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永乐五年六月,继黎季牦父子被擒之后,安南黎氏如一盘散沙,彻底溃散,再无任何抵抗之心。闻听明军到来,立刻收拾细软,四散逃命。
跑到邻封仍有危险,进山做强盗也早晚被灭,出海是唯一的生路。
明朝军队忙着剿灭落草为寇的黎氏贼军,暂时没空理会他们,只等腾出手来再挨个收拾。
因与明朝交易获利的当地土司以及被明朝商人雇佣,捧上了铁饭碗的安南土人,意料之外,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比起明军,土人更熟悉当地的情况。
山高林密,江深水急,都不是问题。
甭管是上山还是下海,是走大道还是绕捷径,但凡是可能的逃跑路径,都会有土司和土人埋伏,日夜轮换,风雨无阻,守得结结实实。
土人靠着手里的木棒和石头,张开了一张大网,只要被网住,再无逃脱的可能。
能活着被带到明军面前是幸运,不少黎氏子孙都被土人活活打死,送到明军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了辨别身份,明军不得不叮嘱土人,抓人值得表扬,揍一顿也没关系,千万别打脸,否则身份对不上,没法请功。
土人记住了,送到明军面前的俘虏,不管是生是死,总算不会再像个猪头,无法辨认。
漏网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被抓获。伪太子黎芮,伪梁国王黎潡,贼将伪柱国东山乡侯胡杜等,费尽万难跑到入海口,仍没能逃出生天。
土人的手段之利落,动作之迅速,接收俘虏的明军都不免感叹。
张辅同李彬派人请示沈瑄,是否可从当地土人中甄选士兵,补充征讨大军的缺额。
“土人虽未可全信,然令其守土,不失为避免残逆死灰复燃之法。”
自朝廷出兵到平定安南,先经疾病,又历数场大战,多邦及两都等要地均需留兵驻守,征讨大军有了不小的缺额。无法继续从广西云南等卫所-抽-调兵员,再调其他卫所的边军,难免劳民劳力,当地土人,主要是参与抓捕黎氏子孙的土人,成为首选。
“一则,土人家中多有佃户,一衣一食均仰赖我朝商人。二则,黎氏篡位期间,对土人多有压迫,其深恶黎氏及其附庸,抓捕残贼有功,可选有膂力者充旗军。土人铭感天恩,定赴以全力。”
送信的人快马加鞭赶到凭祥,却扑了个空,沈瑄已带兵前往柳州,只能求见成国公和兴宁伯,将新城侯的建议转达。
“从土人中择兵?”朱能看过张辅的书信,沉吟片刻,“这倒不是不可以。”
明朝军队,尤其是边军系统,有相当一部分由归附部落组成。如朵颜三卫,完全是由兀良哈部落组成建立。永乐帝创建的三千营,同样是以兀良哈骑兵为主力,增补勇悍边军。
辽东都司辖下的大部分新设卫所,军民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佥事及千百户等,多是女真和鞑靼。
甘肃宁夏等边卫,旗军中有不少回回和瓦剌牧民。再向西,亦力巴里等卫还有高鼻深目的西亚人,中亚人和蒙元时期的大食人后裔。
算上留在北疆的俄罗斯和东欧人后裔,此时的明军,用国-际-纵-队来形容并不为过。
在朱能看来,甄选土人补充征讨大军不算大事,上奏朝廷,天子也会同意。
孟清和却感到很不可思议,踹了邻居的家门,抢了人家的宅基地,再把人捞过来为自己打仗?
不担心会反水吗?
朱能奇怪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这是常例。”
不提明朝军队,马哈木带领的瓦剌本属于被蒙元征服的西亚民族。前脚被收拾得鼻青脸肿,爬起来,转头就跟上大部队去收拾比自己更弱的。
事实上,瓦剌的战斗力并不弱,能以少数兵力对抗鞑靼,足可证明这点。只可惜马哈木和鬼力赤都生不逢时,遇上朱棣时期的大明,终究是被按到地上群踹的命。
同理,安南被征讨大军击败,安南土人多是由临封被掠夺的人口组成,还有少数的大明边民,一直被黎氏压迫,地位比庶人更低,对黎氏的归属感并不强。
一旦被垛集入明军,身份立即会产生变化,自己拿军饷,还可免家中一丁的徭役,或是种田,或是给明朝商人做佃户,都是不错的出路。
地位提高了,如果不想再跌回原处,这些土人会成为明朝掌控安南最有利的武器。毕竟,尝试过“文明”的生活,没人会愿意再到深山密林里去当野人。
“改天,为兄多为贤弟讲讲这些。在为兄面前尚且罢了,被五军都督府里那群杀才知道了,笑话就大了。”
孟清和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论起来,这些土人同投靠大明的阮景真和阮希周没什么不同,想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势必不能让黎氏再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才会像打了鸡-血一样上山下海抓捕黎氏子孙,说是为了大明的利益纯属扯淡,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
朱能叫来亲军,“带上张百户去柳州。”
“遵令!”
“见到定国公,就说这事我也同意了。”
“是!”
亲卫领命下去,朱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摊开的舆图上。
随军的兵部职方郎中花费数月时间,将安南,占城和老挝等番邦的舆图做了进一步完善。尤其是安南,境内的江河,城寨,田亩,密林,以及各方势力都在图上做了明显的标注。
比起最初的抽象画,完全是质的飞跃。
靠近广西和云南的部分地区,特地用炭笔勾画出来,这里是边民的伐木场所,也是商人购置土地的主要区域。大致估算,已有约三分之一的安南国土被划了进来,随着时间过去,被炭笔圈入的面积仍将不断扩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孟清和咂嘴,明朝商人到底多有钱,这是要把安南都买下来的势头?
陈氏被灭,黎氏被抓,征讨大军在多邦等地设立了行都指挥使司,征辟当地官员和土司暂管民政。在这种情况下,明朝商人大把撒钱买地自然是一路开绿灯。
出售土地的当地大族想得十分明白,安南今后命运如何还未可知。参照安南自身的做法,吃进嘴里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与其死攥着土地不放,不如换成金银,万一情况不对要跑路,金银可以装箱,土地却一块都运不走。
有这种想法的安南人不在少数。尽管明朝的商人不断涌入,安南的地价仍没太大的浮动,商人们干脆联手将临近的地块都买下来,连成一片更好护卫。
不能种田没关系,单靠伐木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朝廷要造大船,要建造北京城,只要有门路,木料绝对不愁卖。
孟清和凑热闹,也拿出一笔钱买了一块地。定国公的钱归他管,自然不会落下。
朱能得知,一拍桌子,“贤弟不厚道,这样的好事怎能忘记为兄?”
老子旁的不多,就钱多。买地,种粮!
于是,孟清和发现,比起成国公的豪富,自己仍算-赤-贫-阶级。
仇富有没有?
成国公和定国公买地的消息传开,征讨大军的军官们也6续下手买地。国公爷动手了,肯定没差。赚钱的生意绝对不能错过。
小旗和普通卫军钱财不多,只能同族同乡同里联合凑钱,买下上百亩的田地,雇佣当地土人耕种,收获粮食再按出钱的数额划分。
发展到后来,总旗,百户,千户也纷纷仿效,指挥,都督都没有例外。
军汉们自然不晓得什么叫做“股份制”,依靠的不过是战场上一起流血的交情,以及为人的诚信。
武将做事,讲究的是快准狠。军汉们的动作相当快,自边境开始,安南的土地不断被蚕食,很快就同商人的田地连成一片。
分封在四川的蜀王和其他宗室得知消息,纷纷上奏朝廷,请朝廷许可他们也到安南买地。准许买地,再削护卫也没关系。
宗室的上表和征讨大军的奏疏一起送到。
永乐帝翻过几个兄弟侄子的上表,看完征讨大军征土人为兵的奏请,最后展开了孟清和以两位国公名义送上的西南诸番邦舆图。
舆图很大,御案根本放不下。
“侯显。”
“奴婢在。”
“叫两个人来。”
“是。”
侯显到殿外叫来四个守值的中官,五人合力,才将舆图提起展开。
山川河流,城寨林田,连建造中的道路都有标注。
西暖阁,瞬间落针可闻。
朱棣负手站在图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被重点标注出的部分,面颊绷紧,继而大笑。
“好!”
回身走到御案前,道:“图收起来,去文渊阁传朕旨意,蜀王的奏请,朕准了。”
“奴婢遵命。”
永乐五年六月至七月,大明的商人和宗室突然掀起了一股买地风潮。
中原各地的巨贾组织马队,开启了数条自北至南,再由南至北的商路。
南达占城暹罗,北抵辽东宣城。
征讨安南大军的清缴工作进入尾声,最后一股反抗势力被消灭在山中,张辅立刻派人请示沈瑄,何时给朝廷上奏请功。
捷报要递,战俘要运送至京,安南陈氏九成找不到了,是否设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也要天子定夺。
“诸事当请示成国公。”
给出答复,打发了来人,定国公-提-刀-上-马,出营寻找贼寇。
没错,是寻找,不是清-缴。
沈瑄人在柳州期间,当地的贼寇和偶尔客串贼寇的土官倒了大霉。
定国公是杀神,他手下的官军同样不是善茬。一万五千官军,不到半个月时间,横扫柳州浔州各处山寨,抓到贼寇上百,死在官军刀下的更是以千计数。
沈瑄的凶名传遍西南,张辅李彬等将领不敢越过他行事,西平侯沐晟都要让他几分。
在上奏请功时,他却退后一步,将成国公推到了台前。众人这才想起,朝廷最初任命的征讨安南大军总兵官是成国公朱能。
“定国公高义。”
实心眼的,给沈瑄发了一打好人卡。
心思灵敏,想得深一些的,如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张辅,丰城侯李彬等,却是醍醐灌顶,当即联名给成国公写信,异口同声表示,安南境内虽平,仍有诸多善后事宜,进京送捷报和献俘之事,属下等无法胜任。
“还请国公从军中择有奇功者,辅等拜谢。”
简言之,安南的事还有尾巴没扫清,送捷报和献俘这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还是交给立有奇功的将领吧。
张辅为朱能提供了不少现成人选,“都督柳升,率舟师大败贼军于江上……军士柴胡同数人生擒黎贼之子……南策州人及安南土人武如卿等心慕大明,于盎海口望高山捕获伪太子黎芮等,均有大功。”
总之一句话,困难留给自己,功劳让给他人。
这是何等的奉献主义精神!
张辅和李彬等人快被自己感动了,接到成国公和定国公的命令,被赶鸭子上架的柳升也不是笨人,参透其中的道道,憋闷了。
柳都督握住拳头,对着朗朗星空运气,再运气,到底还是爆了。
“这群xxxx!装了一肚子墨汁,心眼都是黑的!”
柳都督对月长啸,欲与猛虎势比高。
站在他身后的亲卫不解挠头,进京献俘,在天子跟前露脸,八辈子也求不来的好事,都督怎么反倒气得头顶冒烟?
送信的朱能亲卫同情的看了一眼长哮的柳都督,再看一眼迷惑中的同袍,叹息一声,人傻是福啊。
永乐五年七月,征讨安南大军的献俘队伍启程进京。柳都督再憋气,也要套上盔甲,摆出笑脸,于同袍道别,如期上路。
同行的土官倒是一脸的兴奋,离开贫困山区,前往文明的国际大都市,路费和食宿费全不用自理,沿途还有车马接送,不高兴才怪。
柳州和浔州的剿匪工作胜利完成之后,定国公遣人知会过广西镇守都督韩观,带兵沿平乐府,梧州府,南宁府绕了一圈,又到钦州走了一趟。
在马蹄声和闪着白光的长刀之下,广西全境顿呈一片祥和之态。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边民全都辛苦劳作,土官个个本分发家。
临近的广东云南同样受到影响,土司率领的造-反-运动全部销声匿迹,西南诸省一片河清海晏。
不老实不行,谁也不想把定国公招来。
造-反属于闲暇时的娱乐活动,为的是丰富精神文化生活。
为此丢掉性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互帮互助共同发展,勤劳奋斗一起致富,有事歌颂朝廷,没事颂扬天子,才能躲开这尊杀神。
在定国公的威慑下,两广云贵等地各州府宣慰使司携手并进,共同进步。相当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土司造-反的消息传出。
等定国公回师京城,众人突然发现,生活水平提高了,往日里动不动就要比拳头的邻居,见面就是笑脸。
有饭吃,有田种,有树砍,实在有力气没处使,沿着兴宁伯制定的路线,加入朝廷的施工队伍,每日里领的工钱也绝对不少。
这等情况下,土司不甘寂寞,登高呼喊,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响应。
忙着赚钱呢,谁有空造反,脑子进水了!
伴随广西云南各省的安定,定国公的杀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没有朋友的情况却始终没能得到改善,并有越演越烈之势。
对此,孟清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有沈瑄做对比,自己还不是最讨人厌的。
忧的是,国公爷是自己家的,两个没朋友的凑成堆过下半辈子,想想都觉得无奈。
“没办法,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兴宁伯一边叹气,一边打包收拾行李,朝廷的命令下达,他要和成国公一起回京。
张辅和李彬等将领还要在安南留一段时间,沈瑄也暂时不能离开。
种种迹象表明,陈氏子孙的确找不到了,朝廷已有在安南设立布政使司之意。在正式诏令下达之前,征讨安南大军必须留下维持局面。
安南全境平定不久,谁也不希望这时再出乱子。
孟清和和朱能很快启程。
凭祥县民倾城而出,数名耆老在儿孙的搀扶下,早早等在城门前,只为送兴宁伯归京。
“伯爷是凭祥的恩人,凭祥人无以为报,只能备下水酒一坛,万民伞一顶,祝伯爷一路顺风,步步高升!”
纵使有过心理准备,身临其境,还是会红了眼眶。
“孟某,愧受了!”
站在凭祥城门前,孟清和长揖到地。
随后纵身上马,再不敢回头。
朱能坐在马车上,看着眼圈通红的孟清和,再看置于车上的万民伞,所谓民心,盖莫如是。
看来,他仍是小看了这位贤弟。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孟清和一行人出了凭祥,经太平府,南宁府,思恩府,柳州府,桂林府,一路北上。
过桂林府时,一行人换乘官船,沿江行驶,接连遇上数艘平头大船。船舷上没有官府和旗军的旗帜,便知是商人运货的船只。
孟清和同朱能乘坐的官船过时,大船上的船工见了,立刻避让。
江面宽阔,本不必如此,但有官旗和立在船头的边军在,就算是做一做样子,也得让开一射之地。
看着迎风招展的旗帜,商人们都在猜测,官船上的人,来头定然不小。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征讨安南大军的哪位将军奉旨回京。桂林府的官可乘不得这种官船。”
“看船上的旗,至少是位伯爷。”
“前些时日,官军擒获黎氏贼首,舟师的柳都督进京献俘,我可是见着了,楼船有十仗高,上边的官军足有千人,还架着火炮,那叫一个威风!”
“楼船算什么,兄弟是没见着奉天子命出使西洋的宝船,两年前,我在太仓,只是一眼,心肝都颤……”
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比商船小一号的官船慢悠悠从江上行过,直到船尾不见了踪影,商船才继续前行。
商人们的目的地多是凭祥,自征讨大军的捷报接连传回,大批的木材和粮食从西南运出,风闻安南全境已平,许多商人和当地的土人都发了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心动。
征讨大安南军大量买地的消息尚未传出,藩王和宗室的动静却瞒不过他人。
民为国之本,而民以食为天。
安南的土地气候十分适合种植水稻,比起大水天旱蝗虫地动轮着来的中原地区,这里的环境堪称得天独厚。种植的水稻可一年两熟,三熟,便是不以种地为业的人也会眼红。
户部以铜钱换粮的动作并不隐秘,夏元吉的初衷,压根没打算将这件事秘密进行。
夏尚书想得十分明白,依天子的意思,定然是希望将安南等地归为长久的粮食产地。由他定下规矩和惯例,哪天他离开户部,继任者也会照章办事。想动手脚,也无法行得太过。
有锦衣卫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动作太大,是想扒-皮-充草?
商人对利益的嗅觉最为灵敏,朝廷的政策给了商人们更大的信心。可以想见,在更多的商人涌入广西之后,安南的土地会如何被鲸吞蚕食。
无论是宗室,士大夫,还是军汉布衣,华夏人对土地的执念,祖祖辈辈都刻在骨子里。
在孟清和回京途中,半个安南被盖上了明朝的大戳。
蜀王财大气粗,买下大批田地和山林,直接派遣校尉进驻,武装护田。
周王和谷王紧随其后,连江西的宁王都没闲着,触角还是伸进了占城和老挝,暹罗也未能幸免。等到番邦国王和大臣从赚钱的激动中冷静下来,发现情况不对,想把土地收回来,已是千难万难。
如果买地的是商人,还能努力一把。
换成宗室藩王,不好意思,扛不过朱老四,还对付不了番邦小国?老爹都会气活过来。
在这些宗室土豪的对比下,孟清和买的两百多亩水田完全不够看。
想不仇富,难度很大。
船行午后,江上起风,船工抬头看了看天色,仍是晴天,却告诉站在船头的刘百户,“百户,怕是要下雨,最好暂时靠岸,等雨停之后再走。”
船舱里,孟清和和朱能正在棋盘上拼杀。
围棋都是生手,象棋却没问题。
朱能打仗一流,下棋都带着杀气。孟清和不甘示弱,战场上赢不了,棋盘上再不成,太没天理。
刘百户入船舱禀报时,孟伯爷一声大喝,棋盘被棋子砸得-啪-啪-作响,成国公的象被-吃-了。
象棋,就是要有这个气势。
“卑下参见国公爷,伯爷。”
“何事?”
“船工言江上恐有雨,当暂时靠岸。”
朱能同孟清和都没提出异议。
船工都是在江里行惯的老手,若是小雨,不会刻意提醒。找上刘百户,证明雨势绝对小不了,靠岸躲一躲也是应当。
自登船之后,这样的事发生了不只一次。
对船工能提前观测出风雨的本领,孟清和很好奇,特地向资格最老的一名船工请教。
老船工连道不敢,“不敢瞒伯爷,积年的老农都懂得看天时。小老儿祖上都是船工,在江上过了大半辈子,没有看天的本事,也不敢在桂林府的江面上跑船。”
孟清和仍感到神奇,比起勤劳朴素的劳动人民,后世的某些砖家真该买块豆腐撞一撞。
船停靠岸不久,大雨倾盆而下。
结束了棋局,孟清和走船舱前,看着连成一片的雨幕,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砸入江面,掀起成片涟漪。
闭上双眼,雨声在耳边不断放大,清爽的气息,从喉咙一直流入肺里,感觉十分奇妙。
见孟清和似入定一般,朱能忍不住开口道,“贤弟可是有所参悟?”
孟清和笑笑,很不伯爷范的抻了个懒腰,“我本俗人,何来参悟?”
有个和尚师父,不代表也要做个高人。以道衍和尚的所作所为,压根没跳出红尘六界之外的可能。
何况,大和尚教给他的不是佛法,而是易经。
比起出家当和尚,还是同侯二代一起过下半辈子更美妙。
雨下得很大,持续的时间却不长。
天空放晴之后,官船再次启程。
阳光透过窗楞,撒在室内,伴着雨后的清爽,连心情都似飞扬起来。
出了广西,进入湖广。
一行人换乘马匹,非必要不入府城,只在驿站歇脚。
连日赶路,终于在八月底抵达应天府。
队伍到南京时,已是初秋。
南京城门外,排着两列长队,从衣着打扮推断,应该是北边的鞑靼女真部落头目进京朝贡。
观察旁人时,孟清和也成了别人的观察对象。
城门前的朝贡队伍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之声,三个穿着皮袍的壮汉调转马头,向孟清和一行驰来。
距离十步远,壮汉们翻身下马,行军礼,为首壮汉道:“泰宁卫千户乞列该见过伯爷!”
孟清和愣了一下,看着壮实如小山一般的汉子,一时间没记起他是谁。
只是听到泰宁卫,却不能不出声。
身为大宁镇守,朵颜三卫都归他管。虽然三卫一体,统称兀良哈,内部却分为不同的部落,互别苗头不是稀奇事。如果不是朝廷压着,哪天挥刀子互砍也不是不可能。
“先起来。”仔细看着乞列该和他身后的两个壮汉,孟清和皱眉,没一点印象,他的确没见过他们,“你们进京是为何事?”
“回伯爷,上个月,卑下接替父亲成为部落头目,此番进京是为向天子朝贡。另有要事需禀报朝廷。”
“要事?”
“是。草原上传来的消息。”
乞列该没有多说,孟清和颔首,知道当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地点也不对。
“先进城。”孟清和道,“进城后,你先带人去见过鸿胪寺卿,到会同馆住下,然后到兴宁伯府来见我。”
“遵命!”
乞列该领命回到了队伍中。
孟清和转身回到马车前,将情况大致告诉了朱能。
“既是泰宁卫千户,贤弟此举并无不妥。”
作为大宁镇守,泰宁卫的要事,孟清和有权也应当知晓。否则,天子问起,摇头三不知,乐子可就大了。
没等太久,孟清和和朱能的队伍就到了城门前、
查验腰牌和路引的城门守军很快将腰牌递还,行礼道:“见过国公爷,伯爷!”
经过城门,孟清和意外发现,士卒尽职尽责,丝毫不敢马虎,佩木牌的小旗却是站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对本职工作一点不上心。
孟清和蹙眉,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按军令,这名小旗该打二十军棍。
“刘百户,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或许是有原因,总不能冤枉了好人。
刘百户领命,上前询问,了解实情之后,一脸的不可思议。
“回伯爷,此人在念经。”
“再说一遍?”
“他在念诵佛经。听旁边人说,自被凋来守城门,他一直是这样,成日里念经,对外事一概不问。”刘百户也是费解,这样的人会是小旗?简直是给军汉抹黑!
孟清和无语。
想念经可以,轮值回家,随便怎么念。可在当值时这样,就是-玩-忽-职-守。说句不好听的话,拿钱不办事,压根对不起朝廷发的军饷!换做后世,一样说不过去。
况且,城门可是京城的脸面,来到南京,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皇宫,也不是内城,就是城门!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让国内百姓和番邦使节看到了,心里会怎么想?
孟清和拧眉,他不相信南京的官员不知道这件事,御史给事中整天盯着朝中同僚,就没发现城门下这一亩三分地?
还是说,有所顾忌?
孟清和眉头蹙得更紧,有心先放下,查一查这人到底是什么背景,可看他穿着袢袄却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委实憋气。
想想出生入死的边军,剿灭倭寇的卫军,在丛林和水网间搏命的征讨安南大军。
哪个明军的袢袄不是由敌人的鲜血染红?
此人身在金陵之地,不需要上阵杀敌,却连守城门的事都做不好?
说他多管闲事也好,怎样也罢,总之,这个小旗必须处理!
“贤弟。”朱能叫住孟清和,道,“刚回京,行事谨慎些好。”
孟清和却摇头,道:“多谢国公爷的提醒,这人必须处置。”
自国朝开立,各地边卫轮换-抽-调,同应天卫军共同戍卫京城。
永乐五年,正逢顺天府官军入京戍卫。如今是魏国公在顺天练兵,可北京镇守依旧是沈瑄。
顺天府卫军出了差错,沈瑄岂能独善其身。
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
看着还在念经,貌似有恃无恐的小旗,孟清和的目光变得阴沉。他不会主动去找别人的麻烦,但是,如果有人找上门,他也不惧!
如果目标是定国公,更要狠狠拍死!
沈瑄率领征讨大军平定安南,立有大功。难保不会有人想借机生事。
永乐帝相信沈瑄,几个人的说辞,定然不会让他动摇。可若是说的人多了呢?
孟清和不敢冒险。
或许是他想多了,但他宁可多想,也不愿意放过任何可能对沈瑄造成影响的人或事。
防微杜渐,远比亡羊补牢来得稳妥。
所以,这个小旗,不能放着不管。
“刘百户,你去告诉他,身为宿卫不用心,不理应担之责,一心诵经,当问-渎-职之罪!若一心修善,我朝太-祖-高皇帝御制文武大诰等书,其中所录,是为趋吉避凶,保身家性命及富贵之道,读之有益。既非方外之人,还是读大诰更能存心忠孝,不越分违法,自然有福。”
刘百户去传话了,孟清和不期望几句话就能让此人改过,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摆出态度。
身为军卒,与其成日里念佛经,不如念大诰更能陶冶情操。
他的确想把人拉下去敲棍子,但也知道此举不妥。极易给人留下话柄,坐实-狂-妄-之名。
干脆搬出太-祖大诰,多心也好,真有阴谋也罢,高皇帝御制大诰压下来,魑-魅-魍-魉全部退散。
永乐帝扛着恢复太-祖-成法的大旗,用力挥舞,御制大诰更是金字大部头,读之自然有益。
谁敢喷孟清和说的不对,朱棣第一个不答应。
“贤弟大才。”朱能一扫担忧之情,露出了笑容,“如此,便是都御史当前,也挑不出贤弟的理来。”
孟清和笑笑,这只是开始。回府后,要立刻给杨铎递帖子,递帖子不妥当,也要派人知会一声。反正已经是“锦衣卫之友”了,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声。
皇宫之中,永乐帝正在大发脾气。
刚从浙江巡视民瘼归来的都察院佥都御史俞士吉跪在地上,脸上煞白。
“朕命尔出视民间疾苦,归来,民情如何,年谷如何,水患何如,一事不明,问尔,更未有一语!只进阿谀之词,言有祥瑞,民苦不知,何来祥瑞?!”
说罢,将俞士吉呈上的奏疏掷到地上,又抓起一封都察院弹劾征讨安南大军-圈-地,侵-掠-民财,征发役夫,使民劳苦的奏疏,直接扔到了俞士吉的脸上。
“成国公贪-赃-枉-法,定过公贪-虐-残-暴,新城侯纵部下劫-掠,兴宁伯-奸-邪之辈,小人佞臣?”
永乐帝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挤出来的。
“好,当真是好!都察院众卿果真是一心为国,国之栋梁!当真是好的该死!”
永乐帝每说一句话,俞士吉的脸就更白一分,冷汗浸透了官服,颤抖着叩头请罪。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你说,你来告诉朕,朕如何不怒?”
“陛下……”
“侯显。”
“奴婢在。”
“叫殿外的锦衣卫进来。”
“奴婢遵命。”
听闻此言,俞士吉脸上再无-人—色,“陛下,陛下饶命!”
