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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6第七十六章

    一夜大雨,清晨时分,河水上涨,两岸弥漫着着淡淡的雾气。

    天色未亮,燕军大营擂鼓声起,士卒列阵鱼贯而出。

    战马打着响鼻,铠甲摩擦发出慑人的金铁之声。比起昨日,今日的燕军很沉默,却沉默得让人害怕。

    未临战场,杀意已在队伍中弥漫。

    百战之师,王者之师,令北元闻风丧胆的燕军,今日将继续同南军血战。是生是死,是荣耀子孙还是去阎罗殿,全看这一遭了。

    黎明时分,燕军已全部渡河,锋矢向南。

    河对岸,朝廷大军也列好了阵势,都督平安率领的军队仍为先锋,瞿能随后,武定侯郭英,安6侯吴杰,以及不久前抵达的越巂侯俞通渊分率大军翼其左右。李景隆的中军留在最后,一为督阵,二来,众将担忧这位不靠谱的主帅临战胆怯,胡乱指挥,不如让他在后边老实呆着。

    越巂侯俞通渊是洪武朝的老将,明朝的开国功臣,没被洪武帝大杀功臣的浪头打倒,却因牵涉进蓝玉谋反案丢官除爵。洪武帝难得善心大发,没要了俞通渊的性命,也没让他全家流放,只令他归乡终老。比起洪武朝的其他大将,俞通渊当真不是一般的幸运。

    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多久,建文帝削藩,燕王扯旗造反,朝廷一道敕令,俞通渊又被启用。老先生种田日子没过多久,又得披甲上阵和燕军血战。

    原本,俞通渊不愿意接这差事。都这么大岁数了,胡子一大把,还要领兵厮杀,实在是没那个力气。

    可再愿意也不行,建文帝在满朝武将中拨拉过来,拨拉过去,能带兵的不多,如李景隆一般的样子货不少。耿炳文是不成了,郭英吴杰等人都被派出去了,如俞通渊这样的老将成为了建文帝眼中的救火队。

    爵位没了?没关系,复爵!

    没有官职?更没问题,授官!

    火烧眉毛了,俞老先生是不同意也得同意。

    在南京走了一回,俞通渊被赶鸭子上架,领兵出征。回首遥望城门,他当真不明白,武功盖世的太—祖高皇帝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继承人。

    难怪藩王要造反了。

    俞通渊的这种想法堪称是大逆不道,但老先生都被硬拉上战场了,心中怎能没有怨气。别说背后念叨,就是当面喷几句,建文帝擦掉唾沫星子,还会夸赞老将军耿直。

    面对这样的皇帝,俞通渊当真是没辙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不择手段倒是与洪武帝有几分相似。当年洪武帝拉起造反队伍,除了主动投奔的李善长,大部分谋臣都是被用各种方法“请”来的,待遇还比不上俞通渊,至少他有个侯爵位,代表的是朝廷。他们呢?只有一个造反者的大戳。

    如俞通渊一样被赶鸭子上架的老将并不多,原因是洪武帝发善心的时候太少。大部分时间,朱元璋都是奉行斩草除根这一最高行为准则。朱允炆瞪圆了眼睛,雷达似的扫描,能找出来的老将也只有那么三两个。

    幸好还有徐辉祖和瞿能等人,如果全都是李景隆这样的酒囊饭袋,仗也不用打了,他直接除去冠带,走下龙椅,请叔叔进南京算了。

    白沟河畔,雾气渐散,对战双方阵势已开,悠长的号角声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都督平安再次一马当先,冲锋在前。郭英吴杰率军队从侧翼迎敌,俞通渊擅长骑兵作战,领南军骑兵摆出锥形阵,猛冲陈亨率领的右军。

    燕军不甘示弱,全军压上。

    沈瑄领前锋骑兵对上了平安的队伍,两队骑兵如两支锋利的长矛,狠狠的撞击在了一起。

    一瞬间,仿佛能听到金铁交鸣,矛戈断裂之声。

    孟清和也是一身铠甲,持刀上阵。燕军全军上阵,连提调官都抓着长刀冲锋,新官上任的孟同知不能继续守在大营里不动,硬着头皮也得往前冲!

    被砍几刀不要紧,再躺几个月也没关系,只要能保住命就成。

    不用沈瑄吩咐,高福等人就护在了孟清和周围,确保没人能伤到孟同知的性命。孟虎和孟清江也想出把力,却临时编入了徐忠的前军,军令如山,只能再三叮嘱孟清和,随军冲锋没关系,千万别脑袋发热,这里不是开平卫,也没有地堡给他挡箭。

    孟清和咧嘴点头,心中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紧沈瑄,如昨日一般的情形绝对不能再发生!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胶着,交战双方都清楚对方的实力,任何的试探和保留都毫无用处。想要获胜,从第一刀开始就必须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战场上没有喊杀声,连咒骂都少见,只有刀枪穿透铠甲,撕开皮肉,鲜血飞溅时的惨呼。

    所有人都在厮杀,举起腰刀,挥起长矛,尽全力杀死面前的敌人。

    往往刚将对手砍倒,身后就会被下黑手。

    战场之上没有“光明正大”可讲,偷袭的若是步卒,尚有一战之力,若是骑兵,不好意思,只能和美好的人生说再见。

    平安与沈瑄战了几个回合,不相上下,彼此都杀红了眼。

    两军士卒和将领试着上前帮忙,不想对战中的两人毫发未损,凑上去的却是非死即伤。按照孟十二郎的话来说,这两位就是台风眼,胆敢靠近的都得被卷进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信邪的徐忠两根手指没了,不服老的陈亨差点被平安一刀了结性命。南军大将也做过尝试,结果不比徐忠和陈亨好多少。

    将官好歹还能格挡几下,小兵只有被炮灰了命。

    几番下来,沈瑄和平安打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却再没人敢上前帮忙。两人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无论燕军还是南军都在圈外厮杀,一步也不踏进圈内。

    只差立一块告示牌,上书:此处危险,内有凶兽两头,慎入!

    厮杀中的两军士兵,看到对手踏进圈内,还会提醒一下,越界了啊!

    被提醒的连忙把脚缩回来,擦擦冷汗,谢了!

    提醒人的手一挥,没事,不用谢。然后刀一举,再战!

    面对此情此景,平安和沈瑄也很无奈。

    沈瑄肩上带伤,平安也是浑身肌肉酸疼,能有个帮忙的,两人都不会拒绝,可纵观四周,无论同袍还是敌--军,都好像忘了他们一样,自顾自打得热闹,死活也不靠近一步。

    所以说,有的时候,战斗力太彪悍也不是件好事,找不到朋友啊!

    孟清和倒是有心帮忙,可自己的战斗力摆在那里,上去就是送菜。让高福射箭?误中沈指挥怎么办?

    无奈,只能看着沈瑄与平安力战,等到一方露出颓势再做打算。

    孟十二郎审时度势,发现沈瑄和平安周围的真空地带之后,一直守在边沿,有南军冲上来,他就踏进去,趁对方迟疑,一刀砍过去,不死也伤。

    “阴险,无耻!”

    掏掏耳朵,孟十二郎又补了一刀,听了七八次,能不能换个新词?

    借用此法,孟同知超水平发挥,斩首五级,砍伤敌军七八人,“善战”之名很快传开。提起孟同知,燕山后卫的军汉立刻现身说法,汉子,绝对的汉子!

    正午时分,无论士卒还是将领,肚子都开始咕噜噜叫。

    打着仗,不可能临时叫停,先去吃饭回来再战,只能硬撑着,多砍几个说不准就能早点收兵回营。

    在饥饿的驱使下,双方士兵猛然间爆发出了巨大的战斗力,让将领和主帅都始料未及。

    李景隆还在疑惑,朱棣却找准了战机。

    “进攻李九江的中军!”

    拿下中军,不愁南军不下。

    原本,朱棣想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张玉,不想张玉正带兵前去为后军解围。不知何时,瞿能绕过燕军的前锋杀进了后军,房宽压根不是对手,只能求救。

    张玉没时间,朱能也行。

    无奈战场一片混乱,朱能在哪?不知道。

    徐忠断指,陈亨昏迷,李彬早就被平安砍了。

    几位主将都不行,那就沈瑄!

    随军的郑和遥指战场某个人为的真空地带,沈瑄正与平安杀得难解难分。

    朱棣没辙,看向眼巴巴瞅着自己的邱福,咂咂嘴,实在找不出人来,就他吧。

    邱福得令,立刻带领骑兵向李景隆的中军猛烈进攻,攻了半天就是冲不进去,还被南军为数不多的弩箭射伤不少人马。

    得到战报,朱棣捂脸,他就知道!

    没关系,邱福不行,他自己上!

    燕王点兵,亲自率领数千蒙古骑兵从南军的左掖突入。高阳郡王朱高煦领麾下骑兵紧随父亲的脚步,冲进阵中大肆砍杀。燕王麾下将领熟知他的用兵习惯,见燕王亲自带兵冲阵,纷纷向他靠拢,试图从左侧将南军的阵型彻底打乱。

    后军之危暂解,张玉一拍房宽的肩膀,兄弟自己撑住,某家要去为王爷助战!

    张玉拍马走人,房宽收拢军队,却被瞿能带着更多的南军杀了个回马枪。房宽被打得叫苦不迭,一边苦战一边唾骂,瞿能这厮竟如此的阴险!

    燕王率领蒙古骑兵左冲右突,冲着冲着发觉不太对劲,回首一看,傻眼了。

    南军竟抄了他的后路,还将他与冲锋的骑兵层层包围,分段隔开,意图十分明显,一股股的吃掉。

    朱高煦的情况不比老爹好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朱能已赶来与他汇合,两人合力,拼死向燕王所在的方向冲杀,无论如何也要把燕王救出来。

    平安十分了解朱棣,料定他一定会领骑兵从大军左侧突入,于战前制定了这条诱敌深入,以优势兵力围剿的计策。朱棣的武力值再高,蚁吞大象,耗也能耗死他!

    此计本应由平安亲自执行,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刚一开战,他就就沈瑄困住了。

    郭英吴杰等人深陷乱战,无暇-分--身,盛庸资格不够,李景隆……没人敢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老将俞通渊只能接过指挥棒,指挥将兵等待最佳时机。

    如平安所料,燕王很快落入陷阱,可要抓住他却不是那么容易。

    建文帝有言在先,燕王绝对不能杀!即便皇帝因为自己的一时脑抽后悔得想去撞墙,旨意已下,轻易不能推翻。

    再下一道旨意说他反悔了,谁能把朱棣宰了就会升官加薪?

    朝中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建文帝给朝中将领下了紧箍咒,相当于给朱棣罩上一层防护罩。耿炳文和李景隆不敢下令要朱棣的命,俞通渊更加不会“以身试法”。

    经历过洪武朝的勋贵官员,执行起皇帝的命令总是不遗余力。皇帝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透过表面看本质,揣测一下圣意?坚决不干!都是姓朱的,谁知道皇帝到底是真仁厚还是假慈悲,万一是后者,黑锅背上找谁说理去?

    于是,战场中出现了一幕奇景。

    燕王朱棣被南军团团包围,只要一通乱箭就能把他射成筛子。担心射箭水平不好误伤了同袍,直接用刀砍也不是问题。

    可无论弓箭还是刀枪,自始至终没人敢往朱棣身上招呼,把跟着他的骑兵杀光了,只能对着他-胯-下的战马使力。

    常言道射将先射马,此举也是有理论基础的。

    不料燕王常年同骑兵打交道,马术和他杀人的功夫一样高超。一匹马倒下再换一匹,不管是己方的还是敌人的,抢过来就是他的!

    南军不敢伤燕王的性命,朱棣却没这个顾忌。

    马背上的弓箭射完了,手中的长刀卷刃了,抢过来的长枪和长矛也接连折断,连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随身宝剑都用上了,仍是没能杀出重围。

    朱高煦和朱能快急疯了,张玉和负伤的徐忠先后赶到,曾随燕王为大军殿后的郑和与狗儿表现格外勇猛,救了郑亨一命的千户华聚也是冲杀在前,中途投靠燕王的陈晖与滕聚等人更是拼了死力。

    燕军也不管什么阵型了,全军冲锋,先把燕王救出来再说。

    交战中的平安和沈瑄察觉到战场中的变化,两人都想冲过去,也同时想把对方拦住。

    瞅准一个空隙,沈瑄虚晃一枪,平安拉马后退两步,正待上前,几支箭矢迎面飞来,平安停下用枪格挡,借着这个时间,沈瑄纵马回身,向战斗最激烈的方向冲了过去。

    沈瑄一走,孟清和立刻令一直护在他周围的高福等人对着平安射箭,“射不死他也要拖住他!”

    高福等人领命,虽然没能困住平安,也为沈瑄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杀入南军阵中,仅凭一人就开出了一条血路。

    “同知,是否跟上去?”

    孟清和摇头,跟上去也是拖累,高福倒是能帮忙,可他擅长的是弓箭,论起马上作战也是一般。

    “先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再说!”

    打了一天仗,孟清和又累又饿,心里积了一团火气,脑袋一热,举刀就冲了上去。

    这还了得!

    高福等人被吓了一跳,不知底细的燕军却被孟同知感染,再次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几乎将两倍于己的南军压着打。

    孟同知的汉子之名,又一次获得了铁证。

    经过沈瑄张玉等人的拼死相救,燕王总算冲出了重围,气-喘-吁吁之时,看到李景隆的中军大旗,顿生一计。

    不顾自身安危,纵马跑上河堤最高处,扬起马鞭,用力挥舞。换个人,敢当着几十万南军的面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多好的箭靶子!

    可偏偏是朱棣,没人敢射他,只能任由他在河堤最高处挥舞马鞭,高声呼喊。

    李景隆被朱棣误导了,以为燕军在河堤处肯定还有埋伏,下令大军后撤。

    此时,南军众将都在战场中厮杀,李景隆身边只有杜平一类的文职人员,没人能阻止他下这道命令。

    听到传令的平安瞿能等人差点被气死。

    燕王手下三十万军队,除了防守北平和边塞,全部都在这里,哪里来的伏兵?

    撒豆成兵,捏土造人吗?!

    命令已下,撤回是不可能的了。

    借助李景隆的胆小和愚蠢,燕王再次率领骑兵冲锋,大砍大杀。反正只有他砍别人的份,没人敢砍他,一个人他也照样敢冲。

    沈瑄紧随燕王身侧,张玉徐忠等将领也豁出去了,死了算运气不好,不死,能砍一个算一个。

    平安领骑兵冲向朱棣,却被朱能拦住。朱高煦领麾下缠住平安的部下,彻底断绝了这支队伍向燕王靠拢的可能。

    两军陷入苦战,日暮时分仍未分出胜负,总体而言是南军占据优势,毕竟人多。

    战斗持续一整天,战场上还活着的士兵都是全身染血,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双反都没了力气,燕军更有了油尽灯枯之相。

    鸣金收兵明日再战?平安等人不会给燕王这个机会。

    南军的都督瞿能一刀斩杀对战的滕聚,收拢起数百士兵,高举长枪,高呼着向燕王冲去。

    “灭燕!”口号一出,瞬间激发了朝廷军队的士气。

    瞿能的战机抓得很准,燕王率领的骑兵力战多时,这次冲锋,不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差不了多少。

    有了带头的瞿能,越巂侯俞通渊,武定侯郭英,安6侯吴杰纷纷引兵前来,中军也派出了队伍,众人高呼“灭燕”之声,似滚滚洪流奔腾而来,令人心惊。

    燕王脸色骤变,燕军诸将也是手心冒汗。

    似乎……挡不住了。

    就在瞿能等人纵马冲进战阵,给予燕军最后一击时,天空中突然聚集起团团乌云,云层中隐有雷声闷响,闪电爬过。

    平地骤起一阵大风,卷着砂石泥土,咔嚓一声,李景隆中军的大将旞竟然断了。旞上的五色羽毛被风吹散,飘啊飘,飘出了很远。

    南军惊呆了,燕军也愕然了。

    大将旞,竟然断了?

    朝廷大军中可没有道衍和孟清和这样的人物,能把屋顶落瓦和被雷劈忽悠成吉兆。何况,大将旞乃是中军大旗,皇帝所赐,象征意义非同一般,被风一吹就折断了?从古至今还没出现过这等奇事。

    莫非是上天示警?

    不吉利,太不吉利了!

    封-建-迷-信在燕军中很有市场,在朝廷大军中也是一样。

    趁着朝廷军队陷入混乱,燕王领兵发起了反攻。

    风水轮流转,趁你病要你命!

    朝廷大军人心惶惶,想要反冲锋是做梦,组织起有效的防守都很难。

    燕王同高阳郡王合兵,张玉朱能联手,先斩瞿能,再砍俞通渊,都督平安没被砍死却负伤后撤。

    沈瑄率领燕山后卫直袭李景隆中军,邱福攻打不下的营盘,在沈瑄面前如纸糊泥塑一般土崩瓦解。

    孟清和确定风向,见大雨一时半刻落不下来,立刻纵马跟上沈瑄,大声喊道:“指挥,大风日放火天啊!”

    此言一出,燕军和南军同时脸色一变。

    燕军:好主意!必须大拇指!

    南军:卑鄙,阴险,小人!该遭雷劈!

    阴险也好,小人也罢,战场从来不是讲究仁义道德的地方。

    沈瑄下令集中全部火箭,朝南军队最密集的地方射击。随着接连的爆-炸声,刺鼻的烟雾腾起,很快被风吹散,零星的火苗却势成燎原,熊熊燃起。

    得知火是沈瑄放的,燕王拊掌大笑,“好!”

    大火令中军溃散,燕军趁机发起了总攻,南军彻底丧失了战意,纷纷溃退。

    士卒无意再战,将领独木难支。

    安6侯吴杰受伤被俘,平安随大军向南败走,武定侯郭英独自向西,不知是没找准方向还是另有打算。

    李景隆跑得最快,一路向南,直奔山东。

    燕军一路追击,捡获溃军丢弃掉落的器械辎重无数。朵颜三卫和新投的蒙古骑兵冲在最前面,壮汉们表示对这些辎重不感兴趣,只有能换牛羊的人头和俘虏才是他们最高的追求。

    溃军一路跑,燕军一路追,追到月漾桥附近,南军已尸横百里,投降者无数。

    追击的燕军被一支突然出现的队伍挡住了去路,领兵者正是一直没有露面的徐辉祖。蒙古壮汉试着冲锋,却被打了回来,等再摆开架势,大部分溃军已经跑远。

    燕王赶到时,徐辉祖已经打退了蒙古骑兵的三次冲锋。

    燕王知道徐辉祖的厉害,考虑到己方士兵已疲,追一追溃军没关系,和徐辉祖手下几万人打一场胜算并不大。不如暂时退兵,再做打算。反正六十万大军都败在他手里,几万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先退一步,等到大军休整完毕,直接打出河北,打进山东!

    见燕王收拢军队不再追击,徐辉祖也撤回了山东。他的任务只是殿后,六十万大军都打不过朱棣,他手下这几万人也没戏。

    至此,白沟河战役结束,占据优势的六十万南军被打得大败,瞿能俞通渊战死,郭英平安败退,吴杰被俘虏,盛庸卷在溃军中离开河北,魏国公率兵殿后,总算为溃军取得了一条生路。

    主帅李景隆发挥了他最擅长的本领,撇下大军,建文帝赏赐的斧钺、旌旄也扔了,单人匹马奔赴德州。

    不可思议的是,一路行来,他毫发未损,堪称奇迹。

    六十万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到南京,建文帝失手打碎了茶盏,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

    竟然又输了?!

    喉头一甜,他不相信!

77第七十七章

    失败来得太快,实在承受不来。

    建文帝毫无意外的吐血了。

    吐完了,擦擦嘴角开始反思,他实在想不明白,燕王果真如此厉害?自己快把家底掏空了都打不过他。

    三十万不行就五十万,五十万没了就六十万,军队的人数越来越多,为何却败得越来越快?

    耿炳文不擅长进攻,好歹守住了真定城。李景隆是个草包,他就派出平安,召回俞通渊,洪武朝留下的大将,但凡能数得上的一个不落,全部派出去,怎么还是打了败仗?

    如果没有单独召见徐辉祖,命他带领几万人为大军殿后,恐怕此时燕王已经打进了山东。

    六十万大军,砸进水里也能听个响吧?结果不只响没听到,水花都没溅起来。

    建文帝越想越是气闷,越想越是不甘。不甘中渐渐升起了一股惶然,他突然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局势必定会被扭转,一旦让燕王占据了战场上优势,还有谁能挡住他?

    自己是天下正统又如何?自己是太-祖高皇帝选定的继承人又能怎样?

    晋恭王虽然薨了,他儿子还活得好好的。燕王敢明目张胆的说他亲娘是孝慈高皇后,又到处散布流言,说什么太--祖-高皇帝万分喜欢他,曾想把皇位传给他,顺便往自己身上一瓢一瓢的泼脏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朱棣不敢干的?

    靖难清君侧?xx的就是造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建文帝气怒已极,挥手扫落案上的奏疏,毛笔和砚台砸落在地,墨汁飞溅,金黄色的常服衣摆染上一片乌黑。

    暖阁内伺候的宦官全都跪伏在地,门外的的宫人纷纷垂头,脸色发白,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虽然挂着仁厚慈爱的牌子,可对宫中的宦官,建文帝难得给一个笑脸,一旦发脾气,承受怒火的往往却是他们

    内侍监太监王景弘候在暖阁外,小心听着室内的动静,一身庶人服的黄子澄和齐泰跟在他的身后,正在犹豫,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这个时候进去。

    虽说能见皇帝一面不容易,但遇上皇帝气不顺,却不是讨官位的好时机。

    两人互相看看,叹息一声,官复原职的希望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

    失意的不只是齐泰和黄子澄,还有不久前通过殿试的新科进士们。

    作为职场新鲜人,众人正满怀激-情,期待着大展身手,结果倒霉催的,殿试后竟遇上了日食!

    钦天监监正一句“凶兆,不吉”,他们就被彻底被打入了冷宫。

    年纪轻的还能申请到国子监中继续深造,年纪大的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苦读多年,为的就是鱼跃龙门,封官拜相,不想龙门跃过了,却没鼓乐齐鸣金光灿烂,好处更是没得到,反而噗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摔得不轻。

    想上岸?继续艰苦奋斗吧。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千军万马中挤过独木桥,把多少对手落在身后,踹到桥底,他们容易吗?

    等着选官?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想走一下关系,申请做个庶吉士?座师摇摇手指,那是洪武年间的老规矩,复兴周礼的建文帝早已表示,打破传统,不予采用。

    建文帝重视读书人不假,无奈燕王蹦跶得太欢,着实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这些新进人才。

    比起其他人,一甲三位倒是待遇好点,终归是建文帝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总要照顾一下。马上官授六部是不可能的,洪武年间的太学生才有这个待遇。但也不能待遇太差,建文帝干脆大笔一挥,从状元到探花并授翰林修撰,分到方孝孺手下,共同研究周礼,一起修书去吧。

    建文帝在位期间,只举办了这一次殿试,钦点状元胡靖,榜眼王艮,探花李贯,都是饱学之人,文章一流,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张口就来。

    燕王造反期间,这几位都没少骂其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状元胡靖还曾在殿试文章中痛斥燕王,获得了建文帝的额外嘉奖,将原本该给王艮的第一名给了他,成为了名留史书的一次“暗-箱-操-作”。

    后来的史实却证明,这次暗-箱-操-作很不成功,就算以貌取人,建文帝也比不上他的祖父。

    燕王进南京,江山易主时,建文帝看好的人才,百分之九十以上跳槽再就业,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倒是被他嫌弃相貌的王艮以身殉国,为国尽忠,其志可嘉。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有,对建文帝也是毫无用处。

    胡广,李贯,解缙,杨荣,哪个不是建文帝提拔的?没等这些人在朱允炆手下发光发热,就被朱棣摘了桃子。

    对侄子,朱棣一向不怎么客气,人才抢了,皇位更不能放过。

    建文帝还能怎么办?到地下找朱元璋告状,说他被叔叔一脚从皇位上踹下来?

