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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1第六十一章

    都督陈晖率领一万骑兵出发后的第二天,连日的大雪突然停了。

    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寒风吹过广袤的北方大地,带着塞北独有的粗犷与豪情。

    燕军,尤其是驻守塞北的边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厚实的棉衣,用皮囊盛装的烈酒,架起的篝火滚着热汤。哪怕今年比往年都要寒冷,也有应对的办法。

    燕王妃亲自下令开仓放粮,将王府储备的粮食和禽肉取出大部分发给守城的将士。在丽正门挡住了南军的城内妇女,以及夜袭战中拼死阻拦瞿能进攻的巡检和兵马司诸人,也得了奖赏下的粮食和羊肉。

    “人心可用,得道多助。”

    燕王妃将朱高炽叫到身边,语重心长的告诉他,此次能够守住北平,一来是上天相助,二来是城内众人齐心,三来是朝廷大军有个不靠谱的主帅。

    “朝廷军中不乏骁勇善战之人,以都督瞿能及其二子,趁我军出城扰敌,竟能窥得战机,险些破城而入。若非后力不继且主帅贪部下之功,下令大军集结再行进攻,又借上天助我,今日,你我母子二人恐已成阶下之囚。”

    朱高炽垂首而立,表情严肃而恭谨。

    作为王府世子,朱高炽对燕王十分敬畏,对燕王妃更多的却是濡幕。

    自幼,父王就不太喜欢他,谁让他先天条件比不上两个弟弟?

    小胖墩时期的朱高炽也曾为此伤心过,随着年龄渐长,多少也能明白燕王的想法。将心比心,换成他自己,有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儿子,也未必会喜欢到哪里去。

    理解归理解,心中却总有一处无法释怀。

    平日里,这种复杂的情感一直被压抑,在燕王面前,朱高炽愈发的恭敬守礼,私下里却始终憋着一口气。

    不良于行,就花更多的时间在读书上,无法骑马上阵,苦练箭术也要证明他有学武的能力。

    不得父亲的喜爱,朱高炽没有气馁,这种不服输的性格恰恰像极了朱棣。

    没有这种精神,洪武帝不会从和尚庙出来走上造反的道路,最终登上皇帝宝座。燕王也不会在削藩的浪潮中起兵靖难,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侄子的皇位抢过来。

    燕王妃比燕王更早看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她的谆谆教诲和提点,任凭性子再好,屡屡被亲生父亲不待见,又被两个弟弟连番挤兑打击,朱高炽不走上反-社会的道路也会性格扭曲。永乐后的仁宣盛世怕也不会开启。

    此次,燕王将北平城的防卫交给朱高炽,已从侧面表示出他对朱高炽的改观。

    兴奋之余,朱高炽也在苦苦思索,如果自己能早点瘦下来,改变一下形象,是不是就不用被白眼那么多年了?

    摇摇头,过去事的想再多也没用,不如今后更加努力。

    现如今,北平的危机解除了一大半,城外的朝廷大军已开始撤退,想必是父王已经回师救援。

    守住了北平,他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也能进一步获得父亲的喜爱。

    想到这里,朱高炽握紧了拳头,高粱饼子还得继续吃下去,等到孟佥事随军归来,要想个法子把人再要到自己这边来。

    此人不仅有才,且行事不拘一格,便是道衍和尚都对他赞誉有加,据说还想收他为徒,这样的人才不笼络,还有什么人值得笼络?

    身为王府世子,若是父王靖难成功,他是否也能更上一步?

    再仁厚,朱高炽也是皇室子孙,也有对大位的渴望。

    燕王妃发现儿子有点走神,以为是因守城太过疲惫,立刻停止口头教育,吩咐朱高炽回去好好休息,另叫宫人去告诉世子妃一声,世子近日的饮食一定要多注意,精细着些。

    “母妃无需太过费心,儿已习惯进粟米粥和蜀黍饼。且王府开仓放粮,儿更应做出表率。”

    燕王妃看着朱高炽,目光中满是欣慰,“我儿果然长进了。”

    “儿只是尽了本分,当不得母妃夸赞。”

    有感于朱高炽的“爱民之心”,燕王妃很快下令,今后王府众人皆以蜀黍粟米为主食,肉禽不禁,但严禁浪费。

    燕王妃早就看不惯王府内某些人的铺张浪费,明明吃不了多少,非要摆出个排场。平日里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容不得任何人再这么做。每日的饭食更有定量,敢糟蹋东西?别怪她不讲情面。

    在闺中时,燕王妃时常听魏国公讲述早年的艰难生活,吃糠咽菜算是好的,最艰难的时候,连续几天都吃不上一口干粮。

    朱高炽的行为引起了燕王妃的回忆,也让燕王妃下了决心,自此,王府自上而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忆苦思甜运动。

    习惯了精细米面的女眷根本吃不下粗面饼子,可也不敢当面同燕王妃抗议。王爷的三子五女,只有两个女儿非燕王妃所出,还属于“母不详”的那种,在燕王府,除了朱棣本人,燕王妃是绝对的二把手。

    谁敢不服?肯定收拾起来没商量。

    拿起摆在面前的高粱饼子,试着咬一口,立刻抻着脖子要水,当真是咽不下去。

    燕王妃的处理方式也很简单,一顿不吃,饿着。

    两顿不吃,继续饿着。

    三顿不吃,接着饿。

    一连饿了几顿,任谁都受不了。

    等到粟米粥送上来,连最小的郡主都是红着眼睛扑上去,三两口吃完,半饱都不到。

    从没想过,原来粟米熬出的粥会这么香!

    见识过燕王妃的手腕,再没人敢玩绝-食沉默那一套,燕王不在府内,饿死也只能自认倒霉。

    燕王妃满意了,把高粱饼子泡进粥里,连吃了两大碗。

    朱高炽的饭量遗传自谁?还真是不好说。

    起先,朱高炽还不明为何只发高粱饼子,如今再看,不得不佩服亲娘的智慧。

    按照那个孟佥事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先给出一个绝对承受不了的价钱,然后逐渐抛出诱饵,让对方心甘情愿的踩进绳套,末了还要感恩戴德。

    如今的王府不就是这样吗?

    没人再埋怨王妃下令大家一起啃高粱饼子,反而对每日的粟米粥赞不绝口。

    未来的仁宗皇帝深刻领会了坑人的最高境界,随燕王大军向北平进发的孟十二郎,尚且不知自己无意间又给朱高炽上了一课。

    虽然主讲人是燕王妃,但让朱高炽领会坑人精髓的还是孟清和这个助教。

    燕王府的忆苦思甜活动很快传遍了整个北平城,守城的将士看着手里的两合面馒头和白面饼子,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王妃和世子吃高粱饼子和粟米,却给他们吃白面,士为知己者死,必须以身相报!

    城中的居民也是大为感动,所谓上行下效,寻常民户不论,很多家底丰厚的人家也开始-日-日-食用高粱粟米,还掺杂着荞麦等物。

    城外的村屯听到消息较晚,里中老人凑到一起商量,纷纷将家中的白面和精贵的稻米放上牛车,运到城中交给王府,名曰“劳军”。

    孟家屯如今已是里中之首,别说孟清和,便是孟虎和孟清江摆出来,孟氏族人说话的声音都比别人响亮。

    孟重九和里中老人们坐在一起,吧嗒了两口烟袋,面上不显,心中也是得意。

    看吧,咱孟家出了好儿郎,在谁面前都能抬头挺胸。

    不是没有说酸话的,毕竟造反这事谁能拿得准?

    可也只能私下里说说,自己可是在燕王的地盘上,朝廷几十万大军都打不下北平城,说不得燕王就是那些相士口中的真龙。

    里长见着孟重九也是一副笑模样,听孟重九建议各家出些粮食劳军,还要大张旗鼓的送进城,有些犹豫。

    但九名甲首和老人接连对此表示同意,里长想反对也没有立场。

    各村屯都有精壮都被抽调到城中,粮食送去,多少也是为宗族子弟考虑。不求像孟十二郎一样加官晋身,至少也能同人结些善缘。

    “劳军”的说法是孟王氏告诉孟重九的,而孟王氏则是从孟清和的家书中看到的。

    随燕王前往大宁之前,孟清和一连送出了三封家书。除了修造围墙角楼,书写木牌,但凡是能想到的,他都写了下来,不说一定用得上,至少不要事到临头没有应对的办法。

    同众人商定每个村屯出粮多少之后,孟重九就不再轻易开口。其他人看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中不免感慨,出了一个十二郎,孟氏一族都要发达了。

    十一月庚午,燕王率领的大军抵达孤山,被奔腾的滦河挡住了去路。

    燕军身后,都督陈晖率领的骑兵仍在冰天雪地里漫无目的的找人。

    对不习惯北方气候的南军来说,恶劣的雪天当真是一种折磨。很多人冻得手脚发紫,身上的棉衣也不够厚实。但军令如山,主帅亲自下令阻截,做下属的就不能违抗。

    没有确切的情报,只能撞大运,找吧!

    一次偶然,陈晖派出的几股小队骑兵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大量的马蹄印,虽然被大雪掩盖不少,仍能辨别出是沿孤山方向而去。

    “必定是燕逆!”

    陈晖当即下令召回其他寻人的队伍,全军整队,以小队前锋跟踪燕军,自己亲率大部在后方压阵。

    前锋出发时,陈都督再三叮嘱,一定要同燕王的军队保持安全距离,轻易不要被对方发现。若是被发现踪迹也不要想着效忠朝廷,为皇帝光荣,应保存有生力量,避其锋锐,回来报信要紧。

    下属们十分不解,被发现就跑?那还打什么仗。

    陈都督拂过颌下长髯,“待吾寻得燕逆大营所在,一举歼之!”

    “都督高见!”

    在部将们的心目中,陈都督的形象瞬间-拔-高了一截。

    原来都督不只善战,还很善谋!

    绝对的文武双全!

    被部下敬佩的眼神包围,陈都督默默转过头,无语的望向天空。

    本以为带队沿着滦河溜达一圈,等燕王回到北平的消息传来,就算完成任务,主帅也说不出什么。现在,这条路明显被堵死了。

    自己到底是撞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这么无头苍蝇似的找人,还能发现燕王的大军!

    河岸边的燕军比陈晖设想中的更加不好对付,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某支队伍跟上了。

    燕王不动声色,派人秘密盯着,当前要事还是渡河。

    孟清和走到河边,看着河水中的浮冰,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心头一动,走到沈瑄身后,拉了一下沈瑄的大氅,低声道:“指挥,卑职有话要说。”

    沈瑄侧身,靠近了些,“说。”

    “禀指挥,连日大雪,河内已经结冰。若今夜大雪不停,河冰应结得更厚。此处靠近孤山,可砍木结成木筏,或制作爬犁……”

    爬犁是北方人常用的一种运输工具,制作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有冰有雪就能行走,人和动物都能牵引。

    沈瑄听得认真,孟清和继续说道:“河中有冰,若担心不能撑过大军全部过河,可使人先过对岸结好绳索,便是不慎跌进水中,抓紧绳索和木头,也能施救。”

    万一出了意外,最可能损失的只有粮秣火炮,只要人还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指挥,你看此计可行?”

    “可行。”沈瑄点头,黑色眼眸微凝,突然问道,“为何不直接禀报王爷?”

    孟清和被问住了,眼睛眨了眨,睫毛上凝结了点点冰霜。他想出主意,下意识的就找上了沈瑄,其他的想都没想。

    “没想到?”

    “恩。”

    孟十二郎回答得老实。

    沈瑄柔和了表情,有些凉的大手擦过孟清和的脸侧,将他身上的斗篷紧了紧,“你的家人可在北平?”

    “啊?”孟清和不解,不是献计过河吗?怎么说到他的家人了?

    “不在?”

    “回指挥,卑职家在北平郊外。”

    “哦。”沈瑄收回手,“回北平后,吾-欲-上门拜访。”

    话落,沈瑄转身朝不远处的燕王走去。

    孟清和站在原地,生平第一次脑袋转不过来弯。

    沈指挥要去他家?

    爱护下属还是另有他意?

    “孟佥事,”郑亨走过来,开口问道,“沈指挥可是想出了办法?”

    孟清和收拢心思,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回郑副将,应该是。”

    他在燕军中已经够醒目了,身为一个佥事,却奉命出入王帐,多少人看他眼红。就算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摸不清郑亨的意思,也用不着刻意解释分辨,低调点好。

    郑亨没有继续追问,反而话题一转,“连日行军不得歇息,孟佥事可要注意身体。”

    “多谢。”

    不管是单纯的善意还是其他,孟清和都抱以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笑一笑总没错。

    郑亨看着微笑中的孟清和,莫名的想起了戍卫边塞时经常见到的草原狐狸。个头不大,吃得好了,皮毛会变得油光水滑,样子分外的漂亮,见着心喜,却着实的不好抓。

    摇摇头,怎么会想到这个。

    两人说话时,沈瑄已将孟清和的计策报知燕王。燕王当即做出决定,今晚便在附近扎营,派人砍伐树木,结成绳索,明日大军渡河。

    沈瑄应诺,燕王跃下马背,在大雪中走到河边,高声说道:“孤受命于天,奉天靖难,天若助予,则河冰合!”

    风将他的声音传出很远,沈瑄首先出声道:“王爷奉天靖难,上天必助!”

    雪越下越大,不只是跟随燕王多年的将士,归附不久的蒙古壮汉们也随众人一同高呼,“奉天靖难,上天必助!”

    宁王看着眼前的情景,神情微变。朱老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狡猾,装神弄鬼的功力,除了他们的老爹,一般人还真比不上。自己的跟头栽得不冤。

    燕王在滦河边大搞-封-建-迷-信,闹出的动静太大,跟在他身后的陈晖想装不知道也不行。

    大概是陈都督有勇有谋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派出的前锋回报发现燕王的军队,保证是绝对主力,面对部将们殷切的目光,陈晖再不情愿也得下达进攻的命令。

    燕王已经到了滦河,自己奉命率骑兵拦截,一动不动任由对方过河,李景隆绝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宽余律己,严以待人,绝对是二代曹国公的真实写照。

    “令,趁燕逆立足未稳,破其锋锐,全军进攻!“

    陈都督硬着头皮下达了进攻命令,心中也抱有一丝侥幸,或许燕军还没发现他跟在后边,捞点便宜就跑,对上边也能有所交代。

    事实注定让陈都督失望。

    见到从身后杀出的南军,未等燕王如何,刚刚还举臂高呼的蒙古壮汉们个个双眼发亮。在他们眼中,这些不是敌人,都是直扑向自己怀中的战功和牛羊。

    朱棣也不含糊,表演过了,也该做正事了。

    郑亨奉命护卫中军,沈瑄带领燕王后卫前去阻击,一同冲锋的还有兴奋不已的朵颜三卫。

    陈晖和沈瑄麾下冲锋时都是喊打喊杀,这些蒙古壮汉们却是挥舞着马刀,满嘴的牛羊,偶尔还能听到几句为了草场。

    幸亏南军大部分听不懂蒙古话,燕军能听懂的也装作听不懂,否则乐子可就大了。

    士可杀不可辱,一边砍人一边喊着牛羊,让被砍的人怎么想?

    陈晖率领的南军人数本就比不上燕军,对上沈瑄和一心想通过砍人发家致富的蒙古骑兵,战斗力又差了一截,一万骑兵很快被杀得大败,四散奔逃。

    穷寇莫追四个字成为了浮云,不管南军怎么跑,身后总有燕山后卫和蒙古骑兵追上来。

    要么被砍掉脑袋,要么老实投降。

    宁死不投降也不愿死在敌人手里的,奋不顾身的跳进了滦河,想仗着水性不错游到对岸,却没料到,寒冬腊月的北方大河,绝不是能轻易跳的。

    冬泳这一运动,着实不适合没有经验的初学者。

    跳进水里的人,能游到对岸的寥寥无几,很多都被冻僵手脚,沉入了河底。

    陈都督的运气很好,同死神擦肩而过,成功逃到对岸,带着仅剩的几十个人,头也不回的直奔南军大营。

    燕王没有下令追击,南军已向他展示过贸然渡河不可行,好不容易凑足这些人,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当夜,沈瑄和郑亨带兵进入了孤山,孟清和一人睡在沈瑄帐中,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帐篷里竟是格外的冷。

    卯时正,大军-拔-营。

    走出帐篷,冷风扑面而来,孟清和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用力的跺了跺脚,让身体暖和起来。

    “快看,河面!”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一夜大雪,河岸两侧的冰面已经合拢,木筏和爬犁也已经堆到了岸边。

    孟清和深吸了一口气,想起燕王昨日的举动,再看燕军的表现,过了今日,燕王的形象必将进一步神化。

    绝对的真龙天子,五个爪!

    由此可见,想要造反成功,最终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必须要有足够强悍的演技。

    朱棣是绝对的实力派,各种场景角色信手拈来。比起他,建文帝就只能算个偶像派。

    虽然偶像派的建文帝在读书人眼中很吃香,但论起皇帝的职业生涯,能笑到最后的注定是永乐帝这个实力派。

    孟清和拍了拍被风吹得有些疼的脸颊,打了个喷嚏,顿时神清气爽。

    沈瑄向燕王汇报过工作,正在挑选第一批人过江。以孟清和的条件,绝对的首选无异。

    接到布置下的任务,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孟十二郎感觉有点微妙。

    有的时候,瘦也是优势?

    刚弯腰捡起绳索,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已牵起了绳索的另一段。

    “指挥?”

    沈瑄已解下大氅,站在孟清和身边,目光看向对岸,声音却清晰的传进孟清和耳中,“王爷有意提拔,军中有人不服,你需要战功。我与你一同过河。”

    短短一句话,足以撼动人心。

    孟清和鼻子有点发酸,如此轻易被感动,他果真是没救了。

    如果之前还因各种原因裹足不前,今日之后,他绝不会再犹豫了。

    机会送到眼前,就算被揍一顿……好吧,是揍几顿,孟十二郎表示,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咬咬牙,他扛得住!

62第六十二章

    打败陈晖,渡河之后,燕王获悉李景隆在郑村坝设立大营,立刻召集麾下诸将,决定暂不回北平,而以手下全部力量直扑李景隆大营。同时派出骑兵联络张玉朱能等将领率军前来汇合,力求取得一场大胜,彻底灭掉南军的士气。

    “李九江膏粱竖子,不足惧。攻其大营,破其营盘,必惶惶而逃。可虑者唯其麾下骁勇善战之士。”

    布置下战斗任务,燕王叮嘱率领前锋军队进攻的沈瑄,务必一击破敌!

    “卑职遵令!”

    沈瑄领麾下一万两千人率先开赴郑村坝。朵颜三卫紧随其后。燕王同张玉,朱能,徐忠等将领汇合后,也加快了脚步。

    朱高煦和朱高燧从真定城赶来,誓言同父王共破南军。

    “好!”

    见到明显成长许多的朱高煦两人,燕王心情大好,同麾下将领们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小虎崽子总要放出去才能真正成才。”

    听闻此言,众将心思不一。张玉胸有谋略,不轻易出言。朱能没想那么多,只以为燕王是在夸儿子,笑着附和两声。邱福徐忠等人不如张玉了解燕王,也不像朱能一般大大咧咧,暗地开始琢磨燕王话中是不是有引申含义。

    早听闻王爷不喜世子,更喜高阳郡王,如今看来,倒不是虚言。

    可抵挡住南军进攻守下北平的却是世子,将这一任务交给世子的恰恰是燕王本人。

    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个头绪。

    要猜透朱棣心中的想法,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比起在燕王手底下做事,拿建文帝的工资应该不必如此劳心劳力。前提是尽量把自己的脑回路同朱允炆并轨,否则工资拿到手,也会被脑袋有坑的皇帝气吐血。

    听到父亲的夸赞,朱高煦和朱高燧十分激动,马鞭挥舞得更起劲,恨不能立刻追上前锋的队伍,杀入南军大营。

    比起战意浓厚的燕军,南军大营中的气氛却不太妙。

    前往阻截燕军的都督陈晖回来了。脸色青白,手臂还受了伤,一万骑兵有九千多不见踪影,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用问也知道。

    李景隆脸色阴沉,猛的一拍桌案就要治陈晖的罪。

    按照李景隆的思维,他可以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因为他是军队的主将,至关重要。

    别人敢学着干,绝对不行。

    明显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陈晖是满腔的愤懑委屈无处诉,给他那么点人,真以为能拦住朱棣?能带回这些人已经算不错了。

    帐中的将领纷纷出言为陈晖求情。

    “燕逆大军将至,此时斩杀大将实为不详。不若令陈都督戍守营盘,陈都督感念总戎,必拼死相报。”

    说这番话的是李景隆颇为信任的一员部将,难得的是,他同瞿能盛庸等将领的关系也算不错。见陈晖要被问罪,众人皆面露不忍,于是出言救了陈晖一命。

    陈晖侥幸从燕军手下逃脱留得一命,却险些死在自己人手里,对李景隆这个主帅失望透顶,心底也难免存下几分怨恨。

    他同朱棣是敌人,朱棣要杀他理所当然。

    但他是李景隆的部将,奉命前去阻截燕军,李景隆一没告诉他燕军的回兵路线,二没给他足够的兵力,结果他找到了燕军,拼死打了一仗,还带回重要情报,却险些脖子上挨一刀,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愤怒。

    无论战前如何想,他总归实打实的与燕军战斗一回,还光荣负伤。

    李景隆不问功只问罪的行为,不只在陈晖心中埋下了一根刺,也让许多将领心寒。

    在北平城下与部将争功,以致错失大好的破城机会。

    如今又有陈都督这个例子,许多将领对李景隆失望之余,不免对重用他的建文帝产生了怀疑。

    人都说物以类聚,这样的皇帝是否真值得效忠?

    最终,李景隆饶过陈晖一命,下令他带兵守卫西侧营盘。

    南军在郑村坝设立了九座大营,一旦燕军来攻,陈晖驻守之地,有极大的可能遭受正面冲击。

    换言之,守卫这里与充当炮灰无异。

    陈晖没有露出一丝怨色,反而感激涕零的对李景隆说道:“一定不负总戎不杀之恩!”

    走出帐篷,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变,眼泪不流了,眼圈也不红了,叫来心腹,立刻赶往戍守的营盘。

    此战必是死局,见识过燕军的战斗力,对比李景隆的昏庸,陈晖心下有了主意。

    良禽择木而栖,能臣寻主另投。建文帝宠幸酸儒,冷待武将,早已让许多人心生不满。

    虽不是开国功臣之后,陈晖也曾跟随颍国公傅友德几出沙漠,南征北讨。李景隆此人刚愎无能,陈晖死里逃生,不愿再跟随这样的主帅,同样的,也不想再为任命李景隆的朝廷卖命。

    简言之,陈都督不打算继续拿建文帝的工资,他决心跳槽去给燕王打工。无论叔叔还是侄子,反正都是洪武帝的子孙,皇位上坐着的总是姓朱的。

    建文帝手下跳槽的员工,陈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陈都督的跳槽却对接下来郑村坝一战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样都是输,因陈晖的倒戈相向,李景隆输得更快,也更惨。

    十一月辛未,沈瑄率领前锋部队抵达郑村坝。

    面前是南军的九座大营,依兵法布阵,井然有序。

    南军发现了沈瑄的军队,立刻发出警戒。

    北风吹起双方的战旗,烈烈作响。

    燕军-胯-下的战马打着响鼻,不耐烦的甩动着脖颈,前蹄跺在雪上,溅起凝结的冰晶。

    沈瑄抽—出了长刀,雪亮的刀光代表了进攻的讯号。

    燕军吹响了号角,南军擂起了战鼓,苍凉古老的声音开启了战斗的序幕。

    马蹄踏过,似奔雷之声。

    燕军骑兵如一道锋锐的箭矢,划开银白色的大地,径直冲向了南军大营。

    “杀!”

    冷兵器时代,骑兵冲锋带给敌人的绝不只是震撼,还有死亡的恐惧。

    围攻北平的南军同样不是弱旅,在主官的号令下列成战阵,举起长枪,枪尖斜指向上,严阵以待。

    火铳手同样列好了队伍,虽然没有掌握燕军的三段式火铳射击,对付骑兵,他们同样有自己的优势。

    炮声骤响,被从正面冲击的营盘中腾起一阵火药燃烧的浓烟,黑色的铁球从天而降,砸落在骑兵的队伍中,数名骑兵和战马登时倒在血泊之中。

    燕军冲锋的队形却未被打乱,沈瑄与朵颜三卫的两名渠长一马当先,转瞬间已冲到了南军的阵前。

    战马嘶鸣,伴随着腾起的血光和濒临死亡的哀嚎。

    长刀挥过,不知又带走了谁的性命。

    冲阵的朵颜三卫骑兵,面对几倍于己的敌人不见丝毫惧色,脸上只有兴奋。

    人多,首级就多。

    首级多,牛羊就多!

    越多越好啊!

    “为了牛羊,杀啊!”

    南军依旧听不懂这些蒙古人在喊些什么,他们只能在军官的号令下一次又一次结阵,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敌人冲垮。

    沈瑄麾下的骑兵被蒙古壮汉们的激-情-感-染,口中的呼哨声也开始发生变化,最后竟得似野兽一般。

    塞北的草原上,狼群围攻猎物,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

    浑身染血,面容狰狞,悍不畏死的冲锋,嘴里还狼嚎一般的乱叫,这样的阵势,阵营里的南军纷纷表示扛不住了,和自己打仗的不是人,那就是一群野兽!

    不到两刻的时间,第一座营盘便被攻破了。

    还活着的南军转身奔逃,燕军乘胜追击,呼啸着冲向第二座营盘中的南军。

    戍守这里的正是陈晖,他组织麾下士兵列起战阵,却根本没做抵抗,只是摆个样子,在燕军进攻时直接投降。

    投降了?

    那就不打。

    沈瑄下令落在最后的队伍收拢这些南军,长刀一挥,继续进攻下一座营盘。

    率领这支后进队伍是谁?不用细想,绝对是孟十二郎无疑。

    凭他的武力值,步战尚能应付,马站着实有点难为人了。

    他的确需要战功,可也要保住小命。命都没了,还要战功做什么?

    死后哀荣的确可以隐蔽子孙,关键是,他不是没子孙吗?

    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见到身穿铠甲,依旧不怎么威武的孟佥事,陈晖十分惊异。

    燕王麾下果然是卧虎藏龙,如此不起眼的兵卒竟也能纵马冲杀,肯定是身手非凡!

    滦河边的战斗和骑兵冲阵的场面,让陈都督产生了错误的认知,错估了某只狐狸的武力值。聪明了半辈子的陈都督压根没想过,混进了狼群的狐狸照旧是狐狸,哪怕被头狼叼进窝里,划拉到自己的地盘上也是一样。

    狐狸依靠的永远不是发达的肌肉,而是智慧。

    孟佥事收拢战败投降的南军时,沈瑄已带军攻下了四座营盘。

    燕军骑兵彻底打疯了,身上的力气仿佛用不完,只想将眼前的人全部砍杀,将南军的营盘全部拿下!

    攻打到第五座营盘时,燕王的大部队也赶到了,看到战况,燕王当机立断,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再说!

    燕王亲自出战,沿着先锋打开的通路前进。路过陈晖戍守的营盘时,已立意跳槽的陈都督主动向燕王指明了李景隆的中军位置。

    “中军有两营护卫,若想拿下中军,可设法令其移动,再用骑兵左右夹击。”

    燕王采纳了陈晖的建议,当即派人追上沈瑄,同时下令士兵大声鼓噪,说他已至此,正亲自带兵入阵。

    跟随燕王出战的三保主动请命,孟清和身为燕山后卫佥事也责无旁贷。两人跃身上马,直追前锋所在。陈晖被任命为后军副将,跟随燕王作战。

    李景隆闻听燕王冲进阵中,果然意动。

    虽已被攻破四座营盘,但麾下主力仍在,若能擒拿燕王,就算九座大营全被攻破又有何妨?赢的必定是他!

    “总戎三思,此恐为燕逆之计!”

    瞿能等人的劝告,李景隆完全听不进去,一意孤行,下令中军出战。

    阵中的沈瑄很快发现中军的位置开始移动,将继续进攻营盘的任务交给朵颜三卫,亲自带领部分骑兵直冲李景隆中军的左--翼,燕王也抓准战机冲向中军右--翼,两面夹攻之下,中军果然大乱。

    在瞿能和盛庸等人的拼死冲杀之下,乱军阵脚渐稳,双方很快陷入了僵持。

    僵持意味着以命换命。

    燕军杀红了眼,南军又何尝不是?

    双方就像撕咬在一起的野兽,任凭血流满地,却仍瞄准了对方的喉咙,无论如何也不松口。

    孟清和险险躲开一名南军扎向腰侧的长枪,避开要害,却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流出的片刻便已经凝结,丝毫感觉不到疼。他用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不拼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转瞬间,又一支长枪刺到面前,左右两侧已被几名南军围住,想脱身是不可能的。

    孟清和咬紧牙关,拼着被身侧的南军砍伤,也要架开最致命的长枪。他不明白,这些人怎么盯准了自己?因为自己样子弱好欺负?

    孟十二郎真相了。

    武官,看起来很弱,代表着什么?战功!

    孟佥事必定被前赴后继。

    最危急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射--入-一名南军的眼窝。孟清和得了喘--息之机,用尽力气砍伤了一名南军的肩膀,瞬息之间,沈瑄杀开重围赶了过来,情况顿时逆转。

    “跟着我!”

    沈瑄手中的长刀已换成一杆长枪,孟清和这才发现,比起长刀,沈瑄似乎更习惯用长枪,每一击都能夺走一名南军的性命。

    不过沈瑄的马上没有弓箭,之前救了自己一命的是谁?

    另一处,杨铎丢开长弓,马背上的箭支已经告罄,马刀也砍得卷刃,干脆一把握住-刺-向自己的长枪,持枪的南军一个踉跄,松开双手,眨眼间,枪头倒转,南军被自己的武器刺进了喉咙。

    敌人喷溅出的鲜血让杨铎兴奋,在南京日久,整日同计谋打交道,到底无趣。回到战场之上,才能彻底放开手脚。

    “杨同知,朱指挥有令,整队从左--翼-进攻中军!”

    杨铎又挑飞一名南军,在血色中扬声道:“遵令!”

    混战一直持续到傍晚,燕军连续攻破了南军的七座营盘,最想拿下的中军大营却始终攻打不下。

    燕王和麾下将领使用了各种方法,连宦官三保和提调官都拿着武器冲上来了,可就是奈何不了对方。

    谁让李景隆手下人多?

    带回了宁王手下的军队,人数上,燕军仍处于劣势。

    入夜,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

    损失太大,李景隆不心疼,燕王却不能不在乎。

    双方乘夜重新部署,燕王更是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拿下南军大营!拿不下李景隆,枉他一世英名!

    受伤的孟清和仍旧被带到沈瑄帐中,解下铠甲,鲜血已将棉衣凝固在伤口之上。绷紧的神经一放松,痛觉全部回笼,碰一下都疼得他呲牙咧嘴。

    低头看着腰侧最严重的一处,不把棉衣除掉,没法上药。

    狠狠心,孟清和扯过一截衣袖咬在嘴里,手下还没怎么用力,额头就冒出了冷汗,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眼角,不是他想哭,实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你在做什么?”

    沈瑄走进帐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孟清和抬头,眼泪汪汪,咬在嘴里的半截衣袖也掉了下去。

    沈瑄将从赵大夫处取来的伤药和布条放下,净手之后,弯腰查看孟清和的伤势,眉头不觉皱了一下。

    “指挥?”

    “别动。”

    沈瑄试着按了一下伤口的边缘,耳边立刻传来一声冷嘶。

    “很疼?”

    “还好。”话出口,孟清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还好什么,不逞强要面子能死吗?!

    “忍一忍。”

    沾湿的布条一点一点浸润了凝结在伤口上的布料,孟清和再一次泪如泉涌。

    疼啊,之前肩膀受伤,处理伤口时也没这么疼!这真是要了人命了!

    耳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吸气声,沈瑄眉头皱得更紧,手下的动作却没停。

    到了最后,孟十二郎几乎要晕过去,真晕还好,可不管眼前发黑还是冒金星,他就是晕不过去。

    苦笑一声,意志力太强也未必是好事。

    孟清和用力闭紧双眼,冰凉的手背突然擦过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住了他的下巴。

    唇上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孟清和倏地睁开眼,一双黑色的眸子骤然闯进眼底。

    “指……挥?”

    带着不确信的声音很快被堵了回去,脑海中顿时一阵轰鸣。

    惊讶让孟清和忘记了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沈瑄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直到腰侧又传来一阵-撕-痛,染血的布料已被沈瑄拿在手里。

    沈瑄直起身,拇指刮过下唇,指腹染上一抹鲜红。

    黑眸对上罪魁祸首,孟某人咧咧嘴,不自在的侧过了头。

    他不是真心想咬的,伤口一疼,完全是不自觉的本能反应。

    “指挥,卑职不是故意的。”

    “……”

    “要不你再来一次?卑职发誓,这次绝对不咬了。”

    “……”

    “实在不行,你咬回来?”

    孟十二郎小心翼翼,沈指挥眼眸微眯,舔了舔嘴唇,在对方心跳飙升的时候,拿起了药瓶,“上药。”

    看看沈瑄,再看看药瓶,孟清和试探着开口,“卑职自己来?”

    沈指挥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嘴角微弯,格外的吸引人。

    看在孟十二郎眼中,却着实的有些吓人。

    被占便宜都要见一次揍一次,现在这样,不是要把自己人道毁灭了吧?