“饶命?”朱棣冷笑道,“将尔府内千两金银的来处道出,朕或会让你留个全尸。”
锦衣卫入殿,二话不说,将瘫软的俞士吉拉了下去。
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俞士吉能克制住贪念,如果没有被人说动,如果……如今,一切都晚了。
处置了俞士吉,朱棣遣人去宫外,传令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密查上疏弹劾征讨安南大军之人。
“让杨铎调几个生面孔去广西。”
为了万全,也是为了堵住世人之口,也必须这么做。
侯显领命下去,刚出殿门,就有中官匆匆来报,“侯公公,坤宁宫遣人来告,皇后殿下怕是不好。”
秋风骤起,侯显脸色顿时一变,当即回殿。
不到片刻,一身明—黄-盘龙常服的朱棣从殿内走出,内官宫人跟在后边,几乎追不上天子的脚步。
坤宁宫-正-宫-寝-殿内,徐皇后躺在榻上,面如金纸。
赵院判和太医院的多位太医轮番为皇后诊脉,都是神情凝重。
平王和平王妃守在殿外,平王世子一样在守着,倒是留在京城的汉王长子和赵王长子都不在。
朱棣大步走进殿内,看也未看平王一家,躬身行礼的朱高炽起身,眼圈通红。平王妃不停的擦着眼泪,不着痕迹的推了一下朱瞻基,似在暗示他跟着永乐帝进内殿。
朱瞻基没遵从平王妃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平王妃有些急了,朱瞻基却仰起头,看着平王妃的目光,让人颈后发寒。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
永乐帝在坤宁宫守了一夜。
期间,徐皇后一度陷入昏迷,笼罩在朱棣周身的怒火几乎能将人烧成灰烬。首当其冲的,就是赵院判和太医院的众位太医。一边医治皇后,一边提防天子喷火,怎一个惨字了得。
平王一家也没有出宫,始终在坤宁宫里守着。
入值文渊阁的杨士奇等人听闻,都在感叹平王仁孝。
“既嫡且长,仁孝两全,天子为何……”
“快些住口!”杨士奇连忙拦住杨荣的话,起身看了看仍一片昏暗的窗外,“此事岂是你我能够轻论。勉仁也想仿效解学士一心修书做学问不成?”
杨士奇的提醒如当头棒喝。
杨荣肃然了脸色,“是在下孟-浪-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值房内,只有灯火闪烁。火-星-爆-裂,窗外骤然响起一声闷雷,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坤宁宫中,太医们尝试了数种方法,药方开了几个,皇后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
“皇后殿下若还不醒,恐怕……”
后边的话没人敢出口。
此时此刻,哪怕说错一个字,都会担上莫大干系。一个不好,会牵连一家乃至全族的性命。
“若是药方起效,皇后殿下早该醒了。再用药,恐对凤体有伤。”
太医们心中都在打鼓,汤药无用,只能施针。
此事未有先例,施针后,徐皇后仍不醒,整个太医院都要担责,一个也跑不了。
“为今之计,只有施针一途,别无他法。”
最后,是赵院判同前燕王府刘良医一同面奏天子,“药石无效,臣斗胆,请为皇后殿下施针。”
朱棣坐在榻边,面沉似水。
“尔等有几成把握?”
“回陛下,五成不到。”
赵院判话落,朱棣的目光几欲噬人。刘太医也出了一头的冷汗,暗中埋怨,平日不见赵院判这般鲁莽,真是急昏头了不成?
“五成不到,尔敢为皇后施针?”
“回陛下,若不施针,便是五成的可能都没有了。”赵院判摘下幞头,跪地叩拜,“臣不敢欺瞒陛下,皇后殿下凤体有宿疾,自北平至金陵,一直未能痊愈。调养至今,虽有好转,然却戒怒戒急。臣同诸位太医请脉,殿下乃气急攻心,引发旧疾,有山崩之势。药已无用,只能施针。”
朱棣怒火更炽,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生生将三指粗的木头拍出了裂纹。
“气急攻心?”
四个字,带着漫天的杀气。
坤宁宫寝殿内的中官宫人瞬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竟敢如此!”
朱棣猛然起身,暴怒得像一头狮子。顾忌着病中的徐皇后,没有当即发落人,只叫侯显清点坤宁宫内众人,尤其是伺候皇后的宦官和宫人,“皇后醒了便罢,皇后不醒,朕灭尔等九族!”
宦官和宫人们跪在地上,面无血色,不停的磕头,却不敢开口求饶。
天子怒火正炽,谁敢开口,谁第一个倒霉。
赵院判仍在等着朱棣的回答。
刘太医也明白了赵院判的用意,如果不能救醒皇后,他们都别想活着走出皇宫。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实话实说。心存侥幸,想推脱责任,只会死得更快。
“朕许尔为皇后施针。”朱棣狠狠咬牙,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低沉,“尽力而为,便是皇后……朕也不会问罪尔等。”
“臣谢陛下隆恩。”
获得天子准许,赵院判立刻起身。
朱棣让开榻边,走到桌旁坐下,看着昏迷不醒的发妻,想起赵院判的话,恨不能将眼前一切毁个干净。
“侯显。”
“奴婢在。”
“郑和不在,其他人朕信不过,你到内官监走一趟。再叫人去告诉杨铎,皇后昏倒前,都是谁在伺候皇后,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给朕查清楚!查不明白,锦衣卫指挥使可以换人了。”
“奴婢遵命。”
侯显躬身退了出去,吩咐跟来的两个宦官,“好好伺候着,长着眼珠子不是喘气用的。”
“是,公公放心。”
寝殿外,平王一家人还在等着。
朱高炽面色憔悴,是真的忧心。
平王妃哭得双眼红肿,看到侯显,立刻上前,焦急道:“侯公公,母后可醒了?”
“回王妃,尚未。”侯显腰弯得很低,十足的恭敬,愈发显得疏离,“奴婢还要到宫外宣旨,您看?”
朱瞻基上前,道:“侯公公先行,母妃只是过于忧心皇祖母。”
“是,奴婢晓得。”
侯显向朱瞻基行礼,态度远比对平王妃更加尊敬。
平王妃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到底没再上前。
“母妃。”侯显离开后,朱瞻基站到平王妃面前,“儿相信您也是盼着皇祖母能醒的。”
“你说什么?”
“儿说,皇祖母有高皇帝高皇后和中山王庇佑,定然能安泰无恙。”
“世子,我是你的母妃。”
“正因您是我的母妃,儿才会这么说。”朱瞻基表情冰冷,丝毫不像九岁稚龄。
平王妃咬着嘴唇,看向殿内的宫人和宦官,握紧胸口,一股郁气久久不散,逼红了双眼,伤心竟比刚刚多了十倍。
朱高炽坐在圆凳上,垂着头,对妻子和儿子的话置若罔闻。
侯显匆匆离开,又匆匆折返。
内官监自监丞少监以下,已然忙碌起来。
锦衣卫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杨铎高踞首位,身后一副猛虎下山图,几-欲-噬-人。
灯光映衬下,大红的锦衣似浸出鲜血,俊美的面容染上冰冷的妖异。
“天子的意思,众位可都知道了?”单手抚过腰间金牌,杨铎冷声道,“要是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岔子,缩手缩脚,南镇抚司的弟兄可不是摆设!”
声音不见多高,话中的冷意却让众人胆寒。
纪纲站在右列第三位,先他人出列,抱拳道:“请指挥放下,卑职等定当竭尽全力!”
“光是尽力还不够,必须将事情办好,诸位可明白?”
“是!卑职等明白!”
北镇抚司大堂中,锦衣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校尉,千户等齐声应诺。
倾盆大雨中,锦衣卫北镇抚司大门敞开,一队队腰挎绣春刀,手持火把的锦衣卫从门内列队而出。随着带队军官的号令,向不同方向飞驰而去。
皮靴踩在青石路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闪电撕破天空,京城之内,一片肃杀。
寅时末,徐皇后终于醒了。
确认徐皇后暂时度过大厄,众位太医再次诊脉,重新开了药方。
事到如今,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太医们干脆-撸-起袖子,替代宫人为皇后亲自熬药。
“药渣一定要留着。还有皇后之前服用的汤药,留下的药渣要全部查看。”
赵院判不敢断言,一定是徐皇后服用的汤药出了问题。但他可以肯定,如果徐皇后的膳食和汤药都是按照太医的叮嘱,即使气急攻心,也不会如此危险。
“此事必须详查。”
得知赵院判的推断,太医院上下顿时同仇敌忾。
如果徐皇后无法醒来,固然气昏了皇后的始作俑者无法脱罪,太医院也要背上黑锅。
一直为皇后调养身体,就调养成这个样子?
挨顿板子是轻的,流放充军也是好的,如果被抄家砍头祸及全族,冤不冤?
“此事当禀报陛下!”
“不妥,皇后刚醒,还是先查过药渣,再请出皇后起居注为好。”
“药渣不要送到太医院,如果真是汤药有问题,难保不会被动手脚。”
“对,就在坤宁宫查看。”
“抓药,熬药,保存药渣,还有哪处是疏漏的?”
“还有送药之人,一定要查个明白。”
“对!”
太医们议定,开始分头行动。
宫内诊脉用药,太医院和各宫都要存档,药渣也要保留。
请出皇后起居注需经有司记录,时间来不及。许太医和杜太医先去查看太医院的记录,随即带着医士查看药渣。
赵院判和刘太医守在寝殿里,直到皇后服药之后,确定病情不会再有反复,才将之前的怀疑报知朱棣。
“尔等怀疑皇后的汤药和膳食出了错?”
“回陛下,臣等只为保万全,并非断言有宵小心怀歹意,或许只是……”
“不必说了。”朱棣握着徐皇后的手,为她拉起锦被,“朕准了。太医院查不出来,还有锦衣卫。谁敢阻拦干扰,只管来告诉朕。”
“是。”
徐皇后虽然醒了,精神却很不好,听了永乐帝的话,出声道:“陛下,臣妾自知旧疾难愈,赵院判既道非是断言,暂且不必劳动锦衣卫,只让太医院查看即可。”
“梓童之意,朕知晓。”朱棣温声道,“你且宽心,这件事交给朕。”
结发近三十载,徐皇后已经成了朱棣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正如马皇后之于朱元璋。
一旦想到发妻要离他而去,天不怕地不怕,敢举着老爹大旗造侄子反的永乐帝,突然间害怕了。好似一直握在掌心的宝物忽然间碎裂,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敢对徐皇后生出歹意,无论是谁,千刀万剐不足以偿其罪!
卯时正,群臣早朝,四鼓过后,奉天殿内仍不见皇帝踪影。
群臣不敢轻动,联想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召至宫中,坤宁宫外有大汉将军和锦衣卫守卫,互相交换着眼色,心中有了答案。
怕是皇后不好了。
“昨夜里,锦衣卫围了平王府。”
工部左侍郎的宅邸同京城平王府只隔了一条街,锦衣卫举着火把,将平王府四门全部包围,把平王官属都给抓了,动静大得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胆大包天!竟敢如此!老夫定要参他一本!”
“王御史要参谁?”武阳侯徐增寿转过头,冷冷一笑,“锦衣卫的驾帖是刑科签发的,王御史可要想好了。”
平王是嫡长子,亲王爵,平王世子一直受到皇帝皇后喜爱,如果不是天子下旨,谁敢动平王府?
参锦衣卫?是打天子的脸!
徐增寿比朝臣知道更多消息,包括徐皇后病危,锦衣卫查出平王府左长史同坤宁宫领班太监暗中传递消息,皇后晕倒前,有宫人向她禀报了宫外的消息。
宫人究竟说了什么,很快就能查出来。值得深思的是,这名宫人同平王妃的娘家倒是有些关系。
徐增寿冷笑,做得再隐秘,也会留下尾巴。
平王是他外甥,论理该网开一面。可没有徐皇后,也没有这个外甥!何况,他的外甥不只一个。
朱瞻基的确不错,但是,皇帝的孙子也不只他一个。汉王嫡长子朱瞻壑虽年幼,论聪慧和讨人喜欢,不输他分毫。
摩挲着手中的朝笏,徐增寿再次冷笑。
一连三日,天子都没有上朝,只让通政使司将奏疏封存,送入宫中。
入值文渊阁的杨士奇和黄淮等人也没机会面奏天子,只有中官来回传话。未免重要之事泄露,杨士奇等人只能将写好的条子夹在奏疏中,再次封好,送去司礼监。
朱棣一直没回乾清宫,起居和处理政务都在坤宁宫。
徐皇后劝了几次,也不见走人,终究是精力不济,随他去了。
包围平王府的锦衣卫已经撤走,除了平王府左长史和十余名宦官宫人,其他人都被放回。
平王和平王妃很快出宫,平王世子朱瞻基被留在宫中。
汉王世子朱瞻壑干脆被抱到了朱棣身边,看着圆头圆脑,小老虎似的朱瞻壑,朱棣难得露出了笑脸,徐皇后的病体也渐渐有了康复迹象。
“皇祖父,皇祖母。”
朱瞻基已出阁就学,负责教导他的正是太子少师姚广孝。
姚广孝已经八十岁,身体和精神都不如当年,教导皇孙读书有些力不从心。经他举荐,翰林院侍诏郑礼,鲁瑄等被天子召见,奉旨教导朱瞻基学问。
“朕长孙天资聪睿,尔等宜尽心开导。凡经史所载孝悌仁义,日与讲究。不必如儒生绎章句工文辞为能。”
郑礼等人稽首受命,教导朱瞻基读书愈发尽力。
君臣独坐时,姚广孝曾问朱棣,“只教导皇长孙孝悌仁义,不与帝王大训?”
朱棣的回答很干脆,“吾孙尚幼。”
不用朕,而用吾。
姚广孝颔首,他能猜到,永乐帝话中所言的皇孙,并非朱瞻基。
自出阁就学,朱棣便下旨令朱瞻基留在宫中,只逢初一十五回王府,隔日又要早早回来。
皇帝皇后对皇长孙的宠爱依旧,但是,侯显等贴身伺候皇帝皇后的宦官宫人逐渐发现,朱瞻壑在身边时,皇帝皇后的笑容更多。
皇帝连续七天没在奉天殿露面,朝臣们满心焦急,都察院和六科都准备好入宫直谏,抱头撞击柱子了,朱棣却突然上朝了。
看着龙椅上的皇帝,鼓起勇气的朝臣像一拳打在棉花球上,浑身难受。
朱棣不管朝臣怎么想,自顾自的颁下旨意,“平王就藩归国,召汉王赵王回京。令兴宁伯居北京,仍掌大宁事。设北京兵马指挥司,赐夜巡铜牌十面,兴宁伯掌之。”
不等朝臣们深思其背后含义,朱棣又下令,封京卫指挥使张麟为彭城伯,令戍钦州。
此令一出,群臣都是一愣。
张麟是平王妃的父亲,也算是靖难功臣。
钦州在西南之地,不说穷山恶水,也差不了多少。
兴宁伯能在广西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营钵,定国公能带着军队在西南横着走,被边民土官当杀神供着,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表面上看,张麟升官了,封爵了。
实际上,却是直接从中-央贬到地方,别说起复,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
旨意一下,断无收回的可能。
中官到张家宣旨,连红封谢仪都没收,三个字,嫌晦气。
只在心中埋怨,这差事怎么就落到他头上!别看张家是平王妃的娘家,依天子对平王的态度,今后是个什么样,在朝中又是个什么地位,长脑袋的都能猜到。
“咱家怎么就没能同兴宁伯搭上个好。”
宣旨的宦官出门,掸了掸衣袖,接到旨意的张家人,却是如丧考妣。
比起张家,同一日接到旨意的兴宁伯府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侯显亲自登门,孟清和笑脸相迎。
“咱家先恭喜伯爷了。”
永乐帝是铁了心要迁都的,孟清和掌北京兵马司,相当于掌握了整个京城的安全工作,遇上紧要事,朝中一品大员都要给他让路。
最重要的是,调居北京啊!
送走侯显,孟清和乐得直蹦高。
可惜,快乐的时光永远短暂,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刘百户带回消息,在城门前被斥责的小旗昨日自尽于家中,留下血书,言其被-逼-迫,不得不死。虽没指名道姓,孟清和却绝对脱不开嫌疑。
而这人的身份也不简单,他的父亲竟是中山王徐达的亲卫。父亲死后,长兄袭了父职,是魏国公徐辉祖麾下百户,正随徐辉祖在北京练兵。
听完刘百户的话,孟清和坐到椅子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神情凝重。
事情,恐怕要麻烦了。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孟清和的预感没有错。
守城小旗的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朝中传开,又从朝堂传至民间。各种流言汇聚,真假掺杂,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兴宁伯府和伯府的主人,一步步被推到风口浪尖。
某一等伯-恃-强-凌-弱,逼-迫-军卒。
某伯爷居功自傲,连魏国公府也不放在眼里。
某靖难功臣年少成名,却不走正路,同宦-官-锦衣卫勾结,迫害清流。
更有甚者,言某伯爷欺师灭祖,身为佛僧之徒,却蔑称佛经无用,罪大恶极,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
住在会同馆里,等候天子召见的兀良哈头目乞列,也听到了类似传言。
传言中,孟清和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貌似忠厚实则奸佞的代表。
总结起来就一句:“奸佞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混账!竟敢如此中伤伯爷?!”
传播流言的还是鸿胪寺列班,乞列该顿时怒了。
自孟清和镇守大宁,朵颜三卫的生活水平便扶摇直上,大踏步向前飞跃。
有边民提供的牧草和边军中的医户,漫长冬季不再难熬,牛羊数量翻倍也不必担心饿死病死。
从大宁互市换来的盐巴和茶叶,转手同鞑靼瓦剌各部交易,成倍的利润,足够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整个部落都因此受益。
如今的兀良哈,尤其是同兴宁伯建立的友好关系的部落,已经成为了草原部落羡慕的对象。壮汉们坚信,兴宁伯在,他们的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兴宁伯倒了,躺在帐篷里数钱的生活便会一去不复返,再寻不着。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朱权就藩大宁,兀良哈的生活也比鞑靼瓦剌优越。同如今相比,仍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孟清和能为兀良哈带来巨大的好处,壮汉们自然坚定的站在孟清和一边。
“谁敢同伯爷作对,就是同兀良哈过不去!”
几个月前,大宁都指挥使朱旺被京城空降的杨兴替代,上任伊始就小动作不断。新设立的布政使司衙门表面老实,暗地里却动作频频,对大宁互市的一系列规则很是不满,尤其是掌管互市税收的课税司,大有派人取代之意。
消息传出,留在大宁的丁千户尚未做出反应,大宁都司也被杨兴压制,朵颜三卫瞬间炸了。
蒙古壮汉们以其独有的方式,给立足未稳就想挖墙角的大宁布政使司上了一课。
兴宁伯不在,不代表就能为所欲为!遇上腰比水桶还粗的地头蛇,过江龙照样得蜷着!
亮爪子试试?统统砍掉!
三卫首领凑到一块商量,举手表决,不能动武,动武就是造-反。正好给对方借口进一步-插-手大宁事务。咱不动武,咱进京朝贡!
各部落头目排好次序,轮番进京贡马,见到了天子,撒泼打滚,以头抢地,往死里告状!
从洪武,建文到永乐,朵颜三卫的壮汉们一直是明朝的金牌打手,在边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靖难期间,更是屡次为朱棣抛头颅洒热血,顶着弓箭和火铳冲锋陷阵。
朝廷防备三卫不驯,也给予三卫各种优待。
历史上,整个大宁都曾是三卫的牧场,孟清和横空出世,牧场没了,三卫获取的财富却是翻番。
“两个三个告不赢,整个兀良哈都不满,朝廷定不能等闲视之!”
乞列该是第三批进京的,先前两批朝贡队伍打下不错的基础,已有中官和锦衣卫到大宁勘察情况。北京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都吃了挂落,北京六部也没能幸免。
大宁布政使司敢对课税司动手,是动了皇帝的钱袋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听之任之?
中官和锦衣卫回京之后,皇帝的敕令立即下达,六部天官以下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天官们很是憋屈,一口老血涌到了嗓子眼,大宁都指挥使换人,布政使司设立,都是南京六部得好处,出了岔子却是自己被问责,这叫什么事!
以资格最老的户部尚书为首,北京行部纷纷上疏天子,主要内容可以概括总结为一句话:“陛下,臣冤枉啊!最该被-抽-的是南京六部那帮-孙-子,不是臣啊!”
在兀良哈和北京行部的联手打压下,大宁布政使司还没真正抖起来,就被按趴下了。大宁都指挥使杨兴被都司上下彻底架空。
都指挥同知和佥事笑里藏刀,毫不手软,除了拿着官印盖章的职能,什么都没给杨兴留下。
朱旺被张贵架空,有孟伯爷架着云彩从天而降。
杨兴站错了队伍,错估了形势,苦果只能自己尝。被人揍趴下,绝没有另一个兴宁伯能把他扶起来。
回京之后,孟清和才得知大宁城发生的种种。
天子令他居在北京,仍掌大宁事,八成是对新设的布政使司不满到了极点。可以想见,下一次殿试之后,南北六部人才充裕,大宁布政使司也会彻底大换血。对此,除了孟清和,北京行部同样乐见其成。如果能从顺天府调人,那就更好了。
不过,对现在的孟清和来说,大宁的事可以暂时放下,如何从传言中脱身才是最紧要的。
听到乞列该在会同馆-暴-揍-传闲话的鸿胪寺列班,孟清和既高兴又发愁。
高兴的是,有人帮他出了一口气。
发愁的是,传言愈演愈烈,更加无法摸清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文臣,武将,勋贵,宗室,藩王,甚至是……外戚。
天子令彭城侯戍兴州,令平王就藩,却将平王世子留在京城,理由是为了朱瞻基的学业。高皇帝年间有此先例,朱高炽也曾独自留京同太孙一起读书。
汉王世子朱瞻壑也在京城。以朱瞻基年幼为借口推脱,压根说不通。
更值得注意的是,继坤宁宫之后,太医成了平王府的常客。
“平王妃病了。”
简单五个字,却让人背后窜起一丝凉意。
徐皇后病危,平王就藩,平王世子留京,平王妃病重……
如果皇后真的不治,同魏国公府有关联的小旗又被自己“逼死”,天子盛怒之下会发生什么?
孟清和不敢想象。
他只知道,皇后不治,平王必将留京城守丧。早年间,朱高炽进京祭拜高皇帝,仁孝之名极甚。皇后大丧,有心人正可借机重提此事,借群臣之言和百姓之口造势。
朱高煦宣府屯田,朱高燧在辽东开互市,始终有朝臣存在非议,认为此非王者之道。尤以经营互市的朱高燧为反例。
“强取民税,不以上国厚德感化蛮夷,反以利益驱之,有违圣人教化之道。”
此类弹劾之言一点不稀奇。
朱高煦在宣府屯田,也被朝臣蔑称为“非皇子所为,与布衣何异。”
此时,再有朱高炽的仁孝对比,即使天子不立朱高炽为皇太子,也不可能让汉王和赵王坐上这个位置。
想到这里,孟清和生生打了个机灵。
他不知道布局的人究竟是谁,但可以肯定,魏国公府,两位皇子,包括自己,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或许是我想多了。”
孟清和站起身,走到窗边,空气中隐隐飘来桂花的香气,闭上双眼,心中仍似一团乱麻。
徐皇后安然无恙,平王妃重病,平王就藩,魏国公府一直没有反应。是他真的想多了,还是背后远比他想象中的复杂?
流言传遍了京城,仍不见御史给事中上疏弹劾,若说没有人在背后出谋,打死他也不信。
“论理早该有人站出来了。”孟清和睁开眼,托着下巴,“是不是该请教一下大师?”
一直没请教道衍,不过是想看看,是否能趁乱找出背后黑手。
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让他如愿。
弟子有事,师父不能只在一边看热闹。不说出手帮忙,提点几句总可以吧?
反正他年轻,经验不足。请道衍帮忙理直气壮。而且,孟清和心中有个看似荒唐的猜测。
表面上看,传言的中心是他,至多牵扯上沈瑄和汉王赵王,沆瀣一气,交友不慎,奸佞之流顶天了。
实际上,封他爵位的是永乐帝,重用他的也是永乐帝。将他乃至于沈瑄等人打入奸臣之流,重用奸臣的皇帝岂非昏君?
摇摇头,这个猜测太牵强。
可往往越是不可能的答案,却会直指问题的中心。
“如果真是这样,不请教大师还真不成了。”
打定主意,孟清和立刻带上数名亲卫,出府赶往道衍的居处。
在他离开伯府的同时,几名不起眼的探子互相打了暗号,一波跟了上去,另一波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探子们自以为行事隐秘,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锦衣卫缀在了他们的身后。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杨铎亲自审讯了平王府长史,连同平王府宦官宫人的供词一起,整理之后,送入宫中。
走出刑房,一名校尉立刻上前,道:“指挥使,纪佥事遣人送回条子,点子动了。”
“恩。”杨铎擦干手上的血迹,将布巾随意丢在一边,“继续盯着,跟了这些天,该有消息了。”
“是。”校尉领命,转身离开。
锦衣卫千户李实颇受杨铎赏识,忍不住开口道:“京中传成这样,现在才动,兴宁伯倒真沉得住气。”
话落,后颈突然一冷。
“李千户,”杨铎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祸从口出。”
李实瞬间大汗淋漓,忙道:“指挥,卑下再不敢了!”
杨铎没再出言,黑靴踩过染血的布巾,大红的锦衣下摆轻拂,脚步无声。
随后点出两名佥事和数名校尉同他一起进宫,都是平时得用的,唯独没有李千户。
李千户站在原地,直到杨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仍是一动不敢动。
北镇抚司内部有传言,杨指挥使对兴宁伯另眼相待,纪佥事也和兴宁伯交情莫逆,全因兴宁伯对纪纲有知遇之恩。
后者如何暂无定论,前者却似确有其事。
李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被杨指挥夸奖两句就找不着北,合该有今日之祸!
如果让杨指挥知晓,为了查案,他也在流言背后插了一脚……如果马上补救,还来得及吗?
孟清和并不知道锦衣卫北镇抚司里发生了什么,出府之后,马上听亲卫禀报,身后跟了尾巴。
孟伯爷累积数日的怒气腾的一下烧着了。
“人数多吗?”
“不足十人。”
“好,很好。”老虎不发威,当他是凯蒂猫是吧?
“伯爷?”
“抓了。”就算凯蒂猫也有爪子!
“抓……了?”
亲卫以为自己听错了。
遇到这种情况,不是该引到僻静处再动手,或是故意漏出点消息,等尾巴离开后再反跟踪?
“抓前揍一顿,揍不死就行。”孟清和咬牙,表情很是狰狞,“老子忍够了!”
亲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伯爷,城里人多,动静太大。是不是出城再动手?”
现下可在“闹市区”,被众人围观,更坐实了流言中的恶名。
“就在这里,出事我担着!”
孟清和斩钉截铁,亲卫无法再劝,只能领命。
十余命大汉同时转身,盯准目标,如饿虎扑羊一般,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
亲卫的攻击毫无预兆,不只是身份不明的探子,连盯梢的锦衣卫都遭到了池鱼之殃,没能幸免。
瞬息之间,拳头与大脚齐飞,鼻血喷洒,一个个黑眼眶和猪头新鲜出炉。
“打人了!”
人群大哗,纷纷走避。见挨揍的对象不是自己,又停脚看起了热闹。
探子们知晓自己-暴-露-了,不敢出声,只能抱头挨揍。
锦衣卫却是遭了无妄之灾,刚叫一声,“兄弟别打,自己人!”
