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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沈瑄在前宁王府前下马,恰好遇到从府内走出的杨铎。

    “国公爷。”

    杨铎抱拳,侧身让到一侧,沈瑄将马-鞭-交给亲卫,单手挥开大氅,回礼道:“杨指挥。”

    同样的长身玉立,俊秀挺拔。

    也同样的煞气凌人,让人想退避三尺。

    定国公的亲卫习惯了,跟随杨铎的锦衣卫也锻炼出来了,只有守卫王府的边军手脚僵硬,头皮发麻,想动一动都困难。

    下意识的搓搓胳膊,怎么好像更冷了?

    沈瑄奉召前来,杨铎身有要务,见礼之后,未多做寒暄,前者取出腰牌,进了王府,后者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骏马嘶鸣,马蹄溅起碎雪,向城门飞驰而去。黑色的斗篷随风翻飞,带起彻骨的朔风。

    走上石陛,沈瑄突然驻足。

    锦衣卫指挥使在此,天子下令大军延缓出塞,又匆匆将他召回,莫非是南边出事了?

    承运殿暖阁内,孟清和垂首立在堂下,将同乞列该的谈话一字不漏上报朱棣。瓦剌和女真更是重点提及。

    “瓦剌也就罢了,女真?”

    朱棣疑惑的看向孟清和,很是不解。

    女真骑兵的确善战,可单以女真部落的人数,朵颜福余泰宁三卫,调遣其一,就能彻底压服。需要费这么多的心思和力气?

    和盘托出历史上曾发生的一切,实不可行。一个不好,更会被当做妖孽收拾掉。孟清和只能尝试冒险,让永乐帝意识到,来自辽东的威胁未必下于草原。

    “自残元-分—裂,瓦剌鞑靼居于草原,兀良哈游牧辽东,洪武朝归附,为我大明守卫门户。陛下圣明,武功盖世,威远弗界,兀良哈自俯首顺服。”顿了顿,话锋一转,“然事无绝对,若有如安南黎氏者,天生反骨,虽不能撼我朝基石,终将埋下祸患。”

    朱棣陷入了沉思,孟清和再接再厉,“女真生于白山黑水,勇悍凶蛮,为壮大部落,常掳掠人口,或奴役,或以为战力。长此以往,其所害不下鞑靼。朝廷虽在辽东设立军民指挥使司,授归附部落头目官职,终人心不满,如建州卫指挥使呵哈出,正为野心之辈。当加以防备,不可放松。”

    严格来讲,这番话已有些过界,更有危言耸听,扰乱社会安定嫌疑。换个人,碰上永乐帝心情不好,百分百会拖出去,不砍头也要下锦衣狱。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别说孟清和只是个小小的一等伯,换做国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幸运的是,孟清和早被朱棣划入自己人范畴,又爱惜其才,对他的宽容度,远非一般朝臣能比。

    思及同道衍的几番长谈,永乐帝没有被惹恼,而是凝眉深思,思考孟清和话中提及的“隐患”。

    良久,朱棣才道:“卿所言确有道理。”

    永乐帝不是莽夫,否则也不会有“燕王善谋”一说。

    他十分清楚,北边的邻居始终是明朝的心腹大患,没想到的是,不起眼的女真,也会大明造成威胁。

    鞑靼瓦剌,拉一个打一个,不打不服,打到服为止。

    兀良哈,一直是大棒甜枣并用,效果始终不错。

    若非考虑到兀良哈在边界起到的作用,朱棣会允许壮汉们-走-私?想想都不可能。

    至于女真,该如何处置?

    打?现阶段还不值得。

    拉?该拉拢哪一个?

    “依卿之见,可以兀良哈压制女真?”

    “此其一。”孟清和道,“臣以为,辽东都司距女真各部尚远,不易管理。可于极北之地再设都司,朝廷遣掌印官,其他军官,边军女真各半。并许女真各部遣头领之子入北京国子监,或入儒学。教导其为大明属臣之荣,仿照哈密忠顺王脱脱之例……”

    话没说完,殿外有宦官通禀,定国公请见。

    “瑄儿回来了?”朱棣神情一振。

    孟清和有些吃惊,他当真不知道沈瑄被召回大宁。

    距离天子越近,掌握消息的渠道越少。锦衣卫和伺候朱棣的宦官,都要保持一定距离。

    小心些总没大错。

    没人想惹来天子的猜忌。

    即使永乐帝不产生疑心,随扈的胡广等人一样让孟清和提心。

    不过,若真有情况,汉王和赵王当不会坐视不理。现如今,他可是天子盖了戳的汉王派,此事有好有坏,总体而言,利大于弊。至少生命安全有了更多保障。

    没背景,和沈瑄的关系不能公开,汉王拥趸的头衔摆出来,多少也能唬人。

    暖阁门推开,夹着碎雪的冷风卷入。

    冷风之后,是锦裘玉带,仍不掩煞气的定国公。

    “臣沈瑄,拜见陛下!”

    大氅留在暖阁外,黑纱幞头上落了雪花。

    敕令送达宣府,沈瑄立即率亲卫启程,沿途之上,非大雪阻路,几乎未曾休息。

    “起来。”

    朱棣面上带笑,语气都温和了几分。

    “宣府几地,可有鞑子犯边迹象?”

    “回陛下,月前游骑发现鞑子踪迹,魏国公下令全-军--戒备,派遣骑兵日夜巡视。后经克鲁伦河一战,鞑靼退往极北之地,中途遇瓦剌顺宁王及哈密忠顺王阻截,溃散部骑不知凡几。仅阿鲁台,马儿哈咱两部未受太大损失,得以保全。若此时发兵,达其本部,不敢言毕其功于一役,边境之地,临鞑靼处,五年可保太平。”

    沈瑄话落,孟清和十分激动,都想亲自抄刀子跟国公爷上战场。

    自靖难之后,再难有跟着国公爷捡-漏的机会。征讨安南,他也是和成国公一起留在凭祥养病,收获虽然不少,却也留下不小的遗憾。

    身为武将,哪怕只是个半吊子,有事没事也该到战场上溜达一圈。进不了中心,在外围走一走,给三头身授课时,也多了资-本和素材。否则,十万个为什么压下来,他八成会和汉王一样,见到朱瞻壑开口就想跑。

    “朕知你所言非虚,但,”永乐帝皱眉,叹了口气,将杨铎呈上的条子递出,“看看吧。”

    “是。”

    沈瑄接过条子,看完上面的内容,瞬间脸色一沉。

    孟清和凑头瞄一眼,也皱起了眉头。

    交趾简定-叛-乱,交趾都司平-叛-不利。叛贼盘踞山中,拥立伪陈氏王族,散布-谣-言,袭-扰-官军。至九月,已有葱康、上洪两地响应。

    简定是谁,孟清和听都没听说过。

    征讨大军班师前,黎氏-叛-军-十不存一。侥幸未死,或被官军吸收,或是被商人雇佣种田。拿着朝廷俸禄,又有赚钱的门路,吃饱了撑的从贼-叛-乱。

    就算要-叛-乱,也不该是现在。

    交趾新设,永乐帝接连下旨,对当地庶人以抚绥为主。为安定地方,广播恩德,先后两次从交趾选贤才,到中原就学做官。当地土人多以归入明朝为荣。

    综合种种,明朝堪称“仁义”。

    比起安南对占城和邻邦所为,永乐帝都能拿个十五世纪的xxx□□。

    这种情况下,叛-贼十有八--九是群乌合之众,被拥立的陈氏王族也未必可信。

    真想做国王,当初明朝大张旗鼓的找人时怎么不出来?

    担心被明朝咔嚓掉?脑子正常的都该清楚,造-反丢命的可能-性-更高。

    此时的明军,并未如历史上一般,在交趾全境引起不满。贸然扯旗-叛-乱,除了找死,还能有何种下场?

    这等“聪明才智”“特立独行”,该和鞑靼的新可汗本雅失里很有共同语言。

    “交趾生乱,苏浙沿海发现倭寇踪迹,此时对沙漠用兵,绝非良机。”

    “陛下召臣前来,即为交趾株之事?”

    “然。尔领兵征安南,当熟知当地实情。”朱棣道,“交趾都司不堪用,朕欲从广西云南贵州三地调卫所官军平-叛,以尔观,可命谁为总兵官?”

    沈瑄沉吟片刻,道:“回陛下,臣以为黔国公沐晟善谋略,老成持重,多年镇守西南,可为统帅。”

    “何不用韩观?”

    “臣斗胆,不敢瞒陛下,以臣观,韩都督守境可,出征-平-叛-恐-力有未及。”

    “如此,既从尔言。”朱棣道,“调兵四万入交趾,沐晟为征夷大将军,谁可为副?”

    “臣举荐新城侯张辅。”

    “可还有他人?”

    “都督柳升统领水军,于征讨安南立有大功,也可为副。”

    考虑半晌,朱棣采纳了沈瑄的建议。

    “从卿所言。”

    “陛下圣明!”

    孟清和做了半天布景板,以为不会有自己什么事。不料永乐帝和沈瑄三两句定下平-叛-将领,突然视线一转,落到了他的身上。

    “简定诸贼着实可恨,不杀不足以平愤。大军出征当有檄文,朕意卿来书就。”

    平叛檄文,他来写?

    确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孟清和只能领旨,道:“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圣意。”

    潜台词是,不把参与-叛-乱的人刺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后悔来到这个世间,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朱棣很是满意。

    沈瑄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饱含深意。

    孟清和先是以后,两秒之后,顿悟,恨不能抓着脑袋撞墙。

    他干嘛这么聪明?!

    该领会国公爷心思的时候,脑袋成了葫芦。不该自找罪受的时候,不点就通。

    随扈这么多文官,光翰林院就来了五六个,檄文交给他一个武官来写,让文臣们的脸往哪搁?明显是立起靶子,狂拉仇恨值。

    圣意如此,他又能怎么办?

    走出承运殿暖阁,孟伯爷第一时间蹲到墙角画圈圈。

    给老朱家人打工,太不易了!

    抬头望天,他是第几次发出这样的感慨了?

    正郁闷着,一只大手罩上他的脸颊。

    “国公爷?”

    下一刻,拢在袖子里的手被握住了,力道并不大,熟悉的热度却让人不想挣开。

    “怎么这么凉?为何不多穿些?”

    “入冬之后,我一向这样,穿再多也没用。”孟清和咧咧嘴,“国公爷不是知道?”

    沈瑄挑眉,不见表情变化,孟清和却敏锐察觉到,国公爷生气了。

    “那个……”开了口,却不晓得怎么补救。

    宦官送来大氅,沈瑄接过,单臂抖开,直接披到了孟清和身上。

    国公爷身高腿长,孟伯爷高度不够,大氅拖到了地上。

    “国公爷,我带了斗篷。”

    “恩?”

    沈瑄挑眉,黑眸微眯,孟伯爷立刻消音。

    闭嘴,万事大吉。

    国公爷满意了,修长的手指拉起大氅领口,黑色的皮绳,衬着一抹润玉般的白,让人移不开眼。

    该说侯二代得天独厚?

    不看虎口和掌心的茧子,这实在不像是武将的手。

    沈瑄俯身时,孟清和的视线又落到他的脸上。

    乌发,剑眉,深眸。

    执刀时,通身的煞气,安静时,却如谪仙般出尘。

    看得再多,仍会不由得出神。

    孟伯爷不动,定国公直起身,看着明显走神的孟某人,心头微动,绽开了一抹笑。

    “回神。”

    两个字,成功让孟清和从沉迷中醒来。醒来之后,再次有了撞墙的冲--动。

    默默捂脸,都几年了,还不见出息,当真没脸见人了。

    定国公心情大好,一路牵着孟清和,被宦官引到安置的厢房。

    自我反省中的孟伯爷,压根没注意到两人此刻是什么形象。

    亲卫们眼观鼻鼻观心,镇定自若。见多了,不值得稀奇

    遇上的随扈官员也未表现出任何诧异。

    古有挚友抵足而眠,定国公和兴宁伯所为,根本不值得参上一本。何况,以这两人的本事,真敢背后挑刺,倒霉的是谁还很难说。

    沈瑄安置的厢房就在孟清和隔壁。

    宦官退下,国公爷直接把人拉进了自己房中。

    “国公爷,我还是回去。”

    “不必。”

    火盆刚刚燃起,还有些冷。沈瑄突然把孟清和抱了起来,走进内室,绕过一面山水屏风,将他放到了榻上。

    孟清和不自在,想起身,却被一把按住。

    “别动。”

    身上的大氅-解-开,搭在屏风上,随后是公服,棉袍,靴子都被代劳。

    宦官送来热水,国公爷亲手拧了帕子,擦过孟清和的脸颊和双手,像是在碰触一件精美的瓷器

    直到脚腕被握住,浸入略烫的水中,孟伯爷果断头顶冒氢气,懵了。

    “国公爷……”

    “恩?”

    沈瑄正捏着孟清和的小腿,拇指按到某处,头顶一声冷嘶,没声音了。

    孟某人几乎栽倒,国公爷却是弯起了嘴角。温热的掌心整个覆上,从脚踝到膝盖,冰冷的感觉渐渐退去,余下的,只有阵阵暖意。

    “好些了?”

    “啊?”

    “可还冷?”

    沈瑄仰首,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孟清和突然又想扑了。

    “十二郎?”

    “……没事。”

    水渐凉,孟清和只着中衣,裹着棉被躺在榻上。天色未晚,困意却开始涌上。

    冰雪融化,会带给人欣喜和暖意。

    国公爷如此,却让他的心揪成一团。

    两辈子,第一次有人这样待他。

    鼻子有些堵,用力闭眼,熟悉的冷香自身后围住了他。

    “十二郎。”

    “……”

    没出声,翻过身,伸出手臂,用力扣住沈瑄的肩膀,仰起头,狠狠堵住了他的唇。

    生于两世,心终于安稳,就是他了!

    永乐六年十一月,交趾生乱,天子下旨,以黔国公沐晟为总兵官,佩征夷将军印。新城侯张辅,都督柳升为副,兴兵四万,入交趾平乱。

    同月,平江伯陈瑄率舟师平上岸倭寇,斩首六十余,日本将军遣使臣朝贡,并上报前代将军足利义满死讯。

    同年十二月,朝鲜都城为明军所下,泾国公嫡孙陈纪率先入城。朝鲜国王扮作庶人逃出汉阳。前国王上表,重新登位为王。

    北疆连降大雪,征讨大军集于边卫,魏国公得令,出征之日延为明年二月。

    兀良哈的壮汉们追踪鞑靼进入漠北,一边给大宁传送消息,一边不忘动手打压女真。呵哈出等女真头领来不及-显-露-野心,就被某人挖出的坑埋了。

    大军不出征,定国公留在大宁,孟伯爷过了一段相当舒心的日子。

    临到十二月中旬,永乐帝循常例发年金。身为勋贵,孟清和领到的赏赐自然不少。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孟清义也得了恩赏。

    一道皇令,孟清义从庶人一跃升为北京五城兵马司指挥,正六品,不管事,只领俸禄。

    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接到敕令,孟清义整个人都傻了。

    得知消息,孟清和也有点傻。

    国公爷笑言:“凡亲王、郡王妃父无官者,分授兵马指挥、副指挥,不管事。无父,度情可授其兄。吾为今上义子,受封国公,禄比亲王。”说着,发现孟清和神色有些不对,疑惑道:“十二郎?”

    孟清和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先前皇后比照国公夫人赏钱,如今天子参照王妃赐官。

    大明第一夫妻,行事果真非同凡响。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永乐六年十二月底,天子移驾北京。

    依祖制,逢新年,天子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贡使臣。皇后于坤宁宫赐宴命妇。

    朔旦,文书房请旨宣谕一道,群臣听谕,并传天下州府,召耆老免面谕,宣之乡里。

    往年,宣谕皆从应天府出。永乐七年,御驾北巡,群臣朝贺的地点,从南京改到了北京。

    北京皇宫三大殿尚未竣工,永乐帝便御奉天门受朝贺。此举明确传达出信号,自此,北京即是国都。朕要迁都,谁也阻止不了!

    奉天殿还不能投入使用,天子下旨,在殿前设宴。

    火红的灯笼成排,火盆上百,映得黑夜亮如白昼。

    亮归亮,冷风却不会减弱分毫。

    好在没有下雪,北京行部官员习惯了北疆天气,又穿得多,便是文官,也个顶个抗冻。换成习惯了南京气候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饭没吃完就会冻得话都说不出来。

    孟清和坐在沈瑄下首,朝服里加了两层棉袍,外边披着厚厚的斗篷,护手里-塞-了小巧的铜炉,脚底踩着厚实的皮靴,勉强能撑得住。

    看看举着酒杯,脸色通红的永乐帝,再看看除下斗篷,只穿冕服的朱高煦兄弟,孟伯爷吸吸鼻子,很是羡慕。

    人和人,当真是没法比。

    不过,最让他羡慕的还是身边的国公爷。朝服之下,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袍,行动间挥洒自如,好似风都绕着他吹。

    现场唯一能让孟伯爷得到安慰的,大概只有包成个球的朱瞻壑。

    一样穿了几层,朱瞻壑小脸红扑扑,拉着朱瞻基来给孟清和敬酒。

    “少保请满饮此杯。”

    朱棣好烈酒,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不遑多让。朱瞻基能饮米酒,朱瞻壑到底年幼,筷子沾一点,尝尝味道顶天了。除了亲爹,没人敢给他倒酒,从宫宴开始,酒盏里装的一直是糖水。

    “谢世子。”

    孟清和站起身,咬牙从斗篷里伸出手,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温过的酒水仍是辛辣-刺-喉。

    酒水从嗓子眼滑入胃中,瞬进涌起一股暖流。

    咳嗽一声,眼角有些湿润,手脚却轻快了许多。如果不是酒量不好,他绝对会抱着酒壶不松手。

    “少保不善饮酒?”

    朱瞻壑仰头,脖颈处一圈火红色的皮毛,唇红齿白,圆乎乎的,更像个年画娃娃。

    “下官的确酒量欠佳。”

    “哦。”朱瞻壑点点头,表示理解,“皇祖父说过,是好男儿就当海量。酒量不好没关系,多练即可。熟能生巧。”

    孟清和:“……”

    这句成语是这么用的吗?况且,永乐帝所谓的海量,应该不是指酒量吧?

    正无语时,见跟着朱瞻壑的宦官不停使眼色,朝着新上的热汤努嘴,似有祈求之意。孟清和了然,八成三头身光顾着喝糖水,没怎么吃东西。

    “世子先坐下,用碗汤如何?”

    宫宴之上,肉类多为牛羊。

    朱棣习惯了北方饮食,随扈的御厨都是北方出身,最得用的更是燕王府的老人。

    滚热的羊汤,加了盐巴胡椒,撒了葱花和香菜,滚在两个手掌宽的阔口铜碗里,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清汤锅子。

    孟清和遵医嘱,饮食上需要忌口,许多荤食不能吃,羊汤却是无碍。

    听了孟清和的话,朱瞻壑和朱瞻基一同坐下,伺候两人的宦官差点抹眼泪。好说歹说,世子就是不搭理。兴宁伯一句话,立刻麻溜坐下。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宦官立刻盛好羊汤,送到两人面前。

    朱瞻基喝得香,朱瞻壑却捧着小碗,盯着碗里的两片香菜叶子,苦大仇深。

    “黄伴伴,孤不喜芫荽。”

    “世子,奴婢错了!”被点名的宦官立刻请罪,“奴婢给世子换一碗。”

    “算了。”朱瞻壑盯着碗,出乎孟清和预料,拿起汤勺,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世子?”

    朱瞻壑抬头,嘴角沾了一点汤汁,“少保唤我何事?”

    “世子不是不喜芫荽?”

    “是不喜。”朱瞻壑放下瓷碗,小半碗羊汤都已下肚,“可父王说过,屯田不易,边塞粮食更是艰难。少保也教过我,农人种田,粒粒辛苦。在大宁时,黄伴伴告诉我,他没进宫前很少吃饱。我不喜芫荽,却不是不能吃。”说着,呼扇了两下大眼睛,小脸发皱,“可真的不想再吃了。”

    “世子做得好。”孟清和笑了,见朱瞻壑摸摸肚子,侧头吩咐奉菜的宦官,“劳烦去膳房问问,若还有牛羊肉,薄薄的片些,生蔬豆腐也找些来。米饭馒头有的话,也送些过来。”

    “是。”

    宦官应诺,正要离开,又听孟清和道:“等等,膳房若是不忙,费些功夫,将馒头切片,裹上鸡蛋在热锅里煎一下,油少放些。”

    “是。”

    现成的火锅,不用浪费。吃不来涮锅,煮一锅,味道也能不错。

    “世子不能多用荤食,豆腐生蔬可用些。”

    “谢少保。”

    朱瞻壑时常被朱高燧带着玩,时常听王叔说,少保家的伙食好。听孟清和要了这些东西,知道肯定有好吃的,立刻坐着不走了。

    朱瞻基也留了下来。自从朱瞻壑一同听课,他对孟清和亲近了许多。这种亲近,带着濡幕,甚至超过了教授他经义学问的郑礼等人。

    得知是两位世子和兴宁伯要用,膳房的动作很快,除了牛羊肉,生蔬豆腐和馒头米饭,还熬了一锅热粥,稍后就能送上。

    北疆之地,冬日里少见蔬菜,最多的就是萝卜白菜。

    能看出膳房费了心思,送上的都是菜心和片成薄片的白萝卜。挑一片,咬一口,脆生生的,一点也不辣。馒头是用荤油煎的,趁热吃,满口喷香。

    铜盆里又加了羊汤,等着汤滚,孟清和夹起一片馒头,一分三块,自己先吃一块,余下的,送进了朱瞻壑和朱瞻基嘴里。

    “世子尝尝看。”

    三头身和小少年都鼓起了腮帮子,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孟伯爷手又开始痒,却还记得现下是什么场合,三头身和小少年的亲爹亲叔叔都在现场,还有不少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同僚,众目睽睽之下,一爪子下去,后果会相当的严重。

    孟清和招呼两个圣孙涮锅子,拼酒中的永乐帝半天不见孙子人影,疑惑问道:“瞻壑和瞻基哪去了?”

    白彦回立刻上前半步,低声回报,“陛下,两位世子正同兴宁伯一处。”

    “去看看。”

    朱棣喝了不少酒,脸膛赤红,大脑虽还清醒,神经却不由得兴奋。

    他一动,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刻放下酒杯,跟着老爹移动。

    于是乎,兴宁伯所在的席位上很快多了三尊大佛,架在铜炉上的汤碗换成了汤盆。

    夹起一块羊肉,没蘸调料,直接下肚,朱棣赞了一声,“甚好!”

    火锅不是稀罕物,出现在宫宴上却是首次。皇帝开吃,群臣自然也得了实惠。一盆盆羊汤送上,文官武将都甩开了腮帮子。

    继南京宫宴,馒头米饭上桌之后,北京赐宴,锅子变成了保留项目。

    朱瞻壑吃得肚子滚圆,不由得开始犯困。胖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没用宦官扶,直接歪到了孟清和怀里。

    圆滚滚的三头身入怀,孟伯爷瞬间圆满了。不是沈瑄碰了他一下,九成会当场笑出声来。

    “陛下恕罪!”

    “无碍。”朱棣笑笑,继续吃肉。

    朱家人都是肉食动物,毋庸置疑。

    三头身似乎觉得孟伯爷的怀抱很舒服,不乐意离开。伺候他的宦官急得满头大汉,孟清和也挠头。朱瞻壑身份非同一般,舍不得也必须撒手。

    又是永乐帝发话,“都是自家人,你就抱着吧。”

    朱高煦和朱高燧没觉得哪不对。沈瑄夹起一块熟透的羊肉,送到孟清和嘴边。朱瞻基一样镇定自若,夹起最后一片馒头,放到自己碗里。

    咬着羊肉,孟清和很是无语。

    转头看看最近两桌,全体目瞪口呆,表情僵硬。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吧?

    再看看皇帝一家子,依旧淡定捞肉中。

    孟伯爷表示,喝高了,一定都喝高了!

    宫宴之后,群臣散去。孟清和依依不舍的将三头身交给亲爹,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皇宫。

    沈瑄实在看不过去了,出了宫门,直接捞人上马,飞驰回府。

    坐在马背上,被冷风一吹,孟清和下意识埋进沈瑄怀里,熏然的冷香,渐渐涌上的酒意,让他昏昏欲睡。

    等定国公在府门前下马,孟伯爷已然去会了周公,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国公爷。”

    亲卫抱拳,牵过马缰。

    沈瑄抱着孟清和一路穿过前堂和中堂,回到后堂东厢。

    房门推开,热气迎面扑来。室内铺了地龙,不燃火盆也足够暖和。

    孟清和睡得很实,换下朝服,净面,都没让他醒来。

    长随端着铜盆和布巾退下,定国公坐到榻边,鬓角微潮。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孟清和颈侧,似觉得痒,孟清和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一声低沉的轻笑,大手掀开锦被,侧身躺下,将人捞进怀中,未及,也沉沉睡了过去。

    屏风外,立灯早已熄灭,火烛跃动两下,发出噼啪声响,墙上映出了模糊的影子。

    更鼓声响起,渐渐的,一切归入了宁静。

    翌日,天子御奉天门,谕北京礼部官员,“今海内清平,民物康阜,朕-欲-与民同乐。自今年始,赐元宵节假十日。自正月十一日起,百官不奏事,有急事递通政使司,封本递送进宫。逢佳节,南北两京,五城兵马司驰夜禁。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通宵不闭。许百姓张灯饮酒,官不得以为罪。”

    礼部领旨,当日拟诏,驰送南京。

    洪武帝的用人准则,始终贯彻一句话“生命在于工作,休假等同浪费生命。”

    永乐帝举着恢复太-祖-成-宪的大旗-造-反-登基,能顶住“高皇帝遗训”的压力,给出十天假,是何等不易。

    南北六部和五军都督府难得-和--谐一次,交口称赞天子仁德圣明。

    南北两京的灯市,更是比往年热闹十倍。

    假日期间,百官不朝,忙着走亲访友,和同窗同僚交流感情。孟伯爷却没能彻底放松,仍要准时准点为皇孙授课。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六,想回府睡个囫囵觉,又被一身便服的定国公拉了起来,套上斗篷,跟着京城百姓一同绕城,走百病。

    “国公爷,去年走过了,今年就不必了吧?”

    孟清和表示,他很困,想睡觉。

    “不行。”

    沈瑄态度强硬,孟清和不起来,直接抱他起来,“十二郎是想这般出府?瑄倒是无妨。”

    孟清和顿时清醒了。

    这样出府?被熟人看见了,他还要不要做人?

    无奈,到底还是屈服了。

    和国公爷对抗,孟伯爷就没赢过一次!

    围上斗篷,带上皮帽,雪白的狐狸皮毛,正是乞列该遣人送来。

    走出府门,步上长街,孟清和突然皱眉,回身看向街角。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看他。

    是不是神经过敏?

    沈瑄握住孟清和的腕子,“无碍,不必多想,随我来。”

    “哦。”

    既然国公爷说没关系,孟清和自然放心。摇摇头,将心头的疑惑抛开,同沈瑄一起跟上了人群。

    直到两人走远,街角处才闪过一道修长的身影。脸庞半隐在夜色中,斗篷被风卷起,乍现一抹绯红。

    “指挥?”

    “随我前去觐见陛下。”

    “是。”

    “今夜的事……”

    “指挥放心,卑下什么都没看到!看到了,卑下也打死不说!”

    “……”这是逼着他杀人灭口?