    可行-性-为零。

    值得一提的是,建文二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部来自江西,并出自同一里中。永乐二年,同样是来自江西的举子包揽了科举考试的前七名。

    江西学子们用铁一般的事实向世人证明,什么叫学霸?这就是!

    可再是学霸,不得朝廷重用也没法出头。

    所以,胡靖三人必须在翰林修撰的位置上专心修书,其余进士们也得继续熬着。等到燕王打进南京,他们就可以殉国的殉国,升官的升官,回家的回家,开始书写他们在历史中的另一段人生。

    建文二年的进士,在永乐帝登基后,前缀被改为洪武三十三年。直到明朝官方承认建文帝在位的合法性,又得再改一次。

    这样奇特的经历,在大明历史上也算是独一份。

    朝中大臣得知六十万朝廷大军被燕军打败的消息,私下里议论纷纷,各自起了打算。但在早朝之上,奉天殿中,却有志一同的装起了鹌鹑。

    建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这群鹌鹑,吸气,呼气,再吸气,好悬没把牙给咬碎了。

    这就是朝廷大臣,这就是国之栋梁,朕之股肱!

    去他xx!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良策?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满朝文武一问三不知,头摇得像拨浪鼓。誓要把鹌鹑精神发挥到底。

    建文帝无言,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悲哀。

    常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他自认不是失道昏君,不久前还减少了江、浙的田赋。当时,这些大臣各个对他歌功颂德,甚至以尧舜相比。

    如今呢?

    建文帝猛地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龙椅之上。一声闷响,满朝文武头垂得更低,反应快的立刻伏地高呼,“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一边高呼,一边痛哭,泪如雨下。

    “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臣有罪!”

    此举给了其他人灵感,纷纷跪地请罪,武臣还顾虑着面子,文臣却不管那一套,扯开嗓子一阵嚎啕。

    问策?哭。

    问罪?继续哭。

    哭成这样,无论皇帝想做什么,全都没门。

    建文帝气得脸色铁青,大臣们哭得更加起劲。

    殿外执勤的金吾卫和大汉将军面面相觑,之前还好好的,这怎么又哭上了?

    哭到最后,几名年老的文官竟当殿乞骸骨,口称无能,只求罢官归乡。

    “臣无能,臣……”

    哭着哭着,吏部左侍郎昏了,户部右侍郎倒了,礼部尚书口吐白沫,到后来,竟然连武官行列都有人摇摇欲坠,彪形大汉照样梨花带雨,弱柳扶风。

    建文帝牙咬碎了,肝开始疼。

    当真很想抄起一块板砖把这群混账统统拍死,壮得像头熊,还晕?!他才想晕!

    早朝变成了一场闹剧,奉天殿险些成了菜市场。

    退朝时,文武大臣都顶着一双核桃眼,脚下却走得飞快,生怕慢一步再被皇帝召见。

    回到暖阁,建文帝气得摔杯子掀桌,立即召见齐泰黄子澄。比起满朝的鹌鹑,这两人至少还能说几句实在话,出几个主意。哪怕主意不靠谱,至少也是个安慰。

    证明,他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登基不到两年,朱允炆已是身心俱疲。他从没想过做皇帝竟然会这么累。还有比这更折磨人的职业吗?有吗?

    南京城里的建文帝在唉声叹气,回到北平的燕王却是满-面-春-风。

    北平城门大开,世子朱高炽领城内文武亲自出迎。燕王和朱高煦先后下马,先是一番父子情深兄弟孝悌,然后众人高呼王爷雄壮,殿下千岁,得胜之师威武入城。

    由于俘虏的南军数量过多,无法全部进城,燕山后卫奉命在城外扎营,以防夜间有变。

    燕王始终惦记着沈瑄肩上的伤,派来王府良医为他诊治,并言,可将扎营一事暂时交由卫中同知佥事处理,随他回王府养伤。

    “谢王爷关怀,瑄并无大碍。”

    谢过燕王好意,沈瑄坚持随部下一同留在城外。

    燕王无法,只得吩咐他好生休息,待安置好这些南军,便-拔-营入城。

    大帐中,沈瑄敞衣而坐。

    刘大夫治箭伤的手法十分高明,无奈沈瑄带伤上阵,又和平安这样的猛人一场恶战,战后又不得休息,连日赶路,风吹雨淋,伤口周围红肿,已有了发炎的迹象。

    若不是解下盔甲敞开外衣,孟清和压根想不到沈瑄的伤势会如此严重。换成普通人早该趴下了。

    净手之后,刘大夫从药箱中取出一柄小刀,在火上烤过,开始对着沈瑄肩上的伤口比划。

    孟清和骇然。

    “刘大夫,你要做什么?!”

    “为指挥医治。”说着就要下刀。

    “就这样?”

    刘大夫奇怪的看了孟清和一眼,不这样还能怎样?

    “挖肉之前不给点麻药?不是有麻沸散一类的汤药?”

    刘大夫眼睛一瞪,他什么时候说要挖肉了?他是医户,不是屠户!

    孟十二郎手一指,刀都拿出来了,还有什么可否认的?!

    刘大夫和孟清和说不通,干脆去看沈瑄,“沈指挥,你看?”

    沈瑄对孟清和笑了一下,十分的迷人。

    “孟同知。”

    “卑职在。”

    “营中可安置妥当?”

    “……”

    简言之,孟同知被婉转的请出了帐篷。

    站在帐篷外,被夜风一吹,脑袋顿时清醒不少。

    他这是被嫌弃了?

    孟十二郎嘴一撇,地上一蹲,画起了圈圈。

    巡营的士兵经过,看到沈指挥帐下一团阴影,先是一惊,借着火光认出孟清和,忙道:“卑下见过同知。

    孟清和扭头,“丁总旗?”

    “是卑下,敢问同知为何在此?”

    “今晚月色不错,适合看月亮。”

    看月亮?

    丁总旗与巡营士兵一同抬头望天,乌云遮月,星星都见不着,这样的天气看月亮?

    刘大夫背着药箱从帐篷里出来,恰好见到七八个军汉仰着脖子望天,满脸的不可思议,好像观看奇景一般,不免好奇的朝空中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啊?

    见刘大夫出来,孟清和忙站起身,“刚才孟某无状,请您老见谅。”

    “孟同知心忧指挥,老夫知道。”刘大夫笑着说道,“指挥伤势加重,今夜恐会发热,帐中最好留人看守。”

    孟清和点头,仔细询问过需要注意的事项,亲自送刘大夫出营。

    归来时,天降蒙蒙细雨,风有些冷。

    燕王府正举办庆功宴,城中居民好似过节一般,十分热闹。

    郑和带人为城外将士送来酒肉,说道:“王爷有令,与众将士同乐。”

    军汉拳头大的馒头,带着热气的饼子,大块的炖肉,流油的烤肉,用木桶装着,盖子没有盖严,一路香气飘散。

    酒席上精致的菜肴对军汉们来说奢侈又不实惠,只有这样的才合胃口。

    孟清和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从来不知道,炖肉的味道会这么香,带着热气的馒头和饼子会如此的诱人。

    燕军的军粮都是有数的,行军打仗吃的都是干饼,马肉制成的肉干都是按照人头发放,并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炖肉和烤肉,恐怕只有在梦里才能吃到。

    沈瑄的饭菜是另外备好的,郑和亲自提着,还有一壶好酒。

    军汉们排队分肉分馒头的时候,孟清和将郑和领进了沈瑄的大帐。

    帐篷里的药味还没散去,沈瑄已换上一身绯色武官服,坐在塌上,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郑和先是询问过沈瑄的伤势,然后传达了燕王关心重视侄子的主题思想,又转述了来自燕王妃的亲戚慰问,至于朱高炽三兄弟,郑和提也未提。

    他是燕王的近侍,替燕王妃传话没关系,敢同世子兄弟私下里联系密切,当真是想松一松骨头了。

    “咱家来时,王爷和王妃都道指挥身上有伤,膳食上要注意,酒也不要多饮。”

    “劳烦郑听事,”沈瑄表情温和,丝毫不见在战场上砍人的凶狠,“代瑄谢过王爷王妃关怀。”

    郑和笑得更是亲切,别看沈瑄没有出席今日的庆功宴,在席上,王爷可是几次三番的提起这个“侄子”。这其中的道道,只要脑子会转弯的当即就能明白。

    不是下属,而是自家人。

    沈瑄在燕王面前,足以同张玉朱能比肩,甚至更占优势。

    “孟同知,王爷有令,同知明日与沈指挥一同进城,有事吩咐。”

    “卑职听令。”

    孟清和抱拳行礼,郑和侧身避开。该说的话说完了,没必要继续留着,得尽快赶回王府。他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侯显去了草原,白沟河之战中又冒出一个狗儿,王爷还要亲自给他取名,这是个劲敌,必须提防。

    送走郑和,整个营地中都飘散着食物的香气。相隔不远的南军营地也有人送去干粮和肉食,南军们没料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待遇,顿时感动得稀里哗啦,当即发誓,必须为燕王效死!

    在这些军汉看来,一百句高大上也比不得一碗肉实在。

    燕王从玩泥巴的年龄就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接触的就是这些军汉,如何打破他们的心防,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自己打仗,自然是手到擒来。

    建文帝则不然,他自幼接触的就是儒家经典,孔孟之道,讲究的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根本想不到,他的正统地位和忠君之道,还比不上朱棣送出的一碗炖肉。

    所以说,理论绝不能脱离实际,跟着学术派的建文帝还是转投实际派的燕王?对军汉们来说,答案显而易见。

    南京城的官员们在建文帝跟前哭,北平城外的降军对着面前的炖肉和馒头哭,究其根本并没多大区别,为的都是饭碗。只不过前者在辞职和继续观望之间犹豫,后者已经签好了合同,随时可以在新老板手下上岗。

    炖肉和烤肉不是一般的香,孟清和肚子叫得山响,很想同帐外的军汉们一样,馒头夹肉大口咬,这样才过瘾。沈瑄却从食盒中取出一双筷子递到他的面前,“陪我。”

    上司“请客”,不能不给面子。

    接过筷子,孟十二郎看着摆在眼前的几盘菜,精致有余分量不足,还多是素菜,说句不好听的,他嘴里都快淡出鸟了,不想吃菜,想吃肉啊!

    美人邀请固然可贵,口腹之欲同样重要。

    孟清和欲言又止,沈瑄似没看到,执起银制酒壶,清澈的酒液注入金盏。

    汩汩的声音中,酒香飘进鼻端。

    修长白皙的手指端起酒盏,送到唇边,孟清和的视线也随之移动,看着淡色的嘴唇变得湿润,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笑意,耳根开始发热。

    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下巴突然被挑起,身子被迫前倾,唇上一片柔软。清冽的酒水滑入口中,沁入了喉咙,带着从未体会过的甘冽,瞬间化为一团烈火,在腹中燃起。

    好烈的酒!

    轰的一下,孟清和脸红了。

    上辈子,不说千杯不倒也算半个酒国英雄,这辈子却着实没有这个能力。

    不到半盏酒,已经上了头。

    只是不知是酒的问题,还是喝酒的方式不对。

    一口,又是一口。

    酒盏空了,喝酒的是沈瑄,有了醉意的却是孟清和。

    下巴被放开,孟清和本能的晃了晃脑袋,用力拍了拍脸颊。不行,还是晕。

    沈瑄单手撑着下颌,提起银壶,倒了一盏酒,“我身上有伤,不宜多饮。”

    孟清和又拍了一下脸颊,看向沈瑄,所以?

    “只能浅尝味道。”手指拭过唇角,笑意柔和了双眸,“的确是好酒。”

    孟清和:“……”

    是他的理解力有问题还是真醉了?

    眼前这位不是在调戏他?当真不是?

    “十二郎的酒量不太好。”沈瑄又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倾身哺入孟清和口中,“军中还是要有些酒量的。”

    孟清和没说话,全当自己醉了,双手拉住沈瑄的领口,用力堵了回去。

    酒量?见鬼去吧!

    黑眸中的笑意更深,大手扣上孟清和的脑后,手指梳过发间,酒香弥漫。

    帐外,燕山后卫的士卒们争抢着最后几块烤肉,帐内,孟清和彻底醉了。待被沈瑄放开,几乎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张嘴。”

    本能的回应,嘴里被喂了一口菜,有些冷了,味道却很不错。

    见孟清和如此,沈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大手托起孟清和的下颌,又啄了一下,这样的酒品,当真是不错。

    孟同知被沈指挥灌醉了,一夜无梦。

    清晨醒来,榻上只有他一人。想起刘大夫昨夜的叮嘱,头一阵阵的疼。

    幸好沈指挥实非常人,恢复力惊人,既没发热,伤口也没恶化,掀开帐帘,一身的清爽,竟比孟清和的精神还好。

    “头疼了?”

    大手覆上额头,孟清和老实的承认,的确是头疼。

    捏了捏额际,虽然醉了,沈瑄灌他酒的事却一点没忘,想起昨夜的遭遇,孟十二郎头更疼了。

    看来,他对大明勋贵的了解还很不够,尤其是某位侯二代的真实性格,相当有待发掘。

78第七十八章

    宿醉的滋味很难形容,骑在马上,除了头疼,胃也是一阵阵的难受。

    到了王府,孟清和的脸都开始发白。他有点后悔,早知不该婉拒沈指挥同乘的美意,比起下马走不了直线,看人有三个脑袋,面子算什么?

    王府守卫验过腰牌,府内已有一名着紫色葵花衫的宦官迎了出来。

    “咱家见过沈指挥,孟同知。”

    孟清和笑着拱手,“白听事。”

    狗儿已被燕王赐姓白,与三保赐姓郑异曲同工。

    三保在郑村坝立功,狗儿在白沟河崭露头角,侯显在蒙古活动,已有几支部落表示出内迁的意向。孟十二郎不得不感叹,燕王身边果真是卧虎藏龙,连宦官都不简单。反观建文帝,最得用的除了齐泰就是黄子澄之流,还要加上个李景隆,输掉皇位真心不冤。

    燕王今日在承运殿议事,除了沈瑄孟清和,张玉,朱能,谭渊,徐忠等大将皆在列。郑亨与陈晖算是第二梯队。大将陈亨在白沟河被平安重伤,至今卧床不起。都指挥滕聚死于战中,燕王好生安抚过他手下的将官,如今陈亨与滕聚手下各个磨刀霍霍,发誓要为主将报仇。

    人心可用。

    道衍和尚趁机向燕王提议,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正是打出河北,进攻山东,锋指南京的最佳时机。

    “上天与之,何能不取?”

    不需道衍多说,燕王本就打着冲出河北,迈向全国的主意。

    庆功宴是为进一步聚拢人心,顺便让归附的南军看看,跟着燕王有肉吃!

    跟着朱允炆有什么,仁义道德,孔孟之道?圣人学说能当饭吃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职业,必须来点实际的!

    朱棣十分擅长演说,几句话就能引起众人美好的联想。

    跟着燕王造反有肉吃,有酒喝。等到成就大业的那一天,分田分房子是基本,官运亨-通美-女-环膝更是不在话下。针对追随自己作战的蒙古骑兵们,朱棣表示一样不会亏待,牛羊没问题,草场更没问题!反正都是空头支票,开多少都不心疼。

    燕军被鼓舞了,南军被感动了,连蒙古壮汉们都是热泪盈眶。

    长生天,这份职业简直比铁饭碗还要铁饭碗。

    吃饭住宿全包,薪水照发,福利年终奖样样不缺,连娶老婆的人生大事都有专人帮忙解决。

    再也没有比燕王更好的雇主了,必须跟着燕王造反!

    孟清和落后沈瑄一步走进殿中,他还是第一次正式听宣到承运殿中议事。以前是级别不够,现在算是正式打入了燕王造反-队伍的核心团体?

    众人到齐,燕王马上开始了表演。

    “今少帝为奸臣所惑,违太-祖高皇帝之制,弃太-祖高皇帝之法,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是为扫除朝中奸臣,匡扶设计……辗转数月,大事未成。孤食不知味,夜不安枕,泪湿长襟……每每思及,孤便痛心疾首!”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孟清和都能背下来了。像三国演义中的刘皇叔开口就是吾乃中山靖王之后一样,洪武帝的遗训是燕王扛在肩膀上的招牌,是他造反的遮羞布。哪怕把耳朵磨出茧子,他也必须天天说,跟着造反的团-伙-组织成员也必须听,还要听得激动,听得真诚,听得陶醉。

    等燕王说完套话,马上高举双臂,王爷英明,王爷千岁,王爷威武!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必定力挺王爷!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洪武帝被彻底“代表”了一回。

    如果能表示抗-议,朱元璋肯定会一脚踹开皇陵的大门,怒吼一声,代表个xx!老子什么时候力挺儿子去造孙子的反了?!

    只可惜,英明神武一辈子的明朝太--祖高皇帝在地下蹦高跳脚,鞭子甩得虎虎生风,也影响不到燕王一星半点。

    走上造反这条康庄大道,注定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想走回头路?无数的历史经验都在提醒朱棣,那样只会死得更快。

    定下演讲的基调,众人架起了台子,燕王站上去,就洪武帝不喜欢建文帝父子二三事做了一番感慨,然后对比指出,当年老爹是万分的喜爱自己,才将镇守北平的重任交给自己。

    “北平乃前朝都城所在,意义非凡。”

    一句话,老爹将他分派到北平,肯定是想着有一天将皇位传给他。所以,建文帝的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

    暂且不论这个理由有多牵强,是否站得住脚,聆听朱棣演说的众人全部表示,燕王殿下说的就是真理!

    不相信?拖出去剁成肉泥!

    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在朱棣登基之后,仍对此“真理”表示出怀疑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例如死硬派分子方孝孺。

    随着燕王的演讲-进-入-高--潮,众人的神情愈发激动,孟清和的脑袋也开始嗡嗡作响。

    不过,殿中和他一样的不在少数。显然,昨天的庆功宴上不少人都喝醉了,大清早的被拉到承运殿参加集-会,聆听造反理论,滋味肯定不好受。

    有了一起头疼的伙伴,孟十二郎倒是没之前那么难受了。见到别人比他更难受,身体上不论,心理上总能得到些许安慰。

    “……所以,孤决定发兵德州,进攻济南!”

    终于,燕王抛出了进军山东的计划。

    众人立刻精神百倍,尤其是代表蒙古骑兵参加会议的几名壮汉,都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眼睛发亮,摩拳擦掌。

    打仗好啊!

    如今的战场局势,燕军占据绝对优势。号称百万的朝廷军队被燕军打败,撵鸭子一样赶出了河北。

    越巂侯俞通渊和悍将瞿能死于阵中,安6侯吴杰做了俘虏,在燕王府内与被沈瑄抓回来的前河北都指挥张伦面壁而坐,缅怀往日的辉煌。善战的平安败退济南,武定侯郭英跑到西边,还没回到京师,就被建文帝罢了官位。老将军立时心灰意冷,麾下部众再不足惧。

    徐辉祖率众半路阻截燕军之后,准备进驻德州,谁知建文帝再次脑袋发抽,下令将他召回南京,连平安也一起叫走了。

    守卫德州的还剩下谁?只有大名鼎鼎的长跑冠军李景隆。

    如此天赐良机,不把德州拿下,朱棣都觉得对不起侄子的一番美意。

    “进攻德州!”

    德州有兵,有粮,是进攻济南的必经之路,打下德州,济南唾手可得,拿下济南,山东早晚落入口袋。

    山东拿下,南京还会远吗?

    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了这么久,朱棣认为,该给朱允炆点颜色瞧瞧了。

    认真听着燕王的计划,孟清和也不免畅想起了美好的未来。

    论起军事谋略,现在的大明没几个人能比得上燕王。宁王或许可以,但他已被绑上了燕王的战车。魏国公徐辉祖也算一个,奈尔他不能自己做主,头上还有个经常犯抽的建文帝。

    还有谁能与燕王匹敌?

    孟清和拍拍脑袋,一个人名突然闯进脑海,铁铉。

    所有的美好顿时一扫而空,孟十二郎打了个激灵,铁公祠就在济南!历史上,燕王曾被铁铉所败,在济南城下铩羽而归,险些中计丢掉了性命,莫非就是这次?

    孟清和心神不定,燕王已经与诸将制定起了作战计划。在众人看来,守卫德州的不过是一群败兵,找遍山东都找不出一个会带兵的将领,此战必胜无疑。

    作战会议开到中途,燕王心情大好,竟然同众将开起了玩笑,“不出旬日,吾将在济南再设庆功宴。”

    众将轰然叫好,孟清和跟着一起拍巴掌,心中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他可不想担上搅乱军心的罪名。

    世子朱高炽,高阳郡王朱高煦和三公子朱高燧旁听了整场会议。

    朱高煦和朱高燧连续跟随燕王出征,朱高炽守住了北平,自燕王起兵以来,兄弟三人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尤其是朱高煦,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在白沟河之战中奋不顾身,为救燕王拼死杀入敌阵,战后更得燕王看重。现如今,他在燕王身边的位置,几乎与朱高炽不相上下。

    作为王府世子,朱高炽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他知道,就算提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惹得父王不快。他只能表现得更加谦和,对兄弟更加友善,倒是得了燕王不少夸赞。

    表面上,朱高炽三人兄友弟恭,背地里如何,彼此心知肚明。

    燕王一心靖难,对儿子之间的暗潮汹涌难免有所忽略。

    燕王妃卧病在床,虽有赵大夫诊治,也只能慢慢调养,加上还要教导世子妃,对三个儿子之间越发难以调解的关系也是有心无力。

    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都是亲生的,偏向哪一个都不合适。

    好在靖难尚未成功,同建文帝之间的争夺仍是摆在朱高炽三兄弟面前的最大问题,主要矛盾。

    没有攻进南京之前,三兄弟之间都是小打小闹,十分清楚,现在闹大了不好收场,是让建文帝占便宜。等到燕王登上九五,隐藏在台面下的洪流才会真正爆发。

    “高炽,高煦,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朱棣听完部下的意见,转而看向三个儿子,“高燧,你也说说看。”

    朱高燧年龄渐长,圆滑的性格也渐渐显露,听燕王询问,忙道:“两位兄长在此,哪有儿子说话的份。”

    朱高煦顺势做出一副尊敬兄长的样子,道:“还请世子先言。”

    朱高炽不好再做谦让,斟酌片刻,说道,“回父王,儿认为攻下德州不难,欲-下济南则需多做些准备。”

    此言一出,不只燕王惊讶,孟清和也十分诧异的看了过去。

    朱高炽擅长政务不假,军事天分却比不过两个兄弟。孟清和是开了外挂,才知道济南城恐怕打不下来,他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胡诌?可能性不大。朱高炽也不敢在燕王面前这么干。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儿以为,父王打下德州,朝廷必有防备。济南不比德州,城高池深,背靠南京。山东一地素来民风剽悍,虽无良将,若无民心所向,聚众抵抗,想要拿下城池绝非易事。”顿了顿,朱高炽继续说道,“儿所忧者,实乃父王仅有三郡之地,而建文领全国。大可调兵遣将。卫军不堪战,仍有西南诸卫土军,尤其云南沐晟,父王不可不虑。”

    一席话,兜头给朱棣泼了一瓢冷水。

    岷王被流放福建,就因沐晟告发。沐晟是否会好支持建文帝到底,朱棣无法确定,但他十分清楚,沐晟绝对不会跟着自己一起造反。如果朝廷真的下达命令,十有八--九会带兵北上。

    想到这里,朱棣的汗下来了。

    黔宁王沐英是洪武帝的养子,军事谋略不比都督平安差,甚至略胜一筹。不然,洪武帝也不会令他镇守云南。

    沐晟是沐英的次子,承袭爵位,与老爹和英年早逝的兄长一样勇猛善战,麾下军队尤其擅长使用火器。如果他被从云南调来,朱棣会遇上大麻烦。

    “兄长此言差矣。”在众人陷入沉默时,朱高煦站了出来,一身英武之气,仿佛与燕王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沐晟奉太--祖高皇帝之命镇守云南,岂能轻易调动?且云南至京师路途险阻,就算他领兵前来,也需数月,到时,父王早已……”

    “高煦!”