下一秒,立刻遭受群踹。
“去-你x的自己人!”
伯爷下令,有揍无类!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衙役。
手持棍棒铁尺的兵卒衙役推开人群,看到混乱的中心,集体失声。
那个骑在马上的是兴宁伯?
揍人的是伯府亲卫?
挨揍的大部分眼生,一个个都被踹成了猪头,就算是熟人也认不出来。
见到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终于来人,孟清和昂着下巴,“是本官下令揍人!”
卫卒&衙役:“……”
闹-事-行-凶,需要承认得这么利索吗?
“诸位当依法办事,本官跟诸位到应天府衙走一趟?大理寺和刑部也没问题,哪近去哪。”
卫卒&衙役:“……”
似乎哪里不对?
“别耽搁时间了,咱们这就去。”孟清和翻身下马,手递过去,“要上锁吗?”
卫卒和衙役齐刷刷的后退一步,满眼的怀疑。
一定有情况!
孟清和再上前,众人再退,就差抱-胸尖叫一声,“别过来!”
衙役们惊疑不定,孟伯爷笑得无比和善。
扫过倒在地上的一个个猪头,冷哼一声。
一直被动不还手,不是他的作风。弄不清对方要做什么,干脆将一切打乱!
闹到这个地步,某些人还能强忍着不出头?
至于和锦衣卫结怨,和杨铎通个气,一切不成问题。
“走吧。”
孟清和打定主意到应天府走一趟,必须让事情按照他制定的节奏来走。
下杀招?他不在乎!硬扛不了,干脆不接招。
敢当面扇他巴掌,他回不了手,可他有帮手!
从背后补刀,干净利落!巴掌长的匕首不顶用,必须上剔骨尖刀。
汉王和赵王马上要抵达京城,只要将此事在朝中掀开,会乱了阵脚的绝不是自己。
藏得深如何?诡计多端又如何?
乱拳打死老师傅,一样收拾了你!
孟清和打定主意,态度强硬,坚决要求衙役拿他到应天府。
堂官告假,推官苦着脸唉声叹气。
见过想方设法-逃-狱的,没见过-挟-持-衙役也要到应天府一游的,这算什么事!
“此事本官无法决断,事涉天子亲军,当上奏宫中。”
推官使了个巧劲,直接把麻烦一推。
一来一回,足够他旧疾复发,不能理事。
坤宁宫中,朱棣正抱着汉王世子朱瞻壑,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朱瞻壑学得开心,徐皇后却是额角直跳。
夫妻这么多年,徐皇后比任何人都了解永乐帝。
教人打仗习武,绝对没问题。
教人写字?百分百的误人子弟。误的还是自家子弟。
永乐帝正在兴头上,没法阻止。徐皇后只能暗下决心,等朱瞻壑出阁就学,一定要给他找个好点的写字师傅。翰林院里修书的监生大多写字不错,可以考虑。
帝后各怀心思,朱瞻壑却学得无比认真。
看着成功揣摩出狂草精髓的皇孙,侯显默默垂首,默念,能习天子笔墨,旁人求也求不来,对汉王世子是好事,是荣耀,哪怕写出来的都是狂草……
祖孙和乐的时光很快被中官打断。
听闻应天府的奏报,朱棣面上没有丝毫怒气,反似早有所料,“请姚少师进宫。磨了这些时日,是该有个说法了。”
朱家人护短的习性再次占据上风,事情不闹起来,他不好公开给孟清和撑腰。
孟清和挥出一记乱拳,主动把盖子掀开,躲在暗地里的老鼠早晚要见光。帮自己家孩子-抽-人,不要太符合老朱家的作风。
北京
军营大帐中,魏国公徐辉祖面容冷峻,看着跪在面前的亲卫,“张成,你跟了我多少年?”
“回国公爷,卑下已跟随国公爷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徐辉祖声音中似有怀念,“竟是这么长时间。”
“国公爷……”
“京城的事,你知道了吧?”
“国公爷,求国公爷为卑下兄弟做主!”
“作主?”徐辉祖冷笑,直接抽—出随身的匕首,扔到了张百户身前,“念在尔父之功,自-裁吧。”
“国公爷?!”张成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卑下犯了何错?”
“何错?九族之祸!”
听闻此言,张成双眼猛的泛红,一把抓起匕首,却不是自-裁,而是指向了徐辉祖。
未及动手,已被魏国公的亲卫制服,卸了下巴和两个膀子,一路拖了下去。
徐辉祖坐在帐中,许久未言,直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亲卫送上,才道:“张百户急病身亡,张安人殉节,其两子愿代父职,自请甘肃戍边。”
“是!”
斩草除根,张成的两个儿子,永远不会有离开北疆的机会。
处置了张成,徐辉祖上疏向天子请罪,并给徐增寿写信,他不在京城,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不能再出差错。
胆敢谋算皇后,置整个徐家入险境,即使天子不动手,他也不会放过!
许久不杀人,真当他徐辉祖的刀钝了?
187第一百八十七章
兴宁伯骄纵跋扈,纵使部下当街行凶。应天府府尹刚正不阿,锁拿兴宁伯及其手下一干人等至府衙,坚决维护法律的公正,贯彻实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最高宗旨。
一时之间,应天府成了正义的代名词,获得了京城百姓的交口称赞。
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应天府上下,本该意气风发,志气昂扬,握拳表示,一定同如兴宁伯一般的恶-势力斗争到底。
事实却是,自府尹以下,包括府丞,治中,通判,推官,无不满心的苦水,脸皱得像吞了几斤黄连。
兴宁伯指使亲兵当街行凶不假,可被行凶的都是谁?
身份不明的探子和锦衣卫!
锦衣卫扎手吧?那四个探子的身份更加扎手!
在锦衣卫的大力帮助下,应天府下属经历司很快查明了这四个探子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工作和社会关系如何。
经历司的报告摆在面前,应天府府尹倒吸一口凉气,“谷王护卫?!”
闭眼,吸气,呼气,睁眼。
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从未消失。
查清这四个人的身份,比蒙在鼓里更加闹心。
府尹握拳,他就奇怪,锦衣卫怎么会这么好心,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靖难中,燕军攻打南京,是谷王联合李景隆开了金川门,助朱棣登上皇位。
今上封赏有功之人,谷王每次都没落下。除了从北疆改封长沙,谷王得到的恩赏,与天子的同母兄弟不相上下。
即使有长沙使告发谷王“夺民田,侵吞公税,滥杀无辜”,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下旨劝导,并未同齐王一般,申饬不改,马上贬为庶人。
可见谷王地位是何等牢固。
自永乐四年,各藩王或主动或被迫,6续削减护卫。周王都未能搞特殊,谷王自然也不能例外。
削减的王府护卫,或充当地各卫所或调入京师,编入京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军因年老伤病,被许解甲归田,返还原籍。
孟清和亲卫痛扁的四个探子,原籍福建,以战场旧疾解甲,却未回乡,而冒他人之名潜入京城,意图不明。如果所持路引没有问题,沿途经手的官衙连同城门守军,都要惹上麻烦!
烫手山芋!
这就是四个烫手山芋!
府尹职责所在,不能像推官一样使巧劲把麻烦丢出去。只能叮嘱经历司经历,锦衣卫再登门,务必要询问清楚,北镇抚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同在二堂的府丞深思其意,不免担忧,“如此恐遭清流非议。”
和锦衣卫走得这么近,事情传出去,府衙上下都要被喷唾沫星子。
府尹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这些。
“若不如此,我等恐官位不保。”
“这……”
府丞脸色骤变,通判却不以为意,认为府尹是在危言耸听。
“王通判莫要认为本官怕事方才如此。”府尹沉声道,“兴宁伯虽行事多为朝臣诟病,然触犯刑律之事,从不曾为之。为何此次当街行凶,连锦衣卫也牵扯在内?”
“太守是说?”
“近些时日,有京军自尽,死前言受朝官逼迫。京中流言甚嚣尘土,朝中言官清流却未就此事上疏,诸位不觉得奇怪?”
这下,不只是府丞治中,通判的脸色也终于变了。
“自尽小旗的父兄虽在两代魏国公麾下供职,他只是守城卫卒,却名声不显,为何死后立即传出流言,且范围如此之光?诸位都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府尹顿了顿,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扯远了,可想起挟-持衙役进了应天府,赖着不走的兴宁伯,就算只是推测,该说的也得说。
自兴宁伯走进应天府,府衙上下就被粘在了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连告病在家的推官也是一样。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此事非同小可,兴宁伯当街行凶已非要紧,谷王护卫为何会冒名留在京城,又为何会盯着兴宁伯府,以致引起锦衣卫注意,才是重点。”
京中流言,魏国公府,兴宁伯府,谷王护卫,锦衣卫……
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是否意味着,天子也知晓此事?
不知为何,府尹突然想起了先后重病的徐皇后和平王妃,神情一凛,猛的打了个哆嗦。
“诸位,”府尹定下心神,提高了声音,“对兴宁伯一定要以礼相待。关押在府衙的四人身份必须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句。未得天子敕令,这四人不能被提走,刑部大理寺都不行!”
“如果是锦衣卫来提人?”
府尹摇摇头,“依杨指挥使的行事,之前不提,便是要将这四人留在应天府。只吩咐衙役小心看管,不必提审,更不能让这四人死了。”
众人不解其意,府尹却不愿多说。
若他没有料错,这四人十有八--九是鱼饵。想钓出更大的鱼,应天府自然比北镇抚司更容易下手。
兴宁伯硬是赖着不走,莫非也打着钓--鱼的主意?
难道他就不怕风太大翻了船,自己也栽进水里?
府尹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被请到应天府三堂,好吃好喝好睡中的孟清和,也早想到了这点。
但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有伯府亲卫,还有沈瑄留给他的护卫,只要对方不打算在京城举旗造-反,他被“关押”在应天府衙里,比在兴宁伯府更安全。
吃完了一盘点心,擦擦手,示意同他一起被关进来的亲卫不必担忧。
“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衙役陪聊,有什么不好?”
“卑下担心伯爷安危。”
“担心容易老。”
“……”
“开心点,生活多美好。”
“……”他好像能明白,为何朝堂上的文官遇到伯爷都会三秒变脸了。
打发走亲卫,孟清和甩掉靴子,斜靠在榻上,懒洋洋的打了哈欠。
有亲卫,有护卫,府衙内外定然还埋伏着锦衣卫。
等到汉王和赵王抵达京师,他的安全更有保障。
再者言,他主动被关押,继续往他身上泼脏水,效果定要大打折扣。
捕风捉影,上嘴皮碰下嘴匹,随便怎么说。
衙门讲究的却是实证。
说他逼死了城门小旗,嚣张跋扈到不把魏国公府放在眼里,有证据吗?
他的确是嚣张了,可他嚣张的对象是锦衣卫,是身份不明的探子。按照朝中言官清流的判断标准,该算作“同恶势力斗争”的标准典范。
拼着名声不要,坐实嚣张的恶名,就为打乱幕--后-黑手的节奏,幸运的话,还能引蛇出洞。
杨铎应该不会计较手下被揍几拳踹几脚。
毕竟,他的恶名能传遍整个京城,连下辖州县百姓都有耳闻,没有锦衣卫动手脚,推波助澜,打死他也不信。
当然,动手的不会是杨铎,但绝对是他手下的人。找几个盯梢的揍一顿,也算是讨回点利息。
摸摸下巴,孟清和又打了个哈欠。
从军数年,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过,又和定国公朝夕相对,孟伯爷所信奉的,绝非以德报怨,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机会就要找回场子,不然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宫里应该得到消息了吧。”孟清和眯眼,有道衍这个便宜师父在,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吃亏。至于躲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敢把他当软柿子,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几声轻响。
孟清和立刻起身,几大步走到窗边,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突然从窗缝之间掷了进来,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两圈。
竹筒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记号,只在靠近木塞的顶端刻有一个哨子的图样。
捡起竹筒,掂了掂,孟清和先是蹙眉,随即大喜过望。
拔-开木塞,一个寸长的纸卷落入掌心。
展开纸卷,寥寥的几个字,却是触目惊心。
“平王府,谷王,曹国公,前朝余孽。”
孟清和捏着纸卷,一瞬不瞬的盯着,几乎要将纸上的十二个字刻进脑子里。
片刻,听到门外传来响动,立刻将纸移到烛火旁。
白纸黑墨在橘黄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孟清和攥紧竹筒,看来,汉王和赵王回京仍不保险,他得继续在应天府住一段时间,最好等到定国公班师回朝。
打定主意,碾过落在地上的几点灰烬,孟伯爷关好窗,躺到榻上,继续在梦里同周公相会。
悬了几天的心放下一半,今夜应该能做个好梦。
皇宫,奉天殿西暖阁
杨铎跪在地上,将北镇抚司辑录的口供和查明的线索上呈天子。
“都在这里了?”
“回陛下,据平王府长史及中官口供,此事确系平王妃所为。然参与密谋的宫人,是谷王安排。”
朱棣翻开口供,冷哼一声,“朕倒是小看了他。这几个探子是怎么回事?和关在应天府里的有无关系 ?”
“回陛下,北镇抚司所抓之人,同在应天府衙关押四人,均为前谷王护卫。应天府中关押四人,是因为兴宁伯被抓,此二人则是在曹国公府外抓获。”
“曹国公?”
“是。”
杨铎有取出一本册子,是两名探子的口供。
看清上面所载,朱棣连连冷笑,“好,当真是好!真是朕的好臣子,朕的好弟弟!”
原来,坤宁宫的首领太监,早年间曾受郭惠妃恩惠,表明同平王府相交,实际却是谷王内应,
得谷王拥护平王登位的承诺,平王妃才串通宫内,在皇后的汤药上动了手脚。
曹国公李景隆一直同谷王暗中联络,不只收纳谷王秘遣进京之人,还利用京中关系,为平王府和谷王府传递消息。
谷王主动削减护卫,貌似对朱棣忠心不二,实则在封地招兵买马,并效仿当年永乐帝靖难,在王府中秘密铸造弓弩刀枪。若非没有记忆娴熟的工匠,连火炮都造出来了。
魏国公的麾下竟有建文余孽,自尽的守城小旗和被徐辉祖所杀的张成都在此列!
供词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巴掌扇在朱棣的脸上,一下又一下,扇得他怒火冲天。
“都瞒着朕,当朕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陛下息怒。”
“息怒?”朱棣攥紧了供词,声音冷似数九寒冬,“不,朕不生气,朕该高兴。”
杨铎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侍立在一旁的侯显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
“起来,都起来。”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朕说了,朕不生气,朕高兴。”
他的好弟弟,好儿子,好儿媳,好臣子!
先害皇后,再令魏国公府和兴宁伯产生龃龉,哪怕是为了安抚徐辉祖,安抚外戚,也定要处置了兴宁伯。
兴宁伯之后,就是定国公。
两人都被打成奸佞狂悖之徒,高煦高燧也定然要受牵连,便是连朱棣都要被史书记下重重几笔。
宠-幸-奸佞,识人不清,昏君!
谷王会动这样的心思,朱棣不意外。他的皇位是从侄子手里抢的,他的兄弟们也不是能乐天知命的。
李景隆会卷入其中也不稀奇。
建文旧臣,靖难功臣,都不屑同他为伍。永乐二年被参豢养凶徒,永乐三年被夺官,只留下国公的爵位,在家啃禄米。他会不甘心,会对朝廷有怨言,甚至生出二心,都在朱棣预料之中。
但朱棣万万没有料到,李九江竟有胆子和谷王联手,帮着谷王一同算计他的儿子,谋害宫中!
还有平王府。
“这次是皇后,下一次,会不会就是朕?”
永乐帝在战火中出生,他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用一次次的拼杀换来的。
明刀明枪的对抗,他毫不畏惧。
背后的阴谋,他一样不怕。
让他心凉的是,背叛他的人中,还有他的儿子!
平王妃所为,平王当真不知?
纵然不是那么喜欢朱高炽这个长子,更想立次子为皇太子,朱棣也从没想过将朱高炽打落尘埃。将朱高炽留京,看似对他不放心,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他?
可是,朱高炽让他失望了,又一次失望了。
翻开最后一页供词,朱棣久久未动。
“杨铎。”
“臣在。”
“翰林院也有人牵涉其中?”
“是。”杨铎表情无波,声音极稳,“据查,翰林学士解缙,曾秘密向平王府传递消息,平王长史手中,有解缙亲笔书信可以为政。另,翰林侍读黄淮,杨荣,也有牵涉其中,然无实证,臣不敢断言。”
“解缙。”朱棣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攥紧,松开,再攥紧,“魏国公,可涉入此事?”
“回陛下,据顺天回报,魏国公与此事无干。只是其麾下百户张成实为前朝余孽,并暗中投靠谷王。”
“这么说,此事都是谷王一手策划?”
“回陛下,臣不敢断言。”
杨铎垂首,即使心中有六成把握,答案也不能出口。
建文帝,朱允炆。
在永乐帝面前,这是忌讳。
无论死了还是活着,都一样。
又过了许久,朱棣才开口道:“传朕旨意,曹国公李景隆罔顾法令,朕屡次宽宥,仍不思悔改,收留凶徒,行非法之事,夺其爵,下诏狱。”
“谷王穗贪-虐-残-暴,横征暴敛,不听直言,无视朝廷,朕顾念亲亲之情,多次劝谏,仍屡教不改,收回封地,削其王位, 贬为庶人,下宗人狱。王府官属不能劝谏,且助纣为虐,交刑部大理寺问责。”
“平王……”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平王改封西南普安州,令下,即可启程就藩。给两百校尉,食禄八千石。无诏不得进京。平王妃有疾,赐侧妃二人随同就藩。平王世子聪颖好学,留京就学。”
“兴宁伯虽有不妥之行,然事出有因,其情可免,罚奉三月。”
比起对谷王,曹国公和平王的处理,孟清和只被罚俸三月,简直比毛毛雨还要毛毛雨。
朱高炽都在老爹一怒之下,被发配贵州当人猿泰山,孟十二郎当街行凶,流言缠身,却是轻拿轻放,不说杨铎,侯显都是吸了一口凉气。
兴宁伯恩宠之深,绝非一般人可比。
“还有,”朱棣话锋一转,“朕闻近有事佛先于事祖,简于祭祀而严于佛祭,此盖教化不明之故。朕于奉先殿旦夕祇谒,纵有微恙,亦未尝敢轻慢。世人事佛竭力而疏于事先,是昧其本,当诏令天下,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为本,率正其行。”
话音落下,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身体石化,表情龟裂了。
比汉子还要汉子的侯公公,也瞪圆了眼睛,连“遵命”两个字都忘记说了。
天子这还是护短吗?
分明是自己孩子欺负人,也要挥起鞭子帮忙抽两下吧?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长沙,谷王府
谷王朱穗身着衮冕,站在圜殿前,面朝祭祀宗社,三拜叩首。
王府家眷惶惶不安,脸上都有泪水。
谷王妃牵着谷王的长子,跪在谷王身后,凤珠翠冠,红罗长裙,稍显平凡的面容,不见惊慌,端雅肃然。
“王爷,时辰快到了。”
锦衣卫和宣旨的中官在承运殿等候已久,却不敢贸然闯进后殿。
谷王终究是天子的亲兄弟,还有同母兄长蜀王在朝,虽被废为庶人关押宗人府,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王府祭祀之地,更不能轻闯。
谷王倒了,知道内情的都十分清楚,除非奇迹发生,例如永乐帝的脑袋被门夹了,否则,谷王这辈子都别想从宗人狱中出来。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将不再是宗室,只能作为普通百姓,一代代传续下去。
天皇贵篑,太-祖高皇帝亲子。
先有北疆威名,后有靖难之功。
如今却是英雄末路,被狠狠打落尘埃,再不得翻身。
如果皇位上坐的不是朱棣,如果事情没有发生不可估量的变数,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如果不是错估了兴宁伯,如果……
太多的如果,朱穗再不甘心,也无法让时光流转。
余下的,只有颓然。
他正值壮年,领兵,谋略,治国,自认哪一样都不比朱棣逊色。
可他还是败了。
败得太快,败得无比狼狈。
谷王挺直背脊,刚毅的面容,虎目充血。
是朱棣让他看到了,只要握有实力,身为高皇帝亲自,皇位不再遥不可及。
也是朱棣让他明白了,皇位不是谁都能抢。即便有实力,能成功者也是寥寥无几。
“我这一去,恐再无相见之日。”朱穗缓缓起身,看着王妃,温声道,“好好教养灼儿。”
“王爷……”
“我已不是皇族,只是个庶人,更是罪人。”朱穗的脸上带着无限萧索,抚过长子的发顶,“灼儿就交给你了。”
“王爷放心。”谷王妃眼中有泪,语气却无比坚定,“妾定教导灼儿成才。”
“好。”
谷王笑了,笑得释然。
既是洪武帝的子孙,自然继承了朱元璋骨子里的傲气。便是败了,也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堕了先帝的名声。
“孤洪武十二年生人,洪武二十四年受封,统领上谷郡地,宣府重镇。戍边御敌,屡次出塞,驱北元于漠北,安边民于城廓。历经大小百余战,无一不冲锋在前!孤乃太--祖高皇帝之子,大明藩王,不落祖宗之名!”
负手立在宣旨的中官面前,朱穗神情傲然,锦衣卫如何?今日,便是朱棣站在当前,他也敢言!
“孤沙场征战十余载,岂惧尔等鼠辈!昔年楚王兄不愿受狱吏-侮-辱,闭门-烈火--焚--身-而死。孤不比楚王兄,却也容不得枷锁上身!”
听闻此言,锦衣卫赫然变色。
奉命拿人的纪纲举起右臂,主动让到一侧。他身后的锦衣卫纵有不满,也不能违令,只得自动分开,单手按刀,为朱穗让开道路。
“请。”
锦衣卫让路,中官袖手恭立,朱穗一甩袍袖,仰首大笑,迈步而出。
“同知,咱们奉命拿人,朱庶人既已被废,何必如此礼遇?而且,他身着衮冕,大罪……”
“休要多言。”
面无表情的看了李千户一眼,纪纲在心中冷笑。还以为是个有本事的……难怪不再得杨指挥使看重,这样的见识,做个千户也是顶天了。
“莫要忘记,朱庶人是太--祖高皇帝亲子!”
造-反的大罪,只是废了王位,押入宗人府。
换成旁人,早就被请到诏狱里-舒-爽几个来回。
纪纲知道的内情不少,杨铎呈送御览的口供实据,七成是他经手。因此,他十分清楚,谷王联合曹国公和平王府,意图染指皇位的真相定不能公于世人。对朱穗,势必要“网开一面”。
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
总之,谷王被抓的理由可以是贪-虐-暴-戾,可以是不听直言,更甚者,可以是滥杀无辜。唯独不能是造-反。
这其中牵涉着平王府,平王妃病了,平王被改封贵州,事情的真相更要瞒着。
天子可以有个久病不治的儿媳,却不能有猝-死的兄弟,更不能有个要造老子反的儿子。
朱棣为了正名,整天把高皇帝和高皇后挂在嘴边,此事若传出去,无异于在他脸上狠扇巴掌。
如果是通过锦衣卫的口传出去,情况更加严重。
纪纲下定决心,回京之后,哪怕冒着被杨铎猜忌的风险,也要把李千户踢走,能踢出锦衣卫的队伍,更好。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早晚会被牵累。
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纪纲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李公公,请。”
“纪同知请。”
纪纲客气,李进比他更客气。能得侯显赏识,由尚宝监擢升司礼监,观事看人没点眼力价可不行。
锦衣卫没有给朱穗上枷,只除掉冕服,将他关进了囚车。
朱穗的家眷也要一同上京。从皇族贬为庶人,除了谷王妃和一双儿女乘坐青布马车,余下的王府家眷都要依靠双脚走到京城。
养尊处优多年,怎堪路途疲累。
锦衣卫没有苛待王府家眷,途中还是有女眷晕倒。哭闹装死毫无用处,被救醒,仍要跟着队伍继续走。连往日里颇受谷王宠爱,几乎要同王妃分庭抗礼的侧妃也是一样。
朱穗一家被押往京师,南京城里的朱高炽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南下。
乍一看,平王改封算不得大事。
洪武帝的二十多个儿子,分封到北疆西南的不在少数,中途改封者不下五人。
定国安邦,戍边守土,保朱氏江山,这是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
不能承担重责,或是做得太好,需要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都能成为朱元璋调动儿子工作的理由。至于儿子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能适应当地气候,基本不在洪武帝的考虑范围之内,或是所占的比例相当小。
反正老子的儿子多,这个不行,再换一个就是。
亲儿子不行,还有干儿子。
总之,坑挖了,就不会缺萝卜。
历史上,永乐迁都之前,北平基本和繁华不沾边,与蛮荒之地没多大区别。西南各府州县更是如此。
凭空一声炸雷,出现孟清和这个变数,北平大宁宣府等地才逐渐繁荣起来。紧邻老挝安南等番邦的广西云南诸州府也有了起色。
天子将平王从山东改封西南,或许是朝廷想要搞西南大开发,继广西云南之后,发展一下普安州等地的商业和农业,顺带锻炼一个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称得上是一件好事。
但是,平王改封的旨意是同谷王被废,曹国公被夺爵的圣旨一同下达,其中深意就值得推敲了。
莫非皇帝不是要锻炼儿子,而是平王无故犯了事,被谪去西南劳动-改造?
结合汉王赵王被召回京,有人猜测,天子是要立皇太子,恐怕还要废长立幼。
今上登基以来,一直未立皇太子,朝臣的上疏都被打了回去。这一次,莫非是要定下来了?所以才把平王远远的打发到西南,把汉王和赵王召回南京。
“天子属意的是汉王还是赵王?”
“平王未犯大错,圣上怎可如此!”
“平王仁孝贤德,宽厚待人。汉王赵王行布衣事,好武轻文,可为良将,难承国之重任!”
“古之贤君,当亲贤臣远小人。汉王赵王不辨忠奸,甘与狡诈之徒为友,不及平王万分!”
“以武安邦,以文治国!今上好武,若立汉王,穷兵黩武,又有小人在侧,恐非国朝之福!”
“废长立幼非国之福,必生祸端!”
“立皇太子乃关乎国本之事,我等必要上疏直谏天子!”
“对,此言甚是!”
由国子监生擢为礼科给事中的王给谏提议,上疏天子,入朝直谏。
“好!”
“此议甚好!”
在一句接一句的豪言之下,众人的情绪瞬间被调动起来。
没资格参与这等“盛事”,只能冷眼旁观的礼科书吏暗暗在心里嘀咕,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又要摸老虎屁-股,找死去了。
怎么也不打听打听,为何六科给事中隔三差五就要换一茬,像割麦子似的。
连他这个不入流的书吏都清楚,皇朝立储非同小可,六部天官,五军都督府都是小心再小心,轻易不沾一点。
依今上的脾气,谁敢在这件事上明着和他唱反调,绝不会有好下场。
遥想当年意气风发的赵给谏,有从龙之功,不也是因为误判形势,被天子扔到贵州大山去教书育人了?