    罢,元宵佳节不宜见血。杨铎转身,大步离开。

    李千户尚且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一圈。

    正月过后,交趾传来消息,沐晟率领的大军击-溃-乱--军大部,擒获伪陈氏国王,经查明,其实为陈氏家奴,已押送至京,候天子发落。

    此战中,新城侯张辅活似打了-鸡-血,表现无比勇猛,领前锋连破-乱-军数道关碍,若非天降暴雨,简定也会被他生擒。

    同为副将的柳升也颇有斩获,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水师斩获的不是交趾-乱-军首级,而是在沿海作乱的倭寇。之前,平江伯陈瑄已率领水师砍了一茬。或许是觉得危险过去,陈瑄离开后,倭寇卷土重来。运气委实不好,遇上了南下的柳升。倒霉的催的,完全是来多少砍多少,没死也被五花大绑,成了水师上报的战功。

    二月,赶在大军出塞前,孟清和赶回孟家屯,送孟五姐出门。

    有孟清和这个叔父,父亲也被封正六品官职,孟五姐的夫家主动将聘礼添了三成。即便如此,比起孟五姐的嫁妆仍是不够看。

    十里红妆,自孟家屯一路抬进了北京城。

    里中的乡民,满心满眼都是羡慕。

    “瞧见没有,有兴宁伯在,孟家就倒不了!”

    孟氏宗族侵占田产,多数族人被官府处置。留下的孟氏族人,推举孟重九的长子为新族长,凡被锦衣卫抓捕的几支,都被移出了宗族。

    原本,族人推举孟清和,他不成,孟清义也可。

    兄弟俩一番恳谈之后,婉拒了族内的好意。有打听孟清和亲事的,也被孟王氏和孟清义拦了回去。

    “十二郎只管放心。”

    孟五姐出嫁当日,孟清义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孟清和的肩膀,哭得像个稚童。

    十年的心酸,痛苦,十年的憋闷,痛恨,十年的愧疚,无奈,都化成泪水,染-湿-衣襟。

    喝了酒,又被孟清义感染,孟清和也哭了起来,泪水止不住的向下淌。

    “兄弟啊!”

    “九哥!”

    兄弟俩抱着哭成一团,最后是孟王氏一人狠拍了两巴掌,才勉强止住。

    不想,儿子不哭了,孟王氏却红了眼眶。

    十年了,一家的孤儿寡母,是十二郎在死人堆里打滚挣命,才有了今天。

    “儿啊!”

    孟王氏一哭,两个儿媳都开始哭。

    停下没多久的兄弟俩,再次泪流成河。

    沈瑄到时,孟家彻底发了大水。

    国公爷无奈,让婆子扶着孟王氏回房,亲卫把孟清义送下去,自己扛起明显喝醉的孟清和,转身,回府。

    想哭,可以。

    回家,在他怀里哭。

    霸道,没得商量。

    国公爷性格如此,这辈子都改不了。

215第二百一十五章

    永乐七年二月底,交趾乱平。

    贼首简定在美良山中被明军生擒。随其退入山中的党羽及-乱-军五百余人,尚活命者,不足十之一二。要么病死,要么饿死,被明军斩杀的倒在少数。

    除明军外,当地土人对-乱-军也是恨之入骨,配合明军开展了一系列的围追堵截。

    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坚壁清野。

    粮食坚决没有,草药更没有。想在山中打猎,一点动静,都会引来斥候和土人。

    遇上暴雨连日,乱军更是倒了大霉。健全的倒还好,受了伤的,淋雨之后伤口化脓,没有大夫,只能等死。

    先被擒获的伪陈氏国王还算幸运,至少没去山中当野人。

    简定被擒时,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若非有官军拦着,被发现-乱-军-踪迹的土人揍一顿,送到京城的只能是一具尸体,还是看不出原样的。

    历史上,简定起兵在交趾声势极大,一度曾败退官军,明朝先后两次派兵才予以剿灭。

    晴空一声炸雷,孟十二郎横空出世,注定这场-叛-乱-达不到历史上的“高度”。

    明朝商人大量在交趾购买土地,雇佣当地土人和边民,当地流官和卫所官军不再苛收重税,大肆盘剥,被举荐到中原读书的士人和贤才越来越多,少数还留在中原做官。可以说,大部分交趾人的利益都被-捆-绑-起来,绳子的一端就攥在明朝手里。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占其一,注定以失败收场。

    这正是朱瞻壑问起交趾之事,孟清和给出的答案。

    “衣食住行,固人所需。”孟清和摊开宣纸,画了一个并不规则的圆,“交趾归入大明,陛下多行仁政,且有中原商人买地种粮,收购木料山货,雇佣土人边民做活。世子或许不知,安南胡氏时期,当地庶人尚好,土人犹被视为-猪-狗。自我朝在交趾设三司,建卫所,土人生活改变极大,庶人所得的钱粮也超出往年。此时生乱,无异于自寻死路。”

    “少保的意思是,乱-军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自然。”孟清和道,“不理民情,不切实际,何能不败?”

    朱瞻壑端正坐着,认真思考孟清和的话。

    粮食,钱钞,利益……

    “少保,我明白了。”

    “世子明白了?”孟清和放下笔,纸上的圆被分为几个部分,大多被涂黑,只有窄窄的一条还留着,同明朝占据的优势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同下官说一说?”

    “皇祖父说,汉时,交趾曾归入中原。如今不过是顺应天意民心,再拿回来。”

    “所以?”

    “皇祖父在交趾施仁政,有人不体圣恩,聚-众-叛-乱,立刻彰显武力。如此,不愁人心不安,贼子不灭。更可予以震慑。”

    “世子聪慧。”

    实际上,孟清和很想告诉朱瞻壑,朝廷所为,完全可以概括成大棒和甜枣并用。以利益进行-捆-绑,武力作为威慑,让交趾人再兴不起多大的风浪。考虑到永乐帝在三头身心目中的形象,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明白。让三头身自己领会,效果更佳。

    能不能融会贯通,并在今后用于实际……有朱棣以身作则,又有朱元璋的强悍基因,只要朱瞻壑不长歪,历史不发生变故,问题应该不大。

    依照惯例,孟清和的授课内容以最快的速度摆上朱棣案头。

    看完之后,朱棣很满意。大手一挥,以赏赐扈从北巡的公侯伯及文武群臣为名,大把发钱。

    金银宝钞,纱绢布帛,成箱抬入了沈瑄的府邸。

    送走传旨的宦官,了解过天子突然发钱的原因,定国公突然感到头疼。

    这么会赚钱,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虽说再大的事有他扛着,有人眼红也没什么妨碍,可次数多了,压力着实大了点。

    受赏的文武官员,多数相信口谕所言,天子发钱是体念群臣从驾北巡之故。只有少数人才会深思,这份赏赐背后究竟代表了什么。可惜,任凭他们想破脑袋,也注定不会明白,自己是受了兴宁伯的实惠。

    即使有人发现端倪,也不会轻易开口。

    勋贵武将自不必提,心中记下孟伯爷的好,今后必有回报。

    文官不咬碎一口银牙就不错了,主动为孟少保造势,传播名声?想想都不可能。

    回到府邸,孟清和就被一列摆开五箱金银布帛闪花了眼。

    他不差钱,却不会嫌钱多。

    比起朝中的几位国公,他那点家底,满打满算也就是个-暴-发-户级别,还是金字塔底层的那类。

    孟伯爷的双眼过于明亮,沈瑄看得有趣,将两人的赏赐都给了他。

    “十二郎收着吧。”

    赏赐的主因在孟清和,但国公和一等伯的级别之差,在赏赐的厚薄程度上仍有显著对比。

    “都给我?”

    “恩。”沈瑄起身,随手拿起一枚方形的银锭,掂了掂,“金银倒还罢了,布帛宝钞可给母亲送去。此次北征归来,十二郎有意,可将母亲请到府中奉养。”

    府中?

    国公府还是伯爵府?

    合上箱盖,孟清和聪明的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沈瑄是北京镇守,他也将在北京长居,将孟王氏接到城内奉养应是可行。

    不比金陵之远,也不比大宁是边塞之地,天子早晚要迁都,先一步将家人迁到城中也是表明态度,坚决拥护天子迁都的决议,誓死-抱大腿。

    孟清义是北京兵马司指挥,不管事,偶尔也要到衙门里露个面。五姐的夫家就在城中,举家迁入,嫂子也应当高兴。

    只不过,奉养孟王氏还需要同孟清义商量。八哥不在了,九哥就成了顶门的“长子”。依照世俗礼法,奉养寡母,当以他为先。

    如果将孟王氏接到伯府,又不提前说一声,知道的,当是孟清和的孝心,不知道的,难免会有微词。

    孟清和不在乎世人怎么说自己,但他在乎孟清义。他和国公爷注定没朋友,不能让九哥也少了帮扶。

    “这件事,我还要同九哥商量。”孟清和道,“国公爷的心意,我领了。”

    沈瑄没有多言,又取出两张房契,“给母亲的孝敬。“

    拿起房契,看着上面记录的地点,孟伯爷的表情有些崩裂。

    黄金地点,豪宅,相邻多是官宅。

    国公爷财大气粗,他知道。可财大气粗成这样……

    想到这里,孟清和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国公爷。”

    “恩?”

    “底蕴深厚,家资颇丰啊。”

    这两份房契代表了什么?私房钱,小金库!亏他还和九哥夸口,将来有变故,国公爷必须净身出户。

    定国公眼亮心明,孟清和话出口,立刻明了背后含义。

    “此为天子所赐。”

    房子票子都是天子给的,有据可查。小金库什么的,绝对没有!

    国公爷正气凛然,孟清和捏着房契,挠挠下巴,好吧,不该怀疑,这事是他不对。

    孟伯爷服软了,定国公弯了嘴角,挑了一下孟某人的下巴,“十二郎可是不信瑄?”

    “没有,坚决没有!”

    “哦?”

    “……”没底气了。

    国公爷挑眉,突然俯身,拦腰将人捞起,“此事,还需详谈。”

    话落,大步走向内室。

    孟清和傻眼。

    不是谈事吗?

    这方向不对!

    可惜,孟伯爷终究在武力值上吃亏。扑腾几下,顿时歇菜。

    于是乎,怀疑国公爷私藏小金库后果如何,孟伯爷有了切身体会。

    许久,国公爷斜倚在榻边,手指一下下梳着孟清和的发,姿态慵懒,笑意餍足。足以让任何人脸红心跳,却让被他顺毛的孟某人生生打了个哆嗦。

    “十二郎。”

    “……”

    “瑄尚有宅院五处。”

    “……”

    “良田千顷。”

    “……”

    “金银古玩亦有许多。均为父辈所留,于洪武朝抄没,今上登基后,月前刚清点完毕,如数发还。”

    “……”

    沈瑄撩开覆在孟清和颈间的发,道:“吾均交予十二郎,可好?”

    孟清和捂住耳朵,他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房契给他看,绝对是故意的!他算是明白了,和国公爷玩心眼纯属自撞南墙,自找罪受好。

    不过,偶尔为之,也算是……情-调?

    测过头,必须承认,此时的国公爷,当真迷人。

    剑眉星眸,唇红似血。

    迷人得让他感觉不真实……

    这算情之所至?

    沉思半晌,无解。干脆锦被拉到脖子,闭眼,睡觉。

    管那三七二十一,他乐意,咋地!

    翌日,孟清和强撑着起身,准点去给朱瞻壑授课。

    见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孟伯爷,朱瞻壑很是担忧,“少保身体不适?”

    “世子不必担忧,下官一切都好。”

    孟清和告罪一声,坐到凳子上。

    国公爷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他就不是坐着讲课,而是躺在榻上睡足一天。

    喝了半杯茶,总算清醒些许。

    打起精神,让宦官展开舆图,以未蘸墨的狼毫点着图上某处,孟清和问道:“世子可知此为何处?”

    “我知,此处是朝鲜。”

    “正是。”孟清和颔首,道,“今日,下官要同世子讲的就是朝鲜……”

    大军出征在即,孟清和要随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他决定在出征之前,尽量多给朱瞻壑讲明大明周边番邦。囫囵吞枣没关系,相信永乐帝定能看到其中价值,他离开后,定会继续安排专人继续教导朱瞻壑。随扈北巡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就是不错的人选。

    原本,孟清和更青睐北京户部尚书郁新。无奈的是,郁尚书于数月前仙逝。道衍年事已高,身居南京,不便长途奔波。相比之下,夏尚书成了最好的人选。

    实干,熟悉民情,名声颇佳。虽是科班出身,却不以-腐-儒的标准评判世人。更重要的是,朱瞻壑需要这样的授师,哪怕是挂名。

    孟清和自信,却不自大。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多少水平。加上外界对他的评价,或许他能教导朱瞻壑许多,但考虑到三头身今后的路,即使心中泛酸,也必须走这一步。

    离开奉天门,抬手借住几片雪花,掌心沁凉,脑中也愈发清醒。

    能做的,他都会做。

    正如道衍所说,一生能为师徒,是幸,是缘。

    大和尚行事为世人诟病,其处事之学却远超常人。孟清和活了两辈子,真正能让他“悟道”的,只有道衍。

    雪越下越大,孟清和翻身上马,脚跟一踢马腹,骏马扬蹄,穿过长街,向国公府飞驰而去。

    永乐七年二月壬戌,孟清和上疏,言随大军征沙漠,无法继续教授汉王世子学问,请天子另择贤德。

    看过奏疏,朱棣召孟清和奉天门伴驾。

    奏对间,孟清和先后举荐户部尚书夏元吉,兵部尚书刘俊,吏部尚书蹇义。

    “这三人倒也可用。”

    朱棣没有当场做出决定,只令孟清和继续教导朱瞻壑,直到出京之日。

    “臣遵旨。”

    隔日,孟清和照常为朱瞻壑授课。旋即,永乐帝下旨,命户部尚书夏元吉辅导汉王世子。并敕夏元吉曰:“世子虽稚龄,然聪慧克勤,正当勤学养德以充大器。尔当勉尽乃心,朝夕辅导,益智广识,德性有成,才具有佳,得承祖宗基业有赖,尔亦与有荣光。”

    接到敕令,夏元吉心头巨震。

    朝中早有风声,天子的态度也十分明显,却都不如敕令中说得明白、

    祖宗基业有赖。

    只这一句话,就表明了天子心中的继承者是谁。

    不知该喜还是忧。

    从根本上,夏元吉还是对亲近读书人的皇子更有好感,但天子这道敕令的诱惑实在太大。

    皇孙之师,皇太孙之师,一字之差,却是天涯之距。

    抑制住胸中的激动,夏元吉领旨谢恩。给了宦官红封,有意询问两句,得到的答案十足出乎预料。

    兴宁伯推举?

    夏尚书眉头紧拧,开始考虑,是不是该趁着大军北征前,拜访兴宁伯一次。但他也十分犹豫,真去了,怕是他的立场就微妙了。

    是未来的天子授师,还是现今在朝中的名声?是从龙之功,荣耀三代,还是史书清名,耿直不阿?

    捧着敕令,夏元吉很快有了答案。

    教导皇位继承人的机会,千载难逢。天子敕令中所言,也容不得他推辞。

    身居六部天官之一,夏元吉有才,实干,注重名声,但他终究不是清流言官,对利弊得失看得相当清楚。

    比起帝师的荣誉,被御史给事中划入兴宁伯一派算得了什么?

    汉王世子当真聪慧,将来若能承继大统,史官下笔前总要考量几分。

    只要皇位上的不是昏君,说帝师实为奸佞,或同佞臣为伍,某种程度上,无异于-辱-骂-天子。

    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太史令司马迁?

    史官一支笔,必要时,再大的事也能春秋,何况是对朝廷官员的评价。

    孟清和的思维习惯中,仍留有现代人的痕迹。换成土生土长的夏尚书,远比他想得更加长远,也更加透彻。

    永乐七年二月底,夏元吉接替孟清和教导汉王世子学问。

    见到新老师,三头身泪汪汪的去找了亲爹。朱高煦没撑住,夜奔国公府,差点被定国公一脚踹出大门。饶是如此,仍顽强的赖着不走,一直住到大军出征。

    朱棣抱着孙子,一字不提换老师是他亲自下旨,只说大军凯旋,再让孟清和回来坐他授师。

    惹哭孙子的黑锅,儿子背。

    永乐帝完全无压力,丁点不亏心。

    三月初,天子令,以征鞑靼軷于承天门,遣太岁旗纛等神,魏国公掌帅印,大军发北京。

    时军阵绵亘数十里,战鼓声震耳欲聋,戈甲旌旄烈烈作响,遮天蔽日。

    铁骑腾跃,如洪流。步卒悍勇,似山岳。

    大军之中,一支全由火器兵组成的千人队伍尤为引人注目。

    火炮,火铳,火雷,战车,虽无刀戈,却更加令人胆寒。这支队伍,正是永乐帝下令组建,首次出征北疆的神机营。

    走在队首,孟清和仍有些迷糊。

    话说,他是左军副将,沈瑄的副手,兼职掌管大军后勤工作,没错吧?

    为何又和神机营扯上了关系?

    握住新到手的腰牌,看看走在身边的提督内臣亦失哈,孟清和挠挠下巴,除了不解,还是不解。

    神机营归入左军,听他号令。

    下这道旨意时,永乐帝当真没被天外飞石砸到?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永乐七年三月,十万明军出塞,远征沙漠。

    消息传出,草原一片风声鹤唳。同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有亲戚关系的部落,更是拔营拆帐,连夜跑路。

    兀良哈三卫被授大军先锋,壮汉们挺胸昂首,走路有风。见到大军中的女真人,无不眼角斜视,鼻孔喷气,只差拇指向下,鄙视一句:“你小子不行!”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次数多了,女真人憋了一肚子火,不是碍于军令,八成会-抽—刀子打起来。

    建州卫指挥呵哈出尚能沉得住气,毛怜卫,虎儿文卫,忽儿海卫被召集的女真头目,却实在忍不下去了。

    兀良哈三卫资格老,人数多,战斗力强。因靖难中立有大功,天子对兀良哈另眼相待,不只封赏不断,对他们捞外快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后归附的部落面前,三卫的底气相当足。

    可是,再得天子重用,背景再硬,也没这么欺负人的!

    “不能这样下去了!”

    “对,再这样忍气吞声,早晚会被看扁了!”

    “女真没有-孬-种!”

    “被总戎打军棍,认了!一定要教训那群蒙古人!”

    傍晚扎营时,女真头目们凑到呵哈出的帐篷里,共同商讨对策。撇开始终沉默的呵哈出,众人一致认为,必须给兀良哈一点颜色瞧瞧。

    毛怜卫指挥西阳哈与呵哈出是老交情。两人的部落领地相聚不远,搭伙到南京朝贡,同时受明朝册封,官拜军民指挥使司指挥。尽管私底下各有谋算,面上却是利益一致,关系相当紧密。

    “呵哈出,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西阳哈话音刚落,帐篷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呵哈出的身上。

    暗道一声晦气,呵哈出拧了一下眉头。

    原本打定主意不出头,结果却被一句话推了出来。不晓得西阳哈是无意还是故意,前者还好,后者的话……若能从沙漠活着回到辽东,必须要多防着点了。

    “依我看,这事透着古怪。恐怕是个圈套,就等着咱们去踩。”

    呵哈出的担心不是没道理

    兀良哈三卫有骄傲的资本,却不是没脑子。

    真没脑子,行事没点计较,早让天子收拾了。

    汉人怎么说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军刚出塞,这些蒙古人就事事针对女真,私怨的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生怕不引起众怒。可真把女真人都逼急了,动起手来,他们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依你的意思,还要继续忍着?”

    西阳哈表情和语气中都带着不满,其他人也是一样。

    刚归附不久的野人女真头目,抓起摆在面前的羊骨,送进嘴里。煮得糊烂的羊肉早被啃净,只余一条肋骨。牙齿咬合间,咯吱作响,骨渣不断落下,其他女真头领都是心下一凛,略微僵硬的转过头,避开了这个场面。

    女真人数不多,却分为大小几十个部落。对这些居住在极北之地,据说整日茹毛饮血的野人女真和生女真,生活在辽东,已开始接触中原文化的女真部落也是心存畏惧。

    总结成一句话,一起愉快的玩耍,真心困难。

    “还是不要动手。”呵哈出加重语气,“即使要动手,也不能咱们先动。”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刚刚脑子里才模糊闪过个念头,兀良哈敢这么干,必定有所依仗。

    难不成,他们的目的就是-激-得女真人动手,触犯-军-令,引来一顿军棍?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孬-种!”嚼着羊骨的野人女真头领咧开大嘴,抹了一把-嘴-唇,“一群孬种!”

    “你!”

    一名女真头领倏地起身,脸色铁青。

    呵哈出离得近,忙拉住他,苦劝道:“不要生气!兀良哈究竟想干什么,咱们还不知道,不能自己乱了。”

    “可……”

    “我不是孬-种,也不是怕了那群蒙古人。”呵哈出环视帐内众人,沉声道,“我问诸位一句,此次随大军出塞,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战功!”

    “为了奖赏,发财,得明朝皇帝封赏。”

    “对,就是这句话!”呵哈出握拳,猛的一捶地面,“不为金银官职,何必拼命?如果因为-军-中-私-斗,失了上战场的机会,甘心吗?你甘心吗?你呢,甘心吗?!”

    呵哈出指着众人,一句比一句声调更高。

    不提西阳哈,锁失哈等人,便是骂他-孬-种的女真头领都被震慑,闭上了嘴。

    “我不惧怕蒙古人,但我不想失去建功立业的机会!只在辽东做一个偏远卫所的军官,不是我呵哈出的命!”

    众人互相看看,“你是说?”

    “战功,我一定要在征讨鞑靼时立功。我要立足朝堂,我要穿上绯袍,我要挂金牌扎玉带!我要封官拜爵!”

    话音落下,帐中一片寂静。

    绯袍玉带,封官拜爵。

    八个字,彻底震撼了帐中的女真头领。

    “呵哈出,你不是在说笑?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能?”呵哈出握紧双拳,“我有力气,有本事,我能为大明打仗,我会让大明皇帝看到建州女真的勇猛!我为什么不能穿绯袍扎玉带,为什么不能封爵,位列朝堂?”

    “可我们是女真……”

    “女真如何?那些蒙古人,不是一样在大明的朝堂上做官?右军副将火真,当年用战袍引火为天子取暖,惹来不知情的军卒嘲笑。如今怎样?大明皇帝亲封的靖难功臣,同安侯!”

    咕咚。

    不知是谁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拉开了大戏的幕布,将呵哈出的野心彻底-袒-露。

    呵哈出扫视众人,他知道,自己在冒险,今日的话传出,引来的,定然不只是嘲笑。

    但他必须这么做。

    兀良哈意图不明,如果女真敢动手,后果绝不是打顿军棍就能了事。

    他有野心,有期望,在一切没有实现之前,绝不容许任何人挡在前面,拦住他的路!

    “好!”西阳哈突然握拳,用力捶着胸口,“我同意你的话,建州卫能做的,毛怜卫一样可以!”

    西阳哈的话是讯号,女真头领好似在瞬间开窍,纷纷表示,一定约束手下,在没有查明兀良哈的真实意图前,绝不-抽—刀子动手,落入对方的圈套。

    呵哈出点点头,没有继续多言。

    口头承诺未必有万全保障,但他所为,也扭转了多数人的态度。至于剩下的三两个,让人暗中盯着就是。

    于此同时,随大军出征的兀良哈头领也聚到一起,以朵颜卫都指挥同知哈儿歹和泰宁卫都指挥同知忽剌班胡为首,计议大军中的女真人动向。

    “这些女真人倒也能忍。”忽剌班胡嗤笑一声,“要不要再逼紧些?”

    “不妥。”已升泰宁卫都指挥佥事的乞列该出言道,“做得过了,会留把柄。”

    “的确。”

    “可女真人不上套,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那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先动手?”

    “绝对不行!”乞列该厉声道,“军中-私-斗本就是触犯军令,谁先动手,罪加一等。即使-挑-衅,也是担了风险的。兴宁伯和同安侯还罢,要是犯到总戎手里,谁也救不了。”

    “你说怎么办?”忽剌班胡觉得丧气,“就这么放过他们?不趁着找到完者秃和阿鲁台之前动手,等大军交锋,真让他们入了魏国公和定国公的眼,怎么办?辽东地界就这么大,女真人起来了,咱们真要退让?”

    “不行!”

    “绝对不行!”

    几句话,帐中又嚷嚷起来了。

    哈儿歹看向乞列该,“你有什么主意?”

    “同知,依卑职之见,这事恐怕要先放一放。”

    “什么?”

    乞列该盘膝坐着,扫视众人,“能在开战前收拾了女真人固然好,收拾不了,也未必真是件坏事。”

    “怎么说?”哈儿歹同忽剌班胡同时问道,“怎么不是坏事?”

    “同知,大军的前锋可是咱们。”乞列该扬起笑容,自信道,“追踪鞑靼踪迹,也要靠咱们兀良哈骑兵,女真人可做不到。”

    “就算如此,也……”

    “同知且听卑职一言,女真勇猛不假,却到底没见过多少‘世面’。打下朝鲜算什么,到了草原,能施展出多少?届时,战功对比,高下立见。有辽东总兵官赏识怎么样,要知道,兴宁伯可是站在咱们一边!”

    对啊!

    壮汉们同时一握拳,眼睛一亮。

    论在天子跟前的分量,孟善哪里是兴宁伯的对手。只要自己表现出色,战功狠狠压过那群女真人,再加上兴宁伯的美言,何愁不升官发财,在辽东牢牢站稳脚跟。

    壮汉们先是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喜色,乞列该暗中松了口气。

    昨日,兴宁伯特地遣人来找他,就为兀良哈找女真麻烦一事。

    “大军出征在外,行事都要有个度。乱了-军-心,总戎追究下来,本官也不敢妄言,一定能讲下情面。”

    话是兴宁伯私下里同他说的,乞列该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你只需记住,本官答应你的事,定然会兑现。神机营,三千营,都留出了位置。朝廷有意在辽东设新都司,到时……”

    接下来的话,兴宁伯没有说完。乞列该猜出几分未尽的深意,马上从不安直接转向了-兴-奋。

    神机营,三千营,辽东新都司。

    无论哪个位置,都是梦寐以求。

    “伯爷放心,卑下一定劝服众人,在追上鞑靼之前,不会生出任何乱子。”

    “本官就信你一次。”

    兴宁伯语气温和,脸上还带着笑,乞列该却莫名生出畏惧,手心一片-湿-冷。

    如今回想,仍不免后背窜起凉意。

    魏国公和定国公以武力令人折服,定国公更是强悍到没有朋友。兴宁伯不动手只动口,却一样能让人脊背发寒,双腿发软。

    结束商讨,众人走出帐篷,乞列该晃晃脑袋,看到距离不远处的巡营步卒,认出带队军官,立刻快步走了上去。

    事情暂时了结,得给兴宁伯送信。虽然他很想自己去,但考虑到军中耳目,还是找上带队的高福,代他传个口信。

    “事已了,请伯爷宽心。”

    高福点点头,继续带兵前行。

    乞列该返回左营,抓紧时间休息,后半夜轮值,该他带人巡营。

    左军大帐中,孟清和刚解下铠甲,准备休息。听亲卫禀报高佥事求见,马上起身,“进来。”

    高福进帐,目不斜视,单膝跪地,道:“卑下见过伯爷。”

    “起来。”孟清和道,“可是乞列该有消息?”

    “回伯爷,正是。卑下巡营时,他找上卑下,请卑下上报伯爷,事已了,请伯爷宽心。”

    “他这么说?”

    “正是。”

    “恩。”孟清和站起身,在帐内踱了几步,“今夜轮值,高佥事再去一趟左营,告诉乞列该,本官知道了。他的事,本官会记着。”

    “是!”

    高福领命,退出大帐。

    帐前的亲兵都是高福带出来的,见他出来,免不了问上一句,“佥事,可是伯爷有吩咐?可用得着咱们弟兄?”

    “你小子皮痒了,告诉你多少次,不该问的别问。再不改,本佥事上请伯爷,将你调走。”

    “别,千万别!”亲卫连忙告饶,“佥事千万高抬贵手,标下感激不尽!”

    “知道厉害就好好当值,闭紧嘴!”

    “是!”

