以碎石和泥土铺成的大路逐渐成型,修路的役夫,有受雇的边民,也有征发的土人,最多的,却是安南战俘和被捕获的贼寇。

    在县令李庆青的主持下,凭祥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城西的市坊已经建成,每日往来和常驻的商队土官,几乎是临近州府的总和。随着粮食,木材和各种货物的聚集,这个数字还将持续不断扩大。

    “不出两年,凭祥县可以该称为凭祥州了。”

    明朝府州县的区划,除了土地,人口税额等都要考虑在内。

    一年前的凭祥,不过是一座边境小城,除大军出征,无任何特别之处。

    如今的凭祥,成为了明朝边境的物资转运中心,大量的货物经商队运送到此,再售卖出去,每日的交易额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收取的商税更是让人惊叹。同繁华的金陵等地还不能相提并论,却将设立已久的茶马互市远远甩在了身后。

    广西云南的土官开始习惯到凭祥交易。尽管距离较远,税额更高,但有县衙主簿专管市坊,取消项目繁多的杂费,马匹和方物不会被过分压价,所得的利润反而更高。而且,这里不只能换到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还有西南土官和番邦眼中的奢侈品。

    比起茶马互市,凭祥的市坊更合人意。

    金银,铜铁,丝绸,瓷器,海外舶来的香料,源源不断汇集到凭祥,换成稻谷良种和木材,经海运,漕运和马队运往中原。往来的的商队,越来越多,连江南一带的巨贾都关注起这座西南县城。

    朝廷中,以铜钱换粮的奏请一经通过,户部尚书夏元吉立刻派人前往广西。来人还在路上,消息就已传开。运往凭祥的粮食数量,达到了新的高峰。据悉暹罗国王都亲自派出了商队,老挝占城等更是不甘落后。

    大明有钱,他们有粮食,铁器和丝绸都能交换,不抓紧机会的是傻子。

    西南各处的土官和商人对兴宁伯敬畏万分。这位神通广大的伯爷,难道真是财神转世?

    李庆青和思明府等地的豪族对孟清和愈发恭敬,也更加坚定了抱紧兴宁伯大腿的决心。

    跟着兴宁伯,果真是有肉吃,有钱赚啊!

    土官,知州,知府,甚至是道员,都对小小的凭祥县令各种羡慕,能抱上兴宁伯的大腿,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能福荫三代。

    在这种情况下,李大令行事愈发谨慎稳妥,对孟清和的交代也是全力以赴。就如修路这件事,孟清和提出总纲,县衙上下立刻制定出最详细的规划,从役夫,资金到各项环节,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包括伙夫每天的工作,都细化到十余条目。

    孟清和乐得做甩手掌柜。

    身为大宁镇守,只要皇帝没-撸-了他的官,不可能一直留在广西。征讨大军已平定了安南,离启程返京的日子不远了。

    一旦离开,凭祥的繁荣能不能持续下去,不再是他能左右。

    “本官只是过客。”孟清和的话中有一丝遗憾,可再遗憾也要面对事实,“凭祥的事,本官不便继续-插-手。但有一点,只要能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粮食,李大令入京述职,不过是早晚的事。”

    至于商人到安南境内购买土地,种植粮食的事,单凭李家的力量无法维持。成国公向天子上了秘奏,不经通政使司和文渊阁,直接由锦衣卫递送。

    孟清和相信,以永乐帝的眼光,定然能看到背后乃至于更深层次的意义。说不定,他没想到的部分,也会被提出来并加以执行。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件事已经涉及到扩张领土的问题。

    如果他聪明,就不该继续插手,假释道衍在,定然也会给出同样的建议。

    孟清和自然不笨,得知沈瑄以剿寇的理由先一步离开安南,“功高震主”四个大字就砸在了脑门上。

    以定国公的地位和实力,尚且要把功劳送出去,自己不趁早收手靠边站,真等着别人找麻烦,在永乐帝跟前给他上眼药?

    在朱能第二次上疏之后,孟清和做了彻底的甩手掌柜。

    听到沈瑄途经凭祥的消息,更是将所有事情一推,亲自到城外迎接。

    “迎接国公爷是大事,凭祥诸事,李大令同县衙中人自定即可。”

    兴宁伯很潇洒,说放手就放手。此举让习惯了内外诸事皆登门求教的李大令有些发懵,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才逐渐走上正轨。

    这段时间里,县衙二尹和主簿和其背后的家族展现出了相当实力,思明府凭祥县,李氏一家独大的局面逐渐被打破。不说三足鼎立,互相牵制却是必然。

    此事是好是坏,已同孟清和无关,他做了自己能做的和该做的,如果李家不能扛起领头羊的责任,就只能将手中的令旗交给别人,退后一步,安分的做个富家翁。

    继续打着兴宁伯的名义压制他人?