    “怎么?”沈瑄舒缓了语气,面容温和似谦谦君子,“别怕,只是上药,不会多疼。”

    孟清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看向沈瑄,最终一咬牙,一摊手,不就是上药吗?来吧!

    郑村坝大营中,李景隆回忆起白日的战况,仍是一阵的心惊肉跳。

    与久经战阵的朱棣不同,李景隆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厮杀,与此相比,北平城下的战斗根本算不得什么。

    瞿能和盛庸等将领建议明日聚集大军与燕军鏖战,同时可分出一支骑兵进攻永平。宁王被燕王挟持,如若此时进攻永平,即便拿不下,也能分开燕王的注意力,为大军争取时间。

    “燕逆麾下虽悍勇,终数量有限,迫其分兵可助战局。”

    盛庸没有明说的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凭借手中的力量打败燕王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拖延,形成对峙的局面,等到朝廷派遣大军增援,再与燕军决战。

    无论如何,建文帝为天下正统,讨逆的诏令一下,必定能聚集起更多的军队,以人海战术也能耗死朱棣。

    更何况朝廷中也不是没有可用的将领,若换成魏国公或武定侯指挥,怕是北平城早已被破。就算不破城,战局也不会糜烂至此。

    李景隆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说再考虑一下,

    众将无法,只能退了出去。

    互相看看,叹息一声,主帅平庸无能,又有什么办法。

    让众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李景隆非但无能,其无耻程度也远远超出了想象。

    身为主帅,他竟然丢下几十万大军,卷起包袱连夜南逃了。

    翌日,当燕军再次擂鼓攻营时,众将才发现主帅不见了!

    让人无语的是,李景隆跑路时不忘把帅印也带走了。若是帅印还在,就算李景隆跑了,也能以都督和指挥号令三军,稳住阵脚。

    可帅印没了,无人能代替李景隆发号施令,这下子,全军都乱套了。

    不论是郑村坝的大营还是北平城外的九座堡垒,全都-炸-营了。

    虽不知南军为何炸-营,燕军却绝不会放掉如此大好机会。燕王进攻时,北平城内的守军也配合着一起杀出,南军顿时全军溃败。

    主帅都跑了,他们还拼命作甚?

    没了战意,仗也没法打了,几十万大军顷刻间溃散,只能是兵败如山倒,大家一起跑。

    如此困局,瞿能和盛庸等将领拼死奋战也是无力回天,只能跟着大军一路向南突围,先跑出去再说吧。

    燕军一路追在南军的身后,收获军粮上百万担,战马万余,抓获的南军更是不计其数。

    逃到德州的李景隆保住了性命,却面临另一个难题,如此大败,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耿炳文守住了真定城,如今都被闲置在家,他赔掉了五十万大军,北平城也没打下来,真定河间等地都被燕军占领,就算皇帝不杀了他,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李景隆不想背负败军的罪名被建文帝厌弃,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办法,马上动笔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自己是不是能逃过此劫,就要看这个人了。

    李景隆写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建文帝的心腹,翰林学士黄子澄。

    当初是黄子澄推荐他顶替耿炳文做了大军主帅,如果他兵败被问罪,黄子澄也跑不了。

    不为了他,为了自己,黄子澄也得想法子拼上一把!

    能想出这个办法,足见李景隆并不笨。可惜他的聪明才智没用到朱棣的身上,却偏偏用在对付建文帝的时候。

    已经满脑袋是坑的建文帝,注定要被心腹和手下大将再联手坑一回。

    当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呐!

63第六十三章

    李景隆的密信送到京城,黄子澄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竟然如此!”

    饶是设想过多种可能,黄子澄也没料到五十万大军会败退得如此之快。

    燕王手中才多少人?守卫北平城的燕军不到十万。五十万大军围城不但一无所获,还被回师的燕军打得全军溃败,跟赶鸭子一样赶出了北平,撵出了河北!

    思及出兵前李景隆的种种保证,黄子澄恨不能当面给他一板砖。堂堂的洪武大将李文忠之后,竟然如此的没用,如此的草包!

    唾骂李景隆的同时,黄子澄一点也没感到心虚,丝毫没有反省一下,听信了李景隆的保证,一力向建文帝推荐此人的自己又会聪明到哪里去。

    黄子澄唯一所想的是,等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李景隆绝对没有好下场,自己恐怕也难逃罪责!

    就算皇帝不下手,齐泰也不会放过他。在削藩上,两人的确是站在同一阵线,但在其余大多数时间,齐、黄两人的意见往往背道而驰。尤其是任命李景隆为五十万大军主帅这件事上,齐泰当初曾蹦高反对,还曾指着黄子澄的鼻子大骂“误国之人”,就差没污蔑他是燕王间谍。

    黄子澄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走了几圈,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能有今天,主要靠皇帝的赏识。从皇太孙时代,他就抱上了朱允炆的大腿。

    齐泰则不同,除了建文帝的赏识,他还受到洪武帝的看重,连名字都是洪武帝亲自给他改的。有这份因果在,很多时候,齐泰总被建文帝高看一眼。只要抓住机会,齐泰必定在陛下面前狠狠参他一本,让他无法翻身,正如他联合御史对付耿炳文一样。

    想到这里,黄子澄停下了脚步,不能让齐泰抓住把柄,以李景隆兵败一事借题发挥!

    下定决心之后,立刻手书一封交给来人,“记住,务必将此信亲自交给曹国公!”

    待送信人离开,黄子澄又派出家人盯着通政使司,一旦有北平山东来的奏疏,当即回报。同时联络通政使司誊黄右通政,若有讨逆大军的战报,就算不能押后,至少给自己递个消息。

    通政使司是三品衙门,掌受朝廷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无论京外各地奏本题本,还是京内的奏本,皆要由该司誊写后加盖印章,才能于早朝汇总呈递。若有某部门某官员不经过通政使司擅自把奏本往上递,无论所奏之事为何一律驳回,还要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都察院的御史和各科给事中。

    这是一群猛人中的猛人,不上奏疏?没关系,他们就略过这个程序,直言!

    定下这个规矩的是洪武帝,按照这位的思想,凡事都要依规矩来,谁敢打破他定下的规矩,就要小心脖子上会随时挨一刀。

    最典型的例子是洪武四大案的空印案。不过是在空白账册上加盖官印带入京城,方便同户部核对钱粮出错时可以誊改,免去从南京到各地府县的往来时间,从元朝时,朝廷官员就在这么做,各部官员心中都有底。

    可在洪武帝眼中,这就是不按规矩办事!

    大刀一举,成白上千的人头落地,被杀的还是掌印,衙门里的一把手。

    可怜诸君,一没贪赃枉法,二没诽谤朝廷,只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变通一下,却因此丢掉了性命。可见,在洪武朝做官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危险。

    虽然洪武帝已经大行,如今是建文帝在位,朝廷各部各司官员行事仍十十分谨慎。

    不想皇帝听取那群翰林的意见,要复兴周礼,朝廷各个衙门的名称被改不说,官位品级都是几天一个样。在京的官员不免担心,万一哪天皇帝脑袋一热,以周礼为借口裁员,让他们回家吃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为了保住饭碗,很多人受到燕王靖难的启发,抱紧洪武帝时的章程,声泪俱下的劝谏皇帝,周礼虽好,太--祖高皇帝的法令却不可废啊!敢和太—祖高皇帝唱反调,这就是不敬祖宗,不孝啊!

    “孝道如天,臣请陛下三思啊!”

    此种言论引起了以方孝孺为首的周礼派驳斥,两方互不相让,开始了针锋相对的辩论。

    周礼派一梗脖子,不改革,毋宁死!

    太--祖派吹胡子瞪眼,想革掉老子的官位?先收拾了你!

    都是读书人,都是寒窗苦读闯独木桥科举上来的,引经据典,孔孟荀子,八股经义,谁怕谁!

    外边,燕王打着靖难清君侧的名义兴兵造反,里边,太--祖派和周礼派官员见面就掐架,撸胳膊挽袖子,大有不共戴天之势。

    内忧外患之下,建文帝见天的头疼。他真不明白,太-祖高皇帝动不动就举刀砍人,朝中大臣却个顶个的老实,说话都不敢大-喘-气,办事效率更是节节拔高。许多事不用说就能办得妥妥当当,一个月里加班三十天还不要加班费,何等的大公无私为国奉献。

    结果到了自己继位,不再轻易杀人,还提高了读书人的地位,朝中这些官员反倒个顶个的不管用了。遇到大事全都装鹌鹑,为一些细枝末节反倒要争出个长短。不过是改几个衙门名字,更定部分官制,就像要杀其全家毁其宗祠一般,这叫什么事?

    朝中两派官员闹得乌烟瘴气,嘴仗打不出结果,大有群殴的架势。北边的战事一直不利,始终没有好消息,朱棣反倒是蹦跶得越来越欢。建文帝的脸上时常阴云密布,极少放晴,若再听闻李景隆把五十万大军和上百万担的粮食都送给了燕王,怕是不杀人也要杀人了。

    黄子澄不通军事,却了解皇帝。

    所以,他敢冒着欺君的风险派人给李景隆送信,千叮万嘱不要把实际战况奏报京城。同时派人盯着通政使司,严防北边来的战报。自己连日求见皇帝,力求在皇帝问起战事情况时能把事情圆过去。

    总结一下黄子澄做法,就一个字:瞒。

    瞒住大军战败的消息,保住李景隆的统帅位置,也同时保住自己。

    输了这次不要紧,可以继续调派大军,只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皇帝必定不会追究。

    黄子澄想得很好,齐泰偏偏不让他如愿。

    不但屡次在建文帝跟前提起北平的战局,对李景隆至今未能拿下北平颇多疑虑,还向皇帝进言,虽无具体奏报,却早有传言,朝廷大军作战不利,已被燕军打败,丢失了河北辽东的大片土地。李景隆也跑进了德州,明显是战败溃逃。

    “臣听闻,曹国公大战之前临阵脱逃,以致大败。请陛下下令明察,若传言属实,必治其重罪,以儆效尤!”

    听到齐泰这番话,黄子澄暗道,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建文帝面现疑惑,“果真如此?”

    不等齐泰继续出声,黄子澄连忙-插-言道:“齐尚书此言差矣。臣闻听,大军讨逆,同燕逆屡次交战,曾有数胜。只因北方天寒,不利于作战,且曹国公麾下多为南军,无法适应,只能暂时退到德州,以暂避严寒,保存实力,待明春再同燕逆决战。”

    黄子澄睁着眼睛说瞎话,硬是把五十万大军的败退说成了战略性转移,生生的将罢官丢爵的一场祸事扭转了局面。

    齐泰不相信黄子澄,出言驳斥,可惜北平和德州一直没有奏疏送到,他口中的“传言”缺少依据。

    建文帝最终采信了黄子澄,按照他的想法,朝廷大军有五十万,燕王手下的军队顶多十几万,单凭人数,李景隆就占据着绝对优势。即便没能拿下北平,也未必会像齐泰所说的那样惨败。

    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建文帝宁愿相信黄子澄

    建文帝表态,黄子澄立刻道:“陛下圣明!”

    齐泰气得满脸通红,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趁着齐泰被气得直哆嗦,黄子澄又给李景隆说了许多好话。在他口中,李景隆从败军之将摇身一变,成为了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爱护士卒的优秀将领。

    如果让瞿能盛庸以及被李景隆扔下的几十万将士听到这番话,绝对会抄起刀子把黄子澄砍死,有没有这么胡说八道的?!

    可听到这番话的是建文帝,他不认为黄子澄在胡说,反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大善!”

    两个字落下,朱允炆大笔一挥,加李景隆为太子太师,并赐下玺书、金币、珍酝、貂裘。明令李景隆仍为统帅,佩帅印,屯兵德州,待来年春季合兵与燕军决战。

    如此大手笔的赏赐,实属罕见。

    洪武年间蓝玉大破北元王庭,只是加封太子太傅,位列太子太师之后。李景隆一个败军之将竟然得此殊荣,不免使人怀疑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真不想要他的皇位了?

    消息传到北平,燕王也不太敢相信,以为这是朝廷换帅前的疑兵之计。直到宫中的宦官送出消息,朱棣才最终相信李景隆没有被撤换,还被加官给赏了。

    该怎么说?老天都在帮自己!

    不取皇位简直太说不过去。

    挥手示意报信的人暂且退下,燕王说道:“郑和,请大和尚过来。”

    “奴婢遵命。”

    三保在郑村坝一战中拼死为前锋传递消息,助大军攻下南军大营,立下了大功,被燕王赐姓郑。回北平后,王府诸人不再唤他的小名三保,纷纷改称他的大名“和”。

    建文元年十二月,马三保成为了郑和。

    孟清和终于确定自己没认错人,这位晕船的郑和,的确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明朝航海家。

    他是如何扬帆远航的?难道是一路晕着下西洋?

    孟十二郎万分的疑惑。

    这不是孟清和面临的主要问题,自从回到北平后,他就被道衍和尚缠住了。

    大和尚努力说服孟十二郎拜他为师,几乎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每天都有个超大号的蜜蜂在耳边嗡嗡嗡,孟清和的烦恼,怕是只有被嗡嗡了十年的燕王才能够理解。

    “拜贫僧为师有何不好?孟佥事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孟清和咧咧嘴,对着大和尚一抱拳,徒弟这事情还是免了把,对加入和尚的门派,他当真是没有兴趣。

    道衍好说歹说,孟清和就是顽固不化。

    “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例如王爷身边的郑和就很不错。孟某不过有些小聪明,当不得大和尚青眼。”所以,还是找别人嗡嗡去吧。

    “孟佥事此言差矣,贫僧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如当年贫僧确信王爷必得天下一样。”

    孟清和撇嘴,忽悠,继续忽悠。反正他是咬定青山不松口,这个光头蜜蜂能奈他何?

    道衍和尚捻着佛珠,坚定了信心,洒家说到这个地步都不上套,多好的人才,必须收徒!

    一个打定主意要收徒,一个死活不愿意,两人僵持不下,郑和的到来恰好打破了僵局。

    “佛爷,王爷有请。”

    郑和脸上带笑,十足的亲切却一点也不显得谄媚。

    “阿弥陀佛。”

    道衍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今日收不下这个徒弟,明日继续再战。王府里的十年都熬过来了,和尚有决心有毅力!

    目送道衍和尚走远,孟清和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和尚的口才着实了得,难怪能鼓动燕王造反还被重用。换成旁人,早就被燕王咔嚓了。

    不过,和尚再厉害也和他没关系。他实在没兴趣做和尚的徒弟,门没有,窗户也没有,烟囱更要堵死!

    暂时摆脱和尚念经似的忽悠,孟清和转身去拜见世子,拖了这么久,世子亲口允诺的探亲假也该兑现了吧?

    郑村坝一战,朝廷五十万大军溃败,残兵多退进了德州被李景隆收拢,短时间内无力再对燕军发起进攻。

    燕王却没闲着,趁着朝廷大军无力之机,派军队出紫荆关,攻下广昌,兵指大同。

    此次出兵引起了晋王朱济熺的警觉,他知道不能继续装糊涂,该是站队的时候了。

    晋恭王朱棡薨于洪武三十一年,死得比老爹还早两个月。现在的晋王朱济熺是朱棡的嫡长子,也要叫朱棣一声叔叔。

    晋王朱棡在朱元璋诸子中行三,是马皇后所出。若他还活着,朱棣“吾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的口号,未必会叫得如此响亮。

    朱老三薨了,朱老四起兵造反了,朱济熺在建文帝削藩的过程中也受到了波及,对皇帝削藩同样持否定态度,却始终没想着和燕王一同造反。

    现在局势不同了,燕王三下五除二把朝廷军五十万大军给打垮了,李景隆缩在德州不敢北进,建文帝要么是被蒙蔽,要么就是真的昏庸,至今没有更换主帅,晋王的心思开始活动,皇位上的堂弟如此无用,要不要也反一下?

    燕军兵指大同,最终促使他下了决心,干脆利落的加入了燕王的造反队伍。

    有了晋王的加入,燕王的靖难队伍达到了三十万,粮秣战马更加充足,此时的燕王敢向天下放言,咱谁也不惧!

    同道衍和尚商议之后,意气风发的燕王再次向朝廷上疏,打着老爹的招牌,再三声明自己起兵靖难的合法性,要求朝廷立刻停止-侵-犯-藩王人身和财产安全的一切行为。同时将列有齐泰黄子澄等人罪行的檄文公告天下,逼迫建文帝诛杀所谓的朝中奸臣。

    在奏疏和檄文的末尾,燕王义正言辞的写明,若朝廷不接受他的建议,就要继续靖难,靖到南京为止!

    建文帝被逼无奈,只得暂时罢免了齐泰和黄子澄的官位,以此留住两人的性命。

    通过燕王此举,建文帝开始怀疑,德州的李景隆并不像黄子澄口中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否则,朱棣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朝廷?分明是没将德州的李景隆放在眼里!

    什么暂时退到德州,待来年春天决战,都是谎言!

    兵败才是真的!

    建文帝终于发现了真相,却不能处置李景隆。前脚刚发下恩赏,后脚就罢官降罪,不是自打嘴巴?

    无奈,只能哑巴吃黄连,苦水往肚里咽。

    狠掐一下大腿,他忍!

    主帅不能撤换,其他的将领却可以调派。

    在皇帝生涯中,建文帝终于英明果决了一回,先后下令武定侯郭英,安6侯吴杰以及都督平安整军向北,助大军讨逆。

    魏国公徐辉祖也接到了任命。

    建文帝想得很明白,徐辉祖和燕王是亲戚,李景隆也一样。比起李景隆,徐辉祖至少能打仗。

    一道道敕令从奉天殿发出,京城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十二月本该是朝廷官员最轻松愉悦的时候,临近新年,该探亲的探亲,该告假的告假,等皇帝奉天门赐宴,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好好放松几日了。

    不承想,因为燕王的一封奏疏,皇帝直接取消了新年的赐宴,官员的年假也全被缩减。想要告假?没见各部天官都整日的忙碌?不批!

    官员们的抱怨之声不绝,都察院的两名御史硬着脖子直言一回,讽谏皇帝太无情太无义太无理取闹。各科给事中也凑了一回热闹。朝中的太--祖派和周礼派停下对彼此的攻讦,携起手来一起指责皇帝冷血,不爱护下属,连过年都要压榨朝廷官员。

    在这些人眼中,燕王造反可以先抛在一边,不是还没打到南京吗?

    自己的探亲休假才更重要。皇帝不是一直宽仁厚道,以理服人?怎么能不顾官员的辛劳,不许大家休假?

    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纵容!

    必须上疏直言!

    建文帝气得肝疼,洪武帝为什么百般看朝廷中这些官员不顺眼,他总算明白了。

    气急了,他也想杀人。刀举起来,却无论如何挥不下去。

    没法下手杀人,不代表朱允炆没脾气。

    他就是不松口给官员们放假,拖着吧,看谁能拖过谁!

    南京城中,建文帝同朝廷官员们展开了拉锯战。魏国公徐辉祖和武定侯郭英等人没兴趣和文官一起搅合,只按照皇命点将布兵,向户部和兵部领取钱粮和车马弓箭。鞍辔局,兵仗局和军器局主事忙得脚不沾地,几十万大军的盔甲武器,需要多方面调集,若非拼了老命根本来不及。

    左都督徐增寿没有被派遣军事任务,建文帝表明了不相信他。徐增寿也不在意,五军都督府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他背着手在南京城里闲逛,逛着逛着就走到了京城谷王府,正巧碰上从府内走出的谷王。

    徐增寿爽朗一笑,依礼道:“参见王爷。”

    谷王脚步一顿,转身回府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回礼,在徐增寿厚着脸皮要求蹭饭之后,将他请进了王府。

    北平,燕王府

    孟清和得了朱高炽的应允,许他回家六日。

    “孤本请示父王,欲-将孟佥事调回孤的身边。父王却说孟佥事大才,将在军中听用。孤不舍也无法,但在大军未出征时,孟佥事仍担保卫王府之责,可在孤身边听用。”

    想起朱高炽的这番话,孟清和收拾包袱的动作慢了下来。

    世子党?

    现在就贴上这个标签可不是件好事。

    叹息一声,罢了,想再多也没用,归根结底,自己仍是个小人物。好不容易被批了探亲假,早点动身为好。迟了,说不准又会出什么意外。

    孟清和点清带回家的钱钞,收好给两个侄女的坠子和发绳,再将燕王赏赐的布匹带上,恩,差不多了。

    走出房门,外边已经候着四个护卫他的边军。

    孟十二郎已是四品武官,回家探亲一次,这点排场还是有的。

    回家之前,他派人知会了孟虎孟清江两人,也托沈指挥给徐忠递了话,都是开平卫出来的,希望徐指挥能行个方便,让两人同孟清和一同回家探亲。

    近日没有大的战事,除了紧要之地,燕军不需时刻戒备。徐忠干脆将孟虎和孟清江调入燕山后卫,隶于孟清和麾下,也算是个不小的人情。

    一个小旗和一个总旗,调动只需改个名册,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

    得知能够回家一趟,孟虎很激动,也是大包小裹的带着。孟清江的表现却有点冷淡,孟清和没多说,只劝他,“总要给族中老人拜个年,问声好。”

    孟清和一行人尚未走出王府,迎面遇上了沈瑄。

    绯红的官服,黑色的乌纱,腰束金带,悬双云龙双虎符金牌,另佩一柄鲨鱼鞘长刀。

    面如冠玉,目似点漆。

    孟清和上前一步,“见过沈指挥。”

    “恩。”沈瑄扫过孟清和及他身后几人,最终回到他的脸上,“可是要出行?”

    “回指挥,世子已允了卑职回家探亲。”

    “几日?”

    “六日。”

    沈瑄点头,继续道:“之前曾言到孟佥事家中拜访,便在今日,如何?”

    孟清和愕然,他以为沈瑄不过是随口说说,听这口气,是真的要去?

64第六十四章

    沈指挥向来说一不二,他说要拜访孟清和家中,更是上司对下属的体恤,不提孟虎和孟清江,便是四个跟随孟清和的边军,都是各种羡慕。

    虽然边军都是糙汉子,可也长了眼睛。燕王视沈指挥如子侄,日后登上九五,以沈指挥的战功和谋略,飞黄腾达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朱高炽和朱高煦敢拉拢王府中的任何人,唯独不敢打沈瑄的主意。

    前定远侯沈良同燕王的交情不必说,沈瑄的武力值和谋略更是军中拔尖的,燕王对他的重视,朱能等人对他的爱护,王府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高炽好不容易才让燕王对他有少许改观,自然不想因此惹老爹不高兴。

    朱高煦虽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除去郡王的身份,也远不能同张玉沈瑄等人相比。

    兄弟俩一直以来的明争暗斗,虽因燕王靖难起兵暂时偃旗息鼓,但两人都知道,如果靖难事成,燕王登上皇帝的宝座,彼此间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

    世子只是藩王的继承人,太子却将在皇帝之后富有天下。

    孟清和所言的另创一份“家业”,在朱高煦的脑海中已然被转换成为大明开疆拓土。

    为国开疆,为他所愿,在那之前,他必须向父王,向天下证明自己!就算最终得不到那个位置,有些事也必须去做。

    听起来愚蠢,但身为皇室子孙,他有自己的骄傲,也有自己的坚持。

    孟清和不是朱高煦,自然不了解他的想法。作为一个小人物,无论是继续在朱高炽和朱高煦之间走钢丝,还是投向任何一方,都要担负极大的风险。

    比起朱高炽兄弟,现在的燕王,未来的永乐帝才是最大的boss。在今后的二十几年,拼命刷这尊大boss的好感度才是孟十二郎保命发家的根本。

    想得明白,真正做起来却有谈何容易?

    孟清和苦笑一声,想这些干嘛,好容易能回一次家,该高兴才是。

    王府外,十几辆马车满载着米粮和酒肉布匹排成一列,五十余名燕山后卫充任了马夫和护卫,候在车旁。

    孟清和转头看向沈瑄,沈指挥很淡定,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无奈,孟十二郎只能开口询问,“指挥,这是?”

    “年关将至,王爷遵太--祖高皇帝《存恤高年诏》,备下米粮布帛等送于治下老人。”

    “这些都是?”

    “大部分。”

    一名护卫牵来沈瑄的坐骑,沈指挥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另有拜见孟佥事家中备下的礼物。”

    孟清和眨眼,目光再次被马车吸引过去,即便是北方,养马也多备做战马,民间多用牛车。如此大手笔的马队,也只有燕王府能够做到。

    沈瑄要去自己家中拜访,本就让孟清和惊讶,还带上了见面礼?

    顶头上司带着礼品到家中慰问?

    孟十二郎摸了摸-胯--下战马的脖子,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那日沈瑄在帐中为他上药,期间发生的种种,便是傻子也能明白几分。

    孟清和想主动一点,干脆把挡在面前的那张窗户纸全部扯掉,反正已经被捅了不少窟窿,还挡着作甚。奈何沈瑄多日来的表现,又让他有无处下手的感觉。

    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偏偏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本能的感到,一旦下手,恐怕事情绝不能善了。

    这种不善,比被揍几顿还要严重。

    走在路上,孟清和一会皱眉一会叹气,要么就是盯着沈瑄的背影沉思。

    沈指挥没有回头,充当车夫和护卫的燕山后卫诸人也当没看见,孟清江一路行来的情绪都不高,只有孟虎注意到了,策马上前几步,不解问道:“十二郎,你这是怎么了?”

    “啊?”

    “莫非是担心家中,近乡情怯?”孟虎在军中磨练了许多日子,性格也豪爽许多。

    孟清和摇头,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说,说了,孟虎百分百会从马上摔下去。万一摔伤了,总不好和九叔公交代。

    “五堂兄不必担心,我没事。”孟清和说道,“只是离家数月十分想念,马上就要见到家人,有些感慨罢了。”

    “的确。”孟虎没有多想,接言道,“不瞒十二郎,我也是如此。只是四堂兄那里,唉!”

    说到孟清江,孟虎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闷。

    不用猜,孟清和也能想到,孟清江和家中的关系已是疏远,更存下了一分埋怨,怕是很难弥补。

    孟清江并未责怪孟清和将他带去边塞,相反,他不只一次同孟清和说起,若非离开孟家屯去了开平卫,自己也不会有今日。一个小旗在军中不算什么,可手下也管着十个人,单单授田就有一百五十亩。随军征战虽时常遇到危险,开拓的眼界,获得的赏赐,却是他几个月前想都不敢想的。

    “四堂兄变得不喜多言,心思倒比之前沉稳。”孟虎说道,“若是再临一场大战,凭手中战功也能升任总旗。”

    不只是孟清江变了,孟虎也同初到开平卫时不一样了。

    本人或许没有发现,孟清和却看的清楚。如今再商量猎取野兽换粮,他绝不会担心得辗转反侧,整夜睡不着觉了。

    临近年关,天气变得更冷。

    朔风卷过,空中零星飘起了雪花。

    这样的天气,让人不由得回忆起了边塞的日子,即便苦寒,竟也有着诸多怀念。

    大漠孤烟,天际辽远。

    站在城头之上极目远眺,只有碧绿草场和寒冬雪原的更迭。

    戍守边塞是孤独的,北元每年的打谷草,除了带给边塞威胁,也成了边军们排解郁闷的一条渠道。

    杀戮,征战,血与火牢牢刻印在了边军的灵魂中。

    大明边塞的守卫者如今拿起了刀枪,与昔日的同袍拼杀,刀光中溅起的血同样鲜红刺目,与砍杀鞑子没有任何不同。

    马队行进间,除了呼啸的北风,只有车辙压过积雪发出的吱嘎声。

    车上的燕军在雪中挥舞着长鞭,听着响亮,鞭梢都鲜少落在马身上。

    边军对战马极为爱护,在开平卫时,孟清和就见识过了,马比人值钱。

    雪并不大,风却很冷。

    风雪中,前方出现了一片醒目的建筑,土石垒砌的围墙,木头搭建的角楼,围墙后的一棵古树格外的醒目。

    离家日久,孟清和的确有了些许近乡情怯的感觉。

    沈瑄示意孟清和过去,“那里可是孟家屯?”

    “回指挥,卑职离家时,围墙和角楼尚未造起。”

    “围墙和角楼,不是孟佥事属意建造?”

    孟清和:“……”这位是怎么知道的?天生的锦衣卫?

    “朝廷大军路过此地,未掠一寸,未伤一民,孟佥事居功至伟。宛平县令已报与王爷,其上附有里长及诸多耆老的赞誉。”

    孟清和干笑两声,“卑职只在给家慈的信中偶有提及,归根结底,还是族人的共同努力。”

    沈瑄笑了笑,没有再言。

    看着他的笑容,孟清和心里却有点没底。

    燕王知道了?

    等到燕军攻打济南的时候,铁铉再祭出太--祖高皇帝神牌,还会管用吗?

    无论真假,燕王都不会用炮去轰洪武帝的牌位吧?

    到了那时,自己这个借用了铁铉创意的会不会被迁怒?

    越想心中越没底,自不由得出了一头冷汗。被风一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不能怪他胡思乱想,实在是刷永乐帝的好感度不容易,拉仇恨值却相当简单。

    未及多想,角楼上巡守的壮丁已发现了一行人,立刻敲响了铜锣。

    沈瑄下令众人停下脚步,亲自拍马走近,说明来意。

    孟清和紧跟上前,拉开了嗓子,“九叔公,十二郎和两位堂兄回来了!”

    这一嗓子,比沈指挥带来的粮食布帛还管用。

    墙上的吊门立即放下,没过一会,门内走出几名老者,身上都穿着厚实的圆领棉袄,胡须和头发花白,满脸的沟壑难掩激动的神色。

    老者身后跟着孟氏族人,孟清和的几位堂叔都在其中,唯独不见孟广孝和孟清海的身影。

    “真是十二郎!”

    “四郎,五郎都回来了!”

    “回来了好啊!”

    见到比几个月前显得苍老的孟重九,孟清和,孟虎和孟清江早已飞身下马,跪在雪地上给老人磕头。

    孟重九亲自扶起一身武官服的的孟清和,再看同样英气勃发的孟虎和沉稳的孟清江,不由得老泪纵横。

    有了这些好儿郎,孟氏一族便有了指望,九泉之下,他也能挺直摇杆去见逝去的族中弟兄,见到了祖宗也能说一句,十二郎之后,孟氏三代无忧。

    “快起来!”待到孟清和三人起身,孟重九将目光转向下马的沈瑄,“这位是?”

    沈瑄上前一步,说道:“晚辈沈瑄,见过耆老。”

    “九叔公,这位是燕王麾下燕山后卫后卫沈指挥。”

    得知眼前是三品武官,孟重九忙要行礼,“小老儿无状,失了礼数,请沈指挥见谅。”

    沈瑄动作极快,托住孟重九的双臂,“耆老莫要折煞晚辈,理应晚辈拜见耆老。”

    话落,抱拳躬身,对孟重九执晚辈礼。

    被如此礼遇,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自认见过世面,孟重九也险些晕过去。

    无论十二郎的官多大,都是族中晚辈,他的礼,孟重九自然受得。

    沈瑄与孟氏非亲非故,却对他执晚辈礼,孟重九当真是有点晕。

    太--祖高皇帝再敬重老人,也没见哪个朝廷三品大员对平民百姓如此礼遇。

    莫非是燕王旨意?

    若真如此,燕王登上大宝,必为圣明天子。

    什么燕王暴虐滥杀,统统都是胡说八道!

    孟重九的脑补功力有点强,沈指挥的本意被严重扭曲,却偏偏被扭曲得很合理。

    燕王事后得知,也是抚着短髭,得意的说道:“吾兄之子,果为麒麟儿!”

    被误会的沈指挥又能说什么?

    只能沉默,表示同意。

    这种误会,压根没法解释。

    在很多时候,误会比真相更容易让人采信。

    一行人被迎入门内,众护卫将马车上的粮食和布帛卸下,刚巧里长正在屯中,不必众人再多绕远路,只请孟氏族人前往附近村屯送信,着人来领即可。

    “还请沈指挥移步,到寒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沈瑄谢过孟重九的好意,坚持等到附近村屯的人6续赶来,亲自将米粮布帛分发下去,余下一车,却道是送于孟清和家中的拜礼。

    不只孟重九,闻听此言的人都开始晕。

    众人看向孟清和的目光全都带上了问号,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十二郎的本领通天,才使得上官如此礼遇?

    还是两人有了过命的交情?

    亦或是沈指挥欠了十二郎的人情?

    无论怎么看,可能性都很低。

    十二郎的确是聪明,可凭他现在这副身板,能从战场上平安无事的回来,还升了官,在孟氏族人眼中都是一种奇迹。

    “实不相瞒,晚辈同十二郎之情谊非同一般,此行奉王爷之命,也是专为拜访十二郎家中。”

    此言一出,孟清和也开始晕。

    十二郎……沈瑄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情谊非同一般?下意识的捏了一下耳朵,有点发热。

    沈瑄话说得明白,孟重九等人自然不会硬拉住他,只能吩咐孟清和,绝不能慢待了上官。

    “十二郎当真是了不得啊!”