    亲卫正了神情,不敢再多言。

    高福走出两步,深吸一口气,草原夜晚的冷风,吹进口中,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冷夜。

    瘦弱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少年,将染血匕首狠狠-扎-进-土里,像狼崽子一样凶恶的撕扯马肉。

    当时,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日后定然不凡。

    高福咧嘴笑了。

    如今来看,他倒是长了一对好招子,遇上了贵人。不然,仅凭他一手箭术,至多累积战功升到百户。若遇上一个贪功的上官,连百户都得不着,一个总旗顶天了。

    高福离开后,孟清和躺在榻上,突然睡不着了。

    兀良哈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壮汉们很好猜,盯准了女真这个靶子,定然是不除不快。

    女真的应对却有些出乎预料……

    思及此,孟清和睁开眼,一下坐了起来,看来,他还是小看了某些人。不过大军出征在外,内部生了乱子总是不好。暂且将此事压下,先收拾了鞑靼和瓦剌再说。

    重新躺回榻上,长出一口气。

    本次出征,从总兵官到麾下将领,都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明军征沙漠,始终绕不开一个重要环节,想要彻底灭掉敌人,必须先设法找到敌人。

    北元如此,鞑靼也是如此。

    想当年,蓝玉出征北元,在捕鱼儿海边找到北元王庭,十几万大军都快成雪地里的野人了。如果本雅失里和阿鲁台也打着一样的主意,各种躲猫猫绕圈子,难说大军要在草原转多久。

    时间越长,路程越远,对明军越不利。

    粮秣就是最大的问题。

    现在可没有火车飞机,运送军需全靠牲畜人力。

    征讨安南有舟师相助,船只顺流而下,速度和运量不说,牲畜的草料和运夫的口粮全能省下。

    无奈舟师能南粮北运,却没法上岸。大军征沙漠,运送粮草只能依靠牲畜和人力。遇上大风雨雪天气,或是不慎迷路,大军恐怕会有断粮风险。

    好在随军的粮草够多,暂时还不需要担心这些。

    孟清和翻身,揪了一下铺在榻上的狼皮褥子,未雨绸缪,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话说,当年蓝玉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难不成也要效仿凉国公做野人?

    恐怕魏国公那关就通不过,为难啊……

    夜渐深,沈瑄回到帐中时,孟清和已然睡熟。

    火光映在帐上,昂藏的身影不断拉长,铠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国公?”

    沈瑄解下腕上护甲,走到榻边,大手覆上孟清和的双眼,“无事,睡吧。”

    “恩。”

    迷糊的应了一声,孟伯爷又去会了周公,睡前所想的军粮一事,只等明日再提。

    借着火光,沈瑄静静的看着孟清和,许久,才俯身啄了他的额际。

    待铠甲全部解下,沈瑄侧身躺到榻上,连人带被揽进怀中,合上双眼,伴着帐外巡营兵卒的脚步声,也沉沉的睡了过去。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鞑靼果真和征讨大军玩起了捉迷藏。

    孟清和不知该佩服自己料事如神,未卜先知,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狠钉阿鲁台小人。明明被兀良哈斥候缀在身后,却率领鞑靼主力,接连几次逃脱追缴,阿鲁台之外,本雅失里和马儿哈咱都没这份本事

    “四月了。”

    骑在马上,刮过草原的风不再如三月时刺骨,孟清和心中的焦躁却更甚以往。

    几十万大军出塞,携带的粮草再多,也总有吃完的一天。继续在草原兜圈子,运送粮草的民夫被远远甩在身后,长此以往,大军定然会遇上麻烦。

    “伯爷,总戎下令全军疾行,日落前到胪朐河北岸扎营。”

    孟清和点头,“知道了。”

    传令骑兵猛的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右军-方向飞驰而去。

    “下令,骑兵上马,火-器-枪-矛-架-上战车,全体加速。”

    “遵令!”

    总旗和小旗吹响木哨,尖锐的哨声穿过草原,撕开朔风,如流沙一般,无垠的漫播开来。

    兀良哈的骑兵在前方探路,运送辎重粮草的壮丁跟在大军之后。戈甲撞击声,包铁的车轮压轧声,马蹄声和军卒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连成一片。

    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冰层下奔腾的河流,都在昭示着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冒着严寒出塞的明军,躲在草原深处的鞑靼,彼此都十分明白,双方注定将要一战。

    鞑靼不可能躲到天涯海角。

    再向西,就将进入瓦剌的地盘。遇上马哈木的军队,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加上像秃鹫乌鸦一样盘旋在周围,等待机会的脱脱,阿鲁台比谁都清楚,不想走进死路,只能跨上马背,拿起枪矛弓箭同明军战斗。

    可他更加清楚,同明军硬碰硬,胜算微乎其微。

    阿鲁台的计划是将明军拖到漠北,设圈套进行伏击,再遣游骑-骚-扰-明军的粮道。若计划成功,不愁明朝不退兵。

    “可行?”马儿哈咱有些迟疑,万一行不通,被明军察觉,很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

    阿鲁台跳下马背,走到河边,随手抓起一块巴掌大的浮冰,狠狠咬了一口,“不这么做,等到明军追上来,大家都没有活路。”

    脱火赤也下了马,解下马背上的酒囊,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递给马儿哈咱,“喝一口,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马儿哈咱接过酒囊,皮帽紧压在额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太师,”脱火赤道,“不是我脱火赤不信你,可这次来的是谁,太师也清楚。魏国公徐辉祖,徐达的儿子!定国公沈瑄,他的杀名遍及整个草原,不及车轮高的孩子都知道。由他们率领的十几万大军,太师当真有把握能够取胜?”

    脱火赤的话已经相当客气。

    事实上,他更想说,接连败在瓦剌和兀良哈手里,阿鲁台哪来的底气,一定能凭计谋战胜明军?虽然他和马儿哈咱的实力比不上阿鲁台率领的阿苏特部,可对上哈密的脱脱,好歹打了一场胜仗。反观阿鲁台和本雅失里,从去年秋天开始,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一路都在逃跑。

    西边和东边去不了,只能朝北边跑。

    本雅失里还时常脑袋发热,动不动就惹上几场麻烦。

    如果不是他带人抢了瓦剌和兀良哈的商队,让鞑靼的名声一臭到底,至于像现在这样,满草原都是敌人,一个帮忙的都没有?

    “此事我自有计较。”阿鲁台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他不能在马儿哈咱和脱火赤跟前露怯。不然,明军没追上来,鞑靼各部会先分-裂。

    鞑靼各部之间本就存在分歧,若非用话“吓”住了马儿哈咱,他和脱火赤根本不会联合自己一起跑路,说不定还会在自己战败后投向明朝,求得一个册封。

    名声好不好听无所谓,先投靠再-叛-走,被明军找上门,还可以再投靠。这样的手段,别说鞑靼,汉时的匈奴,唐时的突厥,都没少用过。

    阿鲁台倒是也想这么干,无奈他还拖着一个本雅失里,鞑靼的新可汗。

    想取得明朝的谅解,总要有个投名状,最好的投名状,不做他想,绝对是本雅失里的人头。换成马儿哈咱和脱火赤,自己的人头也大可借来一用。

    想到这里,阿鲁台的神情变得阴沉。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将明军引到包围圈里,不求一网打尽,造成明军三成损伤就是胜利。

    “太师!”

    听到身后传来本雅失里的声音,阿鲁台转过身,单手扣在胸前,“大汗。”

    本雅失里很兴奋,令人抬来两箱子皮毛和几袋鹿茸熊掌,拍着腰刀,洋洋得意,压根不像在逃命,“太师看看,这些如何?”

    阿鲁台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马儿哈咱和脱火赤也是神情一变。

    “大汗,这是哪里来的?”

    “到上游饮马,遇上了二十几个女真。”

    “女真?”

    本雅失里点头,继续洋洋得意。

    去他xx的得意!

    阿鲁台差点磨碎后槽牙。

    漠北哪来的女真?唯一的可能,就是从更北之地过来,绕过兀良哈驻地,穿过鞑靼境内,到明朝朝贡的野人女真!

    这些女真人数不多,论开化,远比不上辽东的女真各部。但有一点,部落中的男人都极为悍勇,实打实的-战-斗-狂-人。

    “大汗。”

    “啊?”

    “离开土剌河流域之前,大汗不要再随意离开。”

    “什么?”

    “臣会派人跟着大汗。“

    阿鲁台不想再和本雅失里多废话,拍拍手,立刻有几名壮汉上前,“太师!”

    “跟着大汗。”

    “是!”

    鞑靼壮汉们单手握拳,一捶胸口,几乎是把本雅失里“叉”了下去。

    远远的,还能听到本雅失里的叫嚷。这位明显具备死到临头犹不悔改的独特性格。

    阿鲁台回过身,就见马儿哈咱的手按在弯刀上,刀身已经-抽—出一半,大有想砍人的意思。

    脱火赤正拉着他,但双眼也在泛红。

    “别拉着我!”马儿哈咱头顶冒火,该死的完者秃,是觉得鞑靼的敌人还不够多,还不够天憎人厌?

    若在以往,阿鲁台还会劝上几句,现下,他自己都想-拔—刀子。

    不是顾忌明朝大军就在身后,此时杀了“大汗”会引起乱子,他绝对两刀砍死那个蠢货!

    “冷静下来。”阿鲁台咬牙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等解决了身后的危险,再来解决眼前的麻烦。”

    阿鲁台的话已是相当明白,解除了明朝军队的威胁,马上就是本雅失里的死期。

    本雅失里死了,拥立谁做新可汗,大家可以商量。

    商量不下,就各凭本事。

    “好!”

    马儿哈咱和脱火赤同时点头,与阿鲁台达成了共识。

    纵观古今,能众叛亲离到如此地步,脑袋有幸成为部下结盟的条件,本雅失里称得上一声“了不起”。

    铁木真泉下有知,黄金家族出来这么一位,不被气活,也得被再气死一次。

    永乐七年四月底,明军沿胪朐河西行,继而北进。途经忽兰忽失温,进入土剌河流域。

    在土剌河中游,明军斥候发现了鞑靼骑兵的痕迹,继续追踪,很快咬住一支三百余人的鞑靼骑兵。

    魏国公徐辉祖下令,遣先锋追击。兀良哈的壮汉一顿砍杀,尽皆-斩-首,只俘虏鞑靼百夫长一名。

    “鞑靼主力在何处?距此地还有多远?”

    被明军俘虏的百夫长是个硬骨头,金银利诱,高官厚禄,丝毫不为所动。军中的锦衣卫充分发挥职业精神,马鞭沾了盐水,舞得虎虎生风,依旧是一条有用的情报都没得着。

    “硬汉子,纯爷们!”

    孟清和见识过锦衣卫的手段,对这名鞑靼百夫长十分佩服。

    取得定国公的同意,带着-酒-肉-去了中军,瞅一眼被-捆-在柱子上的壮汉,笑眯眯的拿出腰牌,又对看守他的步卒低语几句,步卒点点头,放了他过去。

    拍拍步卒的肩膀,孟清和道:“听说你火铳用得不错?得胜回京之后,神机营扩充,可以去试一试。”

    “伯爷看得上卑下,是卑下三生有幸。然卑下父兄皆是魏国公府家将,只能辜负伯爷厚爱。”

    “家将?”孟清和咂咂嘴,“可惜了。”

    人各有志,总不能请求。况且,挖魏国公府墙角,承担的风险也着实大了点。

    徐皇后的娘家,皇帝的大舅子坐镇,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

    鞑靼百夫长被-绑-了两天,粒米未尽,水倒是被泼了不少。傍晚的冷风一吹,浑身像结了冰碴,滋味当真-销-魂。冷饿交加,晕都晕不过去。

    突然闻到食物的香气,顺着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孔。

    一身铠甲,看盔缨和腰牌,还是个军官。可这幅样子,实在不像能在战场上拼杀的,比起军汉,实打实更像个酸丁。

    “不打算说点什么?”

    百夫长嘴巴紧闭,一声不出。

    “真不说?”孟清和举着碗,“说了,着些都是你的。”

    壮汉意志坚定,死也不说。眼睛却不自觉的瞄向碗里的羊肉,一眼,又是一眼。

    许久,拔不出来了。

    “硬汉。”孟清和翘起大拇指,“本官最佩服的就是硬汉!”

    话落,在百夫长-饥-渴-的目光注视,拎起一片半个巴掌宽的羊肉,送进了……自己嘴里。

    一边嚼一边发表评论,“味不错,就是煮得老了点。”

    鞑靼壮汉:“……”

    围观中的步卒:“……”

    这位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孟清和好似没看到鞑靼壮汉要杀人的目光,找了截还算干净的木头,盘膝作下,拧开酒囊的盖子,半口酒,三口肉的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问,“我不问你鞑靼本部在哪,只问你的出身,这用不着隐瞒吧?”

    “……”

    “告诉我你是鞑靼哪个部落的,这块肉就是你的。”

    “……阿苏特。”

    “阿苏特?”孟清和眯了下眼,“鞑靼太师阿鲁台的部落?”

    壮汉又不说话了。

    孟清和没再继续问,打了个饱嗝,站起身就要离开。

    走出两步,突然又停下了,拍了一下脑袋,从碗里拿出最后一块羊肉,笑呵呵上前,啪一声,贴到了壮汉的胸前。

    位置很不错,胸大肌。

    “本官是守信之人。”

    贴实了,确定不会掉下来,退后两步,单手托着下巴,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走了。

    鞑靼壮汉从没像现在这么痛苦。

    羊肉近在咫尺,不低头都能闻到香味,可就是吃不着!肚子一阵阵轰鸣,几乎能把人-逼-疯。

    步卒目送稍显清瘦的背影远去,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难怪能和锦衣卫做朋友,兴宁伯果真了不起!

    中军大帐中,徐辉祖写就送往京城的奏疏,放下笔,看向站在下首的沈瑄。

    “真能让那鞑靼人开口?”

    不等沈瑄回答,帐外亲兵回报,左-军-副将兴宁伯求见。

    “进来。”

    徐辉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草原上转悠了两个月,一直找不到鞑靼主力,他也着急得上火。

    亲卫放行,孟清和大步走进帐中,行礼道:“属下参见总戎!”

    “免。”徐辉祖抬首,“可问出了什么?”

    “回总戎,尚未。”

    徐辉祖有些失望,却也能够理解。连锦衣卫都搞不定,凭他一个武将,想让人开口,也是为难。

    “总戎,属下虽未问出鞑靼所在,却知他出自阿苏特部。临时想出一计,或可借此寻到鞑主力踪迹。”

    “讲。”

    “属下请总戎准许,放了那个鞑靼百夫长。”

    “放了?”

    “放了他,暗中遣人跟着他。”孟清和道,“若属下没有料错,前方应还有鞑靼的小股骑兵。”

    徐辉祖和沈瑄同时目光一凛,“你是说?”

    “鞑靼的地盘就这么大,再跑又能跑去哪里?”孟清和道,“西边有瓦剌,西南有哈密,北边是荒原,无论往哪里跑,结果都可能是死路一条。”

    “继续讲。”

    “属下一直在想,若属下是阿鲁台,当如何应对眼前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设下圈套,引对手落入陷阱,聚而围歼,以增胜算。”

    “可有实据?”

    “并无实据。”孟清和道,“这只是属下的猜测。若前方再遇上小股的鞑靼骑兵,且一触即溃,鞑靼设伏可能性便高达五成。趁遇鞑靼骑兵时放出被俘之人,令他同鞑靼汇合,或许能找到阿苏特部,进而找到阿鲁台和本雅失里所在。”

    徐辉祖点头,“本帅知道了。你暂且退下。”

    “是。”

    意见没有被当场采纳,孟清和并不气馁,该说的话说了,总会有用处。

    遇到鞑靼的小股骑兵,他才猛然间想起,历史上,淇国公是怎么败在鞑靼手中。

    阿鲁台的计策并不高明,却相当有针对性。以弱示敌,引明朝军长途奔袭,进入包围圈,借人困马乏之时一举围歼。即使有永乐帝的提醒,淇国公一样中计。

    蝴蝶效应之下,征沙漠的总兵官变成徐辉祖,率领鞑靼对抗明朝的仍旧是阿鲁台和本雅失里。

    同样的计策,是否会再用一次?

    反正历史都已经发生了改变,说不定郑和都找到美洲大6了,蝴蝶再扇几下翅膀,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不了解魏国公,可他了解沈瑄。他相信,只要提出一个线头,以这两位国公爷的军事水平,阿鲁台玩出花来,照样一脚踩扁。至于那个鞑靼千夫长,可以当做留的后手。被识破也没关系,不过耽误几天的功-夫。

    两个月都过去了,短短几天,不在话下。

    孟清和离开后,魏国公同定国公商议一番,当即升帐,召五军主将前来议事。

    翌日,大军于拂晓开-拔,鞑靼百夫长被捆在了马车上,随大军一同前进。

    策马走到沈瑄身边,孟清和很想问一句,总戎究竟定下了什么章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国公爷不说,定然有他的道理,该告诉他的时候,想必不会继续瞒着他。

    正午十分,大军行进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斥候回报,前方五十里发现鞑靼骑兵踪迹、

    孟清和拉住缰绳,一种未名的激动在心中蔓延,嘴唇都有些发干。

    “国公爷,现在放人?”

    “不急。”沈瑄单手按住刀柄,玄色头盔之下,眉峰如刀,杀气凛然,“总戎有令,将计就计。此人何时放,等军令即可。”

    将计就计?

    孟清和眼珠子转了转,下意识看向身后。

    不知何时,左军队尾已少了一截。

    包围和反包围?

    孟清和恍然,随即汗颜。

    文献史书终归是死的,创造历史的却是活生生的人。

    他没资格骄傲,更不应该飘飘然。比起熟通军事谋略的统帅将官,他还差得很远。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

    阿鲁台的安排很到位,扮演-诱-敌角色的鞑靼骑兵十分敬业。

    十天时间里,征讨大军先后遇到四支鞑靼骑兵,均为两三百骑,披甲执锐,貌似勇猛,却一触即溃。

    兀良哈斥候发现两处营地,帐篷和锅灶的痕迹犹在。为让明军相信鞑靼的主力就在前方,阿鲁台大手笔的送出一个重量级俘虏,本雅失里帐下尚书。

    比起之前抓到的百夫长,这名鞑靼尚书的级别更高,掌握的情报定然也更多。

    做了明军俘虏,鞑靼尚书十分自觉,不需要-威-胁-利-诱,更不用锦衣卫登场,有什么说什么,肚子里的存货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本雅失里无能,阿鲁台不得人心,小臣愿归附大明,为天军带路!”

    自动自觉,觉悟实在是高。

    实际上呢?

    不用孟清和拍脑袋回忆历史,军中的几名锦衣卫异口同声表示,此人貌忠实奸,不可信。

    “永乐四年,卑下曾随使节出塞。此人是鞑靼尚书不假,却非本雅失里帐下,实乃阿鲁台心腹!”

    锦衣卫言之凿凿,就差发誓,言若有虚,脑袋摘下来给总戎当球踢。

    “此人确有可疑。”

    徐辉祖升帐,召集众将,孟清和也在被召之列,有幸参加魏国公支持的军事会议。

    “以诸位之见,该当如何?”

    右军主将,同安侯火真是急性子,暴-脾气,直言,既然人送上门来,不如就照他说的,一路追上去。

    “有埋伏如何?凭借十几万大军,还怕了他们不成?”

    话相当有气势,却只有两三个人点头。

    余者多是皱眉肃然,明显不同意火真的观点。

    “以属下之见,此人九成是鞑靼派出的细作,目的即为引大军入歧路,或在险要处设埋伏。我等身负皇命,破敌心切固然不错,然不可过于焦躁,一旦落入敌人圈套,即使能取胜,也是残胜。”

    前军主将,武城侯王聪为人严正,用兵谨慎,虽未当面驳斥同安侯立功心切,不顾大局,却透过言语暗中提点。凭两人往日的交情,火真不会同王聪生了嫌隙,反倒会加以自省,暗暗思量,他是不是真的考虑不周。

    边军日强,给了将领更多的自信,难免会生出傲慢情绪。

    徐辉祖曾同朱棣为敌,差点断绝了燕王的称-帝之路。遇上燕军中的老资格,靖难功臣名册上的人物,多少有些顾忌。如果话是他说的,百分百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总戎,是属下冒进了。”

    “同安侯也是为陛下计,本帅怎会责怪。然依武城侯所言,大军在外,远离中原,行事谨慎总无大过。”

    “是!”火真抱拳,心服口服。

    徐辉祖继续道:“自大军出塞,至今已有三月。所遇小股骑兵,多为鞑靼疑兵-诱-敌之计。可言寸功未立。”

    此言一出,众将皆有赧色。

    “鞑靼尚书恐为细作,不可轻信。然过于谨慎,止步不前,亦非本帅所愿。”

    话到这里,众人都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双眼开始发亮。

    “日前,本帅得兴宁伯献计,又同定国公武城侯等商议,定下破敌之策。”顿了顿,徐辉祖环视众人,“以借鞑靼设伏之际,寻得本部所在,将计就计,一力歼敌!”

    徐辉祖的声音不高,气息却相当浑厚,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中发出,在众人的耳边回荡。

    “可有异议?”徐辉祖的目光再从诸将面上扫过,见无人出声,单手扣在腰间佩刀之上,道,“既如此,众将听令!”

    “是!”

    “明日寅时三刻,左军前军-拔-营。马裹蹄,人衔枚,不得惊动营外鞑靼斥候,沿河北上,自有兀良哈游骑在前方接应!”

    沈瑄同王聪出列半步,齐声道:“属下领命!”

    “本帅自领中军在前,右军后军压尾慢行。”徐辉祖冷笑道,“既有鞑靼尚书为我等引路,便随他走一遭!”

    “总戎不可!”后军主将,武安侯郑亨急声道,“属下愿领后军在前,总戎乃大军统帅,立于大纛之下,不当以身犯险。”

    “我意已决。”徐辉祖抬手,止住了郑亨的话,“本帅不为饵,如何能让贼子确信,我等已入瓮中?”

    “总戎还请三思!”

    “不必再说,依令行事!”

    “总戎……”

    众将还待再劝,徐辉祖陡然起身,豪迈大笑,“自洪武十八年,吾奉命北疆练兵,西南-平-叛,经大小战阵无数,遇胸有谋略善使兵法者,不可计数。鞑靼太师阿鲁台,不过残元一虏,蒙天子恩德,仍不自足。敢以贫瘠沙漠之兵,衅大明之威,施以拙劣小计,自以为得意,吾誓言,必破此贼!以报陛下,壮我大明!”

    话音未落,帐中诸将多已热血沸腾。

    如果阿鲁台和本雅失里当前,绝对没有二话,抽-刀子就上,砍成八瓣不解恨,必须剁成肉酱。

    “总戎英武!”

    孟清和举着胳膊高喊,暗中咋舌,该说什么?

    永乐帝霸气,永乐帝的舅子也不遑多让。

    大明第一家庭,大明第一外戚,威武霸气,一统江湖!

    作战会议开完,沈瑄和王聪被留下说话。

    孟清和同他人一起走出大帐,无意间转身,看到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鞑靼尚书。很显然,刚刚大帐中的高呼声引来这位的重点关注。

    孟清和挠了挠下巴,揭起嘴角一小块干皮,嘶了一声,还真疼!

    知道他是细作,却安排在中军营盘……

    或许从一开始,魏国公就打定主意,以中军为饵的。人放得近些,才更利于计划实行。

    会不会导致秘密泄露?

    舔了一下伤口,孟清和咧嘴,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就不是皇帝大舅子,魏国公徐辉祖。

    鞑靼尚书抻脖的样子着实滑稽,奉命“保护”他的几名军卒抑制不住的眼角发抽。

    孟清和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他不想笑,可当真忍不住。

    阿鲁台身边没能人了?

    派出这么一位,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人有问题,再一细想,分分秒的露馅。

    笑够了,不免开始同情看守他的军卒,为了破敌,难为兄弟们了。

    回到左军营盘,远远就见三个壮汉在主将帐前等着。看到孟清和,三人立刻迈开大步,迎了上来。

    孟清和挑眉,没记错,这几位应该是建州女真。

    走在前头的,他有几分印象,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建州卫军民指挥使司指挥,呵哈出。

    “见过伯爷!”

    三人走到近前,依制行礼。身上的皮甲和腰刀都是明军制式,头盔镶了一圈皮毛。方脸细眼,细细的辫子压在头盔下,发尾绑着皮绳。若是野人女真,还要坠上一两块打磨过的骨头和骨珠。

    “免礼。”孟清和笑着扶起呵哈出,在壮汉们面前,孟伯爷一向平易近人,好说话,“首领前来可是有事?”

    “这……”

    呵哈出四下里扫一眼,有些迟疑。

    孟清和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打算让他进帐篷,而是张口问道:“不方便明言?”

    “不是。”呵哈出咬咬牙,看孟清和的意思,八成不会刻意避人,只得压低了声音,“恕卑下放肆,还请伯爷附耳过来。”

    孟清和略微侧身,听呵哈出三言两语将来意说清楚,顿时有种外焦里嫩的感觉。

    “你说,有两支野人女真愿意归附明朝,为大军引路?”

    “是。”

    “原因是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抢了他们的朝贡队伍,还杀了人?”

    “对!”

    “确定是鞑靼可汗?”

    “回伯爷,千真万确!”

    除了穷疯了的完者秃,还有谁会干这样缺德倒灶的事!

    “不敢瞒伯爷,完者秃没能全部灭口,有两人逃了出来。”呵哈出从身后的女真人手中取过半截断箭,“这是鞑靼人的箭,不会错。箭身上有完者秃的家族图腾。”

    孟清和无语了。

    这就是所谓的要钱不要命,不作死不成活?

    “这事还有谁知道?”

    “回伯爷,只有卑下和毛怜卫首领。”

    捏了捏额角,孟清和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你同我去见总戎。”

    瞬间,呵哈出绷紧了脸颊,兴-奋-激-动一同涌上,深藏的野心几乎要掩饰不住。

    “卑下谢伯爷!”

    将一切看在眼中,孟清和单手负在身后,手指一下下捏紧。

    他很清楚,带呵哈出去见魏国公无异于给他立功的机会。可此事关系重大,绝瞒不下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呵哈出来找自己,或许也是看明白这点。毕竟,自己在壮汉中间的口碑相当不错。

    笑了笑,孟清和单手悬在呵哈出的肩头,用力拍了下去。

    不急。

    如果女真崛起是历史的必然,如果历史注定呵哈出会有一番作为,他急得火烧眉毛也没用。

    优势在他一边,因势利导,换种做法,未必不能达成所愿。

    孟清和让呵哈出遣人回去送信,将野人女真使者带去中军,随后叫来一名亲兵,低声吩咐两句,“去兀良哈营盘,这样……可记住了?”

    亲兵点头。

    “速去速回。”

    “是!”

    孟清和带呵哈出前往中军。兀良哈三卫首领从亲兵口中得知消息,脸色变得难看。

    忽剌班胡用力拍着腰刀,“早该收拾了那群女真人!”

    乞列该压下怒气,询问亲兵,“伯爷可还有别的话?”

    “伯爷让我告知诸位,大战将启,建功立业当在沙场。”

    说完,亲兵抱拳离开,留下兀良哈一众壮汉,仔细揣摩话中的意思。

    乞列该最先开口,“伯爷应当是告诉咱们,论功行赏要看真本事。比起战场杀敌,两支加起来不到百人的部落,算得了什么!”

    “对!”

    “伯爷义气,站在咱们一边,咱们不能因小失大!”

    “战场上见真章!”

    壮汉们做出决定,握拳高举,斗志昂扬,决心大干一场。

    中军大帐中,徐辉祖表扬了呵哈出,却没有马上接纳投靠的两支部落。只让人安排使者下去休息,为大军带路一事暂且不急。

    以呵哈出的级别,尚不知大军的作战计划,不敢多言,跟着孟清和退出大帐。

    帐外,孟清和安慰呵哈出,“你的忠心,总戎已经知晓。不管用不用他们,都会给你记上一功。”

    “谢伯爷!”

    “放心回去,总戎有吩咐,自会遣人告知于你。”

    “是!伯爷提携之恩,卑下感念不忘!”