眼前这几位热血冲头的,去贵州恐怕都没份,到安南住几年倒有极大可能。搞不好,命都要丢在那里。
书吏微微眯眼,王给谏初来乍到,哪来这么大的底气和本事,煽-动众人同他一起上疏?
这事背后一定有问题。而且,话里话外的“小人”“奸佞”,只要听过京城传言的人都能猜出,被他抨击痛斥的是哪位。
书吏尽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的退出值房,走到廊檐下,挥手召来另一个刚进礼科不久的小吏,道:“有事吩咐你,且附耳过来。”
小吏不敢轻慢,认真记下书吏说的每个字,慎重点头,“您放心,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这件事办成,就跟着我做事吧。”
“是!”小吏大喜,别看上头的言官老爷们威风八面,顶着天子不杀言官的金钟罩各种蹦跶,各种找揍,六科之中,真正盘根错节不容小觑的,却是这些经年的书吏。
让他递消息这位,虽然入职不到三载,却因童生出身颇受赏识。即使受身份所限,不能再向前一步,未来的前途也会相当光明。
如果不是他额角有伤疤,破了相,退了亲,另娶寡妇为妻,科举封官应也不是难事。
小吏咂咂嘴,想不明白,这位何时同兴宁伯搭上了关系,怎么偏偏要给兴宁伯传话,还不许自己道出身份。
越想越不解,干脆将诸多念头抛在脑后,先把事情办好再说。
此时,孟清和仍赖在应天府衙,不管府尹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硬是不肯离开.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应天府尹当真很想下令衙役,把伯爷架起来,直接丢出去。
案子都结了,死赖着不走是想干嘛?
天子早已下达旨意,诏令上写得清清楚楚,内容就贴在城门前,金口玉言,号召全民少读佛经,多读大诰。
更下令,民为国本,服田力稼轩,尊祭祖宗,奉养父母才会正道。
寺庙坐食于民,何补国家。严禁僧会司度民为僧,年满四十主动披剃男子,严核其家。
独丁者,有高堂父母需奉养者,妻子无助,幼子嗷嗷待哺者,均不给度牒,并罚劳役。若有男丁私下披剃,骗取度牒,旁人可告发,家人可抓回。涉事者一概问罪。
锦衣卫奉中旨查天下寺庙,有犯罪,私逃徭役军役,欠有债务的僧人,不管出家几年,一律详查。
查证属实,不抓人也不动刑,只将实情写成大字报,张贴在城门和寺庙院墙外,请卫军和民户看守。
如果百姓不识字,还有小吏在一旁大声宣讲。
没听清楚?好,多讲几遍。
茶水县衙买单,嗓子哑了有医户给药,每日还有补贴,宝钞再不值钱,那也是钱!
不到半个月,各处被张贴了大字报的寺庙均苦不堪言。
往日里鼎盛的香火消失不见,山门前一片寥落。
“出家人万事皆空?”
赖在应天府衙不走的孟十二郎撇撇嘴,推开窗子,将装着字条的竹筒向外一丢,丝毫不担心会扔错了地方。
并非他一心同和尚过不去,道衍就是个和尚,还俗了也照样念经,他还不想欺师灭祖。
但和尚也分真和尚同假和尚。
真心悟道苦修,该得世人尊敬。
以寺庙为名霸占土地,敛财而不交税,人前阿弥陀佛人后酒肉穿肠,念的是哪门子经?
再者,杀人放火,逃-税-漏-税,欠债不还,爹娘和老婆孩子扔在一旁不闻不问,剃个光头就万事大吉?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京城之内,就有两所寺庙占田无数,香火供奉不息,却一粒粮食都不交。
锦衣卫上门勘录,僧人们还振振有词,甚至抬出了高皇帝组训。
朱元璋做过和尚,天下皆知。
朱棣眼眶子发青,也没太好的办法。他能下诏让军民少念佛经多读大诰,却不能拿这些和尚怎么样。
这种情况之下,“反省”中的兴宁伯积极发扬了为天子解忧的精神。
锦衣卫,动起来!
大字报,贴起来!
不打人,不骂人,锦衣卫讲究的是以理服人。
不吵架,不动手,照样让某些披着僧衣却内里腐朽之人自尝苦果。
普度众生?还是先普度了自己再说吧。
灭佛?
孟十二郎连连摇头,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他没那么大脑袋。
他只是摆事实讲道理,世人如何选择,不关他的事。
“动手的是锦衣卫,同本官何干?”
孟伯爷大义凛然。
想送神没送成,成功被歪楼,又-被-干净利落打发走,府尹府丞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连续十次铩羽而归,府丞哭得无比伤心。
府尹更伤心,他都十一次了。
苦读十余载,为官近二十年,学问和官场经验莫非都就饭吃了?
这世间,为何会有兴宁伯此等奇人?
擦擦眼泪,委实不是对手啊!
经天子下诏,锦衣卫多番行动,闹得沸沸扬扬的小旗自尽一事再无人提。围绕在孟清和身上的流言也不攻而破。
当和尚的少了,剃度的少了,还俗的多了,种田的也就多了。
甭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粮食增产是现实。
永乐帝很高兴,不能明着封赏孟清和,干脆给尚未回京的沈瑄送去黄金一百两,白银三百两,宝钞五百锭。赏赐的理由是“与国有功,为天子分忧。”
广西距离南京较远,消息不畅,锦衣卫张贴大字报的行动尚未走出湖广等地,沈瑄平白得了一大笔钱,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平定安南,皇帝给钱。
广西剿匪,皇帝再给钱。
平白无故,怎么又给钱?
送赏的中官满脸笑呵呵,“咱家恭喜国公爷。”
不等沈瑄提出疑问,将这批赏银的真正由来说得清清楚楚。
沈瑄颔首,送走中官,看着一字排开的几只箱子,无奈的叹息一声。
国公爷表示,家里有个会赚钱的,尤其是会赚皇帝钱的,压力委实不小。
与此同时,平王已从京城出发,前往封地。
临行前,朱高炽进宫拜别帝后,提出要带平王妃一同就藩。
朱棣沉眸,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御案,直到朱高炽脑门冒出一层冷汗,才开口道:“你可想好了?”
“请父皇恩准。”
朱高炽跪在地上,脸色发白,硬是顶住了朱棣的压力。
又过了许久,朱棣才道:“罢了,随你。”
“谢父皇。”
朱高炽顿首,咚的一声,青石砖上留下了一片淡红。
启程之日,平王妃被宫人抬上车架,看着平王,泣不成声。
“你我结缡数载,你为我生儿育女,相伴多年。”朱高炽握住平王妃的手,道,“我终究是你的丈夫。”
平王象辂驶出南京,向南而去。
汉王和赵王的马队在山东汇合,一路疾行,乘船过江后,终于抵达南京。
189第一百八十九章
朱高煦和朱高燧归京,将随行护卫遣回京城王府,二人只带中官两人进宫面圣。
兄弟两人皆忧心忡忡,顶着满脸风尘,也未换朝服,穿着便服就进了奉天门。当值的金吾卫要阻拦,差点挨了鞭子。
“让开!”
杨铎领一队锦衣卫赶到,见到横眉立目的朱高煦和朱高燧,抱拳行礼,道:“见过殿下。宫中未有诏令,还请殿下出示金印腰牌,右顺门那边问起,下官也好有个交代。”
杨铎是为金吾卫解围,也是在变相提醒朱高煦和朱高燧,六科给事中轮值右顺门,莫要落人口实。
自谷王被废,曹国公被夺爵,平王改封西南,京城之内便开始有暗潮涌动。
这个当口,汉王和赵王奉皇命回京,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杨指挥此言甚是。”朱高煦解下腰牌,又取出一张-黄-绢,“金印不便随身携带,孤有圣旨。”
杨铎再抱拳,转向轮值的金吾卫,低语两句,金吾卫当即放行。
朱高煦和朱高燧顾不得其他,翻身下马,迈开大步,恨不能肋生双翼,以最快速度赶到坤宁宫。
徐皇后病重,是压在两人心头的一块大石,沉甸甸的,千钧之力也无法移动。
虽有言,徐皇后已无大碍,朱高煦和朱高燧仍是头顶黑气,目泛血丝,鼻子里随时可能喷出火星。
无大碍,沈叫无大碍?!
旧疾复发?经过几年调养,母后旧疾已有好转迹象,为何会突然濒危?
气急攻心?谁敢让母后气急攻心?!
想到突然病重的平王妃和默默离京的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胸中腾起无边杀意。
最好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否则,就算有人拦着,追到西南也要活剐了她!
永乐帝正在坤宁宫中教导朱瞻壑习字。
朱瞻基陪坐一旁,恭敬肃然。朱棣和徐皇后问话才会出言,丝毫不见早先在帝后面前受宠的肆意。
曾经,他是天家嫡长孙,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子。
如今,他的父王就藩西南,无诏不得还京。母后犯下大错,彻底受到皇祖父和皇祖母的厌弃。他留在京城读书,不能行差踏错分毫。
皇祖父固然不会轻易处罚他,身边的人却会代为受过。从父王离京至今,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宦官换了大半,母妃之前安排的伴当,更是一个不留,全都不见了踪影。
奉天殿和坤宁宫中的宦官宫人对他恭敬如昔,但恭敬背后却多了几分疏离。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朱瞻基从未曾看得如此清楚。
皇宫之中,丹陛之下,这里是世间权力的顶峰,也是天下最冷酷的地方。
大臣,宫人,宦官。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多张面孔,上一刻笑脸相迎,下一刻就可能言辞如刀,伤得人鲜血淋漓。
朱瞻基谨记父王教诲,不要挂念远在西南的父母,一心孝顺皇祖父和皇祖母。更不要为父母求情,尤其是他的母妃。
“父王和母妃走后,京城之中只留你一人。”朱高炽的这番话,是避开旁人,单独说给朱瞻基听的,“除了教导你的师傅,不要轻易同朝廷大臣接触,也莫要同奉天殿及坤宁宫中的内官宫人往来。便是有人找上你,也要立即上告皇祖父,切记!”
“父王教诲,儿记下了。”
“再有,你一定要清楚记得,你的皇祖父是大明的天子,先是天子,才是你的祖父!”
朱瞻基眸光微颤,最终还是躬身下拜,“儿谨遵父王教诲!”
朱高炽走了,京城平王府大门紧闭,朱瞻基留在宫中,连初一十五也不再回府。
亭台楼阁,廊庑飞檐,青色琉璃瓦,瑞兽蹲坐于屋脊,仰首啸天。饶是宦官宫人每日清扫,紧闭的院门,冷清的三殿,还是日渐荒凉颓败。
相比之下,京城汉王府和赵王府则是另一番景象。
在汉王和赵王抵京当日,王府正门大开,清水洒在石砖路面上,恍惚能照出人的影子。
随朱瞻壑留京的汉王府右长史满脸喜色,在大门前恭迎王爷回府
待马蹄声近,却只有护卫,不见两位殿下人影,愣一下,很快想到,王爷定是进宫了。
长史咳嗽一声,收起满脸笑容,令人将护卫安排进府内,转身道:“殿下既已进宫,暂且散了。”
“是。”
“殿下在京时日,尔等定要谨言慎行!出了差错,定然不饶!”
“奴婢遵命。”
宦官宫人连连应诺,等到长史离开,才互相使着眼色,这位走路都发飘,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板着脸给谁看?
近些年来,王爷愈发行事沉稳,镇守宣府,屯田练兵,传出不小的名声。世子又受到皇帝皇后喜爱,不下平王世子,汉王府上下均与有荣焉。
这样的改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好像,是从殿下同兴宁伯交上朋友开始……
不提汉王府和赵王府的忙碌,朱高煦和朱高燧进宫后,不需人带路,直接前往坤宁宫。
“高煦和高燧到京了?”
听到中官禀报,徐皇后很是惊喜。
“回皇后殿下,两位王爷正在殿外等候。”
闻听此言,朱棣也难摆出严厉面孔,“宣。”
中官将兄弟二人引入殿内,朱高煦和朱高燧跪地叩首,“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徐皇后十分欣喜,却没忘记宫里的规矩,见二人仪容不整,又是未-奉-召入宫,忙道:“陛下,高煦高燧应是担心臣妾,有失仪之处,还请陛下宽宥。”
不经召唤,举着亲王的腰牌进宫。
面见帝后,不说沐浴焚香,衣服不换,脸也不洗,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身的汗味。就算是皇帝的亲儿子,也不能如此不顾仪态!
事情传出去,言官的奏本会立刻堆到御案之上。
朱棣摆摆手,“既然皇后说情,朕就饶过尔等这次。都起来吧。”看到两个儿子被染成土灰色的衣袍,眼底的青黑,虎爹难得心软一回。
“谢父皇,谢母后!”
朱高煦和朱高燧起身,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还以为又要挨-鞭子,万幸啊!
虽然皮糙肉厚被老爹收拾习惯了,但当着儿子和侄子的面挨-抽,实在太丢面子,幸好有母后在!
母后千岁,母后威武!
朱高燧朝朱高煦挤挤眼,如何,弟弟说的没错吧?到坤宁宫才最安全。
汉王颔首,贤弟深思熟虑,为兄佩服!
朱高煦和朱高燧行礼时,朱瞻壑已从朱棣怀里挣扎着落到地上。
由于年纪尚幼,被裹得圆球一般,还不许宦官扶,朱瞻壑落地没站稳,晃了两下,直接坐地上了。
一旁伺候的宦官宫人唬了一跳,脸都白了。上前想扶,立刻被小巴掌挥开。只能战战兢兢的看着朱瞻壑自己站起来,无不满心苦水。
天子一家却看得兴致勃勃,朱棣还不时点头,“好,是朕的孙子!”
此等情形,休言普通宫人,硬汉侯显也不由得心惊胆战,这要是磕了碰了,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看着地上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的朱瞻壑,朱高煦默默仰头望天,好吧,这是他儿子。
父皇和母后都说这小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虎头虎脑,像个小牛犊子。
每听此言,朱高煦都是万分的忧伤。原来自己竟然有这般的黑历史,当真是不堪回首!
朱高燧却看到心喜,见三头身的侄子跌倒仍不让人扶,爬起来给兄长和自己行礼,结果没撑住又滚地上了,想笑不敢笑,拼命捂住嘴,脸憋得通红。
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兄长头顶冒火了,敢笑,绝对肋骨打折。
朱棣却没这顾虑,抚须笑得停不住,点着朱瞻壑,对朱高煦说道:“见着没?你小时候就这样!”
“儿臣……”朱高煦磨牙,到底没敢和老爹顶嘴。
老朱家的孩子都早慧,朱瞻壑也不例外。知道自己八成被取笑了,没哭,抓着汉王的手,“儿,见过父王。”
不等朱高煦反应过来,朱高燧把侄子抱起来,拿出一柄镶嵌着宝石,没开刃的小匕首,“给,大食人的东西,拿着玩。”
徐皇后见状,忙让宫人把朱瞻壑抱过去,拍拍朱瞻壑的衣摆,对两个儿子道:“偏殿有热水,先去换身衣服再过来。”
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时无语,他们是被母后嫌弃了吗?
果然三头身才是争宠第一大杀器!
在汉王和赵王被引到偏殿前,朱瞻基上前向两人行礼问好。
“侄子见过两位王叔。”
“世子长个了。”
朱高燧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手弩,柳木制的弩身,刷了一层黑漆,牛筋的弦,不到成--人巴掌大小,一看就是给孩子的玩具。只是比起真正的玩具,多了几分杀伤力。
朱瞻基接过手弩,道:“谢王叔。”
只有弓弩没有弩箭,并非忘记,而是刻意为之。
朱高燧再混不吝,该注意的地方也不会疏忽。带着这个玩具弩进宫没关系,弩箭却绝不能带。否则,老爹不-抽-他,御史言官也不会放过他。
“等着你能拉开一石弓,王叔再送你个好的。”
朱高燧给了礼物,朱高煦也不能当没看见。他在宣府屯田,习惯了布衣粗粮,丝绢极少上身,除了腰牌,玉佩都极少挂。加上连日赶路,身上没带多少能给孩子玩的,好在荷包里还有两块刻着五谷丰登图样的玉牌,拿出来,一块给了朱瞻基,另一块给了朱瞻壑。
“这是王叔在北边得的,玉不算顶好,寓意却是不错。”
“谢王叔。”
朱瞻基收下玉牌,郑重行礼。比起手-弩,明显更喜欢这个玉牌。
朱高燧撇嘴,看向抱着匕首不放,却不怎么得意玉牌的朱瞻壑,顿时眉开眼笑。
瞧瞧,还是侄子识货!
看到两个儿子的举动,永乐帝笑着颔首。想起远行西南的朱高炽,心头又是一沉。
两人被带往偏殿,徐皇后抱着朱瞻壑,开口问道:“陛下,臣妾想着,高煦高燧一路风尘,疲累得很。今夜就不必劳动,明日再设家宴。”
“好。”朱棣点头,“皇后安排即可。但不可过于-操-劳,不然的话,朕抽他们鞭子!”
徐皇后轻笑,道:“臣妾遵旨。”
在偏殿中沐浴更衣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时后背一冷,奇怪了,莫非老爹还在惦记收拾他们一顿?
当夜,朱高煦和朱高燧留宿宫中。
翌日,群臣皆知两位皇子抵京的消息。
应天府尹满脸喜色,拎着公服下摆一路小跑。
天子在宫中设宴,京中五品以上皆要出席,兴宁伯自然不能例外。
只要兴宁伯出了应天府衙,立刻下令关上大门,再不放他进来。纵使再有当街行凶,扰-乱-社-会-治-安一类的案件发生,直接交给五城兵马司,要么就是刑部大理寺,再不济还有专门管理勋贵的部门,打死他也不沾手了。
自从兴宁伯赖在应天府衙不走,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也开始在衙门里常驻。
知道的内情的,晓得是因兴宁伯之故。
不知内情的,八成会以为应天府内部发生了极其严重的违-法-乱-纪事件,才劳动锦衣卫日-日出动。
锦衣卫对寺庙采取的一些行动,同兴宁伯也有莫大关系。府尹很担心,万一哪天被百余光头找上门来,该如何应对?
思及近日种种,衙门上下无不心惊胆战,寝食难安。长此以往,抗压能力再强也会神经衰弱,一个想不开,自挂东南枝都有可能。
好在汉王和赵王回京,天子于宫中设宴,将这尊瘟神请走的机会终于来了!
府尹兴冲冲赶来,途中遇上府丞,又遇到了治中。
不用明讲,心思都一样,送兴宁伯出门!
自应天府创立至今,这般奇葩的“犯罪嫌疑人”还是第一次出现,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否则,当真会减寿!
孟清和正打包行李,见到府尹等人,眼珠子一转,笑道:“诸位莫非是来挽留本官?既如此,宫宴之后,本官再回来就是。”
说着,打好包的行李又放了回去。
府尹等人嘴里发苦,他们可以对天发誓,压根没想留人!
“伯爷,前事已毕,世人皆知伯爷清白,实不必继续留在府衙。且府衙简陋,伯爷千金之体,不宜长居于此。”
总之,案子结了,不能再赖着不走!
应天府衙年久失修,简陋无比。墙壁透风,屋顶漏水,对着围墙踹一角,屋脊都要抖三抖。坐在大堂里,拍惊堂木之前,必须先确定屋顶不会掉瓦。否则,案子没断,堂官会先工伤。
安全第一,生命第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为了伯爷自身安全着想,还是快点走,最好不要再来了。
府尹等人超常发挥,第一次将孟清和说得哑口无言。
抬头望天,果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几位嘴里的是应天府衙?当真不是某处-待-拆的危-房?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他的确还需要再加强!
最终,兴宁伯被礼送出应天府衙。
自府尹府丞,治中通判,推官经历,到曾被孟清和挟-持的衙役,集体列队为他送行。只差挥舞着手绢高喊几声:“热烈欢送,千万别再回来了!”
走出府衙,刚过长街,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让开一侧,一队锦衣卫正飞驰而来。
定睛看过去,不见杨铎,倒是见着了一身飞鱼服,幞头镶银边的纪纲。
比起初见,纪纲变化不小。手按长刀,腰肢挺拔,不再像个读书人,更像个军户出身的武将。
见到孟清和,纪纲立刻拉住马缰,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见过伯爷。”
孟清和笑着还礼,“还没恭喜纪同知高升。”
“不敢,在伯爷跟前,哪敢言高升。”纪纲道,“近日里天气不太好,怕是会起大风,伯爷不同我等粗人,出入还要当心些。”
“多谢纪同知提醒。”
“不敢,下官还有要务,先行一步。”
纪纲抱拳,跃身上马,一拽马缰,十余名锦衣卫策马向东疾驰而去。
孟清和回到伯府,当即有家人来报,这几日,一直有生面孔在府外转悠。
“刘百户抓了人,查明是礼科的一个小吏。问他缘由,只说有重要事情告知伯爷。”
“要事?”孟清和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问道,“确定是礼科的?”
“是。”刘百户应声道,“据他所言,此事同汉王赵王有关。”
“哦?”
孟清和挑眉,刘百户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据该名小吏所言,礼科似对平王就藩西南一事抱不平,还言及立皇太子……”
刘百户的声音越来越低,孟清和的心却越跳越快。
是真有人给他传信,还是又一个圈套?
“那名小吏现在哪里?”
“卑下已放他离开。伯爷放心,有人盯着。”
孟清和沉吟半晌,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回伯爷,除了卑下,不过五人。”
“好。让人继续跟着那个小吏,一切,等我从宫中回来后再说。”
不管是圈套也好,什么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真闹起来,说不准,能得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190第一百九十章
宫中设宴,京中五品以上官员,都早早候在奉天门前。
经验丰富的,来之前已在家中吃了半饱,袖子里还藏了几块糕饼点心,和同僚一起排队吹风的时候,迅速填进嘴里。
没经验的,不晓得宫宴的程序基本是皇帝致辞,乐舞,举杯,再乐舞,再举杯,继续乐舞,继续举杯,得空夹几筷子菜也是凉的,根本难以入口。
越是年轻有为,越是不敢在宫宴上大意。这些人多会在宴中被天子提名问话,以示恩宠。
若天子问,最近工作如何,家里怎么样?
站起身回答,一张嘴,满口都是菜渣,委实不雅。
大部分官-场新鲜人的脸皮还没练到相当厚度,拉不下面子向前辈请教经验。座师会叮嘱学生在宫宴上避免失仪,绝不会告诉自己的学生,出发之前先吃两碗饭。否则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算怎么回事。
以为在自己家里说话一定安全?
错,大错特错!
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关门关窗,躲床底下都没用。只要天子想知道,一切都不会是秘密。
座师不讲,前辈不提醒,初入官场的新鲜人们,只能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天子设宴的独到之处。
文臣往往比武将的体会更加深刻。
武将大口啃馒头可以称作“豪爽”,文臣这么干,只有被唾弃的份。
粗鲁如同军汉,简直有辱斯文!
孟清和站在武将的队列里,前边就是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成国公朱能。
仔细想想,他同成国公有段日子没见了。他是在应天府内避祸,朱能则是帅印上交,一直告假。
宫内派遣御医观望,回报天子,成国公大病刚愈,需在家调养。
朱能借机上疏,病体难愈,想乞骸骨,辞官回家,养花抱孙子。
永乐帝没同意。
魏国公在北边练兵,定国公和新城侯丰城侯都在西南,需要等一段日子才能班师回朝。西宁侯宋晟不久前病逝,袭爵的宋琥是个纸上谈兵的货色,袭了老爹的爵位,却没老爹一半本事。上岗一个月就被皇帝-撸-了下来。宁远侯何福只能身兼二职,甘肃宁夏一肩挑。
朱棣有心从辽东调遣将领帮何福一把,结果辽东镇守孟善和刘真一起上疏,极东之地,朝廷新设卫所繁多,各处均不得放松,实无法-抽-调人手。
“荒原之处有野人女真,不识教化,与黄-毛-蛮夷-杂-处,袭我边境,扰我边民。又有朝鲜国阳奉阴违,多年入京朝贡,却于边塞不停侵扰。朝鲜庶人越过边境,潜入大明境内,建房结村,其中竟有军卒。朝鲜国以我朝收留逃民罪人为由,屡有发难之意。更有朝鲜商人入我国境,借互市之由,以财帛粮米收买各归化女真,用心险恶。”
这封奏疏一上,永乐帝再不提从辽东调将之事,并敕辽东总兵官孟善,在边境加派兵力,发边民建造地堡敌台,从大宁北京运送火炮备边。乌黑的炮口张开,三天两头叫嚣的思密达顿时哑火了。
大明不计较,他们还能多蹦跶几天。
大明恼火了,再蹦跶就是找死。
边军试发两炮之后,越境的朝鲜庶人跑了个干干净净。
不跑,等着像安南一样被收拾吗?
什么事实占领,高句丽旧土,都是xx!
辽东稳定了,何福还要继续每天加班,累得像头老牛。给朝廷上疏,满纸都是泪水。
五军都督府本就人手不足,这个时候,朱能再致使,朱棣想再找谁麻烦,就得抽-刀子自己上了。
淇国公邱福?
总结这位多年的战争表现,让他出去带兵,永乐帝当真不放心。今后的事实也证明,朱棣的担心是正确的,邱福忠心可嘉,却当真不是率军征伐的材料。
成国公的辞职信被打了回来。
朱棣召朱能进宫,关起门来,进行了一番长谈。
永乐帝表示,爱卿,你可不能告老,大明需要你,朕需要你!你走了,朕就是砍掉了一条臂膀,心里拔凉拔凉的啊!
朱能感动得不能自已,哭得满脸都是泪水。陛下,臣不乞骸骨了!臣一定继续拼搏在工作第一线,坚持为大明做贡献!
“爱卿!”
“陛下!”
君臣把臂,抱头痛哭。
情景很感人,场面却不怎么美观。
两个中年壮汉哭成这样,史官都不忍下笔。写实没法看,只能上春秋笔法,用一句话简单概括,上与成国公君臣相得。
在应天府期间,孟清和通过和锦衣卫联络,多少知道一些的内情。
朱能上辞表,一来的确是身体不如早年,二来也是为家族中的子弟铺路。
朝中有人好办事不假,有朱能在朝中,无人敢小看成国公府一脉。
可事有两面,朱能位极人臣,族中子弟出仕从军都不难,想封爵或镇守一方却十分困难。只有他荣退,让出位置,族中子弟才能更上一层楼。
遗憾的是,辞表上了,天子不批。依情况看,短时间内,基本没有让他下岗的可能。朱能没办法,只能继续在五军都督府做他的定海神针。
孟清和没急着和朱能说话,借着成国公高大的背影,从随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袋,里面装着还温热的点心,四下里瞅瞅,没人注意,马上拿起一块塞嘴里,恰好的一口的分量。
咸酥的味道,满口喷香,顿时满足得眯起了眼睛。
两块点心下肚,正想再拿一块,横向里伸过一只手来,连点心带纸袋都抢了过去。
孟伯爷立目,谁这么不讲究,明抢啊!