    燕王一声断喝,拦住了朱高煦未出口的话。

    “儿造次了。”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没有丁点惶恐之色。世子为何突然提起沐晟,朱高煦不及深想,但能有理有据的当面驳斥对方,这种感觉实在很爽。

    天下人都知道燕王是在造反,只是没人说出口而已。他既然敢做出这幅姿态,就是料定父王不会怪罪于他。他本就是“暴躁”“鲁莽”之人,父王和在场诸位将领都十分清楚,稍微过一点,没人在意。

    反倒是世子,此番言论不能说不对,可惜殿中几乎没有谋臣,都是领兵的军汉大老粗,号称儒将的张玉也未必会赞同他的话。

    朱高煦巴掌挥出去,啪一声扇在朱高炽的脸上,毫无压力。

    谁让朱高炽自己伸头给他扇?

    喝斥过朱高煦,燕王抚过短髭,说道:“虽是无状,却也有理。”

    话一出口,摆明了更赞同朱高煦。

    朱高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退后一步,不再出声。

    西暖阁内,道衍从宦官口中得知殿内的情形,特地询问一句:“贫僧徒儿可曾献策?”

    “回佛爷,孟同知未曾出言。只是咱家看着,同知脸色貌似不太好,似是宿醉。”

    “阿弥陀佛。”

    道衍宣了一声佛号,他看好的徒弟果然聪明。王爷早已定计,胸中自有沟壑。此时献计,除了惹眼之外毫无用处。

    世子出言或许有理,但时机不对。高阳郡王有两分王爷的风采,到底急躁了些。

    宦官见道衍不再出声,回身退出了暖阁。

    在孟十二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身上已被贴上了不-良-门派的标签。

    道衍和尚逢人便以他的师父自居,几番下来,从燕王到世子,从高阳郡王到王府官署,包括燕王身边的宦官宫人,都知道了燕山后卫的孟同知是道衍和尚的徒弟。

    道理说不通,死活不拜师?

    没关系,大可在舆论上造势,这可是道衍的看家本领。等到两人的师徒关系众人皆知,孟清和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是老的辣,还是一颗小青葱的孟十二郎自然不是老姜道衍的对手。

    所以,好徒儿,快到为师的钵盂里来吧。

    道衍微微一笑,百分的慈祥,万分的高深。

    承运殿中的孟清和突然背后一凉,下意识的回头看看,错觉?

    沈瑄留意到孟清和的举动,低声问了一句:“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孟清和蹙了蹙眉头,“总觉得……”

    “什么?”

    “没什么,大概是卑职还在宿醉,多心了。”

    沈瑄点了点头,移开视线,没有继续询问。

    心下却打定了主意,看样子,酒量还得练。

    如道衍所料,燕王已是决心进攻山东,询问众将意见不过是走个过场。

    作战计划制定,众将领命,6续离开王府,回营准备。

    朱高炽仍旧奉命调集粮草军械,朱高煦和朱高燧被燕王派去帮世子的忙。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两个弟弟,朱高炽万分的头疼。

    如果换成是孟清和,朱高炽绝对举双手高呼父王英明,换成这两个,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

    朱高炽摇摇头,叹息一声,再无奈也只能接受事实。孟清和已升任燕山后卫同知,从三品,不是他再能轻易调遣的。少了孟同知,做起与数字有关的工作,效率一下慢了许多。

    燕王开作战会议之前,朱高炽曾试着和老爹商量,能不能再通融一次,结果当然是不成。不知燕王是出于补偿心理还是另有打算,竟然把朱高煦和朱高燧派了过来。

    不只朱高炽头疼,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是一样。

    三兄弟面面相觑,难得心有戚戚焉。

    遇上这样一个不按牌理出牌却武功盖世的老爹,想反抗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老实听话。

    兄弟都不容易啊。

    回到城外,军队尚未拔营。

    沈瑄请示过燕王,既然不日便要出兵,何必城里城外的折腾,就在城外扎营算了。

    燕王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担心沈瑄的伤势,干脆令刘大夫常驻营中,到大军开拔当日,务必将沈瑄的肩伤治好。

    升了官位,要做的事情也逐渐增多。沈指挥带伤,另一名同知在白沟河之战中壮烈,卫中上下事务全都压在了孟清和的肩膀上。幸好还有三名佥事帮忙分担,否则,不等大军出发,孟同知就要过-劳-死,因公殉职了。

    “钱佥事伤重,无法再从军职,空出来的位置,指挥可有人选?”

    孟清和翻阅军中名册,除了从开平卫就跟在他身边的人,其余大部分人,他都不甚了解。

    “暂时先空着。”沈瑄刚换过药,手按在肩上,“待战后以军功擢升。”

    这倒是个好办法,孟清和不由得点头。

    卫中十几个千户,身上都有战功,如赵千户等人,更是从燕山左卫时起就跟着沈瑄。位置只有一个,提拔谁都不合适。提拔一个佥事,空出一个千户,下边的百户更多,只是想想,孟清和就一个头两个大。

    还是沈瑄的主意好,以战功论,之前大家不相上下,这次战后肯定要分出个高低。

    以战功论,谁也说不出什么。

    除了佥事,燕山后卫还空着一个同知的位置。这个位置沈瑄不能做主,必须请示燕王。包括佥事人选,也要经过燕王点头才能最后落实。

    “王爷已定下出发日期。”沈瑄示意孟清和坐下,“十二郎可要回家看看?”

    回家?

    孟清和摇了摇头,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此战胜负难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还是紧跟沈指挥方为上策。

    万一燕王打输了,找人泄愤,也找不到自己的头上。

    “不回去?”

    “卑职家中无事,待大军凯旋再归家探望即可。”

    “也好。”沈瑄道,“人不归,家人总要多照顾几分。”

    说着,将一张单子递给孟清和,单子上列出布匹若干,粮食若干,还有羊肉和各种香料,连糖和糕点都有。

    孟清和抬头,这是何意?

    沈指挥笑得风光霁月,君子坦然,“自初次拜访,再未登门,只能借此聊表心意。”

    孟清和低头继续看,越看眼睛越大。

    布匹,粮食,羊肉和香料都是生活用品,糖和糕点也说得过去。

    可铜钱,金银锭,玉雕算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还有两只大雁?

    孟清和不淡定了,拿着单子的手有点抖,“指挥,这是?”

    沈瑄眉毛一挑,“亲手猎的,十二郎收着便是。”

    孟清和:“……”

    收着便是?

    鸾凤玉佩不能随便收,大雁就能收吗?

    看看沈瑄,再看看单子,孟清和很想捂脸。

    如果把手里的单子塞回去,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安全脱身的几率有几成?

    貌似,半成不到。

79第七十九章

    孟清和在沈瑄帐中犹豫不决,拿着礼单只觉得烫手,十几辆满载的马车已驶入了孟家屯。

    充当车夫的,都是身着燕军袢袄的士卒,打头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名身着青色武官服的百户,正是曾在开平卫与孟清和共事的周荣。

    车队惊动了孟重九等人,迎出来才得知,周荣等人没有歹意,也不是来-抽-调丁壮,而是到十二郎家送礼。

    “孟佥事已升任同知,此乃指挥一点心意。”

    来之前,周荣也纳闷,不过年不过节,沈指挥怎么突然给孟同知家送礼。粮食布匹香料糕点样样不缺,铜钱金银不少,还有几样活物。

    莫非是孟同知升官了,指挥想进一步与之交好?这样也用不着送大雁吧?

    军汉心思粗,不代表不通晓世情。大雁是能随便送的吗?还是沈指挥亲手猎的一对,活的!若非孟同知家中没有姐妹,送东西来的军汉八成以为这是下聘。

    周荣道明来意,孟重九立刻遣人去知会孟王氏,又让人去请来几名族老,送上茶水,顺便打听一下孟虎与孟清江现在军中如何。

    十二郎是个有能耐的,这才几天,又升官了。从三品的武官,光是听着,许多族人的腿就有些哆嗦。

    “孟虎?”周荣接过茶碗,想了想,“若是燕山后卫的孟五郎,我倒是知道。孟五郎为人不错,现在是个总旗,早晚也能升任百户。”

    周荣话落,孟重九连声道谢,又问起孟清江。

    仰头喝干茶水,周荣一抹嘴,“孟清江?知道,一样是燕山后卫的总旗,有名的打仗不要命,弟兄们都佩服。”

    换做旁人,周荣未必愿意说得这么详细,还只捡好话。换成孟清和的族人,那就不同了。

    孟同知是什么人?屡次得燕王殿下亲口夸奖,身为佥事就能出入王帐听命。又有沈指挥看重交好,据闻王府内的佛爷还收了他做徒弟。

    不及弱冠,从三品的武官,国朝开创以来,瞪大眼睛也找不出几个。

    白沟河一战,孟清和一人斩首五级,砍伤八人,又出计火攻,大破李景隆中军大营。此战过后,提起燕山后卫的孟同知,再没人敢藐视他为酸丁,如此战功,绝对配称一声“汉子”!

    当然,同沈指挥这样的猛人不能相比。但在一般军汉眼中,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沈指挥又亲自备下重礼,孟同知今后必定是官运亨通水涨船高。等到王爷成就大业,封爵也不是不可能。

    一边想着,周荣与孟重九等人说话时显得更加热络。

    孟王氏在家中得知了消息,谢过来送信的族人,和两个儿媳一起收拾了堂屋,备好茶水。三姐五姐也凑手帮忙,人不大,活干得十分利落。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见到十几辆满载的马车,孟王氏也被吓了一跳。

    这么重的礼,到底该不该收?十二郎之前也没送个信回家,孟王氏不免心焦。转头去看孟重九,想请他帮忙拿个主意。孟重九也有些惊讶,看周百户提起十二郎三个熟络的样子,他还以为孟王氏提前得了信。

    这么多的东西,不管怎么样,十二郎也该同家里说一声吧?

    纵使孟重九与孟王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沈瑄送礼之前压根没告诉孟清和,礼送出后才给了他一张单子。

    实打实的先斩后奏。

    “见过老夫人。”

    燕王可以给麾下授官,却不能封爵,更不能封诰命。只有真正打进南京,把建文帝赶下龙椅,取而代之,他才有这个权力。

    因此,孟王氏身上没有诰命,但作为孟同知的母亲,周荣称她一声老夫人并不为过。

    准备好的礼单送上,周荣令部下将活着的一对大雁,两只狐狸和一窝兔子抬下马车,说道:“这是指挥的一番心意,还请老夫人笑纳。”

    狐狸和兔子倒是还好,看到那对大雁,孟王氏有点傻。

    上次的鸾凤玉佩,这次又是一对大雁,就算孟王氏心比黄河宽,也不得不多想。

    有心不收,又怕扫了沈指挥的面子,让十二郎在军中难做。收了,算怎么回事?

    孟王氏对着大雁,万分纠结,眉头皱成了川字。

    孟重九不知道鸾凤玉佩的事,只觉得这对大雁送得着实蹊跷。可沈瑄送的活物不只这个,还有狐狸兔子,如此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

    不管孟王氏和孟重九怎么想,礼物送到,周荣任务完成,回头吆喝着军汉们动作快点,卸车之后便要告辞离开。

    孟王氏连忙问了一句孟清和,周荣抱拳,说道:“老夫人放心,孟同知在军中一切都好。”

    话落,单臂一撑,跃上车辕,孟王氏目送车队走远,关上了大门。

    堂屋里,两个儿媳正摸着如小山一般的布匹,挑出几匹素色的,商量怎么给一家人裁衣。

    三姐和五姐好奇的看着笼子里的一窝兔子,眼睛发亮。

    见孟王氏进来,孟许氏和孟张氏停下动作,上前扶着孟王氏坐下。婆婆的脸色不太好,她们也收起了之前的欣喜。

    莫非,这礼收不得?

    “别多想。”孟王氏拍拍两个儿媳,又把两个孙女叫到身边,“东西都收好,粮食咱们自己留着,这些布,挑出些颜色鲜亮的送给族人。之前你二堂叔和三堂叔给咱家松了两头羊羔,人情总得还。”

    孟王氏将礼单递给两个儿媳,看着上面列出来的一长串,孟张氏和孟许氏都开始眼晕。

    单是粮食,就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年。听孟王氏要送布,妯娌俩还有点舍不得,照这礼单来看,光是送布还不成,那些香料和糕点八成都要送出一些。

    “娘,这些金银,铜钱还有玉石该怎么办?”

    东西送来时,全屯的人都看到了,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孤儿寡妇的一家子,十二郎又不在,可怎生是好。

    “这些都是压在粮食下边的,你九叔公都不知道。”

    儿媳能想到的事情,孟王氏自然不会忽略。

    “东西咱们收好,也管好三姐五姐,别在外边说漏了嘴。不是为娘吝啬,到底人心难测。十二郎在外边打仗,咱们一家也没个男人,凡事总要多加小心,别为一家人招祸。”

    孟王氏表情严肃,两个儿媳恭敬的应道:“是。”

    孟三姐和孟五姐也走到孟王氏跟前,“祖母,孙女听话,绝对不乱说。”

    “好孩子。”孟王氏欣慰的笑了笑,将两个孙女拉到怀里,“不等到十二郎归来,这些金银铜钱都不能动。”

    “娘,媳妇明白。”

    孟许氏和孟张氏重新挑拣布匹,将暂时用不上的鲜亮颜色挑出来,按照孟王氏的吩咐送给族人。

    族老们另备下香料,盐和小半扇羊肉,孟广顺和孟广友家中额外添了一成,便是孟广孝也没落下。

    “娘,大堂伯那里也送?”孟张氏有些不乐意,那一家子,除了四郎没一个好人。

    “送,为何不送?”

    孟广孝可以不仁,十二郎不能不义。无论如何不能给十二郎落下凉薄的名声。儿子想不到的,孟王氏会帮儿子做。

    孟许氏拉了孟张氏一下,“照娘说的做,不过是一匹布,省得让人说嘴。”

    别扭了一下,孟张氏到底不愿违背婆婆的意思,闭上嘴不说话了。

    傍晚时分,屯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饭菜的香味从每家每户飘出。

    孟三姐和孟五姐提着两盒糕点,手牵手来到孟重九家中,道明来意。

    “祖母说,这件事还要劳烦曾祖。”

    小姑娘长相可爱,说话脆生生的,不是一般的惹人喜欢。

    听到孟王氏要给族人送布,孟重九眼中闪过了一丝了然。

    “行,回去告诉你们祖母,这事我应下了。”

    马车进屯时,族人们都见到了。自从十二郎三人从军,逢年过节都会往家中送些东西,但像这么大的手笔还是头一回。得知礼是孟清和的上官送的,众人更是羡慕不已。眼红的也不是没有,可谁让自家没有个十二郎?

    孟王氏要给族人送布,连孟广孝一家都没落下,之前说酸话的不免脸上发热。想起孟广智当年的慷慨和种种好处,难免唏嘘,难怪人家能够发迹,这份心胸自家实在是比不得。

    布匹只是个开头,送给族中老人的羊肉和香料却是重头戏。这份礼送出,今后再有哪个不开眼的说十二郎一家的不是,族老第一个不会放过。

    十二郎一家仁义,往这样的人家身上泼脏水,该遭天打雷劈。

    东西送完,孟王氏暂时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把自家积攒的铜钱和宝钞取出,分给了两个儿媳。

    孟许氏和孟张氏还要推辞,孟王氏却道:“拿着吧,以后咱家只会更好。十二郎说了,要给两个丫头十里红妆,平时见着合心的,慢慢给两个丫头备起来吧。”

    “娘……”

    “八郎九郎不在了,两个丫头还有叔叔,今后福气大着呢!再有那嘴碎的拿两个丫头无父说事,你们只管当面啐过去!”

    “是。”孟许氏眼圈有点红,“娘,您放心,等到小叔成了家,多给您生几个大胖孙子,那就是咱们一家的福气。”

    孟王氏也笑了,视线扫过堂屋里的两只大雁,笑容微微一凝。

    大胖孙子?

    建文二年,五月

    燕王6续调集军队,开始了冲出河北,进军全国的第一步。

    出兵山东之前,燕王听取道衍的建议,把关在王府内的高巍给放了出来。

    高巍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送上了马车,怀里塞了一封措辞恳切的书信,踏上了返回南京之旅。

    车夫和随行的护卫都是被燕王策反的南军和高巍带来的随从,坐在车厢里,已从西瓜成功跃升至超级大窝瓜的高参军,死死盯着亲自送行的燕王,恨不能扑上去-肉-搏,打不过也能出口气。

    朱棣此时放他回南京,绝对没安好心。

    脑门盖着个反贼的大戳,回到南京,哪怕以头抢地,皇帝都不会相信他,只会视他为燕王派出的细作。

    君臣离心,同僚相疑,好友唾弃。

    高巍几乎能预料到自己回到南京后的悲惨遭遇,可他必须回去。

    燕王是反贼,建文帝才是正统,誓死,他也不会从贼!

    可惜,高巍的意志再坚定,准备再充足,以他如今的外在条件,加上社会主流舆论,打死建文帝也不会相信他。越是表现得坚贞不屈,就越是可疑;越是哭诉遭受了非人的-虐--待,越让人无法相信。

    众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在燕王的地盘上好吃好喝,改换门庭,反过来给前任老板使无间的伪君子,真小人。

    高巍有苦无处诉,想以死明志都不可能,建文帝绝对不会让他死,否则,苦心营造的仁厚形象必将崩塌。

    高巍在燕王的地盘上活得好好的,还胖了不少,回到南京却转眼没命,说是自杀,就像证明他没有投燕一样艰难。再加上高巍在读书人中的地位,喷在建文帝身上的口水绝对不会少。

    人死为大。

    高巍活着,他就是2臣,细作,人人得而骂之。

    高巍死了,建文帝就是昏君,暴-虐-多疑,没有容人之量,更要骂之。

    读书人的一张嘴一支笔,恰如武人手中磨过的刀枪,锋利无比。砍下去,刀刀见血。

    在朝廷上砍完还不够,闲暇之时做几首诗,写几句词,再撰几篇话本,建文帝的昏君形象必将跃然纸上,更加丰满。

    朱棣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当初建文帝派高巍来北平,几次气得他想-操-刀子砍人。现在风水轮流转,人送回去,看那个黄口小儿怎么办。

    留着只能膈应自己。杀了,好名声就别想要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不良中年,被一群读书人喷唾沫骂造反,朱棣不过是掏掏耳朵,吹口气,任由你们去骂,等着江山到手,老子再和你们算总账!

    换成品学兼优,心理承受能力却有点弱的建文帝,被如此口诛笔伐,不吐血也得神经衰弱。

    人送回去不算,朱棣还给建文帝写了一封亲笔信,痛陈朝中奸佞当道,视太-祖高皇帝法令于无物。衙门的名称和官员品级都是说改就改,简直是大逆不道!

    国朝法礼典章,均为太--祖高皇帝的心血,是祖宗之法,岂能说改就改?绝对不可以!坚决不行!

    虽然皇帝罢免了齐泰黄子澄的官位,可朝中的奸臣仍是不少,必须扫除!

    为了灭除奸臣,靖难的伟大事业必须干下去!

    燕王表示,他会率领众多仁人志士,遵照太--祖高皇帝的遗训,高举靖难大旗,打出河北,打进山东,直到进入南京。

    所以,皇帝不用担忧,在南京等着叔叔上门即可。

    “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这还有下限吗?

    看完这封信,建文帝没吐血,直接气晕了。

    跪在殿中的高巍当即被拖了下去。

    高巍奋力扑腾,两个大汉将军累得满脸是汗,只能再叫几个帮手,把高参军抬出了宫门。

    气晕了皇帝,不是始作俑者也被视为帮凶,高巍很快丢掉了官位,被剥夺一切政-治-权利,关在家中闭门思过。访客一律谢绝。

    以左都督徐增寿为首的燕王派,突然跳了出来,纠集起一部分官员为高巍喊冤求情。

    言辞凿凿,大声疾呼:高巍一颗红心向朝廷,绝无投靠燕王之意。这是冤-假-错-案,必须平-反。

    “皇帝此举,怎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监察御史康郁成了出头的椽子。严格算来,康郁并不是纯粹的燕王派,只对建文帝采取的削藩手段表示过不赞同,还曾直言,请皇帝顾念亲亲之情,恢复周王岷王等藩王的封地,为湘王修墓,以劝说燕王罢兵。

    建文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更不会听取他为高巍求情的言论。

    为高巍求情的人越多,越是落实了他细作的身份。

    建文帝打定主意,必须坚持一回,谁劝也不听!

    此举传到北平,同样拒不投降的的安6侯吴杰和前河北都指挥使张伦都产生了动摇。

    高巍的遭遇给他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回到南京,当真可行吗?皇帝能怀疑高巍,难保不会疑心他们。

    燕王又适时的放出郭英被除官归乡的消息,吴杰和张伦的决心顷刻间土崩瓦解。郭英都是这个待遇,同样是败军之将的自己会有好下场?

    张伦还想矜持一下,吴杰却一咬牙一跺脚,跳槽!

    燕王大喜,亲自把吴杰从关押的地方请出来,沐浴更衣,好酒好菜的招待,共同缅怀太--祖高皇帝时期的美好岁月,试图拉近彼此的关系。

    吴杰脸色有些发白,那段岁月算得上美好吗?多少人前脚上朝后脚奔赴刑场,为了保住项上人头,他做了多少努力?

    端起酒杯一仰头,既然已经决定跟燕王造反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既然燕王说那是美好岁月,那就是美好岁月。

    喝酒!

    喝醉了,不美好也美好了。

    几壶酒下肚,燕王微醺,吴杰已经醉倒。

    郑和来报,张伦也松口了。

    燕王摆摆手,“让世子和郡王招待张指挥。”

    “是。”

    看着被宦官和宫人搀扶下去的吴杰,燕王捏了捏额头,大和尚的计策果真高明,放走一个没什么用处的高巍,足以让建文那黄口小儿再失人心,自毁江山。拿下山东,即使不能马上攻下南京,划南北而治,守住河北等地却绝无问题。

    “来人。”

    “奴婢在。”

    “请道衍大师到西暖阁。”

    “是。”

    建文二年五月辛未,北平城外,燕军完成集结。

    十余万大军列队,铠甲和兵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战马打着响鼻,略显焦躁的跺着前蹄。

    此次出兵,意义非同寻常,众将不敢有一丝马虎。

    为了攻城,大军携带了不少的火炮,由道衍和尚主持的地下-兵-工厂已搬到了地上,在匠户们的共同努力之下,虎蹲炮被不断改良,还造出了虎威,夺门将军等新炮。

    曾在白沟河之战中使用的火箭也被装备军中。张玉请示燕王,火箭与火铳单独成队,归入火器营中,由燕王亲自指挥。

    见识过一次火器营的-操-演,孟清和不得不为古人的智慧和明初军队的彪悍折服。

    如果不是现在的火器不够给力,时常有炸膛的危险,很难保证朱棣不会弄出一支领先世界的“现代化部队”。

    饶是如此,明初的火器水平也是傲视全球,无出其左右者。

    出征前,依照惯例,燕王发表了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说。

    众将士举刀高呼三声,燕王大手一挥,城头响起战鼓号角之声,大军出发。

    沈瑄仍为前锋,孟清和不再押运粮草,而是负责哨骑,随时把前方探路的情况向沈瑄报告。

    哨骑多由皮袍皮帽的蒙古骑兵组成,燕山后卫的蒙古骑兵有一半来自内迁的草原部落。这些壮汉加入造反队伍的目的同朵颜三卫一样,为了牛羊,为了草场。

    哪怕招揽蒙古部落的主意是自己出的,看到越来越多的蒙古壮汉,孟清和也不免苦思,打到改朝换代,燕王又要打出多少白条?

    草场可以赖账,牛羊怎么办?难不成再到别人的地盘去抢?以永乐帝的行事风格来看,不是不可能。想想未来可能被抢劫的对象,孟清和掬了一把同情的眼泪,遇上永乐这样的皇帝,认倒霉吧。

    燕军浩浩荡荡向山东进发时,德州的李景隆很快得到了消息,立即升帐,下令召集军队。

    在众人以为他终于要英勇一回,率军抵抗时,他却抄起帅印,跨-上战马,带着集结完毕的军队出城向南奔去。

    敌人从北来,主帅却向南飞奔?

    一头雾水的南军面面相觑,随即恍然大悟,跑路!