    呵哈出感激涕零的走了,孟清和渐渐收起笑容。

    此人有野心,也有能力。可以肯定,只要给他机会,绝对会牢牢抓住,拼命向上爬。

    “或许,兀良哈还不够……”

    喃喃自语时,肩头突然被按住,侧首,玄黑的甲胄映入眼帘。

    “国公爷。”

    “不喜此人?”

    孟清和点头,握住沈瑄的手,慢慢拉了下来,“并非成见,观宋时辽金元,我朝瓦剌鞑靼,防备些总是应该。”

    “有理。”沈瑄反手握住孟清和的腕子,沉吟片刻,话锋一转,“此事不急。先回营,明日按计划行事。”

    “斥候可有消息传回?”

    “有。”停下脚步,沈瑄突然笑了,“十二郎之计已然奏效。”

    奏效?

    孟清和精神为之一振。

    自将鞑靼百夫长放走,一直没有消息传回,险些让他以为这步棋走废了。

    “国公爷,那……”

    “回营后再同十二郎详说。”

    说话间,亲卫已牵过马来。接过缰绳,两人翻身上马,驰往左军大营。

    翌日,天未亮,沈瑄和王聪领两路大军,分军沿着土剌河北上。余下三路大军跟随鞑靼尚书的“指引”,向阿鲁台预设的包围圈前进。

    期间,为免对方产生怀疑,徐辉祖同麾下将领着实演了几场好戏。同安侯火真差点因顶撞上官被拉下去打军棍,安平侯李远抱住徐辉祖的大腿,声泪俱下,直言鞑靼尚书是奸细,“总戎,千万不要相信此人之言,是圈套,一定有圈套!”

    被一个虬髯大汉抱大腿,徐辉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当场破功。

    如此,鞑靼细作方才相信,明军确实中计。

    沿途-诱-敌-的骑兵越来越密集,鞑靼尚书趁机进言,“鞑靼的主力就在前方!”

    徐辉祖“相信”了,下令全军火速前行。

    待大军抵达阿鲁浑河与土剌河交界处,终于见到了摆好阵型,等候多时的鞑靼主力。

    明军将官集体松了口气,可算是找到了!再找不到,鞋底都磨穿了。

    阿鲁台自鸣得意,魏国公徐辉祖,中山王徐达的儿子,不是一样中了自己的计策,落入圈套?

    “太师英明!”

    马儿哈咱不吝惜多拍拍阿鲁台的马-屁,能将明军引入圈套,阿鲁台和阿苏特部功劳居首。

    阿鲁台摆手,调转马头,走向被数名亲信“保护”中的本雅失里,居高临下道:“可汗,请下令。”

    本雅失里总算有了为人鱼肉的自觉,举起右臂,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活似一具傀儡。只在阿鲁台转身后,低下头,面上闪过阴-狠-之色。

    悠长的号角,激昂的战鼓同时响起,占据有利位置的鞑靼骑兵呼喝着冲向明军战阵。如滚滚洪流,奔腾而至。

    三面皆被包围,一侧却是河岸,连日急行,明军已到强弩之末,似落入陷阱的困-兽,只能任人宰杀。

    “杀!”

    阿鲁台,马儿哈咱和脱火赤亲自带领骑兵冲锋。

    黑色的洪流撞向红色的长龙,很快撕开了一道口子。

    明军的鲜血激红了鞑靼骑兵的双眼,如嗅到猎物气味的草原狼,要大开杀戒。

    外围的战阵不断被攻破,鞑靼骑兵如入无人之境,直冲大纛下的中军。

    战况似在一面倒。

    就在这时,带头冲锋的阿鲁台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似乎有些太顺利了……纵然人困马乏,也不该这般不堪一击。倒像是故意让开一条路,放对手进去。

    似乎在证实阿鲁台的预感,明军忽然一改颓势,重新列阵,将冲锋的鞑靼骑兵悍然截断。

    “不对,有诈!”

    阿鲁台暗道一声不好,只可惜,他警觉的太迟。

    轰!轰!轰!

    炸雷声骤然响起,铁球凌空砸落,留在明军阵外的鞑靼骑兵瞳孔紧缩,惊骇欲绝。

    听到炮响,奋力在阵中拼杀的阿鲁台,面色惨白如纸。

    “神机营,快退!”

    嘶吼声被炮声彻底掩盖。

    三轮-炮-击-之后,哀鸿遍野。

    鞑靼骑兵不及重组阵型,明军骑兵的号角已然吹响。

    映着正午的烈阳,上万匹战马,势如奔雷,席卷而至。

    马上骑士皆着朱红袢袄,一手持缰,一手持弩,弩弦争鸣,破空声密集如雨。被箭雨笼罩的鞑靼骑兵来不及躲闪,纷纷从马背落下,溅起一地染血的沙尘。

    土剌河的水,注定被鲜血染红。

219第二百一十九章

    永乐七年六月,一骑快马驰入北京城。

    不久,征讨鞑靼大军的捷报传遍整个京城。

    “天军大胜,斩首三万余,俘虏五万余。缴获战马万余,牛羊无算。生擒鞑靼太傅右丞相马儿哈咱,太保枢密知院脱火赤。鞑靼可汗本雅失里仅率千余骑兵向西逃窜,鞑靼太师阿鲁台于乱军中-走脱,不知其踪,计已北逃。战后清点,鞑靼溃散死伤者甚重。”

    一封战报,不足白字,永乐帝却读了一遍又一遍。

    “好!”大手猛的拍向桌案,笑道,“辉祖不负朕所托,得此大胜,彰大明之威,果为中山王之后!”

    高兴之余,朱棣召见了驰送战报的军卒。

    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带来的。

    换身衣服,洗漱一番,实打实的锦衣校尉,不打半点折扣。

    用锦衣卫传送文书,是孟清和的主意。跟随大军出征,就要听从主帅调遣。勉尽其能,物尽其用,不算过分。

    事实证明,锦衣卫的脚程的确是出了名的快,捷报入京的时间比预期早了两天。

    校尉听宣顺天门,见到天子,抑制住激动,纳头便拜。

    杨指挥使说得对,这是机会,是晋身的良机。

    即使是北镇抚司中的同知,佥事,兢兢业业五六年,也少有面圣的机会。他一个微末校尉,仅凭传送捷报,便能得道天子召见,合该找个地方偷着乐才对。

    当然,更应该感谢兴宁伯。

    如果不是兴宁伯提议,征讨大军总兵官,堂堂魏国公,皇帝的大舅子,知道他是哪颗葱?

    “卑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朱棣心情大好,看什么都顺眼。托赖此人长得憨厚,一脸的正气,声音洪亮,好心情又上了一个台阶。

    天子亲军,当如是!

    事实上,孟清和也曾感到吃惊。

    锦衣卫是天子打手,没错。

    北镇抚司能止小儿夜啼,是大明-皇-家-侦-缉-情-报-部门,一样没错。

    可自锦衣卫指挥使杨铎以下,同知,佥事,千户,校尉,个顶个的相貌堂堂,威武雄壮,不少还是功勋之后。连力士帮闲都是良家子出身,经过严格筛选,想找出一个长相对不起社会的都难。

    这同东厂西厂的大面积撒网,三教九流均包完全不同。该说纯爷们的审美果真不同?

    以明初锦衣卫的外表指数,只有大汉将军和旗手卫尚能比一比,其他天子亲卫,诸如金吾卫,羽林卫,容仪卫等都要靠边站。

    论综合素质,旗手卫更是只能蹲到墙角画圈圈。

    天子二十六卫大比武,锦衣卫旗手卫,一个正数,一个倒数。出彩的正在北疆西南斩获战功,末流早接替孝陵卫的弟兄去守卫皇陵了。

    “此战大捷,全赖将士用命,待班师回朝之日,朕必亲迎。”

    校尉被叫起,也不敢抬头,只能皇帝说什么,他应什么。好在问起大战情形,都能一一答上,口吃算是流利,没扫了皇帝的兴头。因表现尚佳,还得了赏赐,五锭宝钞。

    “大军班师,主帅必定请功,届时再行封赏。”

    简言之,这五锭宝钞是额外赏赐,不算在战功之内。

    “谢陛下恩赏,陛下万岁!”

    校尉再叩头,激动得满脸通红。直到退出殿外,被风一吹,火热的情绪渐渐冷却,还却是忍不住想蹦高。

    不能蹦高,只能攥紧拳头,觅到角落无人处,用力挥舞了两下。

    发达了,这下发达了!

    经天子召见,回到北镇抚司,他的官职必定会升上一级。运气好的话,被调到指挥使身边听用也有可能。

    想想跟着杨指挥使办差的弟兄,最差也是个千户。如同知纪纲,还是半路出家,现如今怎么样?谁不高看一眼?

    如能得杨指挥使重用,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思及此,校尉心中又是一热。一同随军出赛的卫中兄弟说过,兴宁伯是贵人。只要能得兴宁伯的青眼,飞黄腾达只在早晚。

    回想起来,此言果真非虚。

    校尉离开后,朱棣放下捷报,翻开杨铎呈上的条子,好心情渐渐消失。

    半晌,朱棣冷笑一声,道:“又是普安州?”

    “回陛下,据探子回报,贵州境内出盗贼,普安州,镇宁州,安顺州均发现贼踪。官军两次围剿,擒杀千余人,却被贼首走脱。”

    “平王府和此事有关?”

    “臣不敢妄言。”杨铎道,“但贼首是在普安州失去踪迹,官军遍寻不得。”

    朱棣没有说话,面色愈发阴沉。

    “胡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胡侍读奉陛下命,寻访仙人踪迹,于四月抵贵州境内,五月达普安州,已停留数日。”

    “没去平王府?”

    “并未。但……”

    “讲!”

    “平王似染瘴疠,重病卧床,平王府正在寻医。”

    朱棣沉下目光,一下下敲着桌案,“此事,平王没有上表。”

    藩王染病,又是皇帝亲子,自当上表,请太医前往救治。虽然朱高炽种种行为为朱棣不喜,但父子天性,朱棣终究不会坐视儿子重病,不派人救治。况太医院赵院使和两位院判都对治疗瘴疠颇有心得,刘院判还曾随军入安南。确为染上瘴疠,就该尽快上表。拖到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沉吟片刻,朱棣脸色愈发难看,朕的好儿子!

    杨铎垂首,不发一语。

    “罢。”朱棣冷声道,“平王不上表,朕只当不知道。乱贼一事交由贵州宣慰司,务必擒到贼首,死生不论。有藏匿隐瞒逆贼踪迹者,与逆贼同罪。为官者,罪加一等。”

    “是!”

    “再遣人去普安州,见到胡濙,问他事情可有进展。寻访仙人乃是大事,不可延误。朕等着他的消息。”

    “臣遵旨。”杨铎应诺。

    “退下吧。”

    “臣告退。”

    杨铎起身,倒退出了殿外。

    殿门开启,重又合拢。

    刹那的阳光洒入,独坐案后许久,永乐帝猛然间起身,将案上的奏疏全部扫落在地。杨铎呈上的条子,更被撕成了碎片。

    杨铎没有回头,步下石陛,仰首,睫毛微动,略薄的唇,勾起更凉薄的弧度。一身大红锦衣,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只让观者从骨子里发寒。

    殿中伺候的白彦回跪伏在地,恨不能化成一块地砖。

    平王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防着天子?当真是糊涂!

    父子,君臣。

    一旦为外界所闻,是让世人怀疑平王不孝不仁,猜疑长辈,还是攻讦天子不-慈-残-暴,被自己的儿子提防?

    想到种种可能,白彦回眼前发黑,头垂得更低。触及地面,额前一片冰冷,领口却被汗水浸湿。

    在暖阁听课的朱瞻壑,得知北疆大捷的消息,立时坐不住了。

    大军胜利了,少保是不是该回来了?虽然夏尚书是皇祖父定下的师傅,博学多识,要尊师重道,不能说师傅不好,可他还是更喜欢听少保授课。

    朱瞻壑明显溜号,夏元吉咳嗽两声,板起面孔,“字尚未写完,世子当专心,不可走神。”

    “夏尚书,孤想去见皇祖父。”朱瞻壑仰头,眼含期盼,“大军得胜,孤有事想请教皇祖父。”

    “今日课程未完。”夏元吉摇头,有问题,课后可以问。想翘课?坚决不成。

    “孤明日多习字半个时辰。”

    “世子当知,今日事应今日毕。”

    “此言不假,但孤也知事有例外。”顿了顿,朱瞻壑对着胖乎乎的手指,“夏尚书也讲过,事急从权。”

    “世子,这句话不当如此用。”

    “夏尚书,只此一次?”

    白胖的年画娃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无比的讨人喜欢。

    夏司徒揪了一把胡子,又揪一把胡子,终于心软,全面败下阵来。

    “只此一次。”

    “多谢夏尚书!”

    愿望达成,朱瞻壑却未得意忘形,规矩的起身,一丝不苟的行礼,直到夏元吉说可以走了,才带着伺候的宦官离开暖阁。

    “夏司徒未免太纵世子。”汉王府教授负责教导朱瞻壑习字,据闻,是皇后殿下钦点,“长此以往,恐会令世子无束,恣-意-纵-行。”

    “妄-纵-无异于-溺-杀,刘教授之意,老夫明白。然世子尚且年幼,过于拘束,难免磨了性子,聪慧却乏灵气,过于刻板,未必是好事。”

    “这……”刘教授皱眉,“是否言过其实?”

    “汝教导世子习字,当明了,世子天性聪慧却不自傲。本性纯良却不软弱。行事有章法,善听人言,却非无定性,无主心。天子信任我等,令我等教导世子,当教其治世学问,礼仪-德-性,以承续祖宗基业。非以古板教化拘束于世子。此中差异,刘教授自当深思,方可明解。”

    刘教授肃然了神情,没有反驳。视线落在朱瞻壑刚写完的一篇大字上,字体仍显稚嫩,一眼便可看出,是出自小儿之手。笔锋间却暗藏风骨,刚劲不弯,却无盛气凌人。转折间,颇有几分润和之意。几年后必定大成,比起今上和汉王的一笔狂草,实在好了太多。

    不提汉王,今上的御笔,不经抄录,官场新鲜人很少能看得懂。想当年,他也是在狂草中艰苦磨练,才得以入汉王府,成为汉王官属,进而教导世子习字……

    如今想来,只得一句,往事不堪回首。

    出了半天神,刘教授收回心思,擦一把冷汗,拱手道:“多谢夏司徒提点。”

    夏元吉笑道:“提点不敢当,只为共勉。”

    事实上,比起汉王府教授,他更想同兴宁伯探讨一下教导汉王世子的方法。虽然知道兴宁伯有才,但为汉王世子授课期间,他仍吃惊不小。

    大明舆图,汉王世子竟十知七八,各省州府都能点出具体位置。北疆边镇,军事要地,更是不错一处。

    如果这不算惊奇,西南诸番邦,北疆辽东各部落,朝鲜日本琉球等番国,以及朝贡的西洋番邦,如爪哇苏门答腊等几个岛屿,都能道出一二,就不得不让夏元吉震惊。

    见夏元吉吃惊不小,汉王世子一脸不解,反问他,“少保说这些都是常识,难道不对?”

    这是常识?

    夏司徒错愕,忽然间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少保还教给孤许多。”

    出于小孩子的炫耀的心理,朱瞻壑将孟清和送给他的特制火铳,铺开能占满半个暖阁的军阵图,绘成图册的成语典籍,简要摘录的资治通鉴,后汉书,等等等等,一股脑的搬了出来。

    每拿出一样,夏元吉的眼睛就瞪大一分,最后,下巴掉地上了。

    “少保说,孤还年幼,读不来大部头……孤也不解大部头是何意。”朱瞻壑顿正坐着,认真道,“少保说,这些都可以当做故事读。孤看不懂,可以请教皇祖父和父王。皇祖父和父王没空,就请教皇祖母和母妃。不过,每日读书不得超过两个时辰,余下要有半个时辰去校场玩耍。”

    “玩耍?”

    “孤会用手弩!还和王叔学用刀。皇祖父说,等孤的个头再长大些,至少到父王的腰间,就请定国公教孤习武。”

    夏元吉的下巴捡不起来了。

    “少保还说,这几本书是姚少师辑录而成,他特意为孤求来的。”

    夏元吉看向资治通鉴和后汉书,脑袋嗡嗡作响。这是汉王世子这个年龄该学的?关键是,貌似还学得通!

    他早该料到,能成为姚少师的徒弟,本就非寻常人。

    自愧弗如啊。

    被狠狠打击之后,夏元吉提起精神,在教导朱瞻壑读书一事上,下了十二万分的努力。努力到朱棣都有点过意不去,主动和六部天官商量,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工资数额不能改动,不如少发点宝钞,都换成禄米?寒暑节气,多发些福利,大家手头都能宽裕点。

    加工资?

    好,大好!

    六部天官均点头如捣米。知悉起因在夏尚书身上,六部之中,夏尚书的人缘瞬间爆棚。

    提升工资绩效之外,永乐帝还多次给夏元吉开小灶发奖金。

    宝钞金银不能少,布帛香料更是大头。

    消息传回南京,徐皇后特意召见夏家命妇。并以淑人的品级,发下夫人的赏赐。又夸奖了夏元吉的一双儿女,没有赏赐,却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宠。

    皇后夸奖谁,赏赐谁,无异于圣心的风向标。

    若非夏元吉随扈北巡,南京夏府的门槛都要被踩平。

    夏元吉的家人没有得意张狂,反而更加谨言慎行,恨不能走路都用尺子量。府内淑人亲自写信,道明情况,令家人驰送北京。开具路引时,得知是夏府中人,文书胥吏很是痛快,没做任何刁难。

    从朝官到文书小吏都很清楚,依宫中的态度,夏尚书的官位必稳如泰山。天子一高兴,官位再升上一级也有可能。

    有传言,自洪武罢中书省,朝廷再无一品文官。说不得夏尚书就能开了这个先例。

    还有人提及夏元吉同孟清和有私-交。据称,兴宁伯随大军出塞前,夏尚书特意前往府中拜会,两人很是想得。差点结义拜把子。夏尚书能教导汉王世子,更是兴宁伯举荐。

    猜测同流言四起,各种目光聚集到夏元吉身上。

    羡慕的,憎恶的,好奇的,嫉妒的。

    如夏元吉之前预料,他在朝中的名声出现两极分化。交好者有,巴结者有,割袍断义者亦有。夏尚书却丝毫不受影响,心中笃定,谁能笑到最后,方才是赢家。

    兴宁伯行事不拘小节,却每有出人意料之语,虽欠文雅,却直指重心。

    夏尚书想得开,夏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朱瞻壑缠上了朱棣,一天几次往奉天门跑,主要目的可以概括总结为一句话:仗都打赢了,少保什么时候回来?

    朱棣被缠得没办法,却偏偏生不出半点火气,实在是孙子太招人稀罕,下不去手,开不了口。无奈之下,只得遣人把回宣府不久的朱高煦召回来。

    想打仗,有的是机会,先把儿子哄好再说。否则朕扔你回南京,天天和文官大眼瞪小眼!

    这是恐-吓,赤-果-果-的恐-吓。偏偏却相当有效。

    老爹恐-吓儿子,儿子没处说理去。朱高煦只能打包行囊,乖乖回了北京,临行前,狠揍了一顿幸灾乐祸的朱高燧。

    看热闹?

    为兄让贤弟看个够!脑袋肿一圈,够不够给力?

    永乐七年七月,同安侯火真,武城侯王聪回京献俘。魏国公徐辉祖亲率余下军队西行,追击鞑靼残部。最重要的目的,把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给抓回来。

    沈瑄奉命率左军担任前锋。

    因地域广阔,为节省时间,前锋分为三路,身为副将,孟清和自领一路,麾下主力为神机营和泰宁卫。

    从六月上旬到七月上旬,大军的唯一任务就是寻人。

    “本雅失里也够本事。”

    孟清和骑在马上,嘴里咬着半个饼子,极目远眺。

    茫茫草原,蓝天白云,似连成一线。

    他可以肯定,如果方向没错,本雅失里一定跑到鞑靼的地盘上去了。至于阿鲁台,可就难说了。

    正想着,前方突然掀起一阵烟尘,隐有奔雷之声。看样子,不像是大军派出的斥候。

    “警戒!”

    一声令下,步骑立刻列阵。

    盾牌手快步上前,排成一列,弓弩手和火铳手各就各位,来的若是敌人,一个照面就会被扎成筛子。骑兵在两翼,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对方也发现了孟清和的队伍,距离约五百米处,突然停住了。一名骑士打马上前,高举右臂,示意并未携带武器。

    到三百米处,骑士的样子愈发清晰。高鼻深目,近棕的肤色,同鞑靼以及兀良哈壮汉们的长相有相当区别,却是一样的皮帽皮袍。

    泰宁卫都指挥使佥事乞列该认出来人,策马走到孟清和身边,沉声道:“伯爷,是瓦剌人,要小心!”

    瓦剌人?

    此处距离瓦剌边境还有一段距离,瓦剌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瓦剌人想干什么

    趁鞑靼被明军击败,捡便宜占地盘,还有……

    随着来人不断靠近,孟清和缓缓的眯起了眼睛。

220第二百二十章

    永乐时期的明朝,强大到让邻居连觉都睡不好。

    安南胡氏自以为是,所以被灭了。

    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梦想着前元时的风光,不知天高地厚,于是被按到地上群踹,成了丧家之犬。

    瓦剌的实力不如鞑靼,却明显比鞑靼更识时务。越过边境,不是来找茬的,也不是来捡漏的,而是来给明军送礼的。

    本雅失里逃命时,慌不择路,闯入了瓦剌的地盘,倒霉催的,还是绰罗斯本部,遇上了正想给明朝递份投名状的马哈木。

    这叫什么?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马哈木一向对鞑靼气不顺,兼之被本雅失里抢了几次商队,不必多说,抽—出-刀子,借头一用。

    本雅失里还幻想着同马哈木套交情,借帐篷躲一躲。为此,他愿意将逃命时候携带的金银全部送上,只等逃过此劫,寻机东山再起,夺回失去的地盘,到时必有重谢。

    可惜话说得再好听,也打动不了杀意坚决的马哈木。

    刀光一闪,美好的幻想全部成为了泡影。

    人头滚落在地,瞪大的双眼中兀自带着不信。

    “送上门来的,倒省了时间!”

    动手的正是马哈木的兄弟,客列亦惕部首领太平。

    太平挥了两下长刀,将血迹擦在本雅失里的皮袍上。若非溅到脸上的几滴鲜血,压根看不出他刚刚杀了人。

    护卫本雅失里逃命的鞑靼骑兵,此时仅剩八百多人。跟随本雅失里进大帐的千夫长被砍了头,八百骑兵群龙无首,很快倒在了瓦剌人的马刀之下。

    杀了人,出了气,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向明朝讨要赏赐。

    “完者秃的人头至少值几百两黄金吧?”

    收刀回鞘,太平举起酒囊,喝了两大口,“大宁的酒的确够烈!可汗,什么时候去明朝京城?”

    “不去明朝京城。明军定然会追在完者秃身后,循着他逃命的路线迎上去,首级交给大军的主帅。”

    马哈木刚过不惑之年,身体强壮,与阿鲁台一样野心勃勃。但他比阿鲁台聪明,从没将这份野心表现在台前。

    “啊?”太平不解,“不该直接到明朝京城,面见明朝天子,当面讨赏?“

    “不能这么做。”马哈木吸了一口水烟,“别问太多,照我说的办。到时,封赏定然不少。”

    “可……”

    太平还是不明白,马哈木无奈,知道不说清楚,这个兄弟肯定要钻牛角尖。

    “别忘了,明朝视鞑靼为眼中钉,对瓦剌也未必能纵容多久。”

    “可汗是说?”

    “北元已不复存在。兀良哈彻底归顺了明朝。此战之后,鞑靼再难恢复往日雄风。瓦剌太过张扬,会有什么下场?”

    太平不说话了。

    帐中的大小头目也沉默了。

    “韬光养晦,示人以弱,这还是从汉人身上学来的。”马哈木盘膝坐着,如鹰隼一般的目光,令人脊背发寒,“长生天不会抛弃他的子民。总有一日,权利和财富会握到瓦剌手中!在那之前,就算是装,也要装作对明朝顺服。不要学本雅失里,那样只有死路一条。阿鲁台倒是聪明,只可惜,他扶持了一个笨蛋。”

    大帐中的谈话很快结束,马哈木说服了太平和其他头领,无人再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

    当日,太平亲率数百瓦剌勇士,穿过边境,带着本雅失里的人头进入鞑靼境内。

    原本,太平是奔着徐辉祖的中军去的。不想中途遇上了探路的前锋。还是孟清和率领的队伍。

    看到神机营携带的火器,太平心中打了个突,立刻令全队停下,遣人上前交涉。

    瓦剌壮汉停在距明军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翻身下马,以不太熟练官话喊道:“奉瓦剌首领顺宁王马哈木之命,特将鞑靼伪汗完者秃王人头奉上。”

    连续喊了三遍,孟清和才听清楚他话中的意思。眉毛一扬,“乞列该。”

    “卑下在。”

    “带几个人过去,探探虚实。小心些,发现不对立刻回来。”

    “卑下遵令!”乞列该一拉缰绳,回头叫道,“塔拉,阿木,和我走!”

    话声落下,立刻有两个铁塔似的壮汉从队伍中驰出。

    盾牌手从中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乞列该为首,塔拉阿木随后,三人三骑飞驰而出。背上的弓-弩,马背上的箭簇,无一不反射着寒光。

    瓦剌壮汉没动,也没露出半分胆怯神色。

    他身后的瓦剌骑兵同时拉开长弓,瞄准明军的盾牌手。只要情况有任何不对,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我乃天军麾下,泰宁卫都指挥使佥事乞列该。”

    乞列该自报身份姓名,上前交涉。

    瓦剌壮汉瞬间认出了乞列该的身份,兀良哈。

    看来,这支明军队伍很不简单。

    不说被大明看重的兀良哈,单是队伍中的火器数量就远远超出预期。

    早些年,瓦剌没少到明朝边境打谷草。甘肃宁夏等地几乎成了瓦剌人的粮仓。直到洪武帝分封诸子,喜好光膀子的朱权和爱好烧帐篷的朱棣坐镇北疆,双方实力的天平才慢慢开始倾斜。

    北疆九位藩王,除个别之外,个顶个的不好惹。

    孟清和刚从军时,恰好遇上藩王们的联-合-军-事-演-习。

    边军在边境线上喊打喊杀,吼声震天,不只震慑了南京的建文帝,也让草原上的邻居心惊肉跳相当长一段时间。

    鞑靼瓦剌始终是永乐帝的心腹大患。起兵-造-反,朱棣都不忘留下数千军队戍卫边塞。

    由此可见,朱棣在位一天,鞑靼瓦剌的日子就别想好过。当然,随着蝴蝶翅膀的扇动,历史不断发生改变,换成朱棣的继承人上位,明朝邻居的日子也未必会好过到哪里去。

    乞列该和瓦剌壮汉的交涉十分顺利。唯一的问题是,不能马上确定盒子里的首级究竟是不是本雅失里本人。

    “伯爷,卑下未见过完者秃,实在不能断言。”

    乞列该很是纠结,就好像有根胡萝卜吊在眼前,张开嘴却怎么都咬不着。

    “不急。”孟清和笑道,“吾已遣人飞报定国公,可先将人留下,就地扎营,待定国公前来再做计较。”

    “是!”

    乞列该奉命再同瓦剌人交涉,这次双方似产生了分歧。瓦剌人也不是傻子,万一明军趁机把他们收拾了怎么办?

    最后,瓦剌骑兵中走出一名约三十许的壮汉,做主答应了孟清和的提议,乞列该才完成任务。

    可以看出,这名壮汉的身份很不一般,光是佩刀上镶嵌的黄金和宝石就不是寻常人能用。此人必定是部落头领,只是不知部落大小,在瓦剌王帐中的话语权如何。

    “吾名太平,瓦剌客列亦惕部首领,受明天子封为贤义王。

    见到孟清和,太平很是吃惊。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支明军发号施令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穿着铠甲依旧显得单薄,草原上的风都能将他吹走。

    看起来就没什么体力,能打仗吗?