    为了一手创立的凭祥市坊,孟清和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竞争才有压力,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一家独大,只会不思进取,固步自封。

    李庆青多少能猜到孟清和的想法,为此,即使有族人抱怨,也没有再请兴宁伯援手。

    要么凭自己的力量压垮对手,要么被对手压垮。李家能够父子两代占据凭祥县令一职,自然有相当的底气,不是随便某个家族能轻易取代的。

    思明府当地的豪族开始了各方面的角逐,临近的州府也闻风而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促成这一切的孟伯爷,却带着亲卫,迎出城外十里,翘首等待定国公的队伍。

    正午时分,架在火堆上的大锅飘出香味,一桶桶的杂粮饭掀开了木盖,在监工的哨音下,役夫们直起身,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排着队开始领饭。

    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不同于商队的驽马,蹄声仿似重鼓,一下下敲击着众人的耳膜。

    孟清和顿时精神一振,双-腿-一夹-马腹,迎着蹄声就冲了过去。

    “伯爷!”

    亲卫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挥鞭追了上去。

    跃上一处土丘,视野更加清晰。

    石子和泥土铺成的大路,可容四马并行。

    远处地平线,似刮起了一阵黑色的旋风。带着战场上未褪去的血腥和煞气,迎面而来。

    孟清和心如擂鼓,喉咙似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定国公一身玄甲,带着血光的煞气,如利箭破开长空。

    帅旗之下,骑兵在前,步兵在后。

    朱红的袢袄,似乎燃烧过的火龙,从被征服的土地飞腾而来。只有经历过战场拼杀,沐浴过血光,才会有这样的气势。

    激动的不只是孟清和,紧跟而来的亲卫,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敬佩,震撼,热血沸腾,各种情绪在胸中激荡,以致同兴宁伯一样失声。

    距离土丘尚有一段距离,队伍开始减速。

    沈瑄同样看到了孟清和,到了近前,猛的一拉缰绳,战马嘶鸣。

    “国公爷……”

    孟清和喉咙发涩,只吐出这三个字。

    沈瑄弯了一下嘴角,黑眸染上了笑意,“十二郎在此迎瑄?”

    低沉的声音,熟悉,却又让人感到陌生。

    孟清和有些恍惚,本能的调转马头,同沈瑄并肩而行。

    “这些时日,十二郎可好?”

    “啊。”

    脑袋里仍是一团浆糊,口中只能发出单音。

    “在安南征战,瑄一直想念十二郎。”

    “哦。”

    “十二郎的信,瑄已收到。”

    “恩。”

    “十二郎,”沈瑄侧过头,双眸中映出孟清和的影子,“可曾思我?”

    孟清和回神了,意识到沈瑄说了什么,脸没红,耳朵却充血了。

    四下看看,亲卫距离两个马身,却不保证一定听不着。侯二代如此那啥,他委实有点hold不住了。

    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真心想扑。

    不能怪他,一年没见,身为一个大好青年,会产生这种念头再正常不过。

    “国公爷。”

    “恩?”

    “先回城。”

    孟清和力持镇定,硬生生从沈瑄脸上移开目光。心中默念,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必须忍,至少要忍到进城,回府,关门再扑!

    可惜,孟伯爷的愿望很难实现。

    闻听定国公到来的消息,李县令率领县衙上下和凭祥的豪族代表,备好水酒,排队等在城门口。在凭祥休养快一年的成国公也凑起了热闹。

    李庆青等人,沈瑄可以不理,遇上成国公,却不能当没看见。

    距离还有十几步,沈瑄翻身下马,大步行至朱能面前,抱拳,“兄长在上,瑄有礼。”

    朱能一把扶住沈瑄的胳膊,笑道:“贤弟奉皇命讨逆,平定黎贼,扬我国威,定青史留名!为兄已备好酒水,为贤弟接风洗尘!”

    成国公的邀请,不能拒绝。

    兴冲冲的迎出城外,却被人截胡,孟清和除了磨牙只能磨牙。磨完牙,还要硬着头皮表示,成国公的洗尘宴很好,非常好!下官不才,也想凑个热闹。

    “贤弟自然要一起来。”

    朱能笑得豪迈,左手沈瑄,右手孟清和,身后跟着李庆青等人,大步进城。

    一万五千步骑在城外扎营,不必孟清和吩咐,慰劳的酒肉已抬出了城外。

    “瑄代麾下儿郎谢诸位。然军中不得饮酒,还请诸位见谅。”

    商人们习惯了孟清和的行事风格,对沈瑄如此直白,并不抵触,反而觉得定国公直来直往,是武将风范。

    “是下官想得不周。”李县令主动出列,将此事扛到自己肩上,刷脸熟的机会,怎能落到别家,“下官马上令人将酒水抬回。”

    酒抬回来,炖肉加量,米饭馒头管饱,迅速吩咐下去,毫不拖泥带水,不只赢得商家好感,也让定国公点头。

    “多谢李大令。”

    沈瑄很客气,除了一身的煞气不敢让人靠近,态度难得的温和。

    李庆青仿佛热天浇了凉水,通体舒泰。

    商家也纷纷暗道,定国公同传言大不相同。观其容貌言行,哪里是个杀神,分明是钟鸣鼎食之家,圣人教化的王侯子弟。

    朱能抚须浅笑,一段时日不见,贤弟行事愈发周密,可喜!