    众人再次发出赞叹之声,孟虎站在孟重九身边,扶着老人的胳膊,“爷爷,孙子也带了些粮食布匹回来,还带了整扇羊肉一条牛腿,都是王爷赏下的。待回了家,孙子给您和爹娘磕头。”

    由于父亲是入赘,孟虎随母姓,称呼孟重九为祖父而不是外祖,自然合情合理。

    作为上门女婿,孟虎的父亲不得科举,被举荐也不能做官,更不能占用妻家的财产。纳妾?绝对是想都别想。后代想要改回父姓需获朝廷批准,擅自更改绝对不行。

    一旦犯了以上任何一条,关进牢房是轻的,罪行严重的还会被流放充军。

    孟重九一家待人厚道,孟虎的父亲也不是好吃懒做的,一家人过得还算和睦。

    不过,随着孟虎在军中崭露头角,难免这个老实的女婿不会生出些想法。洪武年间,便有科举入仕的官员由母姓改成父性,承继父族香火,还是皇帝亲自批准。

    若女婿生出这样的心思,孟重九不知是该应了他,还是拼着当年的恩情阻拦。

    为了孟虎将来的晋身,顶着赘婿之子的名头也是不好听。

    孟重九心中转了几个弯,始终打不定主意,只得暂且放下。眼下,比起自家中的事,四郎一家才是真的不好办。

    “四郎,你随我来。”

    大郎惹上的祸事,处理不好恐会牵涉到族内,族人自然不会对外宣扬,但四郎是必须知道的。

    “你爹娘和大哥现在都被关在祠堂,你先去见他们一面,給你爹娘磕个头。回来之后,九叔公再告诉你根由。

    听到家人都被关进祠堂,孟清江的脸色顿时一变。心中存了再多的怨恨,也是他的父母兄长,乍听此言,不担忧是假的。

    可仔细一想,爹娘和大哥被关进祠堂必定是犯了大错,经过族中老人共同商议决定,否则孟广孝身为族长,孟清海有秀才的功名,单凭孟重九根本无权关他们。

    “尊九叔公教诲,清江去去就来。”

    孟清江脸带焦急,脚步匆匆,孟重九和几名老人都是摇头叹息。孟广孝糊涂,他们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十二郎不提,便是四郎也比大郎要强上百倍。

    读书好,人聪慧,心思却不正,做了官早晚也会给族中招来祸事。

    早些年间犯事的官员,哪个不是带累了一家一族?

    “爷爷,大堂伯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别问,四郎回来一并说与你们。十二郎那里,等沈指挥离开再请他来家。”

    “是。”

    孟虎扶着孟重九归家,族人也纷纷散去。里长今日在此,也是为了孟清海惹下的事。结下这门亲,里长早就后悔不迭,无奈自家闺女是个死心眼的,只能想法子为孟广孝一家说上些好话。

    半辈子的脸面,八成都在在这个女婿身上丢进了。

    孟广顺和孟广信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十二郎如今做了官,孟广孝一家却惹怒了全族人,换成孟广智刚死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二哥,我看还是把十二郎家的田还回去。”

    此言立刻获得了赞同。

    “四弟说的对,尽快还回去,不然睡觉都不踏实。”

    孟广顺却摇头,“十二郎如今哪还看得上那点东西?硬还回去,难保又是一场麻烦。万一有人传出十二郎恃强凌弱欺负族人的话,咱们在族老那里都吃不了兜着走。如今全族都指望着十二郎几个,做事得好好掂量一下。”

    “那该怎么办?”

    “依我看,田地不能还,要在旁的地方补上。”孟广顺说道,“先回去捡着肥嫩的小羊羔杀了,给十二郎家送去。六弟妹知道十二郎回来,未必知道上官也会登门,家中恐怕没有准备。”

    “二哥说的是,咱们这就回去!”

    “慢着,回去告诉自家婆娘,没事别嚼舌头。广明,尤其是你家的。族里的儿郎今后都要靠十二郎提携,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兄弟几人商定,纷纷回家准备,片刻后,屯子里就传出了羊羔的叫声。

    孟广顺等人将杀好的羊羔送到十二郎家,孟重九和几位族老家中也各自送上一份。除了卖个好,也是存下了另一份心思,孟广孝被关了祠堂,族长肯定要另选他人,老人们不会出头,十二郎这辈,出息的都羡慕四郎五郎,也想跟着十二郎出去博一把,余下的根本不能服众。

    他们兄弟几个努力一下,在族老眼中留个好印象,同十二郎缓和一下关系,说不定好处就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孟广顺等人的想法,孟清和自然还不知道,他正立在孟王氏面前,看着堂中的沈瑄,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怀疑自己幻听了,不只是他,连坐在堂上的孟王氏也已经石化,至于门后厢房里的孟许氏和孟张氏,同样是吃了一惊。

    唯一若无其事的,只有兴高采烈分着糖果的孟三姐和孟五姐。

    松子糖,麦芽糖,还有叫不出名的,过年时都没见过,含一块,满口的香甜。

    孟三姐正在换牙,张嘴一笑,门牙少了两颗,说话有些漏风。

    “娘,十二叔给的头绳。”

    分完了糖果,两个小姑娘又打开孟清和给的木匣子,拿起一条头绳,上面串着米粒大小的珠子,要孟许氏和孟张氏给她们绑头发。

    妯娌俩的心思此刻都在外边,哪有心思给女儿绑头发。好声说了两句,两个小姑娘也懂事,自己到一边玩了起来。

    堂屋中,孟王氏尚未从石化状态中缓过劲来,僵硬的坐着,没有出声。

    沈瑄收起一身的杀气,温声道,“晚辈与十二郎一见如故,相交默契,情谊匪浅,已可兄弟相称。这些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俊颜朗目,修长挺拔,通身的贵气。

    举止得体,态度温和,使人极易生出好感。

    不过,无论他怎么说,摆在孟王氏眼前的“拜礼”都有点太惊悚了。

    院子里的一车粮食布帛连添头都算不上,接下来取出的一对玉佩才真正的吓人。

    这是薄礼?

    哪怕孟王氏是个村妇,也能看出这两块玉牌的价值不菲,怕是轻易得不着的宝贝。上面的花纹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寓意也着实特殊了点。

    比翼双飞,鸾凤之盟。

    这样一对玉佩是轻易能送出手的?

    还是自己不了解贵人的行事规矩?

    孟王氏下意识去看儿子,殊不知孟清和也被沈瑄突然放出的大雷给惊到了。

    艰难的动了动眼珠子,沈瑄,他到底想干嘛?

65第六十五章

    傍晚时分,沈瑄启程返回城内。

    雪愈发的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孟清和站在雪中,冷风不停的从领口的和袖口蹿进来,脸冻得有些发僵。

    今年比往年都要冷,族人们已经开始担心明年的春耕。

    沈瑄的的拜礼,孟王氏只留下粮食和布帛,两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沈指挥到底没能送出手。

    孟王氏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沈指挥视他家十二郎如兄弟,心意到了就好,何必赠送如此厚礼?反倒显得见外。

    沈瑄没有继续坚持,坦然收回玉佩,也未因孟王氏的拒绝感到不愉。这让孟王氏和厢房里的两个妯娌都松了一口气。

    虽不是大家出身,孟王氏行事却自有一套规则。

    礼尚往来,送礼和回礼讲究的都是个心意,沈瑄的这份心意实在过重了些。收下了,该如何回报?

    推辞之后也存着担忧,会不会因此给十二郎惹上麻烦?

    幸好沈瑄一切如常,神态间更显温和。

    “是晚辈考虑不周,唐突了。”

    沈瑄起身行礼,孟王氏连道不必。自己不好上前扶,只能拿眼去看孟清和,结果孟十二郎却在发愣。

    孟王氏有点急了,儿啊,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发愣啊?

    出声叫?不合适啊。

    无人拦阻,沈瑄到底给孟王氏行了全礼,直起身,“晚辈既与十二郎兄弟相交,这一礼伯母自然受得。”

    孟王氏快哭了,玉佩收不得,礼就是受得的?

    若非沈指挥身份摆在那里,十二郎又不是个闺女,孟王氏八成会以为这是无赖上门,礼被退回去也硬要和她家攀亲。

    孟王氏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之后沈瑄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孟清和的两个嫂子也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到底见识有限,心思不深,只能归于沈指挥看重十二郎,才会如此的折节下交。

    小叔当真是了不起啊!

    比起家人的忐忑,孟清和的感觉有些麻木。

    沈瑄今天的诸多举动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测,尤其是他拿出的两块玉佩,这是给下属家人的拜礼?骗鬼去吧。

    再迟钝,孟清和也晓得事情不对劲。

    挡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根本不必他动手去撕,沈指挥已经-抽-出刀子,干脆利落的把窗子一劈两半,连墙都给推倒了。

    他似乎能明白沈瑄的意图,送不送得出这份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摆出态度,挑明事实。

    本以为自己才是顶着钢盔冒着-枪-林-弹-雨向前冲的,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奇妙。

    该高兴吗?

    应该吧?

    为什么总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会吃亏?

    错觉吧。

    一定是错觉。

    沈瑄没在孟清和家用饭,孟广顺等人的心思白费了。

    临行时,沈瑄将孟清和叫到近前,背对同行的护卫,借着大氅的遮掩扣住他的手。手指交缠,微凉的指尖划过掌心,一块温润的白玉留在了孟清和的手中。

    比起之前的鸾凤玉佩,这块白玉同样价值不菲,雕刻的花纹却没有任何出奇,特别的只有上面的一个字,瑄。

    “收着。”

    两个字,语气再寻常不过,隐含在字面下的意思则完全不同。

    孟十二郎挠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沈瑄给了他一块玉佩,该以什么回赠?

    回一个木瓜?

    绝对会被劈死。

    正为难,带着些凉意的手指挑了一下他的下巴,“玉赠十二郎,愿永以为好。”

    声音很低,却字字句句听见了孟清和的耳中。

    动动嘴唇,话到嘴边,声音却哽在了嗓子里。

    他发誓,真不是矫情。

    可话说不出口,头也点不下去。

    “十二郎可是为难?不急,可待细想。”

    俊美绝伦的面容,刀锋般的锐利全部隐藏在如玉的温润之下。

    纵身上马,绯红的官服下摆轻扬,大氅被风鼓起,骏马嘶鸣,像是挥洒在银白世界中的一幅丹青。

    孟清和站在雪中,心思仿佛也随着骏马上的人飘远。

    这算怎么回事,到底谁才是古人?

    沈指挥的才俊表象下,果然隐藏着厚黑的本质。

    上次醉酒,自己就该注意到的。

    握紧手中的玉佩,现在后悔也晚了,何况他的人生字典里压根就没后悔这两个字。

    回家的路上遇上孟虎,孟清和结结实实的打了喷嚏,揉揉鼻子,“五堂兄有事?”

    “十二郎,祖父请你到家中一趟。”

    “可是有事?”

    “恩。”孟虎点头,“大堂兄惹怒了族人,大堂伯一家都被关进了祠堂,里长说情也没用。”

    “五堂兄知道是什么事吗?”

    “祖父没说。”孟虎摇头,“不过四堂兄也去了,族中老人都在。”

    孟清和皱眉,这事恐怕不小,孟清海到底做了什么,让族老把大堂伯一家都关了祠堂?

    “五堂兄给九叔公带个话,我先回家同母亲说一声,稍后就去。”

    “好。”

    祠堂中,孟清江跪在孟广孝和孟刘氏跟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儿子会为二老向族人求情,但大哥的事,赎儿子无能为力。”

    “四郎,他是你大哥,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啊!”

    “爹,族老自有分寸。”孟清江脸上不见喜怒,话说得有些生硬,“大哥犯下的错可能为全族惹来灾祸,爹该劝导大哥行事谨慎才是。”

    “你、你这么能如此狠心!”孟广孝说道,“你如今在军中出息了,在族中也说得上话,为何就不能帮帮你大哥?”

    “狠心?”孟清江一把扯开身上的袢袄 ,一条狰狞的疤痕从左肩斜划向下,伤口刚脱痂不久,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盘附在他的身上,“爹可知儿是如何出息的?儿有今天是用命换来的!”

    孟广孝呆住了。

    孟刘氏当即哭了出来,扑过来抱住孟清江,“四郎,娘的四郎啊!”

    “爹娘抱怨儿不帮大哥,却不想想,大哥做下的事是能轻易开脱的?真是如此,族老怎会将爹娘也一起关进来的?!”

    孟广孝和孟刘氏不说话了,孟清海抱膝坐在墙边,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刘氏紧挨着他,不停的掉眼泪。

    “爹,娘,儿如今在燕王麾下,大哥为朝廷军队通风报信时,可想过儿的处境,可想过他的亲弟会否因此丢了性命?就算不想儿子,孟氏一族呢?若王爷得知大哥此举,一族都要遭祸!”

    “不是你大哥!”孟刘氏连忙说道,“刚才你爹也说了,去报信的不是你大哥,是他学中同窗的家人。那家人与燕王有仇才通风报信,你大哥只是受托照顾……”

    “娘,”孟清江打断了孟刘氏的话,表情中满是失望,“这样的话族老不会信的,便是您自己,信吗?”

    孟刘氏的声音被堵住了,孟广孝颓丧的低下头,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孟清海依旧没说话,小刘氏不敢哭出声音,愈发显得可怜。

    孟清江整理好袢袄,站起身,“爹,娘,该求情的儿绝不推辞。只是族老如何处置,不是儿能左右的。言尽于此,儿子走了。”

    走出祠堂,迎面扑来的风雪,瞬间冻住了孟清江眼角未干的泪。

    父母兄长,骨头亲情?

    手按肩膀上的伤口,孟清江想笑,笑到后来,出口发出的却是如野兽般的低咆。

    孟重九家中,族老们分坐堂中。

    堂中本没有孟清和的位置,因四品武官的身份,才将他安排在了孟重九身旁。

    孟虎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只得站在孟重九身后,为族老们端茶倒水。

    孟清江进来时,族老们正对该如何处置孟广孝一家争执不下。

    因在燕王治下,又有孟清和三人的关系,孟氏一族除了投靠燕王没有第二条路,这也是族人最好的晋身之路。孟清海同朝廷细作勾结,为朝廷军队通风报信,将北平城防泄露出去,已是危及到了所有的族人。

    孟清海做事还算机密,被发现实属偶然。

    不久前,一名族人偶然见到孟清海前往邻村一户杜姓人家,与人闲话时,得知杜家的儿子因激怒燕王被杀,有传言其父为朝廷细作,将北平城防薄弱处报告朝廷大军,险些坏了大事。

    孟氏族中被抽调守城的巡检和壮丁几乎都在守卫北平时殒命,孟清海竟然同这样的人家过从甚密,立刻引起了族人的警觉,马上报知了族老。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只要下死力去查,必定能寻到蛛丝马迹。何况除了孟家人,杜家村的人也不想被杜父带累,一来二去,很快将孟清海与杜父当日所言查得清清楚楚。

    孟重九和族老们大怒,叫来孟清海对质,却受到孟广孝和孟王氏的阻拦。撕扯怒骂间,孟氏族人多少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广孝一家顿时犯了众怒。

    现在燕王正忙着和朝廷军队作战,北平也安然无恙,无暇理会这些事。等到缓过手来,便是燕王不处置,底下的人也绝不会放过杜父和孟清海。

    有人提议按族规处理,有人却说孟清海身上有秀才的功名,不能随意处置。

    族老们各执一词,拿不定主意,只能暂时把孟广孝一家关进祠堂,再做商量。

    想想此事可能招来的后果,孟重九等人都是无比的心惊。

    幸好孟清和回家探亲,他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族老们打算问一下他的意见。

    “十二郎,你的意思如何?”

    “九叔公,族中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孟重九扫了一眼沉默的孟清江,磕了磕烟袋,“将孟广孝一房分出去。”

    这个分出去并非简单的分家,而是划去族谱,不入祖坟。相当于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虽然四郎可惜,保全一族却更加重要。

    此言一出,孟清江的神情更显冰冷。

    孟清和想了想,开口说道:“暂且不忙,若九叔公信得过清和,不若将此事交给清和来做,如何?”

    “十二郎莫非要将杜家人交出去?”孟重九神情微变,这也是个办法,却是下下之策。

    “不是。”孟清和摇头。

    “那是?”

    “大堂伯一家暂且不要处置,杜家人也不要去动,清和心中已有计策,若事可成,说不得一场祸事能变成好事。”

    “什么?!”

    族老们均是愕然,孟虎和孟清江同时看向孟清和,孟十二郎却好似没注意到堂中的气氛,皱了皱鼻子,六天的假期,看来要提前结束了。

    当真是可惜啊。

    是不是能同世子商量一下,余下的几天攒起来下回继续?

    摇摇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为了事情顺利,孟清和并且向族人详细解释,只请孟重九继续将孟广孝一家关在祠堂,同时联系杜家村的人,看好杜奇的家人,谨防生变。

    翌日,自己带着四个边军快马加鞭返回北平。

    孟虎和孟清江自然要跟着,一路上,孟清和简单向两人简单提及了心中的谋划,“此事还需报知王爷,若王爷采纳,还需请四堂兄帮忙。”

    “回佥事,卑下责无旁贷!”

    “四堂兄……”

    孟清和神色有些复杂,到底叹息一声,没有多言。

    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城,有了孟清和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

    回到王府,孟清和简单洗脸净手,扫去一路风尘,先询问府内护卫沈瑄在何处,闻听沈瑄带兵出去了,干脆去求见世子。

    虽然朝廷的大军被打退,短期不会有大的战事发生,北平附近仍不太平。

    先是蓟州镇抚曾浚突然吃错了药,带着不到五千人来攻打北平。在大雪中艰难跋涉时,不幸遇到从真定被召回北平的徐忠。

    曾镇抚当真是条汉子,面对几倍于自己的敌人,临危不惧,毅然下令进攻。

    先是勇猛的率兵冲锋,然后英勇的被咔嚓了。

    徐忠把人咔嚓之后,也没弄清楚这支队伍是哪里冒出来的。直到曾镇抚手下的几个千户被带到面前,才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

    把情况告知随军的高阳郡王,朱高煦半天没说出话来。

    看来,建文帝手下的能人不多,脑袋上有坑的却着实不少。

    带着五千人进攻北平?此等壮举非一般人可为。

    曾镇抚死后,同他关系很铁的河北指挥张伦突然登高一呼,召集手下军队,誓言“同燕逆势不两立!矢死报国!”

    张指挥脑袋发抽,要学习曾镇抚以卵击石,底下的将领和士兵还不想死,纷纷暗地里制定各种跑路方案,结果方案制定出来却根本没用上。

    张指挥突然下令拔营,带着队伍向南方奔逃。

    报国嘛,在哪不是报?

    向南方走,才更加证明一颗红心向朝廷!

    沈瑄便是带兵去追张伦这支队伍。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几千名惯于战场厮杀的边军,岂是他轻易能带走的?

    张指挥要是自己跑,燕王根本不会搭理他,说不定明天就能安全进山东。可他偏偏要带上几千边军,注定这辈子都出不了河北。

    王府承运殿暖阁内,燕王正同道衍和尚对弈。

    起兵靖难之后,朱棣还是第一次静下心来同道衍下棋。黑白棋子在棋盘上纵横拼杀,黑子很快就占据了优势。

    燕王手中捻起一粒黑子,凝神沉思间,郑和躬身进来禀报,“世子求见。”

    “世子?”棋子落下,燕王说道,“请进来。”

    道衍和尚捻动着佛珠,眼眸微眯,不动声色。

    “儿见过父王。”朱高炽瘦了不少,奈何基数太大,五官虽已明朗,想要变成朱棣一样的身材还需相当时日。但在朱棣眼中,长子已是顺眼许多。

    “起来,有事?”

    “回父王,孟佥事刚献一策可弱朝廷兵力,儿以为可行,特来报知父王。”

    “哦?”燕王表情一变,“说来听听。”

    “父王,此计出自孟佥事,儿想,还是由他亲自禀告父王为好。”

    “也可,人可是候在外边?”

    “正是。”

    “叫进来吧。”

    听到王爷召见,孟清和整了整衣冠,迈步进门,纳头便拜,“卑职拜见王爷!”

    “起来。”燕王说道,“世子说你有计可弱朝廷兵力?”

    “回王爷,卑职确有一计,若成,可诱德州李景隆带兵前来,助我军再得一胜。”

    燕王顿时来了兴趣,“详细道来。”

    “是,卑职有一族兄……”

    在孟十二郎向燕王献策时,远在南京的建文帝同朝中官员的拉锯战终于进入了尾声。

    官员们日复一日的上疏讽谏,一点用也没有。建文帝既不打也不骂,只使出一个拖字决,就足以达到目的。

    不是想休假吗?

    一直拖着,拖到过年,再上疏也没用。

    朝中百官第一次发现,奉天殿中的皇帝并不如想象中的好拿捏。到底是洪武帝的亲孙子,执拗起来也是非同一般。

    庆幸的是,建文帝的对外形象已经定性,仁君不会随便杀人,像洪武朝一样下朝之后直接赶赴刑场的事应该不会发生。

    御史和给事中们蹦高跳了快一个月,丝毫没有进展,私底下商量了一下,继续拖着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如给皇帝递个梯子,好歹让他下来,皇帝有了面子,应该不会执拗到底。就算在洪武帝朝,也没有在衙门里过年的规矩。

    这样的意见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六部天官,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大佬们也表示同意。

    奏疏写好了,通政使司那边也打好招呼了,连罢官后留京转入地下-工作的齐泰黄子澄都表示会帮忙,却没想到,建文帝突然放出一道天雷,咔嚓一声劈到马蜂窝上,其骇人程度,连方孝孺都表示扛不住。

    或许是下边的官员梯子递得太晚,也或许是建文帝早就对朝中的言官横看竖看不顺眼。

    总之,年轻的皇帝未同任何人商量,直接下旨罢免了六科左右给事中。

    依洪武二十四年定制,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为正八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八品;六科共有给事中四十人。自此之后,六科给事中的官职品级和人数一直没有变过。

    建文帝这道旨意,相当于让六科的二把手和三把手直接下岗,只留都给事中老哥一个,带着手下继续奋斗在朝廷的第一线。

    关键是,建文帝打的还是周礼的名义。

    这下子,方孝孺等周礼派彻底被坑了,同太--祖派结成的同盟也宣告破裂。

    朝廷中再次吵成一团,变得乌烟瘴气。

    建文帝坐在上首,看着朝中百官,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

    暂时收拾不了藩王,还收拾不了这群鹌鹑?

    真当他是软柿子,好欺负?

    与此同时,燕王已采纳了孟清和的计策,并秘密开始实施。

    道衍和尚进言,可令孟清和亲自走一趟。计划是他提出的,由他亲自执行,必定也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孟十二郎能说什么?只能眼含热泪,感激王爷的赏识和重用,并且发誓,这辈子坚决不加入某和尚的门派。

    好在燕王深知孟某人的武力值,打算给他派几个保镖。

    “人多了太惹眼,瑄儿不行,倒是……”燕王沉吟片刻,说道,“郑和,去叫杨铎过来。”

    杨铎?

    孟清和觉得这名字耳熟,待杨铎奉命前来,看清他的长相,才恍然,这不是在开平卫时见过的那位杨千户?

66第六十六章

    孟清和的计策很简单,在善于用计的人看来,甚至有些儿戏,偏偏是这样的儿戏,却最容易让李景隆上当。

    燕王了解李景隆,这个志大才疏,欺上瞒下谎报战功的表侄,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向建文帝证明他还有用,有大用!别看他现在掌着帅印对几十万人发号施令,一旦回到南京,下场不会比耿炳文好多少。

    耿炳文还有开国功臣的头衔,李景隆有什么?

    爵位世袭,亲戚关系也不牢靠,皇帝对亲叔叔都能下手,燕王公开起兵造侄子的反,一个表亲能有多少斤两?

    能在朝中帮他的黄子澄被罢官了,即使仍在建文帝身边,也无法公开帮他说话。

    很显然,皇帝已经发现李景隆撤到德州是怎么回事,否则,武定侯郭英,安6侯吴杰,都督平安,魏国公徐辉祖不会接连奉命北上讨燕。

    帅印还佩着,手中的权利却已经被削弱了。顶着太子太师的头衔,奉皇命在德州秣马厉兵,看似威风,仍是惶惶不可终日。不久前传来皇帝罢免六科左右给事中,朝廷中吵成一团的消息,李景隆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能暂时让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总是好的。

    但这只是暂时。

    到明年春季还有三四个月,这期间,燕王肯定不会安分的呆在北平,必定是四处出兵,把家门口的障碍全部扫平。李景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然就是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

    皇帝叫他练兵,就当真老实的蜷缩在德州一动不动,任由燕军收拾了一个又一个,把河北辽东境内全部扫平?

    李景隆再无能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

    据闻,晋王也在和燕王眉来眼去,燕王手下的军队已达到了三十万。

    十万燕军李景隆都打不过,何况三十万!

    派出的细作没一个能带回有用的消息,他想找个机会挽回一下面子都不成。

    哪怕是做场戏,也得有人给他搭个台子啊。

    李景隆愁眉不展,苦思无果。

    武定侯和安6侯很快就要到山东了,继续这样枯坐营中,百分百会被这两位看扁了。他好歹是李文忠的儿子,不能一再的丢面子,坠了老爹的名头。

    日复一日,身上的压力不断加大,李景隆眼中熬出了血丝。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眼前是个陷阱,他也会壮着胆子踩一下。

    “这就是德州城?”

    孟清和穿着南军的袢袄,提着一柄豁口的腰刀,站在城门前。

    杨铎和孟清江跟在距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其他同行的燕军也分散开,伪装成逃散的南军排队等着入城。

    自古以来,德州就是山东北方的门户,最早可追溯至夏商时的鬲国。秦皇统一六国,废分封制设立鬲县,汉时改置安德县,隋时名为德州。后经诸朝历代,至元时属燕南河北道,洪武初罢元代行中书省,德州先后被划归济南府,东昌府以及京师河间府。

    因朝廷大军的进驻,德州变成了一座大军营,几乎每日都有战败逃散的兵卒进城。孟清和等人便是混在这样的队伍里进-入了德州。

    城门口的盘查并不严密,走进城内,四处可见穿着袢袄,被冻得直-抽-鼻子的南军。

    与冰天雪地的北平相比,德州的天气实在好了太多。

    饶是如此,习惯南方气候的卫军仍是很不适应。

    见到此景,孟清和对即将开展的计划更是增添了几分信心。

    沿途遇上一个落单的南军,杨铎立刻上前攀谈,一口道地的官话,很快打消了对方的戒心。

    孟清和等人也装作打听消息的样子凑了上去,不着痕迹的将人围了起来。

    欺负弱小很不厚道。

    奈何重任在身,双方立场不同,想厚道也不行,那是对不起自己。

    “麻烦弟兄帮忙了。”

    杨铎笑得很是无害,其他人也是满脸阳光,却轻易不开口。

    李景隆麾下军队大部分是从南方卫所带来的,除了杨铎,包括孟清和在内都是北方口音,张嘴就露馅。

    “不用紧张,弟兄没恶意。”杨铎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手下用力,“只需要弟兄帮忙,说咱们同是一个卫所出来的,补一块腰牌即可。”

    进城时能蒙混过去,在城中行动,往来进出到最后跑路,都需要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身份,代表身份的腰牌必不可少。

    十几万的败军混编在一起,脸不认识没关系,腰牌拿出来,万事大吉。

    南军还想反抗一下,结果可想而知。

    话说不通,只能用拳头表意,想威武不屈?行,只要扛得住。

    最终,南军被劝服了,老实的带着孟清和等人到相关部门去办手续,领取腰牌。

    看着这一行人,负责核对名册分发腰牌的文吏很是奇怪,怎么哭成这样?

    “死里逃生久别重逢,弟兄太过激动。”

    杨铎再次按住南军的肩膀,替他解释了缘由。

    南军控制不住的咳嗽了几声,当场喷出一口血。

    杨同知摇头,一脸的感动,“弟兄不必哭成这样,你的情谊,大家都知道。”

    被欺压的弱小&文吏“……”

    不过一刻,文吏便按照杨铎道出的名字一一记录,核发腰牌。

    这些名字都有册可查,与被挟-持的南军确出自同一卫所。

    炸-营-败退时南军一片混乱,死伤和失踪者不计其数。

    孟清和等人顶了他们的名字,领了腰牌,只要不是那么倒霉,混过几天应该没问题。

    “这几天还要麻烦弟兄了。”杨铎笑眯眯的拍着南军的肩膀,“刚才兄弟只说姓纪,大名可否告知?”

    南军苦笑,揉着胸口,他想说不能,行吗?

    杨铎继续笑,孟清和与其他边军也在笑,一边笑一边捏拳头,十分不怀好意。

    “免贵姓纪,单名一个纲字。”

    纪纲?

    杨铎等人表情没什么变化,孟清和却倏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长宽和自己差不多的麻杆,就是灭了大才子解缙,重振锦衣卫“声望”的那位指挥使大佬?

    先有一个晕船的航海家,再来一个面相憨厚的锦衣卫?

    孟十二郎不由得四十五度角望天,大明,果然是一个彪悍又神奇的朝代。

    当日,孟清和等人随纪纲一起回了军营。

    同营的南军几乎都是逃散后进城的败军,彼此认识的不多,更方便了孟清和等人的行动。若纪纲是瞿能盛庸等人的麾下,事情根本不会如此顺利。

    纪纲知道自己跑不掉,这群挟持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南军?不会。

    燕军?大有可能!

    猜透了对方的身份,纪纲有瞬间的雀跃,然后便是沉思。

    这些人混入城中必定有所图谋,自己该揭穿他们还是干脆跟着一起干?

    从临邑到德州,为的就是出人头地。跟着朝廷还是投向燕王,都是一条出路。

    燕王一旦坐上了皇位,还有谁会记得他是反贼?到了那时,被赶下皇位的建文帝才会沦为“贼寇”。

    纪纲脑中想了几个来回,面上始终不动声色。憨厚的面容上窥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攥紧又松开的手指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孟清和一边同杨铎等人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一边暗中观察着纪纲。

    在杨铎等人眼中,纪纲已经是个死人。

    不能怪他们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纪纲必须死。

    孟清和却不这么想,如果眼前这人真是历史上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那他就不能死。他死了,永乐帝登基后就少了一把趁手的屠刀,替代这把刀的会是谁?

    燕王只能从身边找。

    最糟糕的结果他不愿去想,却不能不想。

    燕王没有像洪武帝一样大杀功臣,随他靖难的武臣,除了自己想不开要在朱高炽兄弟较劲时插一脚,或如邱福一样累死三军败了朱棣家底的,基本都能得个好下场。

    可如纪纲一般为永乐帝做台面下工作的,那就未必了。

    不得好死,绝对是客气了。

    沈瑄送的玉佩,孟清和用一条细绳穿过贴身带着。

    每次看到玉佩上的那个瑄字,想到沈瑄同他说的话,孟清和就会微微走神。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这样。

    “十二郎?”

    为了不在无意间暴--露身份,潜入城中的几人都以名字相称。不知为何,杨铎却极少叫他的名字,只喜称他十二郎。

    见孟清和仍在走神,杨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单薄的触感,很难想象,他如何从开平卫走到今天。

    “啊。”孟清和回神,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脸上带着明显的疑问,不好意思的挠挠下巴,“刚刚有些走神,诸位见谅。”

    “十二郎是累了吧?”杨铎笑了笑,捡起半截枯枝扔进火盆,“不如早些歇息,明日才有精神。”

    计划在进城之前便已商定,不需多言。

    众人再三谋划商议,不过是为事情能够更顺利些。

    帐中的空间不大,正好轮番值夜。

    纪纲被交给值夜的人看管,中途有巡营的人走过,也能轻易应付过去。

    习惯了沈瑄的大帐,再睡这样的帐篷,孟清和着实有些不习惯。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侧躺下,紧了紧身上的袢袄,仍是冷。

    背后突然贴上一片温热,侧过头,杨铎就躺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听到声响,也抬起头,“不习惯?”

    “还好。”孟清和再躺回去,闭上双眼,不像之前那么冷了,听着帐中的呼噜声,很快入眠。

    待他呼吸平稳,杨铎翻过身,值夜的燕军尽量不惊动睡着的孟清和,凑到杨铎耳边,“同知,那个叫纪纲的,可是?”说着,手在脖子划过。

    “先不急。”杨铎坐起身,将一件袢袄披在孟清和的身上,低声道,“出去再说,把人带上。”

    等脚步声消失在帐外,孟清和缓缓睁开双眼,头枕在胳膊上,拉了一□上的袢袄。

    燕王派杨铎来,当真只是做个保镖?

    未必。

    先把孟清海这件事的盖子揭开,亲自前来德州,就算要冒一定风险,也是做对了。

    为南军传送情报,绝不是件小事,若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继续隐瞒,恐怕孟氏一族都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以为不说燕王就不知道?镇守北平十多年,让北元闻风丧胆的朱棣,可不是被黄子澄几句话带进沟里的建文帝。

    帐外,纪纲被堵着嘴拉到无人处,眼见杨铎等人面露不善,狠狠打了个哆嗦,拼命开始挣扎。他料到这些人恐怕会杀了自己,却没想到动手这么快。

    虽说早死晚死都是死,可需要这么着急吗?

    “有话说?”杨铎蹲下—身,对上纪纲惊恐的面容,脸上仍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唔……”纪纲拼命点头。

    杨铎单手撑着下巴,貌似在考虑。

    “同知,不能放了他!”

    听押着自己的军汉叫破眼前这人的身份,纪纲知道,若不能表明投靠之意,他的小命必定保不住。

    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没出人头地,就这么死,他不甘心!