    主帅都跑了,他们留下等死吗?

    众将士立刻撒丫子随着李景隆一起飞奔,没人顾得上城中的粮食军械,此时此刻,跑路要紧。

    应该感谢李景隆,至少这次他没自己跑,而是带着大家一起奔,算得上厚道。

    燕军前哨抵达时,德州已经不剩一兵一卒,彻底成为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第八十章

    不设防的德州,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准备好美酒,张开热情的怀抱,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这比喻有点俗,但在孟清和看来,实在没有更好的词句能形容眼前的情形。

    城门大开,城内守军不见踪影,城头上只留下空荡荡的防守工事。城内百姓紧闭门户,连乞丐都不见踪影。

    衙门里能跑的都跑了,只剩家在本地的胥吏,战战兢兢的守着空荡荡的班房。

    燕军前哨抵达时,城中巡检司是唯一“人员齐备”的部门,其余如知州、同知、判官等全都卷起包袱,跟在李景隆身后一起跑没影了。

    德州不只没了守军,连政府部门都停摆了。

    听完哨骑回报,孟清和不禁挑高了眉毛。

    白沟河一战之后,撤到德州的南军至少也有十几万人,一个不剩全都跑了?

    李景隆弃城逃跑不奇怪,他手下的将领跟着跑也不稀奇,竟连德州的官员都无心守城?意思也总要意思一下吧,文人的风骨呢?

    “真的连个判官都没有?”

    “回同知,的确没有。”

    前锋哨骑也十分纳闷,做了这么多年斥候,今日所见绝对是头一回。十几万大军连象征性的抵抗一下都没有,这也配称是汉子?

    “我知道了。”

    孟清和示意哨骑继续打探,即便可能性极低,也要防备城中设有陷阱。

    “遵令!”

    哨骑再次呼啸而去,孟清和亲自向沈瑄回报。

    沈瑄难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想到德州的守将是李景隆,惊讶之色渐消。

    一头草原狼带领羊群,照样可以用犄角对付敌人。一头羊率领的狼群,遇到敌人就只能撒丫子跑了。何况李景隆带领根本就不是狼群。

    未及,燕王率领的大军陆续抵达,得知德州城内情况,众将面面相觑。

    以为有仗要打,不想城池已被双手奉上?

    孟清和派出的哨骑已入城探查,确定城内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反倒是南军留下的大营一片狼藉,帐篷都未收起,像是仓促之间离开。据一名主动为哨骑带路的巡检报告,城中府库内留有大量的粮食,军械,全都未被带走。

    这不是诱敌之计?

    大多数人心中仍有疑问。

    李景隆跑路不奇怪,但距离攻城军队抵达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至于跑得这么急吗?粮食军械不带,十几万大军吃什么,用什么打仗?就地征粮?收夏粮的时间都未到,山东一地有多少粮食可以征收?

    “王爷,可要入城?”

    “李九江如此美意,孤却之不恭。”

    心情大好,燕王竟开起了玩笑。

    出师大捷,不废一兵一卒拿下德州,燕军的自信顿时成倍的膨胀。入城时,部分将士已在讨论何时打进南京,见识一下京城是何等的繁华。

    燕军入城后,朱棣当众下令不得扰民,违者以军令处罚。

    前锋部队奉命前往城中府库,查明巡检所言是否属实。

    南军留下的帐篷被重新利用,简单收拾一下,燕军士卒直接拎包入住。

    李景隆的中军大帐本该拆除,朱棣却摆摆手,“不必。”

    众人还要劝说,不设亲王大帐不合礼仪。燕王却是主意已定,能省些力气,何必拘泥于小节。

    今日,他在李景隆的中军大帐议事,他日,便将取代建文那黄口小儿,坐在南京奉天殿中。

    这个天下,终将为他所有!

    张玉朱能谭渊等大将多少能猜到燕王的心思,不再多言,开始就进攻济南的路线和方针积极发言。

    陈晖郑亨等恭立帐中,新投燕王不久的安陆侯吴杰也在帐内听宣。带兵将领嗓门都不小,你一句我一句,传到帐外,不知内情的怕会以为马上就要打起来。

    纪纲投靠燕军之后,并未得到太大的重视,被杨铎调入归附的南军部队,连个燕山卫都没捞上。好在有孟清江三不五时的照顾,现如今升任为一名小旗。

    照顾纪纲是孟清和特地关照的。孟清江不认为这个动不动就哭的矮子有哪里特别,可十二郎总有他的道理。反正不费什么事,照做便是。

    继孟清和之后,纪纲也记下了孟清江的人情,心中暗道,他日纪某人发达了,这个情一定要还。

    此次随大军进入山东,纪纲隐隐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在德州,就在济南。

    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获得燕王殿下的赏识。他不甘心只做个不入流的下层军官,连个品级都没有。否则何必放弃读书的机会毅然从军。

    没有错,未来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曾是读书人。前半段人生经历与孟十二郎略有几分相似。后半段的人生却是截然不同,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形容也不为过。

    让人惊讶的是,就是这样两条平行线,在历史的某个拐点意外的碰撞了一下。

    是蝴蝶扇动翅膀的连带效应?

    孟同知耸了耸肩膀,摊开手,天知道。

    不过,能让锦衣卫都指挥使欠下人情,终归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纪纲带领手下的十个步卒继续巡营,孟清和已站在了府库门前。

    黑漆大门,铜将军把守。土墙夯实,以外观颜色来判断,近期应重新修整过。

    带路的巡检是个高大的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眼神却透出几分精明,“禀同知,这里就是府库了。府库的钥匙一直是知州和同知看管,日前都跟着朝廷军队一起跑了。”

    “哦。”

    孟清和不置可否,脸上没太多表情,让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跟在燕王身边日久,光是磨练演技没用,必须学会隐藏情绪,这是为官的基础。

    “来人。”

    “卑下在。”

    “砍了。”

    “遵令!”

    孟清和手指的方向,是府库的大门。不巧,带路的巡检恰恰站在门边。“砍了”两字一出,吓了他一跳,差点坐到地上。见几名燕军的目标是库门上那把铜锁,才出了一口长气。

    好歹,别拿他的脑袋开玩笑。

    他想过跟上官一起跑,毕竟燕军残-暴的名声着实不好听。奈何妻儿老小都在德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如留下投燕,若能立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铁斧砸在铜锁之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一个燕军砸了两下没砸开,高福推开他,唾了两口唾沫,挥起铁斧用力一砸,铜锁登时坠地。

    当啷一声,溅起一片尘土。

    高福将铁斧交给士卒,双手用力一推,随着吱嘎声响,黑漆库门大开。

    挥开飞起的沙尘,定睛一看,堆积如山的粮食挤满了库房。

    阿里巴巴开启四十大盗宝库时是何种心情,孟清和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不只是孟清和,与他同来的燕军将士全都目瞪口呆,包括带路的巡检也屏住了呼吸。在粮食和布匹才是硬通货的时代,眼前一切与一座宝山无异。

    大军出征,动辄几十万担的军粮,孟清和曾从事押运粮草的工作,是见过世面的,可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具震撼力,想保持平常心几乎是不可能的。

    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疼痛之下总算回神。

    “高福。”

    “卑下在。”

    “立刻带人……不,你亲自去禀报沈指挥,请指挥定夺。”

    “卑下遵令!”

    高福知道,这是孟清和给他在沈指挥跟前露脸的机会,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燕王殿下。在同袍羡慕的眼神中,高百户跃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向燕山后卫营盘奔去。

    除了孟清和发现的大量粮食,郑亨麾下在城中另一处库仓发现了大量的军械,其中有不少的火炮和铁球。

    沈瑄和郑亨得到回报,先后赶往燕王大帐,帐中正就进军济南一事争论得热火朝天,猛然听到沈瑄二人的禀报,顿时一静。

    “此言属实?”

    “回王爷,确凿无误。”

    “好!”

    燕王已知南军在城内留下了大量的粮草和军械,却没料到数目如此之多。朱允炆那黄口小儿果真是财大气粗。

    此时此刻,燕王陡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心态,按照孟清和的话来说,可以概括形容为两个字:仇富。

    燕王不穷,身为北疆最有实力的藩王之一,朱棣每年的收入相当客观。但这不妨碍他对更有钱的建文帝羡慕嫉妒恨。

    在亿万富翁面前,百万富翁基本都可以洗洗睡了。

    有了这批粮食军械,燕军攻占济南打下山东的信心更足。燕王下令在德州短暂休整,清点粮草军械,除将部分粮食运回北平,其余皆充作大军物资。

    当夜,沈瑄与孟清和都不需轮值。指挥和同知巡营,还要百户和总旗做什么?

    躺在帐中,孟清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沈瑄被他吵醒,侧过身,单手撑着头,“睡不着。”

    “指挥,卑职有事……”

    “恩?”

    “……子玉。”黑暗中,孟清和咬了一下舌头,“关于那批军粮,我有点想法。”

    “哦?”沈瑄靠近了些,拇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有何想法,说说看。”

    “我从带路的巡检口中得知,府库中的粮食,有不少是从当地征收,不只德州城内,辖下县中的农户也是家无存量,撑到秋粮下来多少有些困难。”

    沈瑄没出声,眉头微蹙,隐约猜到了孟清和的意思。

    “你是说?”

    “百万担的粮食,除了大军征讨所需,运回北平肯定需不少时日,沿途很难保证不出波折。不如取出部分,分给德州百姓,一来可为王爷收拢人心,二来,可为大军减少后顾之忧。”

    靖难是燕王挑起的,建文帝占据正统,燕王的名声自然不会好听。

    德州不比河北,燕王想要在此立足,光靠军威是没用的。历史上,德州在燕军和朝廷军队之间数易其手就很能说明问题。进攻济南,燕军的大部队开拔,能留在德军的守军并不多,若能适当的收拢人心,在大军攻打济南期间,必定能减少不少麻烦。

    沈瑄微垂双眸,似在斟酌考量,手指却没有从孟清和的脸颊上移开。良久,他俯身,轻啄了一下孟清和的鼻尖。

    “我知道了,睡吧。”

    话落,揽住孟清和的肩膀,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拍拍,睡觉。

    孟清和:“……”

    这算是同意?还是当个梦话听过就算?

    心中有事,孟清和迷迷糊糊的一夜未能安枕,翌日起身,脸上挂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沈瑄不在帐中,孟清和穿上外衣,系好腰带,走出帐篷,一股食物的香气随风飘来。抽抽鼻子,白面馒头,绝对的!看来,劫了一回富的燕王打算给手下将士改善一下生活。

    “见过孟同知。”

    早有亲兵为孟清和取来饭菜。果不其然,两个白-生生的大馒头,一大碗飘着油花的炖菜,上边还铺着两片香喷喷的五花肉。

    孟清和接过碗,“兄弟们都吃了?”

    “回同知,大家正吃着。”亲兵年纪不大,长得机灵,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难得吃这么好,您是没瞧见,火头军那里连点汤水都没剩下。”

    “恩。”由于睡眠不足,孟清和的胃口算不上太好,夹起一块肉,见亲兵咽口水,笑了笑,“张嘴。”

    “啊?”

    只发出一个单音,余下的话都被肉堵在了嘴里。

    “同……知?”

    “吃吧。”孟清和分给亲兵一个馒头,“还没吃饱吧?”

    “嘿嘿。”亲兵挠挠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两个军汉拳头大的馒头仍旧填不饱肚子。接过馒头,三两口吞进了肚子。

    用过饭,孟清和询问亲兵沈指挥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让他愣了一下。

    “沈指挥一大早就去了王爷的大帐。”

    “是吗?”

    沉吟了一下,孟清和没再继续追问。

    临到午时,燕王突然令人在城中贴出告示,着留在城中的胥吏和巡检到里中传达消息,燕王将开仓放粮。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朝廷大军征粮,燕王却放粮?

    兵过如篦,匪过如梳,吃进嘴里的还能吐出来?

    放粮的同时,燕王下令籍录德州吏民,重新造册,丁壮从军可免当年徭役。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只有德州在燕王手中,这个承诺才有效。朝廷军队回来,该服的徭役照样不能免。

    两份告示一出,德州顿时炸开了锅。

    起初,燕王在德州人心里是反贼,是瘟神,但在现下,同李景隆在德州的所作所为相比,燕王简直是好人得不能再好人。

    城中百姓尚在观望,里中的农户却不管那么多,得到消息之后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朝廷大军在德州期间,先后征集了三回军粮,许多民户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管他放粮的是谁,填饱肚子要紧,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家人饿死。

    很快,德州城内排起了长长的领粮队伍,文吏和燕军士卒一边分粮一边记录名册。里中的粮食都是由里长和甲首代领,回去后分发,有里中老人监督,谅他们也不敢全划拉进自己的口袋。

    每户分到的粮食不多,却着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一时之间,德州再无燕王大逆不道的骂声,反倒是夸赞燕王仁慈之声不绝于耳。还有里中老人相携到前来拜见燕王,口称“殿下活命之恩,无以为报。”

    燕王亲自将老人搀扶起来,眼眶发红,语带哽咽,“因朝中奸佞当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为匡扶社稷起兵靖难,实万不得已。兵祸因孤而起,孤愧受耆老大礼。”

    话落,双手抱拳,深揖到地。

    “王爷,使不得!”

    老人被感动了,见到这一幕的德州人也被震撼了。

    谁说燕王是个武夫,是大逆不道之人?分明是个仁慈,谦逊的好人!起兵靖难是奉太-祖高皇帝遗训,就算有私心,也肯定是被皇帝逼到家门口,实在没办法了。

    哪怕是平头百姓,被人以强制手段剥夺房屋财产也要奋起反抗,何况是堂堂藩王?

    燕王在德州停留数日,反贼形象得到彻底扭转。

    就算他本质上仍是个造反头子,也是仁慈善良体恤黎民的造反头子,值得敬仰追随。

    五月庚辰,燕王率大军从德州出发,百姓纷纷出城相送。燕王过处,沿途乡人夹道,流泪行跪拜大礼,口呼千岁之声不绝。

    朱棣深受感动,心中似有一股奔腾的情绪酝酿发酵,与以往杀敌冲阵,斩获帅旗完全不同。

    这就是民心?

    “瑄儿。”燕王骑在马上,召来沈瑄,“从你所言果然大善。人心可用,何愁济南不破,山东不下。”

    沈瑄在马上抱拳,道:“回王爷,此计非卑职所出,实乃麾下孟同知所献。”

    “是他?”燕王点点头,“此子当真有才,难怪大和尚定要守他为徒。待下济南,孤必定重赏。”

    为了收徒,道衍不惜利用舆论造势,以图造成既成事实。燕王身边的心腹,几乎没人不知道道衍与孟十二郎的“师徒关系”。

    长此以往,孟十二郎再狡猾,也注定掉进道衍和尚的钵盂。

    对道衍收徒一事,沈瑄没有多言,无论孟清和到底拜不拜师,对他要做的事都没有影响。

    玉佩和大雁都送了,人还跑得了吗?

    燕军前哨经过济阳,县令和县丞早闻风逃跑,主簿自然不会落单。找来找去,哨骑只找到一个县学教谕,姓王名省。

    哨骑本想从王省口中打听一下前方的路况,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王省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听得满眼蚊香圈。

    抓住王省的骑兵被同袍怒目而视,差点被戳成筛子。抓谁不好,抓来这么一位!念经水平堪比王府中的那位佛爷。王爷正“仁慈”,这人不能杀只能放,一顿骂白受了,憋气不憋气?

    王省骂到关键处,正打算来个挥袖-暴-起,增加一下气势,却见燕军拍马从他身边径直绕过,逮住他的燕军还从怀里掏出一张宝钞,塞到他手里,道:“压惊的,先生收好。”

    孟同知说过,问路总要有点表示。反正宝钞越来越不值钱,几张换不来半担粮食,送出去还能找上司报销,哨骑一点也不吝啬。

    给了买路钱的燕军哨骑扬长而去,王教谕手持一张宝钞,迎风而立,满面愕然。

    有县学生员看到这一幕,顿时传言四起,王教谕已经投燕,还收了钱!

    “吾乃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噫乎,教谕尚且如此,人心不古。”

    “兄台何出此言?燕王在德州放粮,亦不曾滥杀,足见其仁慈。且有太--祖高皇帝遗训,何能称其为反贼!”

    “强词夺理!”

    县学中很快吵成一团,王教谕回到县学,升明伦堂,本打算为学生讲授君臣之道再以死明志,结果下边的生员却吵成一团,吵到不可开交时,干脆挥起拳头,抄起长椅板凳互殴。王教谕喊了两嗓子,压根没人听他的。

    真理不辩不明,架不打不行。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拍扁眼前这小子再说!

    生员们混战不休,满地烟尘。

    王教谕含泪凝望明伦二字,怅然不已。

    如此情形,课还怎么讲,志还怎么明,柱子还怎么撞?

    正悲愤不已,一方砚台突然从战团中飞出,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击王教谕面门。

    砰的一声,墨汁满脸,正中目标。

    堂中顿时一静。

    片刻之后,王教育口吐白沫玉山倾倒,生员们扔掉手中凶器,大声痛哭,“教谕!”

    王省未能撞柱,却被一方砚台击倒,因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无心再走仕途,伤愈后归乡,以耕田教书为生,倒也为大明的基础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少贡献。

    闲暇时,王省习惯撰写手记,其中一篇着墨最多,题为“改变余人生的那一方砚台”。

    历史上,王省本该以头撞柱壮烈殉国,阴差阳错之下,却因一张宝钞改变了命运。

    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孟清和对此却毫无所知,甚至连王省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此刻,他已随燕王的靖难大军抵达济南城下,战争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

81第八十一章

    建文二年五月庚辰,燕王率麾下二十万大军包围济南城。

    李景隆身着铠甲,手按宝剑,站在城头之上。刚毅的面容,凛然不惧的气势,若非知道这位主帅的底细,又一路跟着他从德州跑到济南,城内的守军多会以为眼前这位定将誓死守卫城池,洗雪德州不战而逃的耻辱。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苦涩的。

    对李景隆而言,朱棣是个无比可怕的敌人,睡觉梦到都会吓醒。

    五十万大军没了,六十万大军也败了。

    北平,郑村坝,白沟河,想想都是眼泪。

    和朱棣再打一场?李景隆真没那个勇气。手下十几万人都是败军,从河北跑出来,斗志全无,勉强出战不过是给燕军送箭靶子。

    不抵抗,再跑一次?

    虽然李景隆是个军事白痴,政治-斗争-经验却十分丰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有了德州的先例,再一箭不放丢掉济南,侥幸逃得一命,等待他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随着德州的一系列举动,燕王慈爱的名声已经传开。相对的,作为朝廷大军主帅,李景隆成为了朱棣追求个人荣誉的垫脚石。

    燕王身上的光环越闪亮,李景隆背负的骂名就越多,将帅印交给李景隆的建文帝也没法独善其身。

    识人不清是客气的,昏君两个字已经不新鲜了。莫名其妙的挨骂,一向注重名声的建文帝会轻易放过李景隆?明显不可能。

    看着城外的大军,李景隆的神情愈发严峻。

    南京的皇帝正盯着他,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拉他下马的机会。更重要的,济南城内的无数双眼睛也紧随他而动,人人都想知道,这个以表里不一和长跑闻名的主帅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李景隆一咬牙,“出城,迎敌!”

    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恐怕城外的朱棣都没想到,李景隆会如此的“勇敢”。六十万都打不过他手下二十万,不过十余万残兵败将,胆敢硬撼二十万燕军?

    脑袋没问题吧?

    城内,南军将士被李景隆突然爆发的“悍勇”和“大无畏精神”弄懵了。

    出城迎敌?开什么玩笑!

    粮食军械都丢在了德州,到济南这些时日,靠山东参政铁铉运来的粮草才不至于饿死三军。

    战败,对待遇的不满,对主帅的怨气纠集在一起,别说出城和燕军冲杀,只是守城,很多南军都是怨气冲天。

    不能怪他们没有集体荣誉感,从燕王起兵靖难以来,大小战役无数,朝廷军队痛痛快快的胜过一场没有?

    白沟河之战倒是有这个机会,怎奈有个无能却喜欢乱指挥的主帅,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风,大好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笑到最后依旧的燕王。

    和李景隆一样,南军将士提起朱棣,都会忍不住打个哆嗦。

    北疆最彪悍的藩王,是能轻易战胜的吗?

    很多南军在心中画出了一个问号,问题的答案更让他们悲观。

    比起垂头丧气的士兵,也有少部分人对李景隆愿意出城迎敌感到庆幸。例如为大军督运粮草的山东参政铁铉和李景隆麾下的将领盛庸。

    铁铉特地为李景隆准备了壮行酒,带着济南城的百姓为大军践行。

    “总戎满饮此杯,得胜凯旋!”

    李景隆接过酒杯,口中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心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燕军哨骑回报,济南守军出城列阵,打出的是李景隆的帅旗。

    孟清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实在是李景隆此举太出乎预料。

    不跑,也不固城坚守,而是针锋相对的打一场。这是李景隆的选择?

    “指挥,其中是否有诈?”

    想起城中的铁铉,孟清和立刻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沈瑄摇摇头,不只朱棣鄙视李景隆,燕军将领就没有一个看得起他的。嘴上没说,表情中却明摆着,李九江没这个脑子。

    “可是……”

    “无碍。”沈瑄拉起马缰,“王爷已下令,正面冲阵。”

    孟清和无语,在燕王和沈瑄的眼中,李景隆是无能到何种地步,连侧翼进攻都不用了,直接从正面冲。

    燕军中响起了号角声,这是骑兵出战的讯号。

    已同燕军交过手的南军顿时一阵混乱。

    连战连败,惨烈的战场足以让他们牢牢记住朱棣麾下铁骑的恐怖。

    杀人不眨眼的骑兵,凶狠的步卒,你死我活的拼杀,还要再来一次吗?

    心中有了恐惧,动作变得迟缓,军阵未能及时列好,燕军骑兵已挥舞着长刀冲了上来。刀锋闪着寒光,马蹄如奔雷一般,成千上万的骑兵如奔腾的洪水,瞬间席卷而至。

    恐惧,惊骇,愕然。

    种种情绪在南军的心中沸腾,就是没有拼死一战的斗志和勇气。

    瞬息之间,燕军骑兵冲入了战阵,沈瑄横托长刀,南军士兵的鲜血染红了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孟清和紧跟在沈瑄身后,佥事可以压阵,同知必须冲锋。

    比不得沈瑄一步杀一人,勉强自保还是能做到的。况且,跟着前边这尊杀神,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南军想从他身上捞战功。

    见到沈瑄冲过来,南军纷纷退避三舍,遇上这个杀神,想活命就必须躲远点,

    在这种情况下,跟得越紧,冲得越快,就越是安全。

    狐假虎威,浑水摸鱼?

    孟同知撇撇嘴,他就狐狸了,怎么着吧。

    举起战刀,砍倒一名南军,继续向前冲!

    仅仅一次冲锋,十几万南军便已溃散。

    燕王瞅准战机,张玉朱能谭渊等都被派了出去,吴杰也领着一支骑兵冲阵,杀得酣畅淋漓。

    被留下的邱福数次请战,却被燕王驳了回去。哪个成功者身边都会有一两个拖后腿的,朱棣比朱允炆成功之处在于,他提前看清了这些人的本质,非到必要,绝不轻易将他们放出去。

    经过白沟河一战,邱福就成为了朱棣眼中有待观察的对象,其军事生涯势必不会那么顺遂。但比起资格更老,官位更小的何寿,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敢抱怨朱棣这个大佬?升职加薪别想了,丢掉饭碗也是分秒的事。

    战场上,南军败退的速度简直是惨不忍睹。

    城头观战的铁铉目瞪口呆。若非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十几万大军竟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接下来,还有更让人无法置信的事。

    李景隆单人匹马冲出了战场,弃城再逃。

    看到的士兵一片哗然,连声高喊:“主帅又跑了!”

    “那个混账王x蛋又跑了?!”

    铁铉的眼珠子掉在了地上,一直负责后勤工作的铁参政,委实不了解李景隆的长跑能力。看着他一骑绝尘扬长而去,整个人都石化了。

    就这样跑了?