转过头,看清动手的是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徐增寿笑眯眯的看着他,下手委实不客气。转眼间,纸袋里的点心就没了一半。香味引得朱能回头,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兴宁伯府的点心师傅着实是不错。”两人抢了点心,吃完还要厚着脸皮品评一番,“改日让我府里的去取取经,兴宁伯可莫要藏私啊。”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下官自当从命。”
不答应,武阳侯八成会直接上门抢人。
千万别以为这事不可能,之前就发生过一回,想告状也没处告去。
武阳侯摆明要做个纨绔,谁都拿他没办法。
按照徐增寿本人的话来说,徐家有贤德的当朝皇后,闻达于世的魏国公徐辉祖,就不需要他再奋发向上了。做个勋贵纨绔,岂不乐哉?
永乐帝和徐皇后都没说什么,徐辉祖训了两次,也就任由他去了。
如今,京城内外,谁不知武阳侯的大名?
能把纨绔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徐增寿,再找不出第二个。
同徐增寿早有接触的孟清和知道,较真起来,徐增寿的才干未必及不上徐辉祖。但正如徐增寿所言,徐家有了皇后,有了魏国公,不出意外,继永乐帝之后,下一任皇帝又是他外甥,徐家一公一侯,荣耀已极,过于上进,天子不生疑,朝中眼红的绝不会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自-污。相当于用他一人的官途换来整个徐家的安稳。
这等心胸,非一般人能够比。
孟清和佩服徐增寿,即使被抢了口粮,也一样佩服。
吃完了点心,徐增寿擦擦嘴,凑近了,低声对孟清和道:“今天的宫宴会有场好戏。兴宁伯可千万莫喝醉了,睁大眼睛看着,说不准就能乐一乐。”
好戏?
纪纲提醒他,最近京城风大,出入当心。
徐增寿又告诉他,宫宴中会有好戏上演。
思及礼科小吏传递的消息,孟清和心头一跳,莫不是……真有人要找死?
徐增寿不打算继续说,朱能看似知道内情,却没为孟清和解惑的打算,只叮嘱他,“看戏就成,没事别出头。”
孟清和慎重点头,他一定吃饭喝酒,没事不开口。
可事到临头是他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压根不可能。
又等了两盏茶的时间,群臣6续到齐,奉天门大开,锦衣卫和金吾卫分列金水桥两旁。
文武分作左右两班,以官职爵位列队步上-官-道。
宫宴设在华盖殿。
宦官引领官员落座,永乐帝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金色的幞头上,两条五爪金龙咆哮飞升。
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在左侧,朱瞻基在朱高燧之后,朱瞻壑被朱棣抱在怀里,一身大红世子服,活脱脱像个年画娃娃。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不免都起了思量。
有人眼睛坚定信心,一定要让皇帝认识到废长立幼是错误。也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天子对汉王宠爱之深超乎想象,平王被改封西南以前,便是平王世子也不会被天子这般抱在里。天子此意,莫非真已决定立汉王为皇太子?
支持平王的朝臣心头发沉,只能暗暗提醒自己,尽量控制住表情。天子设宴,不笑就算了,摆出张-臭-脸,是想找不自在?
支持汉王的朝臣则满脸喜气,从龙之功的,还合了今上心意,此等好事哪里去找?
中立的朝臣垂下眼皮,不言不语。无论哪个皇子登基,都是以后的事。今上龙体康健,继续在龙椅上坐十几二十年绝对没问题,何必急着站队。
宫宴刚刚开始,华盖殿里已是暗潮汹涌。
乐声起,乐舞生执戈入殿,群臣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歌舞之上。只有三头身的朱瞻壑看得兴致勃勃。
兵科给事中冯贵低声言道:“以微见著,汉王世子颇类周王世子。”
周王是永乐帝的同母兄弟,周王世子朱有炖比汉王朱高煦年长一岁,是朱瞻壑的堂伯。
说侄子像堂伯, 表面上看,没什么可指摘之处,可周王世子爱好音律,时常同乐工混在一起,不是秘密,多为人所诟病。说朱瞻壑像朱有炖,还是在当下场合,细思用心,绝非善意。
冯贵声音并不高,只有相邻几人听到。但在皇宫之中,压根不会有秘密。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眼神微闪,不动声色,托着空了的酒壶退下。
很快,冯贵的话就传开了。
孟清和同朱能等武将坐在一处,得知冯贵所言,瞅瞅朱能等人的脸色,可以打包票,冯贵今后的日子别想好过。
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仅凭这一句话,就能断了冯贵的官途。
“说汉王世子类周王世子?”徐增寿冷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汉王世子才多大?动这样的念头,当真是其心可诛!”
旁人不敢说,徐增寿不在乎。
话落,又倒了一杯酒,起身走到御前,高声道:“陛下,臣敬大明世出明主,江山永固!”
“好!”
永乐帝举杯同饮,群臣也同声应和。
“给你舅舅倒酒。”
朱棣发话,朱高煦和朱高燧亲自执壶倒酒。
徐增寿再举酒盏,却不说助词,而是笑看朱高煦和朱高燧,在朱高煦和朱高燧举杯时,又撇开他们,看向坐在朱棣身边的朱瞻壑,“臣敬小世子一杯。”
朱瞻壑没接话,先从椅子上爬下来,落地,扶着椅面,好歹没摔。
两只小胖手抱拳,“瞻壑见过舅公。”
这一举动,出乎众人预料。
之前“戏言”朱瞻壑像朱有炖的兵科给事中当即脸色一变,众人看他的目光也带上了深意。将如此敬长知礼的汉王世子同挨了棍子依旧故我的周王世子作比,是何居心?
“好!朕的孙子,就该如此!”
朱棣大笑着将朱瞻壑又抱了起来。
朱高煦笑咧了嘴,儿子像他,绝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黑历史?完全没这事!
朱高燧也笑,胳膊肘一拐朱高煦,乐乐就成了,别太过了啊。
徐增寿笑道:“小世子明礼,知孝悌,臣斗胆赞一声,好圣孙!”
此言一出,朱棣再次大笑,群臣纷纷附言。
孟清和一口酒险些喷出来。
好圣孙?
这不是解缙的台词吗,怎么被徐增寿抢戏代言了?
不过,有徐增寿此举,计划在宫宴中直言的“诤臣”又少了一半。直到徐增寿回座,宴会过半,朱瞻基和朱瞻壑都被徐皇后遣人来领走,才有礼科王给谏硬着头皮起身,向天子谏言。
打好的草稿,本该振聋发聩,引天子明悟。
朱棣却收起了笑容,冷冷看他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朕封平王就藩,岂容尔等多言。”见王给谏还要再说,不耐烦的让人将他拉出去,“朕早年奉太-祖-高皇帝之命镇守北平,临大漠二十载,何以言苦?”
翻译过来,他老爹让他到北边呆着,他二话不说,收拾包袱就上任。他让自己的儿子到西南就藩,却招来这么多人反对,到底是朝臣的意思,还是平王自己的想法?
儿子不服老爹管,在天家而言,可不是件小事。有平王妃联合谷王谋害皇后一事在先,更是让朱棣怒意蒸腾。
“拉下去,打入锦衣狱!”
王给谏被拖出去了,偏偏有人还不识相,不提平王,炮口直接对准了汉王和赵王。
说的话都是老生常谈,朱棣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干脆叫锦衣卫把这位也拖下去。
无凭无据,就说他的两个儿子这样那样,说什么皇子屯田有失威仪,掌管互市是与民争利,使得民间怨声载道,简直荒谬!
“兴宁伯可在?”
“臣在!”
孟清和连忙起身,本以为看戏就成,不想还是被天子点名。
“朕问你,此人所言,可是实情?”
“回陛下,臣随大军征讨安南近一载,期间未知宣府开原等地详情,但臣在镇守大宁期间,从未听闻百姓抱怨两位殿下。相反,对汉王殿下亲自掌管屯田,赵王殿下制定的互市各项政令,边民及归附部落多有称赞,并有归附部落将陛下比作天可汗! ”
“哦?”朱棣眼睛一亮,天可汗,开创了盛唐之世的唐太宗皇帝才得此殊荣。孟清和这句话的杀伤力,堪比洲际导弹。
“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是不信,兀良哈头目乞列该等人就在会同馆,陛下可传召,问清虚实。”
至此,话题被孟清和彻底带歪。
兵科给事中的脏水,徐增寿的好圣孙,礼科给事中的弹劾,汉王赵王的自辨,永乐帝震怒,再到孟十二郎的“天可汗”。
此时此刻,抗议平王改藩,弹劾汉王赵王失皇家威仪,斥责朝中奸佞,乃至于立皇太子都不再重要。
“天可汗”三个字对永乐帝的吸引力,远超以上所有。
乞列该被从会同馆传至宫内,起先还以为是自己上奏的情报终于引起了朝廷重视,不想,却被问及了“天可汗”一事。
兀良哈壮汉四肢发达,却不是没脑子。
见永乐帝正脸膛发红,明显很激动,乞列该立刻单手捶着胸膛,大声道:“陛下,您就是兀良哈心目中的天可汗!阳光因您而明亮,草原为您而繁茂!您是兀良哈的太阳,兀良哈的月亮,兀良哈的星星,兀良哈的神明!兀良哈愿世代臣服于您,兀良哈的勇士将拿起长刀,为您冲锋陷阵!”
震撼,绝对的震撼!
文臣武将集体默然,兴宁伯和乞列该为他们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孟清和垂首,五官有些扭曲。眼前这位拍-龙-屁-的功力非同一般,望尘莫及啊!
乞列该还在大声称颂,反正好话不要钱,这是从兴宁伯身上学到的。
永乐帝十分的激动,差点把椅子上的扶手掰折,才没大笑出声。
群臣还沉浸在震撼中,半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孟清和朝朱高煦和朱高燧使了个眼色,兄弟俩立刻会意,举臂高呼,“父皇英明神武,四夷臣服,大明千秋万代!”
殿中文武这才意识到自己慢了半拍,立刻同朱高煦两人一同高呼,“陛下万岁!”
殿外,被锦衣卫押往北镇抚司的的王给谏成功晕了过去。
杨铎单手捏了捏荷包,映着月光,唇角勾起一模笑纹,看向被拖走的王给谏,眸光旋即冷凝。
“叫纪纲盯着解学士的宅子,有生面孔,立刻抓起来。”
“是!”
191第一百九十一章
宫宴当日,兀良哈头目乞列该大出风头。
率先喊出“天可汗”三个字的兴宁伯,也成为了群臣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两人加起来,风头甚至压过了抢解缙台词的徐增寿。
坤宁宫很快得到消息,被皇后赐宴的诰命们十分懂得把握时机,各种好话一个劲的往外倒,生怕比别人慢了一步。
嘴巧的多说几句,嘴拙的也要符合几声。这种场合,基本不会有人不识相。
没听宫宴当场就有给事中被打入锦衣狱?
在不恰当的场合说出该遭雷劈的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王给谏的妻子不够资格被赐宴,他的母亲同另外几位五品宜人陪坐末席,听着殿中对汉王和赵王的夸赞不断,对武阳侯和兴宁伯的赞扬也是声声不绝,偏偏夸完又要踩上她儿子一脚,恨得牙齿几乎咬碎。
愤怒,屈辱,憋闷,担忧。
各种情感一同涌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擅自离席。
儿子已经下了锦衣狱,她若在坤宁宫中失仪,会惹来更大的祸患。
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人讥讽的目光视而不见,全当听不到身边几人的窃窃私语。只要熬过了今夜,只要不再为家人招祸……
同她一样陷入窘境的,还有兵科冯给谏家中的女眷。
朱棣被冯给谏和王给谏惹恼,徐皇后对泼儿子和孙子脏水的两人一样的厌恶。
只不过,皇帝已经发落了王给谏,冯给谏也是秋后的蚂蚱,徐皇后不会再轻易发作他们的家人。但皇后不动手,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借此表示“忠心”。
一场宫宴,王给谏的母亲和冯给谏家中女眷,几乎是被架到火堆上烤,无时无刻都在坐立不安。直到朱瞻基和朱瞻壑来给徐皇后见礼,殿内众人的注意力被两位皇孙吸引,情况才有所好转。
但这只是暂时。毕竟,冯给谏对汉王世子的污蔑,王给谏对汉王和赵王的弹劾都是既成事实。
可以想见,王给谏一天不从锦衣狱中出来,对冯给谏的处理一天不落到实处,两人的家眷仍要在旁人的讥讽和白眼中煎熬。
如果可以,两位宜人当真很想立刻从皇后和皇孙面前消失。
可惜想象终究是想象,在宫宴结束前,她们必须继续撑下去。
朱瞻基和朱瞻壑站在一处,向徐皇后行礼,齐声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好。”徐皇后笑着让两人起来,给朱瞻基赐坐,然后如朱棣一般,将朱瞻壑抱到了怀中。
比起在朱棣身边,朱瞻壑老实了许多。
或许是早慧的关系,他知道皇祖母身体不好,在皇祖母身边不能如在皇祖父身边一般,必须老实,才不会累到皇祖母。
三头身的胖娃娃小拳头一握,身板笔直的坐着不动。
可无论再努力,像球,还是像球。
殿中诰命连声夸赞,“汉王世子如此孝顺知礼,将来必定不凡。”
徐皇后笑着道:“莫要过誉,他小小年纪,恐承担不起。”
说话的刘淑人同婆婆对看一眼,心中暗喜,看来,是猜对了皇后的心思。
朱瞻基坐在一旁,在徐皇后看过来时,低下头,不发一语。
徐皇后叹息一声,“瞻基,到皇祖母身边来。”
平王妃做了什么,平王就藩前是如何表现,徐皇后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她想知道,即使是天子,也瞒不住她。
从震惊到愤怒,从悲伤到平静。
徐皇后对儿媳失望,对长子更加失望。
在三个儿子中,天子更喜欢次子和三子,她却始终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因为朱高炽是长子,更因为朱高炽不得天子喜爱,徐皇后对长子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其他两个儿子。
但在处置平王妃这件事上,朱高炽让徐皇后寒心。
念着张氏是他的妻子,可记得自己是他的母亲?
终究,还是怨了自己?
徐皇后不知道,也不想深思。
平王离京当日,徐皇后突然发起了高热,身体虚软,入口的汤药,苦得让她无法下咽。
“孽子!”
坤宁宫内,永乐帝大发雷霆,当即要派人将朱高炽抓回来问罪。
最终,是徐皇后撑起病体,拦住了他。
是有意还是无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话出口,徐皇后十分平静,朱棣面上怒气不再,挥退宫人,亲自喂徐皇后用药。
乌黑的药汁洒在身上,抱紧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发妻,不畏腥风血雨的永乐大帝,终于红了眼眶。
隔日,徐皇后再不提平王,只是遵照医嘱服药,病情再未见反复。
对长子已经失望,徐皇后下了决心,不能让长孙再像他的父亲。
仁义道德,礼仪孝悌,整日挂在嘴边,毫无用处,实际行动才是根本。否则,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长孙的教育,再不能让他的父母-插-手,凡是同平王妃有关的伴当,宫人,宦官,都被从朱瞻基身边一一调开。
陪伴朱棣二十余年,随朱棣一同从南京到北平,再从北平回到南京,朱棣成年的三字五女,除了母不详的常宁公主,都是徐皇后所出。
正如当年马皇后可以劝说朱元璋放下屠刀,只要徐皇后不倒,只要她稳坐宫中,魑-魅-魍-魉,心怀叵测之人,休想在宫中掀起风浪。
“以往是本宫精力不济,疏忽了。”
听到这句话,侯显都有些头皮发麻。
只要是燕王潜邸出身,都会明白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宫里宫外的某些人,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能让徐皇后“出山”,平王妃的种种“努力”,倒也没有白费。
同成国公一样,永乐五年,徐皇后并未如历史中一般薨世。而是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越来越健康,活到与朱棣同寿基本没多大问题。
这一改变会为朱棣乃至整个大明带来什么,尚无人知晓,连孟清和也是一样。
华盖殿中,成功拍了-龙-屁-的兀良哈头目乞列该被赐坐,赐酒,赐肉。
按照定例,在宫宴中,乞列该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能获此殊荣的,只有兀良哈三卫的指挥渠长。但是,他让皇帝龙心大悦,皇帝给他赐坐,旁人纵有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冒头。
前车之鉴不远,想囫囵个的出宫,不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还是识趣点好。
乞列该万分激动,脸膛通红,手都有些颤抖。
和他一样进京朝贡的兀良哈头目,被赐宴会同馆,回去都能炫耀几个月,引得众人羡慕。他能参加宫宴,能得皇帝赐酒,这是何等的荣耀!
如果不是还有理智,乞列该有极大可能藏起酒壶酒杯,菜盘子也藏两个,都带回部落。
金壶银盏玉盘,连大头领都不够级别使用,全都是他参加宫宴的证据!
酒过三巡,朱棣有了几分醉意,“高煦,高燧,为成国公武阳侯倒酒!朕今日高兴,诸位爱卿,不醉不归!换大碗!”
朱能等人轰然叫好,立刻有宫人撤掉了酒盏,换了大碗。
清澈的酒水注入碗中,朱棣带头,朱能等人一仰脖,半碗酒水入口,半碗-湿-了衣襟。抹去胡子上的酒水,君臣都笑得无比畅怀,仿佛又回到了出征大漠,征战北元的岁月。
孟清和没那么好的酒量,一碗顶天,两碗就要趴下。众人多少知道他的酒量,一盏过后,就放过了他。
在中年大汉们大碗喝酒,怀念往日时,孟清和知机退后,抓紧时间吃菜。
荤菜凉了没法下口,素菜倒是好些。
这么吃也不成,孟清和放下筷子,回身叫来一个宦官,吩咐了几句。
“麻烦快点送来。”
话落,一小块银子落进了宦官的衣袖里。
比不上成国公财大气粗,好歹半脚跨进了有钱人行列。送铜钱掉份,给宝钞更不成,捏块银子递出去,倒也并不怎么心疼。
毕竟,银子重要,肚子更重要。
“是,咱家这就去,伯爷稍等。”
宦官乐颠颠的下去了,没过一回,带了两个小宦官回来。
小宦官手上托着金壶和一个瓷晚,碗里是冒尖的米饭,壶里则是热水。
这两样都算不上违制,孟清和要得毫无压力,宦官不过是跑个腿的力气。
饭和热水送到,孟清和直接拨了一半到菜碗里,泡上热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膀子开吃。
御厨到底是御厨,豪爽,大气!
吃了三口,咬到两颗胡椒。
果真是国力强盛,万邦来朝,皇帝不差钱,御膳房不差胡椒。
正呲牙灌水,突然发现周围异常的安静。
拼酒声没了。
说话声也没了。
抬起头,包括永乐帝在内,刚刚还在拼酒的中年大汉们都直愣愣的看着他,旁边两桌的六部天官也是眼角直抽。
热水泡饭?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敢在宫宴上这么干的,古往今来,堪称绝无仅有!
难怪能和定国公这尊杀神关系莫逆,果然是猛人!
孟清和鼓着腮帮子,无视戳在身上的各种视线,淡定的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
“陛下,赵院判有言,酒喝太多伤胃,不如用些热水饭食,臣已亲身验过了,陛下可以放心用。”
隔了几桌的赵院判满脑门黑线,他这是躺着也中枪?
朱棣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髭,点点头,放下酒碗。
侯显连忙上前,道:“陛下,用米饭还是饼子?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朱棣直接把桌上的大瓷碗抓过来,“朕用这碗即可。你去问问成国公武阳侯要用什么,照样送上来。”
“是。”
侯显领命,很快就有大碗的米饭和热气腾腾的饼子馒头上桌。
除了勋贵,文臣武将都没落下。比起冷菜冷酒,明显是米饭饼子更得人心。
不喝酒,光吃饭,这样的宫宴,也算是开了先例。
殿中的乐舞生差点左脚绊右脚,乐工拨错了两弦。
吃完半碗米饭,朱棣放下筷子,喝了两口热水,瞅着明显还没吃饱的孟清和,突然道:“ 兴宁伯。”
“臣在。”
“北京兵马指挥司,你暂且不要管了。”
啥?!
孟清和愕然抬头,这是被-撸-官了?
因为一碗米饭?
成国公朱能和武阳侯徐增寿显然也很意外,天子是恼了兴宁伯?不像啊。
邻近的文官们却很兴奋,小样的,你也有今天!一边兴奋,一边咬着馒头,丝毫不因馒头的来由而弃之不食。
孟伯爷运气,瞪眼,有能耐你别吃!
一边吃一边看老子好戏,不怕噎了喉咙!
朱棣没理会看好戏的文官,抬手止住了徐增寿的求情,继续道:“兴宁伯博学有才,孝悌刚正,练达人情,知民间疾苦,不以俗世方圆所囿,行事多有独到之处,朕授尔为太子少保,为汉王世子讲学。主以经国方略,礼仪孝悌,民生经济,辅以海外之地民风习俗,方物-风-情。”
咔嚓一记惊雷当头劈下,孟清和傻了,彻底傻了。
太子少保?
要是他没记错,好像,他那位便宜师傅道衍和尚,才是太子少师?
徐增寿见孟清和傻愣愣的没有反应,连忙提醒,“兴宁伯,还不快谢恩?”
看着仍旧直眼中的孟清和,朱能都在感叹,还以为天子是要发落兴宁伯,没想到,却是让他为汉王世子讲学!
虽然永乐朝的三公三孤三保都是荣誉头衔,但有幸被授予此等荣誉头衔的,绝非常人。
建文朝罢三公三孤,略过不提。
洪武朝的三公三孤三保都是谁?
太师李善长,太傅徐达,太保常遇春。
三保中的太子太傅更是鼎鼎大名的蓝玉!
虽说猛人中的大部分下场都不太好,但功劳却是实打实是,做不得一点虚假。
兴宁伯才多大年纪?就已是位列当朝武官从一品,镇守一方,说位极人臣也不为过。
一等伯在勋贵中只能算末位。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上头也有都督压着。太子少保不过是个荣誉头衔,根本没多少实权。
分开看,在朝臣中不算什么。落在同一个人身上,那就相当不得了了。何况,他还是大宁镇守,调居北京,仍掌官印。
一般而言,如他这般,天子本该冷一冷。永乐帝的表现却打破了众人的普遍认识和传统观念,孟清和的官途,显然还将继续平坦下去。
同孟清和不对付的朝官不由得倒吸冷气,兴宁伯到底隐藏着什么背景,才得圣上如此-恩-宠?天子之前的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深思天子之意,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士奇和杨荣等人心头巨震。
令兴宁伯教导汉王世子经国方略,礼仪孝悌,民生经济,海外方物?
平王世子出阁就学,天子只令专讲礼仪孝悌,从未言及帝王大训,更不曾提到经国方略!
汉王世子尚且年幼,竟要学习经国方略和民生经济?
莫非……
解缙黄淮等人更是脸色骤变,若非被胡濙拉了一下,解缙怕会当场失态。
丢下炸雷的永乐帝压根没去看群臣都是什么表情,他也不需要看,锦衣卫和宫内的宦官自然会将某些人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递到他的面前。
经过徐增寿的提醒,孟清和终于回神,说不激动是假的,可想到这次授官会将他彻底绑上朱高煦的马车,心中又有点没底。
转念一想,即使皇帝不下这道命令,在外人看来,他也早同朱高煦朱高燧穿了一条裤子。
纠结于这些,不过是自寻烦恼。
回忆起在开平卫初见朱高煦的情形,难免唏嘘。
谁能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
换成五年前,朱高煦绝对料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挽起裤脚,和军户一同耕田种地。朱高燧同样不会想到,他会和金银铜钱打起交道
是历史开了太大的玩笑,还是误闯历史的蝴蝶掀起了一场飓风?
孟清和端正神情,抿紧嘴唇。
既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不再选择。
棋局已经摆好,为了走到最后一步,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保全沈瑄,保全家人,他必将孤注一掷,拼尽全力。
若有拦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臣,领旨谢恩!”
孟清和不会知道,他这一拜,注定成为历史的拐点。
从这一刻开始,大明王朝的历史,将走向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乃至于世界的历史,都将因此而发生改变。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宫宴翌日,授兴宁伯太子少保的旨意正式下达。
兴宁伯府正门大开,孟清和身着大红麒麟服,在府内跪接圣旨。
传旨的依旧是中官侯显。
在郑和下西洋的时期内,侯显不只成了朱棣身边第一得用的中官,同孟清和的“友情”也是直线攀升。
但凡下达给兴宁伯府的旨意,基本都是侯显出面。旁人想抢,统统踹飞。
“劳烦侯公公。”
捧过圣旨,孟清和笑着递过红封。侯显接过来,看也没看,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不敢言劳烦,亏得伯爷,咱家每次都能沾一沾喜气。”
话说得很有水准。
语气真诚,态度更加诚恳,好似每个字都出自肺腑。孟清和如果不相信,就是辜负了侯公公的一番心意。
咧咧嘴,孟伯爷发现,同侯显比起来,自己的演技和台词功底仍需大幅度提升。
大明的宦官彪悍,永乐朝的宦官绝对是彪悍中的彪悍,无论横向还是纵向对比,能出其左右者,基本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梁启超赞誉,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孟清和认为,这句话可以进一步扩大范围,完全可以将侯显和王景弘等人囊括进去。
上马能砍人,下马能谍-战,登船能远航,比爷们还爷们,这样的的宦官集体,除了永乐朝,基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郑和侯显而被盖上“宦官之友”的大戳,孟清和认了!
随着侯显的到来,兴宁伯府内一片欢腾。护卫长随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伯爷又封官了,好事啊!
太子少傅,教导汉王世子读书,天大的好事啊!
送走了侯显,孟伯爷大手一挥,“发钱,三餐加菜!”
“谢伯爷!”
孟伯爷不差钱,说要发钱,绝不会用宝钞充数。金银不能随便发,铜钱布帛完全没问题。再不济,胡椒香料堆到院子里,一人扛一袋子回家。
自从西南和海外番邦组团前来朝贡,大明朝的香料市场变得极大丰富,市场价格也呈阶段性跌落。不然的话,御膳房也不会不要钱似的往菜里加胡椒。
一盘菜,能吃出十几粒胡椒。
想起来,舌头仍是一个劲的发麻。
兴宁伯府内张灯结彩,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同时接到圣旨的另外几位朝官却是乌云罩顶,脸色惨白。
宣旨的宦官也是各个拉长了脸,一丝笑容也欠奉。与宦官同行的锦衣卫却是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中,怎么看,都带着几许狰狞的意味。
在宫宴上据理力争的王给谏已经下了锦衣狱,有幸省略了这一步骤。
胆敢给平王世子泼脏水的兵科给事中冯贵,“荣升”交趾布政使司右参议,即日启程上任。
交趾即是安南。
在柳生代表征讨安南大军献俘之后,安南百余耆老军民再次陈情,希望能归入明朝,复华夏衣冠。
永乐帝顺应民心,改安南为交趾,归入大明版图。先后设立交趾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沈瑄和张辅等临时设立的行都指挥使司旋即罢除。
交趾三司设立之后,立刻重新勘定规划安南土地,设府州县各衙门及军民卫所和守御千户所,绘制交趾地图,呈送南京。堪舆期间,顺便解决了部分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安南和占城相邻之处的宅基地纠纷,安南和老挝等番邦的边境划分,土人部落归属等。
最终勘定的交趾实土,东西相距一千七百六十里,南北相聚两千八百里。同占城及老挝等番邦边界重新做了划分,原本游离在边境的土人部落大多归入交趾境内。
交趾正在土地大开发,伐木,恳田,修路,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朝廷接管了交趾的盐井,设立交趾盐课,命户部院外郎黄通理等监闸。随着同老挝等番邦恢复大批量的井盐交易,需要的劳力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地区,官盐的交易多以铜钱布帛和白银进行。
西南之地,老挝等国想要买盐,必须使用金子!