    终于,杨铎大发善心,纪纲口中的布被取出。

    喉咙火辣辣的疼,却不敢用力的咳嗽。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未来威风八面的锦衣卫指挥使,这一刻正小声啜泣,哭得梨花带雨。

    如果朱棣知道纪纲有这一面,八成不会让他掌管锦衣卫,东厂才是更好的去处。

    可惜的是,东厂挂牌营业的时间比锦衣卫晚了十几年,不然的话,大明历史上很有可能出现唯一一位锦衣卫东厂一肩挑的猛人。

    纪纲哭得直打嗝,也哭得杨铎等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个军汉开口说道:“同知,没什么好问的,还是杀了吧。”

    王爷身边的宦官都没这样的,就算少了个零件,那也是爷们!

    眼前这个……实在是太膈应人了!

    纪纲再次打了个哆嗦,忙道:“诸位,在下有用,绝对有用!千万别忙着动刀子啊!”

    杨铎看着纪纲,一咧嘴,“纪兄弟有什么用,说来听听?”

    “诸位可是北平来的?”顶着杨铎等人瞬间如刀子般的视线,纪纲硬着头皮说道,“诸位可是想探听主帅的消息?在下同中军的一个文吏有些交情,还认识一个姓杜的幕僚,必定能派上用场!”

    姓杜?杨铎眯起了眼睛。

    “这个姓杜的幕僚是哪里出身?”

    “好像是从北平投奔而来。”

    杨铎站起身,“带回去。”

    被惊吓一回,脚还在发抖的纪纲又被拉回了帐篷。

    孟清和被叫醒,迷迷糊糊的看向杨铎。

    “孟佥事,此人说李景隆麾下有一姓杜的幕僚,是从北平投奔而来。”

    “哦?”

    孟清和一下精神了,拽过纪纲的衣领,“这个姓杜的叫什么?多大年纪?家住北平哪里?什么时候到李景隆麾下的?”

    纪纲被衣领勒得脸色发红,却不敢用力挣脱,只能艰难的开口说道:“他叫杜平,年过而立,只知道家住北平,具体哪里实在不知。之前随瞿都督的军队一起进入德州,后被曹国公收为幕僚。”

    名字年纪都对得上,孟清和向杨铎点点头,两人都没想到,杜平不仅活着,还成为了李景隆的幕僚。

    “纪纲,”孟清和摆出最亲切的笑容,“想不想荣华富贵?”

    纪纲犹豫片刻,一咬牙,想!

    “想不想官运亨通?”

    更想!

    “想不想环肥燕瘦美人绕膝?”

    点头的同时双眼发光,绝对想!不能更想!

    “那好。”罪恶的爪子搭在了纪纲的肩膀上,“只要你帮一个小忙,这些都能成为现实。”

    “在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

    孟十二郎笑得愈发真诚,忽悠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当真是很有成就感啊!

    一旁的杨铎和军汉们同时刷新了对孟清和的认识,比起以力服人,果然还是利诱更加有效?

    不愧是读书人,了不得。

    翌日,纪纲起了个大早,按照孟清和的吩咐,通过熟识的文吏给杜平带了消息。

    自到德州之后,杜平亦是忧心在北平的家人,闻知有北平退来的兵卒都要打听一二。纪纲也因此同他说上了话,这次特地托人给他带信,杜平自然不会起疑,很快派人来见了纪纲。

    “这几位兄弟都是从北平过来的,一路躲避燕军,偶然间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报告主帅绝对是大功一件!”

    “何事?”

    “你且附耳过来……”

    就在孟清和等人在德州开展工作时,燕王府也迎来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曾同御史韩郁极力反对齐泰黄子澄等削藩-激-进派,建议皇帝实行推恩以削弱藩王的高巍。

    在朝中两派大臣为皇帝的一道命令吵得不可开交时,高巍独辟蹊径,压根不参合这些乌烟瘴气的鸟事,趁着齐泰黄子澄等激-进-派暂时转入地下,接连对皇帝上疏,大谈亲亲之情,人伦之义,并主动申请出使北平,说服燕王罢兵。

    建文帝的确是脑袋有坑,但也认为高巍此举不可行。

    燕王是谁?岂是几句话就能说服的?

    能公开造反的主,是摆事实讲道理就能搞定的?

    不过,建文帝也为高巍的这种精神所感动,特地召见了他,明白告诉他这件事不靠谱,不能做。

    结果高巍不听劝,把建文帝的好意揉成团又扔回了他的脸上。

    甭管建文帝如何苦口婆心,就一句话,“臣愿使燕,晓以祸福。”

    遇上这样的建文帝也没办法,只能挥挥手,想去就去吧,回不来可别怪他。

    高巍大义凛然,“为国效忠,哪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之理!”

    “爱卿真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高巍一拱手,“陛下,臣去了!”

    看着高巍的背影,建文帝半天没出声。

    难道高爱卿没发现,他最后那句话有多不吉利?

    燕王对高巍的到来也感到惊奇,敢这个时候来北平,胆子够大!

    果然,高巍很快向燕王证明了他有多么的耿直,多么的刚直不阿,多么的大胆,多么的……想找死。

    “太-祖升遐,皇上嗣位,不意大王与朝廷有隙……昔周公闻流言,即避位居东。若大王能割首计者送京师,解去护卫,质所爱子孙,释骨肉猜忌之疑,塞残贼离间之口,不与周公比隆哉!”

    不等高巍说完,燕王就怒了。

    连连冷笑,你小子知道自己在谁的地盘上吗?竟敢这么胡说八道?

    让他主动交出地盘财产,砍掉心腹的脑袋,把儿子送去南京当人质,再给那个黄口小儿负荆请罪?

    当他没长脑袋?!

    高巍似乎没看到燕王黑成锅底的脸,仍在滔滔不绝,“……大兴甲兵,袭疆宇,任事者得借口,以为殿下假诛左班文臣,实欲效汉吴王倡七国诛晁错,大王获罪先帝矣!”

    如果把怒气分个等级,朱棣的怒火绝对飙升到了刻度表的最高值。

    起兵靖难,打的就是洪武帝训诏的旗号,高巍给他扣上个获罪先帝的帽子,无异于爬上旗杆,把杆上的旗扯下来,扔到地上踩两脚,顺便吐几口唾沫。

    这还能忍,他就不是朱棣!

    “够了!”

    燕王暴--怒,拔刀就要砍人。

    等在暖阁后的道衍和尚连忙奔出;好说歹说劝住了他。

    高巍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

    朝廷遣使赴燕,全天下都看着,把高巍砍了,是痛快了,靖难的大旗也扯不住了。

    皇帝免了“奸臣”的官位,亲自派遣使者同燕王对话,燕王却二话不说把人砍了,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

    燕王知道自己是造反,可靖难这块遮羞布必须披着!

    无奈,朱棣只得令人把高巍暂时押下去,自己跑回屋里钉建文帝的小人。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这黄口小儿够阴险,打不过他,派姓高的来是要气死他!

    燕王的怒火不断飙升,必须找人揍一顿才行,德州的李景隆再一次不幸撞到了枪-口上。

    见过杜平,顺势被带到中军帐前接受盘查的孟清和,即将把砍人的刀子送到燕王手里,成为李景隆悲剧的最大帮凶。

67第六十七章

    如果用八个字来形容李景隆,没有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加合适。

    李景隆的身材长相极似李文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子高挺,下巴方正,着绯红麒麟服,腰束花色玉带,不知底细的,初见其人,绝对会赞一声“好”。

    世袭公爵,太子太师,几十万大军的主帅。

    此时的李景隆,正面临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打不过燕王,又没法向皇帝交差,夹在这对叔侄之间,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在德州期间,李景隆始终愁眉不展,往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人,此时也躲得远远的。

    哪怕皇帝还没收回他的官印,朝廷下达的几道命令,也相当于狠狠扇了他的巴掌。只要有脑子,就能猜到曹国公现在的处境到底如何。

    就是在这种情况,孟清和与杜平搭上了线,千方百计获得杜平的好感与信任,以此获得了面见李景隆的机会。

    机会来之不易,若非用再立一功及与家人相见的诱饵钓住杜平,事情未必会如此顺利。

    孟清和走进大帐,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跪地行礼。

    “卑下参见总戎!”

    头也不敢抬,面上诚惶诚恐,将一个底层小卒乍见主帅的激动与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心中却在腹诽,单看外表,没人会相信面前这位会有畏战逃跑的名声。更难以想象,这样正气凛然的外表之下竟然是一肚子草包。

    这就是所谓的“样子货”?

    李景隆手持公文,眼皮抬也不抬,像是懒得去看孟清和一眼。

    随同进帐的杜平拱手说道:“总戎,此人有重要情报。”

    “说。“

    李景隆没叫起,孟清和只能继续跪着。

    这算什么,发官威?对他一个小兵至于吗?

    咬咬牙,跪就跪吧,一切为了靖难!

    日后早晚能找补回来!

    孟十二郎刻意压低了嗓子,缩起了肩膀,就差哆嗦几下以示被李总戎的霸气震慑。

    多次观摩历史名人专场,演技必须大幅度飙升。

    “回、回总戎,卑下逃跑时……”

    “恩?”

    李景隆目光扫过,像是带着刀子,孟十二郎立刻意识到用词不对,马上改口。

    “卑下与同袍撤退途中,见到两支燕逆的军队在大同方向厮杀。”

    两支燕逆的军队?

    李景隆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看清楚了?”

    “回总戎,卑下不敢说谎。”孟清和脸色煞白,好像正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他们身上的袢袄和卑下的不一样,口音也不同,都骑着战马,杀起来当真是吓人。断胳膊断腿不稀奇,卑下还见到掉了脑袋继续往前冲的,还有捂着肚子的……”

    “别说了!”

    李景隆脸色也白了,孟清和的话让他回忆起在北平城下的惨烈战斗,表情相当的难看。

    正如朱棣所言,没有经历过大的战阵,整日捧着兵书,以为战场就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让这样的人率领几十万大军对抗、能征善战的边军,根本就是个笑话!

    身为大军统帅,竟然被战场上的厮杀场面吓到,丢下军队连夜逃跑。

    有这样一个没用的草包儿子,李文忠泉下有知,说不定会再气死一回。

    大帐中,孟清和低着头,李景隆和杜平都白着脸,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景隆突然问道:“你之前是谁的麾下?”

    身为南军,却是北方口音?

    “回总戎,卑下祖籍河北,原是富峪卫守军,后随百户调入山东。之前随天军讨逆,在北平城外被逆贼所破,一路逃……撤退,才侥幸活得一命。得知总戎在德州练兵,卑下和活着的弟兄们千辛万苦才逃了过来……”

    说着说着,孟清和就哭了起来,嗓门奇大,帐外都听得见。

    “撤退的路上,卑下和弟兄们饿了啃树皮,渴了饮雪水,几场大雪下来,树皮都啃不动,还崩掉了门牙!”孟清和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卑下也曾是个壮实汉子,八块腹肌!可现在,大腿都没有原来的胳膊粗,怕是想娶媳妇都要被人嫌弃。卑下一路上都在发誓,与逆贼不共戴天!”

    李景隆:“……”

    杜平:“……”

    若真是这样,那还真够凄惨。

    “总戎,被抓住的弟兄们更惨!不给吃不给喝,一天照三顿抽鞭子!总戎,一定要为弟兄们报仇啊!”

    说着,孟清和趴伏在了地上,哭得直打嗝。

    李景隆动容了,杜平也是泪流满面。

    帐外听到的南军纷纷红了双眼,真是太无情太残忍了!

    孟清和又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真话假话掺杂,让李景隆想分辨也难。

    大同有战事发生?

    的确有,但不是燕军出现了内讧,而是之前的蓟州镇抚曾浚与徐忠所部的遭遇战,以曾浚被徐忠咔嚓告终。

    河北有队伍要投靠李景隆?

    也有。曾镇抚的铁杆,河北指挥张伦的确是一颗红心向南京,只可惜被沈瑄带兵给追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满腔的报国热情注定付诸东流。

    孟清和故意将话说得颠三倒四,间或嚎上几嗓子,让李景隆自己在他的话中去探索,发现“真相”。

    向燕王献策时,孟清和已经表明,不一定要告诉李景隆燕王的哪块根据地防守空虚,刻意而为反倒落了下乘。只需要让李景隆动心,认为此时派兵进入燕王的地盘,有极大可能捞到好处占到便宜就足够了。

    北地酷寒,南军肯定不习惯北方的天气。进-入十二月,连日大雪,常驻塞外的边军都有些扛不住。若能引李景隆派兵前来,根本用不着正面对战,只需要堵住他们撤退的道路,或用疑兵诱使大军迷路,领着他们在雪地中绕圈子,恶劣的天气足以成为南军的催命符,让他们有来无回。

    燕王再适时伸出援手,感念救命之恩的士兵必定不少。

    若有在郑村坝投靠燕王的陈都督现身说法,更可事半功倍。

    比起让他们来送死的主帅,燕王多仁义!必须投靠燕王一起靖难!

    此计算得上是阳谋,落在智谋之士眼中很是粗陋,只配称作儿戏,用于对付李景隆却偏偏会很有效。

    如果此时练兵德州的是徐辉祖,燕王绝对不会采纳孟清和的计策,还会斥责他“胡闹”。

    换成是李景隆,朱棣直接拍板通过,还大力称赞孟十二郎“人才啊!”

    可见,美人需要对比,天才和草包也是一样。

    孟清和哭得投入,最后是被搀扶着离开大帐。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跪了太久,血脉不通。

    之后,李景隆又召见了孟清江和其他几名燕军,众人的说辞各不相同,仅有少数几点能对得上,反而更显得可信。

    众口一词才使人怀疑。

    杨铎没有露面,一直留在帐篷里。纪纲缩在帐篷一角,小心翼翼的看着杨同知手中把玩的匕首,刀光闪过,不是一般的锋利。

    纪纲很紧张,偶尔会出现面部神经失调的状况,任谁在生命饱受威胁时都会这样。

    杨铎扫了他一眼,笑了,分外的英俊,“不用担心,现在你很安全。”

    现在很安全?

    就是稍后会很不安全?

    纪纲打了个哆嗦,果断低下头,嘴唇发白,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意。

    过了许久,孟清和等人先后回来,从众人轻松的表情来看,事情应该进行得很顺利。

    杨铎之所以没露面,是担心李景隆起疑。如纪纲杜平之流不认识他,经历过洪武朝,又是朝廷勋贵的李景隆,肯定会对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杨同知有印象。

    杨同知是杨铎的父亲,锦衣卫裁撤不久便被人告发,获罪充军边塞。他死后,妻子殉夫,因与燕王有旧,留下的两个儿子都被调入燕山卫,长子杨铎更被擢升燕山左卫百户,受到重用。

    一夕之间遭逢家变,杨铎与沈瑄倒有相似之处。

    于性格及为人处世方面,两人却是极大的不同。

    沈瑄是不折不扣的武将,杨铎于战场之外,更富家学渊源。

    如果纪纲被孟十二郎的蝴蝶翅膀扇没了,燕王再立锦衣卫,杨铎上位的机会远比沈瑄要大得多。

    纪纲之所以不得好死,最大的原因在于他太过狂妄,贪-污-腐-败,桀骜妄为,生出了不臣之心,敢当着永乐帝面前玩指鹿为马的危险游戏。

    自找死路到这个地步,他不死谁死?

    于是,朱棣二话好不说,本人凌迟,全家发配。

    纪纲之错,在于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记皇位上坐的是谁。

    换成沈瑄或是杨铎,只要不犯这样的错误,即使同样要为皇帝背几个黑锅,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何况,成祖年复立的锦衣卫也不是谁都能选进去的。

    除了良家子,功臣之后都有不少。

    “情况如何?”

    杨铎将水囊递给孟清和,取出一张硬饼,扎在匕首上烤着。

    “一切顺利。”拧开水囊,孟清和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水沿着下颌蜿蜒出两道细流,隐入了领口。

    杨铎将目光从孟清和身上移开,“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早点离开?”

    “诸位以为呢?”

    孟清和没有正面回答杨铎的话,也取出一张饼,坐到火盆边烤了起来。香气出来之后,掰开一半递给一直没出声的纪纲,“吃点,别嫌弃。”

    烤饼的香味蹿进鼻子,纪纲咽了口口水,“给我?”

    “恩。”孟清和干脆把饼塞-到他手里,“吃吧,多亏纪兄弟帮忙事情才这么顺利。等到回去,我请你吃烤羊肉,炖肘子,再来一壶好酒!”

    正与众人商议是走是留的杨铎,视线不经意扫过来,带着询问。孟清和笑笑,一口咬在饼上,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

    他知道杨铎想杀了纪纲,但是,这个人还不能死。

    小命堪忧的纪某人到底没抵挡住高粱饼子的诱惑,一口接一口吃完,手指上的饼渣都舔得一干二净。

    半块饼又递到面前,纪纲抬头,孟清和叼着饼,一扯嘴角,示意纪纲接过去。

    纪纲没再推辞,也没开口道谢,只是眼圈有些发红。

    这两块饼子他记住了,这份情他也领了。

    他是个小人,小人同样会感恩。

    杨铎等人很快商量出了章程,全走是不行的,李景隆说不定会再召去问话,但也必须有人回去报信。

    “十二郎和我一起回去。”杨铎将烤好的饼子递给孟清和,“高福四人留下,一旦李景隆下令,想办法混进去给大军‘带路’。”

    “遵令!”

    孟清江也留下了,孟清和张张嘴,却见他对自己摇头。想了想,只能继续用高粱饼子磨牙,一言不发。

    一直做布景板的纪纲突然出声道:“如果诸位不嫌弃,在下应该还能帮上忙。”

    “你?”

    “在下虽无官职,到底有几个熟人,无论递送消息还是应付盘查,由在下出面都能省去不少麻烦。”

    众人均未出声。

    该不该相信纪纲?是不是该冒这个险?

    如果他向李景隆出卖留下的燕军该怎么办?

    孟清和看向纪纲,从那张憨厚的面容上清楚看出了野心二字。

    是对朝廷,还是对燕王?

    他同样不敢确认。

    最终,杨铎点了头。

    他同样发现了纪纲的野心,有野心的小人,只要给出足够多的好处,就能成为一条摇尾巴的狗。

    “发现不对立刻杀了他。”杨铎对留下的几名燕军说道,“再被叫去问话也带上他。”

    “是!”

    入夜,城内宵禁。

    除了巡营的士兵,四周一片寂静。

    突然,一个帐篷里传出了嘈杂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哭声。

    “柱子啊!你醒醒啊!”

    “二狗啊,你这是怎么了?!”

    “愣子啊!”

    被哭的某几人眼皮直抽,忍住!

    “吵什么吵?”

    巡营的士兵走过来,不耐烦的挑开帐帘,一看就明白,帐中死人了。

    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伤重不治的,饿死的,冻死的,白天营里刚抬出去两个,晚上又不得安生。

    “别嚎了,惊动千户都要挨军棍!”

    大概是被军棍吓到了,帐篷里顿时没了声音。

    “什么时候没的?”虽然军汉见多了死人,可也不愿意进帐篷,晦气,“卯时正开城门,今晚上弟兄们凑合一下,城门开了再送出去。”

    帐篷里的人不出声了,地上躺着的几个都用破袢袄盖着,纪纲红着眼圈,“几个弟兄身上都有伤,好不容易跑回来,却……”

    “行了,军汉就这命。明天出城埋了,也算是同袍一场。”

    火光中,军汉脸上带着几许复杂。

    有什么可哭的,至少还是全须全尾的去了。到了战场上,缺胳膊断腿,到了阎王殿里也是个残鬼。

    帐帘落下,众人略松了口气,躺在地上的孟清和背后却窜起一阵凉意,不知是因冬夜的寒冷,还是军汉口中的话。

    城门开时,天还没亮,孟清和同杨铎等人被抬出了军营。

    为了装得像一些,孟清和尽量绷直手脚,一动不动。守城门的卫军想是见多了,也没多问,看过腰牌随即放行。

    城门外仍有零星等待入城的南军。

    孟清和闭着双眼,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也不要去想。

    人都有恻隐之心,但是要分清立场。

    如果燕王靖难不成,他的下场只会比这些人更惨。

    出城之后,寻到了事先约定的接头地点,立刻有留在城外的燕军前来接应。

    孟清和裹上厚实的大氅,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对送他出来的孟清江说道:“四堂兄,小心!”

    “恩。”孟清江点点头,“十二郎放心。”

    富贵险中求,有了机会,他势必要拼一把!

    来不及多说,孟清江等人必须尽快回城,孟清和同杨铎也需尽快返回北平。

    如果没有料错,李景隆很快就会派人前往大同附近打探虚实,正好再演一场好戏给他看。

    这场戏的导演只能是燕王,孟清和与杨铎都不够资格。

    接过缰绳,孟清和纵身上马,挥动着马鞭,大氅随风翻飞,北风迎面扑来,吸入肺里浑身冰凉。

    孟清和曾羡慕过沈瑄纵马时的潇洒,亲身体验之后,连打了一串喷嚏。

    大氅虽好,他现在却更想要一件棉袄。

    雪原策马,霸气潇洒,很潇洒,却也着实冻人。

    与德州城渐远,再回首,身后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停下脚步,骏马打了个响鼻,呼出的热气凝结成一片白雾。

    前方传来如雷鸣般的马蹄声,从北方来,应该不是敌人,众人却丝毫不敢放下戒备。

    直到马蹄声渐近,看到马背上骑士熟悉的战袍,紧绷的气氛才宣告解除。

    杨铎拍马上前,正面踏雪而来的沈瑄。

    绯色的武官服,翻飞的大氅,面容似比冰雪更冷。

    “见过沈指挥。”

    “不必。”沈瑄在马上回礼,“杨同知从德州返回?”

    “正是。”杨铎走近了些,压低声音,“不出五日,德州李景隆必有行动。”

    沈瑄神色不变,只点了点头,“如此,需尽快报知王爷。”

    话落,视线转向杨铎身后,落在孟清和身上。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拧了一下眉头。

    孟清和不能装作没看见,只能下马,上前几步,“卑职见过指挥!”

    “恩。”沈瑄突然探手,覆上他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一把扣住他的胳膊,“上马。”

    “啊?”

    惊讶之间,孟清和已被捞到了沈瑄的马上。

    “又瘦了。”

    声音很低,似自言自语,却清楚的传进了耳朵。

    跟随沈瑄前来的多是燕山后卫,早知孟清和身体不好,见他被沈瑄带到马上也不觉得奇怪。

    脸白得几乎没了血色,还能坚持到这里,真不容易。

    “孟佥事是条汉子!”

    再让孟佥事自己骑马?半路摔下去可不是开玩笑。

    沈瑄用大氅将孟清和裹紧,侧头对杨铎说道:“先去河间。”

    “遵令!”

    孟清和等人快马加鞭前往河间府,燕王朱棣正暴躁得想要砍人。

    高巍虽被关押起来,暂时失去了自由,受到的待遇却相当不错。

    一天三顿,顿顿有肉,点心同样不缺,加上缺少运动,短短几天就胖了不少。

    只要稍微识时务一点,看清楚燕王的态度,就该偃旗息鼓老实呆着。

    高巍偏不,燕王不见他,就每天写一封劝谏书,摆事实讲道理,下定决心说服燕王罢兵。

    “臣一心为国,殿下信臣言,按甲休兵,上表谢罪,质子入京,则天意顺,人心和,太-祖在天之灵亦安矣。”

    “执迷不悟,得胜,后世公论谓何!”

    朱棣被气得七窍冒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怕死的。

    默念几句,这人不能杀,杀了有会有大麻烦。

    额头仍是暴起了青筋。

    郑和见燕王脸色铁青的运气,小心的出了个主意,不如收了高巍的纸笔?没有作案工具,看他还怎么嘚瑟。

    朱棣点头,可行。

    于是,高巍暂居的厢房里连一片碎纸都见不着。

    高老先生也有办法,不给他纸笔?没关系!扯下衣摆,咬破手指,血书,更有诚意!

    看着送到面前的血书,朱棣深呼吸,再深呼吸,呼进一鼻子血腥味,忍无可忍了,就算背上骂名又如何?一定要砍死这老小子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一次,连道衍和尚都拦不住了。

    抱大腿?

    谁敢?

    朱棣提着刀,大踏步朝关押高巍的厢房冲了过去,眼见王府之内就要发生一场血案,郑和突然一路小跑,“王爷,奴婢有事禀报。”

    听到此言,燕王脚步一顿,“何事?”

    “回王爷,沈指挥派人来报告,杨同知和孟佥事已从德州返回,正从河间府出发,今日可到北平!”

    片刻,刀子收了起来,燕王转身回了暖阁。

    比起砍死高巍,消灭德州的几十万朝廷大军更加重要。

68第六十八章

    回到北平,见过燕王,禀报德州之事后,孟清和又病倒了。

    赵大夫已被召入王府,虽未授职,凭一身本事和洪武朝的资历,王府医正也要让他三分。

    在边塞多年,赵大夫早已没了争名夺利的心思,除了随军出征,每日捧着王府收藏的医书手不释卷。总结前人心得,摘录下来,同自己的行医手札放在一起,打算日后传授给徒弟。

    “医术此道,不可敝帚自珍。昔日张机著伤寒杂病论,老夫不敢自比医圣,只望一生所学传于后人,造福于民。”

    赵大夫这样教导徒弟,也这样做了。在王府医正和良医面前,更是从不藏私。

    王府医正和几名良医对赵大夫发自内心的尊敬,纷纷拿出自己的手札和行医心得,利用工作之余共同探讨,相互纠正,一同进步。

    “此症可用此法?”

    “咦,老夫如何未能想到?”

    “伤口可如此处理?”

    “大善!”

    “刘兄擅长针炙?”

    “不敢言擅长,尚可与诸位探讨一二。”

    “如此,便要请教……”

    几轮医术研讨会后,王府良医们发现,医术博大精深,圣人曰三人行必有吾师,可谓至理名言。

    理论有了,就要联系实际。

    王府里的良医们求知若渴,每日都要向典宝领取腰牌,到城外军营中去医治伤兵,运气好的还能碰上打喷嚏发热的军汉。

    被这些双眼冒绿光的大夫盯上,军汉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明明一巴掌就能拍死,怎么会让人颈后生寒?

    “不用害怕。”王府良医笑呵呵的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布包,“很快就好。”

    不幸被拉住的军汉想说,他只是着凉,没有大碍。

    “讳疾忌医要不得。”王府良医摊开布包,展示出里面的两排银针,抽—出一支,“快,躺好,保证几针就好。”

    银针闪着寒光,军汉噔噔噔倒退三大步。

    一碗姜汤就能解决的毛病,竟要如此?

    这是治病?当真不是害命?

    “马上就好。”

    “好个x!”

    军汉转身撒丫子就跑。

    王府良医举起一条胳膊,迎风焦急喊道,“别跑啊,两针,一针就好!”

    军汉撒丫子的速度更快了,他脑袋被驴踢了才不跑。

    什么尊重大夫,尊敬老人,全都去死!

    自此之后,王府良医再到城外大营,军汉们都是如临大敌。不紧张不行,谁见过这样的大夫?王府良医们也很无奈,不过是想追求一下进步,怎么就这么难呢?

    老天不负有心人,就在王府良医相对无奈,长吁短叹时,终于有人送上门了!躺在床上的孟十二郎就此落入虎口。

    看着挤在床前的大夫,孟清和眼角直抽。

    诊脉需要三个人吗?

    开药必须研究上半个时辰吗?

    他只是身体虚了点,浑身无力有些发热,这位拿银针做什么?!

    刀子?更不行!

    他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需要这样吗?

    “赵大夫,借一步说话。”孟清和靠在床边,脸上的表情有点僵,“孟某不过小病,劳烦诸位,我心中着实不安。”

    不过是燕山后卫佥事,病一场连王府医正都出动了,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居功自傲?

    绝对是活够了。

    赵大夫领会了孟清和话中的暗示,同王府医正商量了几句,“如此,还是我等考虑不周。”

    一阵脚步声之后,室内只剩孟清和同赵大夫两人。

    孟清和总算松了口气,不容易啊。

    赵大夫突然拱手,“孟佥事,老夫代同僚向你赔罪了。”

    “使不得!”孟清和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赵大夫,千万使不得!”

    赵大夫执意要赔礼,孟清和死活不让,片刻功-夫,两人都出了一头的汗。

    “咦?”

    孟清和发现,出汗之后,身上轻松了许多。虽然一样没多少力气,胸口却不再堵得难受。

    “赵大夫,您是故意的?”

    见孟清和明白过来,赵大夫直起身,说道:“佥事的病并非全因劳累,心中郁结也是其因。”

    心中郁结?

    “佥事担忧为何,老夫不便过问,但长此以往,怕会引发佥事的旧疾。”赵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瓶丸药,“世间事没有十全十美。佥事不若暂时放下,先把病体养好。”

    “赵大夫所言甚是,清和受教了。”

    郑重谢过赵大夫,孟清和接过丸药。

    “每日两丸,温水送服。”赵大夫合上药箱,“老夫明天再来,佥事早些休息吧。”

    送走赵大夫,王府宦官送来热水,孟清和简单洗漱之后服了药,躺在-床-上,拉起被子,舒了口气。

    德州一行,只要不出意外,孟氏一族的性命应是保住了。不过,燕王不因泄露北平城防一事追究孟氏族人,孟重九等族老却不会轻易放过孟清海。四堂兄留在德州,不只为了功劳,也是为了能在族老面前为家人说几句话吧?

    前往德州之前,孟清和又回了一次孟家屯,从孟重九口中得知了族老们的想法。

    事情有一就有二,这次放过孟清海,难保下次再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未必能让孟广孝和孟清海感激,恐怕还会招来他们更大的怨恨,生出报复之心。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孟广孝一支注定与族人离心,又让孟清江如何自处?

    孟清和不是圣人,对他来说,家人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但在边塞时,多亏两位堂兄的照顾,他才能熬过最难的日子。

    险些将一族带进死路,孟清海死不足惜,可他到底是孟清江的兄弟。

    孟清海要罚,却不能让孟清江彻底寒心。如何处置这件事,孟清和心中有几种想法,具体采取哪一种,必须等孟清江从德州平安归来再与族老商量。

    揉了揉额角,头有些疼。想太多果然不好,却没法不去想。

    从只想保证家人的生活到开始为整个宗族考虑,一点一点,孟清和的思想和行为逐渐融入了这个时代。

    一家一户,一姓一族。

    生活在这里,注定脱离不开。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注定是个奢望。

    闭上双眼,孟清和很累,累得不想动。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不想起身,直接道:“请进。”

    房门推开又合上,门轴发出吱嘎的声响。

    脚步声很轻,从屏风后绕过,停住了。

    睁开双眼,绯红的衣袍映入眼底,“指挥?”

    孟清和想要坐起身,却被按住肩头,不见用多少力气,又把他按了回去。

    “躺着别动。”沈瑄坐到床边,掌心覆上孟清和的额头,熟悉的冷香涌入鼻端,“可好些了?”

    “卑职……”

    话到一半,沈瑄收回手,黑色的双眸骤然逼近,额头相触,余下的话顿时被咽回了喉咙里。

    “不发热了。”沈瑄退后了些,手指擦过孟清和的下巴,“服过药了?”

    “是。”孟清和的喉咙有些发干,“指挥……”

    “私下里,十二郎可叫我的字,子玉。”

    笑容文雅,语气温和。

    沈指挥气势全开,孟清和表示有点撑不住。

    美人当前,果真是要命。

    黑眸又近了些,手抵在孟清和头侧,身体没有接触分毫,却似将他整个人困住。

    孟十二郎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

    怎么办,他有点兴-奋了……好吧,不是一点,是非常。

    如果现在对这个人做点什么,会不会被一刀砍死?

    只是亲一下,安全过关的可能性有多大?

    厢房里很安静,渐渐的,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之前在说些什么。

    修长的手指掠过孟清和的颈侧,轻轻的拨开领口,一块白玉从领口滑落。

    沈瑄眼中带上了笑意,“贴身带着?”

    孟清和没出声。他知道这种戴法不对,可让他光明正大的挂在身上,的确做不到。

    “这样也好。”沈瑄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些,“十二郎。”

    温热的呼吸拂过鼻尖,隐没在唇角。

    有些痒。

    孟清和闭上双眼,环上沈瑄的肩膀,指尖触及发尾,丝滑,冰凉,像最上等的丝绸。

    早想摸摸看了。

    唇上的触感很轻,如蜻蜓点水。

    微凉的指尖在眼角滑过,牵起一缕散落的发,“赵大夫的药。”

    孟十二郎睁眼,不解。

    沈瑄抬起头,指腹擦过唇角,“一样的苦。”

    孟清和:“……”

    他该怎么做?去漱漱口,然后再继续?

    明显不可能。

    难得的机会就这么放过了?实在不甘心。

    再不甘心,之前的气氛也没了。

    “我已向王爷禀明,这次出征你不需随行。世子留在王府,郡王和公子从军。”

    “指挥……”

    “忘了?叫我子玉。”

    一只大手突然覆上孟清和的双眼,黑暗中,鼻尖似被啄了一下。

    “玉随身带着,若世子有令,拿不准的暂时推了,一切等我回来。”

    眼前的手移开,孟清和却没动,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屏风后,才缓缓睁开双眼。

    举起挂在颈项上的白玉,他是不是也该送沈瑄点什么?这块玉明显是沈瑄随身多年的,该送些什么才能衬得起对方的心意?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拉紧被子包住自己,先睡觉,身体养好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孟清和一直以养病的名义宅在房间里。世子和高阳郡王分别派人前来探望,送了不少东西,孟十二郎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养病期间,孟清和听到了不少新鲜事,有一个名字出现频率极高。

    奉建文帝之命使燕的高巍。

    “南京来的那个老匹夫当真是气人。”

    北平保卫战之后,朱高炽的世子之位愈发稳固,跟着他的王安也扬眉吐气一回,腰杆都比以往挺直了不少,用鼻孔看人的时候不在少数。对待孟清和却愈发的亲切,奉世子之令来探病,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高巍?近日总听人提起,可是南京来的?”