    丢下正在战斗的十几万军队,头也不回的跑了?

    这还要脸不要?!

    还有下限吗?!

    战场上,主帅逃跑的影响是毁灭性的,南军彻底丧失了斗志。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兄弟们被坑了多少回?继续玩命?那是傻子!

    上千南军接连在阵中投降。被坑了这许多次,再忍就成了神龟,不能忍,跳槽!

    城头的铁铉见势不妙,立刻召集城内余下的守军,下令打开城门驰援战场上的同袍,救他们回城。

    开城门?

    守城的裨将脚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这个时候开城门,燕军趁势冲进来怎么办?

    铁铉知道此举冒险,可任由城外十几万大军被燕军屠戮,更加危险!

    没有了城外的大军,济南城危在旦夕,注定是守不住的!

    铁铉坚持,裨将无法抗命,只能打开城门。

    为救人,铁铉下了血本,把城内仅存的战马都拉了出来。出城的南军大都是铁铉收拢救回,对铁参政的活命之恩始终铭记在心,明知是送死也没人皱一下眉头。

    战场上,燕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南军即将被包围,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中军大纛之下,燕王抚须而笑,没有了守军,济南唾手可得。

    在燕军的包围圈即将合拢时,异变突生。

    一支从城内奔出的骑兵找准了突破口,在燕军的外围撕开了一条口子,为不愿投降的南军杀开了一条血路。燕军猝不及防乱了阵脚,阵中的南军趁乱向外突破。带头冲杀的正是盛庸。

    被撕开的缺口一直未能合拢,燕军只能看着越来越多的南军冲出包围,向城内奔逃。

    郑亨奉命前去阻击,迎头撞上城头飞下的箭雨,不得不退了回来。

    令人心惊的是,高阳郡王朱高煦也差点被流矢击中,幸亏燕山后卫的孟同知以身挡箭,救了朱高煦一命。

    看着左臂中箭的孟同知,朱高煦很是感动。

    孟清和却只能苦笑,谁知道会这么凑巧,不过是没拉住缰绳,就平白的挨了一箭。好在有铠甲保护,箭头应该扎得不深。若像沈瑄一般,八成会直接掉下马背,被乱军踩成肉泥。

    “孟同知随孤来!”

    朱高煦发了狠,小宇宙顿时爆发,战斗力瞬间飙升。

    一杆长枪如银龙出海,无人可挡。

    不远处,沈瑄见到了孟清和受伤的一幕,周身杀意弥漫,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不只是南军,连燕军都想离他远一点,实在太吓人了。

    突袭的援军,城头的箭雨,为被困的南军打开了一条生路。

    燕王开始调动军队,撤开包围,转而攻城,铁铉果断下令关上城门,拉起城外的吊桥。为城池的安全,还留在城外的南军只能另寻生路,他实在有心无力。

    燕军试探着攻城,没取得任何战果。

    朱棣下撤回攻城的队伍,先集中精力把城外的南军消灭,空出手来再去攻打城池。

    作为伤员,又是为高阳郡王挡箭的大功臣,孟清和从战场上撤回,立刻有大夫为他诊治。

    如他之前所想,左臂上的伤口并不深,清理过伤口,敷上药,用干净的布条缠上,一点也不妨碍行动。此次随军的是赵大夫,见孟清和起身准备走人,又把他拉了回来,取出一条布巾,直接把孟清和的胳膊吊了起来。

    “伤势严重,近日不宜再上战场。”

    孟清和瞪眼,沈瑄那么严重的伤口,依旧生龙活虎上阵杀敌。他不过擦破点皮,至于吗?

    “孟同知认为,你与沈指挥可比?”

    “……”好吧,没法比。

    他是正常人,沈瑄……已经不能用普通意义来衡量了。

    傍晚,燕军收兵回营。燕王得知孟清和的英勇事迹,特地派郑和前来慰问。

    “同知竟伤得如此严重。”见到孟清和吊起的胳膊,郑和哎呀一声,面现忧色,“咱家看着都疼。”

    郑和说得夸张,脸上的表情却十足的真挚。

    “王爷慈爱,卑职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如此,着实是……”

    有感于燕王的关怀,孟清和哽咽了,在哽咽中表示,他对燕王殿下的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如果还有机会,他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郑和眼圈红了,显然被孟同知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抹了抹眼泪,说道:“如孟同知一样的汉子,当是我辈楷模,咱家一定以孟同知为榜样,为王爷的大业鞠躬尽瘁。”

    被宦官视为榜样?

    孟十二郎嘴角一抽,还是不要了吧,压力太大。

    郑和离开后,孟清和舒了口气,看看胳膊上的布条,眼珠子一转,还是留着吧。重伤员该有重伤员的样子。

    晚饭是在帐篷里吃的,孟清和胃口大开,连吃了五个馒头,一大碗菜。

    吃饱喝足,简单洗漱之后歪在塌上,打了个哈欠。

    帐外走过巡营的士兵,孟清和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梦中似有羽毛拂过脸颊,用手去拨,手腕却被扣住了。

    睡意朦胧,半睁开双眼,满目昏暗,只隐约辨别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指挥……”腰侧被扣住了,掌心的温度让孟清和的睡意退去一大半,“子玉?”

    “恩。”

    低沉的声音,缓缓敲击着耳膜。

    嘴唇被含住了。

    孟清和合上双眼,伸臂揽住了沈瑄的肩膀,意识重又陷入了昏沉。

    隔日醒来,沈瑄已不见了踪影,摸摸嘴唇,应该不是梦。

    走出帐篷,两名亲兵守在帐外,其中一人告知孟清和,沈指挥已同王爷出战,作为重伤员,孟同知被留在了营中。

    “沈指挥说,同知若有精力,可到提调官处核对一下押运的军粮。”

    这是又被调入后勤部门了?

    扯了扯嘴角,囫囵吞了两个馒头,正打算去后勤部门点卯,亲兵又道:“昨夜,高阳郡王曾来探望同知。同知已经睡了,是沈指挥代同知谢过郡王。”

    “哦。”孟清和点点头,“还有其他事吗?”

    “赵大夫也来过,叮嘱同知记得服药。”

    孟清和含糊了应了两声,他的伤根本不重,又不再上战场,根本用不着吃药。况且,赵大夫的药不是一般的苦,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当日,孟清和按照沈瑄的命令去后勤部门报道,受到自提调官以下诸多同侪的热烈欢迎。

    手不能动,干脆动嘴,后勤部门的办事效率立刻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燕军在济南城下再次无功而返,鸣金收兵时,将士们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懊恼。他们都相信,城内的人不过是子负隅顽抗,有粮有枪,人也不缺的大军,早晚会将这座城市攻破,将不肯投降的敌人碾碎。

    沈瑄回到帐中,摘下头盔,正解铠甲时,孟清和端着一碗汤面走了进来。

    这碗面是火头军给孟同知开的小灶,汤头没用多少香料,原汁原味的肉汤,撒上点蒜末,味道相当不错。

    沈瑄站在帐中,手持解下的长刀,目光落在孟清和身上,一言不发。

    帐帘放下,孟清和看看满脸尘土大战归来的沈指挥,再瞅瞅一身清爽手捧大碗的自己,有点心虚。

    “指挥出战辛苦。”孟清和堆起笑脸,“这是卑职特地为你准备的,趁热吃,味道相当不错。”

    沈瑄眯起眼睛,放下长刀,接过孟清和手中的大碗,筷子挑起面条就是一大口。

    孟清和有点傻眼。

    如此豪迈的吃相,还是第一次在沈指挥身上看见。

    眼见大碗就要见底,孟同知实在不敢说给他留一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吃完了面,慢条斯理的将面汤喝得一干二净,姿态那叫一个贵气,动作那叫一个优雅。

    孟十二郎摸摸肚子,等着和小兵们一起啃馒头吧。

    放下面碗,沈瑄的神情变得格外柔和,向孟清和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十二郎的心意我明白。等打下山东,回到北平,我会再备厚礼,登门拜访。”

    他的心意?再备厚礼登门拜访?孟清和蹙眉,没出声。

    “十二郎生肖为何,生辰是何日?”沈瑄避开孟清和受伤的手臂,额头抵在他的发顶。

    问他生肖和生辰?孟清和抬起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他的出生时辰?

    弯起嘴角,沈瑄十分坦然,“十二郎知晓?甚好。”

    孟十二郎:“……”到底谁才是古人?

    南京

    燕王进军山东的消息传进建文帝耳中,一同传来的,还有李景隆连续两次刷新逃跑记录的壮举。

    先弃德州,再抛济南。

    看着通政使司递送的战报,建文帝已经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愤怒?义愤填膺?杀之而后快?就算把李景隆剁成肉酱,即成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德州已经落入朱棣手中,济南靠着几万败军苦苦支撑,没人怀疑燕军会很快破城,包括建文帝在内。

    丢了地盘还可以商量,更让朱允炆无法接受的是,燕王仁慈的名声,竟从德州一直传到南京。

    燕王慈爱百姓,不忍百姓饥馁,下令开仓放粮。

    燕王谦逊仁厚,不受长者拜礼,且口称愧疚,长揖到地。

    燕军出德州时,百姓夹道流泪挽留……

    情况愈演愈烈,如今竟有传言,燕王在白沟河与李景隆六十万大军对战,得上天相助,先在燕军大营降下吉兆,后有神-风助战,杀得朝廷军队大败,纷纷弃甲而逃。

    还有人声称,凡燕王到处必有五彩祥云笼罩,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更有不靠谱的,说燕王举兵前曾得太--祖高皇帝托梦,言朝中有奸佞,令藩王起兵靖难,方能保国家安泰。

    五彩祥云,太--祖托梦?

    建文帝怒极掀桌,对燕王的无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做了xx还要立个牌坊,还成功了,有没有这么气人的?!

    曾几何时,建文帝也想这么干,可惜xx没做成,牌坊也让人推倒了,动手的是燕王,摇旗呐喊的却是自己人,建文帝血吐干了也无济于事。

    “陛下。”王景弘躬身走进暖阁内,硬着头皮向建文帝报告最新消息,曹国公已平安返回南京。

    王景弘也感到很不可思议,据下边的人回报,曹国公是乘坐建文帝御赐的座船沿水路跑回来的,除了神态憔悴点,衣着凌乱点,豪发无伤。

    李景隆创造了一个奇迹。

    靖难期间,便是有金钟罩保护的燕王都难免受些外伤,擦破点皮。接连战败的李景隆却连一条伤痕都没留下,这不是奇迹,还有什么才称得上是奇迹?

    百万军中,全身而退,这样的奇迹不是一般人能够创造的。

    建文帝已经没力气再发火了。事到如今,只能再玩一把掩耳盗铃,否则,皇帝亲命的主帅丢下军队跑回京城,跑路工具还是皇帝御赐的座船,这算怎么回事?

    李景隆可以不要脸,建文帝却还要见人。

    想起战报上拼死守卫济南的山东参政等人,建文帝长叹一声,同样拿着他的工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拟旨:升参政铁铉为山东布政使,诏曹国公李景隆回京。敕盛庸为大将军,配帅印。与铁铉共守济南。”

    为了掩盖李景隆弃城逃跑的丑闻,建文帝不得不咬牙下了这道旨意。如此一来,李景隆回京就是奉旨行事,守卫山东的职责自然落在了铁铉和盛庸的肩膀上。

    随后,建文帝下令魏国公徐辉祖和都督平安做好出兵的准备,一旦济南城破,立刻率兵进入山东。

    无论是燕王还是建文帝,都对济南破城不抱有怀疑,区别只在时间的早晚。城中的几万南军队,连同铁铉和盛庸等人,都已被当做了弃子。

    接下来的战局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堆弃子防守的济南城,竟然挡住了燕军进攻的步伐。

    一个书生,一个败军之将,领着几万残兵守住了城池!

    连打了三个月,燕军没能踏进济南城一步。

    城下的燕王面色阴沉,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之后,下令收兵,升起王帐,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朱棣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决定掘堤堵涧,水淹济南!

    什么仁慈宽厚,都见鬼去吧!

    听到此言,站在沈瑄身后的孟清和心头一跳,猛然间想起,在挂神牌之前,铁铉还做了一件事,以燕王水淹济南的计策为饵,派人诈降,差点提前结束了整个靖难。

    想到这里,孟清和的脸色顿时变了。

82第八十二章

    明知某件事即将发生,却无法宣之于口,无疑使人懊恼焦躁。

    孟清和目前便处于这种尴尬境地。

    燕王下令水淹济南,为了自保,铁铉必定会如历史上一般设下陷阱,放出最诱人的饵料,等待燕王上套。一旦稍有差池,真让铁铉成功了,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王爷,此举恐引朝中非议。”

    将领中也有提出疑问的,不是针对战术本身,而是淹了济南该如何善后。

    城中有守军也有百姓。燕王打着靖难的大旗,喊着匡扶社稷,却放水把百姓淹了,不说朝中的言官,天下的读书人都能一蹦三尺高。如果建文帝趁机发动舆论攻势,燕王的名声定会一落千丈。此前营造的慈爱形象更会被骂做沽名钓誉,小人行径。

    将领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无的放矢。朱棣下令之前也曾认真考虑过。为了一座城池赔上千辛万苦博得的名声,值得吗?

    燕王终究不是建文帝,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实际派。他的最终目的是万里江山,是南京的那把龙椅。

    对朱棣来说,名声很重要,江山更重要。

    为今之计,只有打下济南,扫清前往南京的所有障碍才是根本。

    打下江山,坐上了龙椅,不过是读书人的一张嘴一支笔,算得了什么。况且,他不打济南,读书人就能不再骂他?明显痴人说梦。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做了决定,轻易不会动摇。从起兵靖难登上九五,到五出边塞横扫草原,凡是被他盯上的敌人,都只能自认倒霉。

    济南城却成为他一生当中唯一的例外。如点在心口的朱砂痣,让他牢牢记住一辈子,直到去见老爹都没能释怀。

    当下,朱棣并不知道自己将一脚踩进铁铉的陷阱,唯一知道内情的孟清和却不能出言提醒。一来,他只知道铁铉设计诈降,不清楚具体的过程。再则,话说出口也要有人信才行。李景隆跑路之后,济南城被铁铉和盛庸打造得如铁桶一般,三个月的攻城战,城内的细作早死的死没的没,铁铉给燕王设套?你一个同知是怎么知道的?

    想破脑袋,孟清和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无奈,只能保持沉默。

    燕王决心已定,帐中诸将也不会再触大佬的眉头。实际上,三个月的攻城战已让燕军上下感到疲惫。战斗力仍在,战意却明显不如之前高昂。

    一旦将士无心再战,产生了厌战情绪,仗就没法打了。

    不打仗,对建文帝很有利。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调集更多的军队,围-剿打着太--祖旗号造反的叔叔。

    对朱棣而言,停下进攻的脚步是很危险的。造反凭借的就是一股劲头,劲头没了,难免有人东想西想,万一不想继续造反了,那怎么办?

    所以,朱棣宁可不要名声,也要拿下济南。为的不只是一口气,更是军心。

    众将领命之后,走出大帐。

    孟清和眉头深锁,脚步略显迟疑。

    “怎么?”沈瑄停下,侧头看他,“可有何处不妥?”

    “没有。”孟清和摇头,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指挥,卑职伤已无碍,可随军出战。此次掘堤之事,请指挥交于卑职。”

    沈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转身迈步离开。

    孟清和连忙跟上,心下疑惑,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翌日,燕军大营没有再响起进攻的号角,济南城头的守军感到奇怪,立刻飞报铁铉。

    铁铉蹙眉,与盛庸商议之后,以吊篮放下斥候,打探燕军的具体动向。

    斥候没敢太过靠近,趴在地上,远远看到燕军似在伐木,堵住城外的各条溪涧,还有燕军光着膀子,挥舞着工具,似要掘开堤坝。

    “老天!”

    这是要掘堤放水,淹了济南城!一旦城池被淹,守军断无生路,城内的百姓又岂能逃出生天?

    斥候心头狂跳,脸色煞白,连忙回城报信。

    闻听斥候回报,指挥衙门里一片寂静。众人脸上现出恐惧之色,刚刚建立起的信心又有了瓦解的迹象。

    此计当真是毒辣,不想燕王竟如此的心狠!

    一旦燕王计成,济南必定是守不住的。

    拿下济南之后,燕王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些人?德州的待遇是别想了,能保住项上人头就是万幸。

    惶恐的情绪开始蔓延,燕王是个可怕的敌人,济南城守到现在堪称是奇迹。想到破城后的种种可能,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铁铉心中不免叹息,别人可以摇摆,可以害怕,但他不行。他是皇帝亲命的山东布政使,职责是守卫济南。

    哪怕城破,他也绝不会向燕王低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气节,是一个朝廷官员的的立身根本!

    “诸位,此计虽然毒辣,也不必过于惧怕。”铁铉轻咳一声,“燕王妄图水淹济南,足见其手段已尽,士卒已疲,再无其他办法。”

    “方伯所言甚是。”盛庸接言道,“我等守城三月,燕军久攻不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能破此毒计,燕逆必定退军!”

    众人面面相觑,仍有迟疑。

    说得轻松,怎么破计?派人去偷袭?

    自济南被围,朝廷虽有援军,却是杯水车薪。城外燕军仍占据优势。守城已是极限,出城迎敌绝对是找死。

    “诸位不必担忧,铉有一计可破燕逆。”

    “方伯此言当真?”

    铁铉严肃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此计若成,济南之危可解,更可扫除城外燕逆,趁势收复德州,汇合朝廷大军进攻北平!”

    众人面露惊色,不是说笑?还是为了安定人心故作姿态?

    “诸位不必怀疑,本官不会妄言。”铁铉略微提高了声音,“此计只有二字,诈降!”

    诈降?

    众人再现疑色,可行吗?

    “若一人诈降,燕逆定有怀疑,若是千人之数,又如何?”铁铉环视众人,沉稳说道,“济南城危,燕逆必自以为得计,放松戒心。我等设计诱其入城,埋伏将兵一举擒下,城外大军投鼠忌器,军心必乱。何愁大功不成?”

    “妙计!”

    “大善!”

    “需下官之处,方伯只管吩咐。”

    “如此,我等同心协力,扫除燕逆!”

    计定,铁铉立刻着手开始实施。

    出城投降的人必须严格选拔,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令燕王起疑。更不能让左右摇摆的人混进去,使假投降变成了真投降。

    诈降前的准备工作由盛庸主持完善。城头之上,守军日夜轮换,对着城外的燕军大声唾骂,骂完就哭,内容大同小异,主题只有一个,“济南鱼矣,亡无日矣!燕逆真tmd不是东西!”

    城外燕军听到了,根本不做理会,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水淹济南是个大工程,燕军的动作根本瞒不住城内,城头守军的大骂恰好证明此计可行。

    于是,燕王下令加快速度,济南挡在他面前三个月,再多的耐心也早已告罄。

    孟清和指挥着手下兵卒伐木堵住溪涧,在轰隆隆的巨响中,挺直背脊,遥望济南。

    没有攻不下的城池,只有坚不可摧的人心。

    铁铉,盛庸,济南的守军,他们的顽强令人钦佩。立场不同,注定彼此只能成为敌人。有这样的敌人,也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如果南军一方都是类似李景隆的草包,史官不会浪费更多的笔墨,只为描绘朱家叔侄之间这场皇位争夺战。

    顶多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笔,记叙某年某月某日,藩王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先下某地,再下某地,接着下某某地。于某年某月某日,终于成功打进南京,把建文帝一脚踹下皇位,自己坐了上去。自此改换年号,祭拜太庙,新君新气象等等等等。结尾用上几个语气助词,对建文帝的短暂皇帝生涯做一下总结,也就罢了。

    缺少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史官丫丫电子书,燕军应该会成为各个以一敌十的猛士,张玉朱能沈瑄等大将更是猛士中的猛士。赵子龙七进七出曹营算什么,燕军猛士能把李景隆的中军穿成筛子!

    想到激动处,孟清和都为自己的脑补能力喝彩。

    丁总旗许久不见孟同知出声,瞅一眼他脸上奇怪的笑容,下意识侧身让开两步。以丁总旗曾为朝廷五品官的经验,短时间内,不要靠近孟同知为宜。

    不过两日,燕军在城外的工程就初见成效。

    流过济南的河流明显水位上升。夜间,恍惚能听到大水奔腾之声。

    铁铉知道,最佳的时机已经来到。这个时候出城诈降,燕王的戒心会降到最低。

    一千人的队伍已经选好,除了部分守军,城内的许多百姓也友情出演。搀扶起着须发皆白的老翁,铁铉长揖到地,感激的话在此时都已是多余。

    城头的守军不再大骂,而是大哭。一边哭,一边帮助同袍将准备好的铁板吊在城门之上,等待猎物的到来。

    守军乘夜试过铁板的威力,只要落下去,从外边根本撞击不开,或许用炮能砸开,但有燕王在手,城外的燕军绝不敢这么做。

    万事俱备,风已渐起,天空中零星飘落细雨。

    雨中,燕军仍忙着掘堤,济南城门突然大开,上千守军和百姓相互搀扶,走出城门。

    燕军大营

    燕王坐在大帐中,翻看济南儒生高贤宁的《周公辅成王论》。一边看一边点头,不时夸赞一句文采不错。看到文中所提的罢兵一事,却面带不悦,嗤笑一声。

    仗打了三个月,耗费钱粮兵马无数。马上就要攻下城池,这个时候罢兵?当他是脑袋上有坑的朱允炆?

    这时,营内突然传来一片喧哗,燕王皱眉。

    “郑和,外边怎么回事?”

    一阵脚步声,郑和走进帐中,弯腰道:“回王爷,奴婢正要禀报,济南有千余老幼和守军出城投降。”

    “什么?”

    燕王一下站了起来,险些踢倒了跟前的矮桌。

    “此言当真?”

    “回王爷,千真万确。”

    朱棣面上一喜,大步走出王帐,接过缰绳跃身上马,挥鞭径直冲出了大营。

    郑和连忙跟上,转瞬之间已到营外,远远看到了跪伏在地的百姓和守军。

    “殿下千岁!”

    见到燕王,上千人齐声高呼。

    燕王翻身下马,四周的燕军紧盯着人群,手按腰刀,保持警惕,不放过任何可能的危险。

    铁铉安排的诈降队伍出城时,孟清和恰好在附近,立刻停下伐木工作,给大营报信。

    看着人群中的老者,孟清和有点不确定,真是圈套?别说是燕王,自己看到眼前的阵仗都被吓了一跳。

    上千人诈降,如果真是铁铉设计,当真是了不起。他如何能确定不会有人露出马脚,也不会有哪个见到燕王之后把他卖了?

    正想着,燕王已走到近前,亲自扶起一名老者。

    孟清和下意识喊道:“王爷,小心!”

    燕王却朗声一笑,“孟同知太紧张了些。”

    老者似被燕王感动了,大哭道:“老朽闻知朝有奸臣不忠,使殿下为社稷忧,起兵靖难。东海之民,不习兵戈,见大军到,不识殿下安天下之意,惶恐不安之时,受奸人蒙蔽犯下大错,已是后悔不已,愿投殿下。请殿下退兵十里,单骑入城,愚等已捆缚奸人,具壶浆以待殿下。”

    老者言辞恳切,众人伏地相拜,济南城头的防守工事正拆除撤下,相当具有“诚意”。

    见燕王已经意动,老者又言,燕王乃盖世英雄,济南人仰慕久矣。且有德州善举,若无奸人蛊惑,断不会阻拦大军三月。大家知错能改,已决定投靠燕王。若燕王不计前嫌,必定鞠躬尽瘁以报不杀之恩。

    听完老者的一番话,孟清和有九成以上确定,这是个圈套,目的只为引燕王入城。想出言劝阻时,燕王却先一步答应了老者的请求。

    “耆老放心,孤起兵是为灭奸臣清君侧,入城必定秋毫无犯。”

    燕王答应得太快,孟十二郎阻拦不及,顿时泪流满面。

    不是说燕王多疑吗?怎么如此轻易就相信了?

    这是什么道理?!

    众将得知燕王要单骑入城,纷纷出言反对。

    王爷是大军主帅,造反的主心骨,怎么能以身犯险?不成,坚决不成!