这不是交趾盐课为难邻居,实是陈氏王朝便有的规矩。
“茶叶,盐巴,香料。尤以盐为最。”
黄澄澄的金块堆在眼前,因得罪了上官,相当于流放交趾的黄通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都说兴宁伯是财神,据说拿下交趾全部盐井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以井盐作为壮丁的“工钱”,恢复同周边番邦的交易,也是兴宁伯回京前提出,经征讨安南大军总兵官沈瑄和副将张辅等议定,最终上报朝廷。
来交趾之前,黄员外郎以为自己的前途一片黯淡。
不承想,却是坐到了金山上。
这么多金子,眼晕啊!
留在安南一年多的李参军走过来,好心拍了拍黄通理的肩膀,“淡定,习惯就好。”忽而又压低了声音,“看看就成了,千万别动旁的心思,盐课衙门里可有锦衣卫常驻。”
翻译过来,金子再好,诱-惑再大,也千万别伸手。敢昧下一丁点,人生将变得很不美好。
不相信?
李参军示意黄员外郎朝院子里看,他的前任,就是在那棵树下被锦衣卫结果的。
“人死了,家也被抄了。”
锦衣卫可不管抄出来的金银是不是从交趾贪污回去的,总之,和工资对不上号,就是妥妥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自己死了不算晚,家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钱没收,全家流放充军,戍边种田!
“该怎么做,心里得有个准。”
抵挡不住-诱-惑,向皇帝的钱袋子和国库伸手,不砍手,直接砍头!
黄通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半晌,再看堆成小山的金子,仿佛是在看着一群洪水猛兽。
早知今日,打死他也不得罪自己的上司。到这地方来,一个不小心,当真是要命啊!
比起黄通理,冯给谏被调入交趾布政使司,倒是和金银搭不上关系。可鉴于调动工作的理由,布政使以下,左参议以上,绝对不会给他好脸。
交趾多瘴疠,说不准,哪天冯给谏就要被上报“病卒”。不病卒,和当地土人发生争执,一样会危急性命。至于是真土人还是假土人,能不能抓到凶手,不过交趾三司一句话的事。
相比之下,还不如发到北疆戍边的生存机会更大。
接到调令,冯给谏脸色惨白,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后悔恐惧全部涌上心头,却不得不全都压下,叩谢圣恩。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敢表示不满,交趾都不用去了,直接到诏狱里度过余生吧。
“臣叩谢天子隆恩。”
宣旨的宦官没要红封,完成任务,转身就走。留下锦衣卫和冯给谏商讨何时上路的问题。早走晚走都是走,早动身早好。
冯给谏之后,解缙也接到了圣旨。
以往,永乐帝对解缙再不满,也没想把他赶出京城。
《永乐大典》还在修撰,身为总编官,解缙的工作十分重要。为保证修书工作顺利进行,隔三差五,朱棣还要发下赏赐,慰问一下。
但这一次,解缙踩到了朱棣的底线,碰到了他的逆鳞。
在杨铎将解学士的某些行为记在条子上,送入宫中之后,朱棣不打算再姑息他,直接下旨,将解缙撵出了京城。
“升翰林院学士解缙为广西布政使司右参议。”
同冯给谏一样,敕令下达,解缙也必须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看着手中的圣旨,解缙的表情好似凝固一般。
从翰林学士到广西布政使司右参议,从入值文渊阁的天子近臣到西南边陲的地方官员,品级升了,地位却是一落千丈。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经历过洪武朝的起落,建文朝的动-荡,永乐朝的辉煌,解缙太明白这道敕令代表着什么。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私下里的动作终究没能瞒过天子,天子不会再姑息他了。
从永乐三年至今,修书的工作进入了尾声,大的问题基本已经解决,解缙的工作不再那么重要,有没有他,都不会影响到《永乐大典》的完成。
同姚广孝确认之后,永乐帝大笔一挥,解缙顿时成为了昨日黄花。
和朕玩心眼,以为朕不知道?
几次宽宥,不代表会一忍再忍。
朱棣怒了,解大才子直接由京城调到广西,为当地的政-治-工作和文化教育事业添砖加瓦。
解缙应该庆幸,朱棣没想要了他的命。否则,他的工作单位就不是广西,而是和冯给谏成为同事,扎根交趾,艰苦奋斗。
解缙之后,黄淮,胡广等翰林侍读侍讲家中也迎来了天使。只不过,天使带来的不是调令,而是天子发下的赏赐。
两匹绢,五锭宝钞。
“臣谢陛下恩赏。”
谢恩的同时,黄淮等人心中发苦。
从今日开始,他们就算同解缙划清了界线,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想要继续留在京中,任职翰林院,入值文渊阁,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这么做。
有舍有得,舍了,才能得。
杨士奇为人低调,锦衣卫始终没能在他身上查出证据,因此,调动工作和恩赏都没他的份。
杨荣和解缙私下里有联络,被锦衣卫拿住了证据,可他到底是聪明人,先一步上了奏疏,言家中父亲病重,请归乡侍疾。
“臣乞陛下恩准。”
杨荣的封奏疏上得很及时,稍晚一点,他有七成以上的可能,会和解大学士结伴南下。
永乐帝批准了杨荣回乡,考虑到他在靖难中迎驾的功劳,没摘了他的乌纱,俸禄却不能再领,算是大明朝版的“停薪留职”。
皇帝的一系列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多数朝臣都在为孟少保的任命和汉王世子将来的定位苦苦思索,被调动工作的解缙等人已经收拾好包裹,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京城。
冯贵走得很快,解缙比他更快,杨荣尤其快上加快,好似身后有猛虎追赶。
消息传出,群臣无不愕然。
早朝之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群臣都在忐忑,尤其是拥护平王的文臣,喘气都不敢大声。
今上并没像高皇帝一样,想起来就砍几颗脑袋。可一点预兆没有,说流放就流放,不比掉脑袋好多少。
升职?这话也只能骗骗傻子。
广西,交趾,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就算有三司,有军民卫所,有发财的途径又怎么样?
苦读十余载,一朝登科,位列朝堂,执天下牛耳,才是士大夫们的最高最求。
到地方做个土财主?还不如抱着脑袋撞墙。
即便是甘心做个土财主,广西交趾那片地界,明显是武官更有发言权,以解缙和冯贵同武将的关系,无论政-治-前途还是经济钱途,都相当的渺茫。
同文官相比,以成国公为首,包括定国公一系,支持汉王和赵王的武将们则轻松许多。不论其他,有个被授太子少保的兴宁伯,大家都是脸上有光。
被立为标杆,推到风口浪尖,孟某人也有些无奈。
壮着胆子朝丹陛上看一眼,又立刻低头。既然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比较好。
于是,朝会就在沉默中开始,又在沉默中结束。除了户部尚书夏元吉上奏,应天十八府辖下又有州县发生了自然灾害,需要减免税收,没有第二个人出列发言。
殿外的大汉将军和锦衣卫互相瞅瞅,都感到奇怪。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提六部,六科都察院都这么安静,太不符合常理!
群臣不说话,永乐帝不耐烦继续浪费时间,袖子一甩,“无事退朝。”
四个字,犹如天籁。
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朝官,立刻以竞走般的速度退出了奉天殿。
孟清和留了下来。
按照皇命,今天是他为汉王世子讲学的第一天。具体的教学地点在哪里,上课时间有多长,教授的课程需不需要审-核,都要上报永乐帝才能最终决定。
被皇帝夸一句有才就飘飘然,忘记自己姓什么,绝对是掉脑袋的节奏。
“兴宁伯随朕来。”
朱棣也很干脆,穿着一身皮弁服,直接带着孟清和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曾是平王的居所,平王就藩西南,被改用作了为皇孙的就学之地。
文华殿啊……
不出声的跟在朱棣身后,思及文华殿的象征意义,孟清和的嘴角弯了一下,又很快隐去。
学生只有一个,正殿过于空旷,自然不能在这里设下桌案,也不和规矩。
正殿旁的暖阁自然被利用起来。
暖阁的门开着,朱棣走到门边,暖阁里的人立刻起身。
“见过父皇!”
“孙儿拜见皇祖父!”
三道声音先后响起,孟清和顺着声音看过去,顿时牙酸。
暖阁里摆着三张红木桌案,两大一小。
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桌案后坐着两位亲王,一位亲王世子,都是大红的常服加身,镶金的幞头,齐刷刷的站起身,就算是末座的三头身,也是抬头挺胸,相当有气势。
朱棣免了儿子和孙子的礼,孟清和上前,行礼道:“臣见过两位殿下,见过王世子。”
“少保请起。”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是异常的客气,客气得让孟清和有些不习惯。
眨眨眼,今儿这是怎么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表示,他们也不想这样,可老爹发话了,在南京期间,兄弟俩都得给朱瞻壑当陪读。不从?鞭子伺候!
“陛下,两位殿下这是?”
孟清和隐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可该走的程序仍旧不能省略。
“尔博学有才,高煦高燧在京也无事可做。汉王府和赵王府纪善教授的上疏都在朕的案头摆着。尔只管授课,朕就坐在这里,敢不老实,朕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孟清和:“……”虎爸,绝对的虎爸!
朱高煦&朱高燧:“……”亲爹?!
朱瞻壑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干脆端正坐好,反正听皇祖父的话就对了!
定定神,孟清和也知道,永乐帝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考虑两秒,开口道:“臣遵陛下旨意。”
一个也是教,三个也是赶……既然是永乐帝的吩咐,照做就是!
不过,永乐帝在身边,当真是压力山大。
多了两个“学生”,预定的课程定然要更改。
斟酌片刻,让暖阁内伺候笔墨的宦官取来一张宣纸,铺在桌案之上,拿起笔,饱蘸墨汁,落在纸上,似觉得不太满意,再取一支,重新落笔,才点了点头。
孟清和不说话,只一心动笔泼墨,三个“学生”都老实坐着,朱棣起身走到桌案旁,看到纸上逐渐成形的轮廓,神情立时一变。
“侯显。”
“奴婢在。”
“让人都退下去。”
“是。”
朱棣的表现让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发-痒,兄弟俩互看一眼,终于冒着被老爹-抽-鞭子的风险,凑了过来。
看到纸上的东西,兄弟俩的眼睛也瞬间直了。
随着孟清和起手落笔,父子三人的目光愈发-炽-热,毫不夸张的形容,三双眼睛,几乎要在纸上烧出六个窟窿。
最后一笔落下,孟清和抬起头,顿时被吓了一跳。
于此同时,经历几番波折,郑和率领的船队终于安全回航,抵达了福建海港。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子近侍侯显突然带皇帝口谕来到兵部,言天子要查看全国舆图。
“陛下有言,征讨大军呈送的交趾舆图要一并送上。”
兵部尚书刘俊和右侍郎墨鳞互相看看,不敢确定天子此举究竟为何,但皇令不能耽搁,“侯公公稍待。”
刘尚书亲自取来尚未入库的交趾舆图,确认没有疏漏,交给了侯显。
墨侍郎叫来一名书吏,吩咐道:“告诉马郎中,陛下要查看全国舆图,选最新的送来。”
“是。”
书吏走后,侯显接过交趾舆图,不用跟来的宦官,自己抱着。
很快,其他省份的舆图一并送到,整整两只大木箱,几名宦官费了些力气才抬起来。
“小心着点。”
侯显吩咐一声,转头对刘俊和墨鳞道:“今日麻烦刘尚书,墨侍郎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麻烦。”
“陛下急着看图,咱家就先告辞了。”
“侯公公慢走。”
客气两句,侯显带着兵部呈送的舆图快步离开。
回到值房,刘尚书和墨侍郎一头的雾水。
天子突然要查看舆图,到底是何原因?
交趾也就罢了,但连南甸,干崖宣抚司和八百大甸,木邦,车里,老挝等宣慰司,甚至是更远的大古嘞等地都包括在内,着实让人感到奇怪。
“莫不是又要动兵?”
“难说。”
墨侍郎的猜测,刘尚书并不赞同。
交趾平定不久,也没有鞑子犯边的消息,又值隆冬,并不是动兵的好时机。
何况,大明乃礼仪之邦,出兵总要有合适的理由。
鞑子在北边打谷草,侵-扰-国境,边军御敌属于正当防卫。即使跑到鞑靼和瓦剌的地盘上进行正当防卫,也说得过去。
谁让鬼力赤和马哈亩纵容手下到明朝境内抢劫?
这个时代可没有防卫过当的说法。
只要鞑子抢了,边军跑去草原烧帐篷也能占住“理”字。
不久前,镇守大同的江阴侯吴高上奏:“沿边草盛,欲-焚-之。”
朱棣痛快准了。
至于吴高到底是烧草还是烧帐篷……明朝坚持说是草,鞑靼和瓦剌也没处说理去。实力不如人,拿边军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趁大火烧起来之前,拆了帐篷搬家了事。
兀良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拿的是明朝工资,也不愁牛羊的草料,全当看热闹。
好在边军的“锄草”行动大多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等到火灭了,新草长出来,搬走的部落会6续再搬回来。放牧之余,继续等待打谷草的最佳时机。
不能说边军没有生态保护意识,也不能批评鞑靼和瓦剌屡教不改。
归根到底,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草原上的部落则是为了生存。
大同边军烧荒,宣府和辽东等地的边军也不会闲着。鬼力赤和马哈木正该忙着搬家,绝对没空来边境找麻烦。
凭经验,刘尚书认为,天子真要动兵,也不会是北边。
“难道是南边?”
刘尚书和墨侍郎脑子里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打消。
交趾平定,广西的贼寇快被定国公杀干净了,砍掉的脑袋足有上万。云南和广东等地都受到了影响,再桀骜不驯不识教化的土人,听到“定国公”三个字都会脑门冒汗,头皮发麻。境内的治安状况好得不能再好。
在定国公的眼皮子底下造-反?到底是有多想不开。
临近的番邦也没有乱况传出。
八百大甸和老挝宣慰司的土官刚被天子警告过,在征讨安南的过程中,他们表现得很不好。不配合出兵也就罢了,竟敢收留黎氏贼子,收留了还不上报,当真是胆大包天!
朱棣的警告很简单,却相当-粗-暴,“若不真心改过,下场参照安南。”
八百大甸和老挝宣慰司的土官被吓得觉都睡不着,亲自带队到南京负荆请罪,至今还在会同馆里等着。
天子要收拾的,肯定不是他们。
暹罗倒是有可能。
月前,占城,苏门答腊和满剌加使臣联名告状,控诉暹罗恃强凌弱,发兵抢劫明朝封赐给他们的印诰。
苏门答腊和满剌加使臣是在回国途中被抢,占城比较倒霉,直接被暹罗发兵国内,欺负上门。
明军征讨黎氏,占城配合出兵,趁机取回了被安南强占的土地和城邦。占城君臣都以为安南被明朝拍扁了,以后能过上舒心日子。不料没了安南,暹罗又上门找麻烦。
当真是柿子软,包子面,是人就想捏一把?
听完几名使臣的哭诉,朱棣同样对暹罗发出了警告,“继续这么干,下场一样参照安南!”
警告完又加了一句,自朕登基以来,暹罗朝贡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去年好像就没来,这是对朕不满?不满没关系,朕派人到暹罗当面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从京城派人远了点,正好定国公在西南,离得近,不如就派他了。
消息刚一传出,暹罗立刻服软。
抢来的印诰全都送回去,苏门答腊的使臣归国了?赶紧的,出海去送!
向明朝朝贡的队伍立即出发,参照爪哇西王都马板,金子不能少,珍禽异兽更要多。
驯象,孔雀,挑最好的!
鹦鹉必须会喊万岁万万岁!
朝贡的队伍出发后,暹罗国王和大臣们抱成团,心惊胆战的等着明朝的回应。
哪怕搬空国库,也比定国公上门好!
明朝天子是要钱,那尊杀神上门,绝对是要命!
不知不觉间,沈瑄的凶名从国内传到了国外,在国际友人的心目中,直接和“十二级台风”画上了等号。
定国公在大明交不上朋友,出了国也是一样。
暹罗反应很及时,朱棣到底没让沈瑄再-穿-越一次-国-境-线。
饶是如此,暹罗和附近的番邦也是擦了一把冷汗。
为让永乐帝彻底打消派遣沈瑄“出使”的想法,卖给明朝的粮食,价格直降三成。
凭祥的李大令得知消息,立刻发动往来城中的豪商买粮,并将情况上报广西镇守韩观。很快,正打点行装准备离开交趾的张辅等人也得知了消息。
送上门的便宜,当然要占!
交趾盐课提举司顿时忙碌起来,储备的井盐大批运出,换来了几百万石的粮食。大部分运回广西云南,小部分在征讨大军内部消化。
锦衣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分属不同的武官系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种“分配”方式早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报上去也不会被追究。毕竟,大军的粮饷都是自筹。
对此,交趾布政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只有羡慕的份,压根没有效仿的可能。。
粮食有了,暹罗和不太服管的几个宣慰司都老实了,南边基本无战事。
兵部刘尚书和墨侍郎想了多种可能,又一一否定。最后也只能面面相觑,叹息一声,果然是天子的心思你别猜!
文华殿暖阁内,朱棣正伏案细看孟清和绘出的舆图。
朱高煦和朱高燧站在一旁,抻着脖子,不敢打扰老爹,双眼却是火热。孟清和这个绘图者倒是被挤到了一旁。
“少保?”
朱瞻壑还没桌案高,大眼睛呼扇呼扇。
孟清和倒吸一口凉气,左手紧扣右手,才没伸出罪恶的爪子,在白胖娃娃的脸上捏一下。
敢当着永乐帝的面这么干,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侯显带着舆图走进暖阁内,躬身道:“陛下,奴婢将舆图带回来了。”
朱棣看一眼地上的两只箱子,再次埋首,“把辽东,河北和甘肃宁夏的舆图找出来。”
“遵命。”
箱子打开,侯显亲自动手,朱高煦和朱高燧抢不过老爹,干脆上前帮忙。
孟清和慢了一步,发现没自己站脚的地方,只得退到朱瞻壑的桌案旁,想起自己是来给朱瞻壑教学的,铺开一张纸,一边画着简图,一边为朱瞻壑授课。
朱瞻壑看得兴致勃勃,“少保所绘,可是舆图?”
“正是。”孟清和笑道,“世子慧聪,臣不能及。”
朱瞻壑笑弯了双眼。
再早慧也是个孩子,受到夸奖会不由得欢喜。
“世子请看,这是大明的国土,这里是辽东,此处是河北……”
孟清和在北疆从军,曾上阵同鞑子对战,靖难之前,还曾跟随沈瑄出塞。后奉皇命镇守大宁,结合后世记忆,北疆各边镇,长江以北的主要州府,都能指出大概位置。
“这里就是北京……宣府在此处……”
朱瞻壑郑重道:“宣府是父王封地,父王在这里种田!”
“咳……”
孟清和转过头,咳嗽一声。端正了神情,童言无忌。
朱瞻壑的精神头更足了,“少保,金陵在哪里?”
对长江以南,孟清和不如北疆熟悉。但南京的大体位置还是知道的。
“世子请看,金陵在此处,中都凤阳是在这里。”
孟清和教得认真,朱瞻壑也学得认真。
他已经启蒙,识字不少,却从没人将大明的舆图画给他看。
事实上,不只他的父王,连皇祖父都没这待遇。
朱棣仍埋首舆图,丝毫不被孙子刚刚喊出的“种田”两字影响。朱高煦也三天两头被言官以此为借口找麻烦,听习惯了,着实不算什么。相比起来,还是舆图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桌案最中间一幅,正是孟清和所绘。
同兵部呈上的舆图不同,这张图十分简陋,只大致勾勒出地形,点出几个主要省府。别说州县,除了黄河长江,连湖广和广西等地的分界都十分模糊。
换成任何一个兵部郎中,绘制的舆图都要强上百倍。但是,这张图却深深吸引了朱棣的注意力,让他看得目不转睛。因为图上不只有大明,还有西南的多个番邦,北疆的瓦剌鞑靼,与辽东接壤的朝鲜,有大致轮廓的西域!
隔海有琉球,日本等岛屿。更远之处,还有一片无名的6地。
“这便是前宋遗民所言的海外之土?”
不是永乐帝联想丰富,而是纸上赫然写着这行字。
朱棣看得认真,不时同兵部呈送的舆图做对比。
朱高煦和朱高燧找出了朱棣想要的舆图,重新站回桌案旁。
侯显让抬箱子的宦官退出暖阁,自己站到五步之外,皇帝不叫,绝对不上前。
许久,孟清和将自己知道的州府都指给了朱瞻壑,朱棣终于抬起头,道:“兴宁伯。”
“臣在。”
“此图,你是如何绘出?”
“回陛下,臣为从军即在开平卫,后为大宁镇守,曾看过北疆舆图。”
朱棣点头,镇守一方,这是必然。
如果连地形都不熟悉,如何抵御鞑子,又如何出塞作战?
“去岁,臣随大军征讨安南。在广西期间,对西南番邦和各宣慰司也有了解。”说到这里,孟清和刻意顿了顿,见朱棣神情未变,朱高煦和朱高燧脸上闪过恍然之色,才继续道,“这片海外之地,是臣早年间得知,其具体所在及大小,也只是推测,并无实据。”
前宋遗民,自海外归来的老人,朱棣父子三人早听孟清和说过。
“可是有高产作物之地?”
“正是。”
“若真有此地,当可令船队前往。”
朱高煦话落,朱棣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孟清和吁了口气,继续说道:“这片西域之地,臣是从大食商人口中得知,并有献佛郎机炮的夷人证实。”
“善。”
永乐帝终于笑了。
孟清和的心也终于完全放下了。
最初,他想把四大洋七大洲全都画出来。虽然不能细化到每个国家,具体的位置他还是知道的。
动笔之后,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作为“土生土长”的大明子民,他是如何得知这些?
无师自通?没这条件。
做梦梦到?永乐帝不会听他胡扯。
再者言,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被扣上欺君的帽子怎么办?
为了安全着想,七大洲减为了两大洲,四大洋更是直接省略了名称。甚至连宋时便有记载的非洲也被从图上抹去。
脑袋发热的结果,不是带来荣耀,而是招祸。
多智近妖,在孟清和看来,绝不是什么好词。
当然,演义中的卧龙大人除外。
况且,只要大明的舰队不被朱棣的继任者打入冷宫,这幅“简笔画”早晚会得到完善,成为真正的世界地图。
孟清和给出的理由十分站得住脚,结果也和他预料的一样,一方面达到了“授课”目的,另一方面,也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张地图还引发了另一个结果。
在最初的激动之后,朱棣看着舆图,突然皱眉。
国朝的疆域广大,很好。
北边的鞑靼瓦剌却让他很不顺眼,与辽东接壤的朝鲜也是一样。
大片的国土,突然有这么不当不正的一块,紧挨着辽东,不属于明朝,还隔三差五的要蹦跶那么一下,很是碍眼。
和朱棣有同样感觉的,还有朱高煦和朱高燧。
古有记载,周封商之后箕子于朝鲜。唐灭高句丽,纳其地。
洪武中,高丽曾妄想索取铁岭之地,虽说李氏取而代之,年年向大明朝贡,但李氏朝鲜并不真像表现出来的这么老实。
想到辽东镇守孟善的上疏,朱棣双眼微眯,手指敲着桌案,恰恰点在了朝鲜的位置上。
泉州海港
远航归来的船只部分靠岸。
商船卸下了搭载的货物,珊瑚宝石香料和珍禽异兽都不稀奇,丈长的巨木更加吸引眼球。
两船木料在港口卸下,发现其中有十余人方能合抱的紫檀和沉香,懂行的不免咂舌,“我的天老爷!”
这得多少钱!
获悉部分木料将在此出售,商人们的眼睛都红了。
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砸锅卖铁也要下手抢!
郑和与王景弘都没有下船,派人知会了市舶司,又给在这艘商船上有份子的当地官员和宗室送了信,得到回复之后,再次扬帆起航。
大部分船队成员,包括郑和王景弘在内,都将在浙江登6,运送木料的商船则要继续北行,停靠天津。
站在船首,郑和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了笑容。
不过,如果他知道回航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朱家父子正畅想着海对面的大片6地和高产作物。
闻听船队归来,朱棣下的第一道命令不是通知弟兄和手下准备领钱,而是命令工部加紧再造宝船四十八艘,改造海船二百四十九艘,备使西洋。
皇帝下令,工部该拖延吗?
当然不可能!
工部侍郎亲自监工,匠户甩开了膀子的结果是,郑公公和王公公上岸之后,过不了多久,又得再次下海。
194第一百九十四章
郑和王景弘归心似箭,船队在浙江海港靠岸,立即下船,谢绝当地官员士绅的盛情,轻车简从,领带船队成员及朝贡的各番邦使臣前往南京。
一路之上,沿途所见风景方物,仍令同行的各国使臣大开眼界。
江南水乡,田陌连阡,热闹的城镇,远不同于自己国家的风-土-人情,让使臣们看得目不暇接。
精美的丝绸和瓷器,更是给使臣们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车队抵达南京,高大的城廓,厚重之感迎面扑来。
着朱红袢袄,单手按着腰刀,威风凛凛,一身煞气的官军站在城门前。
满载货物的车队,城内接踵擦肩的行人,临街的商铺,食物的香味扑鼻。
单单是在城门前的看到的,就让使臣们迈不动双脚,移不开双眼。
只有这样强盛的大明,才能造出如神迹般的海船。
天-朝-上邦,强大威严的形象,终于彻底烙印在了使臣们的心目中。来时的各种念头,顿时打消了一大半。跟着船队来送黄金的爪哇西王使者,心中不停打鼓。
大明天子指定六万两黄金,岛上掘地三尺,又抢劫了几搜大食商船,才凑足了一万两。
万一大明天子不满意,翻脸的话,砍了自己的脑袋,也是白砍!难怪之前来过大明的人都缩着脖子,打死也不出使。
不提爪哇西王使者怎样忧心忡忡,被西王打败的东王使者如何幸灾乐祸,古里,锡兰等国的使臣如何被南京的繁华震撼,使臣团队的到来,再一次成功引起了南京居民的围观。
路旁聚集的行人越来越多,一些店铺里的商家伙计也落下门板,到路边看起了热闹。临街的酒楼食肆和茶楼更是人声鼎沸,仿似过节一般。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紧急出动,挥舞着刀鞘铁尺,维持着秩序,实际上,也是想来凑凑热闹。
虽说到京城朝贡的使臣团队整年络绎不绝,可这么大的场面却是少有。
上一次,还是朝廷的船队下东洋,这一次,光是马车的数量,就足足多出了两倍。有多少稀奇的东西,更是让等在路边的心信仰。
不久前,暹罗使臣进京,进贡的鹦鹉一路叫着万岁,引来不少人围观。
这次的西洋使臣,会不会也带着这样的稀罕物?