    “就是他!”王安用力一拍大腿,咬牙道,“那老匹夫是先帝时的太学生,来了北平就没干好事……”

    从王安口中,孟清和清楚了解到了高巍的生平,虽然只有寥寥几语,却对高巍此人有了大致的印象。

    侍母至孝被授官,因工作勤勉又屡次提出好的建议被洪武帝夸奖。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因“决事不称旨”获罪,罢官去职,发配贵州关索岭充军。

    “说是孝顺耿直,浩然正气,我呸!”王安显然对高巍有相当大的怨气,“咱家就不明白了,既然耿直,怎么许他以弟侄代役却不推辞?自己躲回老家让别人替他去戍边,还君子,还正义?”

    “以人代役?”

    “孟佥事不知?”王安见孟清和不解,忙解释道,“高老匹夫曾被旌为孝友,才由死罪改为戍边,结果戍边都是由家人替代。新帝登基之后还赦免了他的罪名,辟入吏部,参赞军务。”

    “他来北平是奉命朝廷的命令?”

    “可是,还是主动请缨。”

    小宦官来请人时,王安差不多把高巍的事情都说清楚了,孟清和不得不为他探听消息的能力咂舌。

    身为世子身边得用的听事,得意是得意,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

    骨头轻了几两不要紧,只要能办事就行。

    在这一点行,朱高炽和朱棣一样,都是务实派。

    王安离开不久,王全又带着东西上门了。

    孟清和只得规规矩矩的谢过高阳郡王好意,同王全再侃上几句。让他惊讶的是,王全同样是三句话不离高巍,话里话外暗示高阳郡王正琢磨着该怎么收拾他。

    “这个高老匹夫当真不是东西!”

    等到王全骂够,起身告辞离开,孟清和的脑子开始飞速转动。

    王安和王全的言行,肯定也代表了世子和高阳郡王的态度。

    这位高老先生到底是有多招人恨,让燕王父子都这么不待见,随时随地都想砍了他?

    故意在他跟前提这个人,应该不只是为了过一过嘴瘾。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主动点省得上级下命令?

    可为什么是他?有道衍和尚在还用得着别人?

    孟清和不相信,能用十年时间成功-鼓-动燕王造反的和尚,会拿一根筋的高巍没办法。

    比口才,比见识,比胆量,哪样不是和尚遥遥领先?

    论起大明王王朝的奇人,除了被洪武帝宰了的刘文成等人,道衍和尚绝对是一骑绝尘。

    是旁人没想到,还是和尚主动躲开了?

    那他该不该出这个头?孟清和想不明白。

    正犹豫不定,郑和代表王爷前来慰问了。话说了不到三句,高巍的大名再次出现。孟十二郎抬头望天,好吧,看来这事,他不想出头也不成了。

    承运殿暖阁内,燕王与道衍和尚正在对弈。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厮杀得难分难解,几步之后,白子渐渐开始占据优势。

    “和尚这步走得精妙。”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取巧罢了。”道衍和尚宣了一声佛号,捻动着佛珠,“王爷同晋王殿下可已商定何日出发?”

    “两日后。”论及军事,燕王神情变得严肃,“孤派人在大同附近演一场好戏,李九江得到消息必定按捺不住,派兵起来,到时候……”

    有力的手指捻起一粒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之上,“任他试探也好,怎样也罢,孤必令其有来无回!”

    “王爷英明。”

    燕王摆摆手,对战事显然很有信心。比起打仗,他还没怕过谁。

    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想起王府中的高巍,朱棣又是一拧眉。他打着老爹的旗号靖难,这老小子却专门给他挑刺。把人关起来终非长久之计,朝廷必定会想方设法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与其被他整日气得冒火,不如一刀杀了!

    同样都是惹麻烦,至少自己还能痛快痛快。

    “王爷不必担心。”道衍和尚说道,“不出三日,此事必能解决。”

    “大和尚这么有信心?”

    “自然。”道衍和尚笑得很是高深,“贫僧徒儿的手段,王爷不也是赞赏有加?”

    “徒儿?”燕王睨着道衍,哼笑了一声,“答应拜师了吗?”

    道衍被噎了一下,艰难的保持住了高人姿态,“阿弥陀佛,贫僧相信,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

    燕王:“……”

    他突然有点同情孟清和。被这个和尚缠住,自求多福吧。

    高巍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仍在抓紧时间奋笔疾书。他坚信,燕王再顽固不化也会被他的诚心所感动,自己的忠义之举必将名留青史!

    想到这里,高老先生再一次灵感迸发,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助。

    一片衣摆写完,再撕。

    手指的血迹淡了,再咬!

    站在窗外观察对手的孟清和目瞪口呆。

    这位果真不是一般人,佩服!

    见孟清和呲牙,带他来见高巍的郑和问了一句,“孟佥事可是想到了什么?”

    孟清和转过头,十分认真的说道:“难度太大,不然还是让王爷把他砍了吧,说不定善后还容易些。”

    郑和:“……”

    大同城外,马蹄阵阵,喊杀声震天。

    李景隆派出的探子只敢从远处张望,硬是不敢靠近,让尾随他的燕军斥候都开始着急。

    这个距离能看清楚个x,胆子小成这样,还敢做探子?

    几个燕军互相使了个眼色,没办法,山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山。

    南军的探子不动,杀得难解难分的两支边军开始向他们移动。好歹让他们看清楚两支队伍的衣着,听清楚口音,也好回去报告。

    可让燕军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移动,南军的探子竟然也在移动。

    打死不靠近一射的距离之内。

    这怎么办?

    交战双方的主将只能下令,扯开嗓子喊吧。绝对不能因为对方的不配合坏了王爷的大事!

    于是,沈瑄带领的燕山后卫同杨铎假扮的晋军一边吆喝着打仗,还要一边比嗓门。

    南军探子擦了把汗,“看情形,是燕王和晋王起了内讧?”

    跟他们身后的燕军也擦了把汗,总算是看明白了,当真是不容易啊!

    南军的探子自认得到了重要情报,必须尽快返回德州报告。

    一小队燕军紧随其后,一路护送,确保他们不会迷路,也不会被在雪原中溜达的狼群叼走。

    直到这几名探子安全进入山东,尾随护送的燕军队才松了口气,若非上官有令,打死他们也不做这么麻烦的事!简直比和鞑子互砍还要命。

    德州的李景隆得到情报,果然坐不住了。

    “上天助我!”

    燕王和晋王起了龃龉,简直不能刚好!

    出兵,必须出兵!打不过燕军也没关系,只要到大同附近走一趟,他再给朝廷上一封奏疏,表明心迹,皇帝必定还会重用于他!

    李景隆很是激动,当即升帐,召来军队将领商议出兵一事。

    众将议论纷纷,都督瞿能最先对此事表示怀疑,燕王和晋王不是一直在眉来眼去,晋王明摆着支持燕王造反,怎么会突然翻脸?

    “此事必有蹊跷,还请主帅三思!”

    李景隆根本听不进去,就算事有蹊跷又如何?他派兵的意图又不是真刀真枪的打仗,不过是给朝廷摆个样子,保住他的帅印和官位。

    但这话不能当面说,连心腹都不能透露。

    “瞿都督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李景隆大义凛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效命朝廷,讨逆以来未尽寸功,得此良机,怎可放过!岂可怯战!”

    瞿能被气得直瞪眼。

    未尽寸功?这都是因为谁?

    如果不是李九江贪功,他早就攻破了北平城!

    瞿能还想出言,却被站在一旁的盛庸拉了一下。盛庸摇摇头,主帅主意已定,再争执也没用。

    李景隆下令指挥滕聚领兵一万向大同进攻。

    领命之后,滕聚嘴里发苦,他多少能猜到李景隆的打算。

    不论燕王和晋王翻脸的消息是真是假,这一万人都是实打实的炮灰。回来可以,不回来也罢,在李景隆呈送朝廷的奏疏上,不过是“破陈冲出”和“为国尽忠”的区别。

    要是李景隆再无耻一点,把作战不利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用他的脑袋说不定还能换到朝廷的嘉奖。

    离开大帐,滕聚没同任何人说话,呼啸的北风之中,背影都透着一股悲凉。

    自己怕是要成为另一个陈晖。

    陈都督还能活着投奔燕王,自己的前路又在哪里?

69第六十九章

    建文二年正月,本该是合家团聚共庆新年的时节,北平的燕军和德州的南军却吹响了号角,磨亮兵甲,集结兵卒,整军出发。

    德州城内,指挥滕聚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俯视麾下一万儿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心酸,不甘,愤怒,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有志报国,荡平燕逆,却碰上李景隆这样的主帅,只能算自己倒霉。

    此行九死一生,有命归来也未必能得个好下场。身死不足惜,若再被污蔑,背负一身骂名,成为他人晋身的踏脚石,才是真正的六月飞雪死不瞑目。

    “指挥,时辰到了。”

    跟随滕聚多年的一名千户按刀上前,面上不显,心中同样不忿。

    李景隆真不是个东西!除了世袭的爵位和祖先留下的威名,根本没有统帅大军的能力!

    派一万步卒进军大同,简直不知所谓!

    燕王晋王,哪个是好惹的?就算两位藩王正在内讧,收拾一万人也不过是砍瓜切菜。

    攻城?更不可能。

    大同是边防重地,一万人攻城,怕是连城门都没摸到就得被弓箭射成筛子。无论私下里如何,晋王明面上还是朝廷的藩王,全副武装到他的地盘上去溜达,不是给对方借口和燕王一起造反?

    就算只有一万人,那也是军队!

    朝廷都派军队来了,不能坐家里等死吧?他可不是湘王那个书呆子!

    郝千户万分不理解,李景隆到底是站在皇帝这边还是已经暗中投靠了燕王,如此白痴的命令,他到底是怎么下达的?

    “全军出发!”

    滕聚原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

    反正都是一样的下场,何必扰乱军心?

    孟清江和高福等人都在前进的队伍之中,一身南军的袢袄,手持长枪,配着腰刀,并不起眼。

    李景隆给滕聚的一万人,主要是由北平退下来的败军拼凑而成。短时间内,能达到令行禁止,并形成一定的战斗力,足见滕聚用兵和指挥能力不一般。

    只可惜,再好的人才在李景隆麾下也伸展不开手脚。

    想要发挥本领?等下辈子吧。

    抗议?谁管你。一句违反军令,立刻脑袋落地,到阎王殿说理去吧。

    北风呼啸中,滕聚的队伍出发了。

    雪花飘落,一万南军踏上了前往大同的不归路。是死是活,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中军大帐中,李景隆铺开纸,亲自磨墨,多日的愁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放松的笑容。

    奏疏该怎么写,他已经有了腹稿。

    今日队伍出发,明日,这份奏疏就可以送出了。

    接下来,只等大同方向的“战况”传回。都死了,就是尽忠报国,朝廷必定下令封赏。若能活着回来,是英勇拼杀冲出重围还是怯战脱逃,只看滕聚是否识相了。

    想到此处,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放下墨条,擦了擦手。如果不是顾忌军中情绪,这次领兵的不会是滕聚,该是瞿能。

    北平之战后,瞿能一直对李景隆诸多不满。以瞿能的官位和军中资历,李景隆不能轻易处置他,只能暗地里咬牙。

    忍的时间越长,恨意越深。李景隆发誓,一旦有了机会,必要让瞿能永世不得翻身。

    一万南军进入晋王辖地,滕聚变得愈发谨慎。无论李景隆怎么想,他都要尽到一名将领的责任。

    滕聚不想死,随着军队距离大同越来越近,这种念头愈发猛烈。他又一次想起了陈晖,只要有一线生路,没人会心甘情愿做炮灰。

    风越来越冷,似要将一切冻结。

    大雪封住了前方的道路,滕聚不得不下令队伍暂时停下,等到前锋探路回来之后再继续前进。

    南军身上的袢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在德州时尚好,再向北,冰冷的天气会要了他们的命。

    众人不知不觉的挤在了一起,这样至少能暖和一些。

    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狼嚎声,孟清江和高福四人互相打着暗号,在队伍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不起眼的标记,或是在树上,或是几块露出雪地的石头。这是边军惯用的记号,之前用来对付鞑子,如今被用在了南军的身上。

    前锋回来,队伍继续出发。

    孟清江本想主动为队伍探路,高福拉住了他。

    “不用出去,路已经走错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纪纲跟在他们身后,哆嗦着紧了紧袢袄,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队伍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没人发现,一支燕军骑兵跟了上来。

    北平城外,悠长的号角声中,燕王率领大军出发。他的目的地不是大同,而是蔚州。

    朱高炽在城头上为大军送行。北平保卫战后,他在军中的声望有所提升,张玉朱能等将领,偶尔也会称赞世子几句,却多流于表面。相比之下,仍是朱高煦和朱高燧更得这些将领的看重。

    大军行进间,战旗烈烈,燕王一身铠甲,朱高煦和朱高燧紧跟在他的身旁。

    城头上的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他的职责是守卫北平,只要守住北平,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世子,该回去了。”

    军队走远,王安见朱高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仗着胆子上前提醒。

    天这么冷,若是世子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王安,孤……”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王安仔细听着,始终没有下文,小心的抬头,只看到朱高炽的背影。

    “回府。”

    “遵命。”

    世子刚才想说什么?

    王安猜不到,也不敢问。

    王爷起兵以来,世子宽厚依旧却威严日重,跟在身边伺候的人感触最深。有些话之前能说,现在已是不行了。

    下了城头,车驾早已备好。

    朱高炽能骑马,但为了他和坐骑双方考虑,大部分时间还是选择乘车。

    车内铺着厚实的坐褥,车板上嵌有矮桌。

    一盘高粱饼子,一壶热茶,已经成了车内必备。

    “世子,这还有两盘点心,是王妃令人备下的。”

    朱高炽摇摇头,拿起了高粱饼子,说道:“带回府给世子妃,孤自会谢过母妃。”

    “是。”

    车轮压过路上的积雪,路旁的行人自动闪避。从车窗向外看,被冰雪覆盖的城池一片银白。

    自懂事起,这样的冬天就深深烙印在朱高炽的记忆中。

    五年,十年,还会更久。

    “王安。”

    “奴婢在。”

    “高巍最近好像老实了不少?”

    “是。”

    “怎么回事?”

    “奴婢斗胆猜测,应该是孟佥事为王爷分忧。”

    “哦?”

    朱高炽转过头,他的确让王安把高巍的事情透露给孟清和,不过孟清和最近都在养病,大军出征都没赶上,什么时候去见的高巍?

    “他自己去的?”

    “回世子,是王爷身边的郑听事领着孟佥事去的。”

    “郑和?”朱高炽想了想,“这次出征,郑和也跟着了?”

    “是。”

    朱高炽点点头,一个高粱饼子很快下肚。

    “回府后请孟佥事来见孤。”

    “奴婢遵命。”

    孟清和如何摆平的高巍?朱高炽很感兴趣。

    对付一根筋又极重名声的文人,寻常手段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威胁利诱太小儿科,引经据典纯粹是浪费时间,砍一刀痛快利索,却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善后。

    孟清和到底在高巍身上用了什么手段,朱高炽很想知道。

    一边想着,一边又拿起一块高粱饼子,继续磨牙。

    回到王府后,王安立刻去请孟清和,不想扑了个空。

    由于告病,孟清和最近都不当值,房间里没人,该去哪里找?

    询问过送水的小宦官和王府内几名长随,得知孟清和这几天都在巳时正出门,过了午时才回来。出去时经常哼着小曲,偶尔还会带回几张布片。

    王安眼珠一转,心里有数了。

    “行了,咱家知道了。”

    打发走了长随,王安快步向关押高巍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没急着进门,示意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别出声,自己走到窗口站定,透着窗缝向里边看。

    室内坐着两个人,王安能清楚看到高巍的侧面。高老先生正一脸的愤怒,吹胡子瞪眼,却像在顾忌着什么,隐忍不发。

    坐在他对面的,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孟清和。

    一身蓝色便服,头发梳得整齐,端着茶杯,笑呵呵的同高巍说话。

    “连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高巍从鼻孔喷气。

    “只因在下仰慕老先生的学问,忍不住啊。”

    高巍继续喷气。

    “今日,老先生不写点什么?”

    高巍一边喷气一边瞪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孟清和早已死无全尸。

    “老先生真不写?当真是可惜。”

    孟某人嘴里说着遗憾,眼睛在高巍身上扫啊扫,哦了一声,似恍然大悟。

    “莫非是老先生随身的布料不够?没关系,不是还有公服吗?皇帝仁厚,必定不会因为老先生撕了一件衣服就生气。所以,老先生尽管撕吧,在下对老先生的墨宝,不,血宝,的确是万分的渴望啊。”

    高巍指着孟清和,手指颤抖,进而全身颤抖,最终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茶水,孟清和一点也不见着急,过了半晌才起身弯腰,手指在高巍鼻下探了探,还有气。

    果然生命力强悍。

    “老先生莫非身体不适?”孟十二郎直起身,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既如此,晚辈明日再来。”

    掸了掸衣袖,推开房门,迈出两步,停下,对门外的守卫说道:“老先生正在参悟学问,不要去打扰。”

    “是。”

    “午饭和晚饭都要加量,老先生沉浸于学问,也要提醒他按时用饭。”

    “是。”

    看到站在窗边的王安,孟清和笑了笑,又对护卫说道:“今夜应该有月亮,记得给高老先生开一下窗,老先生必定是乐于对着月亮抒发一下理想,畅想一下未来。”

    “遵令。”

    几日下来,两位护卫对孟佥事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高巍到了北平,不只王爷气得想砍人,奉命看守他的护卫也是万分暴躁。

    成天给王爷挑刺,纸笔没有就写血书,日复一日,一天都没断过。

    书面材料不算,隔三差五还要哭一场,哭太--祖高皇帝,哭孝慈高皇后,一边哭一边念,能念上两三个时辰。

    不让他哭?

    燕王殿下高举靖难大旗,却在朝廷大臣哭老爹时堵嘴?万一传出去,肯定又是一桩麻烦。

    夜黑风高时,门外的护卫总是一边磨刀子一边磨牙,多好的天气,多适合杀人灭口!

    想归想,到底只能对着月亮磨刀,王爷没下令,只能任由姓高的继续蹦跶。

    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

    幸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孟佥事来了!

    不过轻飘飘几句话,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掐住了高巍的命门,让他彻底熄火。

    读书人最重什么?名声。最要什么?面子!

    孟清和做的事并不过分,反而是处处在为高巍考虑。

    首先,他吩咐照料高巍起居的人,高老先生的膳食一定要好,每天三顿不够就四顿,四顿之后再来一顿宵夜。

    其次,高老先生效忠朝廷,肯食用王府的饭食已经是很给面子,衣物鞋袜就不要送了,以免老先生为难。

    再次,高老先生高风亮节,必定是不屑王府长随的服侍。所以,洗脸洗头洗袜子,老先生您都自己来吧。

    起初,高巍也没发现不对,还觉得这样更能体现他的耿直。渐渐的,问题才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从南京带来的衣服,尤其是里衣,快被自己撕没了,连便服都撕了两件,只能-日-日-穿着公服。

    咬破手指写就血书时酣畅淋漓,洗漱之时却锥心刺骨,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洗袜子,心灵受到了创伤,手指也不是一般的疼。

    伤口很快红肿,王府良医提着药箱来得飞快,二话不说,先扎两针。

    高巍满脸惊骇,他疼的是手指,扎他脑袋和脚底作甚?!莫非是燕王终于要对他酷刑加身?

    老先生一咬牙,气沉丹田,文人风骨傲然,有手段尽管使出来,他扛得住!

    高巍如此配合,王府良医很满意,特地将他的十根手指都包成了萝卜。

    “慢慢养,一定要养好。”

    岔开十根纺锤似的手指,高老先生半晌无言。

    手指不能用,他还怎么写血书,用脚吗?

    何况衣服都快撕得差不多了,也不见王府给他送来,继续撕下去,他怎么见人,裸--奔吗?

    高巍愁肠满腹,对月长叹。

    孟清和得知,自然满足他的“要求”,每天晚上定时定点,一个时辰的看星星看月亮,抒发理想畅想未来。

    觉得孤单?没问题,有王府护卫带刀相陪。各个英俊彪悍,笑容亲切狰狞。

    会着凉?有姜汤,还有王府良医,绝对不让高老先生打一个喷嚏!

    饶是如此,几天下来,高巍的嗓子也哑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直言,恸哭?已经成了无法完成的任务。

    啼血?这倒是有可能。

    即便被这样折腾,每天大鱼大肉,高巍仍是以肉眼可见的增加体重。如果他有机会回到南京,怕是连家人都认不出来。

    从黄-瓜变成西瓜,可以想象吗?

    于是,血书停了,哭声没了,护卫不暴-躁了,王爷也不想砍人了。

    道衍很高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徒弟他是收定了。

    燕王也很满意,心情大好,激-情-飞扬的带着手下去砸场子抢地盘了。

    唯一有苦难言的只有高巍。

    “卑职受命于王爷,必定满足高老先生的一切要求,令其宾至如归。几日下来,高老先生也是相当的满意,深感王爷恩德,再不提罢兵一事。”

    孟清和站在朱高炽跟前,表情淡定,条理清晰的颠倒黑白。

    朱高炽几乎忘记了端在手上的茶盏,等到孟清和说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孟佥事。”

    “卑职在。”

    “你真不考虑弃武从文?”

    “回世子,卑职是个军汉,才疏学浅,做不了文官。”

    “谦虚了。”

    “世子谬赞,卑职会继续努力。”

    “……”

    放下茶盏,朱高炽陷入了沉思。

    父王交代下的事情,该交给他去做吗?总觉得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

    朱高炽不说话,孟清和也安静的站着。

    过了许久,朱高炽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良心可以先抛开,完成父王交代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王安。”

    “奴婢在。”

    “将父王给孤的卷宗和东西拿过来。”

    “是。”

    王安退出去,很快抱着一个匣子回来,“世子,都在这了。”

    “恩。”朱高炽挥手,示意王安下去。

    孟清和疑惑的看着摆在桌上的匣子,两个巴掌大,式样很普通,除了包裹的铜角和一个铜锁,上面连个花纹都没有。

    “孟佥事,父王离开前将这件事交给孤,孤着实想不出办法,只好请你帮忙。”

    “卑职不敢,世子尽管吩咐!”

    不等孟清和再谦虚几句,朱高炽已经打开了匣子,推到他面前。

    只看了一眼,孟清和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

    匣子里的东西不出奇,一叠还算整齐的白纸,间或夹杂着几张羊皮。

    白纸和羊皮上的内容十分类似,左边画着很是粗犷的简笔小人,右边是同样粗犷的绵羊。人和羊的旁边标注着醒目的数字,数字下还有手印。

    “这些是朵颜三卫渠长呈上的。”朱高炽当着孟清和的面,一张一张取出,表情很是忧郁,“为了军心稳定,为了父王的大业,理应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王府库仓里的粮食不少,却没这么多的羊啊。”

    孟清和默默擦汗,这些蒙古壮汉的行为,说白了就是拿着白条上门要账。

    当初说好了的,人也砍了,手印也按了,该给的羊可不能赖账!

    朱棣很光棍,直接丢给儿子。

    朱高炽同样光棍,找上曾同朵颜三卫洽谈的孟清和,开口就一句话:“王爷家也没余羊啊!”

    孟清和还能怎么办?再去找个下家?

    不好意思,郑和跟着王爷去抢地盘了,道衍和尚那里还琢磨着将他拐进不-良-门派,躲都来不及。

    沈瑄离开时,说拿不定的事可以先想办法推了,眼下情况分明不容许他这么做。

    孟十二郎咬咬牙,接着吧。

    “世子有命,卑职不敢不从。但兹事体大,容卑职回去想想。”

    “好,孤等孟佥事的好消息。“

    “卑职一定尽力。”

    退出房门,孟清和直接给了自己一巴掌,让你嘚瑟,该!

    大同城外,沈瑄和杨铎率领的燕军队已张开了口子,只等着猎物的到来。王爷有意收拢滕聚率领的这支南军,最有效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狠狠敲滕聚一记闷棍,打得他鼻青脸肿再以理服人。

    燕王率领的大军已到蔚州城下,两万军队攻城把握不大,城内的守军多于燕军,却丝毫没有抵抗意志。燕军刚扎下营盘,指挥王忠和李远就派人前来,表示愿意开城投降,跟着王爷一同靖难。

    不费一兵一卒,燕王就拿下了蔚州。

    与此同时,指挥滕聚的队伍却在茫茫大雪中迷失了方向,艰难跋涉。

    冷风冻住了河床,冰上覆着雪花,乌云遮住了太阳,四周都是一片白,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很多南军都被冻伤了手脚,越来越多的人倒在雪地上,再没能站起来。

    尾随在后的燕军一直没有被发现,看到冻僵的南军会停下脚步,只要还有一口气,仍有救活的希望。

    滕聚骑在马上,从侥幸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此刻,他甚至是希望遇上燕军的。即便被打败,被杀死,也比冻死要强!

    这样死,实在是太窝囊了!

    孟清江和高福终于被编入了前锋,奉命探路。眼前的大雪,对经验老道的高福算不上什么。

    故意又带着军队在大同附近绕了一个圈子,高福才让孟清江向滕聚禀报,大同城就在前方。

    滕聚精神一振,南军们也突然有了力气。

    不需军官扯开嗓子下令,全军同时加快了速度。赶往大同城不是为打仗,也不是为了完成主帅的命令,而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能活着,就是被燕军俘虏,跟着燕王一起造反,也绝对没有问题!

    向着大同,飞奔吧!

    在沈瑄和杨铎发现滕聚的队伍,正准备发起冲锋时,同样发现他们的南军却停下了脚步,武器铠甲丢了一地,态度很明确,投降!

    沈瑄和杨铎很无语。

    这就像是憋足了力气想和对手打上一架,抄起家伙却发现猛汉子突然变成了软妹子,这架还怎么打?

    滕聚跳下战马,解下佩刀,走到沈瑄面前,嘴唇颤抖,眼中饱含热泪。

    沈瑄默默的接受了滕聚的投降,默默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说实话,他也憋屈。

    想打架却没法打,对武将来说,太难受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伏击,却是一次成功的投降。

    滕聚率领的一万南军,终于如孟十二郎预期的那般,同燕军成功“会师”了。

    此刻的孟十二郎却没能感受到任何喜悦,他正坐在桌旁,看着眼前的一堆白条发愁。

    一头羊憋死英雄汉,难啊!

70第七十章

    孟清和为堆在面前的白条发愁,朱高炽也是一样。

    不能解决燕王交代下的任务,朱高炽饭吃不香觉睡不着,体重又开始直线下降。不到几天,腰围赫然减掉两寸。

    这还了得?

    燕王妃关心儿子,特地把王安叫去,世子这是怎么了?是政务上遇到了麻烦,还是官属里有人不服管?真有的话,必须一巴掌拍死!

    “回王妃,并无此事。”王安小心翼翼的回道,“王爷开拔前交代了世子一件事,世子尚未想出法子,有些急。”

    “哦。”不是有人不老实,那就问题不大。插手北平防务是燕王亲自交代,其他政务,燕王妃一向不过问。

    儿子工作认真是好事,但也不能不注意身体。

    “平日里,你们要多注意些。”

    “奴婢遵命。”

    王安退出偏殿,擦擦汗,没走出多远,又见到世子妃身边的熟面孔,嘴里发苦,脸上却一丝不能露。

    对方几步迎上来,先行礼,口称“王听事好。”

    王安知道世子妃不会直接叫他过去,这样招忌讳,却没想到会在王妃这里遇上。世子妃派人来问,他也没有遮掩的道理。

    “世子忙于政务,这才清减了,每日的膳食还是照常,且已报过王妃,请世子妃不必担心。”

    “王听事既这样说,咱家这就回去禀报,世子妃听了也当放心。”

    两人又行了礼,当面笑呵呵,转过身一撇嘴,什么东西!

    燕王妃靠在榻上,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宫人奉上的汤药,“是世子妃身边的?”

    “回王妃,是。”

    “王安都说了什么?”

    “只说世子公务繁忙。”

    “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王妃端起药碗一仰而尽,宫人忙送上果脯,略微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朝廷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城,燕王妃披甲执锐亲自上了城头,北平城防和布军都要王妃过目,几日不得休息。

    燕王出征,若无王妃,世子未必真能服众。结果北平城守住了,燕王妃却病倒了。

    王府医正和良医诊过脉,都说是受了风寒,药喝了几剂,时好时坏。王妃不欲王爷和世子兄弟担心,一直强撑着,人都清减了。

    世子妃不说帮王妃分担,只忙着和世子的侧妃较劲,宫人看着都心冷。

    “年纪大了,人就愈发精贵了。”燕王妃舒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倦色,“十几岁的时候,雪地里跑上一天也不会这样。现如今不过是吹了点风,就受不得了。”

    宫人不敢出声,静静的立着。

    “都下去吧,我歇会。”

    “是。”

    房门关上,燕王妃静静的靠在榻上,微合上双眼,神色间带着一抹怀念。

    十几岁,花一般的年龄,再回不去了。

    门外,宫人和宦官都放轻了脚步,看着廊檐下的冰棱愣愣的出神。

    王妃的病总是不见好,听说府内新请的赵大夫医术不错,不若请他来给王妃诊诊?

    临近傍晚,北平城又下起了大雪。

    老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的天气,别说丰年,不是灾年就谢天谢地了。

    孟清和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偶尔关注一下高老先生的生活,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对着朱高炽送来的匣子发愁。

    彻底赖账是不可能的,全部兑现更不可能。朱高炽说给不出这么多羊,并不是吝啬,而是真的做不到。若是先给一部分,或是用其他的东西折价抵充?

    孟清和冥思苦想,办法想了许多,都算不上太好。

    蒙古人不傻,未必真的卡死数量,归根结底,或许只想看看燕王是否守信。

    寒冬腊月,把羊都给他们,在哪里养?谁去养?

    顺便给了草场?别说朱棣不同意,朱高炽这关都过不去。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一样的抠门性格,朱高炽又能大方到哪里去?

    历史上,永乐帝驾崩之后,兀良哈以为压在头上的大山没了,可以蹦跶几下,拿着朱棣起兵时的欠条找上门,照样被朱高炽撵了回去。

    草场?

    真有这事,仁宗表示不知道。

    有欠条?

    仁宗继续表示,自己大部分时间戍守北平,欠条怎么来的,是不是老爹承诺的,他真不清楚。

    兀良哈首领打滚耍赖,朱高炽没像老爹一样直接挥刀砍过去,而是好言好语的劝说,积年的坏账需要查证,他已经安排了人手,不久应该有结果,得有点耐心。

    至于不久是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他也无法保证。

    当然,真要硬抢也没关系,老爹能收拾得了,他也行!

    不能亲自带兵出征,手底下能带兵的照样不缺!况且,老爹在位那么多年不见找上门,他刚一登基就来撒泼打滚,是不是看他好欺负?真以为他心宽体胖就没脾气?

    朱高炽脸一沉,兀良哈首领利索起身,不敢再打滚了。灰溜溜的回了驻地,暗地里和人嘀咕,朱家人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抠门!

    为同样抠门的朱棣父子做事,孟清和自然要再三思量。

    办法想出来,功劳也不能自己领,必须把戳盖到朱高炽头上。

    工作是朱棣交给朱高炽的,朱高炽只是咨询孟清和的意见,并非将整件事交给他去做。其中的差别,孟清和想得很清楚。

    李景隆和部下争功,顶多被说一句人品不好。他敢抢本该属于朱高炽的功劳,人生都将黯淡到底。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总经理交给部门经理一件重要工作,部门经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下边一个小职员蹦跶起来,就这事,简单!看我来!

    三下五除二,事情解决了,然后直接跑去向总经理表功。

    这不叫聪明,这叫犯傻,还是傻到家了。

    事情拖了三天,朱高炽派王安来问了几次,孟清和都是一脸的愁容,一再的表示,难啊,这件事真难!解决高巍只是耍点小聪明,不入流的手段,这件事可是关系到王爷的大业,卑职冥思苦想,至今未能想出好办法。卑职斗胆,世子可否指点一个大方向?

    “难为孟佥事了。”听到王安的回报,朱高炽没生气,背着手在暖阁里走了几圈,“孤这里倒是有个办法,去请孟佥事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王安答应着出去了,没另派他人,一路小跑,亲自去请人。

    “孟佥事,世子有请。”

    孟清和刚服过药,表情不用装都很苦涩。王安心下暗道,看来是真想不出办法了,世子若怪罪,咱家是不是该帮忙说几句好话?

    “王听事稍等。”

    孟清和灌了两大口水,嘴里仍是发苦,却不敢继续耽搁,捧起世子交给他的匣子,跟着王安一起出门。

    两人走得很快,到了暖阁外,王安还好,孟清和已有点微-喘。

    通禀之后,孟清和走进暖阁,满脸的惭愧,“卑职辜负了世子期望,请世子降罪!”

    朱高炽亲自将孟清和从地上扶起来,温言道:“孟佥事何出此言?说到底,还是孤让你为难了。孟佥事的忠心,孤都是知道的。”

    孟清和知道自己做对了。

    献策固然好,出头的椽子不能多做,适当的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世子厚爱,卑职实在是……”

    说着,眼圈开始泛红。

    演技已然炉火纯青。

    朱高炽忙安慰了孟清和几句,又道此事本是燕王交给他来办的,孟清和能想出办法固然好,想不出也没什么,他总会记得孟清和的这份忠心。

    “世子厚爱,卑职愿肝脑涂地!”