    回京之后,定要选家中子弟送往顺天大宁,不求闻达于世,只求不堕武将子弟之名。躺在膏粱堆上,不可能出息,武将家的儿孙就该真刀真枪的沙场拼杀,才能成就一身本领。

    安南平定了,鞑靼和瓦剌仍有仗打。

    汉王赵王的封地都在北疆,如果天子对北边大漠没想法,朱能敢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一场接风宴,沈瑄没醉,朱能反倒先醉了。

    孟清和没胆子和两位国公爷拼酒,只能捧起饭碗,化郁闷为饭量,横扫三分之一的桌面。放下饭碗,直打饱嗝,仍是觉得不够本。

    殊不知,陪坐的李庆青等人早被惊得瞪大了双眼。

    近一年的时间,他们竟不知,兴宁伯的饭量是如此惊人!

    难怪会一门心思的买粮种地了……如果边军都是这等饭量,单靠中原出产的粮食的确不够吃。

    美好的误会,就这样造成了。

    当然,李县令等人也喝酒上了头,否则也不会产生这样看似荒谬的想法。

    成国公喝醉,被抬了下去。

    定国公放下酒杯,端起饭碗,继兴宁伯之后,再次以饭量震慑众人。

    宴罢,李县令等人各回各家,做梦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隔日酒醒,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族人,备好钱钞,寻找关系,到安南买地种粮。

    凭祥豪族的举动带动了广西云南各地的商人,在永乐帝还没决定是否将安南装进自己的碗里,半个安南已经被明朝的商人买了下来。

    到后来,购买安南土地的商家,背后都有了朝廷的影子。

    武装起来的边民和退-役的卫军6续进驻,安南的土人也纷纷投靠,许多明朝商人开始雇佣这些土人作为佃农。

    在利益的趋势下,越来越多的安南土人只知大明,不知安南。更有军民耆老奏请,陈氏早被黎氏断了宗嗣,肯定是找不到了。安南本就是华夏的一部分,大明既已在此设立都指挥使司,不如连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一并设立,大家都愿意归入大明,重拾华夏衣冠。

    这样的结果令朝廷中诸公傻眼,也让周边临封胆寒。如果明朝也在自己境内如此行事,该当如何?

    对此,永乐帝明面表示,朕乃仁义之君,绝不会肆意吞并邻邦。大家尽管放心!背地里却笑得停也停不住,有钱就是好啊!

    “仁义之主,不兴征伐,不侵邻邦。”

    不过,大明不出兵-征-讨,但商人出钱买地,当地之民愿意投向大明,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谁让咱有钱呢!

    沈瑄在凭祥停留五日,恰好赶上户部来人抵达。

    孟伯爷以身体不适为由,将事情一推,出面的换成了成国公和定国公。

    作为朝廷代表,户部右侍郎李文郁顿时压力山大。和兴宁伯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和这两位,基本不可能。

    “两位国公,这个价格是否合适?”

    李侍郎给出户部商定的条款,朱能直接推给沈瑄,沈瑄道:“去县衙,请李县令。”

    李庆青匆匆赶到,了解了情况,同户部的粮食交易,便直接由县衙接手。

    与商人牵线搭桥的工作,李县令更熟。又有了同户部侍郎攀交情的机会,李县令对定国公的感激,瞬间提高十个百分点。

    将事情推给李庆青,朱能和沈瑄都不再插手。

    孟伯爷知道的道理,两人岂会不知。之所以露这一面,不过是给户部提醒,此事涉及面广,最好按照最正规的程序,最合理的价格操作。出了岔子,后果不是几个人能担待的。

    “兴宁伯有大才。”朱能站在廊檐下,貌似不经意的说道,“回京之后,贤弟可有打算?”

    “自当唯天子命是从。”

    朱能没接话,眺望远处,忽然笑了,“此言甚是,为兄却是想多了。不过,经此一病,为兄却是不适合再带兵,家中有几个不成器的,贤弟帮帮忙,如何?”

    “兄长吩咐,瑄自不容辞。”

    两位国公爷就未来的职业规划进行讨论时,孟伯爷正趴在榻上睡得昏天暗地。

    所谓的身体不适绝非借口,而是事实。

    于此同时,留在安南的征讨大军,一边寻访陈氏子孙,一边抓捕黎氏宗族,黎季牦灭了陈氏一族,报应不爽,黎氏也将步上后尘。

    朝堂之上,户部粮食的问题解决,大臣们开始讨论,如果陈氏子孙遍寻不着,该如何处置安南的问题,再立新姓,还是将其划入大明版图。

    海面上,满载着西洋方物,携带数国使节的郑和船队,也离开了此次出访的最后目的地古里,扬帆回航。

    郑和同王景弘站在船头,一样的感慨,一样的泪流满面。

    还能活着回到大明的土地,当真是不容易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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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