围观,必须围观!
城门的守军没有马上放行,而是遣人通报上官和鸿胪寺。
即使这样庞大的队伍根本难以造假冒充,城门守军仍秉持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精神,认真查验郑和王景弘等人随身的腰牌以及相关文书。
鸿胪寺卿赶到后,一眼就认出了郑和,连忙上前,道:“郑公公一路辛苦。”
郑和是宦官,同样是天子亲命的大使,鸿胪寺卿先向他行礼,言官也挑不出毛病。
身份固然重要,可重要得过皇帝的命令?
郑和回礼,向鸿胪寺卿询问,“咱家两年没在京中,这城门前貌似严了许多?”
鸿胪寺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待进城后,下官再同公公详叙。”
郑和王景弘两年没回国都,不晓得城门处的变化,鸿胪寺卿却十分清楚。
自从出了“城门小旗当值念佛,被兴宁伯痛斥,小旗自尽”事件,京城内流言纷纷。皇帝亲自下令锦衣卫核查僧人寺庙,竟在京城寺庙中查出了逃职的军户,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都吃了挂落。
天子下令,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府军,应天十八府卫所及皇宫二十六卫,都开始内部清查。
这一查,当真发现了不少问题。
如兴宁伯所言,京城是一国的门面,城门更是门面的门面。
守卫在此的明军,都如念佛小旗一般,玩忽职守,当值溜号,落在百姓和往来朝贡的使臣眼中,丢的不是一个人的脸,是整个大明的面子。
天子回过神来,肯定会掀桌。
届时,只要沾到丁点关系,都逃不脱干系。
降职,流放戍边,成为必然。
固然有待罪立功,官复原职甚至升高一两级的先例,想要仿效而行,又谈何容易?
看到安南黎氏的下场,其他番邦不会再轻易犯傻。北边的鞑靼瓦剌倒是不消停,但甘肃宁夏,宣府大宁,辽东各卫的边军和归附的壮汉们都不是吃素的,个顶个的彪悍,听说鞑子来了,眼睛都充血。
和这样的猛人抢战功,无异于虎口夺食,非一般的艰难。
五军都督府召开紧急会议,商定了对策,必须从源头上掐灭会损害大明面子的苗头!
分派到城门处的卫军,要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军事考核,最关键的是,手里绝对不能有佛经!
为保证工作顺利进行,五军都督府主动从锦衣卫处借调人手。
看着求上门的同袍,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破天荒的愣住了。
“陈同知,你确定?”
“确定。”
“果然?”
“果然。”
五军都督府打定主意借人,杨铎很是无语。
锦衣卫不是被评为大明军队系统及天子二十六卫中最不受欢迎的部门?
现如今,五军都督府却是主动上门请人,是成国公从南边回来,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还是自己在做梦?
无论杨铎心里怎么想,表面还是客客气气的将来人送走,并立即给皇宫递了条子,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亲自点出数名能力强的锦衣卫,前往配合五军都督府的工作,其中就有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
锦衣卫一出手,立刻就知有没有。
由此,京城守军开始大变样,城门卫卒的面貌更是焕然一新。继而带动了天子二十六卫,在兴宁伯的提议下,开始车轮大比武。
比武的观众是皇家祖孙三代和以武封爵的勋贵们,比赛的总-裁-判自然是永乐大帝。
郑和王景弘抵达京城当日,正巧赶上了羽林卫大比武。
入城之后,番邦使臣们被繁华的南京城再次震撼,也被汹涌的人潮吓得够呛,脚步发飘的被带到会同馆安置休息。
其他住在会同馆里的人,例如兀良哈头目乞列该,看到这些“飘”进大门的使臣,同昨日刚到的福余卫佥事安出一比指头,意思很明白,“看到没,一群土包子!”
安出一咧嘴,叫来投奔兀良哈的部落头目乃答儿,哈哈缠等,认真道:“因为你们主动从草原来投奔,又有一把力气,骑射本领也不错,才带你们来京城,举荐给天子,请封官职。自此以后,你们就是大明的百户,千户,绝不能像这些土包子一样没出息!”
“是!”
“佥事说的是!”
“我等一定牢记!”
乃答儿是个有脑子的,哈哈缠也不是笨人,否则也不会在鞑靼内部权力更迭时,毅然决然的抛弃草原上的一切,投奔兀良哈。
见乞列该和安出都露出满意的神色,乃答儿压低了声音,问道:“佥事,完者秃王的事,是不是该尽快上报天子?”
“恩。”安出同乞列该互相看看,点头道,“此事自然要上报,不过,朝廷派往草原的使者这两天就会回来……乃答儿,你是亲眼见到鬼力赤和阿鲁台翻脸了?”
“是,卑下向长生天发誓!也孙台死后,马儿哈赞被排挤,阿鲁台联合别失八里诸部赶走了鬼力赤,欲-迎完者秃王为鞑靼可汗。”
“那好,我明日就去求见兴宁伯!有兴宁伯在天子面前说上一句,比旁人说上一百句都顶用。”
“兴宁伯?”
乃答儿和哈哈缠长期在草原生活,投奔兀良哈之前,对大明边境的唯一印象,就是边军越来越强悍,谷草越来越不好打。
让草原壮汉们牢记于心的,是如徐辉祖和沈瑄一般的猛将杀神。像孟清和一样搞“后勤工作”,整天忙着发展经济发展的武将,并不能被壮汉们放在眼里。
除非是如兀良哈一般,跟着孟清和的脚步,按照他提出的建议,获取了莫大的好处,生活水平得到直线提升。否则,多是像乃答儿和哈哈缠,听到兴宁伯三个字,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哦,这人是大宁镇守!
“千万别小看了兴宁伯。”自宫宴之后,乞列该对孟清和更加推崇,简直是佩服得五体地,“记住我的话,能让伯爷看到你们的本事,起意提携,全家甚至是整个部落都能获益。”
乞列该参加宫宴,还被皇帝赐给酒食,早就传回了兀良哈。
三卫的首领都对他羡慕无比,不是谁都能被天子赐酒,即使够级别参加宫宴,也难得一样的待遇。
乞列该任职的泰宁卫指挥更是一个劲的冒酸水,“得了长生天的眷顾,竟有这么好的运气!”
乞列该本人却知道,他或许是得了长生天的眷顾,更重要的是,入了兴宁伯的眼。
看着一样冒酸水的安出和满脸羡慕的乃答儿哈哈缠,乞列该骄傲的咧开大嘴,咱就是得了伯爷的青眼,羡慕吧?嫉妒吧?
哈哈哈哈!
不提会同馆众人,郑和同王景弘回到皇宫,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天子,将本次出航的收获详细上报。
“两位公公,陛下驾临武楼,不在西暖阁。”
“武楼?”
“正是,今日是羽林卫大比武,陛下,两位殿下,小世子,成国公和兴宁伯都在。”
领路的宦官一边走,一边三言两句说明情况。
“侯公公特地吩咐小的,两位公公到了,即刻遣人禀报。”
侯显?
郑和王景弘弧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是一撇嘴。
这老小子什么意思?
当他们出海两年,就能压他们一头?
还明面上装好人,乌龟看老鳖,谁不知道谁啊!
武楼前,咚咚的战鼓,一声紧似一声。
全副铠甲的羽林卫分作两队,各缚两色布巾于臂上,列阵厮杀。
马声嘶鸣,金戈交接,杀声阵阵。
一员小将骑在马上,对战三名武将不落下风,木质的枪头折断,以枪做棍,横扫而过,风声骤响,杀意凛然。
三名武将先后被扫落马下。
朱棣看得兴起,叫来负责五楼前安保工作的杨铎,“此人姓甚名谁,在军中任何职?”
羽林卫的将官,却向锦衣卫指挥使询问。
若被场中厮杀的羽林卫指挥使得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杨铎定睛看去,很快认出了那名小将的身份,道:“回陛下,此人姓陈名纪,乃羽林前卫千户。其父为后军都督同知陈恭,祖父为先泾国公陈亨。”
“泾国公之孙?”
“回陛下,正是。”
朱棣沉默片刻,慨然道:“泾国公与朕有旧,任职北平期间,曾从朕出塞,征讨大漠。朕起兵靖难,更是多次立下战功,至重伤于阵中……朕令其长子嗣都督同知,却不及其父亲万分。如今观其孙,总算是后继有人。”
杨铎没说话,朱棣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目光重新放回场中。
陈纪手中的布条已增至五条,脸上未见疲色,反而如尝到了血腥味的猛虎,气势更盛。
“好!”
朱棣一个好字,结合之前的那番话,在场众人都十分清楚,今日过后,陈纪不是一步登天,也不会在千户的位置上太久。最少也会升上一级,妥妥是个指挥佥事。破格提拔,升上指挥使同知也说不准,甚至是指挥都有可能。
孟清和站在朱瞻壑身边,一边护着朱瞻壑不被鼓声和喊杀声吓到,一边为他解答疑问。
好歹做了太子少保,朱瞻壑名义上的老师,总要尽到责任。
朱棣将朱瞻壑带来武楼,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没出言,孟清和自然也没立场发对。
不过,仍是担心朱瞻壑被惊吓到。
让个三头身直面战场厮杀,即使不见血,也难保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现实却惊掉了孟清和的下巴。
朱瞻壑非但没有没吓到,反而看得兴致勃勃,圆睁着大眼睛,小拳头握紧,包子脸紧绷,却绝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少保,那个就是你所说的火炮?”
“回世子,正是。”
“少保,火铳!和你画给我看的火铳一模一样!”
“回世子,正是。”
“少保,原来射箭时要跨步下蹲?”
“回世子,这是为了更好的发力。”
“少保,那个千户好厉害!五个,六个了!”
“回世子,定国公更厉害。”
朱瞻壑眼睛更圆了,“伯父?那父王呢?”
孟清和刚意识到说顺嘴了,想要补救,听到朱瞻壑的话,不免笑了。
“回世子,汉王殿下当然厉害,臣曾见过战场上的汉王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勇。”
“啊!父王好厉害!”
朱瞻壑的嘴巴和眼睛一起圆了,更像个年画娃娃。
“咳!”
朱高煦沐浴在儿子崇拜的目光中,牙不疼了,腿不酸了,腰板也挺得更止了。背着手,嘴角一个劲的向上翘啊翘。
朱高燧看不下去了,酸了一句,“皇兄,恭喜啊!”
“咳!”朱高煦又咳嗽一声,“多谢。”
朱高燧撇嘴,被儿子崇拜了不起?兴宁伯不过是“客气”,还当真了?
等定国公班师回朝,比试一下,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等王妃也给他生了儿子,他照样有儿子崇拜!
朱高煦正得意,身边又传来一句,“高煦,不错啊。”
转过头,老爹正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
这下子,汉王殿下笑不出来了。
连忙纠正儿子的观念,“瞻壑,父王这点本事不算什么,不及你皇祖父万分!”
“皇祖父好厉害!”
单纯的朱瞻壑小朋友崇拜的对象立刻换人。
如芒在背的感觉瞬间消失,朱高煦擦一把冷汗,长出一口气。
孟清和默默转头,坚决不承认,汉王一脚踩进去的坑是自己挖的。
无意所为,不承认,应该也没关系的……吧?
朱棣心情大好,当着众人的面,将朱瞻壑抱了起来,亲自指点他排兵布阵和场中厮杀。
一名宦官凑到侯显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侯显挥手让他退下,上前两步,将郑和王景弘回宫的消息报知了朱棣。
“朕知道了。”朱棣道,“不必回西暖阁,让他们过来回话。”
“是。”
侯显领命,亲自前去传话。
走出门廊,见到被海风吹黑不少的郑和两人,侯显袖手一笑,“郑公公,王公公,和咱家来吧。”
郑和王景弘顿时憋了一口气,脸上却笑得无比亲切,“劳烦侯公公了。”
三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瞬间火花飞溅。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朱瞻基放下笔,看着刚写成的一幅字,愣愣的出神。
奉旨教导他学问的翰林院侍诏郑礼出声道:“世子,习字时,不可二心。”
“郑侍诏所讲甚是,孤受教。”
朱瞻基垂首,将飘远的心思收回,重新提笔蘸墨,将课业做完。
中途,仍不免想起,天子二十六卫大比武,堪称盛事,不提武将,宫内的嫔妃,宦官和宫人无不谈论。连朝中的文臣都颇为关心。
皇祖父和两位皇叔每次均要到场,汉王世子也被带着,可他,却总要留在偏殿中学习。
不,皇祖父曾问过他的,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朱瞻基丫丫电子书一顿,又引来了郑礼的关注。
“世子,习字当专心。”
但这一次,朱瞻基却没有马上回神,而是出神得更加厉害。
他和皇祖父说,要专心学问。
叹息一声,既道出心中所想,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想起挂在乾清宫中的那副舆图,据说是兴宁伯亲手所回,握笔的手指渐渐攥紧。
如果他想要临摹那幅舆图,和汉王世子一同向兴宁伯学习,皇祖父会答应吗?
恐怕,不会吧……
见朱瞻基的心思压根不在习字上,郑礼的眉头一皱。
陛下既将教导平王世子的责任交付于他,他就定然不能懈怠!
刚要开口劝诫,却被鲁侍诏拉住。
“世子心中有事,不可急躁,当慢慢引导。”
“可……”
“近日里,世子都是这样,郑兄劝导过几次,可曾有效?”
郑礼眉头皱得更紧,道:“依贤弟之意,该当如何?”总不能不管,任由世子这样下去。
“愚弟倒有一策,”鲁侍诏见朱瞻基仍旧走神得厉害,压低了声音,对郑礼道,“我观世子似对陛下宫中那副舆图颇感兴趣,不如这样……”
郑礼拧紧眉头听着,半晌,迟疑问道:“这可行吗?陛下恐不会答应。”
“陛下宠爱世子,定会许可。”
鲁侍诏信心满满,却没告诉郑礼,事实上,他已提前请教过姚少师,此言正是姚少师告知。
姚少师出的主意,陛下还会不许?
只要办成了这件事,将平王世子的心思重新拉回到读书这件事上,不过是临摹一幅舆图,陛下定然不会拒绝。
“郑兄且听我一言,事成与不成,都莫要如此严苛,惹得世子不喜,更会影响了课业。”
最终,郑礼被说服了,同意了鲁瑄的提议。
二人商议之后,决定暂时瞒着朱瞻基,直到天子同意临摹舆图,再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于他。
“权当是磨练一下世子的心性。”
听到郑礼的喃喃自语,鲁侍诏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想起郑礼私下里十分推崇解缙,也就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学问是好的,只不过,脑筋僵硬了些。
天子为何会选郑侍诏同他一起教导平王世子学问?
莫非另有深意?
鲁侍诏摇摇头,还是不要想太多。既然陛下令他二人教导世子礼仪孝悌,依旨行事即可。
不提朱瞻基心不在焉的习字课,武楼前,羽林卫的大比武逐渐分出了胜负。
有了千户陈纪,羽林前卫大放异彩。
羽林卫指挥和两名佥事接连被陈纪掀翻马下,汉王和赵王连连拊掌叫好。
孟清和也凑了把热闹,为陈纪大声叫好。提起先泾国公陈亨,同自己也颇有渊源。他于开平卫从军之时,陈亨正任北平都指挥使一职。
当时,沈瑄还只是从燕山卫调遣至边卫的百户。
第一次见面,就不免心动,惊艳倒在其次,惊吓却是实实在在,不打半分折扣。
想到这里,孟清和难得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边塞岁月,靖难之艰,再到永乐帝登基。
转眼之间,竟是十余载。
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变得愈发成熟。
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两人之前的牵绊。却也是越系越紧,越来越深,今生都无法斩断了。
来生?
孟清和很少去想。
今生过好就不容易了,即使有来生,也是下辈子该想的事。说到底,他这一辈子,也算是赚到了。
朱瞻壑已经从朱棣怀中下来,自己站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场中。
孟清和没轻松多久,就被叫到永乐帝身边,任务是为小世子继续解答问题。
虽说朱瞻壑的问题都不难回答,可一个接着一个,不见分秒停歇,着实令人头疼。
“这是为什么?”
“那又是为什么?”
“皇祖父……”
朱棣很快败下阵。
朱高煦和朱高燧接棒,也没撑多久。
朱瞻壑仍眨着大眼睛,一脸的好学。
这个重要时刻,就需要道衍大师的高徒,朱瞻壑名义上的师傅来撑起场子了。
孟伯爷,责无旁贷。
“爱卿,朕把皇孙交给你了。”
永乐帝郑重其事,孟清和还能如何?
只能当做没看见永乐帝略显扭曲的表情,也没见到汉王和赵王绷紧的腮帮子,恭声道:“臣遵旨。”
孟伯爷主动认领了十万个为什么的三头身,朱棣父子三人长出一口气。
这一次,朱棣没再说朱瞻壑效似朱高煦了。亏得朱高煦幼-年时有王府教授和纪善顶梁,否则,朱棣不保证会不会一天-抽-儿子八遍。
虎爸的名头绝不是虚的。
如果加上年轻时的徐皇后,夫妻双打也不是神话。
朱高煦和朱高燧对看一眼,再看看老爹,都有些后怕。明显和朱棣想到一块去了。
亏得自己小时候“实诚”啊。否则,不晓得会被老爹如何修理。
比武场中,战鼓声猛的加快,加重。
雷鸣般的三鼓过后,五色令旗在场边高高立起,哨声传出,宣告整场比武结束。
虽然比武时多采用木质武器,火炮和火铳也只是摆摆样子,并不具有实际杀伤力,可就算光用拳头,也能把人揍伤,遑论是列阵对战。
实打实的一场打下来,不掺任何水分,参与比武的羽林卫,大半带伤,十余人伤势还不轻。
被陈纪掀翻马下的两名佥事,一人不小心折断了腿,躺在地上,差点被马蹄踩到,造成二次重伤。好在有随时关注场内情况的锦衣卫,以及太医院的数名太医候在一旁,跌落马下的佥事第一时间得到了救治。
“佥事无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
绑好夹板,太医表情淡然,言之凿凿,佥事咬牙忍疼,满脸冷汗的谢过太医,很快被锦衣卫抬了下去。
刀剑无眼,比武中没有上下级之分,对战的只有“敌人”。
断了腿,不能怨陈纪,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见识到陈纪勇猛的羽林卫官军,个个眼睛发亮,热血上涌,不愧是泾国公的孙子!
至于陈亨的嫡子,陈纪的老爹,在五军都督府挂职的陈恭,十分自然的被忽略了。
虎父无犬子,陈亨和陈纪,就当做是虎爷无犬孙。陈恭……纯属意外。
比武结束,朱棣大笑,道:“好!”
并当场下旨,擢升千户陈纪为羽林前卫指挥。
千户,佥事,同知,指挥。
一场比武,陈纪三级跳,羽林卫上下顿时欢欣鼓舞,身上的伤不疼了,青肿的眼眶也不当回事了。
被天子夸奖一句,容易吗?
想起大比武开始,旗手卫表现不佳,被皇帝斥责,旗手卫指挥和同知当天被谪交趾,众人无不心有余悸。
“官军须谙韬略,勤练习,以精武事,以报国家!尔等祖辈多以战功擢升,拼死以晋身,沙场九死一生,冒箭雨刀阵,方得封爵拜官,荫佑子孙。尔等不体祖父之忧,骄纵懒怠,肆意妄为,不习谋略,不勤练武艺,逢比试之时,面色如土,双股战战,畏怯如处子,懦弱之态,将来袭职位,何以得用?!临战若如此,何以迎敌,何以守土卫国?!”
一番话,不只训斥得旗手卫上下大汗淋漓,脸色涨红,羞惭不已,尚未参加比武的天子亲卫也是心生惭愧。
祖父之功,家族之荣,若在自己的手中丢弃,待到将来,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旗手卫成了杀给猴看的那只鸡。
其后参加比武的各卫,全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有武艺不精者,纷纷开始临-阵-磨-枪,在家中和营中勤练,倒是让家中的长辈好一阵惊讶,旋即大感欣慰。即使儿孙和族中子弟在比武中受伤,或是因表现不佳被贬谪,也没有人上疏求情。
对武将之家而言,这可是好事,求的哪门子情?
不提洪武朝留下的将领,单是跟随朱棣起兵靖难的武将勋贵,哪个不是历经边塞磨练,和鞑子对砍才得以晋身?
从军最怕的不是上战场拼杀,更不是受伤,而是临战胆怯,谋略不通,武艺不精。
后两者还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学习磨练,临战胆怯,畏敌不前,却实打实的要人命。
刀子没举起来,先吓得两股战战,面色惨白,丢命不说,更加丢脸!
天子下令二十六卫大比武,无异于提前发现问题,进而想办法解决问题。
不需要天子动手,家中长辈足以给这些不肖子弟好看!
“兴宁伯果真有大才!”
向天子提出大比武的孟十二郎,在武将和勋贵中的好感度再一次飙升,其速度堪比火箭。
“兴宁伯是个好人啊!”
刷了好感度不算,好人卡也收了一堆,多是孝陵卫的亲属颁发。
无他,光听名字就能分辨出,孝陵卫的主要工作就是守卫皇家陵墓。
除非天子专门下令,否则,打仗出兵,护卫天子出巡,孝陵卫通通没份参与。这种情况下,天子二十六卫只能当做个好听的名头,武艺练得再好也没用!
兴宁伯向天子提议,进行二十六卫大比武,对孝陵卫而言,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饼,还是肉馅的!
不趁机狠刷存在感,让天子知晓自己的一身本事,还要等到黄花菜凉了,脑筋再转弯?
临到孝陵卫比武当天,也着实让永乐帝惊喜一把,战阵如何暂且不论,卫卒的勇武,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因旗手卫而起的郁气和怒气,瞬间一扫而空。
天子亲卫,该当如是!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牵涉面太广,永乐帝恐怕会当场下令,旗手卫和孝陵卫换装,换人。
孝陵卫负责天子出巡,旗手卫去守护皇陵。
饶是不能全部换人,也从孝陵卫中选拔多名有才能的军官,近五十名勇猛的卫卒,调往大宁。
“尔等需谨记今日之勇,不可骄狂,当临战不怯,立功以壮家族。”
临行前,家中长辈的殷殷教导,加上本身对战功的期盼渴望,让这些从孝陵卫调往北疆的卫军热血沸腾。
戍边,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是大宁,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被选出的孝陵卫打点行囊,高高兴兴出发。留下的缺额,直接由在比武中表现最不好的卫军填充。
二十六卫中,被谪交趾和广西云南的不少,调往北疆的更多,而且,基本都是在比武中表现突出官军卫卒。
不是没有朝臣发现此事微妙,可文武两立,五军都督府都没开口,文官有什么立场追究?
说天子二十六卫拱卫京师,人员一个不能少?
不见把人调走之后,又从各自的家族中征召?
比起卫所垛集抽丁,天子亲军一向不愁兵员。只要追求不高,守卫皇陵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既然人都补上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敢上疏提出质疑,朝中的勋贵武将会立刻握拳,从鼻孔喷气。
怎么着,捞过界了啊!
文官很是委屈,武将队伍中,早有人这么干了!自己不过是仿效行之。
得知此言,孟清和摸摸鼻子,后退数步,他是低调的人,一向不喜欢出风头,必须深藏身与名。
不过,调兵的事不追究,聪明如杨士奇等人,还是隐约猜到,天子这番动作,恐怕是要在北边动兵。
动手的对象,多数人猜测是鞑靼,要么就是瓦剌。硬是没一个人猜到,朱棣的目标会是朝鲜。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不征之国,今上怎么会轻易动兵?
但事实出来,却让大部分人跌破了眼镜。
不是天子违背高皇帝之训,主动发兵,而是朝鲜国王李芳远主动上表,向大明求助。
“五子不孝,残害兄弟,杀害手足,逼迫小王退位,窃-国-篡-权,狡言请封,臣叩请上国发兵,以肃清明!”
求救信是通过锦衣卫的渠道送至京中,满朝哗然。
这么一来,就不是朱棣不讲道理,而是秉持着着仁爱之心和国际主义精神,对朝鲜施以援手,理由相当充分。
常言道,有条件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条件也要上!
换到朱棣这里,就变成了有机会要打,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打!
李芳远被迫退位是事实,他的儿子自相残杀,争夺王位也是事实。
主动上表请求明朝发兵,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当然,现下李芳远的表疏尚未送到南京,朱棣仍在兴致勃勃的举办亲卫大比武,擢升了一批又一批如陈纪一般的勇将,分批次送往北疆。
美其名曰:战场磨练。
孟清和一边专心教导朱瞻壑,一边掰着手指头,算着沈瑄回朝的时间。
天子召征讨安南大军回朝的敕令已经发出,很快,沈瑄就要率领大军班师。至于回来之后,是会和他一样,暂时留在京城,还是马上返回北京,并不重要。
关键是,数月未见,着实是想念啊!
郑和王景弘在羽林卫比武当天,被天子当众夸奖。他们不只带回了成船的珍宝货物,外邦使臣,还带回了敢打船队主意的旧港海盗。
立下的功劳,再次得到天子着重表扬。
看着泪流满面,激动不已的郑公公和王公公,孟清和默默转头,离开两年,这两位怕是忘记了,被天子这般夸奖,不会有好事。
果然,还没激动过瘾,就被天子泼了一瓢冷水。
“两月之后,再次出航!”
郑和傻了,王景弘呆了。
侯显嘴角刚一弯,就听永乐帝道:“你也去。”
侯公公的笑容直接僵在了嘴角。
“陛下,奴婢走了,您身边谁来伺候?”
“朕要北巡,已下令白彦回随驾。”
好你个白狗儿!在北京兵仗局也不安分,咱家小看了你!
侯显咬牙,郑和与王景弘瞬间心情飞扬,神清气爽了。
让你在咱家面前显摆,该!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永乐六年三月
继羽林卫之后,府军卫,金吾卫,虎贲卫等接连进行了大比武,表现优异者均得擢升任用。
各卫中,锦衣卫的比武次序排在最后,也最引人关注。
杨铎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引来的目光更多。曾被借调五军都督府的纪纲等人,一样没能“低调“。
按照孟清和的话来说,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何况锦衣卫中能人辈出,堪比两百瓦日光灯,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莫要让朕失望。”
朱棣的话当头压下,杨铎表情不变,行礼道:“臣遵旨!”