    砰的一声,孟十二郎膝盖触地。青石砖的地面,砸上去生疼。

    演戏总要演全套,这点疼,受得住!

    “孟佥事快起来!”

    再次被朱高炽扶起,孟清和擦干眼泪,见好就收。戏不能演过头,差不多就行了,过犹不及。

    “孤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是拿不定主意。”朱高炽坐回到凳子上,手指敲着桌面,“不如孟佥事帮孤参详一下。”

    “卑职不敢。”

    “孟佥事不必过谦。”朱高炽笑了笑,“孤想出的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不过一个字,拖。”

    “拖?”

    “恩。”朱高炽点点头,继续说道,“马上给出这么多的羊,肯定不行。不说孤手中没有,就是有,孤也不会任他们予取予求。”

    孟清和没出声,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些许不解。

    “孤明白你的忠心,你是全心为父王做事。那些蒙古人,”朱高炽顿了顿,“既然能背叛宁王,谁知会不会转投朝廷!必须压着他们,让他们清楚,父王愿意用,他们就是战场上一把刀。否则……”

    朱高炽没有说下去,孟清和生生打了个机灵。

    朱元璋的孙子,朱棣的儿子,未来的明仁宗,谁敢小看他,绝对和找死无疑。

    “孤是这样想,孟佥事以为如何?”

    斟酌了一下,孟清和顺着朱高炽的想法,提出几点补充建议,“卑职认为,可以适当满足他们的一部分要求。吊着他们,让他们更好的为王爷办事。”

    “善!”朱高炽笑了,“孤也是这样想的。恩威并施,父王将这件事交给孤,孤自然不能令父王失望。”

    这话题有点深,肯定有引申含义,孟清和果断闭嘴。

    “只不过,该给多少总要有个准。”

    朱高炽又开始敲桌子,他曾想过折换成茶叶或是其他朵颜三卫需要的东西,又觉得不妥。这样一来,难免要费些时间,假如那些蒙古人借此提价又是个问题。

    “禀世子,卑职对此倒有些想法。”

    “说说看。”

    “卑职认为,王府没有足够的羊,可以同边民交换。残元正乱作一团,一些势力小的部落朝不保夕,有南迁的意愿。”

    “你是说?”

    “世子可请示王爷,允许几支部落南迁。太--祖高皇帝曾下令设守御千户所,用来安置归附的部落。可以用粮食和茶叶交换他们手里的牛羊,通过这些部落,也可同草原上的其他部落联系。想要多少牛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王爷和世子救了他们全族的性命,他们必当为王爷和世子效力。”

    内迁的草原部落要价绝对比朵颜三卫低,等他们进了守御千户所,一切都是燕王说得算,不想效力?自己掂量一下。

    孟清和越说,朱高炽的眼睛越亮。

    “孟佥事大才!”朱高炽猛的一拍桌子,“正是如此!其部族勇士还可为父王所用,冲锋陷阵!”

    孟清和忙道:“世子英明,卑职却没想到!”

    朱高炽搓着手,羊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为父王争取到了新的生力军,还能给朵颜三卫一个警示,让他们明白,想到燕王这里打工的不在少数,敢拿乔,薪水不给你,饭碗都给你砸了!

    此举又能削弱北元的势力,当真是大善!

    朱高炽越想越是兴奋,孟清和适时的恭维几句,世子英明,世子真是大大的英明。这样的主意只有世子能够想出,能驾驭这些蒙古人的,除了燕王殿下还能有谁?

    “说到底,还要多亏孟佥事。”

    “卑职不敢当,都是世子想出了好办法,王爷必定是相信世子大才,才会将此事交给世子。”

    孟清和笑得万分真诚,拍世子马-屁-的同时不忘赞扬燕王英明神武。

    世子才智过人,必须的!

    燕王勇猛盖世,绝对的!

    问题解决了,朱高炽很高兴。

    孟清和好话一篓筐,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朱高炽更加高兴。

    人都喜欢听好话,建文帝是这样,朱高炽也不能免俗。不同的是,建文帝被黄子澄的好话带进了坑里,打死孟清和也不敢对朱高炽这么做。

    所以,朱高炽的好话听得很高兴,也很“安全”。

    “此事孤会禀报父王,必会记孟佥事一功。”

    “卑职谢世子!”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这就你我了?

    孟清和立刻感激涕零,表情十分到位。

    等到他离开,朱高炽脸上的笑意更深,是个聪明人,难怪会得父王看重。

    此人若能为自己所用,是件好事。

    若不能……应也不会被二弟收拢。

    如果他一心跟着父王,自己倒也不必多费心思。

    收起脸上的笑意,朱高炽开始思量,给燕王的书信该如何写。

    回到房间,靠在房门上,孟清和长出一口气。

    用力拍了两下脸,和朱家人打交道,当真是不容易啊。

    或许他应该再病上几天?

    摇摇头,今天这关刚过去,还是别自作聪明了。

    蔚州城外,燕军再次出发。

    大同传来战报,指挥滕聚领一万部下投降。燕王立刻整军,下令拿下居庸关,回师北平。

    朱棣了解李景隆,滕聚手下这一万人就是他送出的炮灰。会不会再有炮灰上门,端看李景隆白痴到何种程度。只要敢来,朱棣就敢收下。白送上门的好事,没人会向外推开。

    过居庸关时,朱棣还想着是不是再给李景隆送去些情报,让他继续对朝廷表功,可惜德州城传来的消息掐灭了他这个念头。

    武定侯郭英已率军进入德州。

    李景隆可以藐视,郭英却必须重视。

    武定侯到了,安6侯和魏国公还会远吗?比起这些人,都督平安更让朱棣忌惮。

    因为了解李景隆,朱棣才能大破五十万南军,连战连捷,把朝廷的军队撵出河北。

    平安是太-祖高皇帝的义子,曾多次随朱棣出战,相当了解燕王的用兵方法。再加上一个曾在北平练兵的徐辉祖,接下来的战斗绝对不会如之前一般轻松。

    和了解自己的人作战,绝对不是多愉快的事情。

    连战连捷,怕是不可能了。怎样才能继续打胜仗,要仔细想想。

    朝廷军队战败,可以整军再来,自己要是大败,怕是会万劫不复。

    燕王坐在大帐中,自举兵以来,还是第一次心中没底。

    朱高炽的书信恰在此时送到,看着信上的内容,燕王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

    “好!”燕王抚着短髭,“不愧是孤的儿子!此法甚好!”

    朱高煦朱高燧和其他将领一起候在帐外,隐约听到帐中传出燕王夸赞世子的声音,朱高燧下意识去看朱高煦,却发现朱高煦面色寻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二哥。”

    “恩?”

    “父王……”

    话没说完,郑和从大帐中走出,对众人说道:“王爷召见。”

    在军中,高阳郡王和朱高燧并未受到多少优待,同样是战场冲锋,以首级论战功。若非张玉朱能等将领再三进言,燕王八成会让两个儿子去基层体验生活,从小兵做起。

    朱高煦按了一下朱高燧的肩膀,手下用力,低声道:“一切听父王的,记住了?”

    朱高燧点点头。

    自从父王起兵,世子和二哥都变了许多。在真定城时,二哥偶尔会提及那个孟十二郎在前往南京途中说的话,话中有赞赏,还有几许复杂。

    朱高燧想不太明白,干脆不去想。

    南京的皇帝还坐在龙椅上,德州还有朝廷的大军,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真到了世子与二哥争锋的那一日,再决定也不晚。

    大帐中,燕王先将南京和德州的密报说于诸将,话中重点提及了魏国公徐辉祖和都督平安。

    徐辉祖是徐达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不适用于李景隆,却适用于他。

    “当初在北平练兵,论战术谋略,魏国公同孤是旗鼓相当。”

    燕王对徐辉祖是佩服,对平安则是完全的忌惮,说话时也不太客气。他对平安多有提携,结果这小子回头帮建文帝对付自己!

    “平安竖子,随孤作战多年,屡次出塞,若为先锋必为大患!”

    说完这两位必须注意的人物之后,诸将的表情都变得分外严肃。

    紧接着,燕王话锋一转,“此二人虽勇,然李九江等却皆匹夫,南军虽众,却将帅不专,政令不一,不足为惧!”

    独木难支,几个人的勇猛不代表什么。南军人多,粮多,武器精良,又能如何?抢来就全都是咱们的!

    “甲兵粮饷,适足为吾资耳。”

    简言之,不用怕,跟着孤王有肉吃!

    燕王以这句话结束了演说,朱高煦和朱高燧带头为老爹捧场,拼命鼓掌,眼含激动的泪水,巴掌拍得通红。

    帐内诸将也是举臂高呼,王爷英明!王爷千岁!

    从大同赶来的沈瑄,带着滕聚在帐外求见,正好听到朱能这个大嗓门带头高呼,“抄家伙,抢他x的!”

    沈瑄很镇定,滕聚却是脚步一顿。

    这是燕王大帐,造反团伙根据地?

    能扯旗造反的,果然都不是寻常人。

    南京

    建文帝看过李景隆送来的奏疏,眉头紧蹙,半天没说话。

    齐泰和黄子澄被罢官,轻易不得出入宫闱,建文帝只能从他人那里咨询意见。尚未离京的魏国公徐辉祖和驸马王宁同时被召见,得知李景隆奏疏上的内容,两人都沉默了。

    “魏国公以为如何?”

    有了之前的经验,朱允炆对李景隆整个人都打上了一个问号,他送上的奏疏更不敢轻易相信。

    徐辉祖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曹国公派出一万步卒,以指挥滕聚率领进兵大同,应是实情。”

    换言之,除此之外,什么进攻大同以弱燕军,什么兵士力战斩首千余,都是扯淡。

    建文帝转向王宁,王宁对徐辉祖的意见表示赞同。

    李景隆的奏疏摆在案上,君臣三人相对无言。

    少了黄子澄这个举锤子的,建文帝脑袋上的坑立减。认清了李景隆的草包本质,采取了一系列雷霆手段,却仍无法弥补之前犯下的严重错误。

    为了面子,建文帝没有撤换李景隆的主帅位置,本以为有了武定侯等人的加入,朝廷的大军应能扫平燕军。可是现在,建文帝不确定了。

    他发现李景隆不只是个草包,脑袋上的坑比自己都多。

    这样的人坐在主帅的位置上,果真没有问题?

71第七十一章

    建文二年,二月底,燕王回到北平,比预期迟了十日有余。

    拿下居庸关,燕王原本心情不错,想着快点回家,派人到草原上去探探情况,解决朵颜三卫闹饷的问题,不想途中接到徐忠送出的消息,“安6侯吴杰袭真定。”

    一旦真定有失,必为南军所趁。

    徐忠野战一流,防守同样不弱。一边派人送出消息,一边加快修筑城防。耿炳文留下的工事被完全利用起来,该加固的加固,该重修的重修,真定城不说固若金汤也差不多少。

    当初燕军围城,火炮轰了几日都拿不下城池,换成吴杰照样不行。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何其爽也。

    徐忠站在城头,对着城下的南军冷笑,吴杰,有能耐你就攻城!人再多某家也不惧!

    城外,安6侯吴杰浓眉深锁。

    几个月前,耿炳文被燕王围困真定城中,他曾带兵驰援,不想城砖都没见着,就被朱能率领的骑兵打了回去。

    吴杰吃了败仗,被朱能揍得鼻青脸肿,下令向永平退却。

    打不起总躲得起吧?结果这也不行,朱能紧追不放,一路追到永平城下。

    想据城防守?朱能一撇嘴,你以为自己是耿炳文?长刀一举,兄弟们跟某家一起上,先砍了再说!

    朱能是敢率三十骑兵冲击十几万大军的猛人,吴杰如何能抵挡得住?

    手下士兵又毫无战意,吴杰拼尽全力,也被砍得丢盔弃甲,损兵折将,撵回了南京。

    吴杰回到南京不久,耿炳文也被皇帝撤换,李景隆走马上任。

    安6侯顿时仰天长叹,真定保不住了!

    但凡稍微了解李景隆此人,都不会把号令几十万大军的帅印交给他。无论多少军队,都得让这小子赔进去!奈何皇帝的心腹都是空谈的腐儒,没有知兵之人,这不是明摆着给燕王送菜吗?

    愤懑之余,吴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着齐泰黄子澄等人一顿臭骂。

    “竖儒误国,该杀!”

    始作俑者黄子澄的确该骂,齐泰却着实有点冤。他的确曾经蹦高反对黄子澄的馊主意,无奈皇帝不听他的。

    战况果如吴杰所料,北平没打下来的,郑村坝战役也输了,五十万大军几乎都赔了进去。李景隆丢下大军,带着帅印连夜奔逃,还串通黄子澄隐瞒朝廷,临阵脱逃没丢了脑袋,更是加官进爵,得了太子太师的荣誉头衔。

    安6侯同武定侯等老将凑到一起,谈及如今战场局势,无不摇头。

    “陛下偏听误信,罢免齐黄等人官职,仍留在京城,迟早是个祸害!”

    按照吴杰和郭英等人的看法,就该把齐泰黄子澄等人一刀宰了,再领大军北上讨燕。

    燕王不是打着朝中有奸臣,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吗?

    如今奸臣都给杀了,他还有什么借口?不罢兵就是实打实的造反,皇帝一道诏令,天下镇兵均可讨之!

    皇帝对付起叔叔干脆利落,偏偏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犹豫不定,死活不肯落下杀大臣的声名。殊不知,经过削藩一事,皇帝仁慈的名声早就打了个折扣。

    更让吴杰郭英等人担忧的是,朝中勋贵对皇帝日渐冷淡的态度愈发不满。都是从洪武朝挺过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比不上一群只会清谈的腐儒?

    只要皇帝多少有点脑子,就该明白,比起那些腐儒,这些荣耀和身家性命都系于皇权的勋贵才更值得重用。可惜皇帝一心只捧着那些腐儒,把朝中勋贵全都踹到墙角,一脚不够再补一脚,全都画圈圈玩去吧!

    勋贵对建文帝不满已久,以左都督徐增寿为代表的燕王派私下里活动频频。除了勋贵,还经常到谷王家中蹭饭,连关押齐王的地方偶尔也会转上两圈。

    一股暗流开始在南京涌动,许多人摇摆不定。

    跟着建文帝注定没办法出头,投靠燕王,就一定可行吗?

    徐增寿也曾想拜访一下安6侯,却被吴杰以各种借口推脱了。饶是如此,吴杰心中仍有一丝不确定。

    皇帝为了面子,硬是不把李景隆的帅印收回去,还继续加大赏赐,任由他留在军中。

    有这样一个主帅,战败永远比取胜容易。

    即便李景隆闭上嘴,不再乱指挥,只要再带着帅印跑一次,军队再多也是白搭。

    武定侯和安6侯先后抵达德州,两人分别见过李景隆,又碰头商量了一次,决定找人看着这个不靠谱的主帅,如果李景隆临战再逃,人走可以,帅印必须留下!

    都督平安赶到后,立刻加入吴杰郭英的小团体,积极提出意见和建议。平安认为,紧迫盯人还不够,不如趁天黑把李景隆的座船凿沉了,没了船,他跑得再快也能想法子追回来!

    吴杰和郭英同时拊掌,“大善!”

    三人动手时,得到了都督瞿能和盛庸等人的鼎力相助。确保船沉入江底,捞上来也是一堆碎木板。

    领兵大将抵达前线,首先考虑的不是制定作战计划,而是该怎么对付己方主帅,防止他逃跑,任谁看来,都是一种悲哀。

    众人如此绞尽脑汁,为的就是郑村坝和北平城外的一幕不再上演。

    可让吴杰平安等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为了战争胜利宁愿背负骂名,南京的皇帝却给他们拆台!

    先后赏赐李景隆斧钺、旌旄不算,听到李景隆的座船在江边不翼而飞,特地赏赐给他一条大船,绝对的豪华客轮。

    这叫什么事?

    吴杰平安等人彻底无语,觉得自己傻冒烟了。

    他们累死累活是为了谁?皇帝就这样拆他们台?还赏赐一条大船,是暗示李景隆这次应该跑出山东,直奔南京吗?

    再不甘心,吴杰等人也不能把建文帝赐下的大船凿沉,否则就是藐视皇帝,大不敬的罪名。只能加大在李景隆帐外的盯梢力度,一旦他想跑,必须第一时间抓住!

    同时,几人商定了作战计划。

    北方天寒,朝廷大军尚未完全集结,此时发起决战万万不可,领兵攻占几处战略要地却是上策。即便不能彻底拿下,也能调动燕王兵力,探一探对方的虚实。

    河间是燕王手下大将张玉驻守,暂时不能去碰。守真定的是原开平卫指挥使徐忠,勇猛之名不比张玉,倒是可以试一试。

    商定兵袭真定,吴杰一拍桌子,都别和某家争!

    郭英平安等人也清楚,之前吴杰驰援耿炳文,地方都没到就被打回来了,真定城绝对是吴杰心头的一颗朱砂痣,必须想办法抹平。

    安6侯带兵出了德州,李景隆才得知消息。呆坐在军帐之中,李景隆恨得咬牙,敢无视他这个主帅?咱们走着瞧!

    由于物资充足,吴杰的大军很快抵达真定城外,扎下营盘,就地制造攻城器械,大有不攻下真定不罢休的架势。

    徐忠不敢托大,一边修筑城防,一边派人给燕王送信。

    援军来得极快,沈瑄率领的前锋部队,几乎在吴杰下令攻城的同时抵达。

    看到包围在城下的南军,沈指挥二话不说,也不用整队,抽—出长刀,一夹马腹,如猛虎下山一般带头冲锋,其余的燕军也紧跟着冲了过去。

    攻城的南军有点懵了,这也来得太快了吧?城门都没撞几下呢!

    燕军却不管那么多,除了燕山后卫,前锋中还有朵颜三卫的骑兵,这些南军都是送上门的战功,一个都不能放过!

    城头开始擂鼓,真定城门大开,城中的燕军在徐忠率领下冲杀而出,吴杰的军队顿时陷入了前后夹攻。

    想跑?留下脑袋再说!

    吴杰也是久经战阵,面对如此凶悍的进攻,还是有些慌神,沈瑄的凶悍让他想起了朱能,忍不住的背后发寒。

    现实容不得他多想,以骑兵为主的燕军已将攻城的南军切成几块,挥舞着长刀和长矛,在军阵中大肆砍杀。

    南军奋力抵抗,仍是一点一点败下阵来。

    鲜血染红了大地,却无一人投降。

    战死也不投降!

    沈瑄和徐忠合兵一处,发起了更加猛烈的冲锋。

    吴杰被亲兵保护着向外冲杀,南军纷纷护在他的周围,用手中的武器,甚至用自己的胸膛抵挡进攻的燕军,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侯爷,快走!”

    又一名亲兵被-刺-穿了胸膛,鲜血从口中涌出,双手牢牢抓住扎进体内的长矛,大喝一声,竟将马上的燕军拽了下来。

    “侯爷,走啊!”

    声音在风中撕扯,濒死的惨呼被湮灭在了喊杀声中。

    吴杰的头盔已不知去向,一身的狼狈,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亲兵,虎目含泪。

    一把推开架着自己的亲兵,挥舞着长矛,挑飞一名燕军,抢过战马,跃身上马,竟无人可挡。

    马蹄溅起碎雪,吴杰终于冲出了重围。

    几万南军却仅仅逃出千人。

    余下的要么战死,要么被燕军困住,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沈指挥,南军的主将逃了,追不追?”

    “不用。”沈瑄甩了一下长刀,血珠砸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目。

    “可……”

    “王爷有令,解真定之围即可。擒下这些南军也是大功。”

    “遵令!”

    燕王率大军赶到,被困住的南军终于崩溃。败局已定,再抵抗也无非是死路一条。

    “是安6侯?”

    燕王没有进城,只在城外听徐忠和沈瑄汇报战况,听闻这支南军作战骁勇,拼死护卫主将杀出重围时,不免叹息一声。

    “昔日黔国公勇武,今安6侯亦然。”

    老子英雄儿好汉,即使战败,仍勇气可嘉。

    徐达的儿子比不过,还被吴复的儿子甩了八条街。如果能从棺材里出来,李文忠绝对会一刀砍死李景隆,省得继续给他丢人。

    清理过战场,燕王令徐忠继续驻守真定,并派杨铎为其副将。

    在大同城外投降燕军的滕聚及手下一万人马,则被带回北平。

    看过战场上厮杀的惨状,滕聚深吸一口气,燕军勇猛,果然名不虚传。

    北平城中,朱高炽听城头守军来报,燕王大军已到城外,立即整理衣冠,亲自前往迎接。

    孟清和也被通知出城迎驾,燕山后卫指挥佥事,身负守卫王府之责,能出城迎接大军归来,是不小的面子。很多人想要这个露脸的机会都捞不着,例如被留在城中的何寿。

    走到中途,孟清和突然眼珠子一转,停下脚步,转身朝关押高巍的厢房走去。

    这样的场面,高老先生不露一下脸,实在是可惜。

    “丁总旗脚程快,快去禀报世子,也好有个准备。”

    “卑下遵命!”

    燕王走到城下,见到亲自出迎的世子,很是高兴,再见世子身后的高巍,差点没认出来。

    现在的高巍,哪里还有清癯文人的影子?

    整个人像是发面馒头一样,胖得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公服穿在身上,腰带都系不上。手指上的伤口已好,喉咙却一直哑着,见到燕王很是激动,哑着嗓子“你”了几声,被某人从身后下了黑脚,对着燕王大礼参拜。

    “咳!”

    孟清和咳嗽一声,朱高炽立刻回神,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说道:“高老先生感念父王恩德,坚决要求出城迎接,儿子想拦都拦不住……”

    “咳!”

    这次咳嗽的换成了燕王。

    高老匹夫感念他的恩德?感念自己没一刀砍了他吗?

    顶着燕王震惊的目光,朱高炽继续说道:“高老先生深明大义,朝中确有奸臣,父王起兵靖难乃正义之举,他已写好奏疏,不日将送往朝廷,痛陈奸臣之害,父王之忠!”

    燕王没说话,众人看向高巍的表情十分微妙。

    这是被坑了?绝对的。

    谁想出的主意?着实是……损了点。

    过了今日,跳进黄河,高巍也洗不清“燕王同党”的嫌疑。

    说他效忠朝廷?没人会信。

    哭诉他在王府惨遭虐待?更没人相信。

    高巍想争辩,嗓子却万分的不给力,顿时泪流满面。

    朱高炽脸皮还没厚到家,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如此颠倒黑白,还是当着苦主的面,着实同他牢记的圣人学说背道而驰。

    孟清和却没那么多的顾虑,世子不出声,戏还要演下去,证明高巍这样的死硬分子都被燕王感化,世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禀王爷,因高老先生日日抒发情感,赞扬王爷的仁慈大义,激动时更会吟诵诗篇对月长嚎,不慎损伤了嗓子。见到王爷又过于激动,无法出声,只能用眼泪表达,可见他对王爷的拥护与爱戴。”

    燕王;“……”

    世子:“……”

    众将:“……”

    高巍不哭了,以头抢地。

    孟清和顿时提高了声音,“高老先生不必如此,你的心意王爷必定知晓。”

    众人继续无语,燕王再咳嗽一声,尽量控制着面部表情,上前扶起高巍,笑得十分亲切,“先生之意,孤已知晓,必不负先生所托,荡平宇内,匡扶社稷!”

    高巍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沈瑄默默转头,手抵在唇边,肩膀抖了两下。

    朱高煦先朱高炽一步出声道:“父王英雄盖世,必定扫除奸臣,匡扶社稷!儿愿追随父王,清君侧!”

    跟在燕王身边,听了无数场演说,这样的话,朱高煦几乎是张口就来。

    朱高炽慢了一步,只能随着众人一起高呼“王爷千岁!”

    孟清和退后一步,台子架好了,戏演完了,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了。

    北平城外,三军高呼“王爷千岁”。

    大军进城,路边也站满了百姓,顶着北风,冒着大雪,齐声高呼“王爷千岁!”

    这样的场景,自建文帝登基以来,在南京城中从未出现过。

    被迫走在燕王身边的高巍,脸上现出一阵惊疑。

    若说士卒盲从,眼前的百姓又如何解释?人群中不乏穿着儒衫的读书人,同样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呐喊。

    燕王竟如此得人心?

    “高巍。”燕王脸上带笑,看向高巍,眼中再无一丝火气和杀意,“孤比之建文小儿,如何?”

    民心至此,天下当取!

    朱棣骑在马上,向高呼的百姓挥手。

    他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子,胸怀天下,身负大才,这个天下,该是他的!

    比起燕王的志得意满,逃回德州的安6侯则惊魂未定。几万军队丢在真定城下,不是几句话就能揭过的。武定侯郭英和都督平安均是眉头深锁,若是李景隆以此为借口发难,上疏朝廷,吴杰必将被问罪。

    出乎预料的是,李景隆一声未出,奏疏也没写,态度很明确,他不会追究此事。

    吴杰安心之余,感觉却很复杂,郭英和平安也是半天没说话。对李景隆,他们始终不能放心。

    中军大帐中,李景隆放下笔,冷笑一声。他承认自己打不过朱棣,论军事谋略也要差上一筹,但比起朝堂上的手段,这几个人捏在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现在还要用他们打仗,等到战争结束,才是算总账的时候。

    “来人!”

    帐外一名亲兵走入,“总戎有何吩咐?”

    “升帐,召集众将。”

    “遵令!”

    南京

    北边战事紧张,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南京城。

    春闱已过,取中的贡士正全力备战三月初一的殿试,是否能鱼跃龙门就看这一遭了。

    朝中的周礼派和太--祖派仍是见面就掐,一团乌烟瘴气。

    奉天殿暖阁内,身着布衣的齐泰和黄子澄痛哭流涕,声声都在自我检讨,捶着胸口大哭,对不起皇帝的重视,辜负了皇帝的栽培。

    齐泰比较实心眼,光顾着哭,捶胸的力度又大,砰砰作响。

    黄子澄则是一边哭一边观察建文帝的表情,不时哭诉几句,为自己和齐泰开脱,希望皇帝能再起用他们。

    换成往日,黄子澄绝对不会这么做,可是现在,他和齐泰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要官复原职再得重用,必须共同进退。

    “两位卿家,快起来。”

    建文帝被感动了,当初罢免两人的官位,是被形势所逼,实在是没办法。

    如今朝廷大军在德州集结,即将与燕王决战,继续掩耳盗铃根本没必要。

    北平又传来消息,高巍已经跳槽到燕王麾下,燕王回师时亲自出城迎接,哭得万分激动。

    朱允炆不愿相信,信誓旦旦发誓用生命捍卫朝廷尊严的高巍,怎么会突然改换门庭,心甘情愿的为朱棣张目?

    如果高巍这样的人都成了骑墙派,还有谁可以相信?

    被齐泰黄子澄感染,建文帝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臣子能到他的面前哭,他又该找谁哭去?

    哭太--祖高皇帝去吗?

    心中的酸楚无处发泄,建文帝比齐泰黄子澄哭得更加伤心。

    齐泰哭一句:“陛下,臣苦啊!”

    建文帝接一句,“卿家,朕也苦啊!”

    黄子澄哭道:“陛下,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还误了陛下的大事,臣万死!”

    建文帝擦擦眼泪,点头,“朕同意。”

    黄子澄:“……”这让他怎么接?一样都是哭,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哭过之后,建文帝舒服了,对齐泰和黄子澄的自我批评表示满意,却压根不提两人所求的官位一事。

    齐、黄两人走出暖阁,互相看看,摇头叹息,君心难测,想要再得重用,难啊!

    与此同时,孟清和正收拾包袱,准备再休一次探亲假。

    燕王回师,孟清江与孟虎在德州和大同城下立功,孟清江已升任总旗,孟虎军职未变,却得了不少赏赐。两人主动来找孟清和,族中的事情最好尽快解决,不如趁着近日回去一趟,以免除后患。

    几次战场拼杀,死里求生,孟清江和孟虎的心都硬了起来。

    孟清江举起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爹娘若是继续护着他,也怪不得我不孝了!”

    孟清海捅出的篓子,他们是用命给补了回来,这一次燕王放过了孟氏一族,若再有下次……他们也只有一条命!

    三人打定了主意,孟清和求见世子,解决了高巍,又送出了两份功劳,好歹该给点好处吧?

    朱高炽答应得很痛快,还赏赐下不少粮食和宝钞。

    看着这叠宝钞,孟十二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告假时,世子未免答应得太快,态度也太热情了。

    总觉得,像是有点心虚?良心受到谴责的那一种。

    是他想多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孟清和放下收拾到一半的包袱,绕过屏风,打开了房门,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熟悉的冷香涌入鼻端。

    “沈指挥?”

72第七十二章

    看着手中的房契,孟清和半晌无语。

    料想过多种沈指挥来见他的理由,就是没想过这一种,上门送礼,礼物还是一栋房子。

    北平市内,绝对的地段好,采光佳,精装版。随着燕王靖难成功,存有无限的升值可能。

    捏着房契,孟清和的表情很复杂,推辞?还是留下?

    “怎么,不和心意?”

    “不是。”孟清和摇头,“卑职不明白。”

    房子若是燕王给的,还解释得过去。单凭收拾了高巍,这样的赏赐也算不得过分,完全可以当做员工福利。

    燕王本质上很抠门,但也分情况。对于一心跟着他靖难造反的,一向都表现得很大方。除了分房子分地,升职加薪,铁券几乎人手一张。虽然信用程度有待商榷,至少比洪武朝要好上许多。

    房子是沈瑄给的,意义则完全不同。

    孟十二郎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侯二代,三品指挥,身高腿长,长相一流。

    如果再拿一叠宝钞……好像场面有点不对?

    孟十二郎的嘴角忍不住的抽了一下,从没发现自己的脑补能力是如此的强大。

    “不明白?”沈瑄露出一丝疑惑,“可是不满意?”

    “不是。”孟清和拧眉,“无功不受禄,这个卑职不能要。”

    “为何?”

    “太贵重了。”

    “贵重?”沈瑄挑眉,手指擦过孟清和的领口,“不过是座宅院。”

    玉都收下了,一栋宅子算什么?

    孟清和:“……”果然是他还不够高富帅?

    房契给出,沈指挥心情不错。

    “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归。”

    “恩。”

    “还有……”

    “啊?”

    沈瑄单手搭在孟清和肩上,微一用力,孟清和倒退两大步。

    抬起头,房门已然合拢,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停在了他的唇角。柔软的触感,下唇被轻轻咬住,眼前的眸子黑亮,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下次记得,唤我子玉。”

    声音消失在唇边,扣在肩上的手移到颈后,轻抚过发尾,孟清和的头有些晕。

    “今日没用药?”

    “用过,漱了口。”

    这样说很有引申含义,偏偏没法解释,更显得欲盖弥彰。

    掌心覆上孟清和的额头,黑眸染上了笑意,“回来后再请赵大夫诊一诊。”

    孟清和有些愣神,下意识说道:“卑职遵令。”

    “遵令?”沈瑄眼眸微眯,“如此,令出即行,记牢了。”

    “卑职……”

    “恩?”

    “遵令。”

    沈指挥很满意,孟十二郎迎风流泪。

    挖坑自己跳,绝对的。

    待沈瑄离开,孟清和挠挠下巴,他没告诉沈瑄今日回家吧?沈指挥是从何处得知的?

    展开手中的房契,先是玉,接着是房子,沈指挥貌似很喜欢送东西。

    自己是一步一步被套牢了?套牢就套牢,也没什么不好。

    但也不能只收不送,到底该回送什么才好?

    越想越头疼。

    王府外,孟清江与孟虎等了许久,孟清和才姗姗来迟。

    收拾好的包袱由护卫背着,怀里只揣了世子赏下的宝钞。一身绯色的武官服,腰悬镀金银牌,身后跟着四个护卫,身姿挺拔,行动间大氅随风摆动,气势凛然。

    习惯了孟十二郎温和的样子,孟清江和孟虎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四堂兄,五堂兄,可是有事?”孟清和接过护卫递来的缰绳,跃身上马,“还是快些出发,早去早回。”

    沈瑄让他早去早回,孟清和就必须加快速度。况且,对朱高炽之前露出的那一抹心虚,孟清和很是挂怀,直觉告诉他,麻烦会很快找上门。

    护卫6续上马,孟虎和孟清江也没时间继续发愣。此行为解决族中事,也是为自己的前程扫清道路,容不得他们杂七杂八的乱想。

    经过德州之行,孟清江又变了许多,被砍断的两根手指,时刻提醒他孟清海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为了保住孟氏宗族,他与十二郎何须如此以身犯险?

    爹娘总是护着孟清海,自幼,无论孟清海犯下了多大的错,爹手中的棍子永远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握紧缰绳,孟清江牙关紧咬,绷紧了脸颊。

    如果这一次爹娘还是一心护着他,那就怪不得自己了!

    为了骨肉亲情,他付出的代价足够多了。

    出了城门,一行人马不停蹄,很快赶到了孟家屯。

    孟清和几人回来得有些突然,孟重九得到消息时,几人已经进了屯子。

    “九叔公。”

    孟清和下马行礼,孟清江和孟虎紧随其后。跟着孟清和的四个护卫下马后站在一边,手按腰刀,一身彪悍之气。

    “十二郎这次回来,可是为了大郎的事?”