    貌似连头山羊都扛不起来。不客气点说,部落里的年轻姑娘都比他壮实。

    太平吃惊时,孟清和也在仔细打量眼前的瓦剌部落头领。

    高大健壮,目测身高至少一米八,几乎要达到一米九,比国公爷还要高出一点。

    肤色接近古铜,五官深邃,眉毛浓得几乎要连在一起。眼睛是灰蓝色的,摘下皮帽,阳光下,头发接近深棕。按照后世的标准,绝对够得上五星级的-猛-男-帅-哥。

    孟清和可以肯定,太平绝不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除了中亚民族,说不定还混了欧罗巴的血统。

    当年的元朝军队在亚欧大6横着走,明朝边卫还有俄罗斯人后裔,见到一个有欧罗巴血统的瓦剌头领,不奇怪。

    不过,该怎么和这位打招呼?

    见到你很高兴?

    握拳捶肩膀?

    考虑再三,孟伯爷还是选择了最中规中矩的方法,下马,抱拳,行军礼。

    “本官乃大明天子敕封一等伯,征讨大军左军副将,御赐国姓,名上清下和。”

    文绉绉的一句话,乞列该翻译得十分艰难,却瞬间震住了太平。

    大明一等伯,国姓?

    太高大上了有木有?

    “原来是国姓爷,失礼!”

    瓦剌壮汉笑得无比阳光。

    孟伯爷被闪了一下眼。扯扯嘴角,谁说壮汉们一根筋,不会说好话?国姓爷都出来了!

    简单寒暄之后,明军和瓦剌骑兵相隔五百米左右,分别扎营。

    装着本雅失里首级的匣子仍在瓦剌壮汉手里,因不能确定真假,孟清和决定,等沈瑄赶到再做正式交接。

    不过,依瓦剌人的态度,首级是正主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斥候派出不久,国公爷到来还需一段时间。

    孟清和干脆下令埋锅造饭,一边等人一边填饱肚子,两不耽误。

    多日里,除休息之外,吃饭都在马背上。

    能受苦,也快到极限。

    他受够了石头似的黑面饼子。哪怕是撕开丢到热水里煮一煮,至少不会硌牙,更不像有铁片划嗓子。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孟清和走到一处火灶前,看着热水咕嘟嘟开始冒泡,想起马背上还有两条肉干,立刻让亲卫取来,抽—出靴掖内的匕首,切几刀,一股脑的丢进锅里。

    “有盐没有?”

    “啊?”

    火头军被孟伯爷的举动惊呆了,问了两次,才回过神来。

    “有,有!”

    连忙点头答应,取出装盐的皮囊,还找出两把胡椒。

    去河边取水的边军抓了两把野葱,也被孟清和扔进了锅里,这次连切都没切。半晌,锅里的香味冒出来,连孟清和都忍不住流口水。

    在部分人眼中,这锅汤泡饼子定是难以下咽。于深入大漠的边军而言,却胜过任何珍馐佳肴。

    孟清和从火头军手里抢过木勺,舀起一块煮软的饼子,吹了两下送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还是笑咧了嘴。

    “熟了,都拿碗,今儿本伯充一回火头,给尔等药汤盛饭!”

    军汉们轰然应诺,连泰宁卫的壮汉们都凑起热闹。

    熟悉的一幕,让孟清和想起在开平卫的日子。

    一晃经年,人未老,记忆先开始褪色。

    摇摇头,舀了几碗,终于把木勺递给等在一边的火头军。再不换手,这位怕会哭出来。

    “得了,给你。”

    孟清和端着个大碗,和军汉一样蹲在战马身边,大口大口的往下咽。

    军汉们看得稀奇,孟清和却毫不在乎,摆摆手,一边喝汤,一边说道:“想当年在开平卫时,别说汤里有肉,连硬面饼子都要论个数。那年鞑子到开平卫打谷草,我不过是个总旗,带着五十几个兄弟守地堡,好容易活命,才吃上一顿肉……”

    孟清和说得大方,军汉们听得有趣。连日行军也让军汉们明白,这位伯爷,压根没勋贵的架子。

    “伯爷了不起!”

    军汉们起哄,孟伯爷站起身,碗递给高福,清清嗓子,沉寂多年的“套马杆汉子”再次出炉。

    兴宁伯带头,军汉们也扯开了喉咙。

    吼声随风飘远,瓦剌壮汉目瞪口呆,在一声声的“威武雄壮”中掉了下巴。

    飞驰赶来的沈瑄也被似曾相识的“汉子”之声惊到了,记忆中,某些需要被碾碎的画面又开始排列重组,再次呈现。

    想当年,英武的国公爷,就是在这样的“歌声”中,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差点-扑-倒。

    猛的一挥鞭子,定国公周身的煞气瞬间飙升。

    正吼得开心的孟某人,突然背后一凉,头皮发麻,转过头,看向烟尘腾起的方向,一身玄甲的国公爷正飞驰而来。

    孟伯爷摸摸脖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相当不妙的预感。

    永乐七年八月,征讨大军再传喜报,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已死,首级正在抵京的路上。一同前来的,还有百余人组成的瓦剌使臣队伍。

    接到喜报,朱棣当即下旨,赐瓦剌首领顺宁王马哈木金二十两,银五十两,宝钞五百锭,纱绸布帛百匹。赐瓦剌客列亦惕部头领,贤义王太平金十两,银三十两,宝钞三百锭,纱绸布帛百匹。并赐给瓦剌诸部阿只里海子至色愣格河土地,许其冬春在此迁移放牧。

    为显示“公平”,也为抹平之前食言一事,永乐帝大笔一挥,将忽兰忽失温以东的土地赐给兀良哈,许三卫在此放牧。

    赏赐的土地本都属于鞑靼,慨他人之慷,朱棣毫无压力。

    仗打营了,本雅失里这个名义上的鞑靼可汗被咔嚓了,鞑靼太师阿鲁台不知所踪,非为日后考虑,朱棣甚至想把鞑靼的地盘都划拉到自己手里,做自家的宅基地。

    若非成国公进言,魏国公也表示不能这么干,吃相不好看,朱棣百分百会下手。可不下手,着实眼馋。

    最后,是五军都督府和南北两京六部共同商议,得出解决办法,鞑靼终究没有完全被灭,占地盘的条件还不成熟,与其贸然设立卫所,不如采取分割的方式,继续削弱鞑靼,顺便做一下人情。

    “瓦剌奉上本雅失里首级,且于战前对鞑靼多有牵制。兀良哈为陛下冲锋陷阵,立有大功,不若以水草丰美之地加以恩赏,其必能体沐圣德。”

    夏元吉的话很漂亮,朱棣最终采纳了朝臣的建议。但为防瓦剌势力过强,永乐帝决定,大军班师后,将被俘后归顺的鞑靼太保马儿哈咱放回草原,授其为鞑靼可汗。

    “鞑靼瓦剌均-狼-子野心,一家独大,必会再生-贪-婪之心,起边境之祸。我朝择弱者扶持,令其互相牵制,方为可行之策。皇祖父之意应是如此。”

    这番话,出自朱瞻壑之口。

    夏元吉震撼到无语。他本想借天子旨意引导圣孙,不料,准备好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世子聪慧。”

    朱瞻壑正襟端坐,谦虚道:“夏尚书过奖。这些道理,多是孤从书上读到,少保也曾为孤讲过。孤一直不太明白,如今才恍然大悟。孤还小,很多道理,孤只是一知半解,还仰赖夏尚书教导。”

    夏元吉仰头望向屋顶,再次体会到,教导汉王世子是何等的不易。

    亏得夏司徒胸怀宽广,气量博大,否则,孟清和回朝之日,即是夏司徒上门之时。

    作甚?

    单挑!

    把世子教导成这样,是想怎样?把旁人的教学之路通通堵死?!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永乐七年九月,征讨鞑靼大军班师回朝。

    经此一役,以蒙元正统自居,始终惦记着恢复元朝风光的鞑靼,彻底趴下了。

    可汗本雅失里被杀,首级被瓦剌送到明朝换取封赏。

    太师阿鲁台北逃至荒原地带,后已不知去向,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鞑靼的另两位重量级人物,太保马儿哈咱和枢密知院脱火赤,均被明军俘虏,先后归顺明朝,向明朝称臣。

    鞑靼的土地,水草最丰美的部分已被瓜分,仅存一片狭长地带,留给马儿哈咱和脱火赤放牧。

    此战中,鞑靼死伤和被俘的人数将近八万,彻底伤了元气,短期内,实难东山再起。

    部落失去的牛羊无可计数,更不用提四散的牧民。一旦进入瓦剌地界,或是北逃遇上野人女真,下场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归顺。

    举部归附明朝的鞑靼部落同样不少。

    这些部落,多是游牧地接近明朝边塞,暗中与明朝互通贸易,早有往来。少数是对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心存不满,更有个别是鬼力赤的拥趸,在阿鲁台掌权之后,被强力打压,在草原上活不下去,希望得到明朝的庇护。

    在明朝边境游牧的鞑靼部落,时常能看到路过的兀良哈商队,心中早有不平。

    瞧瞧人家,战马皮甲,满面红光。瞅瞅自家,一年里,总有三四个月要勒紧裤腰带过活,不眼红才是怪事。

    “兀良哈算什么?没有明朝的火器铠甲,没有明朝制造的马刀和丰厚的油水,他们只配给鞑靼牵马!”

    鞑靼主力战败的消息传出,归附明朝的鞑靼部落越来也多。一些部落为表诚意,主动放还前些年被掳走的边民。

    虽说老朱家在邻居心目中的形象不怎么样,明朝实行的“对外政策”却是深入人心。

    瓦剌和兀良哈都开始接收地盘,马儿哈咱回来也未必能给自己撑腰。留在草原朝不保夕,很有可能被瓦剌吞并,沦落为奴-隶,不如投向明朝,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被封官。如果能获得兀良哈一样的待遇,为明朝打仗守土也绝没二话!

    “部落的生机在草原以南,这是长生天的旨意。”

    萨满道出“神-谕”,部落成员再无半点犹豫。

    投靠明朝,必须的!

    不过,想内附,必须有人引荐。边塞没熟人,整讨大军还在草原!部落头领和勇士们商议过后,举手表决,拆帐篷,跟上明军!

    征讨大军回程途中,遇上的鞑靼部落多达十数,规模大小不等,目的只有一个,请求内附。

    部落头领争先表示忠心。

    “宰杀牛羊,献给天军!”

    “将最好的战马贡上!”

    “我们有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此言一出,众人皆叹服。

    高,实在是高!

    元朝时即有公主和亲的做法,被李氏朝鲜取代的高丽,王后多出自元朝公主和宗室女。

    明朝皇帝的-后---宫-也有蒙古嫔妃,却多是默默无闻。

    洪武帝有马皇后。马皇后薨逝,人生乐趣瞬间转移,从早到晚致力于杀人全家,潜心研究灭掉功臣的最优方法。

    建文帝……在位时间太短,可以略过不提。

    永乐帝和老爹一样,敬爱发妻。三个儿子均出自皇后,历朝历代都是罕有。只要有徐皇后在,宫-里的女人掀不起半点风浪。

    历史也证明,徐皇后去世后,打仗成为朱棣人生中最重要的娱乐。如今徐皇后凤体安康,她之后的某某--宠--妃,注定失去粉墨登场的机会。

    天子的路走不通,并不意味着联姻一途行不通。

    大明的勋贵,将官,甚至是低级军官,都是不错的人选。

    明朝以战功升官封爵,谁能保证,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不会厚积薄发,战斗力飞速飙升,成为战斗狂人,进而封官拜爵?

    最显著的例子,御赐国姓,大明朝堂的斗士,兴宁伯。

    边塞各地,兴宁伯的发迹史已然成为励志传说。

    顺天八府,大宁城,开平卫,处处流传着兴宁伯弃笔从军,为父报仇的大义之举。

    戍边靖难屡立奇功,得天子赏识,以庶人跻身勋贵,期间种种,全部成为有志青年追逐和效仿的目标。草原上都有耳闻。

    更重要的一点,兴宁伯还是单身,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联姻对象!

    在大军班师途中,孟清和惊奇发现,围绕在他身边的壮汉们越来越多,话里话外都是部落里的姑娘,脸上明晃晃刻着“做媒”两个大字。

    “伯爷,我的女儿是草原上最美的珍珠,你一定不会失望。”

    孟清和尴尬笑笑,无意间转头,悚然一惊,定国公手正扣在刀柄上……

    “伯爷,我的孙女能扛起两头山羊,一定好生养!“

    孟清和又回头看看,刀锋-抽—出了两指宽,寒光闪啊闪。

    “伯爷,我的侄女能歌善舞!”

    孟清和不敢再回头了。

    “伯爷,我部落的姑娘,b1ab1ab1a……”

    壮汉们仍在继续,孟清和壮起胆子看最后一眼,顿时悔意滔天。

    国公爷正手握长刀,笑得万分迷人。周身五米之内已然清空。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干嘛要回头?!

    再者说,想做媒,大军中那么多好汉子,怎么偏偏就盯上他了,看他好说话,好欺负?

    万一国公爷怒火冲天,要大开杀戒,他是跑啊还是跑啊?关键是,他跑得了吗?

    孟清和万分纠结。壮汉们却突然噤声,拉起缰绳,快速后退两米。

    无他,定国公过来了。

    孟清和垂首,意图幻想自己是只鸵鸟。

    现实却是,定国公慢悠悠的策马走到他身边,将鸵鸟的脑袋直接从地里拉了出来。

    “十二郎,”沈瑄挑眉,俊颜带笑,一身玄色铠甲,着实的迷人,却也万分的吓人,“待回京后,瑄欲同十二郎秉烛夜谈。”

    “……”

    “自出塞,瑄一直未能同十二郎好生亲近。”

    “……”

    大手探过马背,拍在孟清和的肩上,指尖不着痕迹的擦过头盔边隙,在孟清和的颈侧划过,“十二郎意下如何?”

    “……”不如何,他只想哭。

    “十二郎可是欢喜?”

    “国公爷。”

    “恩?”

    “我告诉他们,我有家室了。秉烛夜谈,能不能……”

    话到一半,没声了。

    国公爷笑得愈发迷人,孟伯爷咬到舌头了。

    孟清和捂着嘴,面色发苦。定国公心情却好了不少,中途扎营时,独挑二十余名鞑靼和兀良哈头目,无一败绩。壮汉们被当成沙包,左扔右甩,爬起来再甩,滚了一身泥土,对沈瑄却愈发的恭敬,更无一人开口为国公爷做媒。

    武力值太高,喜怒不定,委实不敢开口。万一话不对,拳头换成刀子怎么办?

    孟清和蹲在战马旁边,咬着两和面饼子,迎风泪流。

    如果他的武力值能向国公爷看齐……悲催的仰头,不可能的事,还是不要想了。

    短暂休息之后,大军继续前行。

    让孟清和感到惊讶的是,壮汉们突然不围着他了。

    什么状况?

    心中闪过某个念头,下意识去看沈瑄。目光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国公爷?”

    该不是,揍一顿就解决了?

    沈瑄策马走过来,周身仍带着煞气,却不像之前一般渗人。

    “十二郎觉得可惜?”

    语气平和,含义却相当的“危险”。

    “没有,绝对没用!”头摇得像波浪鼓。

    “如此甚好。”

    国公爷满意了,暂时放过了孟伯爷。傍晚扎营时,继续同壮汉们切磋。

    壮汉们只能含泪表示同意。

    在定国公的字典里,压根没“不”这个字。

    营中动静闹得极大,魏国公徐辉祖,武安侯郑亨等军中将领都被吸引过来,郑亨看得兴起,解下佩刀,同沈瑄比了一场。

    两人均未戴头盔,铠甲解下大半。拳头落下,发出砰砰的响声。拆招之后,同时倒退两步,又同时上前,战在一起。

    军汉们围在场边,高声叫好。

    “国公爷威武!”

    “侯爷,出脚!出脚!”

    “国公爷快出拳!揍他xx的!”

    喊话的步卒过于激动,口无遮拦,被老卒一巴掌扇到脑袋上,“你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那是侯爷!”

    军汉揉着脑袋,嘿嘿傻笑两声,不敢再随便喊了。军中还有锦衣卫,真追究起来,绝对讨不到好。

    打得兴起,沈瑄和郑亨都扯下中衣。

    宽阔的脊背,流畅的线条,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汗水布满-胸-膛,沿着劲瘦的-腰-侧-和-腹-肌-缓缓滑落……

    孟清和连忙捂住鼻子,视线却还是牢牢黏在沈瑄身上。脸涨得通红,仍舍不得眨一下。

    害羞?

    当真是不了解孟伯爷。若非场合时间都不对,孟伯爷已然飞扑而上。即使被反扑,也是一样。

    如此血脉贲张,尚能冷静,淡定自若?

    完全是口不对心,虚伪至极!

    砰!

    两人的拳头撞到一起,鞑靼和兀良哈的壮汉们轰然叫好,女真人站在较远的地方,时刻注意和壮汉们保持距离。

    “定国公……”

    建州卫首领呵哈出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握紧了拳头。想要在明军中出头,想要着绯袍束玉带,恐怕比他预想中的要困难十倍。

    隐隐的,他总是觉得,兴宁伯对女真部落的态度有些疏远,远比不上同兀良哈三卫热络,甚至有些提防。

    定国公同兴宁伯交情莫逆,这两人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到明朝皇帝对女真部落的观感。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扭转兴宁伯对女真的态度,至少要找出他不待见女真的原因。

    如果不能压下甚至取代兀良哈在明军中的地位,女真想出头,自己想更进一步,都是千难万难。

    究竟该怎么做,他必须好好想想。

    呵哈出拳头握得更紧,指尖楔入了掌心。

    几合之后,场中终于分出胜负。

    郑亨被沈瑄一腿扫倒,面朝大地,手臂被牢牢扣在身后,喉间也被锁住,半点动弹不得。

    如果是在战场上,他已经殒命。

    “好!”

    军汉们齐声高呼,魏国公也大笑拊掌,“得此两员勇将,定能助陛下扫除寰宇,荡平海内!”

    孟清和捂着鼻子,看向徐辉祖。

    到底是皇子的大舅子,历经三朝的猛人,话说得当真漂亮。

    若在这时宣布胜负,无异会让郑亨脸上不好看。不如此,又会显得薄待沈瑄。直接将焦点引到王朝大业上,成功化解可能产生的矛盾,顺带刷一刷永乐帝的声望,收拢军心不说,话传到皇帝耳朵里,也必定会对大舅子另眼相看,好感更上一层楼。

    “还是修炼不到家。”放下手,擦一下上唇,还好,没流鼻血。

    活到老学到老当真是至理名言。和这些在史书上发光发热的猛人相比,他的段数明显落后。想继续做一个朝堂上的合格斗士,继续在未来人生中建功立业,仍需多加努力。

    几场比武之后,鞑靼壮汉们同明军变得熟络起来。

    语言不通?没关系,拳头说话。打上两场立刻就熟悉了。

    鞑靼壮汉们被定国公各种武力威慑,多少明白,和兴宁伯联姻一途行不通。干脆转移注意力,开始同兀良哈套起交情。都是蒙古人,两百年前是一家,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孟伯爷不头疼了,渐渐忘记了国公爷要同他“秉烛夜谈”的提议。国公爷是不是也忘记了……只有到京后才能知晓。

    永乐七年九月,征讨鞑靼大军过忽兰忽失温。

    十月下旬,朱棣亲率领在北京文武,打天子仪仗,出居庸关,至土剌河亲迎大军。

    大军行至土剌河,遥见天子仪仗,立刻骑兵下马,步卒减速。

    行至百余米,魏国公徐辉祖递出马缰,单人快步行至天子驾前,抱拳行礼,朗声道:“臣幸不辱命!”

    “好!”

    朱棣扶着徐辉祖的手臂,大笑数声。

    十余万大军,齐以腰刀敲击盾牌,长矛顿地,山呼万岁。

    朱棣身后的文武一同下拜,山呼万岁之声直冲云霄,撕开天际,惊飞盘旋在空中的苍鹰。

    “吾皇万岁万万岁!”

    从空中俯瞰,明军朱红色的战袄,似绵延十余里的火墙。

    明以火德,火以红著,红以血染。

    敢于飞蛾扑火,注定在烈火中-焚-毁,化为灰烬。

    万岁声中,朱棣登高,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讲。

    演讲的内容如何,孟清和没记住多少,他只记得,自己和周围的军汉们一起热血冲头,声嘶力竭的喊着万岁。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秦风骤起,号角悠长。

    广袤的草原,无垠的塞北。

    历史的书页没有记载,大地的记忆却不会消失。

    在这里,在土剌河畔,十几万明军发出了震慑寰宇的吼声。这是一个民族的声音,一个强盛国家的征服之声。

    冕服的日月山川纹似在提醒朱棣,在先人留下的功绩簿上,他挥毫添加了重重一笔。

    鞑靼已平,谁敢再掠大明之锋?

    走下土丘,看向远处奔腾的土剌河水,朱棣豪情顿发,笑道:“今日三军在此饮马,此河便改为饮马河吧。”

    “是!”

    史官从怀中取出册子,执笔开始记录。随行的工部官员立刻遣人开凿山石,立碑以为记。

    天子为河更名,必须树起石碑,令后人牢记。

    孟清和站在队伍中,看着工部官员开始忙活,不免惊奇,虽然永乐帝没有亲自带兵出塞,土剌河却还是改成了饮马河。

    该说是历史的必然?

    仰头望天,仍然无解。

    石碑在饮马河南岸立起,大军继续南行。

    朱棣兴致极高,弃辂乘马,行路之上,还召见了数名鞑靼头领。

    大军未入居庸关,直至开平卫。

    天子驻跸卫城,城内边军立刻绷紧了神经,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孟清和见到开平卫城门,很有恍如隔世之感,刚想发表一下感慨,却见城头上有个一身大红的年画娃娃。

    眼花了?

    揉一揉,还在。

    三头身怎么会在这里?

    朱瞻壑却很是兴奋,指着城下的队伍,对抱着他的朱高煦说道:“父王,皇祖父回来了!少保也回来了吧?”

    朱高煦抱着儿子,一边点头,一边磨牙。

    这是他儿子,没错吧?

    总惦记旁人算怎么回事?

222第二百二十二章

    圣驾停留开平卫三日,旋即启程,道往大宁。

    天子仪仗过处,里中父老路旁迎驾,奉稻麦高粱。闻有耄耋老者,朱棣立刻召见。

    老者被子孙搀扶,颤巍巍行至驾前,朱棣翻身下马,以示对老人的尊重。随扈文武纷纷下马,向老人行礼。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已有些浑浊,口齿倒还清晰。

    “使不得!”满口的牙齿已经脱落,双手苍老枯瘦,活似干枯的树皮。被朱棣扶着,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可千万使不得!”

    “耆老受得。”朱棣笑道,“这是朕的儿子,还有朕的孙子。瞻壑,过来,见过耆老。”

    朱瞻壑身着盘龙常服,稳稳当当走到朱棣身边,向老者行礼。

    “老人家康泰。”

    朱瞻壑的礼仪极好,便是礼官也挑不出丁点毛病。白胖的小脸,说话时,脸颊隐约浮现出两个酒窝,

    老者愈发激动,路边。看到这一幕的百姓无不跪拜在地,脸颊泛红,山呼万岁之声不绝。

    “圣德仁厚之君,圣天子!”

    今日之后,永乐帝在民间的声望必将迈上新台阶。

    老者奉上的稻谷高粱被妥善收藏,丰盈的麦穗昭示着丰年的喜悦。

    自朱棣登基,南北边塞不平,各省府州县水旱蝗灾不断。北疆边塞之地,曾以荒凉著称的大宁宣府却连年丰收,官仓堆满。今年秋收,需将陈年谷麦从仓中运出,方能送入新粮。

    “丰年时节,三司州县可曾借口杂税,盘剥于民?”

    白彦回领宦官放下轻便木椅,朱棣搀扶老人坐下,自己坐到老人一旁,张口询问税收之事。

    “回陛下,并无。”老者年事已高,脑袋却不糊涂。听天子问起,没有半分犹豫,“仰赖陛下圣明仁德,多年减免粮税,草民一家十余丁口,已是连续三年家有富余。“

    “如此便好。”朱棣欣慰道,“如此,方不违高皇帝爱民之政。”

    听到这里,孟清和长出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

    大宁已设布政使司,每年两季税粮自当由其掌管。但他仍是大宁镇守,万一有人趁他不在,对税粮下手,或巧借明目征收苛捐杂税,他也逃不脱责任。

    想起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之前所为,孟清和暗暗咬牙。

    早就想收拾他们,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又要顾忌皇帝的脸面,只能先放下。若因一时犹豫反被其累,他冤不冤?

    经过和老者一番谈话,朱棣心情大好,又询问不少民情。

    老者回答时,随扈史官奋笔疾书,生恐落下一句话。

    伴驾的翰林学士胡广却眼神微闪,在永乐帝询问老者,大宁官员民间官声如何时,瞅准机会,把孟清和拎了出来。

    “臣听闻,兴宁伯自出任大宁镇守,开农田兴互市,同草原牧民多有往来,在民间声望极佳。敢问耆老,可有此事?”

    听到此言,朱棣眼中没了笑意。孟清和心中一跳,暗道不好。当初,此人就在永乐帝跟前给他上眼药,说他“尾大不掉,恐生异心”。现如今,又说他“同草原牧民多有往来,在民间声望极佳”,这是不遗余力要置他于死地!

    沈瑄的脸色沉了下来,朱高煦抱起朱瞻壑,拍拍儿子的后背,看着胡广的眼神,活似在看一个死人。惹谁不好,偏偏惹兴宁伯,找死啊。

    “不敢瞒这位官人,自朝廷派兴宁伯镇守大宁,草民等的日子确是越来越好。”老者笑呵呵说道,“然草民等都清楚,这是仰赖天子恩德,若无圣德天子,怎会有镇守这样的好官,草民等又如何过上今天的日子?”

    胡广完全没料到,一个乡野老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按照老者的意思,兴宁伯是朝廷委派的官员,感激他,不就是感念朝廷,感恩天子?

    是误打误撞,还是刻意?

    无论原因为何,孟清和都能成功脱身。

    胡广心下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被夏元吉截住话头,错过机会,再难开口。

    “臣观乡民献上谷穗颇佳,可筛选为粮种……”

    经过刚刚一番应对,在场众人都看出老者不凡。

    胡广十分懊恼,还是过于急躁了。

    以为只是个庶人,不曾想,历经元末战乱,在北疆之地生活数代,五世同堂,衣食丰足,如何会是寻常之人?

    但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来不及。

    这时他才明白,天子不是被他的话挑起怀疑,而是对他产生了不满。思及天子刚才的目光,胡广脸色不由得发白。

    朱高煦收起嘴角的冷笑,转向孟清和,“胡学士不过是出头椽子,躲在他后边的人,轻易不会被抓住把柄,兴宁伯还需当心。”

    “谢殿下提醒。”

    朱瞻壑拍拍朱高煦的胳膊,“父王,放儿下来。”

    “不累?”

    “儿不累。”朱瞻壑认真道,“儿年纪渐长,不应累到父王。”

    满身大红的年画娃娃,端正神情,一板一眼,怎么看都喜感。

    朱高煦很感动,儿子知道关心爹了啊!

    不料想,这份感动只维持两秒,就被三头身一拳打破。

    “少保。”朱瞻壑走到孟清和身前,仰头道,“我尚幼,待壮时,必效仿皇祖父,惩治奸人。“

    翻译过来,我现在年纪还小,有人欺负少保,我还没有办法。等我长大了,再有人不开眼,一定为少保出气。敢起刺,通通拍死!

    感动的换成了孟清和。

    朱高煦磨碎后槽牙,到底谁是这混小子亲爹?!

    沈瑄一直没出声,视线略过三头身,直接“杀”向三头身亲爹。

    “殿下武艺高超,步马娴熟,他日校场一战,如何?”

    朱高煦瞬间石化,找他单挑?这是为何?