列在校场中的锦衣卫,自同知,佥事,千户,百户,校尉,力士,均以刀鞘击打盾牌,长枪钝地,铿锵声响,震耳欲聋。
回到场中,杨铎仍是一身大红锦衣,未着甲,只在手腕处有一圈黑色的皮子,拇指上扳指,专为拉弓射箭之用。
鼓声骤起,令旗挥舞,杨铎取下背上长弓,左手持弓,如托泰山,右手搭箭,如揽圆月。
眉峰轻扬,唇角紧抿。英俊的面容,双眼中染上了浓烈的战意。
破空声响起,三支包了尖头的木箭瞬间飞出,咄咄咄三声,深深---扎-入-旗杆之上。
箭尾-震-颤,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是战斗开始的讯号。
列成两阵的锦衣卫发出了震天的吼声,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同一时间迈动脚步,如惊石拍案,猛然间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鲜血飞溅,只有盾牌-撞--击,金戈碰撞,声声震耳。
在场边观战的武将,均是双目微凝,议论和惊叹声四起。
“连珠箭!”
“这样的身手,燕山卫也是少有。”
比起吃惊不小的朱能等人,永乐帝则是心情大好,之前一度失掉的面子重新捡了起来。
看到没有,天子亲军,就该有这样的气势!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相看看,一同咋舌。都晓得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是个狠人,在靖难中立有不小的功劳。待他执掌南北镇抚司,专司锦衣卫,许多人渐渐忘记了杨铎在战场上的表现。
如今再看,果然验证了那句话,盛名之下无虚士。有杨铎这样的指挥使,锦衣卫的武力值,直甩其他各卫一大截。不提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真刀真枪的对打,怕是燕山卫都要掂量一下。
锦衣卫执天子仪仗,掌缉捕,刑狱,专查百官。
本职工作所需,有好的身手并不奇怪。但是,这种好身手偏指个人能力。如当下一般,组成战阵,对阵拼杀,仍给人以猛虎下山之感,恶狼扑兔之势,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在战场上,片警出身的把特种兵几招掀翻了,还不是偶然,而是次次对砍,次次掀翻,连“手误”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这叫什么?
明显画风不对!
眼前的现实却是,这群搞情报和刑侦工作,顺便管理城市排水系统的锦衣卫,武力值惊人,着实震撼了众人一把。
结阵,迎敌,拼杀。
即使整体比不上久同鞑子对砍的边军,也超过其他天子亲卫一大截。尤其是分批被发去看守皇陵的旗手卫,更是云泥之别,完全不能比。
朱棣笑着点头,杨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将锦衣卫的比武次序拍在最后,也是相当明智。
朱高煦和朱高燧不由得将场中的杨铎同沈瑄比较,如果两人单打独斗,不知谁胜谁负?
成国公等将领有些可惜,锦衣卫单是做情报刑侦工作有些可惜,是不是该兼职戍边?
孟清和一边解答朱瞻壑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边在心中疑惑。
看到场中的杨铎,为何会想起靖难之战中,险险被救下的那一次?他本以为是敌人倒霉,中了流矢。回头再看,想中流矢,还中得如此之准,也不是那么容易。
捏捏手指,奇怪了,都过去那么多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难不成,是他最近总在想沈瑄,时不时的感叹岁月匆匆,脑子里才会经常闪过旧事?
朱瞻壑仰头,小脸上满是疑问,“少保?”
孟清和晃晃脑袋,不敢再随意走神,“世子有何事?”
“少保可是身体不适?”
孟清和有些奇怪,“世子何有此问?”
“我观少保脸色不好。”朱瞻壑眉头拧紧,迟疑的看了一眼场中,似十分不舍,却还是坚定转头,对孟清和道,“若少保身体不适,我同皇祖父说,让少保回府休息。”
“世子……”
孟清和被感动了,好孩子啊!
“赵院判医术最好,皇祖母的病就是赵院判治好的。请赵院判为少保扎几针,少保就好了。”
孟清和:“……”
“少保可先回府,我去太医院请赵院判出诊。”
“世子,其实,臣没病……”
“少保,讳疾忌医不好。”朱瞻壑一脸认真,“我就去和皇祖父说!”
话落,转身就朝永乐帝奔去。
孟清和一把没拉住,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拉第二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头身出现在永乐帝身边,请来旨意,然后乖乖回家,等着赵院判上门给他扎针。
自从徐皇后被赵院判治愈,太医们的针灸之术被传得神乎其神。不只宫内,在宫外也是发光发热,多少人排队等着施针。
只有曾被当做练手对象的军汉们避之唯恐不及,每次听到,都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那种滋味,比上阵和鞑子互砍都难受。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排队等着挨扎。
“卿身体不适?”
朱棣开口,孟清和不能不出声。他最近的确有些睡不好,脸色比寻常要憔悴些,更坐实了身体不适的猜测。
“回陛下,臣微有不适,并无大碍。”
“朕观卿面色不佳,可回府歇息。稍后,朕令太医过府为卿诊治。”
“谢陛下!”
孟清和满脸感动,眼角余光瞄向又被朱棣抱起来的朱瞻壑。
朱瞻壑误会了,立刻道:“少保不必担心,赵院判医术极佳!”
翻译过来,针灸的技术也是最好!
孟清和顿时迎风泪流,“……谢世子。”
感动?有。
手痒?更加有。
可惜,手再痒,朱棣怀里的三头身也不是他能下爪子的。
离开演武场,孟伯爷擦干眼泪,抬头望天,不得不再次感叹,在老朱家人手底下干活,当真是不易。
孟清和离开不久,锦衣卫的比武也分出了胜负。
不出意外,杨铎率领的一队以压倒性优势获胜。
至此,天子亲卫大比武宣告结束。在比武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和勇猛士卒不下三百余人。其中有五十八人被擢升,以陈纪为代表,三-级-跳的也不在少数。除被擢升调任,依个人表现,另有布帛宝钞赐下。
钱多钱少在其次,关键是脸面!
有人收获,自然也会有人失落。
因表现不佳被降职贬谪的官军,数量一样不少。发往广西云南和交趾三地的不下百余人。
永乐帝明言:“再有此类官军,均谪交趾。”
事后,这道口谕以中旨发下。
明朝的内阁制度尚未完全确立,文渊阁七人只相当于天子的机要秘书。天子的中旨发下,没人敢不当一回事,有不开窍想以身试法的,十有八--九会先一步前往西南边陲体验生活。
宫中比武结束,朱棣带着朱瞻壑去了坤宁宫。
朱高煦和朱高燧商量一下,请示过老爹,跟着赵院判一同前往兴宁伯府探病。
“父王,我也想去看少保。”
相处时间不长,朱瞻壑对孟清和的好感却是蹭蹭飙升,连孟清和本人也感到意外。他到底是怎么得了汉王世子的眼缘,难道是在课堂上讲故事的缘故?
孟十二郎委实不解。
虽然朱瞻壑是皇孙,汉王世子,每次见到孟清和,仍坚持行弟子礼。
起初,孟清和很不适应,最后是永乐帝发话,言朱瞻壑的礼,他受得,孟清和才渐渐开始习惯。
天地君亲师,尊师重道一直是国人的传统。能让师傅跪着讲学的,也只有辫子朝干得出来。
师长跪在学生面前,还谈什么尊师,什么重道?
画虎不成反类犬,披上文明的皮,骨子里依旧是“主子”“奴才”那一套,着实是可叹,可笑、
可惜,朱瞻壑出宫探病的请求没有获得许可,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父王和王叔离开,泪珠在眼眶里滚啊滚,生生看疼了徐皇后的心。
“瞻壑,到皇祖母身边来。”
“皇祖母……”
年画娃娃扑到徐皇后怀中,到底是哭了。
朱棣皱眉,刚想说身为朱家子孙,怎么能说哭就哭。马上被徐皇后瞪了一眼,豆丁大点的孩子,还不许哭?这叫什么道理!
太座威压之下,永乐帝败退。
惹不起,只能躲了。
“朕还有政务未处理完,晚膳时再来。”
猛人朱棣,很不猛人的遁了。
徐皇后起身送驾,朱瞻壑一边揉眼睛,一边行礼,“送皇祖父。”
奶声奶气,带着苦音,礼仪却一丝不苟。
朱棣到底心软了,摸着朱瞻壑的发顶,“明日,让你父王带你去伯府。”
水洗过的大眼睛瞬间亮了。
朱棣咳嗽一声,“朕走了。”
徐皇后拉着朱瞻壑的小手,笑靥如花,“恭送陛下。”
朱棣又咳嗽一声,这次是真走了。
从背后看去,腰杆挺直,耳朵却有些泛红。
永乐帝走后,徐皇后弯腰,用丝帕擦过朱瞻壑的还沾着泪水的脸,柔声道:“你皇祖父说的对,身为朱家子孙,不能动不动就流眼泪,你父王小时候就没这样。”
朱瞻壑脸红了,愈发讨人喜欢。
“谢皇祖母教诲,孙儿一定改。”
徐皇后的心都快化了。
“这就好了,晚膳想用些什么?皇祖母让人吩咐膳房……”
从坤宁宫出来,朱棣一路回到奉天殿西暖阁。
通政使司封存送上的奏疏已摆在御案之上。
侯显奉命随船队二度下西洋,近段时间,一直工部和宫内两头奔忙,在朱棣身边伺候的时间少了。郑和王景弘开始轮班,争取二下西洋之前,猛刷天子面前的存在感。
将身边最得用的三人都派遣出去,朱棣也是不得已。
海外大6的让他神往,各种高产的农作物更是让他念念不忘。
为了早一日寻找到通往这片陌生土地的航路,大明需要一支经验丰富的航海船队,更需要能担当起重任的大使和领队。
郑和是最佳的人选。
王景弘和侯显作为替补,也需要多次出航,方能累计经验。一旦郑和不能继续担当重任,有这两人在,航海自不会突然中断。
心中一直惦念着派遣船队出航和北疆诸事,翻开奏疏,朱棣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干脆将奏疏扔到一旁,开口道:“郑和。”
“奴婢在。”
“两月后出航,送各番邦使臣归国之事,交给侯显即可。你可领船队东行,遇有番夷船只,当多方探查海外之事。”
“奴婢遵命。”
“船队带回的海图朕看过了。”朱棣道,“日前,兴宁伯献上海外舆图,朕已令人临摹,你可随船携带。”
“是。”郑和道,“奴婢定然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恩。”
孟清和绘出的舆图已交由兵部重绘,并参照宋元时期留下的海图进行完善。孟清和刻意忽略的非洲也被增添上去。虽然大6的形状不对,位置却不差多少。
有了郑和带回的航海图,南洋的岛屿也6续增添上去,成图的效果相当惊人。
随着船队一次又一次出航,这幅舆图将更加完善,先欧洲人寻找到新航路的机会也会大大增加。
“奴婢还有一事禀报陛下。”
“何事?”
“航行途中,船队曾遇到大食商船,还有少数红发夷人。其中有与海贼陈祖义同流合污者,被擒获之后,缴获少量火铳火炮,还有船帆的制造技术,依奴婢之见,均有可借鉴之处。”
“哦?”
提起火器和造船,朱棣来了兴致,刚要再问,殿外有宦官禀报,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求见。
“叫他进来。”
此时求见,定然不是寻常事。
杨铎进殿行礼,没有多言,直接呈上贵州送来的急报。
看过条子上所写,朱棣表情瞬进一变,虎目泛出冷光,“确实查证过了?没有出入?”
“回陛下,两拨人都查过,确定了。”
“好,当真是好!”
朱棣猛的一拍桌案,将案上的奏疏全部扫落在地。
解缙调任贵州布政使司右参议,未见贵州镇守镇远侯顾城,却乔装改扮,转道普安州去见了平王!他想做什么?平王又想做什么?他们眼里可还有他这个天子?!
“镇远侯可知此事?”
“尚无确切消息。”
“恩?”
“据下边回报,镇远侯病了。而且……”
“说!”
“自平王就藩普安州,似对佛法产生了兴趣,时常会请高僧入王府一叙。”
话音刚落,一声钝响,御案险些被朱棣踹翻。
“混账!”
他在京城下诏严查寺庙,他的儿子却跳出来扇他巴掌?!
好,当真是很好!
朱棣猛的抽—出宝剑,用力砍在桌案之上。
兴宁伯府
孟清和以为自己只是睡眠不足,赵院判诊脉之后,却给了他开了方子,叮嘱他一定要每日服用。
“少保旧疾难愈,需要调养。”
孟清和皱眉。
又是旧疾。
听得多了,他都有些无奈了。
身体是他的,他也想好好调养,可情况不允许,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辞职回家,万事不管了吧?
“院判所言,我一定照做。”
赵院判点头,除了汤药,又给孟清和留下了两瓶丸药。
该说的他都说了,怎么做,只能看兴宁伯自己,旁人是使不上多少力气的。
如果定国公在,或许会好点。
算算日子,定国公该班师回朝了吧?
送走赵院判和探病的朱高煦朱高燧,孟清和动笔写了条子,让亲卫送去五军都督府,告假两日。
正打算休息,有家人来报,“伯爷,伯太夫人的家书送到。”
家书?
孟清和坐起身,“进来。”
家人推开门,走进内室,将刚到的书信送到孟清和手中。
“下去吧。”
“是。
房门关上,信封上的确是孟王氏的笔迹。
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看清上面的内容,孟清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孟王氏的信并不长,孟清和却足足看了半个时辰,越看眉头拧得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我竟不知,自己置下良田千顷,家仆百余,佃户无数!”
了不得,当真是了不得啊!
孟清和牙关紧咬,忍不住冷笑出声。
自九叔公走后,族里少了一个明智的老人,好似没了拦在前面的绳索,不到两年,竟已到如此地步!
主动送上门的田产,几乎来者不拒。贪心不足,竟公然打着他的名义-侵-占良田,在“买地”过程中,还险些闹出了人命。
期间种种,孟王氏未在信中详细叙述,只一句“贪婪甚,几-逼-人至死”,已是触目惊心!
不到两年时间,孟家屯附近的田地多已改了田契,归到他的名下,实际出产的利益早已在族内瓜分。
“这是要干什么?!”
怒气上涌,孟清和猛的站起身,用力握紧拳头,狠狠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钝响,竟丁点感觉不到疼。
气怒之下,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单手撑住桌沿,才险险没有栽倒在地。
饶是如此,桌边的圆凳仍被踢倒。
听到声响,门外亲卫不敢擅自闯入内室,只能焦急问道:“伯爷,可有不妥?”
“没事,不必进来!”
用力闭上双眼,许久,眩晕的感觉才渐渐退去。
孟清和苦笑,千算万算,恨不能把脑袋剃光,就为不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今倒好,只要去一趟孟家屯,有心查一查,证据明摆着,满脑袋的小辫子任人抓,一抓一大把。
“九叔公,您生前的教导,族人恐怕早就忘在了脑后。”
侵占良田,迫人为奴,同小吏勾结,欺上瞒下,甚至还将手伸向了营造京城的木材……
胆大包天,事后不好收场?
只要打出兴宁伯的名号,自然有人会帮忙抹平。甚至不需要惊动自己,或者该说,有意的瞒着自己。
如果没有这封家书,他仍旧会被蒙在鼓里,任由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直至情况严重到无法挽回。
都督同知,伯爵,太子少保,看似荣耀,可这一切都是他用命换来的!
旁人只见到他非同一般的升官速度,压根不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永乐帝可以用他,照样可以将他瞬间打回原形。可笑他在朝中兢兢业业,族人竟然在背后给他下绊子,挖坑填土!
越想,孟清和越是心中发寒。
“该怎么办?”
为官数年,聚财千万。
如果钱财是自己赚到的,孟清和拿得心安理得。
可莫名多出的这些田产,无异于悬在脖子上的钢刀,一张可怕的催命符。
即使他事先毫不知情,论罪也够得上死上一个来回。
一旦有人在朝中揭发,他就要“恭喜”自己,当初,他捧着大诰言之凿凿,威风八面的扇别人巴掌,立刻会被-啪-啪-扇回来。
绝对的脸肿!
用力闭了闭眼,锦衣卫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没有给他通气,是否意味着杨指挥使要铁面无私一把?
如果事情真报到天子跟前,是该实话实说争取宽大处理,还是该识相点,自己收拾包袱去广西和解缙作伴?
想也知道,一旦皇帝要处理他,整个孟氏家族都好不了。
北边不用想,能有上山下乡劳动改造的机会就该谢天谢地了。
独坐良久,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按了按额角。
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头扎进沙子里当鸵鸟是最笨的选择。
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途径,就是主动交代,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何况,田产之外,瞒报粮税,向营造京城的木料伸手才更加要命。
想到这里,孟清和恨得咬牙。
想做生意,想赚钱,为什么不和他说?安南的木料,下西洋的商船,只要开口,哪处不能赚钱?偏偏要对天津卫运往北京的木材打主意!就算是人为财死也该长点脑子吧?
看一眼滴漏,不由得苦笑,请假的条子不必送了。今日过后,他就要换个地方住,能不能保住官位都是未知数。
“来人。”孟清和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守在门外的马蓉立刻道;“卑下在,伯爷有何吩咐?”
“把送信的人带来,我有话要问。”想通了,孟清和反倒没那么多担忧,只觉得累。如果沈瑄现在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是!”
当送信人被高福带到时,孟清和一下愣住了。
“四堂兄?”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断了两根手指,从军中退下,主动到卫所屯田的孟四郎,孟清江。
房门关上,兄弟俩都谈了些什么,暂时无人知晓。
两盏茶的时间后,房门开启,孟清江带着孟清和的亲笔信离开伯府,快马赶回北京。
孟清和整肃衣冠,跃身上马,目的地,锦衣卫北镇抚司。
奉天殿,西暖阁
永乐帝放下笔,看着面带忐忑的朱瞻基,道:“瞻基,郑侍诏告诉朕,你想临摹乾清宫中的那副舆图?”
朱瞻基抬头,貌似有些犹豫,“皇祖父,孙儿……”
“只需回答朕,是还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亲自来同朕讲?”
“孙儿……”不敢。
朱瞻基低下头,眼圈发红。
朱棣看着他,祖孙俩都没说话,西暖阁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朱棣叹息一声,对在一旁伺候的郑和说道:“先下去。”
“是。”
郑和弯腰,麻溜带人走出暖阁,顺手关上房门,亲自在门口守着。
出航两年,专业仍没生疏,体察天子之意的本事也没落下,郑公公长舒一口气。
待到房门关上,朱棣才开口说道:“瞻基,你是在朕身边长大的。朕和皇后对你如何,你该清楚。”
“皇祖父,孙儿、孙儿错了!”
早慧,聪颖,隐忍,终究抵不过年龄。
十岁的少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孙儿只是害怕,害怕皇祖父不再喜爱孙儿……”
朱瞻基继承了朱棣的长相,却没能完全继承朱棣杀伐果决的性格。
自平王搬出文华殿,朱瞻基一直都在担忧。察觉到平王妃的举动,好似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平王临行前的一番叮咛,更让他无所适从。
皇祖父,先是天子,一国之君,才是祖父。
对前路的惶恐,对朱瞻壑的羡慕,对父母的想念,对皇宫突来的陌生,种种情绪叠加,几乎要压垮了他。
朱棣已经对长子彻底失望,连最后的父子之情都将被斩断,但对宠爱了近十年的长孙,始终没法狠下心来。
“瞻基,过来。”
朱瞻基哭得直打嗝,还是听话的走到朱棣身边,“皇祖父。”
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落在他的肩上,带着安抚。
朱棣会摸朱瞻壑的发顶,却不会对朱瞻基这么做。因为朱瞻壑还年-幼,而朱瞻基已经是个少年。
十岁,在皇族中,不能再算作孩子。
朱棣的安抚十分奏效,朱瞻基抬起头,不再泪水横流,却仍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嗝,生生将严肃的气氛破坏了一大半。
永乐帝无奈,该说的还是要说。
“你是朱家人,行事不该畏首畏尾,更不该效仿酸丁那一套!不过是一幅舆图,直接向朕开口,便是给了你又如何?何须害怕?姚少师教导你的道理,朕看你都忘到了脑后。”
“皇祖父,孙儿惭愧。”
“这些话,朕只说一次,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朱棣的语气陡然间变得严肃,“你是皇长孙,需知礼仪孝悌,行事光明磊落,为弟妹做出表率。只要你不犯下大错,朕定会保你一世平安富贵。不要学你的父王,更不要学你的母妃,可明白朕的意思?”
朱瞻基终于不打嗝了,咬着嘴唇,沉默片刻,说道:“皇祖父,孙儿明白。”
“你是个聪明孩子。”朱棣放缓了表情,“你想看舆图,可是好奇海外之土?”
朱瞻基愣了一下,泪水挂在眼角尚没来得及擦去、
这就换话题了?
他还以为皇祖父会再讲几句道理……
“回皇祖父,孙儿的确好奇兴宁伯所言的海外大6。自初次听闻,便始终不能忘怀。”
“哦。”朱棣点点头,扬起声音,“郑和。”
暖阁外侍立的郑公公立刻应诺,“奴婢在!”
“你去乾清宫,不,去兵部,将新绘制的舆图取来。”
“是!”
话音落下,暖阁外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乾清宫中的舆图尚且粗陋,兵部临摹修改的舆图更为完善,你带回去,若有不明之处,待兴宁伯进宫讲学,可亲自向他请教。”
“谢皇祖父!”朱瞻基窥着朱棣的神情,又问了一句,“孙儿听闻兴宁伯逢单双日所讲内容不同,讲授海外风物时,孙儿也想同堂听讲。”
“这……”
没等永乐帝给出答案,有宦官在暖阁外禀报,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求见。
朱棣皱眉。
两个时辰前刚来过,又来?
“宣。”
知道杨铎这个时间过来,定然有要事,朱瞻基主动表示,他今日还有课未习完。至于向兴宁伯学习一事,有机会再向皇祖父申请。
“孙儿告退。”
“郑和回来,朕让他将舆图给你送过去。”
“谢皇祖父。”
“去吧。”
“是。”
朱瞻基退出暖阁,正巧在门口遇上杨铎。
“世子。”
杨铎行礼,朱瞻基侧身回礼,丝毫不在意被看到哭肿的双眼。
有些事压在心中太久,挑明了,即使仍有不甘,仍有羡慕和嫉妒,整个人却轻松了,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看着转身离开的朱瞻基,杨铎挑起一边的眉毛,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很快隐去。
比起突然出现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某人,平王世子这点变化,压根可以忽略不计。
走进暖阁,杨铎跪地叩首,“臣参见陛下!”
“起来。”朱棣问道,“可有要事?”
“回陛下,半个时辰前,太子少保,大宁镇守兴宁伯到北镇抚司投案。”
“哦……”朱棣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杨铎在说什么,神情一怔,“再说一遍?”
“半个时辰前,兴宁伯到北镇抚司投案,言其族人仗势妄为,侵占良田等事,并自备供词。”
投案,还自备供词?
朱棣的表情很微妙。
杨铎垂首,孟清和大摇大摆走进北镇抚司,道明来意,他的表情也没镇定到哪里去。
凡是当值的锦衣卫,脸上都呈现出鲜明的囧字。
自锦衣卫北镇抚司重立以来,主动向锦衣卫投案,要求入住诏狱的勋贵朝官,孟伯爷是第一个。
上溯洪武朝,将刑部大牢,应天府,锦衣狱轮番住个遍的,孟伯爷也是实打实的大明第一人,无人能出其左右。
事实上,孟氏族人侵占田亩,广收佃农,隐瞒粮税一事,锦衣卫一清二楚,朱棣也知道个大概。若是认真查办,参与此事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流放充军。孟清和也逃不脱干系。
可永乐帝也十分清楚,孟氏族人的所作所为,孟清和有极大可能不知情,加上护短的性格,一直没打算让锦衣卫下手狠查。
多占几亩田,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大不了事后提个醒,给苦主相应的补偿。
不想,孟清和突然自己跑锦衣狱投案自首去了。
这事闹的,到底该依律惩处还是该网开一面?
“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当严查。”
朱棣皱眉,严查?
“兴宁伯在供词中言,有官军奉命督运木材至北京,纵-恣-贪-淫,私同商人交易,以折损上报,多支廪给。顺天八府,大宁三司均有牵涉其中者,宜治其罪。更言,其身为大宁镇守,有不查之责。”
“此事可属实?”
“臣已向顺天府传讯,不出十日,当有切实消息传回。”
朱棣沉吟,这么大的胆子,敢向营造北京城的木材下手,还险些瞒住了朝廷,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办到,背后的能量绝对不小。理所当然,获利的人更不会少。
突然把这件事掀开,无异于-捅-了马蜂窝,掐断了这些人的财路。
主动投案,写好的供词,锦衣狱……
突然,朱棣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难怪孟清和主动跑锦衣狱中呆着,因为那里最安全。
这样的事,兴宁伯之前不就做过一次?
聪明?果真聪明。
气人?着实气人。
按着额角,永乐帝当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杨铎。”
“臣在。”
“兴宁伯暂押诏狱,单独关押,不许动刑。待事情查明,随驾北巡。”
翻译过来,兴宁伯是朕罩着的,关在诏狱中只是暂时,安排一个单间好好伺候。朕来日北巡,还要他伴驾。
“臣遵旨。”
“至于孟氏族人,”朱棣拧了一下眉毛,“查主犯,发开平全宁等卫戍边,收其全部家产。从犯发遵化炒铁,令其返还抢占田地。不论罪者,每日诵读太-祖御制大诰,以修身养德。”
“是!”
“这件事由锦衣卫办,不必上报刑部。”
“是!”
“查案时,莫要惊扰到兴宁伯家人,违者以罪论。”
“臣遵旨!”
刚议定,又有宦官在暖阁外禀报,征讨安南大军班师回朝,飞驰来报,已近城外三十里。
永乐帝先是一喜,随即又是一皱眉。
大军回来了,定国公班师了,兴宁伯却跑锦衣狱中住着去了……
上次孟清和入住刑部大牢,沈瑄强住进去,差点把刑部的牢房拆了。北京刑部尚书堵了户部尚书一个多月,就为刑部大牢的重建费用。
这次不是刑部大牢,而是锦衣狱。
要是沈瑄把锦衣狱拆了,户部绝不会掏钱。南京北京都没得商量。
动内库?
虽说他不差钱,可也不能这么浪费。
捏了捏额角,朱棣头疼。
“杨铎。”
“臣在。”
“诏狱数年未曾修缮,还结实否?”
杨铎不解。
“比起北京刑部大牢如何?”
北京刑部大牢?
半空一个响雷,杨铎悟了。
想起定国公之前的丰功伟绩,杨指挥使瞬间脸绿了。
北京刑部尚书还能到郁司徒家门前蹲点。他呢?派人趴夏司徒家房梁还是向天子伸手?
想想至今没获批准的加薪条子,杨指挥使垂眸,第一次有了把“犯人”从诏狱里丢出去的冲-动。
京城三十里外,沈瑄策马行在大军之前,黑色的铠甲,在夕阳的映衬下,似泛起一片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