    孟清和点头道:“正是为此。还请九叔公帮忙,将族老请来,清和当面分说。”

    对孟清海和孟广孝这样的人,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仁义道德以理服人对他们毫无用处,只有最简答粗-暴的方法,才最行之有效。

    族老们来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孟重九家的堂屋中便坐满了人。除了族老,还有族中被推举为甲首的叔伯,以及暂代族长之责的孟广顺。

    孟清和没急着开口,借着喝茶的时间,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孟清海做的事引起了众怒,即使之前不清楚始末,他们一家被关在祠堂这么久,也能打听出一二。

    攸关性命,孟广孝的族长,孟清海的秀才全都不再管用。

    “秀才?朝廷的秀才,这里可是燕王治下!”

    话糙理不糙,没读过书,不代表没有智慧。

    孟清和一直没说话,众人也不敢随意出声。

    等孟清和放下茶盏,孟重九才开口说道:“十二郎,大郎的事情你可有了章程?”

    “是。”孟清和回答得爽快,脸上也隐去了笑容,严肃的样子有别于以往任何时候。

    他站起身,环视堂中诸人,说道:“诸位都是清和的长辈,吃过的盐比清和吃过的米都多,心中自然也不会糊涂。孟清海此事,往小了说是自私妄为,愚蠢透顶。往大了说,是不顾族人安危,为孟氏一族招祸!”

    一番话掷地有声,堂屋内静得落叶可闻。

    “一旦北平城破,孟清海有功,我等却会是何种下场?若燕王一意追究,孟清海逃不脱,我等又会如何?”刻意顿了顿,见众人神色变得凝重,才继续说道,“清和不才,忝为王爷麾下四品佥事,对燕王殿下行事有几分了解,在此,清和不打诳语,如若事发,之前的杜奇就是咱们一族的下场!”

    “十二郎,这……”

    “九叔公,绝不是清和危言耸听。诸位长辈还能坐在这里,孟家屯至今安然无恙,是清和与两位堂兄搏命换来的!”

    孟清和不会做了好人好事不出声,事情做了就要让族人知道,免得日后有人说嘴。以为他空口白话,打压族人。

    人心易变,他不愿用这样的角度揣测族人,但防患于未然总比事后补救要好得多。

    “诸位长辈可能不知,清和与四堂兄不久前去了一趟德州,做了什么,不能说于长辈们知晓,但是,清和与四堂兄都是脑袋系在腰带上,五堂兄亦是随大军出征拼杀,几次死里逃生,为的就是戴罪立功,为咱们一族求条生路!”

    孟清海苍白的脸色和孟清江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摆在眼前,根本不用多说。

    “十二郎,不用再说了。”孟重九说道,“要怎么做,你说,咱们都照做。”

    “对,十二郎,咱们都听你的。”

    孟清和没有马上点头,而是要见孟清海一面,看他是否有悔过之意。

    孟清江也出言为孟广孝和孟刘氏求情,无论孟广孝和孟刘氏对他如何,作为儿子,这个情他必须求。

    族人们互相看看,纷纷称赞“十二郎仁义”,“四郎孝顺”。

    提及孟清海,却是脸色难看。众人对孟清和三人有多大的感激,对孟清海就有多大的怨气。若非顾念着孟清江的立场,怕是连孟广孝都要一起骂进去。

    去祠堂的路上,孟清和得知了之前族老们商量出的章程,也了解了他们的为难。

    “将大郎一家从族谱中划去会带累四郎。若是单留下四郎,对他也未必是好事。”

    父有过,兄无德,作为儿子和兄弟,却不能不孝不悌。

    孝道成就了孟清和,偏成了孟清江跟前的一头拦路虎。站得越高,“不孝不悌”的帽子压下来,背负的压力便越大。

    现在燕王未登九五,待打到南京,遇上朝中的言官,别说孟清江,孟清和都要被扣上帽子。

    只要抓住把柄,不骂死你也会烦死你。

    孟清和苦笑,幸好他没想按照族老的方法去做。

    不久前,孟广孝一家被移到了祠堂后的一间屋子里,由族中壮丁轮番看守。每日的饭菜都是族人送去,衣物也不缺,却限制他们的出入,也没人同他们说话。

    孟虎在房门前止步,族中的壮丁也被暂时打发走,护卫代孟清和推开房门,一股污浊的味道迎面扑来。幸好是冬天,若是天气热些,味道会更加难闻。

    孟清江率先走进屋内,孟清和深吸两口气才跟了上去。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却并不冷。族老们商定把孟广孝一家从族谱中划去,却没想要他们的命。

    “四郎?”

    “娘。”

    孟清江扶住孟刘氏,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心中有再多的怨气也难免鼻子发酸。

    “儿啊。”孟刘氏扣住孟清江的手,发现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神情一下变了,“四郎,你这是?”

    “儿没事。”

    孟刘氏捧着孟清江的手,眼泪流个不停。孟广孝颤颤巍巍的走过来,问道:“四郎,你可是来救咱们出去的?”

    “爹。”

    “爹求你,和九叔说个情,放咱们出去吧。”孟广孝犹豫了一下,看到孟清江的断指,眼中闪过一抹心疼,却还是说道,“你莫不是又立了战功?你去说,九叔肯定会答应。”

    孟清江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发冷,冷得他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爹,你想同儿子说的只有这些?”

    “四郎,”孟刘氏也说道,“你爹和你大哥的身子都不好,再关着会要了他们的命啊!”

    孟清江放开孟刘氏,表情变得冰冷,从战场上拼杀出的煞气,令孟广孝和孟刘氏齐齐打了个哆嗦,再说不出话来。

    “十二郎,我先出去。”

    孟清江转身就走,这里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相信孟清和不会对爹娘如何,至于孟清海,只要留下一条命,足够了。

    “小侄见过大堂伯,堂伯母。”

    目送孟清江离开,房门灌上,孟清和上前一步,向孟广孝和孟刘氏行礼,看两人的神情,分明将他当成了洪水猛兽。

    “小侄同四堂兄前来,是想同大堂兄说几句话。话说完了,自然会放大堂伯一家出去。”孟清和笑笑,“见大堂伯和堂伯母如此,小侄也是于心不忍。”

    “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孟清和脸上笑意更深,“大堂兄可是在隔壁?不必麻烦大堂伯和堂伯母,小侄自去。”

    小刘氏已被娘家接走,里长出面,族老总要给几分薄面。小刘氏不想走,被娘家人架着,除了哭两声也没其他办法。

    孟清海躺在木床上,气色算不上好,神情也有些木然。见到孟清和,眼中闪过一抹怨毒。

    “大堂兄,好久不见。”

    孟清海没应答,孟广孝和孟刘氏几乎是防贼一样的盯着他。

    他现在成了反面角色?

    既然如此,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观众了?

    勾起嘴角,手一抬,立刻有护卫从背在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本大部头,封面上赫然写着《御制大诰》四个大字。

    “动手。”

    “遵令。”

    两名护卫挡住孟广孝和孟刘氏,一名护卫制住孟清海,另一人将大诰垫在孟清海的胸前,拳头一握,关节咔吧作响。

    孟广孝和孟刘氏骇然,孟清海也瞬间不麻木了。

    “你要作什么?!”

    护卫狰狞一笑,拳头猛地落在大诰之上,孟清海顿时五官扭曲,想叫都叫不出来。

    “畜生!”孟广孝指着孟清和,大骂出声,“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有护卫挡着,他和孟刘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孟清海挨揍,一点办法都没有。

    孟清和掏掏耳朵,冷笑一声,“大堂伯,论起不得好死,小侄还要排在后头。”

    “你说什么?!”

    “小侄曾问过大堂伯,我爹是怎么死的?我的两个哥哥又是怎么没的?”孟清和转过头,目光森然,“当初小侄病得快死了,大堂伯可想着给条活路?”

    “你……”孟广孝骇然,“你怎么知道?不对,你血口喷人!”

    “小侄说什么了?”孟清和面露一丝不解,“又那里血口喷人了?”

    砰!

    话音落下,护卫又是一拳。

    孟清海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意识却仍十分清醒。

    “大堂伯放心,这两位都是原锦衣卫北镇抚司出来的,下手绝对有分寸。小侄只是想让大堂兄长长记性,性命绝对无碍。”

    “十二郎,堂伯母求你,求求你,放过大郎吧。”

    孟刘氏说着就要跪下,孟清和连忙让开,同时示意护卫先停手。

    走到孟清海跟前,微低下头,“大堂兄,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太--祖高皇帝的《大诰》教化万民,对你可有帮助?”

    “你、你这畜……”

    砰!

    孟清海刚要口出恶言,护卫随手就是一拳。

    孟清和转头,不是暂停吗?

    护卫咧嘴,很长时间没这样揍人了,手痒得很。再说,这小子欠揍。

    “佥事放心,卑下有分寸。骨头绝对没事,就是皮肉疼。”

    锦衣卫果真是名不虚传!

    疼得说不出话来,孟清海只能以眼杀人。比起高巍,他还差了许多火候,孟清和浑不在意。就算孟清海眼睛瞪脱窗,该说的话也得说清楚。

    “大堂兄,小弟其实是个讲理的人。如非必要,并不愿意使用暴-力。”

    孟清海:“……”

    “但是,遇到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小弟也不介意动手。”

    孟清海嗤笑一声,面带讥嘲,不出意外,又换来一拳。

    孟清和摇头,明知道会挨揍,何苦来哉?

    “古人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堂兄如果做个真小人,伪君子,小弟也会高看你一眼,可你什么都不是。”孟清和的语气很平和,却字字都扎进了孟清海的心里,“你连个小人都算不上,说白了,你就是块狗皮膏药,以为自己了不得,做出来的事却损人不利己,十足的令人厌恶!”

    “你,你胡说!”

    “我胡说?”孟清和冷笑,“为杜平通风报信的时候,你没想过事情的后果?没想过会带累家人?还是说,你打着事情败露出卖杜家人的主意?”

    “我没有!”

    “不用急着否认,说出个四书五经来,在我这里也没用。”孟清和不打算继续同孟清海废话,“我没兴趣同你争辩,也不打算以理服人,因为用不着。”

    孟清海脸色煞白,表情中满是愤怒。

    “我会放你出去,也不会让族老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但是,”孟清和话锋一转,“我会派人看着你,每隔两天为你宣讲一次《大诰》,讲不通就改成一天,再不行就一天三遍,直到你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为止。”

    “宣讲”大诰?

    如何宣讲?用拳头?

    “另外,我也会同族老商量,设立族学,讲授人伦五经仁义道德,大堂兄正可以献身说法,给族人一个警醒。”

    “你……”

    孟清和转向孟广孝和孟刘氏,“此事还请大堂伯和堂伯母斟酌,若是想大堂兄少修习几次《大诰》,自然清楚该怎么办。”

    拿着《大诰》的护卫配合着握了一下拳头,又是咔吧几声,孟广孝和孟刘氏立刻点头如捣蒜。

    “还有,”孟清和话音拉长,“许多事小侄现在不追究,不代表一直不会。大堂伯可明白小侄的意思?”

    别惹他,否则后果自负。

    孟广孝嘴唇哆嗦着,心中有鬼,再不敢多言

    离开祠堂,孟清和同族老道出了自己的打算,若想孟清海活命,孟广孝和孟刘氏自会看着他,两天一次的宣讲大诰,同时为他打响名声,足以困死他。

    为孟清海宣讲大诰的人选早已经选好。在北平保卫战中断了左手的巡检和两名受过刀伤的壮丁,肯定乐于帮助孟大郎重塑三观,重新做人。

    想继续兴风作浪?行,只要能舍得性命。

    到时不需孟清和出声,族人自会动手,哪怕将他们父子从族谱上除去,孟清江也能摘出来。

    仁至义尽,只需四个字,足够了。

    孟重九和族老们商议过,同意了孟清和的处理办法。当天,孟广孝一家就被放了出来,安置回家。

    又见过孟王氏,孟清和便启程返回。

    燕王府内,朱高炽拿起笔又放下,心中一直摇摆不定。

    孟清和之前帮了他不少忙,去德州也立下了大功,把这件事推给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草原正乱成一锅粥,去了未必能平安归来。

    正举棋不定,门外响起了王安的声音。

    “世子,王爷召见。”

    朱高炽一狠心一咬牙,大不了多为他派些护卫,为了父王的大业,牺牲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只要能成功招揽一两个部落,绝对是份不小的功劳。

    孟清和之前也同朵颜三卫打过交道,提出弱化北元的也是他,这件事交给他最合适!

    朱高炽做了决定,起身去见燕王。

    正返回城内的孟十二郎突然背后一阵发寒,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是有人在算计他?还是打算坑他?

73第七十三

    燕王府,承运殿暖阁内,朱棣一身大红亲王常服端坐在上,世子朱高炽恭立在朱棣跟前,将定好的计划详细道出。

    “儿认为,应尽快遣人出边,收拢草原部落。队伍人数不需太多,可设正、副使各一人,护卫若干,携带盐和茶叶等,假作商队以防有失。携带之物可赠送部落首领,以利诱之。残元正在内-乱,部落之间混战不休,势力日渐削弱,趁此良机引部落内迁,是为良策。”

    在燕王面前,朱高炽侃侃而谈。

    北平守卫战之后,燕王更加重视这个长子,也让朱高炽愈发自信。

    燕王听得认真,不时询问两句,朱高炽说得愈发详细,底气也越来越足。

    道衍坐在一旁,半合着双眼,轻轻捻动佛珠,一直没有出言。

    朱高炽说完,燕王没有马上点头,而是问道衍,“大和尚认为此计如何?”

    “世子高才,此计大善。”道衍说道,“正使人选,世子可有考虑?”

    朱高炽道:“此计实乃燕王后卫佥事孟清和所献,孟佥事可为正使。”

    “孟清和?”

    “正是。孟佥事于招揽朵颜三卫一事上立有大功,为人机敏果决,行事有章法,且为献策之人,应可当此重任。”

    燕王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倒也可行。”

    道衍却轻轻摇头,“王爷,不可。“

    朱高炽眉头微皱,在燕王跟前,道衍的话一向管用,只要他不同意,正使人选就要再议。

    “大和尚认为不妥?”

    “回王爷,孟佥事献此良策,为人聪敏可用,世子荐他为正使定是多方考量。然,”道衍顿了顿,“尚有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

    “孟佥事虽有才,然未及弱冠,经验尚且,对残元大漠未必了解。”道衍和尚见燕王脸上闪过一抹恍然,继续说道。“贫僧认为,此行当派一了解当地风俗及部落纠葛之人,官职为何暂且不论,最好为王爷近身之人。”

    “近身之人?”

    “当可显示王爷亲近之意。”

    “大和尚此言有理。”

    说到底,朱棣只是个藩王,派出“使节”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官职再高也比不上朝廷,打出名号也够不上品级。不如派遣身边之人,更显得有诚意。

    再者,北元风俗不同明朝,出使之人言行皆应谨慎。各个部落三天两头的打上一仗,不了解部落之间的敌友关系,不知道上门做客的规矩,会遇上不小的麻烦。前脚刚与一个部落首领交好,后脚踩进敌对首领的帐篷里,不知情的各种拉关系,还想奶茶烤肉的招待?

    扫地出门是客气,脾气火爆点,直接-操-刀子砍人都有可能。

    得罪的部落多了,这就不是去招揽人手,而是给朱棣结仇了。

    道衍一番解释,燕王深以为然,朱高炽脸上不由得显出一抹惭色。

    “儿未曾考虑这么多,险些误了父王的大事。”

    朱高炽一向谦逊,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立刻开口认错。在老爹跟前丢了面子不算什么,梗着脖子坚持完全没必要。

    “你处事经验尚浅,一时想不周全也无大碍。”燕王没有责怪朱高炽,反而安慰了他几句,温声道,“先下去吧,正使人选,孤自会考量。”

    “是。”

    朱高炽退出了暖阁,看着房门关上,才转身离开。

    暖阁内,朱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大和尚是故意的?”

    “非也。”道衍摇头,“世子心急了些,本意是好的。贫僧只是点播些许,王爷明鉴。”

    “是吗?”朱棣放下茶盏,同意了道衍的话,“是急了点,倒是比温吞要好。北平一战,到底是长进了不少。搁在平日,他推举的人也算不错。”

    道衍捻着佛珠,没点头,也没表示反对。

    人已经摘出来了,多说无益。

    静静思索片刻,朱棣吩咐候在一旁的郑和,“去叫侯显过来,另派人将杨铎从真定召回,越快越好。”

    “奴婢遵命。”

    洪武二十九年,燕王北征沙漠,侯显以内宦随军,表现果敢勇猛,很快获得朱棣的赏识,被召至身边听用。

    那时,郑和才刚刚崭露头角。

    侯显有辩才,个性刚毅,熟通蒙藏语言,曾深入北元腹地,了解当地风俗,又一向对燕王忠心耿耿,绝对是最好的出使人选。

    “这个孟清和,”燕王迟疑了一下,“可让他做为副使?”

    “王爷,不若令杨同知为副使。”道衍和尚说道,“贫僧徒弟身子不好,恐会拖延行程。何况有侯显在,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妨。”

    “大和尚,孤记得这个徒弟你还没收到吧?”

    “阿弥陀佛,贫僧也曾回与王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如王爷当年。贫僧有信心!”

    道衍握拳,一脸的佛光普照,光头都在闪闪发亮。

    燕王很是无语。

    敢同燕王这么抬杠的,除了道衍再没第二个。哪怕是一向以豪爽著称的朱能都不敢同朱棣这么说话。和动不动就剥皮填草的朱元璋他儿子抬杠,不要命了?

    偏偏朱棣就吃道衍的这一套。

    难倒是被这个和尚在耳朵边嗡嗡了十多年,彻底麻木了?

    很有可能。

    不过,孟清和的确是个人才,几番献策,行事看似缺少章法,细想却有可取之处,与道衍有不少相似之处,合了大和尚的脾胃,倒也不奇怪。

    下次出征,还是带上吧。

    孟十二郎回到王府,查验过腰牌,见过王府典宝之后,快步回了厢房。

    解下大氅,长随送来热水,温热的布巾扑在脸上,孟清和舒服的喟叹一声。

    “佥事可要用饭?”

    “不必了。”放下布巾,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许多,“我不饿。”

    “是。”

    长随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吱嘎一声,室内变得寂静下来。

    孟清和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水,一点一点滋润着有些干涩的喉咙。

    族内的事情暂时解决了,病假也不能继续休下去了。转眼就到三月,德州的朝廷大军肯定会有行动,燕王出征,燕山后卫不是前锋也要拱卫中军。沈瑄说过,他还缺少战功,这次,他必须随行。

    德州一行,免了孟氏一族的杀身之祸,接下来,他就要为自己努力了。

    不劳而获是不可能的,想升官发财就要冒险。

    想通之后,一直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甭管是有人算计也好,怎样也罢,就算踩进坑里,谁知不会是个机会?

    放下茶杯,孟清和解开武官服,打算休息一会。

    明日开始,他又要在存心殿前轮值,出了王府就要准备的打仗,这么悠闲的时候恐怕再没有了。

    刚躺下没一会,房门就被敲响。

    孟清和不得不起身,整理好衣服,系上腰带。哪怕包得再严实,也没有穿着里衣见人的道理,武官也不会如此的豪迈。

    房门拉开,赵大夫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孟佥事尚未休息?老夫来得正是时候。”

    “赵大夫上门,睡死了也要爬起来。”

    赵大夫捻着胡须的手一顿,目光从孟佥事脸上移到打开的药箱,停在包裹银针的布袋上良久,似在斟酌,又似在衡量。

    扎,还是不扎?

    孟清和一缩脖子,嘴快果然要不得。起床气也要看人,有些人绝对不能迁怒,例如赵大夫。

    幸好赵大夫仁心仁德,不屑同孟十二郎一般计较。表情淡然的见礼,寒暄两句,落座。

    孟十二郎识趣的伸出手腕,诊脉,用药。

    赵大夫表示,孟佥事恢复尚可,还要继续努力。

    “佥事仍是心思过重了。”

    孟十二郎连声说道,一定谨遵医嘱,听赵大夫的话,注意休息,按时吃药、

    “如此才好。”赵大夫盖上药箱,“老夫近日要为王妃诊脉,佥事若身体不适,可遣人去请刘大夫。”

    “赵大夫费心了。”

    送走赵大夫,孟清和重新躺回床上。

    为王妃诊脉?莫非是王妃身体不好?

    虽然奉命守卫王府,对燕王妃,却一直是只闻七名未见其人。

    据说燕王妃很有学识,武力值很高,燕王对她相当爱重。北平城交给世子守卫,实际也是交给了王妃。

    巾帼英雄四个字,用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历史上,徐皇后去世之后,永乐帝再未立后。

    想着想着,孟清和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却睡得很不踏实。

    梦中,他独自走在一座桥上,桥下就是万丈深渊,黑蒙蒙的一片。

    每迈出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一脚踩空就是万劫不复。

    他很小心,以龟速移动。

    坑人的是,即将达到对岸时,咔嚓一声,桥突然断了!

    自由落体过程中,孟十二郎愤怒的比起了两根-中-指。

    做梦也不能这么坑人!

    失重的感觉并不好受。

    一片黑暗之中,声音发不出来,踩不到底,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只能不停的下落。

    恍惚中,手腕突然被钳住,力气大得挣脱不开。

    孟清和猛然间睁开眼,一头的冷汗,脸色十分苍白。

    沈瑄正站在床边,俯身,一手托着他的颈后,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眉头微拧。

    抓住他的,是沈瑄?

    “沈指挥?”

    “魇着了?”沈瑄放开孟清和的手,回身取来布巾,擦过孟清和的脸颊和颈侧。

    布巾是温热的,力道有些大,却让人感到踏实。

    孟清和闭上双眼,到底是在梦中受惊了,呼吸有些急,浑身没有力气。

    额头上布巾移开,耳边传来水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长随说你休息了。”沈瑄坐在床边,手覆上孟清和的额头,声音有些低沉,“在门外听到声响,进来却看到你摔在地上。”

    摔在……地上?

    孟清和连忙确认五官,万幸,应该不是脸着地。

    沈瑄奇怪的看着他的举动,“幸好裹着被子摔得不重,抱你起来却不老实。”

    说到这里,声音一停,修长白皙的右手举到孟清和眼前,缓缓的收拢四根手指,只留下一根中指。

    孟清和震惊了,万分震惊。

    这是什么情况?!

    沈瑄一脸平静,问道:“此为何意?”

    “……”

    “抱你起身时,双手都是如此。”

    “……没有意义。”绝对没有!

    “恩?”

    “卑职睡糊涂了。”孟清和嘴角扯开一抹僵硬的笑,“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哦。”

    沈瑄点头,没有继续在手指的问题上纠缠。在孟清和刚要松口气的时,突然掀起了被子的一角,手探进去,很是自然的摸了一把。

    孟清和;“……”

    他该如何反应?

    主动一点,还是摆出严肃的表□拒还迎一下?

    “果然。”沈瑄收回手,“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褥都要换。”

    “……”好吧,是他不-纯--洁。

    “自己能换吗?”

    “能。”

    “还是算了。”沈瑄摇头,“不能再受凉,我帮你。”

    帮他?

    一阵轰鸣,孟清和头又开始晕。

    沈瑄的手已经搭上了孟清和的领口,指尖有些凉。下一刻,他的下巴突然被抬了起来,额头后仰,一块布巾瞬间捂上了他的鼻子。

    孟清和眨眨眼,先是不解,然后顿悟。

    情绪起伏过大,流鼻血了……这不是丢人可以形容的了。

    窝在被子里,孟十二郎彻底石化。

    至于吗?至于吗?!

    穿越一回,一世英名全都碎成了渣渣。

    孟十二郎自怨自艾,自我厌恶中,丝毫没有发现,背对他的沈指挥勾起了嘴角,怎么看,怎么有点“纨绔”的味道。

    对大明朝的侯二代,孟十二郎还是了解得太少。

    最后,衣服是孟清和自己换的,被褥是长随抱来的,赵大夫背着药箱又跑一趟,开了一副汤药,熬好送来,险些苦得孟十二郎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没扎他,原来在这里等着吗?

    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孟清和的额头又冒出一层细汗。身体却轻松许多,睡意很快涌上。

    沈瑄一直没有离开,靠坐在孟清和身边,将他连人带被的揽进怀中,轻轻拍了两下。

    “睡吧,我陪着你。”

    声音很低,带着安抚的味道。想起赵大夫的话,表情微凝。

    “孟佥事思虑过重,难以放开。这样多折腾几次,老夫也无法保证不留下病根。”

    思虑过重吗?

    手指抚过有些汗湿的额角,该如何开解?

    黑色的眼眸微合,掩去了几许复杂的思绪。

    这一觉,孟清和睡得很沉。

    醒来时天已大亮起,沈瑄也已离开。

    候在门外的长随一直小心听着室内的动静,昨夜,沈指挥冰冷得似要杀人的目光,想起来就让他全身发寒。

    “佥事可是醒了?”

    “进来吧。”

    孟清和起身时并没感到头晕,赵大夫的医术当真是厉害。

    “佥事先洗漱,早饭马上送到。”

    “麻烦了。”

    长随表现得比往日周到许多,孟清和洗漱之后,一碗小米粥,几个饼子和两碟小菜已经送到。食物的香气引得肚子咕噜噜叫,捧起粥碗,几口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辰时正,孟清和出现在存心殿外,巡视之后顺便鼓励了两句,转道去见朱高炽。

    为了探亲假和宝钞,也该去谢一回。

    来的时间却有些不巧,朱高炽正在忙。

    燕王回到了北平,需要朱高炽处理的政务仍是不少,车马粮秣的调派是重中之重。

    德州的朝廷大军秣马厉兵,随着武定侯,安6侯和都督平安的队伍先后抵达,从德州传递消息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吴杰从真定城下败退,损失了足足三万人马,但对德州此时的兵力来说,着实不算什么。

    南京送来的消息,朝廷下令召集的军队足有六十万,号称百万。不断从南方调派的卫军还携带有大量的火器,立刻引起了燕王的警惕。

    三十万对六十万,燕军人数只是朝廷军队的一半。论粮马辎重,燕军也不占据优势。

    朝廷大军主帅虽是李景隆,平安郭英等人却不是吃素的,再加上即将从南京出发的徐辉祖,朱棣比以往更加重视此次战斗。

    这会是一场苦战。

    得胜,则更进一步,顺势打出河北。

    战败,积攒的家底保不住,连命都要丢掉。

    道衍和尚表示,王爷不必多虑,如往常一般冲上去砍人就是了。

    燕王眉毛一竖,虎目一瞪,敢情要和人搏命的不是你这秃驴!

    道衍拈花一笑,佛态十足,王爷不用担忧,皇帝已有命令,不得让他背负杀亲之名。就算话是对耿炳文说的,其他的朝廷将领也不能当做不知道。

    “王爷龙威,必登大宝!”

    道衍的劝说很有效,燕王不焦躁了,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周密准备。

    侯显和杨铎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向北元出发了。

    根据侯显的要求,从燕王辖下的守御千户所中-抽-掉少数归附蒙古骑兵,与燕山卫共同负责此行的安全工作,遇上草原部落,有这些蒙古人现身说法,必定更有说服力。对北元的了解程度,又有谁比得过他们?

    “大善。”

    燕王同意了侯显的建议,亲自送他出了北平城。

    侯显万分感动,哭得不能自已,表示一定完成王爷交代的工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郑和低头撇嘴,抬起头也象征性的抹了几滴眼泪。

    同行业的竞争上岗机制,果然锻炼人。

    侯显与杨铎也算旧识,行在路上,谈及献出此计的孟清和,话中颇多赞扬。

    “若有机会,显愿同孟佥事当面一晤。”

    杨铎没有接言,只下令队伍加快脚程,赶在后日前抵达开平卫,与卫所边军做好交代,尽快进入草原。

    侯显了解此行的重要性,不再多言,挥舞起马鞭,马蹄踏起一片碎雪,远看,似从地面腾起了一片白色的薄雾。

    自此,明初又一位航海家,有名的外交家,郑和船队的三号人物,未来的司礼少监侯显,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在孟十二郎毫无所觉时,已然刷了这位不少的好感度。

    先是郑和,再是道衍,紧接着就是侯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十二郎的人格魅力也是相当的高,虽然,作用的对象有些奇怪。

    厢房内,朱高炽运笔如飞,孟清和请见时,他正忙着核对调入燕山前军的战马数量。真定城一战,徐忠和沈瑄缴获战马千余匹,损失也同样不小,一来一回,真正能算入“盈余”的并不多。

    除了战马还有军粮。

    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差不多要半空库仓。南军驻扎在德州,想派军队抢劫军粮也不是那么容易。

    朵颜三卫暂时被安抚了,可谁知会不会再突然闹起来?

    朱高炽发愁,见到孟清和,忍不住又开始吐苦水。

    孟清和学聪明了,不管世子怎么说,他都不开口。

    “侯显已带人前往草原,原本孤想推荐你的。”

    朱高炽道出这番话,孟清和面露惊讶,没问朱高炽为何如此“看重”他,也没问这事怎么没成,只一个劲的表示,不能为王爷和世子分忧,十分惭愧。

    “卑职惭愧。”

    孟佥事的演技很到位,一点不满都没有,还流下了几滴眼泪,增加说服力。

    “孟佥事不必如此,是孤想得不周。”

    朱高炽一番感慨,孟清和又是一顿惭愧,好不容易告辞出来,摸摸额头,没出汗,掌心却变得冰凉。

    为姓朱的打工,果然不是件容易事。

    刚绕过廊下,迎面遇上了高阳郡王。

    比起在开平卫初见时,朱高煦眉眼间多几分凌厉,身上也带了更多的刚毅和煞气。

    “卑职见过郡王。”

    “孟佥事不必多礼。”朱高煦亲自将孟清和扶起,“佥事最近可好?”

    “回郡王,卑职一切都好。”

    “是吗?”朱高煦挑起一边的眉毛,“孤观孟佥事的气色却不太好,人也有些消瘦。”

    “回郡王,卑职一向如此,一天吃上几顿也魁梧不起来。”

    朱高煦点头,目光落在孟清和的胳膊上,“的确。”

    孟清和:“……”是应该感谢这位没再说出“小娘”一类的惊人之语?

    刚打算托辞离开,又见郑和从朱高煦身后走来,见着两人,先对朱高煦行礼道:“郡王,王爷召见。”

    “父王是承运殿西暖阁?”

    “回郡王,正是。”

    “孤这就去。”

    孟清和刚想借机开溜,却被郑和叫住。

    “孟佥事,王爷也召见了你。”

    孟清和:“……”

    他今天是走什么运?

74第七十四章

    燕王府承运殿西暖阁内,燕王麾下第一大将张玉慷慨激昂的陈词,誓言率兵进驻保定府,像颗钉子一样牢牢扎住,朝廷大军如果敢来,保证戳他们一个窟窿!

    朱高煦也是满脸激动,拍着胸脯,大声说道:“父王,请下令儿随张将军一同前往,必定破其锋,灭其锐!”

    在场诸将也纷纷请战,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朝廷军队敢进河北,必定让其有来无回!

    自进了西暖阁,孟清和一直站在沈瑄身边,不出声。

    他还没太搞清楚状况,这是誓师大会?朝廷大军打过来了?瞄了一眼郑和,不地道,怎么也该提醒一句。

    郑和表示,他去找人的时候,大家的情绪还没这么失控。

    孟清和没办法,再多疑问也得咽回嗓子里。比他级别高的都抻着脖子表决心,随大流,举拳头,一起喊就对了。反正他是沈瑄麾下,沈瑄怎么做,跟着就是。

    燕王坐在上首,对麾下将领战意高昂很满意,双手向下压了压,室内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决心表过,大佬要讲话了。

    “今闻密报,朝廷合兵六十万,将自德州起,进真定,保定,河间三地,以图北平!孤欲以逸待劳,灭其众,夺其军,毕其功于一役。”

    简言之,李景隆率领的南军送上门了,必须打!先一步在各战略要冲布置防守,来了全都留下。

    众将鼓掌,王爷英明!

    紧接着,燕王又抛出了第二步计划。

    “此战后,孤欲进德州,下济南!”

    总在自家的地盘上打打杀杀不符合燕王做事的风格,必须要走出河北,打进山东!

    打下德州,便可截断朝廷大军的退路,顺便接受囤积在德州的军用物资,人员粮食都有了。再下济南,占据河北同南京之间的水路要冲,正式向朝廷展示一下燕军的肌肉。

    朱允炆这黄口小儿不是很得意吗?派几十万大军到他的地盘上喊打喊杀,耍足了威风。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往朱允炆的地盘上射几箭,轰几炮,他就不是朱棣!

    众将高举双臂,王爷威武!

    燕王咳嗽了一声,做了最后总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必扫除朝中奸佞,清君侧,涤清宇内!”

    一句话,彻底暴-露-出了朱棣的野心。

    他要进南京,登九五!至于朱允炆那黄口小儿,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去吧!

    众将再次激—情爆发,王爷英明,王爷威武,王爷千岁!

    张玉不喊着进保定了,他要直接去白沟河,上最前线!