    谁知道真降还是假降?一旦是计,王爷单骑入城,岂不是更加危险?

    看了一眼说话的郑亨,孟清和挑眉,燕王麾下的聪明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沈瑄同样不赞成燕王只身犯险。朱能干脆言道,带一队士兵进城,谅对方也说不出什么。

    “若投降之人一意阻拦,其中必定有诈!”

    燕王有些犹豫,站在沈瑄身后的孟清和咬咬牙,迈步出列,开口说道:“王爷,卑职有一言。”

    “说。”

    “王爷乃天家贵篑,不带兵入城可以,但出行仪仗却不能免除。王爷承诺单骑入城,需有骑兵护送王爷到城下。”

    此言一出,朱棣眉头松开了,帐中众将的眼睛也亮了。

    对啊,不带兵进城,该有的仪仗和护卫却不能免。

    朱棣是统兵的将领,更是藩王,单人匹马入济南?不和规矩!

    提了个醒,孟清和当即退下,闭上嘴不再出声。

    帐篷里,众将不再讨论燕王单骑入城的问题,转而开始争夺燕王身边的旗手位置。

    藩王出行,需张伞盖,打王旗,护卫随行。

    这是最精简的仪仗。

    朱棣习惯骑马,伞盖都很少张,打出个王旗顶天了。这一次,样样都不能免。若非没有王府引礼随行,怕是连金瓜金鼓都要摆出来。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终于分出了高下,决出了胜负。

    伞盖,张玉打;王旗,朱能撑;帅旗,谭渊当仁不让。另有旗卫被沈瑄郑亨等人瓜分,作为出计人,孟清和也捞到了一个位置。

    郑和换上一身圆领葵花衫,戴上幞头,以宦官的身份随行。白狗儿也想跟,郑和一瞪眼,不过是个新来的,也敢同咱家争?

    白狗儿顿时偃旗息鼓,躲到墙角去种蘑菇画圈圈。

    竞争太激烈,资格不够,还得继续努力。

    仪仗虽然精简,级别之高却是绝无仅有。

    朱棣登基,给靖难功臣排位,这次张伞打旗的几乎都能在一等里找到。

    国公打伞盖、举王旗,侯爵扛帅旗,旗手卫的起步点至少是二等伯。纵观大明乃至整个封建王朝的历史,也是绝无仅有。

    城中的铁铉接到消息,下令埋伏在城门上的壮士严阵以待,务必谨慎从事。

    朱棣带着仪仗,率领劲骑渡桥,径直来到城下。

    城内伏兵和城门上的壮士不觉眼睛发直。

    不是仪仗队吗?为何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彪形大汉?连宦官都是无比的爷们。唯一不协调的,只有举五行旗的那个,长度和宽度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一定是走了后门的。

    马蹄渐近,燕王的仪仗即将入城。

    盛庸作势被缚门内,铁铉领文官出迎,躬身先请燕王入城。

    燕王不疑有他,踢了一下马腹,一步一步,即将走进铁铉的陷阱。

    铁铉很兴奋,鼻孔微张,伏兵的神经恰似绷紧的弓弦,张到了极点。

    孟清和握紧缰绳,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城门高处,瞳孔骤然一缩,立刻大叫一声,“王爷,有埋伏!”

    与此同时,城内响起了行动的暗号,预设的铁板轰然下落!

    因孟清和的大叫,燕王本能的拉了一下缰绳,战马后退两步,落下的铁板没能将燕王困在城内,只砸碎了马头。

    城头瞬间落下箭雨,张玉等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大骂道:“竖子安敢!”

    朱能立刻跳下战马,请朱棣上马,焦急道:“王爷,快走!”

    一匹马,两个彪形大汉,绝对跑不快。

    朱能下马,是打算用命为燕王殿后。

    “王爷,将军!”孟清和的动作也不慢,“可乘卑职的马!”

    缰绳递出,孟清和三两步跑到沈瑄身边,不用招呼,已经被拽到了马上,只是姿势不太雅观,趴着的。

    “上马!”

    不容多想,燕王跃上朱能的战马,朱能换乘孟清和的坐骑,谭渊郑亨等人将大旗做长枪,扫开身后飞来的箭雨。

    随行的劲骑纷纷抽—出腰刀,掩护燕王过河。

    城内追兵已出,却被十几个人挡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棣脱险。

    回到大营,跃下战马,朱棣已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万一被困在城内,结果简直无法想象!

    出城诈降的一千人并未全部回城,留在大营中也是为了取信燕王。燕王平安归来,意味着计划失败,同样意味着这些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孟清和被沈瑄扶下战马,捂着胸口,脸色发白。

    情况的确紧急,但像麻袋一样被驮回来,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哪怕是和沈指挥同骑也是一样。

    “沈指挥,孟同知,王爷召见。”

    朱棣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心底的最后一分仁慈也被碾碎。

    掘堤放水太慢,干脆下令用大炮轰城。

    甭管是不是能打下来,先把这口气出来再说。

    出气之余,燕王对张玉朱能等人大加夸奖,沈瑄郑亨也没落下。孟清和再立大功,燕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没多说,意思却很明白,自今天开始,孟清和真正成为了燕王的心腹,往日的所有努力都在此刻得到了回报。

    孟清和很激动,走出王帐,深吸一口气,却被悬挂在营外的人头刺痛了双眼。

    垂下眼眸,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铁铉成功将燕王困在城内,自己的人头也将挂在济南城头。

    这是战争,不是儿戏,容不得一星半点的迟疑。

    燕王没有回头路,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进一步,荣耀加身,退一步,粉身碎骨。

    深吸一口气,孟清和握紧了拳头,成功并不遥远,他必须走下去!

    走在前方的沈瑄突然停下脚步,看到孟清和的神情变化,扣住了他的手腕,什么都没有多说。

    有些事需要自己去想,自己去做,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他相信,手中牵着的人,注定将与自己并肩。

83第八十三章

    铁铉的诈降之计彻底激怒了燕王。

    济南城下,黑洞洞的炮口张开,燕军士卒依次将火药泥土和铁球装入炮口,随着一声声巨响,济南城遭受了第一波火炮的洗礼。

    地动山摇,声震云霄。站在百米外,仍能感受到大炮发射瞬间掀起的热浪。

    这就是火器的威力。

    真定城下,北平城外,燕军与南军都曾大规模使用过火炮。在济南城外的轰鸣的大炮,一半是南军友情赠送,包括火药和铁球,大部分都是从德州的库仓里搬出来的。

    如果道衍在此,十有八-九会双手合十,再给李景隆发一张好人卡。

    送人送炮送粮,慷慨无私,一枚铜板都不要,还有比曹国公更好的人吗?

    炮声轰鸣,城内城外完全是两种心情。

    济南城的守军躲在工事中,捂着耳朵,一声接一声的骂着燕军不是东西,生儿子没xx。

    燕军多日的郁闷得以发泄,若非担心炸膛的危险,火炮声会更加密集,飞到城墙上的铁球至少将多出一倍。

    渐渐的,城头的守军撑不住了。

    头晕耳鸣,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恐惧油然而生,士气更是一落千丈。

    两军对战,正面交锋,生死不过是瞬间的事。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的情况是,燕军根本不给守军相逢的机会。

    互砍?没兴趣。直接用铁球砸才过瘾。

    打不下济南?那就轰下来!

    呼啸声中,一枚铁球越过城头,砸塌了一处防守工事,躲在里面的守军全部被埋在了木头和砖石之下。大火瞬间燃起,带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令人作呕。

    距离最近的守军,直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幕,惊恐的不停后退,被断木绊倒。

    又一枚铁球飞落,鲜血飞溅。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士卒被碾压成了碎末。

    燕军炮击的间隙,铁铉亲自走上城头,一队士卒跟在他的身后,每两人抱着几块木牌,冒着被铁球和飞矢击中的危险,依次将木牌悬挂在城墙之上。

    士卒大多不识字,木牌上写了什么,只能靠猜。

    木牌悬挂完毕,铁铉没有听从属下的劝阻回城,坚持留在城头之上。俯视城外的燕军,他倒要看看,燕王是否敢继续开炮!

    燕军注意到城头的异常,看到守军挂出的大木牌,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立刻飞报燕王。

    神情复杂的看着那些木牌,孟清和叹息一声,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见士卒仍要继续填装火药,连忙说道:“等等,先别开炮,等王爷下令!”

    未及,大营中奔出一队铁骑,为首者正是朱棣。

    看到城头悬挂的木牌,朱棣顿时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铁铉!”

    城头之上,更多写着“太-祖高皇帝神牌”的木牌被悬挂出来。

    城下,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未响起。

    燕王脸色阴沉,黑似锅底,众将的神情也相当难看。没人想到铁铉会玩这手。

    这算什么?聪明睿智还是阴险狡诈?

    燕王手按长刀,恨不能马上冲进济南城,将铁铉大卸八块。

    挂出洪武帝的排位,就算明知是假的,燕王也不敢继续开炮。炮声一响,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立刻会成为一个笑话!

    铁铉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须,俯视城下,神情中带着蔑视。

    冷哼一声,有能耐,开炮啊!

    一旦损坏这些木牌,燕王起兵的理由再站不住脚。什么藩王靖安清君侧,分明是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

    燕王头顶冒火,却不敢真的蛮干,燕军士卒只能将火炮推回去。

    城头的守军立时欢欣鼓舞,看着城下的燕军,乘兴破口大骂,声音五花八门,内容丰富多样,骂得燕军额头暴起青筋,各个想抽—刀子砍人。

    沈瑄按刀骑在马上,遥望济南城,眼眸微眯,突然开口说道:“孟同知。”

    “卑职在。”

    “此法似曾相识。”

    黑色的眸子望过来,孟清和忍不住头皮发麻,干笑两声,“卑职……里中曾使用此法,将朝廷军队挡在了屯外。”

    “是你所想?”

    “……是。”

    “可有破解之法?”

    “回指挥,卑职也想过,着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如果火炮给力,可以避开城墙直接轰门。

    奈何受条件所限,现阶段的火器准头实在不敢恭维,一般都是指南打北,指东打西。瞄准地上的野猪,五成可能打下天上的飞鸟。

    排队枪-毙怎么发展起来的?究其根本原因,准头不够,人数来凑。

    所以,集合火炮轰炸城门,不可行。

    继续攻城只能用人命去拼,战斗又会回到持久拉锯的节奏。

    孟清和的话没能让沈瑄的神情放松下来,握紧马缰,遥望济南,神情更显凝重。

    将近四个月的攻城战,近乎耗尽了燕军的士气。虽然粮草不缺,拼死攻城却对燕军相当不利。死伤的人数过多,很可能引起士卒的哗变。

    围而不攻,将守军困死城中?更不可能。

    山东不是河北,燕王仅占据德州一地,其余都在朝廷手中。不只是进攻,连撤军都要冒着相当大的风险。

    铁铉的出现,向朱棣证明,朝廷中有李景隆这样的草包,同样有悍不畏死的官员。

    平安和徐辉祖都是武将,能与朱棣战得旗鼓相当并不稀奇。铁铉是个文官,却能在朱棣的猛攻下保住济南,相当于狠狠在朱棣身上捶了一拳。

    骨头没碎,也没伤及五脏六腑,脸面却被踩在地上,顺便跺了两脚。

    燕王异常的愤怒,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升起王帐,召来众将,一起商量现在该怎么办。

    炮不能打,继续攻城损失太大,撤退……燕王不说,没人敢提。

    张玉沉默着,朱能的大嗓门也哑火了,谭渊一向不是出谋划策的人才,郑亨陈晖等人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沈瑄没出声,孟清和自然也老实呆着。万一燕王想起他借鉴过铁铉的办法,迁怒怎么办?

    王帐中一片寂静,燕王嘴里发苦。

    征战二十余载,麾下铁骑令北元闻风丧胆,如今竟被一个不通兵事的书生挡住,何其可笑!

    帐外,巡营的士兵燃起火把。

    帐内,燕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的额头开始冒汗。

    突然,营中传来一阵嘈杂,燕王的怒火终于爆发了,猛的一拍桌案,“郑和!”

    “奴婢在。”

    燕王厉声喝道:“何人敢在营中喧哗?军法处置!”

    “遵令。”

    郑和领命,一脸的气势汹汹,被他逮住,至少二十军棍。

    片刻之后,军棍没打,郑听事又脸色古怪的回来了。在朱棣发火前,躬身说道:“禀王爷,并非营中喧哗,实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

    “奴婢听闻,有一小旗发现南军的探子,领数名兵卒追到济南城下,正在与守军……”顿了顿,郑和似乎有些牙疼,“争执。”

    这是文雅的说法,实际上,双方正在扯嗓子对骂。

    朱棣眉头皱了起来,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孟清和眼珠子一转,谁有这个胆子?

    济南城下,纪纲举着火把,一边骂一边注意身后的动静,听到马蹄声,立刻精神百倍,“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继续!”

    顿时,双方的骂战进一步升级。

    守军胆子再大,也只能问候燕军的祖宗十八代,打死不敢沾上朱棣一星半点。问候燕王的祖宗就是问候皇帝的祖宗,哪个不要命了才敢这么干。

    纪纲则不然,他完全没有这个顾忌。铁铉的所有亲属全被他问候了一遍,铁铉本人更是未能幸免。

    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纪纲自然知道读书人最在乎些什么。在他口中,铁铉三岁踹寡妇门,五岁挖绝户坟,八岁写-淫-词-艳-曲,十岁和风-化场所的工作人员结下了超友谊关系。考试作弊,贪污受贿,更是不胜枚举。

    纪小旗骂得酣畅淋漓,城头的守军一片愕然,跟着纪纲的燕军兵卒也瞬间呆滞。

    莫非是亲眼所见?不然,怎能将铁方伯六岁偷看隔壁小媳妇洗澡的过程形容得如此详细,如此活灵活现?

    纪小旗骂得太过投入,没留意是谁塞给他一只喇叭,对着喇叭,声音顿时放大数倍。

    铁铉早年的英勇事迹也被放大数倍,清清楚楚的传进了众人的耳朵,一点不打折扣。

    递完喇叭,孟清和任务完成,退后一步,不愧是未来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颠倒黑白罗织罪名的能力,普通人拍马也赶不上。

    自叹弗如啊。

    上官被骂得狗血淋头,城头的裨将自然不能坐视,立刻带头驳斥。

    挣扎和驳斥都是徒劳的。

    前读书人,未来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口才非一般人可比。有了喇叭,声音更是稳稳压过对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胜负毫无悬念,纪纲大比分获胜,守军扯破了嗓子也是惨败收场。

    虽然手段不入流,到底是出了一口恶气。

    纪纲跪在燕王马下,哑着嗓子,捶着胸口,抱着马腿,发誓为燕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卑下不才,愿为王爷赴汤蹈火。”

    朱棣的心情不错,甩了一下马鞭,让纪纲起来。

    第一眼,他就看出纪纲是个小人。但小人有小人的用处,有些事只有小人能做,也只有小人能够做好。

    用得好了,不过当养着一条狗。给几块肉骨头,随时能放出去咬人。如果哪天这条狗不听话,一刀杀了也没什么可惜。

    回营后,纪纲越级被擢升为百户,仍在陈晖麾下听命。同袍看纪纲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竟然有这份本领。

    陈晖对纪纲这样的人并不感冒,便是得了王爷的夸赞,也不过是个谄媚佞幸之辈。常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便是武将,看人也是极准。

    对此,纪纲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目标远不是一个百户能够满足。哪怕手段用尽,哪怕被万人唾骂,全都无所谓。胜者王侯败者寇,转投燕军为的就是出人头地,他渴望权利,他要站得更高!

    燕王出了一口恶气,铁铉却喷出了一口老血。

    纪纲的确抓准了他的脉门,对读书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

    众口铄金,一夜之间,济南城内竟也流传开了铁方伯早年的各种“趣事”。这样没有根据的流言荒谬至极,却无从解释,越解释越黑。

    若有哪个好事的言官闲着没事参上一本,铁铉百口莫辩,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依靠坚强的意志,铁方伯顶住了流言,始终没有倒下。

    燕军又在济南城下耗费了半个月时间,始终寸功未尽。铁铉和盛庸趁机派出小股士兵不断袭扰,五次里总有一次能得手,让燕军防不胜防。

    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燕王决定退兵,道衍及时送上了梯子,言“大军疲惫,请王爷暂还北平以图后举。”

    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燕王马上召集众将,宣布回师北平的决定。

    将领们同时抱拳,道:“王爷英明!”

    没有谁突然脑袋发抽,在这时唱反调。济南打不下来只是暂时的,保存实力卷土重来,必下此城!

    燕军6续开始拔营,十几万大军的行动自然瞒不过城内的守军。

    “燕逆要退兵了!”

    铁铉同盛庸合计,在燕军退兵的途中进行追击,无法一举歼灭,也不能让敌人撤退得太过顺利。

    见铁铉咬牙,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盛庸表示理解,任谁被泼了一身的脏水都没法淡定以对。

    “方伯,燕逆小人伎俩不必在意。本官和同侪深信方伯是身正的君子。”

    铁铉感动了,“将军……”

    盛庸:“再说了,六岁毛都没长齐,偷看小媳妇洗澡算个x!”

    铁铉:“……”

    “方伯怎么又吐血了?燕逆当真可恶!”

    铁铉:“……”

    八月中旬,燕军撤围济南,经德州回师北平。

    铁铉和盛庸派兵追击,击败燕军的殿后部队,趁势进攻德州,却没能成功。城内的燕军打退了盛庸的两次进攻,在德州百姓的帮助下,将朝廷军队拦在了城外。盛庸兵力不足,强攻不下,只能撤退。

    自此,德州彻底落入了燕王手中。

    历史上,盛庸本该在燕军撤退时收复德州,不想孟清和横插一脚,燕王趁机收拢民心,又有安6侯吴杰把守,凭借盛庸手头的兵力,收复德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即便如此,守住济南,迫使燕王撤兵也是大功一件。

    南京的建文帝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第一反应不是下令嘉奖,而是再三确认战报的真实性。

    朱允炆实在是被李景隆坑怕了,被耍过一次,坚决不能被耍第二次。

    好在铁铉和盛庸都不是李景隆,战报和奏疏上写得清楚明白,实事求是。在德州一事上也未做任何的隐瞒,建文帝安心之余又不免皱眉,太实诚了些。

    燕王收拢民心很成功,需要战报上写一次,奏疏上再强调?当真是给人添堵。

    转念一想,实诚点总比偷奸耍滑要好。

    封赏的旨意很快拟定,盛庸被封为历城侯,麾下军官也各有赏赐。铁铉的封赏却迟迟未下。建文帝本欲擢铁铉为兵部尚书,圣旨拟好,章都盖了,未等发下,兵科和户科学给事中突然上疏弹劾铁铉有生活作风问题,并有贪污嫌疑。

    言官的职责就是讽谏上谕,纠察百官。

    弹劾某个官员,有切实证据更好,没有证据也问题不大。“据说”二字本就是为捕风捉影准备的。

    “臣闻,铁铉早年行为不端,祸害乡里,其言行令人发指……”

    近期,朝中御史正掀起弹劾李景隆风潮。黄子澄虽是白身,仍频繁被建文帝召见,面圣时直接跪倒在地,大哭道:“李景隆有二心,不杀了他,无以谢宗社,对不起战死的将士!”

    御史练子宁多次上疏,请求皇帝下旨收回曹国公的爵位,立斩不赦。

    杀还是不杀?建文帝很是犹豫。

    以李景隆在战场上的表现,足够死上一百次。可他到底是自己的表亲,前任曹国公还是太-祖高皇帝义子。杀了他,有违建文帝一贯的仁厚形象。况且,下旨将他从战场上召回,就是为了掩盖主帅临阵脱逃的丑闻,如今山东的战场刚有点起色,适合翻旧账吗?

    最终,建文帝驳回了御史的上疏,也没理会黄子澄的痛哭。他甚至怀疑,黄子澄如此迫切想要李景隆的命,是否是为了脱罪?毕竟,当初举荐李景隆的是他,帮助隐瞒战报的也是他。

    想到这里,建文帝落在黄子澄身上的目光变得有几分不善。因为黄子澄花言巧语为李景隆开脱,他才会大肆封赏一个败军之将!太子太师,去他的太子太师!

    建文帝怒火飙升,黄子澄顿时不敢再哭了,齐泰上前劝了几句,黄子澄才没被当场发落。之后被皇帝召见,再不敢提砍了李景隆脑袋一事。

    黄子澄不提,不代表朝中会安静。

    言官都是猛人,人生格言就是咬定青山不送口,越挫越勇。

    建文帝驳回了练子宁的上疏,弹劾李景隆的奏疏立刻如雪花般飞入通政使司,不只建文帝头疼,通政使司上下也眼前发黑。凡事扯上言官,基本没法善了。

    李景隆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天大的麻烦。干脆躲在国公府里不出来,学习高巍闭门思过。

    思过期间访客寥寥,大家都认为曹国公要倒霉,自然不会主动上门。

    左都督徐增寿是个例外,隔三差五的带着好酒来找李景隆。喝醉之后,李景隆拉着徐增寿的手,眼泪横流,“患难见真情,某如今才得体会!”

    徐增寿笑了两声,执起酒壶,又给李景隆倒了一杯,“说这些做什么,喝酒!”

    李景隆再次大醉,醉后痛斥黄子澄不仗义,皇帝听信谗言,不顾亲情。徐增寿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表情,或许,他也没想到李景隆的脸皮会厚到如此地步。

    拉拢他,当真有必要吗?

    李景隆的事情尚未解决,言官又和铁铉杠上了。

    铁铉守卫济南本是大功一件,弹劾的奏疏一上,却让建文帝没法如计划中封赏。他可以想象,封赏的命令一下,御史的炮口对准的将不再是铁铉,而是皇位上的自己。

    无法,只能压下铁铉的擢升命令,暂时调他回朝,到兵部听令。

    弹劾铁铉的给事中满意了,击掌庆祝又一次不畏强权的胜利。高兴之余不忘上疏表扬一下皇帝,能听言官话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建文帝气得肝疼,依旧要强撑着笑脸,是,爱卿说的对,朕一定继续努力。

    回到北平城的燕王得到情报,也是乐了半天。记下弹劾铁铉的几个给事中,决定打到南京之后立刻给几人厚赏,赏过之后马上令他们回家种田。

    这样“耿直”的官员,适合给朱允炆打工,朱棣坚决不予采用,录用了也会马上让他们回家吃自己。

    燕山后卫新擢升一名同知,孟清和肩上的担子轻松不少。处理好手头的工作,一觉睡到天亮。整理妥当拉开房门,一身绯色武官服的沈瑄恰好走来,看着孟清和,弯了一下唇角,“孟同知睡得可好?”

    “见过指挥,谢指挥关心,卑职很好。”孟清和行礼道,“指挥休息得可好?”

    深邃的眸子染上笑意,愈发显得清俊无双。

    “孟同知精神不错,既如此,明日同我一行,应无碍。”

    孟清和抬头,表情中带着疑惑。刚回来,又要出征?

    “瑄曾说过,回北平后,当备得厚礼,拜访十二郎家中。”白皙的指尖擦过孟清和的脸颊,“十二郎莫非忘记了?”

    孟清和:“……”

    说不小心忘了,会不会被人道毁灭?