    “赵王殿下言,殿下久无对手很是寂寞。”沈瑄笑道,“殿下同赵王殿下果真兄弟情深。”

    朱高煦:“……”

    兄弟?哪门子的兄弟?!背后-插—刀兄弟!如果朱高燧当面,朱高煦不敢肯定,是否会控制不住,拔-刀和兄弟对砍。

    孟清和只当没听到沈瑄所言,蹲□,笑眯眯向朱瞻壑道谢,继续感动中。

    朱瞻壑则是闪着星星眼,父王要同定国公切磋?儿早就期待这一天呐!

    朱高煦仰望蓝天,终于泪流满面。

    亲儿子,亲儿子啊……

    圣驾中途不能停留太久,召见老者,不过盏茶时间。

    老者被儿孙搀扶退至路旁,朱棣跃身上马,朱高煦沈瑄回到各自岗位,朱瞻壑没再要求骑马,而是乖乖听话,乘马辇。

    “少保同我一起。”

    “世子先上辇,下官随后。”孟清和将朱瞻壑交给宦官,道,“劳烦黄少监。”

    等朱瞻壑上了马辇,孟清和立刻转身,叫来一名眼熟的宦官,低声吩咐两句,随手递过一枚银锭,“劳烦了。”

    宦官手一翻,银锭瞬间落进袖子里,笑道:“伯爷尽管放心,咱家一定办得妥帖。”

    孟清和点点头,转身登上马辇。

    车亭内,坐褥花毯均为锦缎制成,槛座略高,软座铺红毯。矮桌楔入车板,茶壶茶杯皆为竹制,为永乐五年,西南番邦贡品。

    孟清和算不得雅人,看不出这套茶具好在哪里,只是觉得,在马车上,用竹子总比用瓷器琉璃安全些。

    路况不好,车行颠簸,瓷器易碎,哪怕铺了坐褥皮毯,被热茶溅到也不是小事。

    车亭内空间不小,靠车壁立有两只矮柜,红漆,底座雕有祥纹,每槅饰以铜花叶片,牢牢楔入车壁之内,同车亭仿似一体。不是见宦官从柜中取物,压根不会发现眼前有两只柜子。

    朱瞻壑端正坐着,矮几上是几盘精致的糕点。

    “少保一起用点心?”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将孟清和的记忆带回数年之前。

    在前往南京的路上,一样在世子车亭里,还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炽,温和的笑着,让宦官将一盘点心送到他面前。

    “孟百户,同孤一起用些?”

    孟清和捏了捏额角,收回飘远的思绪,道:“世子用点心时,下官为世子讲两个草原上的故事,可好?”

    “好!”

    朱瞻壑大眼发亮,他最喜欢听少保讲故事。虽然夏尚书的学问很好,但他还是觉得,听少保授课更得其趣。

    “世子应知,残元退入草原后,部落-分-裂,成为今日鞑靼,瓦剌,兀良哈。”

    朱瞻壑点头,“我知。”

    “兀良哈为我朝所用。鞑靼瓦剌在草原游牧,其下又分数个部落,彼此之间互有往来,也有仇隙。”孟清和顿了顿,才接着道,“今日讲给世子听的故事,便出自鞑靼阿苏特部……”

    马辇前行,太常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秋高之际,碧空万里。

    鹰隼金雕划过长空,尖锐长鸣破开烈风。

    听到啼声,朱棣突然来了兴致,取来长弓,搭弓射箭,又是一声尖锐的鸣叫,护卫齐声高呼,“陛下英武!”

    孟清和刚讲完一个故事,正端起茶杯,听到呼声,马上靠向车壁,推开一侧槅门,“怎么回事?”

    随车宦官答道:“回伯爷,陛下三箭得金雕一对。”

    挽弓射雕?

    孟清和咂舌,原来不只铁木真有这爱好。

    “皇祖父-射-下两只金雕?”朱瞻壑突然起身,吓孟清和一跳。

    “世子小心。”

    “无碍,我站得住。”

    话虽这么说,车轮压过石头,还是没稳住,幸好被孟清和接到怀里。

    车门旁的宦官更吓得手脚僵硬,冒出一身冷汗。

    朱瞻壑又站起身,这次更小心,走到槅门旁,探头向外望。果然见到护卫纵马驰回,手上高举两只金雕。金雕翅膀和-腹-下-箭矢仍未取出,观箭尾,便知是天子所用。

    孟清和曾在草原上猎狼,却从未猎过猛禽,只因箭术实在不过关。不过,找遍整个开平卫,能三箭射下两只猛禽,在边军中也是少有。

    由此可见,永乐帝的武力值当真不一般。难怪能把邻居挨个按到地上揍,鼻青脸肿算运气好,缺胳膊断腿只能自认倒霉。

    途中休息时,白彦回来到朱瞻壑的车辇前,手里提着两个皮囊,恭声道:“奴婢见过世子。陛下-射-下-两只金雕,令奴婢送来给世子。”

    说完,将皮囊交给身后两名小宦官,道,“此二人可养猛禽,陛下给世子听用。”

    “谢皇祖父赏赐。”朱瞻壑先谢恩,随后道,“皇祖父可在车前?”

    “回世子,正是。”

    “孤去见皇祖父。”朱瞻壑起身下辇,“请白公公带路。”

    白彦回应诺,神态愈发恭敬。

    孟清和赶在朱瞻壑之前下辇 ,护着他落地,却没同他一起去见永乐帝。

    目送三头身离开,孟伯爷靠在车辇旁,挠挠下巴,射-猛禽给孙子玩,永乐大帝果真武功盖世,霸气侧漏,非一般人可比。

    朱瞻壑谢恩回来,车驾继续上路。

    为节省时间,除遇耆老人瑞参见,途中过州县不停。

    孟清和搜肠刮肚,给朱瞻壑讲了一路故事。以三头身接收知识的速度,夏元吉找孟清和单挑的可能性,再次无限攀升。

    两只金雕被照料得极好,但听照料它们的宦官说,翅膀伤了,其中一只恐怕再飞不起来。

    不能飞的猛禽,是否能活下去?

    永乐帝将两只受伤的金雕赐给三头身,是否另有深意?

    孟清和想不明白,也没打算彻底想明白。归根结地,永乐帝教导孙子,和他并无太大关系。想得太明白未必是件好事。

    永乐七年十月底,圣驾过大宁。

    十一月初,圣驾返回北京。

    同月,圣旨自北京出,封鞑靼太保马儿哈咱为顺安王,枢密知院脱火赤为忠义王,领两万鞑靼骑兵归草原。

    “朕所讨论者唯首恶。尔既归顺称臣,亦吾赤子,无再拘押之理。”

    放人的同时,朱棣又下令,赐给两人金银布帛,部落牧民给口粮羊马。许两部每年春夏秋时节到互市交易。

    “朕已下令,尔等守法,无扰边之事,边塞官军亦无侵害。”

    简言之,老实放牧,朕就不派人揍你。否则,后果自负。

    不管马儿哈咱和脱火赤心中怎么想,此时都是感激涕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地砰砰磕头。

    “天可汗,您的荣光将广布草原!”

    三个字出口,同时被召见的兀良哈壮汉们不爽了。

    怎么着,女真还没解决,这两个老小子又要打蛇随棍上?可再不爽,当着永乐帝的面却必须老实。至于以后,走着瞧!

    打发了马儿哈咱和脱火赤,集结的十余万边军奉命返回各卫所。

    官军启程之前,封赏名单终于拟定。

    魏国公列第一,定国公第二。其后为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武安侯郑亨,安平侯李远。孟清和没挤入第一梯队,只列在第二梯队第四位。不过,发下的赏赐却十分丰厚。

    “赐黄金五十两,白银三百两,宝钞八百锭,绢纱布帛各二十匹。”

    “臣谢陛下隆恩。”

    送赏的不是白彦回,孟清和递出红封,没有多问。送人离开后,独自对着十几箱赏赐发呆。钱给得不少,甚至能同侯爵平齐。官位和爵位却一动没动。皱起眉头,心中突然没底。

    沈瑄归来时,孟清和仍沉浸在思绪中。直到掌灯,才恍然回神。看向长身玉立的国公爷,犹豫着,还是道出心中担忧。

    陛下是不是在敲打他?

    沈瑄挑起一边的眉毛,略微有些差异,“十二郎为何这么想?”

    不是明摆着吗?

    孟清和将圣旨交给沈瑄,封赏武将,最低也该给个荣誉称号,不管事也无碍。只给钱不升官,不是敲打还是什么?

    沈瑄垂眸,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 “十二郎想多了。”

    孟清和仍是怀疑。

    “十二郎不信吾?”

    “不是不信,而是……”他心里没底。

    “十二郎可愿同吾一赌?”沈瑄俯身,双手抵在圈椅的扶手上,温热的气息拂过孟清和耳际,“瑄曾言,欲与十二郎秉烛夜谈。若此事非十二郎所想,可……”

    声音渐低,最后几不可闻。

    孟伯爷表情渐变,倏尔脸色通红,头顶冒烟。

    “十二郎意下如何?不言,瑄只当十二郎应下。”

    国公爷笑得过于迷人,察觉到不对,孟清和刚要张口,带着冷香的气息便迎面罩下,声音全被堵了回去。

    他不赌!孟伯爷瞪眼,坚决不赌!

    沈瑄轻笑,含住红润的唇角,舌尖扫过唇缘。

    不赌?可不是十二郎说得算。

    孟清和一个机灵,脑袋很快成了一团浆糊,再说不出一个字。

    当日,孟伯爷被定国公从前堂抱回三厢。

    三日后,封孟清义为三等伯的敕书发下。得知消息,孟清和直接晕倒了事。

    太激动?

    非也。

    想起同国公爷的那个赌,孟伯爷只想找块豆腐撞一撞。他完全肯定,依赌约,自己的旷-工天数将再创记录。

    最后,是南京传来的消息救了他。

    第二次下西洋的郑和船队,已于月前返回福建海港。据悉,此行收获极丰。

    朱棣立刻坐不住了,下令动身回京。孟清和和沈瑄奉命一同南归。考虑到启程日期,秉烛夜谈的日子暂被延后。

    孟伯爷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可惜。

    抬头望天,忽然觉得,面对定国公,他是愈发的“坦诚”。

    叹息一声,美-色-误人,当真是至理名言。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永乐七年十二月初,圣驾南归。

    孟清和奉命随行,临行之前,特地赶往孟清义安置在城中的宅院,拜别母亲兄长。

    升任北京五城兵马司指挥之后,孟清义便在大兴县购进一所三进宅院,举家搬迁。

    因前任房主曾为燕军千户,建房时严格遵照品级规制,不许对房屋布局做太大变动,简单修缮即可迁入。

    正堂为三厅七架,户牖均未涂漆,黑门上悬铁环,梁上饰以粉青。

    院墙临街,正门前无石陛,门上未悬匾,光秃秃的一横条木。

    影壁至前堂间留一段条石路,前堂至二堂留五十步校场。后宅也以简朴为主,亭池花木一概没有,廊庑槅窗都无雕花,分外朴实无华。

    房主姓武,已转调锦衣卫北镇抚司,仍为千户,在指挥使杨铎手下办事。因父母俱已不在,身边只有发妻-幼-子,慎重考量,打算将北京的房屋做价卖出,到南京再行购买家宅安置。

    因是五品官宅,又有些老旧,修缮改建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官位高的看不上,官位低的用不上,寻常百姓不愿意多花钱,中人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买家。

    不过,旁人看不中的宅院,孟清义却是一眼相中,只是在价格上有些犹豫。

    手中钱钞有限,买下宅院,修缮房屋的费用就会捉襟见肘。

    家中有存银,不下千两,孟清义却不打算动用。

    离家十年,老母妻女都是兄弟供养,已是不配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后从草原回来,得以重上户籍,晋升官身,一切都靠兄弟。

    如今想买栋宅院奉养母亲,安置家人,置办家业,还要动用兄弟的银子,请兄弟援手,如何说得过去?

    便是十二郎不计较,他也会脸上发烧。

    得知房价无法再降,孟清义没有马上做下决定。而是出城回家后,同孟张氏商量。

    “夫君稍待。”

    孟张氏在屋中翻箱倒柜,很快找出几只匣子,里面是她十年间积攒的铜钱宝钞和几枚银锭。

    将匣子放到孟清义跟前,孟张氏道:“银锭和铜钱是母亲给的,宝钞是夫君的俸禄。不够的话,还有粮仓中攒下的禄米。寻粮铺卖了,应该能凑足数目。”

    “秀娘,”孟清义看着匣子,犹豫了一下,“此事别让娘知晓,我不想让十二郎劳心,觉得我同他生分。”

    “夫君,妾不是不知道理之人。”孟张氏道,“兄长不在了,夫君即为家中长子,论理,奉养母亲,置办家业,都当自食其力,怎可事事烦劳兄弟。”

    孟清义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就是这话。咱们一家能有今日,都是托赖十二郎。我没多大本事,帮不上十二郎,却也不能带累了他。凡事腆脸都靠兄弟,我成什么人了?”

    “夫君放心,便是娘知道夫君所想,定也能体谅。”

    “今年置办宅院,家用少些。待到明年,我亲自带人下田,种高粱荞麦,寻到好羊羔养上十几头,秋收之后,家中定有富余。”顿了顿,孟清义端正了神色,“再有件事,逢年过节,五姐回来,多嘱咐几句,女婿为人厚道老实,我清楚,架不住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若是敢借十二郎的名头生事,真惹出祸来,我第一个不放过!”

    孟张氏点头。

    夫妻俩定下买宅子一事,孟清义跑了几次城中粮铺,将积攒的禄米分批卖出。价钱压得低些,也是无法。

    孟许氏知悉此事,特送来两锭银子。

    孟张氏婉拒,道不该如此,孟王氏却让她收着。

    “收下吧,这是你嫂子的心意。以后你和九郎有了小子,让他孝敬你们嫂子便是。”

    交易当日,房主武千户得知买家是兴宁伯的兄长,主动将房价降了不少。

    “某出身燕山左卫,靖难时,就在伯爷麾下。早知是指挥,何必费这些周折。”

    孟清义却摇头,“一事归一事,若我兄弟在,也必会如此。”

    武千户犟不过,只得收下银钞。回头却将房屋修缮费用揽了过去。孟清义心知不能再“客气”,干脆请武千户到酒楼吃酒,算是交下这个朋友。

    孟清义以为欠了武千户的人情,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

    殊不知,在他被家人扶上牛车后,本该烂醉的武千户却推开搀扶的家人,抹一把脸,没有半点酒醉的神色。

    “千户?”

    “说老子本命年有凶煞,嘿!”武千户握紧钵大的拳头,“走,去拆了那个神棍的摊子!”

    今日卖孟指挥一个人情,他日,兴宁伯得知此事,何愁官途不顺。

    年有凶煞?

    这种凶煞,旁人求还求不来!

    鸿运当头的不只武千户。

    房契办好,宅院修缮完毕,孟清义请阴阳生看好日子,全家迁入大兴县城。不想前脚搬进新家,后脚就接到天子封爵的旨意。

    宣读完圣旨,宦官接过红封,笑着对孟清义道:“孟指挥冒死还自沙漠,带回重要军情,助大军征讨鞑靼,立有大功。如今得封伯爵,咱家斗胆,也沾点喜气。”

    “公公客气。”

    送走来人,孟清义捧着圣旨,仍似踩在云端,万分不真实。

    深吸两口气,他很清楚,所谓冒死还自沙漠,报知军情,都是借口,他得爵的真正原因,还在十二郎身上。朝廷十几万大军出塞,十二郎随军出征,必定立下大功。否则,天子不会封其家人爵位。

    想明白之后,孟清义禀明孟王氏,又让妻子叮嘱女儿女婿,还请孟许氏给孟三姐的夫家送信,今日非同往昔,自家都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一时得意行差踏错。

    孟家的两个女婿都是厚道人,家中不是没有人动心思,却也要仔细掂量,万一惹恼孟清义,该如何收场。

    孟清和身在高位,未必有空暇理会他们。孟清义却是挂着北京五城兵马司指挥的官衔,虽不管事,收拾几个人却不在话下。甚至不需要他动手,只要-露-出-点意思,就有人替他办妥。

    落到姓孟的手里,还能有几分亲戚情面。落到五城兵马司的军汉手里,不死也要扒层皮。

    听说兴宁伯和北京火器局两任首领太监都有交情,和锦衣卫关系也相当不错,万一惊动这些大佛,想死都死不成。

    孟家屯中,族长和族老多番叮嘱族人,千万莫要存下歪心,否则,孟广孝和孟广顺等人就是前车之鉴。

    经过几次敲打,老实的更老实,不老实的也只能歇下心思。

    不少孟氏子弟潜心读书,发奋习武,永乐七年,有三人过了院试,两人考入大宁武学。喜报送到,全屯的族人一同出钱,重修祠堂,敬告祖宗。因孟广孝等人之过,聚集在孟氏族人头顶的阴霾,已然开始消散。

    在孟氏族人的带动下,同里乡民读书习武之风大盛,县衙以教化乡里之功上报。待来年乡试,大兴县出了三名举人,两人就是孟氏子弟。

    当下,无人能预料,孟氏一族将如何兴旺。连孟氏族人都不敢断言,自家子弟一定能出人头地,如十二郎一般出息。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孟清和拜别孟王氏当日,顺天府降下一场大雪。

    顶着风雪,孟清和赶到孟清义在大兴县的宅子。

    黑门之上仍没有悬挂匾额,依制,孟清义受封三等伯,门上可悬“伯府”匾额。不过三等伯和一等伯不同,无世袭,也无降等袭爵,将来孟清义有了儿子,照样是白身。如此,不悬匾倒也说得过去。

    这种爵位制度,说白了,就是铁饭碗与合同工的区别。

    都是伯爷侯爷,待遇和地位却是天差地别。不客气点讲,孟清和的一等伯,比不能袭爵的公侯含金量都要高出一截。只是孟伯爷注定没有继承人,世袭不世袭,对他而言没多大区别。倒是孟清义,受封不能袭爵的三等伯,显然更好,至少不是那么惹人眼。

    孟清和在正门前下马,门子马上飞报孟清义。

    很快,正门大开,一身圆领蓝布棉袍的孟清义从门内迎出来。

    “这么大的雪,快进来!”

    比起一年前,孟清义变化极大。

    眉间郁色逐渐消散,伤腿有所好转,只要不跑跳,与普通人没多大区别。

    消瘦的脸颊有了血色,鬓角白发变得稀少,微驼的腰背开始挺直。看在孟清和眼中,不免暗道,这才是一个壮年男子该有的样子。

    两人径直穿过前堂,走到后宅。

    见到孟王氏,孟清和跪下磕头。

    “快起来。”孟王氏忙把孟清和拉起来,触手冰冷,立刻让人多送几个火盆,“怎么这么凉,该多加件衣服。”

    “娘,我没事。”孟清和除下斗篷,坐到桌旁,捧起一杯热茶,笑道,“九哥先别忙,我有话同娘和九哥说。先让他们下去吧。”

    孟清义挥退家人,待房门关上,孟王氏还是塞了个手炉给孟清和,“抱着。”

    摩挲着手炉上精致的花纹,孟清和哭笑不得。貌似,这是给女眷用的吧?

    孟王氏道:“咱家没那么多讲究。你嫂子用得好,我也用得方便。抱着!”

    无奈,母亲兄长一番心意,总不能辜负。

    抱着手炉,冰凉的手指渐渐回暖,孟清和舒了口气,开口道;“此次前来,是为同母亲兄长拜别。天子回銮,我奉命随行。”

    “马上就要走?”孟王氏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这个,我也说不准。”避开圣驾启程日期,孟清和道,“不过,儿终究是大宁镇守,将长居北京。若朝中无事,大概年后就能回来。”

    “要年后?”孟王氏叹息一声,“本想着今年年景好,你从战场回来,你九哥置办下家业,三姐刚添了个小子,一家人能一起过年。”

    “娘,”孟清和鼻子有些发酸,“今后日子还长。”

    “是,是我想差了。”孟王氏笑了,“天冷,我给你做了两件夹袄,正想着什么时候给你送去,碰巧你来了,一并带回去。”

    “是。”

    母子闲话几句,终于话归正题。

    “还有一件事,我想同母亲兄长商量。

    “何事?”见孟清和突然严肃神情,孟王氏立刻紧张起来,“莫非又要出去打仗?”

    “不是。”孟清和忙安慰孟王氏,待她脸色转好,才继续道,“事关天子所赐铁券,我不能一人做主,方才同母亲兄长商量。”

    “铁券?”

    “正是。此次回南京,我欲将铁券上交天子。”

    话落,孟清和认真观察孟王氏和孟清义,见两人表情中除了惊讶并无其他,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十二郎,”孟清义正色道,“九哥是个粗人,不懂得说大道理,也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但九哥知道,伴君如伴虎。你这么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便是你今后不做官了,大不了和九哥一起回乡种田。九哥有把子力气,会种田养羊,咱们兄弟总有饱饭吃。”

    “九哥……”

    起初,孟清和十分感动,听着听着,却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只说交还铁券,没说要辞官吧?

    种田养羊吃饱饭……好吧,他承认,自家都是实诚人。

    “娘,九哥,事且未定,个中原因不能详叙。但请娘和九哥放心,交还铁券,绝对是利大于弊。”

    话说到这里,孟王氏和孟清义都没有再问。

    孟王氏亲自去取做好的夹袄,孟清义忙着叮咛孟清和,冬日远行,一定要护着手脚,多穿些。

    “早知道,你送回来的两张狼皮都该留下,给你做双厚靴子。”

    孟清和笑呵呵的听着,暖意从胸腔中蔓延,很快流淌到四肢百骸。

    有家人关心的感觉,当真很好。

    离别在即,孟清和主动留下用饭,又陪孟王氏说话。

    孟王氏本想留他住下,结果不到掌灯时分,就听门房来报,定国公亲自上门接人。

    “国公爷就在外头。”

    门子脸色煞白,手脚僵硬。

    都言定国公是杀神,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只是被扫一眼,都像是有刀子在头皮上刮过,恨不能立刻撒丫子飞奔,至少五里以外。

    看着起身准备离开的儿子,孟王氏突然感到心酸。

    果真是嫁出去的孩儿泼出去的水?

    沈瑄被孟清义请到正堂,却道要拜见孟王氏,一句话堵得孟清义肝疼。

    “为人半子,当拜见岳母,烦请兄长带路。”

    长身玉立,绯袍玉带,紫貂斗篷,通身的贵气,偏又满是煞气,哪怕语气温和,也是让人后背发凉。

    孟清义满是不解,十二郎为何偏偏找了这样一个?

    拜见过孟王氏,沈瑄携孟清和回府。

    孟清和十分意外,沈瑄没有骑马,而是同他一起乘车。

    北风呼啸,雪愈发的大,路上少有行人。

    车亭内铺着厚厚的坐褥,孟清和捧着手炉,仍是觉得冷,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国公爷实在看不下去了,探手将人捞到怀里,斗篷一裹,大手拍了拍,“别动。”

    孟清和身上暖和,心里却有点别扭。

    马车,又是这个姿势,让他想起一个很不-和-谐-的词。

    x震。

    “国公爷,那个……”换个姿势成吗?

    “不冷?”沈瑄挑眉。

    “……冷。”

    “那就老实点。”

    孟伯爷泪了。

    干脆破罐子破摔,心一横,双臂环住,孟伯爷表示,多少不和—谐的事都做过,不就是再不-和--谐-一点?咱不惧!

    沈瑄双眼微眯,手臂用力,托起孟清和的腰,温热的呼吸拂过,能感到掌心下的颤抖。

    孟伯爷继续横心,仰头,说不惧就不惧!

    国公爷定了两秒,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头埋到孟清和颈间,低笑出声。

    孟清和咬牙,“……很好笑?”

    国公爷抬头,拇指擦过孟清和的唇角,黑眸深处溢出无尽的亮色,侧首,唇擦过孟清和的耳边,“十二郎若想,瑄愿从。”

    轰!

    孟清和三花聚鼎,万佛朝宗。

    还可以再xx点吗?啊?!

    南京

    郑和船队成员正在入城。

    队伍中的金银宝石,珊瑚珍珠并不稀奇,异兽番人才更吸引眼球。

    两头似羊非羊似驼非驼的动物,两名肤色棕红,头-插-羽毛的异族人,集中了最多的目光。

    憨态可掬的外形,奇特的长相,安静的性格。如果孟清和在场,必定会惊呼出声。

    这两只动物,分明是后世赫赫有名的xxx神-兽,羊驼!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朝廷船队归来,在南京引发的热潮久久不息。

    两年远航,郑和王景弘与侯显率领的船队,分别造访西洋诸多岛屿,并沿福建南下,途经占城暹罗,首次自海上造访加异勒,锡兰,柯枝,古里等国,完善海图同时,与十五世纪的印度西南诸邦国建立友谊,开展贸易。

    大多数时候,双方可以互惠友好,各取所需。船队获得香料宝石,粮种木材。番邦君主和平民得到大明物产,皆大欢喜。

    少数极个别人士,如锡兰山王亚列苦奈尔,贪心不足,妄图以卵击石,挑战大明威严,占船队便宜,郑和自然不会客气。其下场只有一句话可形容,偷鸡不着蚀把米。

    遇上郑公公心情不好,或是护卫船队的官军气不顺,如亚列苦奈尔之辈,米都拾不着,直接命留下,家抄掉,充作船队“损失”。

    永乐六年春,郑和船队离开古里,再次扬帆远航。船员通过星图和司南辨识方向,寻找孟清和所言的海外大6。

    船行途中,几次遇到海上-风-暴,折损数艘商船,好在人员伤亡不大。

    风-暴-停歇,巧遇大食商船,借机寻到两处无人岛屿,一处可充作天然海港,宝船亦可停靠。因无法确定岛上情况,且此行另有目的,郑和令书吏在海图上一一标记,与同船官员商议,决定暂不遣人上岛。是否在岛上驻军设立海港,可留待回京之后,由天子圣决。

    经陈祖义一事,郑和对海盗深恶痛绝。

    下令船队经过处,遇有海盗出没,奉行一个原则:犯天威者,灭掉。望风而逃者,追上灭掉。

    通过审讯俘虏,船队寻到多处海盗藏宝地。因海湾狭窄,宝船福船都无法通过,两马船往来三四次,方才将海盗藏宝搬运一空。

    换成原来历史上的郑公公,十有八--九不会做出抢劫海盗这档子事。

    无奈,永乐朝空降一个兴宁伯,大明的历史,郑和船队的历史,终将被蝴蝶翅膀扇到另一条轨道。

    “赔本的买卖不能做,利润不高的买卖挑着做。”

    “没利润,务必压榨出利润!”

    “送到门口的金银财宝,不要白不要。”

    “海盗非善类,吾等所为实乃替天行道。”

    书吏下笔如飞,记录下郑公公种种壮举,不忘运用春秋笔法,尽量加以美化。

    上呈御览,总要润色一下。

    郑公公改变观念,广播恩德变成恩威并施,送钱变成捞钱,谁对船队不客气,船队就对他更不客气。再遇到爪哇岛-杀-人-抢-劫-事件,送钱赎命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六万两黄金?

    六十万两一样灭掉!