    据闻李景隆计划在白沟河决战,在此以逸待劳,布下伏兵,不比守城更好?连张玉这样的人都开始“争功”,性子急躁些的更不会落下。

    朱能嗓门最大,也嚷嚷着要去白沟河。

    徐忠人在真定,陈文吴达两名副将不敢和张玉朱能这样的老资格硬抢,退后一步,充作背景。

    房宽虽将后军,到底是燕王靖难起兵之后才投到麾下,有心争两句,被朱能的大嗓门一吼顿时灭火,只能眼巴巴的瞅着。

    其他如陈亨,陈晖,滕聚等自然更没力量同张玉和朱能争抢。

    场面看似热闹,争夺激烈,实际上,真正要较出长短的只有张玉和朱能两人。旁人都是敲个边鼓,应和几句,顺便向燕王表表忠心,目的就已达到。

    张玉朱能争执不下,燕王稳如泰山。

    道衍和尚坐在一侧,同样不被菜市场一般的吵嚷声影响。大和尚慈眉善目,视线从众人身上掠过,盯准了目标,微微一笑。

    孟清和打了个机灵,头也不抬,下意识往沈瑄身后藏了一下。

    藏好,又觉得不妥。

    幸好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张玉和朱能身上,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沈瑄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孟清和咧嘴苦笑,他能和沈瑄说,自己被某个六根不净的大和尚盯上了,死活要把他拉进不良-门派?

    虽然道衍和尚在永乐朝得了善终,却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能平安无事。郑和是例外,本身就是永乐帝重用的宦官,否则不会轮到他领船队下西洋。

    谁能保证自己也有郑和的运气?

    永乐登基之后,道衍为何要住在庙里,死活不蓄发不还俗?

    真是因为他心中有佛?

    孟清和不信。

    如果道衍有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信念,压根不会花费十年多的时间鼓动燕王造反。八成也是为了躲避帝王的猜忌,为了避祸。

    想想看,一个和尚,没有家室,没有子女,连族人都和他断绝关系,白天上朝晚上睡在和尚庙,日常娱乐除了为皇帝出谋划策就是念经,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猜忌的?

    永乐帝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和尚为造反事业奋斗终身,再去鼓动其他人造自己的反。

    这个可能性极小,朱棣不是朱允炆,道衍的年纪也摆在那里,六七十岁的老和尚,哪里还有那个精力?

    所以,道衍安全了,身为宦官的郑和也性命无忧。

    孟清和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喜欢男人,注定会断子绝孙。可他还有家人,有族人,他还要奉养母亲,为两个侄女备下十里红妆。他要顾忌的事情太多,学习道衍一样“清心寡欲”去住和尚庙?根本不可能。

    所以,这个师,他坚决不拜!大和尚的不良门派,他坚决不入!

    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美人相伴,去他的和尚庙!

    孟清和低头,假装自己是根柱子,是块毫无特色的布景板。心中默念,别看他,现场这么多的良才,相比之下,他就是一片尘埃。

    道衍收回目光,笑意更深。意志坚定,很好。良才美玉,总是要花费些时间才能雕琢而成的。

    如果知道道衍此刻的想法,孟十二郎怕是会泪流满面,再找块板砖拍死自己。

    装什么低调?!

    沈瑄侧身,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握了一下孟清和的手。

    孟清和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到沈瑄的背上,目光灼灼,几乎要在沈指挥的背上看出朵花来。

    是安慰他?绝对是!

    沈瑄没有回头,蹙了一下眉,怎么觉得突然有点热?

    场合不对,孟清和不敢太过分,很快收回了目光。左手按住右手,似乎还能感受到刚刚覆在手背上的温热。

    张玉和朱能也终于争出了高下,燕王令张玉为前锋,领兵往驻白沟河,以待朝廷大军。朱能虽不甘心,到底性格豪爽,前锋争不到没关系,只要有仗打就行。

    前锋争夺战告一段落,燕王于有条不紊的下达作战计划,众将一一领命。此战胜负至关重要,无论私下里有何种心思,现在必须拧成一股绳。要争个长短,必须等到战役结束,燕军胜利再说。

    身为副将,沈瑄率领的燕山后卫将随张玉开拔。另一副将郑亨稍慢一步,先往真定汇合徐忠的前军,配合张玉的前锋部队在白沟河张开口袋,等待朝廷军队踏进陷阱。

    孟清和被分派的作战任务是为大军押运粮草,据悉是沈指挥亲自下令。

    “运粮就运粮,也没什么不好。”

    仔细想想,这也是沈瑄在照顾他。从北平到白沟河,一路都是燕王的地盘,除非朝廷军队会飞,否则,运送粮草的队伍基本不会遇上任何危险。

    两名提调官都是孟清和的熟人,当初在王府,大家还曾一起撸胳膊挽袖子,为几个数字几担粮食争执不下。孟十二郎以跨时代的智慧彻底震撼了众人一把,后遗症就是,一旦燕山后卫的提调官遇上任何与数字有关的问题,都会拿着本子来找孟佥事。

    能者多劳,在孟佥事这里得到了最真实的体现。

    燕军秣马厉兵,整军出发。

    德州的李景隆同样没闲着,在六十万大军到齐后,开了一场誓师大会,痛陈燕王的种种不法,对朝廷的种种不忠,配合他正气十足的相貌,成功激发了南军的士气。

    武定侯郭英,安6侯吴杰,都督平安和瞿能分率各军严阵以待。徐辉祖却迟迟没有露面。李景隆曾为此向朝廷递送奏疏,预定日期内未到,是违抗军令,必须严惩!

    一旦事涉-政-治-问题,李景隆就会变得很聪明。

    奏疏只问军令,丝毫没有提及徐辉祖和朱棣的亲戚关系。徐辉祖是朱棣的大舅子不假,可李景隆也是朱棣的表亲。说徐辉祖因私废公,李景隆在北平城下和郑村坝连吃败绩又该怎么说?

    朝中言官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无事也能掰出三分理。李景隆没有忘记自己是如何联合黄子澄把耿炳文给掀翻的,他可不想步耿炳文的后尘。建文帝处置徐辉祖也好,不处置也罢,反正奏疏一递,责任就不在他身上了。

    南京的回复来得很快,并且是建文帝手书。

    “魏国公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

    李景隆想不透,大军开拔在即,也没心思召来部将商讨,干脆将手书的内容照本宣科,一旦有人问及魏国公,回答就一句“另有安排”。

    再问,李景隆眼睛一瞪,刺探军机?拉出去打军棍!

    几次之后,倒是重塑了李景隆濒临破产的主帅威严,军令一下,再无将领拖沓慢待。

    整个三月,燕军和朝廷大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最后准备。

    擦亮铠甲,磨利刀剑,备好长枪,士兵每日操练,战马被精心照料。火器营做着最后的检查,火药和铁球分别装上战车,等待主帅下令的那一刻。

    燕王可以从情报中得知李景隆预设的战场,李景隆同样明白自己的计划瞒不过燕王。

    双方都已没有了退路,只能如战斗的虎豹一般张开獠牙,以最凶猛的姿态猛扑向对手,踩着敌人的尸骨,在鲜血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建文二年四月,驻扎在德州的朝廷军队终于开拔,进军河北。

    燕王调整了作战计划,考虑到自身兵力不足且多为骑兵,朱棣认为分兵驻守城池并不划算,不若合兵在白沟河与李景隆率领的大军决战。

    如此一来,朝廷大军进入河北,过河间,破保定,下真定,几乎没有遇到多少抵抗。

    李景隆本想令士兵入城,彻底占下城池,向朝廷表功,却被郭英和平安等人合力阻止。仗没怎么打就表功?绝对不行!还要分兵进驻?更加不可!

    “我以兵多将广慑燕,分兵乃自弱,实不可取。”

    郭英话说得委婉,换成瞿能来说,会更加简单明了。

    燕王善战,边军悍勇,之前五十万大军被十万燕军撵出河北,如今燕王麾下将兵已达三十万,更难对付。朝廷大军号称百万,不过六十万之数,还要分兵,不是找死吗?单兵战斗力比不上对方,只有凭借优势兵力才有胜算。

    “此恐为燕逆之计!”

    安6侯吴实打实同燕军队拼杀过,两次从真定城下败走,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记忆。燕军野战一流,守城同样不弱,如此轻易被破城,肯定是个圈套!

    李景隆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审时度势,认为几人的话有些道理。

    都督平安适时加了一句,彻底点醒了李景隆。

    只要大败燕军主力,拿下北平,回头再下真定等地,不是轻而易举?何必这时就急着表功?

    “平都督此言大善!”

    李景隆当即决定,只留少量军队严防燕逆从背后袭扰,大军立刻加快速度前往白沟河,与燕军决一死战。

    六十万对三十万,加上郭英平安等善战将领,李景隆誓言定要大败燕逆!

    他就不信了,自己打不过朱棣,加上这些善战的将领还会继续吃败仗。

    一直以来的“忍辱负重”,任凭郭英吴杰等人-夺-权,打定主意不做声,只为了一场胜利。

    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容易吗?!

    四月己未,朝廷大军终于抵达白沟河。

    都督平安率领的前锋部队与张玉预先设置的伏兵遭遇,一场小规模遭遇战,双方竟是战得不相上下,平安展示出了让朱棣都忌惮三分的勇猛和军事才华。

    领兵对战平安的不是沈瑄,而是张玉的另一名副将郑亨。此战也是双方互相探明一下实力,结果让彼此都感到心惊。

    燕军一向彪悍,连番以少胜多不是空口白话,靠的都是实力。

    平安麾下的士兵却让郑亨实打实的踢到了铁板,人数相当,两次冲锋下来,死伤竟然相差无几,燕军受到的冲击远比南军要大。

    僵持不下,双方很快鸣金收兵,各自收拢伤兵,等待大军全部到齐之后再战。

    得知战况,张玉很吃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己方以逸待劳竟然还会打成这个样子。

    郑亨满脸的羞愧,本想露一把脸,结果呢?脸露了,好处没得着,却是送上去给人扇巴掌。

    啪--啪两声,分外的响亮。

    沈瑄面无表情,但凡露出一点得意的神情,都会彻底得罪郑亨。

    同为中军副将,沈指挥连战连捷立功无数,郑亨除了献城可以说寸功未立,如何能甘心?

    帐中静默许久,张玉起身亲自扶起请罪的郑亨,好言劝慰,这不是兄弟的问题,谁也没能想到,平安如此善战。此战也是探明了南军虚实。现在打成个平手,总比大军决战再措手不及要好。

    张玉说话水平很高,不但安慰了郑亨受伤的心灵,还将他的人格瞬间拔高,郑副将是为王爷的大业献出了面子,做出了牺牲,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必须表扬!

    一番话落,郑亨脸色通红。

    沈瑄适时的表示,郑副将这种牺牲精神值得大家学习。

    郑亨激动得虎目含泪,帐中三人执手相看,共同发誓,要紧紧团结在靖难的大旗之下,为伟大的造-反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奋斗到底!

    孟清和刚接收一批新运到的粮草,正打算前来汇报。走到军帐前,透过拉起的帐帘看到里面的情形,一把拉住打算进帐通禀的军卒,主将副将正惺惺相惜,补血补篮互刷好感度中,不宜打扰。

    运回营的伤兵他刚见过,从参战的燕山卫口中得知,这些南军不同以往,尤其领军冲锋的将领更是骁勇异常。

    “卑下看着,竟是同沈指挥不相上下。”

    武力值堪比沈瑄?

    孟清和神情变得凝重,看来这一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胜负当真难料。永乐帝最后胜利了,但在靖难中途也遭遇过挫折。否则,建文帝怎么可能在龙椅上坐了四年?

    沈瑄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安排他押运军粮?毕竟,身为燕山后卫指挥佥事,若是编入前锋军,冲锋时必须打头阵。

    以孟十二郎的武力值,万一遇上平安这样的猛将,不过是一枪结果还是再补一刀的问题。

    想到这里,孟清和握紧了拳头,眼眸微凝。

    粮草的问题可以稍后再报,他必须好好想想,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当夜,沈瑄回到大帐,发现孟清和正在等他。

    “有事?”

    “没有。”

    “没有?”

    沈瑄松开袖口,侧影映在帐篷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不断拉长。

    燕王的大部队在苏家桥宿营,明日大战将启,今夜注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沈瑄坐到榻边,孟清和主动靠了过来,大着胆子搭上沈指挥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手心都在冒汗。

    “指挥,”孟清和扯了扯嘴角,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子玉。”

    一只大手突然扣上孟清和的后颈,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的捏着他的后颈,缓缓的按压,带着一股安抚的味道。僵硬的肩颈一下放松,准备好的话却在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不用担心。”沈瑄托起孟清和的后颈,低头,点了一下他的嘴角。

    孟清和没出声,伸臂揽住了沈瑄的肩膀,吻住了他的嘴唇。

    帐外有巡营的士兵走过,沈瑄略向后,将孟清和拉开,捏了一下他的下巴,“赵大夫给的药用了吗?”

    孟清和:“……”

    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沈指挥蹙眉,没用?

    孟十二郎老实的缩回爪子,取出药瓶,打开瓶塞,倒出两粒,拧眉吞进了口中。

    好苦!

    一杯水递到面前,托住杯沿的手指修长。

    孟清和知道,这只手多有力。

    “用了药,睡一会。”沈瑄重新坐下,“明日你留在营中。”

    “我……”

    “恩?”

    “遵令。”

    “好。”

    顺过孟清和的发,沈指挥很满意。

    孟十二郎无语,当他是猫吗?

    在无语中躺下,听着帐外的脚步声,意识渐渐昏沉,竟然很快沉入了梦乡。

    孟清和的呼吸声渐稳,沈瑄转身,单手抚过孟清和的额头,轻吻落在他的眉间。

    他会赢。

    翌日,天明时分,燕军大纛升起。

    燕王亲自点兵列阵,迎战朝廷大军。

    兵过苏家桥,平安率领的先锋已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平安手持长枪,身先士卒,率领麾下众骑以锥形阵冲入了燕军阵中。都说冤家路窄,被平安冲阵的恰恰又是郑亨。

    郑亨胡子眉毛一起立起。怎么着,真当他好欺负?!

    当即下令让开正面,放平安进阵,再于左右两翼发起合围,同时派人请沈瑄前来支援,切断平安的后路,包了他的饺子。

    进来了,就别想走了!

    郑亨想得很好,为了困住平安几乎下了血本,亲自挥刀对战发现挡不住,便来一个三英战吕布,大家一起上,累也能累死这小子!

    只要斩杀了平安,陷入阵中的南军群龙无首,必定溃败!

    可惜,郑亨还是低估了平安的武力值,能让朱棣都惦记的猛人怎么可能是善茬?无论来多少,基本是一枪一个,快狠准到了极点。

    想用人海战术累死他?

    平安一挥长枪,对郑亨大拇指朝下,做梦去吧!

    在主将的带领下,曾经被燕军压着打的朝廷军队突然爆发出了可怕的战力。

    不在被压中歇菜,就在被压中爆发。

    小媳妇做够了,必须泼辣一把!

    于是,小媳妇……不对,朝廷军队爆发了。

    郑亨渐渐有点扛不住了,张玉派来的援军也被战场上的局势弄懵了。

    见过一群兔子追在狼群后边拍板砖吗?

    眼前就是。

    平安愈战愈勇,长枪横扫,身边燕军纷纷落马。若非千户华聚拼死相救,郑亨八成会当场壮烈。

    截断平安后路的沈瑄也遇上了麻烦,瞿能父子领兵将他团团包围。想截先锋的后路?先过了他们这关再说!

    郑亨阵中,平安如扑鹿猛虎。

    瞿能父子面前,沈瑄亦如冲进羊群中的苍狼。

    战局愈发混乱,燕王和李景隆不断下令增兵,战圈不断扩大。

    李景隆军中大将领纷纷出战,燕王手下的大将也一个没歇着。到了最后,燕王亲自皮甲上阵,率领骑兵冲入敌阵,立刻吸引来无数的火力。

    几十万人绞杀在一起,喊杀声冲入云霄,河水都被鲜血染红。

    李景隆难得瞅准一次战机,果断下令中军出战,对燕军发起了总攻。

75第七十五章

    李景隆发起总攻,战场的局势逐渐发生倾斜。

    燕军未曾料到,朝廷军队竟会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悍勇,如此难以对付。

    有郑亨的一次遭遇战在先,大部分燕军将领仍对朝廷军队心存轻视。结果事实却打了他们一记耳光,只要少几个李景隆这样的酒囊饭袋,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虽然局势不利,凭借着强悍的战斗力,燕军仍与朝廷大军战了个旗鼓相当。

    被困阵中的沈瑄一刀砍伤了瞿能的长子,纵马而起,趁着混乱就要杀出重围。

    “逆贼休走!”

    瞿能顾不得伤重的儿子,搭弓射箭,连续三箭,直袭沈瑄后心。

    战马嘶鸣,沈瑄侧身格挡,躲开了最致命的两箭,却被第三箭射中了肩头。

    周围的南军士卒皆一拥而上,刀劈枪挑,红着眼睛,定要把马上的沈瑄乱刀砍死。这个杀神一般的燕军将领,自入了阵中,杀伤同袍不知凡几。

    杀了他为弟兄报仇,一定要杀了他!

    战意与杀意一起涌动,沈瑄再次陷入重重包围,身边的燕军越来越少,南军却越来越多。

    郑亨用来对付平安的人海战术,此刻被反用在了沈瑄身上。哪怕是一头猛虎,陷入如此险况,也休想轻易脱身。

    瞿能的长子已退到阵后,瞿能举起长刀冲向了沈瑄。

    “今日不杀汝,难解吾心头之恨!”

    断掉的右臂,彻底绝了儿子的晋身之路。身为一员武将,没了一条胳膊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瞿能怒火冲天,小宇宙爆发,管你是谁,必须把命留下!

    沈瑄折断肩上的弓箭,掷于马下,任由鲜血染红铠甲,头盔之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了血色,杀意冲天。

    有人在等着他,他必须活着,必须回去。

    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锵!

    长刀撞击,刀刃划擦,火花刺目。

    瞿能拉紧缰绳,心中骇然。本以为对方已到强弩之末,不曾想竟还如此强悍!

    沈瑄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只有两面之缘,却实打实让瞿能佩服不已的猛将,太--祖高皇帝义子,言官口中的无德之人,因牵涉蓝玉谋反案被充军发配的前定远侯沈良!

    沈良有一子,与其一同远赴边塞,莫非便是此人?

    心思涌动,手下却不留情。无论是不是沈良的儿子,现在都是从贼之人!

    瞿能拼尽了全力,沈瑄身上又添几道伤口。从军以来,他还未曾如此狼狈过、

    周围都是朝廷军队,想要突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沈瑄如一头困兽,手中的长刀砍断,干脆一把拽过敌人手中的长枪,战马被刺死,便下马步战。很快,他四周堆满了南军士卒的尸体。

    染血的铠甲,血红的双眼,表情中带着无尽的冷意,长枪横扫,所向披靡。

    杀神,真正的杀神!

    这一刻,围在他周围的南军突生惶然。

    这个人,真的能杀死吗?杀得死吗?

    瞿能同样被沈瑄的恐怖所震撼,一时间竟也停下了攻击。

    双方顿时陷入僵持,沈瑄手持长枪,盎然而立,心中只有一个意念,杀!

    杀光所有的敌人,冲出去!

    从日升到日落,惨烈的厮杀一直在持续。

    战场上,燕军与南军的尸体交叠,血染红了大地,汇成了小溪,流入奔腾的河水,恍如修罗地狱。

    傍晚十分,双方将兵都已疲惫不堪,仅凭意志支撑着继续战斗。

    李景隆本以为能取得一场胜利,不想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仍无法打败朱棣。黑夜马上就要来临,夜战对己方十分不利,摸黑砍人,总是人多的吃亏。

    “收兵,明日再战!“

    朝廷军队攻势稍缓,燕王立刻下令军队撤回北岸,李景隆并未下令追击,郭英和吴杰已在沿途埋下名为“一窝蜂”的火器,无论士卒还是战马,一旦踩上,非死即伤。

    大军的绞杀暂时告一段落,战场仅有两处仍未停下刀剑之声。

    一处是被燕军包围的平安,另一处则是被瞿能困住的沈瑄。

    郑亨打定主意要把平安的人头留下,瞿能也不愿将沈瑄放走。

    两处战场,两员虎将,一旦纵虎归山,必成己方大患!

    不同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平安身边尚存五十余骑兵,以命搏杀,终于为主将开出了一条血路。郑亨望着平安的背影,愤恨的将长枪扎进土中。

    “撤退,回大营!”

    沈瑄却没有平安那么幸运,身边的燕军死伤殆尽,瞿能不断缩小包围圈,只凭他一人,再勇猛也有力竭之时。

    突然,马蹄声响起,一支衣甲鲜明的燕军骑兵突然出现在了包围圈外。

    人数不多,只有百骑,却也让瞿能吃了一惊。这支骑兵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燕王退兵是假,偷袭是真?

    只是片刻的闪神,沈瑄已长枪斜指,接连挑飞了几名南军步卒,悍然向外冲去。

    瞿能忙喝道:“拦住他!”

    已经迟了。

    阵外的燕军也于此时发起了冲锋,拼命要将沈瑄从阵中救出。

    激--战一天,瞿能麾下士卒早已疲敝,精神和体能都到了极限,被百余骑兵一冲,顿时溃散。

    瞿能无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冲出包围圈,拉住为首骑兵的胳膊,跃身上马。

    “指挥受伤了?”

    “无碍。”

    带兵来救沈瑄的是孟清和,虽听沈瑄说无碍,却还是恨得咬紧了牙关。

    “指挥,你可还能张弓?”

    “可以。”

    “那好。”

    孟清和从马背上的箭筒里取出几支样子有些奇怪的箭矢,递给沈瑄,“刚才谁伤了你,用这个射他,射不到身上也关系,一定能让他好看!”

    沈瑄没有多言,从另一名骑士手中接过长弓,借着日落时的最后一丝余晖,在马背上拉开了长弓。

    破空声起,锋矢直向瞿能。

    三箭连珠,火花-爆-裂,一股灰黑色的烟雾伴着呛鼻的味道,瞬间弥漫腾起。

    “射箭!”

    孟清和一声令下,随他而来的骑士纷纷拉弓射箭,爆-裂声接连响起,烟雾更加浓烈。瞿能和麾下士卒都被困在烟雾中,双眼红肿流泪,咳嗽声不绝。

    “狡诈之辈!”

    瞿能只骂了一句,再说不出话来,一阵风吹来,吸了满口浓烟,嗓子像着火似的疼。

    “走!”

    沈瑄单臂扣紧孟清和的腰,下颌枕在孟清和的肩头,额头一层冷汗,因失血变得冰冷。

    孟清和不敢耽搁,下令马上回营。现在没时间收拾,可他记住了,那些敢伤了沈瑄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马蹄扬起,一路疾驰。孟清和本想在下游过河,却被沈瑄阻止。

    “去上游。”

    “可是指挥,这里比较……”

    “听我的。”沈瑄扣在孟清和腰间的手臂用力,声音只有彼此能够听到,“没有军令,你便是私自出营,回去恐会被军法处置。大军回营定过上游,记住,你是心忧燕王殿下才在号角声后出营接应。”

    “是。”

    孟清和不再多言,令众人向上游前进,“南军狡诈,怕会在中途设下埋伏,我等去接应大军!”

    “遵令!”

    骑兵中有八人是孟清和的铁杆,自百户时起便跟随在他身边,其他人也多受过孟清和的好处,自然是孟佥事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行到中途,远处突然传来阵阵轰鸣,有经验的军汉都能听出是火药-燃--爆-的声音。

    “继续前进!”

    孟清和的嗓子有些发干,莫非被沈瑄说中了,真有埋伏?

    待他们走近,声音却渐渐消失了,一片黑暗中,只有倒伏的人和马的尸体。

    “怎么回事?”

    众人同时心中一凛,孟清和想询问沈瑄,没有得到回答,吓得去探沈瑄的鼻端。见对方睁开眼,目光清明,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回去。

    必须马上回营!

    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黑暗中走出四骑。没有火把,只能隐约辨识出一个轮廓,众人立刻戒备。孟清和却举起右臂,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卑职燕山后卫佥事孟清和,参见王爷!”

    沈瑄也被他带了下来,声音低沉沙哑,却很清晰,“卑职燕山后卫指挥沈瑄,见过王爷。”

    听到此言,众人纷纷下马。

    “卑下参见王爷!”

    并非孟十二郎火眼金睛,能在黑暗中认清朱棣的长相,若非看到那个与众不同的头盔,孟清和也不敢轻易断定眼前这人就是燕王。

    南军假扮谁都有可能,就是不敢假扮朱棣。李景隆亲自上阵也不敢穿这身铠甲,越级违制,砍头的罪名,几乎等同于谋反。

    孟清和能认出燕王,不代表燕王能认出他,名字官职一起报出是最好的办法。

    果然,原本杀气腾腾四个人垂下长刀,朱棣令孟清和独自上前,问明情况,得知沈瑄重伤,恨道:“敢伤孤的侄子,孤要杀他全家!”

    孟清和很想带领众人高呼“王爷威武”,现在却不是时候,扶沈瑄重新上马,道:“王爷,卑职担心-敌-军再有埋伏,速回大营为好。”

    “此言甚是。”

    郭英吴杰埋下的一窝蜂让燕军吃足了苦头。为了掩护大军撤退,燕王亲自殿后,引开朝廷军队的追兵,不想却在中途迷路。幸亏遇上了孟清和一行,否则就要下马辨别河流的方向才能寻回大营。

    “孟佥事立有大功,孤必重赏!”

    孟清和刚要开口说这是沈瑄的功劳,却被一只大手攥紧了胳膊。

    沈瑄脸色苍白,坚持着说道:“卑职代麾下谢过王爷。”

    燕王策马走近,语带担忧,“瑄儿可撑得住?”

    “劳王爷忧心,瑄万死。”

    “胡说!”燕王眼睛一瞪,“该死的是伤了你的混账,是竖子平安,是李九江,是……”建文那个黄口小儿!

    疾驰一路,终于看到了大营中的火光。

    营中诸将见燕王迟迟未归,无不忧心忡忡。朱能张玉等亲自出营接应,若是再找不到燕王,他们就要夜袭李景隆的中军大营了。

    “王爷!”

    燕王被众人迎进营中,随他殿后的三骑也6续下马。

    摘下头盔,为首之人竟是郑和,另有一个身材矮小的是名为狗儿的宦官。

    孟清和再次咋舌,明朝的宦官果真是相当有性格。如郑和一般的猛人,就算缺少零件也是纯爷们!

    朱棣归来,众将顿时有了主心骨,纷纷表示,今天打了平手是轻敌所致,明日必定给对方好看!

    燕王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气,马上拍板,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共为前锋。徐忠将前军,房宽将后军,邱福领骑兵紧随其后。咱不玩偷袭,也不再保存实力,明日天明全军压上,誓破李景隆大军!

    “成败在此一举!”

    作战任务下达之后,众将回营备战。

    沈瑄肩上的箭头已经取出,赵大夫此次没有随军,刘大夫的医术也是相当不错,敷上伤药,绑上煮过晾干的布条,再喝一碗汤药,苍白的面孔很快有了血色。

    “沈指挥伤势不重,只是失血过多。”刘大夫收起药箱,“今夜不发热,明日便无碍。”

    孟清和瞪眼,都快昏过去了,伤势还不重?

    “当然。”刘大夫摆摆手,“箭伤而已,无碍。”

    沈瑄谢过刘大夫,待帐帘放下,扣住孟清和的手腕,靠在榻上,“刘大夫说的对,小伤而已,无碍。”

    “真没事?”孟清和怀疑的看着沈瑄,他当初被刀砍一下都养了几个月才好,沈瑄身上半面铠甲都被血染红了,还说是小伤?

    “真无事。”沈瑄手一用力,孟清和被他拉到了怀里,轻轻拍着孟清和的背,“明日便好。”

    当他是三岁孩子?

    孟十二郎撇嘴,小心避开沈瑄肩上的伤口,靠着不动了。

    说实话,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架不住孟清和乐意。

    就算腰扭成麻花,他也乐意!

    帐篷里很安静,过了许久,孟清和变得昏昏欲睡,沈瑄突然开口问道:“那些箭矢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孟清和按了按眉心,说道,“军中本有火箭,不过是加了点料。”

    “加了什么?”

    “沙土,胡椒一类的。”顿了顿,顿时清醒了许多,“是请提调官帮忙,运粮草的壮丁中有十多个杂造局-抽-调的匠户,其中一人会制火药。”

    “恩。”

    “可是不妥?”

    “没有不妥。”沈瑄放开孟清和,起身捞起放在一边的外衣,“令人去叫那名会制火药的工匠,带上几支火箭,随我去见王爷。”

    “现在?”

    “现在。”

    说话间,沈瑄已披上外衣,系好腰带。

    看着沈瑄利落的动作,孟十二郎有点傻。

    换成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在床上躺几天根本不行。依沈指挥这精神头,明日说不定会再-操-起刀子上战场。

    人和人,果然是不能比。

    他喜欢美人,美人也喜欢他。可要是再进一步,只能是美人压他,他被美人压,否则,拳头伺候。

    这日子还有奔头吗?

    应该有吧……

    燕军大营秣马待战时,朝廷大军的营中也是全面-戒-严,尤其中军大帐周围,当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与其说是护卫主帅,不如说是防备他再跑路。

    今日与燕军打了个平手,总体看来还是己方占优。郭英平安等将领都对取得最终的胜利很有信心,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再出现主帅丢掉大军自己跑路的事情!

    看住李景隆,稳住他,各种严防死守,千万不能让他离开中军大帐十步以上!

    李景隆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要是再跑一次,他的军-事生涯和政-治-生涯都要提前终结。平安等人不派兵,他也不会跑。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一场胜利,哪怕是小胜,哪怕是惨胜,全都无所谓!

    午夜时分,雷声炸响,闪电划过天际,大雨倾盆。

    四月很少会下这样的大雨,还是雷雨。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燕军营中很快积水,士卒顾得不得雨淋,匆忙为粮草披上油布。

    突然,几声闷雷连着闪电炸响,仿佛天要破开一般。

    一个刺目的火球落在燕军营中,直接砸在了燕王的帐前,火光冲天。

    看到这一幕的将兵全部石化僵硬。

    想当初,燕王做造反动员时,屋顶落瓦都让众将心惊肉跳,如今端坐营中,竟然有火球从天而降?

    莫不是老天示警?

    正在帐中研究火箭的燕王也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是造反了,造反就要被雷劈?那他老爹早就该金光万丈瑞气千条了。

    不过,只有朱棣坚信老天爷没有看他不顺眼还不行,必须让手下的将兵们相信,否则不-炸-营也会闹得人心惶惶,失去战意。

    造反毕竟是个投机事业,虽然风险越大收益越多,但若是投机失败,赔上的可是自己的小命。

    朱棣本人是不造反不成活,他手下的将兵却不一样。反戈一击投降朝廷,朱允炆为了名声也要善待他们。

    想到这里,朱棣不淡定了。

    沈瑄单手按住肩上的伤口,同样眉头紧蹙。

    郑和脸色发白,显然也是被天降异象给吓到了。

    帐中唯一镇定的只有孟清和,不就是雷劈了一下,几根长枪不幸成了避雷针吗?可他不能说这是自然现象,说了也没人相信。

    孟十二郎眼珠子转了转,干脆举起双臂,学习道衍,高呼一声:“吉兆啊!”

    没控制好音量,嗓子喊得破音,却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火为尊,此乃上天降下吉兆,王爷必胜!我军必胜!”

    孟清和喊得激-情-洋溢,声音传出了帐篷,帐外的士卒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被雷劈是吉兆?这是哪个不良门派的歪-理-邪-说?

    燕王神情一变,哈哈大笑两声,“对,此乃吉兆!胜兆!”

    话落,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抽—出长刀,“此乃上天助我,我军必胜!”

    看着燕王这个姿势,孟清和顿时小脸煞白。

    雷雨天举把刀,还做出个自由女神的姿势,是嫌刚才的雷劈得还不够准?

    如果建文帝知晓自然科学知识,再见此情此景,绝对不用继续发愁了,叔叔自己找雷劈,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幸亏燕王气运绝佳,在他找劈的时候,雷声越来越小,雨势渐弱,闪电也没了踪影。

    朱棣可以毫无顾忌的高举长刀发表演说,被雷劈是吉兆,绝对的吉兆!

    一通宣扬封--建-迷-信,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燕军相信了。

    雨停时,一支由蒙古人组成的骑兵队伍突然出现在营外,据来人禀报,他们是奉部落首领之命前来相助燕王,同行有护卫侯显出塞的两名燕军,带着侯显与杨铎的亲笔书信,信末盖有燕王亲自交给侯显的印章。

    朱棣顿时大喜,亲自迎接三百蒙古骑兵,命人妥善安置,暂时编入邱福麾下,明日随大军一同出战。

    这下,燕军的士气蹭蹭拔高,磨刀霍霍,等着天明到来。

    老天都降下吉兆,此战必胜!

    打,必须打!

    营中的朵颜三卫见到这些新来的蒙古骑兵,顿时升起一股危机感。

    物以稀为贵,强有力的竞争者横空出世,意味着什么?随时可能下岗!

    蒙古壮汉们连夜磨刀,一边磨一边坚定决心,为了牛羊,为了草场,为了饭碗,必须拼命了!

    沈瑄主动向燕王请战,明日加入前锋队伍,以血今日之耻!

    燕王拍着沈瑄没受伤的肩膀,大笑道:“好!铮铮男儿当如是!”

    孟清和没有主动请战,却也得了不小的好处。蒙古骑兵来了,被雷劈成吉兆了,加之献上的火箭,离开燕王大帐时,孟佥事成为了过去,孟同知走马上任。

    从四品到从三品,孟十二郎的升官发财之路,再次有了质的飞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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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