84第八十四章

    北平郊外,农人正在田中劳作。

    进入九月,沉沉的穗子压弯了麦秆,将近丰收之时,农人们更加不敢懈怠。

    不久前,县中大令召集耆老,宣称王爷有令,免夏粮,冬税与往年平齐。据闻是世子进言,去岁不丰,民多困苦,王爷慈爱,才减免了粮税。

    农户们无不感念燕王和世子的恩德,河北一地,燕王的声望彻底压过了南京的建文帝。

    宁王和晋王见状,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仿照实行。既然决定跟着朱老四造反,总得做出点实际行动表示一下。

    让宁王和晋王无奈的是,下令减免粮税的是自己,辖地内农户感激的仍是燕王。

    叔侄俩摸摸鼻子,苦笑一声,没办法也只能认了。

    自此,北疆三地,连同山东境内的德州,燕王的慈爱之名一时无两。

    同时声名远播的还有世子朱高炽。不能跟随燕王出征,照样能在政务上努力。守卫北平为朱高炽累及了不小的政治资本,但还不够。若想牢牢坐住世子之位,甚至在将来更进一步,他还要更加努力。

    如果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是同母兄弟,朱高炽的危机感尚不会如此之重。兄弟三人都是父王和母妃的嫡子,两个弟弟又随大军出征屡立战功,在将领中的评价很高,朱高炽不得不急。这才有了对燕王进言,免除夏粮一事。

    当然,凭借从德州搬来的军粮,朱高炽才有了底气,否则打死他也不敢这么干。

    军队吃不饱,还要免粮税?朱棣能一巴掌拍扁他。

    明知朱高炽借此博得声望,朱高煦和朱高燧却无可奈何。世子此举得了燕王的夸赞,咬牙也要附和两声“世子仁善,应当学习”。

    兄弟三人的争夺渐露端倪,王府中的气氛开始有了变化。

    孟清和的日子也不安生。

    自回到北平,世子身边的王安和高阳郡王身边的王全隔三差五过来串门,没话题也要闲扯几句。王府里又没关着高巍一样的人物,到他面前晃悠,目的为何,不用细想都能明白。

    拉拢。

    之前,孟清和只是个指挥佥事,受燕王赏识也是有限。如今,不过一次出征就升了指挥同知,成功打入燕王心腹团体,地位早已超过一般军中将领。

    加上济南城下助燕王脱困,又为朱高煦挡箭,在燕王妃跟前也挂了号。这样的人才,拉拢是必须的,暂时拉不过来,至少不能交恶。

    朱高炽与孟清和有“共事”的交情,朱高煦自认同孟十二郎是“过命”的兄弟,朱高燧比兄长们慢了一步,却借燕王妃赏赐的机会,亲自来给孟清和道喜。

    看到站在面前的朱高燧,孟清和当真是牙疼。

    偏偏道衍又来凑热闹,“徒儿”两字叫得无比亲热,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牙疼之外,孟清和的头也开始疼。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就是这种感觉?

    借着回家探亲的名义离开王府,本能松口气,看看同行的沈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吃一堑长一智,沈指挥的真实性格绝对和“表里如一”搭不上边,行动也往往出人预料。

    只是单纯的登门拜访?如果孟清和相信了,脖子上的脑袋就白长了。

    想起之前被问及的生肖和生辰八字,孟清和表情有点僵。若真如所料,自己该如何应对?

    痛快答应还是欲拒还迎一下?

    关键是这事会不会吓到家中的老娘?

    可能性相当大。

    路走到这里,回头是不可能的。胆敢说出这样的话,估计沈指挥真会把他人道毁灭了。

    走在田头,马蹄染上了青草的的气息。

    田中劳作的孟氏族人看到马上的孟清和,纷纷直起腰打着招呼,笑道:“十二郎回来了。”

    笑容和声音里都带着亲切,亲切得让孟清和有些惊讶。过后才知,这是孟王氏用布匹和香料做出的人情。

    一行人尚未走到屯子,孟重九和孟王氏已经得了消息。

    孟重九立刻让人通知其他族老,孟王氏也带着儿媳孙女清扫院子和堂屋,烧水煮茶。

    十二郎得燕王殿下重用,孟氏一族的荣耀都系在他的身上。有孟虎和孟清江摆在那里,只要脑袋清醒的都该知道,族里后生的前程十有八-九要落在他的身上。

    加上孟王氏会做人,受到的欢迎太过热烈,竟让孟清和有些不知所措。上次回来还没这样,他在外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瑄看到孟重九和几位族老身上的新衣,表情中闪过一丝了然。能教出十二郎这样的儿子,心计定然是有的。想起没能送出的鸾凤玉佩,沈瑄挑了一下眉毛,若想达成所愿,怕是会费一番周折。

    软的不行,干脆抢人?

    沈指挥的确在认真考虑此举的可行性。

    “九叔公,清和有礼。”

    同族老们见礼之后,孟清和送出之前备好的礼物,又留下一辆马车,“这是给族中的一点心意。”

    看到马车上卸下的东西,不少族人都愣在了当场。

    方形的藤箱中整齐码放着笔墨纸砚,还有散发着墨香味的书籍。不用说,一定是给族中读书子弟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香料,给族老准备的好酒,羊肉。

    孟重九用帕子擦过手,弯腰从藤箱中取出一本书,细细摩挲着,道:“十二郎这般为族人着想,石头也该捂热了。若是再有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眼红捻酸,就拍拍胸口,问一问自己的良心!不说人话,不办人事,配不配叫个人字!”

    一番话掷地有声,几个长舌的族人满脸羞惭,低下了头。

    在族人稀奇的看着藤箱中的书籍笔墨,等着分点心和香料时,孟刘氏无声的退出人群,快步朝家中走去。经过大郎的事,十二郎的东西,她是没脸拿的。孟王氏送到家中的布匹都让她脸红。

    平日里与孟刘氏有些交情的,发现孟刘氏不见了,互相看看,默契的都没有出声。

    大郎险些害了一族的性命,若不是有十二郎周旋,又看在四郎的情面,孟广孝一家还能舒舒服服无病无灾的留在屯子里?

    孟刘氏人还算不错,架不住有个糊涂的男人和不干人事的儿子。

    小刘氏被娘家接走,至今也没送回来。原本都是姓孟的,互相帮衬一下也是应该。可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若有女儿,乐意要大郎这样一个女婿?躲都躲不及。想明白之后,帮忙劝和的心思也就歇了。

    倒是四郎还没定亲,虽有不成器的老子和大哥,却与五郎和十二郎交好,成亲后分家也碍不着什么。亲戚家有姐儿的不免都动了心思。

    孟虎的亲事铁定是孟重九说得算,旁人插不上手。十二郎如今是三品的官,亲事更不会马虎,恐怕不会在乡里找。余下孟清江,成为众人心目中的佳婿人选。

    只要人好,又有本事,断了两根手指又如何?

    待到孟清江回屯拜见族老时,求亲的几乎踏平门槛。饶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孟四郎也被吓了一跳,只有撒丫子逃跑的份。

    孟清和没有孟清江的烦恼,却要面临更大的难关。孟清江只需定个好姑娘成家即可,他要定下的却压根不是姑娘。

    在家门前下马,亲兵接过缰绳,一身武官服的孟十二郎脚步踌躇,硬是迈不出去。

    万一沈瑄当面说出什么,老娘会不会举扫帚把他们赶出来?

    应该不会吧?孟清和心中实在没底。

    “不用担心。”沈瑄握住孟清和的手腕,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一切有我。”

    孟清和张张嘴,很想说有你才担心。

    可这话能说吗?明显不能。

    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沉默是金。大不了老娘举扫帚的时候,脚底抹油,跑快一点。

    堂屋里,一身浅色团衫的孟王氏端坐着,发髻上一枚银簪,手腕上两只银镯,都是孟清和之前归家时孝敬的。

    孟张氏和孟许氏依旧留在堂屋后的厢房,孟三姐和孟五姐见礼后,抱着孟清和给的点心也跟了过去。

    只留孟王氏,归家探亲的孟清和,以及再次登门的沈瑄。

    互相见礼之后,三人都没说话。

    养在院子里的大雁突然叫了一声,没有打破沉默,反而令气氛更加尴尬。

    想到大雁的来历,孟清和下意识去看沈瑄,孟王氏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沈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视线扫过孟清和,嘴角微勾。乌墨一般的眉,漆黑的眸子,俊美的面容,没有战场上的煞气,却另有一种势在必得。

    放下茶盏,沈瑄说道:“伯母,晚辈此次登门,专为十二郎。”

    一句话,一个炸雷。

    为了十二郎?

    孟王氏心中一咯噔,表情有些僵硬,“沈指挥此言,民妇不明白。”

    “晚辈思慕十二郎,欲同十二郎结秦晋之好。”

    噼里啪啦!

    炸雷之后,一道闪电劈下,孟王氏瞬间石化。

    孟清和也傻了。

    说了?

    真说了?

    就这样说了?!

    一点铺垫没有,也没有任何转折,神态自然,语气平缓,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是沈瑄特立独行,还是大明朝的侯二代就是如此的彪悍?

    他是穿的,沈瑄是明朝土生土长的,没错吧?

    “沈指挥,”孟王氏的声音有点抖,“民妇是不是听错了?”

    沈瑄笑了,笑得格外迷人。

    “伯母没有听错,瑄思慕十二郎,欲同十二郎结发,结秦晋之好,白首不离。”

    结发,秦晋之好,白首不离。听到这样的话,着实应当感动一下。现实却是,雷声太大,闪电太强,来不及感动,孟同知已经焦掉了。

    孟王氏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按照常理,她该果断拒绝。

    阴阳之礼,夫妇之义,两个男子如何结缡?

    可看看出身相貌家底全都无可挑剔的沈指挥,再看看自家只有长相能拿出手的儿子,话到嘴边,却诡异的变了味道,“沈指挥,怎会思慕十二郎?”

    孟清和:“……”亲娘?!

    沈瑄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孟王氏会问出这句话来。

    想过千百种可能,就是没想过这一种。

    厢房里的孟许氏和孟张氏满脸愕然,没想到小叔的上官会有这个心思,更没料到娘会是这个反应。最该做的不是举起扫帚把人撵出去吗?

    妯娌俩互相看看,好吧,官比小叔大,没法撵。

    “娘,祖母在说什么?”

    听到堂屋传来的说话声,孟三姐和孟五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母亲,表情中满是好奇。

    孟许氏和孟张氏脸色一变,忙捂住女儿的耳朵,这样的对话,儿童不宜。

    很快,堂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很显然,就算冷不丁抽了一下,孟王氏的脑子却很清醒。丈夫和两个儿子不在了,十二郎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若是和一个男人……到了地下,她也没脸见孟家的列祖列宗。

    “沈指挥,此事不妥,民妇万万不能答应。”

    “为何?”

    为何?这还用问吗?

    孟王氏皱眉,“十二郎是家中唯一男丁,还要承继祖宗的香火。”

    “单是为此?”沈瑄挑起一边的眉毛,“十二郎还有侄女,招婿即可。”有他在,自无人敢怠慢十二郎的亲人。

    “不行!”

    孟王氏斩钉截铁,出口才意识到,沈瑄是她儿子的上官,这样扫对方面子,会不会让十二郎难做?还是因为他的官位才让儿子无法开口拒绝?

    想到这里,孟王氏的脸色变了。

    气氛又陷入了僵持,孟清和看看沈瑄,再看看孟王氏,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下了。

    “娘,请成全儿子。”

    “儿啊,你这到底是为何?”

    “娘,”孟清和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眼圈发红,“儿子、儿子不行。”

    “不行?”孟王氏先是不解,片刻之后终于了悟,脸色顿时发白,“儿啊,莫要骗为娘。”

    孟清和一脸沉重,“娘,儿子真的……不行。”

    事已至此,早晚有这么一天,不如一次解决的好。他喜欢男人,自然对女人不行。既不能真心相待,勉强娶妻不是害人一生?

    “娘,儿子曾在边塞受过军棍。”孟清和咬牙,艰难说道,“自那以后,便……也请大夫看过了,实在无法。儿子不想让娘伤心,可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旁人。”

    孟王氏脸色骤变,忙拉起孟清和,用力拍了两下,哽咽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为娘说?你这是要剜了娘的心啊!”

    “娘,是儿子不好,您打儿子吧!”

    “娘怎么舍得打你,”孟王氏拉着孟清和,“若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你如何会去从军,又如何会这样?娘只怨自己无用,拖累了你!”

    孟王氏哭得伤心,厢房里的孟许氏和孟张氏也忍不住垂泪。原来竟有如此内情,小叔现今风光,当初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罪!都是她们的拖累!

    “三姐,你记住娘的话,将来一定要孝敬十二叔,否则娘第一个不认你!”

    “娘,我记得了。”

    “五姐也一样。”

    一个谎言,就算带着善意也终究是谎言。

    孟清和心中有愧,扶着孟王氏,好言安慰,总算让孟王氏收起了眼泪。

    沈瑄没想过孟清和会道出这样的“秘辛”。

    不行?他是不信的。

    沈指挥相貌清风朗月,性格却不是那么阳春白雪。同睡一榻这么长时间,虽然还算清白,可该碰的也是碰过了。

    此时,孟王氏的关注点已不再是沈瑄的求亲,而是孟清和的身体。

    “儿啊,可还留下了其他的病根?”孟王氏的语气中满是担忧。

    “娘,给儿子诊治的是皇宫出来的御医,自不会留下病根。”

    孟王氏仍是不信,几番询问,孟清和一口咬定,却也无法。

    “娘,便是不同沈指挥结发,儿子也不会成亲。儿子是这样,再成亲就是害了旁人,请娘体谅儿子。”

    叹息一声,孟王氏又能如何?硬压着孟清和成亲,她自认做不到。两个孙女招婿不是不可,从族中过继也是办法。可答应沈瑄,到底还是觉得别扭。

    “儿子,你容娘再想想。”孟王氏擦干眼泪,放开孟清和,对沈瑄说道,“沈指挥,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请容民妇想一想。”

    “伯母所言甚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自当慎重。”说着,沈瑄从怀中取出一张庚帖,双手奉上,“这是晚辈庚帖,时间仓促,未能请得冰人,伯母见谅。”

    孟王氏:“……”

    这是求亲还是强娶?如果自己再不答应,莫不是要直接抢人?

    遇上这样一个霸道的,又是儿子的上官,真的好吗?

    孟王氏表情复杂的接过了庚帖。孟清和眼珠子一转,对孟王氏说道:“娘,您放心,沈指挥也同儿子一起挨过军棍。”

    孟王氏:“……”

    沈瑄:“……”

    厢房里的孟许氏和孟张氏呆滞片刻,齐齐又捂上了女儿的耳朵。

    事情办妥,孟清和与沈瑄决定午后离开孟家屯,返回王府。

    饶是心情再复杂,孟王氏还是带着两个儿媳整治了一桌饭菜,席间,沈瑄开口一声“母亲”,差点把孟王氏手中的筷子吓掉。

    孟清和专心吃饭,夹起一块五花三层的红烧肉,一口咬下去,满嘴浓香。

    吃饭,专心吃饭。

    随同前来的护卫有族人招待,沈瑄下令不必拘束,除了没有喝酒,各个都吃得腰带发紧。

    临行时,孟重九等族老亲自来送,孟清和抱拳向族老告辞,沈瑄也向孟重九行了晚辈礼,孟重九连忙躲开,连道不敢,脸上的笑意却是遮挡不住。

    正三品的指挥,多有面子!

    族人都如此礼遇,足见十二郎多得重用。

    挠挠下巴,孟清和没有出言解释。误会就误会吧,说出真想,吓到这些老人家,他罪过可就大了。

    回王府的路上,沈瑄策马走在孟清和身边,挑起一边的眉毛,笑容不似以往,带着让孟清和后颈发凉的味道,“一起挨过军棍,恩?”

    孟清和缩缩脖子,这是事实,不是吗?

    笑意更深,黑眸深邃,“来日,十二郎可亲自试一试。”

    “……”除了表里不一,还有脸皮厚这一属性?

    九月中,燕王在北平秣马厉兵,等待再次出征。

    侯显与杨铎带队从草原返回,同行的还有七八支草原部落。部落大小不同,人口总计上千,骑着骏马,赶着牛羊从开平卫入塞。

    燕王将安置这些部落的差事交给朱高炽,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能者多劳,这样的工作只有交给你,父王才能放心。世子,父王相信你!

    朱高炽笑得像哭,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好!老爹交代下的任务,有再大的困难也要完成!

    朱高煦和朱高燧主动请命,要为世子分劳,燕王很高兴,手一挥,大善。

    朱高炽终于流下了滚烫的热泪,面对燕王,还要坚决表示,这是感动,绝不是心酸。

    回到王府,孟清和就被抓了壮丁,看到挂着两个黑眼圈的世子和同样脸带憔悴的朱高煦朱高燧,孟同知四十五度角望天,流下了一滴忧伤的眼泪,拿老朱家的工资,果然不是件容易事。

    感慨完了,撸起袖子,认命干活。

    北平的燕王在忙,南京的建文帝也没闲着。

    调到兵部的铁铉实力过硬,几次上疏请皇帝下令北伐。给事中的弹劾,根本不被铁铉放在眼里。和济南的流言的比起来,这样不痛不痒的骂几句算得了什么。

    铁铉表示,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老子不惧!

    建文帝被铁铉感动了,令他赞理兵事,即便没有兵部尚书的头衔,手中的权利却相当实在,一点不打折扣。

    之后,更在早朝上力排众议,诏历城侯盛庸为大将军,集合大军北上讨燕军。都督平安和徐凯都成为了盛庸的副将。

    此令一下,朝中争议不断。

    济南一战,盛庸表现突出,可令他为主将,平安为副,着实大出众人预料。

    论资历,论战功,论对军队的指挥能力,盛庸哪里比得上平安?平安是太-祖高皇帝的义子,盛庸算哪颗葱?

    五军都督府上疏,请皇帝慎重考虑。平安虽未出声,可让他担任一个无名小卒的副将,也难免有气。

    承天门突然一场大火,更让朝中怀疑之声四起,御史的奏疏堆得像山。

    建文帝咬牙,顶住各方压力始终没有松口。

    他就认准盛庸和铁铉了,至于朝中那帮鹌鹑,哪凉快哪歇着去吧!

85第八十五章

    建文二年十月,北平

    昨日还是秋高气爽,一夜过去,大雪便纷纷扬扬落下。

    推开房门,孟清和跺跺脚,搓搓手,哈了一口热气,总算驱散了些许凉意。

    从南京传来消息,盛庸率领的大军已经出发,不日将到济南。宫中宦官尽职尽责,情报工作做得十分细致,包括大军的领兵将官,行进路线,以及大致进攻计划都密报给了燕王。

    驻守德州的安6侯吴杰压力最大,盛庸一到济南,肯定先打德州。不下德州,进军河北都不会安心。

    燕王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众将都提议进军山东,趁朝廷大军未到,先一步-插-下钉子。

    不料命令下达,进攻目标却是辽东。

    辽王被建文帝一道诏令叫去南京,进京后就被困在辽王府,待遇不比被软禁的齐王好多少。

    辽东一地,大半州府已归顺燕王,余下的犄角旮旯,北元打谷草都不会光顾,除了苦就是寒。别说州县,边卫都极少,大冬天派军队攻打这些地方,吃饱了撑的?

    将领们很不理解,一向英明果决的燕王殿下,怎么会做出这样近乎抽风的军事计划。

    可命令已下,反对是没有用的。

    军令如山,张玉朱能等将领只能听令行事。

    沈瑄仍为前锋,从草原归来的杨铎被归入朱能麾下。

    朱高煦和朱高燧随同出征,北平留给了朱高炽防守。有了李景隆的前例,知道朱棣离开北平,盛庸也不会轻易冒险。就算要打北平,也要等春天来了再说。

    若是朱高炽再发狠办一次冰雕展览,谁受得了?

    孟清和没有随大军出征,天气骤寒,他开始发热咳嗽,赵大夫看过,说是旧伤复发,伤了身体底子,需要静心调养。

    朱高炽趁机向燕王要人,天寒地冻,孟同知跟随出征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不如留在北平帮他处理政务,顺便让王府良医为他调养。

    “孟同知不及弱冠,身负大才,若不能保重身体,难免可惜。”

    不管朱高炽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帮了孟清和。

    如果真随大军出证,孟清和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扛过来。今年似乎比上一年更冷。

    “既如此,孟同知可留在王府,听世子调遣。”

    “谢父王。”

    留下孟清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归附的草原部落。

    挑选出的部落勇士随军出征之后,留下的老幼妇孺需要妥善安排,这是燕王交给朱高炽的任务,朱高炽总要找几个帮手。说来也奇怪,北平布政使司和王府官属上下,没一个官员能同这些蒙古人沟通良好,孟清和却是个特例。

    语言不通?没关系,有翻译。再不行,可以直接画。

    遇上蒙古部落派人来要粮食要盐要各种生活物品,文官们要面子,抱着圣人学说,不好因为三瓜两枣的和他们计较,武官大大咧咧,脾气火爆,一言不和马上吹胡子瞪眼,桌子掀不起来照样摔凳子。

    换上孟清和,从接待到讨价还价再到把人送走,用不上两盏茶的时间。

    同样被派到朱高炽处听命的侯显难免感叹,当初若有孟同知随行,忽悠……不对,因仰慕王爷归附的部落必定会更多。

    事实上,孟清和不比侯显等人的手段高出多少,他只是更具观察力,能最大限度揣测这些归附部落的意图。进而开始讨价还价。

    比不上文官要面子,也不会动不动发脾气,做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

    要粮食,可以。

    要盐和香料,也可以。

    要布匹,更没问题!

    但是,东西不能白给。

    孟十二郎笑眯眯的打着算盘,“如今诸位搭帐篷的地儿都是王爷给的。开春后放牧的草场也是由王爷划分,难道诸位不想要好一些的草场,养更多的牛羊,生活得更好?”

    一番话切实瘙到了对方的痒处。

    壮汉们桌子不拍了,眼睛也不瞪了,眼巴巴的瞅着孟清和,双眼直冒星星。

    骏马任骑,牛羊成群,再不用为过冬会饿死牲畜,冻死族人发愁。

    多么美好的生活!

    这些部落之所以被侯显说动,愿意内附,归其根本是在草原上过不下去了。

    本就生活困难,加上大部落的压榨,部落里的牛羊和人口一直不断减少。大人吃不饱,孩子养不活,如何与艰难的生活环境做斗争?长此以往,迟早会被其他部落吞并。

    伟大成吉思汗的荣耀只能在梦中追忆,黄金家族已经衰落。乞儿吉斯部,阿苏特部阿鲁台和卫拉特部正在混战,草原牧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

    大鱼吃小鱼,小鱼却吃不虾米,如此恶性循环,等到小鱼被吞噬殆尽,大鱼只能彼此消耗,等待这些大鱼的也只有死亡。

    侯显和杨铎的招揽,给了这些部落生机,孟清和则告诉他们,想要好处必须付出代价。

    “王爷仁慈,给了诸位一个容身之地,诸位也当有所回报。毕竟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白拿的好处。”

    孟清和笑得沉稳,胸有成竹。他已从侯显口中探明这些部落的底细,让他们接受自己开出的条件并不是难事。之前谈不下来,无非是接触的官员不了解谈判对手,也抹不开面子。

    想到这里,孟清和就不免叹气,开口问一问是难事吗?向宦官和武官请教真会伤了自尊?

    看来,不只建文帝手下的文官不着调,燕王手下的这些文官也是一样。

    说穿了,清高的读书人看不起军汉,对内宦更无好感。没有蹦高骂人算不错了,还请教?根本不可能。

    孟十二郎摇摇头,文武不和,哪个朝代都有,却在大明朝放大到了极点。

    也算是一种特色?

    壮汉们最终被孟清和说服了,主动将粮食和布匹的数量减少一半,用部落里的牛羊换了鸡鸭和盐,在孟同知画出的交换契约上按了手印,拉着额外赠送的马车高高兴兴回了营地。

    临走时,还拍着胸口叫孟同知兄弟。

    孟清和笑着目送马车走远,一点也没觉得亏心。

    看着挤在院子里的羊群,朱高炽和王府官员们半天没说出话来。

    孟同知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不只给出的粮食减少一半,还收获了上百头羊!

    “禀世子,这些只是定钱。”孟清和抱拳,对朱高炽说道,“另有二百五十头羊,会在三日内送来。”

    “多少?”

    “二百五。”不自觉的抽了一下嘴角,定下这个数字,他也没想到。

    朱高炽大喜,拊掌大笑,道:“孟同知果真了得,孤被这些蒙古人闹得头疼,始终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孟同知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孟清和没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叠按了手印的“契约”,双手奉上。

    朱高炽好奇的翻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第一张,他熟悉,一头狰狞的绵羊,五个简笔小人。朵颜三卫手里的白条也是这个类型。

    第二张,同样是一头狰狞的绵羊,两只胖墩墩的,什么东西?

    目光看过去,孟清和一咧嘴,“回世子,是鸡。”

    朱高炽:“……”

    斩首五级一头羊,一头羊却只能换两只鸡?