    大明船队如一头海上-巨-兽,一路乘风破浪,彻底打响海上名头。

    甭管西洋诸岛还是大食海商,无论是横跨欧亚大6的奥斯曼帝国,还是正吊在中世纪尾巴上的欧罗巴诸国,都必须接受一个现实,马可波罗游击描述的黄金之都,已经换了新主人。强大的皇帝统领着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强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船队。

    匈奴人早成为历史,蒙古铁骑也不复上世纪声威。

    瘸子帖木儿死去之后,他创建的-帝-国日益衰落。金帐汗国四分五裂,正统地位逐渐被白帐汗国取代。

    庞大的明-帝-国屹立在东方,广阔富饶。那里有精美的瓷器丝绸,食物更是美味无比。那里的人文明高雅,熟知礼仪。在这个伟大的国度面前,欧罗巴的国王和皇后活像是乡下种地的土财主。

    不,比起明-帝-国的财富,向商人借债的国王王后,连土财主都称不上。

    随着郑和船队的两次远行,关于明朝的各种传说愈来愈多。

    即使郑和船队未曾造访欧洲,即使只是极少数水手口述,描述中不乏夸张成分,却连王室贵族都深信不疑。

    大明的富饶神奇令人无比向往,甚至提前引发欧洲人寻找新航路的热-潮。先行者依然是葡萄牙和西班牙。

    这一点,恐怕连孟清和都没有料到。

    只不过,无论提前多久,优势都在大明一边。

    大明的财富,足以支持船队完成多次远洋航行。永乐帝的支持,为船队发现新航路提供了必要条件。

    论造船和火器技术,目前的欧罗巴更是拍马不及。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还不能赶西超葡,将欧洲探险家们碾成渣,不用孟清和鄙视,郑公公会拉着王、侯两位公公一起纵身大海。

    无他,没脸见人。

    船队在福建抵岸时,部分商船便已自行离去。

    行到宁波海港,朝中文武和宗室掺了分子的海船6续卸载货物,等候各府安排车辆人力拉载。

    一幕排队取钱盛景,再次上演。

    十去五六,船队的规模仍十分庞大。

    只因随行的海外使臣队伍实在太多,专用来装载贡物的海船就不下二十余艘。

    另有大批金银香料奇珍异兽,从海外拉回的木料,以及孟清和特地交代的药材农作物,单是队伍进城就足足耗费两日。

    日-暮-关闭城门,落下吊桥时,尚未进城的队伍,只能集体在城门下扎帐篷过夜。

    十二月的南京冬雨夹着雪花落下,湿冷之气浸入骨髓,万分考验人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

    天子仍在行驾途中,南京六部和鸿胪寺官员不敢破坏规矩,擅自在夜间开城门。可如果把人冻出个好歹,尤其还有不少外国使臣,传出去,实在有碍大明的对外形象。

    经连夜商讨,鸿胪寺和光禄寺加班加点,通过城头喊话,随后放下吊篮,给城外的人送下热水饭食,方才平安过去一夜。

    次日,队伍继续进城。

    人员数量过多,南京会同馆实在住不下,只能安排到城内客栈。饶是如此,也有不下十余名番邦人士大声赞叹,“这样的房子,比国王的王宫还要精美!”

    因大批番邦使臣到来,整个十二月,南京城再次掀起购物狂潮。

    朱棣还在回应天的路上,使臣们拜不到正主,整天在会同馆和客栈里无事可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唯一的娱乐活动只有逛街买东西。

    瓷器,买!

    丝绸,买!

    纱帛,买!

    茶叶,必须买!限购?没关系,一两也买!

    甚至有使臣看上临街一栋官宅前的镇宅兽,整日琢磨着买下来带回国,作为礼物献给国王。

    可镇宅兽是能卖的吗?

    双方谈不拢,火气上涌,撸胳膊挽袖子,差点引起一场国际纠纷。

    最后是应天府和鸿胪寺一起派人调解,给使臣介绍了两名匠人,专门为他雕刻镇宅兽,又好生安慰了被找上门的官员,事情才得以解决。

    各番邦使臣中,尤以肤色棕红,头插羽毛者最为财大气粗。

    买两个包子都扔金子,他不土豪谁土豪?

    城中流传小道消息,这些番人生活在海外,其处山高林密,毒虫异兽遍布。民不识教化,男子只在腰间围一条麻布几片树叶-遮-羞。

    “我大舅的把兄弟是船上伙夫,看得真真,这些人脸上身上的花纹,不是画的,是用刀子生生划出来的。还有,他们祭祀神明祖先,可不是六牲稻谷,都是活生生的人!”

    “喝!”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此言当真?”

    “我还能诓诸位?我大舅的把兄弟能做一手好汤饼,得了王公公青眼,又和船上的通译是同乡,碰巧连了远宗。说是通译告诉他,这些番人活祭,不是一个两个,都是成百上千!拜太阳神,说是人头越多,就越虔诚……”

    “此等蛮夷,怎可入我朝国都!”一名三十左右,着儒衫的男子愤然而起,高声道,“阉竖误国!”

    “我说这位,”传消息的伙计掏掏耳朵,吹飞小指尖一点耳垢,“不懂别瞎说,也别瞎扯。你这嘴痛快了,惹来事,白带累旁人!”

    “对!不想听就走!”

    儒生脸色发青,手指颤抖的指着众人,“好,好!竖子不足与谋!“

    “呸!”伙计啐了一声,“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小爷没做过学问,也听过说书,这话用在这里,你觉得合适?劝你一句,有这-功-夫不如多读书,说不准还能考上个秀才,吃上朝廷禄米。不对,我记着,您可连府试都没过?。这都几回了?”

    轰!

    众人哄然大笑,儒生脸色涨红,以袖掩面,转身疾走,再没脸呆下去。同桌数人满脸尴尬,会帐之后也匆匆离开。

    而立之年,将近不惑,却连童生都没考中,难怪受人嘲笑。

    读书人如何?

    屡试不第,四体不勤,空会掉书袋,在寻常人眼中,和个-废-物也无甚区别。

    天子脚下,读书人还少?

    读书不成,效仿朝中兴宁伯,弃笔从戎,一样闯出一番天地!

    自己不求上进,还想旁人当佛-爷敬着,纯属白日做梦!

    茶楼角落,一名着蓝色圆领袍,束乌角腰带的男子起身,招伙计会帐。

    离开茶楼,又到临街买了一匣点心。家中妻子有孕,时时想着这家的点心。

    站在街口,男人抚过额角伤疤,不免触动。

    想当初,他不过一介无用书生,同刚才掩面之人无多大区别。后因面容有损,断绝科举之路,到六科充了文吏。感念兴宁伯的救命之恩,暗中传递一次消息。

    本以为事情做得还算机密,因果便已了结。不想,前些时日,吏部竟下文书,除了他的吏籍,选他为官,年后即可到应天府嘉兴县任典史。

    典礼不入流,于文吏而言,却无异于鱼跃龙门。自此,他便是官身。

    为何会有这份机遇,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兴宁伯。若无兴宁伯暗中相助,嘉兴县典史一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以因结果。”

    他没有递拜帖登门,只在心中记下,来日,必要让子孙后代记下伯爷大恩。

    若无伯爷,便无他们一家。

    “李家持正,向善爱人,莫为非德之事。”

    这是他立下的家训,日后记在族训之内,成就了继孟氏之后,大明又一耕读积善之家,延续数百年。

    南京的雨,整整下个了一个月。

    十二月底,又是一个雨天。

    天空乌云聚集,阴沉沉不见半丝光亮。

    雨声密集,偶尔还有几点冰雹砸落,城头守军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仍被浇个透心凉。好在冰雹个头不大,不然的话,哪怕挨军棍也要暂时躲一躲。

    大雨中,突然闯出三骑快马。

    马上骑士用力挥鞭,斗笠被风掀飞,蓑衣下摆扬起,露-出湿透的朱红袢袄与黑色厚底皂靴。

    距城下十余米,骑士忽然拉住缰绳,取出号角。

    低沉的号角声划开雨幕,惊动了玄武门守军。

    一名千户到城头查看,只见三名骑兵径直来到城门前,却不入城,而是高声道:“圣驾已在十五里外,城中百官迎驾!”

    天子回銮?

    千户不敢怠慢,匆匆下了城墙,亲自查验骑兵的腰牌和文书,确认无误,立即高声道:“快,遣人禀告告宫内,再与当值各衙门送信,圣驾回京,就在途中,距城十五里!”

    “遵令!”

    接下令牌,数名守军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三名送信骑士这才下马,接过守军送上的热汤,大口饮进。冻得青白的脸颊,总算有了些血色。

    五城兵马司指挥和应天府堂官最先赶到。

    军汉和衙役冒雨清路。

    各部官员得知消息,无论是否当值,第一时间换上公服,弃车乘马,飞驰到玄武门外。

    宫中闻听飞报,徐皇后大妆,乘安车至城外迎驾。

    会同馆里的各番邦使臣,听鸿胪寺序班告知圣驾回京,马上盛装,冒雨赶往玄武门。

    听到动静,南京百姓纷纷披上蓑衣,撑起纸伞,走出家门。

    自玄武门到内城门,直至宫门,街道两旁站满了候驾百姓。

    衙役挥舞的铁尺和军汉手中的水火棍,完全不被百姓看在眼中。再冷的雨水也浇不灭众人心头火热。

    先平安南,再胜鞑靼。

    开疆拓土,威仪海内,万邦来朝。非武功盖世何以为?

    朝廷船队带回大量海外作物粮种,盖因天子忧民无粮裹腹。天子执意迁都,更是为万千百姓守卫国门。

    煌煌大明,圣德天子。

    生于此土,当逢盛世,是民之幸,家之幸,国之幸!

    皇后安车自奉天门出,车亭五彩花板被雨水击打,发出一阵阵脆声。

    徐皇后一身大红衣裙,戴双凤翊龙冠,正襟而坐。端庄优雅却不乏英气,于百姓眼中,彷如九天玄女。

    雨渐渐小了。

    待皇后安车出城,百官序列站定,各国使臣也被鸿胪寺官员安排妥当,一阵嘹亮的象鸣突然自远处传来。

    地平线处,旗手卫圣盛京卫开道,仪容卫分行两旁。

    天子旗,五行旗,太长旗,鲜艳的色彩,在细雨中格外醒目。

    两头罕有的白象,甩动象鼻,迈开阔步,牵引天子玉辂,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此时,雨骤停,乌云散去,冬日晴空,洒下一片五彩霞光。

    辂亭前,二柱贴金升龙似-欲-腾空。

    奇景乍现,众人无不惊憾动。一时之间,竟似失去语言。

    朱棣推开亭门,眉头微皱。

    身后车队中,突然传来山呼万岁之声。城门前迎驾众人方才回神,顾不得地上未干,纳头便拜。

    “吾皇万岁!”

    如海啸一般的声音传开,最蛮悍的海外番邦使臣也不由得脚软。待恍然明悟,已随他人一同叩拜,高呼万岁之声。

    朱棣满意了,面露笑容。

    “平身!”

    在他身后,孟清和垂首,表情很难以形容。

    声音很洪亮,没错。

    可堂堂天子,当着群臣和番邦使臣,举着个喇叭喊话?

    好吧,往好处想,这也能证明大明科技进步,领先于时代。

    不过,若有哪位国手以此为蓝本,绘出一副“天子回銮图”,流传后世……孟伯爷默默起身,告诉自己别多想,太伤脑细胞。

    天子仪仗入城,又是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孟清和跟在圣驾后,目光扫过使臣队伍,突然定在某一处,瞬间眼睛亮了。

    棕红色皮肤,黑发,健壮强悍,头-插—羽毛,印第安人?

    莫不是,郑和船队找到了美洲大6?

    砰——啪!

    鞭炮声声,礼花绽放。

    孟伯爷嘴角咧到耳根,三保太监,果真威武霸气!必须大拇指!

    达伽马,哥伦布,都可以哪凉快哪歇着去了。

    这个时代的海洋,注定属于大明!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临近新年,圣驾回銮,金陵城内分外热闹。

    回宫翌日,永乐帝设宴奉天殿,大宴群臣。

    皇后设宴坤宁宫,赏赐五品以上命妇宝钞布帛有差,五品以下各宝钞一锭。

    赏赐发下,群臣皆喜。唯独孟清和有些别扭,双份赏赐,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别扭?就经济意义上来讲,应该高兴的……吧?

    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领船队出航,宣扬国威,带回异宝,获天子赏赐锦衣金带。

    永乐帝不是正德帝,不会将蟒服、麒麟服和斗牛服当工作服,大批量下发。郑和三人的锦衣,以靛蓝深紫为主,除用料考究,上绣葵花图样皆十分寻常,无任何出奇之处。金带尤为朴素,连个金荔枝的花样都没有。

    这样的赏赐,不是让他们穿出去显摆,而是告知群臣,此三人功在社稷,深得天子之心。

    郑和三人叩谢圣恩,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长流。

    “奴婢粉身碎骨,未能报得陛下隆恩!”

    晕船算什么,便是天子让他们跳海游泳寻找新大6,三人也绝无二话!

    扒-掉-衣服,纵身一跃,浑身的力气,足够和虎鲨来场三对一较量。

    脑补委实有些夸张,正不断朝奇怪的方向前进。孟清和用力掐一把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总算将思维拉回正常轨道。

    宫宴当日,随船队出航的通译,水手,医士,伙夫等,都得菜肴美酒。有官身及立下功劳者,更赐宴后军都督府。

    菜品如何不必提,关键是皇恩,是脸面。若非天子恩德,众人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天。

    吃不饱没关系,夹一筷子菜,喝一盅天子赏赐的御酒,足够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知道不,当年你老子吃过御厨手艺,喝过宫中御酒!你小子不过识得几个字,会耍几下腰刀,便自以为了不起?先混到你老子这份上再翘尾巴不迟。

    奉天殿前,乐舞暂歇,永乐帝着明--黄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举起酒盏,朗声道:“朕与诸卿共饮!”

    宴中文武皆起身举杯,齐声道:“陛下隆恩,臣等敬尊!”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立在最前,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儿臣恭祝父皇威服海内,君临万邦!我大明安于覆盂,千秋万代!”

    “好!”

    永乐帝大悦,连饮三盏。

    群臣再举杯,酒量浅也要一口悶。敢不喝,就是不给天子面子。不给天子面子,光辉的职业生涯就要提前打上休止符。

    还想为官做宰?早点回家种地去吧。

    两位皇孙不能饮酒,酒盏里都是糖水。

    皇后严令,一滴酒都不许皇孙沾。服侍两人的宦官宫人只能瞪大眼睛,探照灯似的关注每一个细节。见汉王殿下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沾酒,送到朱瞻壑嘴边,黄少监的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

    皇后不许皇孙饮酒,皇孙亲爹非要让儿子尝尝酒味,还能硬拦?

    好在朱瞻壑是个听话的孩子,时刻谨记皇祖母教导,任凭亲爹如何“引-诱”,就是不张嘴。

    之前宫宴,他上过一次当,辛辣的味道至今忘不掉。自那以后,朱瞻壑就对“酒”产生了心理阴影。并为此请教过自己的两位师傅,“为何宫宴上不能全饮糖水?”

    “世子为何有此疑问?”

    “孤觉得酒难入口,糖水更好。”

    夏元吉揪掉一把胡子,却没能给出答案。

    要向皇孙解释酒的起源和象征意义,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至于糖水一说,更不可对外人提。

    夏尚书想得很是深远,万一话传出去,被史官记录下来,或是被有心人曲解,对汉王世子的名声,定会产生不小影响。玩物丧志倒不至于,特立独行,奇思妙想,对默认的皇帝继承者而言,也不是太好的形容。

    孟清和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摒弃一篇篇大道理,直接抛出回答儿童问题的万金油。

    “世子尚稚龄,待年壮,便可解。”

    即是说,世子年纪还小,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朱瞻壑眨两下大眼睛,小胖手来个农民揣,沉思几秒,勉强接受这个答案。

    夏元吉目瞪口呆,不自觉又揪掉一把胡子。

    原来问题可以这样解释?果然人到暮年,就少了机变?

    “兴宁伯此言,恐有搪塞世子之嫌。”

    汉王府教授为人耿直,性格有些古板。见孟清和如此,认为不妥,出言直指。

    孟清和不以为意,笑呵呵道:“本官所言有何不妥?”

    “这……”

    “世子年幼,尚不能体酒之深意。本官所言,不过待世子年长,再加以教导。刘教授认为本官所行不对?”

    刘教授哑口无言。

    他固然耿直,却不是无脑。

    兴宁伯简在帝心,又是汉王和赵王眼前红人,往不敬的罪名上扯?结果很可能是兴宁伯丁点事没有,自己乌纱脑被摘。

    最终,三头身关于酒和糖水的疑问,就此不了了之。

    宫宴之上,并无外邦使臣席位。

    天子下旨,宫宴后于华盖殿再设宴,款待各海外使节。之后,朱棣又传口谕,宴请海外使臣之事,由汉王主持,鸿胪寺光禄寺在一旁协同。

    这道旨意,无形中肯定了汉王的继承人身份。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和皇太子能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和外邦时臣。平王在京中时,从未有此殊荣。

    消息传出,汉王一派自然欢欣鼓舞,平王一派则显得消沉,如胡广、黄淮这般的中坚分子,也不由得产生动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士奇依旧沉稳如昔。人前如此,人后如何,便不得而知。

    两场宫宴之后,历史的脚步迈入永乐八年。

    自正月元宵休假,到节后销假上班,孟清和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他已从郑和口中得到证实,此次远航,船队的确寻找到一块广阔的海外大6,还有数处岛屿。其中,有可做良港的海湾,也有植被茂密,海鸟成群,却无人类踪迹的无人岛。

    “伯爷之前叮嘱之物,未能全部寻得。但此两种却已寻到。当地土民择良种种植多代,虽不如伯爷描述一般高产,但无需肥地,比稻麦更为耐旱,却是我朝谷物不能比。”

    说话时,郑和取出一本有些发皱的册子。翻开几页,都是玉米,土豆,番薯一类的作物。这本册子为孟清和口述,兵部职方郎中所绘,堪称“寻宝目录”。

    “此种作物生于地下,不知其叶花如何,倒是费了不少力气。”

    郑和指着土豆,孟清和挠挠下巴,干笑两声。他也想说得详细,可的确没办法。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有几个见过土豆叶子,又有几个知道土豆花开成什么样?倒是玉米,电视中经常出现,多少能描绘出大致形态。

    “若能将这两种作物细心培育,于北疆之地广泛种植,数年之内,当可充边民之粮。”

    孟清和不是愣头青,自然不会拍着胸脯保证,种玉米土豆能马上解决全国的粮食问题。

    后世亩产几百上千斤,是依靠优良种子和高效化肥,并经多代人的努力,才取得的丰硕成果。历史上传入明朝的土豆玉米,也是经过欧洲人长期培育改良。早不是美洲大6的“原生态”品种。

    孟清和看过,郑和船队带回的土豆,最大不到半个拳头,小者只有拇指粗细。玉米植株不到一米,据通译所讲,当地人称其为“矮草”。可见,最初的玉米,不过就是野草。

    实话实说,孟清和很有些失望。

    现实远远落后预期,不可能不失望。

    叹气之后,猛拍两下脑袋,犯下自己钻了牛角尖。美洲大6发现了,土豆玉米带回来了,失望哪门子?

    种子不优良,没关系。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农人和巧手。《天工开物》出在明朝,即便隔了两百年,也能够证明,明朝的农学家绝对有真材实料。更有宋元时期留下的农书,有爱好广泛的大明读书人,还愁种不出高产粮食?

    退一万步说,遇上小冰河时代,水灾大旱,地动蝗虫,谷物歉收,这些美洲带回的作物,就是万千百姓活命的希望。

    孟清和同郑和说了许多,他希望通过郑和的口,提前给永乐帝打一剂预防针,新粮可以活民,但要改良。

    “伯爷所言,咱家记得了。”郑和道,“这些也是前朝遗民所说?”

    “吔……”孟清和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了是。

    郑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道:“伯爷尚且不知,咱家此次寻到海外之地,曾遣人寻访当地,发现其人虽与我朝不同,然其族中传说,祭祀神明,却与夏商颇有类似之处。船上通译学习当地之言,速度奇快,船队众人均颇感惊奇。咱家料想,此处与我朝定大有渊源。如此,伯爷遇到前朝遗民,应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孟清和干笑两声,他能说什么?

    果然人不能说谎。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弥补。幸运的是,不用死掉万千脑细胞,郑公公已经发挥友爱精神,替他进行了脑补。

    “郑公公所言确有道理,本官佩服。”

    “不敢。”

    郑和笑得亲切,兴宁伯口中的前朝遗民,不过是个引子。是否真有其人,并不再重要。

    只要咬定海外之地与大明有莫大渊源,待到将来,无论是与当地通商贸易,友好建交,还是派遣军队官员,设立宣慰司,天子作何决定,理由都能站得住脚。

    送走郑和,孟清和沉吟良久,想明白之后,摇摇头,看起来,他当真不是搞-政-治-的料。

    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拼命,真该感谢好运逆天,让他遇上定国公。否则,早在各路猛人面前被-虐-得渣都不剩。不提旁人,当年的宋忠,就能一指头按死他。

    郑和回宫后,第一时间向朱棣进行汇报,字里行间不忘为孟清和美言。

    朱棣没做太多表示,只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郑和躬身行礼,就要退出暖阁。

    “慢着。”

    郑和停住。

    “呈上的海图,朕都已看过,几座海岛殊为难得,可建造海港,为船队贸易补给之处。”

    “陛下圣明。”

    “朕已决定,三月后再遣船队出航,赵王随行。”

    “陛下,”郑和被吓到了,“陛下三思!海上风险难料,殿下千金之躯,怎能……”

    “朕意已决。”朱棣断然道,“朕为国守门,朕的儿子不当图享安逸。况赵王多次上表,欲-同船队出海,尔不必多言。”

    郑和没有再劝,心下开始思量,天子心意已决,不能更改。此次出航必要做万全准备,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拉太医院的院判上船。

    永乐八年二月,朔望视朝。

    百官朝拜后,天子明旨,朝廷自番邦寻来耐旱高产作物,春耕时,于顺天府内皇庄种植,待验证丰产,择选良种,可推广至多灾旱沙之地。

    “自朕登位,时有地动天灾,减免税粮,发粮赈灾,能解一时之苦,却不能保万世。能得贫地丰产之粮,方可解万民之艰。民如朕亲子,民不果腹,朕何言圣德。言语此,望诸卿与朕同心。”

    “陛下圣明!”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再多疑虑都不能出口,否则就是不顾天子仁德,不念天下百姓苍生。

    孟清和站在武官队列里,跟着众人一同跪拜。心下打定主意,回府之后,立刻写信劝说孟清义,留出一百五十亩土地,全部种植土豆玉米。

    种子不是问题,经验丰富的农人也不难寻。皇帝说“与朕同心”,不在这时跟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退朝后,沈瑄奉召右顺门伴驾,孟清和随众人一同出宫。见到走在前面的徐增寿和张辅,立刻快行几步,“武阳侯,新城侯,且慢一步。”

    徐增寿和张辅同时停下,见是孟清和,不约而同-露—出-笑脸。

    朝廷船队两下西洋,武将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赚得盆满盈钵。这要感谢天子圣恩,但众人也不会忘记幕后功臣,兴宁伯。

    “两位侯爷,下官有礼。”

    “如此多礼,倒显得见外。”徐增寿笑道,“兴宁伯叫住我等,必是有事。”

    “侯爷神机妙算。”孟清和笑道,神态自然,只略压低了声音,“圣上在朝中所言,侯爷可有想法?”

    “兴宁伯是指?”

    “海外之粮。”

    孟清和话出口,徐增寿和张辅同时心头一动。

    徐增寿道:“本侯前日得了一坛好酒,两位到本侯府中一叙,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孟清和笑道,“只是下官不胜酒力,届时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好说。”

    三人说笑着走出奉天门,遇上路过的杨铎,孟清和主动问好。徐增寿和张辅惊奇发现,阴沉得不像活人的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笑了。

    笑容只在脸上一闪而过,但的确是笑了!

    两人看向孟清和,表情极不可思议。

    兴宁伯,果真了得!

    傍晚时分,孟清和才从武阳侯府出来。

    事已谈妥,三人都有些微醺。

    徐增寿本-欲-派家人送孟清和回府,结果刚出府门,就遇上来接人的沈瑄。

    定国公身上还穿着朝服,明显是出宫后直接赶来。

    侯府护卫不敢造次,抱拳行礼,眼睁睁看着国公爷俯身,将孟伯爷捞到马背上,招呼不打一声,转身就走。

    护卫愣了半颗,连忙遣人向武阳侯禀报。

    这情况,跟是不跟?

    “不必,都回来。”徐增寿展开一方温热的巾帕,覆在脸上,长舒一口气,“护得这么紧张……真是,我还能吃人不成?”

    家人低头盯着脚面,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明个不上朝,本侯去城外田庄。徐成。”

    “在。”

    “你安排人去保定,本侯记得,今上登基之时,赏了本侯一千五百亩旱田。”

    “侯爷意思是?”

    “让人吩咐下去,今年春耕别急着种粮食,留出五百亩地,本侯另有他用。”

    “是。”

    虽然不解,家人还是领命,下去着手安排。

    张辅回府后,一边吩咐家人查验庄田,一边派人给成国公朱能送信。既是好事,自然不能撇开成国公。

    自从交趾归来,朱能隔三差五告病,摆明不在掌兵。家中子弟却开始崛起,在军中渐渐有了声望。朝中人提起成国公,无不佩服。这份洒脱,就不是一般人能有。

    商议之时,孟清和刻意提醒过,不能吃独食。只有大家都为百姓努力,才是真正的体会圣意。

    皇庄才多大?就算土豆玉米高产,又等得出多少种子?

    勋贵都有御赐庄田,正好一起为大明做贡献。反正大家都在海洋贸易中发了财,就算新作物歉收,不过是浪费一年粮食。不靠这些田产过日子,损失了也不心疼。

    相比之下,圣心更为重要。

    孟清和看准勋贵这种心态,才和徐增寿张辅搭话。说动这两人,相当于起个好头,接下来的事,不需他多费心,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定国公府,孟清和的酒意已醒了大半。看向一言不发的国公爷,脚步有些迟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男人在外应酬喝酒,让家里人不满,轻者赶出-卧-室,重者搓衣板伺候。

    以他和国公爷之间的关系,应该,或许,用不着如此高尖端武器吧?

    沈瑄不语,丢开马鞭,单手负于背后。

    宽袍大袖,八梁朝冠,赤衣黑履,英俊,潇洒,气质卓然。只是表情似笑非笑,让孟伯爷拿不准。

    “国公爷……”

    “十二郎献策有功,天子颁下赏赐。”

    沈瑄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让孟清和愣了半晌。顺国公爷所指,转身向后看,目光瞬间定住。

    揉眼,再揉眼,他看到了什么?!

    一头毛茸茸,奶-白-色,很是喜庆的……神-兽?

    “国公爷,这是?”

    “天子赏赐。”

    “……”

    永乐帝赏羊驼?

    好吧,美洲大6都找到了,一两头羊驼,不稀奇。

    可他还是想吼一句,这世界还能再神奇点吗?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永乐八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

    二月间,天子下令顺天八府内皇庄遍种番粮,培育粮种。

    以成国公,定国公,武阳侯,新城侯为首,众多勋贵纷纷上疏,请朝廷发下番粮种子,各在御赐田庄培育种植。

    汉王朱高煦上表,请归藩,表后附言,将于宣府开垦荒地,请老爹拨付番粮良种。

    赵王朱高燧没有上表。四月间,他将随船队再下西洋,正抓紧时间学习航海知识,至于种粮,实是有心无力。

    勋贵们的动作,明确传达出一个讯号,船队带回的番粮丰产与否并不重要,一心一意紧跟皇帝脚步才是根本。

    皇庄种番粮,大家一起种番粮。

    皇庄丰产,大家共同富裕。皇庄歉收,也不妨碍猛刷天子好感度。即使赔钱,能得天子一句“忠心可嘉”,也是值得。

    勋贵们个个像打了-鸡-血,开展起轰轰烈烈的种粮运动。

    有庄田的还罢,没有庄田,或是田中已播种谷麦,干脆在自家院中动土。

    观赏用的花木,能看不能吃,没一点用处,通通-拔-掉。

    空出土地,抡起锄头,翻地,种田!

    京城百姓本以为这些官老爷都吃错了药,几番打听,得知是天子下令,培育番粮以充民饥,造福天下百姓,无不感动。

    永乐帝在民间的声望,很快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大有赶超老爹朱元璋的态势。因抢夺侄子皇位惹来的种种非议,也在赞颂声中渐渐消弭。

    老百姓的心目中,何谓圣明天子?

    文治武功盖世,百官称颂,都离他们太远。只有实实在在为民着想,让百姓丰衣足食,不会遇到天灾就流离失所,鬻儿卖女,方是圣德,是明君。

    应天十八府呈送奏疏,言有县民耆老争先颂扬天子仁德,并有民间宿儒为天子立言。

    “天子圣德,万民之福!”

    有个别府州县衙门寻到“祥瑞”,呈送御前,言天子圣明,河清海晏,天降祥瑞,正为天下之福。

    对待两种奏疏,朱棣的态度截然不同。

    前者必须夸奖,并予耆老宿儒赏赐,当地官员也有教化之功。

    后者直接一巴掌扇回去。永乐帝就是靠“吉兆”起家,他比谁都清楚,所谓“吉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登基至今,呈送到御前的“祥瑞”不知凡几,除个别,都被原样打回。因此被申斥丢官的地方官员不在少数,还不知教训,仍以祥瑞呈报,当真是自己找扇。

    从二月到三月,围绕种植番粮一事,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连赵王即将走出国门,随船队下西洋这样的大事都没砸出太大浪花。

    朱高燧很是郁闷,原来他的存在感竟这么低?

    郁闷之下,三天两头到兴宁伯家里蹭饭吃,找平衡。

    孟清和一样郁闷。听家人飞报,赵王再次上门,他开始认真考量,搬到定国公家常住,钉死伯府大门的可行性。

    “兴宁伯,孤又来了!”

    万分熟悉的一句话,在孟清和的脑海中里,自动替换成了“xxx,我xxx又回来了!”

    四十五角望天,头疼啊。

    再不乐意,孟清和也得起身迎接,笑呵呵请人进正堂,好生招待。

    伯府家人早去膳房告知,今日午膳必要精细些。

    朱高燧不是独行,还带着小少年朱瞻基和三头身朱瞻壑。

    一位亲王,两位世子。换成一般人,早吹着喇叭燃放鞭炮,蓬荜生辉啊!

    孟清和却只能按下额角蹦起的青筋, 按了一下又一下。

    赵王皮糙肉厚,经常在自家开伙,三四个肘子就能打发。青葱少年和三头身却不一样,万一出点差错,他还要不要活?多少年的大腿都白抱了!

    “少保。”

    按青筋按得过于专注,冷不丁听到朱瞻壑的声音,孟清和没能马上反应过来。三声之后,才稳定下情绪,笑得温和,“世子何事?”

    “我听王叔说,皇祖父赏给少保一头番羊。”朱瞻壑大眼发亮。

    番羊?孟清和眼珠一转,明白了,羊驼。

    “世子想看?”

    “恩。”朱瞻壑点头,“宫中-兽-房-也有,但皇祖母不许我去,说有老虎豹子,年长些才行。听王叔说,这种番羊很是有趣,少保……”

    声音拉长,孟伯爷ho1d不住了。

    仔细想想,八成徐皇后也有些扛不住,才让赵王带三头身出宫。

    厚黑一点,永乐帝赏下羊驼,莫非早料到有今日?

    摇摇头,还是不要想太多。

    “世子请移步。”

    带上朱瞻壑,自然不能落下朱瞻基,朱高燧不用招呼,主动跟上。

    羊驼是天子赏赐,又是活物,孟清和特地安排两名家人照顾。

    二堂三堂之间的演武场被隔出一小块,四周立起栅栏,每日早晚有人清扫,一头毛茸茸的羊驼,正趴卧在角落,悠闲的嚼着青草。

    “它就是番羊?”

    朱瞻壑站在栅栏旁,个子不够,垫脚,一样困难,直接被朱高燧抱起。孟清和慢一步,不免扼腕。见朱瞻基也是满脸兴味,却抿嘴不出声,干脆向他说起羊驼的一些趣事。

    “据家人言,番羊习-性-很是有趣。世子可想走近些看?”

    朱瞻基明显意动,“可以吗?”

    “自然可以。”孟清和笑道,“不过需等家人系上牵绳,且只能看不能摸。”

    “孤知道。”朱瞻基道,“近些时日,孤同王师傅学习番邦语言,小有所得。皇祖父召见海外番人时,孤也在。从番人口中得知,番羊肉可食,皮毛可制成衣物,却不能驼重物,更不可-骑—乘。”

    朱瞻基说得认真,孟清和却是囧然。

    是不是应该感叹,老朱家人的智商强悍,学习能力一流?以朱瞻基学习“外语”的速度,绝对称得上一声天才。这一刻,他似乎能够理解,夏尚书屡次被朱瞻壑打击,究竟是种什么心情了。

    说话间,照料羊驼的两名家人走进栅栏,将绳索套在羊驼身上。羊驼有些-躁-动,却很快被安抚下来,等到家人送上静心调配的饲料,愈发安静下来。

    “好了,世子可走近些。”

    朱瞻壑被放到地上,主动拉着朱高燧的手,大眼睛一眨不眨,脸上明晃晃写着:想-摸。朱瞻基虽然稳重,到底还是个孩子,此刻的表现同朱瞻壑并无多大区别。

    孟清和不敢冒险,硬是狠下心肠,无视四只大眼睛中的-渴-望,将人请回二堂。

    小少年和三头身一步三回头,孟伯爷突然觉得,自己成了恶人。

    这叫什么事!

    皇宫

    奉天殿西暖阁内,白彦回放轻脚步,走到御前,轻声道:“陛下。”

    “讲。”

    “赵王殿下带两位世子出宫,去了兴宁伯府。”

    “朕就知道。”朱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若不是皇后拦着,朕必定-抽-他鞭子!”

    白彦回低头,没出声。

    “罢。”朱棣放下奏疏,握了握拳头,咔吧几声脆响,“回京这些时日,朕也呆得乏了。你去安排,朕也出宫走一趟。”

    朱棣的字典里,压根没有“宅”这个字。七出边塞,南北两京城来回跑,最能体现这一点。

    在家里坐不住,总要出去溜达溜达,身上才舒坦。虽然,这种舒坦往往建立在邻居的悲催之上……

    “奴婢遵命。”

    白彦回不敢出言请天子三思,他很清楚,有些事郑和能做,侯显能做,他却不行,就连王景弘也一样。归结起来两个字,资历。

    安排出行护卫时,恰好遇上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前来奏事,途中又有武阳侯奉召前来。于是乎,到孟清和家中蹭饭的队伍瞬间扩充两倍有余。

    “轻车简从,不打仪仗,别闹出太大动静。”

    朱棣敢只领着两个护卫骑马出宫,敢装疯到老百姓家里抢饭,他说不打仪仗,没人敢反驳,说这不和规矩。

    有宦官先一步到伯府告知,御驾将临。

    孟清和有点傻,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亲王世子不算,皇帝都大驾光临?还是说,他前些日子出门,不小心撞到哪路神仙?

    “迎驾要紧。”

    朱高燧提醒一句,孟清和立刻从无语中回归现实。

    天子驾临,必须开正门。动静再小,也足够引人注目。整条街上住的都不是普通人家,消息很快传播开来。

    “天子驾临兴宁伯府?”

    “莫非朝中又要有大动作?”

    “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异常……”

    “莫要轻举妄动,先看看情况再说。”

    “此言有理。”

    各种猜测纷纷出炉,却始终没人猜到,还有一个最贴近实情的选项,叫做“蹭饭”。

    朱棣到时,孟清和在门前石陛下跪迎。

    一拉缰绳,朱棣翻身下马,笑道:“起来,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臣惶恐。”

    “行了。”朱棣看看伯府大门,又转头看一眼隔壁,“瑄儿家的门匾是朕亲提,改日给卿家也换一块。”

    孟清和:“……”

    想说心领,明显不成。狂草也是圣恩。

    唯一的选择,行礼,谢恩。

    “陛下请。”

    孟清和让到一侧,目光扫过距永乐帝两步下马的徐增寿,再看他身后,是一身大红锦衣,腰悬金牌的杨铎。估算一下,今日之后,他家的粮仓必定要下去不少。

    抬头望天,果然还是要早点回北京,钱袋安全。

    当日,伯府的厨子发挥出十八般武艺,总算没-堕-了“兴宁伯家伙食好”的名头。朱棣一人啃掉两个肘子,朱瞻基和朱瞻壑都多吃一碗饭。

    饭后,堂兄弟俩又手拉手去看羊驼,顺带消食。

    徐增寿借口一同出去,杨铎也知机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朱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孟清和心里突然开始打鼓,总觉得,天子此行,并非只为蹭饭。

    “兴宁伯。”

    “臣在。”

    “你前日的奏请,朕看过了。”

    “是。”

    “朕不明白。”朱棣放下茶盏,目光微沉,“尔欲还铁券,原因为何?”

    话中听不出喜怒,孟清和顿时神经一紧,朱高燧满脸吃惊。功臣铁券,多少朝臣求都求不来,竟然要还?

    孟清和知道今天这关难过,过不去,必定失去圣心。过去了,即使他不在,孟家也能荣耀三代。

    “陛下,”孟清和跪地,“臣欲归还铁券,还请陛下恩准。”

    “哦?”朱棣道,“你可知,供奉铁券,非-谋-逆-大罪,可免一死?”

    “回陛下,臣知。”

    “那你可知,若朕不悦,可定你不敬之罪?”

    “回陛下,臣……”

    孟清和脸色发白,额角冒出冷汗。

    这一点,他当真没想到!

    皇帝赏赐,不是想要就有。同样,皇帝给的赏赐,也不是想还就能还。

    “父皇……”

    朱高燧想为孟清和说两句好话,却听朱棣一声冷哼,“你闭嘴,让他自己说。”

    赵王闭嘴了。可也有八分确定,父皇不会真治兴宁伯的罪。这样的语气态度,分明是对“自己人”才有。

    “陛下容臣禀奏,臣上交铁券,实非对陛下不敬,臣万万不敢!”

    “那是为何?”

    “陛下,臣起于布衣,仰赖陛下厚恩方有今日。”

    朱棣脸色好了些。

    “臣幼时,多闻师长教导,又在燕中闻陛下箴言,深知勤学苦读,勤练武艺,学得一身本事,兼之脚踏实地,方为立身根本。祖宗荣耀或可托庇半生,却不能保全万世。”

    朱棣缓缓点头,类似的话,他的确说过。

    “蒙陛下赏识,臣以草莽得官拜爵,使先考寡母得荣,兄长得封。乡里也得荣耀。然臣亦知,事有两面。一人荣耀一门,一门荣耀一宗,于家族子弟而言,是幸事,却也潜藏危机。”

    “哦?”朱棣目光一凝,“此言何为?莫非官爵荫佑子孙倒是错了?”

    “陛下,臣以为,人有惰性。一代荣,不意味世代荣。臣不敢比勋贵世家,却也愿家族中人能世代耕读,保存根本,以学上进。陛下所赐铁券,于臣而言是莫大荣耀。然臣无法保证,族中子弟皆勤学向善,旦有不肖子弟以身试法,得铁券庇佑,将何以对苦主?”

    朱棣眉头拧了起来。

    “若后代子孙不求上进,耽于享乐,只以夸耀祖宗功业为荣,不以不学无术为耻,文不能成章,武不能上阵,不知田桑,不晓饥寒,长此以往,家族何以承续?”

    朱棣的神色愈发严肃,朱高燧也肃然端坐,目光炯炯。

    “臣此生不会有子,亦不会收嗣子。然臣有兄长,几年后或可有侄子、侄孙。臣不愿家中子孙不求上进,成蠹禄之辈。臣请陛下收回铁券,再请陛下明令,臣之爵位不传侄,不传侄孙,不传族人。孟氏子弟若要晋身,需凭真才实学,闯出一个前程!”

    一口气将话说完,孟清和跪地顿首,只待永乐帝发落。

    室内很静,落针可闻。

    良久,朱棣猛然一拍圈椅扶手,“好,朕准了!”

    堆积在头顶的压力骤然消散,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

    孟清和用力闭眼,再睁开,清楚知道,这一关,他终究闯过去了。

    门外,沈瑄一身绯红公服,双唇紧抿,目光愈发深邃。

    杨铎侧立一旁,眸光微闪,开口道:“国公爷令人羡慕。”

    沈瑄勾了一下唇角,“多谢。”

    杨指挥的话,有些没头没尾。定国公的回答,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场的锦衣卫和国公亲卫,却都不由自主退后半步,莫名觉得,定国公和杨指挥的身边,煞气有行,很不安全。

    永乐帝回宫后,当即下旨,收回兴宁伯功臣铁券,并表彰兴宁伯忠义。

    闻听天子收回兴宁伯铁券,却无处罚,反而多有奖赏,京中顿起一片哗然。

    与此同时,运送玉米土豆的海船已达天津。

    港口处,一辆辆牛车和马车排开长队,等着领取种子。

    船上除运粮官军之外,还有三名宦官,下船后,由边军护送前往兴州卫。

    很快,在兴州卫屯田的孟清江接到敕令,授其为从五品副千户,调往保定府皇庄,领一处皇庄护卫。在北京的孟清义获赏良田五百亩,宝钞六百贯,布帛百匹。

    孟氏宗族也迎来圣旨,在天使走后,一块“勤恳为本”的匾额,供奉在祠堂之中。

    读过孟清和的亲笔信,孟氏族长和族老合议修改族规,凡有子弟不肖,不学无数,或仗势欺人,轻者关祠堂,以《大诰》教导,重者划去族谱,驱逐出族。

    三月中旬,汉王朱高煦回到宣府。没等到他下令召集边民和归附的牧民开垦荒地,边境烟墩突然燃起烽火。

    久不见踪迹的阿鲁台,终于露面了。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三千余鞑靼骑兵,穿过瓦剌边界,逼近大明边境。

    甘肃,宁夏,宣府,开平卫,全宁卫,接连燃起狼烟。

    边塞各镇守将立即训饬兵马,整治城池,烟墩,屯寨,地堡。冲要之地,更在城下设置拒马,挖掘陷马坑。大将军炮和-巨-弩-推上城头上,炮口张开,弓弦张紧。

    北疆之地,烽烟骤起。

    游骑回报,经探明,鞑靼骑兵主力,是自明军手中逃脱的阿苏特部。率领这支骑兵的,正是之前不见踪迹的前鞑靼太师阿鲁台。

    确定情报属实,边塞诸将顿时兴奋了。

    阿苏特部,阿鲁台,从魏国公和定国公手下逃跑的猛人。

    想当初,定国公亲自出马也没能抓住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躲藏本领太高,寻人不着。现如今,不用费劲去找,自己出现,简直是送上门的战功!

    若能一举拿下这三千鞑靼骑兵,生擒阿鲁台,晋官升爵,封妻荫子,荣耀三代,都不在话下。

    各镇守下令,游骑斥候日夜巡逻,边民分发或自备枪矛棍棒,屯田放牧时,加强警戒,一旦发现鞑子踪迹,立刻吹响木哨。遇有紧急,各烟墩地堡立即烽火示警。

    宣府城,朱高煦亲自披甲执锐,走上城头。举起千里眼,瞭望塞北草原。

    正值春耕时节,翻耕农地,开垦荒田,挖深垄沟,选播粮种,都需要大量的壮丁人力。

    钦天监观星,顺天八府官员上奏,均言,今岁恐有大旱之忧。

    北京工部派遣官员探访各地,令府州县官员组织民众开深井,在河边建造水车,开挖沟渠。凡开井挖渠,可抵当年徭役。

    有御史弹劾此举不妥,北京巡按御史失责,理应严惩。

    奏疏经通政使司封存送上,当即被永乐帝驳斥回去。天灾将发,不思为朕解忧,为民脱困,还想着排除异己?

    撞上-皇帝-枪-口,御史必然悲剧。

    一道敕令,乌纱帽摘掉,下放边塞劳动-改造,和广大劳动人民一起挖井抗旱。

    大旱之后,往往伴随蝗灾。

    一旦旱蝗连发,又将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饥馁而死。

    永乐帝为何急令皇庄种植番粮?频发的水旱蝗灾,就是最重要原因。

    宣府屯田数年,旱蝗对农田的摧毁力度,朱高煦十分清楚。不惜冒着被御史弹劾,召集民力,开垦荒田,播种番粮,只为将天灾的破坏力减少到最低。

    自回到宣府,他几乎要睡在农田边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当做二十四个时辰来用。不想,偏偏这个时候,当了几个月老鼠的阿鲁台,突然冒出来找他不自在。

    想找死也不挑个好时候!

    朱高煦憋足一肚子火气,随时可能喷发。

    眼见开垦荒田的进度无限期滞后,很可能要错过从春耕。心头的郁闷无处发-泄,抽—出腰刀,狠狠砍在城墙之上。

    “阿鲁台!孤与汝势不两立!”

    几日后,鞑靼骑兵没有如预期发起进攻,情况却未见好转,反而愈发糟糕。游骑送回新消息,在鞑靼骑兵身后,发现瓦剌骑兵踪迹。

    “瓦剌人?人数多少?”

    “回殿下,至少两千之数,均单人双马,着皮甲佩长刀。领兵者,很像是陛下敕封的客列亦惕部首领,贤义王太平。”

    “是他?!”

    朱高煦沉下脸色,攥紧拳头。

    瓦剌人是跟着阿鲁台来的?还是说,阿鲁台和瓦剌人暗中-串-谋,联合-犯-边?

    如果是前者,问题不大。大可同瓦剌人联手,里应外合,灭掉三千鞑靼骑兵。假如是后者,必须快马飞报应天。与阿鲁台合谋,瓦剌人所图定然非小!

    “阿鲁台,马哈木,太平,”冷视远处腾起的沙尘,朱高煦愤然道,“终有一天,孤要亲手砍掉汝等项上人头!”

    边塞军情很快飞报入京。

    朱棣北巡刚归,短期不宜再离南京。只能下旨,敕汉王朱高煦,魏国公徐辉祖,甘肃总兵官左都督何福,镇守宁夏宁阳侯陈懋,镇守大同江阴侯吴高,谨慎备边,遇有小股鞑子,派骑兵驱散,不宜穷追,谨防有诈。若鞑子大举来犯,联合诸卫所兵力出塞,一举剿灭。

    敕令辽东总兵官孟善,兀良哈三卫听汉王调遣。兀良哈三卫严守驻地,无军令不可轻动。

    朱棣怀疑,阿鲁台逃到漠北,是如何穿过马哈木和马儿哈咱的重重防锁,突然出现在大明边境。最好是意外,否则,他不介意集合长江以北所有卫所官军,亲自领兵出塞,给鞑子一个教训!

    因情况有变,沈瑄和孟清和北还日期不得不提前。

    临行之前,朱瞻壑造访伯府,虽然没流泪,也没说“少保不要走”一类的话,但大眼睛雾蒙蒙,小嘴扁着,着实看得人揪心。

    “世子,臣为大宁镇守,边塞有变,定要北上。夏尚书学问优于臣,世子同夏尚书学习,定能收获更多。”

    孟清和不是铁石心肠,却说不出自留下的话,只能拐弯抹角进行安慰。

    皇命不可违,再者说,他终归属于“地方-官-员-系统”,长期留在京城很不合适。除非摘掉“大宁镇守”的官衔,可真到那一天,他也离倒霉不远了。

    “少保,我很快会长大。”

    孟清和脑袋上冒出数个问号。

    “等我长大,能和父王一同镇守边塞,皇祖父就会答应让我离开京城。“朱瞻壑严肃着小脸,挺胸昂首,“到那时,少保再授我学问。”

    孟清和语塞,当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眼角发酸,心中难免怅然。不晓得,等汉王世子真正长大,是否还会记得今日之言?

    怅然之后,变得释然。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人总会长大,保留住今日这种感动,对他已是弥足珍贵。

    朱瞻壑在伯府留饭,孟清和让膳房准备的烤箱发挥出巨大用途,松软的糕点,酥脆的饼干,奶香味十足的软饼,瞬间驱散了小世子的离愁。

    孟清和不知该高兴还是忧郁。

    最后,只能将各种情绪抛到一边,找出府内最大的两个食盒,每个三层,装满糕点,交给跟着朱高煦的宦官。

    “饼干可以存上数日,糕点和软饼存放不了几天。”

    话不用多讲,黄少监已经明白孟清和的意思,连忙笑道:“咱家跟着世子,也有口福了。”

    “黄少监客气。”

    朱瞻壑回宫之后,孟清和开始整理近段时间写下的计划和手记。

    厚厚两摞纸,大部分都很潦草。纸上内容多是灵机一动,或偶然间闪过模糊的念头。匆忙间记录下来,回头再看,后世常见的东西,在当下却是异想天开,惊世骇俗,基本不可能实现。

    唯一有试验价值的,大概只有改进版的遂发抢和-卵--形手榴弹。但那也要找到合适的工匠。更重要的是,必须协调好兵仗局和军器局的关系,不能利益均沾,也最好别得罪谁。

    大宁杂造局?

    孟清和摇摇头,自朝廷设立大宁布政使司,他就做好将权利交出的准备。冷兵器还罢,今日的大宁杂造局,几乎成为另一个火器局。哪怕为耳朵清净,他也必须把权利交出去。

    铁券都舍得上交,还在乎一个杂造局?

    虽然有点不甘心……叹息一声,将几张纸对折,在烛火上引燃,看着白纸边缘被橘红的火焰吞噬,变得焦黑、破碎,最终化作火盆中的几片灰烬,情绪慢慢开始沉淀。

    伴君如伴虎。

    九十九步已经迈出,不差最后一步。

    比起托病不上朝,只为后辈铺路的成国公,他还有什么不甘?与其在原地伤春悲秋,不如抬头向前看。

    有舍才有得。

    孟清和始终相信,只要努力、豁达,得到的永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灰烬积了一个盆底,手记只余下三张。

    实在舍不得烧掉,翻出一只匣子,折起收好。刚要放到百宝架上,动作突然停住。眼珠子一转,他对某些事情没辙,不代表旁人无法解决,例如国公爷。

    咳嗽一声,孟清和坚信,自己绝无投机取巧的想法。但谁让国公爷是自己人,是家人。所以,能者多劳一回,也算说得过去?

    下定决心,孟清和抓起匣子,大步走出书房。

    门外的亲卫听到声响,见孟伯爷一副要外出的样子,上前行礼道:“伯爷可要备马?”

    “不必,我去隔壁。”

    兴宁伯府的隔壁,定国公府。

    亲卫了解,不再多问,一路“护送”孟伯爷走到墙边,目送伯爷翻墙而过。转过头来,全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按理来说,两府之间相聚不远,走大门也耽误不了不久,可孟伯爷仍选择爬墙……只能说,非同寻常的人才,总有些不一般的爱好。

    要不然,怎么会有“天才与xx只是一线之隔”这句话?

    虽然,这句话也是从孟伯爷口中流传开来……

    见到孟清和从墙头下来,国公府的护卫家人没有半点惊讶,淡定行礼。

    “国公爷不在?”

    “回伯爷,国公爷奉召进-宫,尚未归来。”

    “哦。”孟清和点头,“我到东厢,国公爷回来,劳烦告知一声。”

    “是。”

    孟清和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径直穿过回廊,走到三堂东厢。

    推开房门,走到桌旁,放下匣子,抻了个懒腰。

    四处看看,翻出一本有些年头的游记,歪在榻上,一边看,一边等着沈瑄回来。

    日头西斜,孟清和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游记盖在脸上,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孟伯爷好梦正酣,在金砖上打滚,笑得无比得意。突然感到脸上一凉,被从梦中强-拉出来。

    睁开眼,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不用想,国公爷回来了。

    “怎么睡得这么熟?”

    “……”这是扰人好梦之后该说的话?

    “已近戌时末。听家人说,十二郎没用晚膳?”

    “我不饿……”

    起床气没发出来,直接在沈瑄的注视下消音。

    不得不感叹,美人无敌。武力值强悍的美人,更是天下无敌。

    孟伯爷很快败下阵来,溃不成军。只能乖乖离开-睡—榻,洗脸擦手,坐到桌边,吃下几块点心,又陪国公爷用了小半碗粥,才算过关。

    此事,孟清和已然睡意全消,干脆打开匣子,将三张计划书和图纸递到沈瑄面前。

    “国公爷,你看看,这些是否可行?”

    “此为十二郎所想?”

    “算是吧。”孟清和捏了捏手指,“不过是大致想法,尤其是改进火铳,还要让工匠看过,才能确定是否可行。”

    “就这样?”

    “啊。”

    沈瑄放下图纸,“十二郎没有其他话想说?”

    “这个……”

    沈瑄挑眉,似笑非笑。

    孟清和强撑,却硬是没能撑过十秒。

    “那个,一旦确定可行,军器局和兵仗局那里,还要国公爷帮帮忙。”

    事情上报,永乐帝必欣然应允。军器局和兵仗局却难免扯皮。

    郑和,王景弘和侯显三人要再下西洋,白彦回不能离开朱棣身边,兵仗局新任首领太监未必会给他太大面子。

    不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没有更大的好处,说穿了,他不过是个得圣心的武将罢了。而兵仗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天子掌控下的武-器-制造局和武-器-仓库。真心给他找不自在,大麻烦不会有,小麻烦却也闹心。

    军器局更不用说,工部掌管。北京工部还好,南京工部……想套交情?不给他下绊子就该谢天谢地。

    “所以,十二郎希望瑄如何帮忙?”

    “这个……”孟清和挠挠下巴,还需要明讲?

    “十二郎不讲,瑄如何知晓?”

    不知不觉间,孟清和整个人被沈瑄-圈-到-怀-中,背抵着桌沿,耳际一阵麻,心跳瞬间飙升。

    “瑄曾言,欲-与十二郎秉烛夜谈,十二郎可还记得?”

    啥?!

    孟清和瞪眼,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记得?

    “既然十二郎有事托请,不如……”

    沈瑄俯身,擦过孟清和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道出一句话。声音中似含着笑意,听在孟清和耳中,带着无尽的-蛊-惑,片刻间失神。

    不如,不如什么?

    思绪飘飞,没能捕捉到最后几个字。孟清和的表情,很好的诠释出“迷糊”二字。

    沈瑄没有重复,眼中笑意更甚。

    “国公爷?”

    话音刚落,整个人被扛上肩头,视线颠倒,下一刻,陷入-榻-中。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

    束发的玉簪--抽—出,黑发散落。

    修长手指穿梭在发间,挑起一缕,送至唇边。

    极致的黑,重彩的红,纠缠一处,似要灼伤人眼。

    “十二郎,可愿同瑄共枕?”

    “……”不是说长谈吗?

    沈瑄将孟清和的“疑问”看在眼中,却不出言解释。

    单手撑在孟清和颊边,唇角微弯,指尖一下下滑过孟清和的额际,鼻尖,唇角。眼中带着笑意和-纵-容,好似在说,十二郎可自行选择。

    孟清和咬牙,运气。

    再咬牙,再运气。

    咬到后槽牙……终于爆发了。

    xx的,这叫给他选择?!

    怎么选?!

    国公爷设下陷阱,孟伯爷果断踩坑,毅然决然往下跳。

    理智?

    通通去死!

    何谓--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秉烛夜谈”的结果,两日后启程北上,孟清和没骑马,改乘车。

    朱瞻基和朱瞻壑一同前来送行,朱高燧不在,他已同郑和出发前往太仓。十日后,船队将在太仓启程,再下西洋。

    此刻的边塞,烽火再次燃起,杀声震天。

    严阵以待的边军很快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瓦剌骑兵和鞑靼骑兵拼死-互-冲,鞑靼骑兵貌似还在内讧。

    边军们面面相觑,鞑子不是来打谷草的吗?怎么自己反倒打起来了?

    分配不均多少说得故去,还没抢,这是为哪般?

    混战中,小股鞑靼骑兵突然脱离战场,冒死冲到一处地堡之前。在边军准备好-枪-炮-弓-弩,正要开轰时,为首一名鞑靼千夫长突然高声喊道:“奉鞑靼太师之命,求见大明汉王殿下,阿苏特部愿意内附,请求明朝庇护!”

    千夫长的官话并不流利,嗓门却着实的高。

    “别开炮!”

    地堡里一名百户当机立断,遣人飞驰内城送信。

    朱高煦得知情况,再次登上城头,望向远处混-战-的几支队伍,有些拿不准。

    这是阿鲁台的计策,还是真被赶到穷途末路,不得不向大明低头?

    看眼下的情形,似乎后一种可能更大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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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