    这是什么道理,会算数吗?蒙古人竟然答应?

    孟清和表示,合同内容千真万确,生意也是童叟无欺。

    至于原因,他没做别的,只是带着这些蒙古人参观了道衍和尚开办的“养鸡场”。

    燕王造反之前,为了地下-兵-工厂的保密问题,在王府养了大量的鸡鸭,还被投诉扰民。

    当初,王府用养鸡鸭是为祈福,坚决不能杀的理由搪塞了张昺。夺取北平之后,这些家禽就被移到王府一处偏僻的院落养着,数量越来越多。杀了一批,又有一批成长起来,用作军粮不合算,不如和归附的蒙古部落交换。

    部落的问题解决了,给朵颜三卫的红利也有了。

    “卑职认为,这些部落归附王爷,为的也是填饱肚子。部落中的男人跟随王爷出征,冬季又没有合适的草场,不如将牛羊换成鸡鸭,有肉和禽蛋可以食用,多的还能到集市上换取其他需要的东西。”

    孟清和又取出几张纸,纸上画着两个大小相似的圆圈,一个圈着两头羊,另一个却是七八只鸡。

    “在草原上,这些部落要逐水草迁徙,归附王爷之后,有些习惯适当可以更改,只要日子过得更好,应该没人会有怨言。”

    孟清和说得有些模糊,朱高炽却听得十分明白。

    “你答应了给他们草场?”

    “是。”孟清和说道,“不过卑职没有说是哪里,等王爷成就大业,四分五裂的北元自然不是对手。拿下几块草场定不是问题。”

    后边的话孟清和没有说,一旦归附的部落过惯了定居的日子,还会想到草原上去风餐露宿吗?

    明显不可能。

    朱高炽点点头,把两叠纸收起递给一旁的文官传阅,“看看吧,父王将这件事交给孤,是信任孤。孤请托各位,也是看重诸公的才干。孤体谅诸公,孤的难处,诸公也当体谅。”

    众人面露羞惭,孟清和却暗暗叫苦。

    朱高炽是看重他还是害他?明摆着拉仇恨值啊!

    该庆幸他立场坚定的站在武官队伍中,不用时常和这些文官打交道吗?

    孟清和咂咂嘴,无解。

    当夜,孟清和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留在北平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真跟着燕王出征?他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道衍和尚念了一夜的佛经,精神依旧很好。从内宦口中得知归附部落的问题已经解决,派人将孟清和请来,又着人回报世子,今日他要与徒儿讨论佛法,请世子见谅。

    潜台词是:大和尚要和徒弟谈心,世子要抓壮丁暂且找别人去吧。

    能暂时脱离繁重的工作,孟清和自然开心。代价是被大和尚嗡嗡,咬咬牙,总能撑过去。

    走进道衍的厢房,一步暖气迎面扑来。

    厢房里布置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一个书架,一张桌案,两个蒲团,再无其他。

    道衍示意孟清和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炭炉上架着水壶,还有几块焦黄的烤饼,散发着诱人的麦香。

    孟清和盯着烤饼,眼珠子一动不动。

    道衍捻着佛珠,微微一笑,“徒儿可是腹中饥饿?”

    “是有点饿了。”对于道衍动不动就叫他徒弟,孟清和已经麻木了。

    叫就叫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既如此,便和为师一起用吧。”

    有宦官送上米粥和小菜,道衍夹起一张烤饼,放到孟清和面前的空碗中,“多用些,吃得多,身体才能好。”

    喷香的烤饼有些烫嘴,一口咬下去,麦香中裹着肉香。

    孟清和诧异的看向道衍,肉馅的?

    和尚不老实!

    道衍将自己碟中的烤饼掰开,却是素馅的,意思很清楚,荤食是为好徒弟准备的,他是出家人,怎么会轻易破戒。

    出家人?

    孟清和又咬了一口饼,灌下大半碗粥,出家人六根清净,六道皆空,视世俗为无物,会心思用尽的鼓动燕王造反?

    道衍似能猜到孟清和的心思,没解释,只是一口一口吃饼喝粥,食不言寝不语。

    沉默中,面前的食物被一扫而空,内宦送上茶水,孟清和长舒一口气,很长时间没吃得这么饱了。

    用过茶,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道衍可以静坐整日,孟清和不行,只能先开口问道:“大师叫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的确有事。”道衍点点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孟清和,很是高深的说道:“此书,望徒儿好生研读。”

    孟清和看看道衍,再看看书籍的封面,《道德经》三个字赫然入目。

    “大师,你确定要我仔细钻研这本书?”

    身为一个和尚,竟然让徒弟研究老子的《道德经》?就算拿本《金刚经》也比《道德经》强吧?这和直接让他叛出师门有什么区别?

    不对,他还没拜师,也没加入这个和尚的不良门派!

    没等孟清和想明白,手里的书突然又被拿走了。

    抬起头,道衍和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为师拿错了,这几本才对。”

    孟清和接过,低头再看,《易经》。也没比《道德经》好到哪里去。

    怀疑的看向道衍,这位真是佛门弟子?

    “大师教诲,在下一定好好钻研。”

    从书页来看,手中的《易经》定然是古本,怕是宋以前流传下来的。不谈书中的内容,单是书籍本身便已价值连城。

    《道德经》和《易经》都不是佛家的东西,大和尚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

    道衍捻着佛珠,很想说几句话来挽救一下在徒弟心目中的形象,孟清和却忽然站起身,只道今日与大师一晤,获益匪浅,回去后定当苦心钻研典籍,绝不负大师的看重。

    “大师,在下告辞了。”

    孟同知转身出门,动作干脆利落。

    道衍坐在蒲团上,半晌没说出话来。

    许久,合目轻笑,又念起了佛经。

    这个徒弟当真是狡猾,得了便宜,仍不肯叫他一声师父。

    没关系,和尚他有的是耐心。

    徒弟总归是跑不掉的。这声师父,叫与不叫,倒也无妨。

    接下来数日,孟清和时常被道衍请去“谈论佛法”,朱高炽每每想抓壮丁都落了空。

    这也未免太凑巧了?直到燕王妃提醒,朱高炽才恍然。

    “你父王将北平政务交给你,也是想看看你的驭下之能。”燕王妃仍有些许病态,气色却比两个月前好了许多,“孟十二郎有才,你要用他,也需思量该怎么用。”

    “儿……”

    “你自幼受儒师教导,不像你两个弟弟一样张扬,这是好事。”燕王妃顿两顿,接着说道,“可也别尽学酸儒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让人寒心。”

    朱高炽没有说话。

    “你父王为何能得拥戴?你两个弟弟为何更得武官夸赞?”燕王妃看着朱高炽,目光凌厉,“你年纪渐长,母妃不愿多说,只有一点,看看南京的皇帝,还不能明白吗?”

    “……是。”

    退出燕王妃所居的正殿,朱高炽的额前出了一层薄汗。

    想起母妃的话,不免心中一沉。

    为何道衍大师突然将孟清和请去,为何母妃会突然如此教导,还以两个弟弟做比?

    驭下之道?

    朱高炽呼出一口气,有些恍惚,又似明白了些什么。

    燕王妃与世子谈过之后,道衍请孟清和钻研佛法的次数逐渐减少,至少王安去找人时,不会次次扑空。

    王府官属的气氛也发生了改变,随着世子交代的工作逐渐减轻,盯着孟清和的视线越来越少。即便有,也不再如往日一般扎人,着实让孟十二郎轻松许多。

    工作的间隙,孟清和开始捧着道衍交给他的典籍研读。

    《易经》很难懂,认真去读,却每次都能得到不同的体会。先人积累的智慧,是在浮躁的钢筋水泥社会中难以获取的珍宝。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到身上的许多不足。

    小聪明,争强好胜,妇人之仁,瞻前顾后。

    以为自己很低调,却处处成了出头的椽子。

    自以为路走得很稳,殊不知脚下正踩着独木桥。

    渐渐的,孟清和明白了道衍的用意。

    某日又被道衍叫去研究佛法,孟十二郎真心诚意的向道衍行礼,道:“多谢大师。”

    道衍捻着佛珠,“仍不愿叫贫僧一声师父?”

    孟清和:“……”感激归感激,加入不良门派,免谈。

    “也罢。”道衍笑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小样,看你还能嘴硬多久!

    十月中旬,前方的战报传回北平。

    燕王下达的军令是征伐辽东,中途却转道向南,借道天津,过直沽,兵指不久前被徐凯攻下的沧州。

    部将不解,燕王给出的理由是“夜观星象,见有白气两道,自东北指向西南,必是利南!”

    玩封-建-迷-信,燕王驾轻就熟。

    上天指引,南边好,南边有便宜可占,咱们不去辽东了,向南进攻!

    出兵之前,燕王与道衍定下这条声东击西之计,为的是迷惑朝廷,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除了制定计划的两人,连张玉朱能等大将都被瞒着。出兵之后,众将发现前锋探路的方向不对,一问之下,燕王终于道出了因由。

    冬季酷寒,雨雪泥淖,攻城不是易事。只有攻其不备,速战速决,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损失。

    进驻沧州的徐凯是朱棣的手下败将,一合而下不是问题。

    拿下沧州之后,再进山东,与德州的吴杰汇合,同朝廷军队决战。

    “天寒时节,大雪封江,正可借道过河,直达沧州城下。”

    担任前锋的沈瑄率先出发,杨铎领三千骑兵左右呼应。路上遇到南军的侦骑,立刻擒杀。

    燕军的前锋部队抵达沧州时,驻守此处的徐凯仍没有察觉,还一心一意的督促士兵构建城防,防备朱棣。

    直到沈瑄和杨铎领骑兵出现在城下,城中的守军才发现大事不妙。

    燕军来得太快,徐凯一点情报都没得到。

    不是说燕王突发奇想打辽东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沧州?

    趁着城内的混乱,燕军从四面发起进攻。

    在弓箭的掩护下,燕军架起云梯,攀城而上。

    守军砍死一个,马上会有第二个接上。悍不畏死的架势,很快击溃了守军的意志。

    徐凯亲自督战也没压住阵脚,尤其是沈瑄也攀上城头,亮出长刀,被某个经历过白沟河之战的南军认出后,一声惊呼,城头的守军纷纷转头就跑。

    这尊杀神不是好惹的,连勇冠三军的平都督都顶不住,不跑等着掉脑袋吗?

    沈瑄拿着刀,看着城头的南军如潮水般退去,6续攀上城头的燕军紧追在后,脸上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张玉看着“被孤立”的沈指挥,到底忍住没笑。

    朱能就不是那么客气了,一巴掌拍在沈瑄的背上,大笑道:“你小子了不起!老子杀了瞿能都没这份待遇。”

    沈瑄:“……”

    沧州一战而下,主将徐凯,都督陈暹,都指挥俞琪、赵浒等均被生擒。燕军斩首万余,其余皆降。缴获大量辎重,除补充大军所需,都运回了北平。

    前锋部队将士均有斩获,沈指挥却意外一个首级都没捞到。在他靠近时,南军一概撒丫子就跑。跑不掉也立刻投降,坚决不给他砍人的机会。

    可见,武力值太高,不只没有朋友,连敌人都很难找。

    这人生,怎一个彪悍了得。

    孟同知不在,没人能驱散沈指挥身上的煞气,燕山后卫的军汉们只能自求多福。

86第八十六章

    徐凯不堪一击,沧州一战而下,燕军气势大盛。

    燕王旋即下令,大军马不停蹄,循河向南进发。

    不日,连可克临清,馆陶等地。在大名驻军期间,截获大量南军粮草,除运回北平和充作军粮,余下全都分给了当地百姓。

    随军谋士建议,烧掉带不走的粮草,不给南军留一粒粮食。

    燕王有些犹豫,这么多的粮食白白烧掉,着实太过可惜。可大军即将开拔,无法带走,运回北平又来不及,不烧掉留给朝廷大军?那不符合他做事的风格。

    正为难,沈瑄进言,可效仿在德州所为,放粮给百姓。

    “王爷在德州开仓放粮,百姓无不称颂王爷仁慈。如此效仿实行,收拢民心是其一,我军南进途中可免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燕王顿时眼前一亮,“大善!”

    只想着打走,竟忘记了还能如此行事。

    想到在德州献策的孟清和,燕王略感遗憾。此子未能随军,当真是可惜。

    燕王采纳了沈瑄的建议,下令效仿德州所行,张贴告示,召集里中老人,并派胥吏告知乡民,燕军将在城中放粮。

    见父王夸奖沈瑄,朱高煦趁机出言道:“除粮食外,库仓里留下的冬衣亦可分发。”

    南军的棉袄只有薄薄一层棉花,根本不怎么保暖,燕军实在看不上。再者说,燕军各个人高马大,骑兵中的蒙古壮汉更是一个赛一个敦实,不嫌弃做工用料,尺寸也不合适。

    自己穿不了,不如发给百姓,改一改或是拆出棉花,都可行。

    “甚好!”

    燕王抚着颌下短髭,欣慰的看着儿子,点了点头。

    随军出征这些时日,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成长许多。虽说张扬依旧,傲气不减,却少了几分鲁莽,多了几许沉稳,怎不让燕王欣喜。

    世子守卫北平,表现可圈可点,还有着谦逊的名声,在文官中的口碑相当不错。但朱棣最喜欢的依旧是次子朱高煦。

    上马打仗,临军冲阵,性格豪爽。

    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才配称是他朱棣的儿子!

    朱高燧年纪轻些,勇猛也不下于兄长。比起不能随军,更像个文人的朱高炽,燕王忍不住叹气,若是三个儿子能捏到一起,互相平均一下该多好。

    可惜世无完事,现实终究存在遗憾。就算神仙无法事事如愿,更不用说他这个凡夫俗子了。

    真龙?

    不过是骗一骗世人罢了。

    粮食棉袄发放完毕,燕军继续向南进发。

    同德州一样,得了衣食的百姓相携守在路旁,为大军送行。

    寒风中,见有古稀之年的老者,燕王立刻下马亲自搀扶,并解下斗篷,披在老者身上。

    “耆老如此,折煞本王。”

    老者颤颤巍巍的被燕王扶着,眼中含泪,声音有些模糊。老者的儿孙跪在地上给燕王叩头。

    “殿下慈爱。”

    “殿下千岁!”

    两次粮税交过,又有朝廷大军就食征粮,若非燕王殿下下令放粮,这个冬天定是难熬。家有老人和幼子的,更加感激燕王恩德。

    很多人不由得埋怨南京的皇帝,竟然能免了江浙的重税,为何不免了山东?除了交税还要被征粮,日子过得还不如洪武朝!

    若非孟清和在德州献策,燕王压根不会放粮,只会在临清等地屯军练兵。届时,百姓遭受苦难更甚,哪里会夸赞燕王仁慈,不骂他是朱扒皮就不错了。

    蝴蝶翅膀轻轻扇动,造成的影响,连扇翅膀的孟十二郎都没有料到。

    扶起老者,两次长揖到地,燕王跃身上马,满脸正气的说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为扫除朝中奸臣,清君侧!皇帝久在京城,不出皇宫,不闻世情,受奸臣蒙蔽,不恤黎民,废祖宗之法,令人痛心。孤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之子,皇帝叔父,绝不能坐视!必将扫除奸臣,荡平宇内,还天下一个安宁!”

    这样的话,燕王从建文元年开始说,说到现在,几乎是张口就来。

    对仗工整,情感真切。

    在朱棣口中,起兵靖难代表着正义!

    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举着靖难大旗的朱棣和追随在旗下的造反者们都是坚信不疑。

    论脸皮厚度,五个建文帝捏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永乐帝。

    搞封建-迷信和做戏造势的手段,学院派的朱允炆,更是拍马也比不过社会经验丰富的不良中年朱棣。

    德州开了个好头,在临清等地,燕王的仁爱之名稳压建文帝一头。

    地方官员携印跑路的越来越少,借机跳槽的越来越多。

    燕王和建文帝是叔侄,说白了,都是给老朱家打工,用不着太过挣扎。况且,民间盛传燕王慈爱,甭管真慈爱还是假慈爱,此时跳槽,总比狼狈逃跑再被燕王手下军队抓住要好。

    山东境内,燕军兵锋所指,无人可挡。凡铁蹄所过之处,官员闻风而降。不降的,要么拖家带口的跑路,要么坐在衙门里等着光荣那一刻的到来。

    朝廷大军已到山东,没有同燕王正面对抗,只试探性的出兵奇袭,不出意外都被打退。派出去的将兵基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盛庸并非真正的胆小怕事,不敢同燕王正面作战。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就不会与铁铉共同防守济南,力拒燕军数月。

    示敌以弱,是有另外的打算。

    在燕军继续向济宁进攻时,盛庸终于召集麾下将领,道出了真实的意图。

    “月前,我军军饷尽于德州沧州,士卒困甚,将领疲敝,燕逆气势大盛,非战之机。如今,燕逆连战连捷,月下数地,必生骄狂,我等不若以逸待劳,设伏于其必经之处,备火器弓弩,诱其入阵,不能斩杀亦可生擒,此全胜之计。”

    话落,帐下的参军都督等没有马上附和,反而面现忧色。

    主帅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出城设伏,同燕军在野战中决出胜负。

    这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吗?

    燕军实力强悍,据城坚守的胜负都在五五之数,还要野战?

    耿炳文的三十万大军在野战中败给朱棣,退守真定才保住几万人。

    李景隆手中的军队,前后加起来超过百万,同样成了燕王面前的一盘菜。

    盛庸麾下将兵不到三十万,一半都是从河北德州等地退下的败军。将领之中,除了平安没几个能拿得出手,冲上去就是给人砍。况且平安也为皇帝的主帅任命耿耿于怀,未必会尽全力。这种情况之下出城和朱棣野战?

    刷忠义刷勇敢,也不能这么玩吧?

    众人的神情全都落在盛庸眼中,议论之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盛庸没有出言喝斥,只道:“据城坚守,我等又有几分胜算?”

    帐内顿时一静。

    “出城野战,胜负难料。然困守城中,助长燕逆之势,再失数地,我等必败无疑!”

    “总戎,此言未免……”

    宋参军刚要开口,却被盛庸凌厉的目光逼了回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畏首畏尾,不过贪生怕死,徒令人耻笑!燕逆势大,我等搏命一战,即便身死也将名存史册,死而无憾!”

    军令压下了争议之声,众将低下头,再无人反对。

    为激励士气,盛庸下令设宰牛宴犒赏将士,并在宴后着全副铠甲,登点将台,誓师励众。

    盛庸-拔-出长刀,高声说道:“与燕逆决死,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偌大的校场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回荡。

    一遍又一遍。

    “决一死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慢慢的,附和声渐起。

    经历过太多次的失败,南军近乎忘记了热血沸腾的感觉,丧失了拼死一搏的勇气。

    随着主帅铿锵的声音,战士的荣耀,将帅的斗志,一点一点被燃烧起来。

    同样是大明的军队,燕军悍勇不假,却不是个个三头六臂,同样两条胳膊两条,肩膀上顶着一个脑袋,不过是战场拼杀,死了,能拉上一个也是够本!

    斗志溢满胸腔,即便是死,也要奋力一战!

    校场之上,将士的吼声震天。

    盛庸高举长刀,一直没有落下。

    哪怕成为了南军统帅,在久经沙场的燕王看来,盛庸仍是个无名小卒,压根不被放在眼里。

    盛庸的确不是名将,他甚至打不过平安和徐辉祖,但对朱棣,他有着旁人不具备的优势。

    从真定到北平,从郑村坝到白沟河,河北到山东,从德州到济南,这个无名小卒一直在战场的第一线,一次又一次被燕军打败,一次又一次领教到了燕王的厉害。

    后世有句话,失败乃成功之母。

    从失败中,盛庸不停的思考,不断的取得进步,逐渐摸透了朱棣最擅长使用的战术。

    被敌人了解,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正如朱棣了解李景隆,依靠对他的了解,接连挫败朝廷大军。平安了解朱棣,如果没有李景隆这个草包上司,没有折断帅旗的那阵大风,白沟河之战或许会换个结果。

    盛庸终于研究出了能战胜燕军骑兵的方法,而朱棣却并不了解盛庸,相反,还很轻视他。种种原因叠加起来,注定自靖难以来未曾遭逢一败的燕王,将遭受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次滑铁卢。

    继铁铉之后,盛庸也光荣成为了永乐帝黑名单中的一员。

    燕军仍在前进。

    十二月甲午,燕军下汶上,夺济宁。

    盛庸率兵避其锋芒,进驻东昌。

    南军的行动很隐秘,按照盛庸的话说,咱们悄悄的进城,小心的挖坑,放箭开枪的统统不要。

    为引开燕军的注意力,盛庸派遣先锋将领孙霖在滑口设伏,不求战胜,只求麻痹对方。

    接到这个任务,孙霖的心情很复杂。

    按照主帅的意思,这次伏击是为麻痹敌人,令燕王误判己方战力,轻敌冒进。

    往深处想一想,主帅为何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因为信任自己,还是认为自己是个草包,不用演戏都能让燕军低看一眼?

    孙霖不愿深想,想多了都是眼泪。

    虽然心酸,孙霖率领的前锋军还是忠诚的执行了命令,成功的被燕军斥候发现埋伏,完美的被燕军一次冲锋击败。

    孙霖原本能逃走的,不想敌阵中突然冲出一个杀神,浑身似罩着一层有形的煞气,长刀举起落下,一刀一个,不管指挥还是小兵,遇上就砍,动作相当利落,利落中带着饥-渴,好似平生以砍人为最高追求一般。

    按照孟十二郎的话来说,绝对的死神来了。

    孙霖很幸运,又很倒霉。

    幸运的是,在被浑身煞气的沈瑄砍死之前,先一步被燕军千户刘江劈下了马。

    不幸的是,堂堂一个先锋将领,二品的都督,竟然被一个千户生擒,这样的遭遇着实让他抬不起头来。

    其实孙霖大可不必如此。有被孟十二郎两刀砍死的杨松专美在前,他好歹是被千户生擒,不值得沮丧。

    刘江至少还有五级战斗力,孟清和官再大,战斗力也是渣渣。

    拿下孙霖的前锋部队,沈瑄终于实现了本次战役中零的突破。他开始认真考虑,今后上战场要不要把脸蒙起来,否则敌人见他就跑,要么嚎上一嗓子,想继续凭战功升官,难度实在太大。

    十二月乙卯,燕军终于抵达东昌。

    盛庸麾下军队早已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见南军出城迎战,且多为步卒,燕王当即下令,杨铎与郑亨为前锋,率领骑兵冲击军阵左-翼。

    沈瑄被留在了大军之中,至于原因……燕王默默转过头,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两声,他这侄子委实太过彪悍了点。为了大军,暂时压阵吧。

    杨铎和郑亨的进攻十分顺利,骑兵冲到面前,南军-左-翼瞬间大乱。

    燕王认为战机已到,抽-出长刀,下令全军进攻。五六十万的敌人照样砍,区区二十几万人,根本不被他看在眼里。

    南军再次大乱,燕王亲自率领蒙古骑兵冲阵,左砍右杀,相当的顺利。

    兴奋之时,发现南军虽乱,却不见四散奔逃,比起阵外的士兵,阵中手持火铳和弓弩的士卒未免太多了点。

    朱棣心头一跳,危机感顿生。常年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经验和敏锐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

    联想起白沟河差点栽在平安的计策之下,立刻调转马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阵中,越来越多的火铳手和弓弩兵聚集起来,之前还大喊大叫的南军瞬间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呲出一口白牙。

    震耳的响声中,黑色的烟雾随着刺鼻的火药味腾起,飞溅的铁珠,破风的弩箭,为燕军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燕军的彪悍自不必提,即便被火铳和弓弩击中仍坚持作战,带伤不下火线。

    打着打着,受伤的燕军感到头晕眼花,伤口剧痛,手脚发软,再一看流出黑血的伤口,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

    “卑鄙,阴险!”

    开战以来,这样的话一直是南军的口头禅,今日却被燕军骂出了口。

    南军发现,被敌人这样骂,竟然相当的爽。

    好吧,战场之上的军汉,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评价了。

    弩箭上涂抹了毒药,不说见血封喉,也能五步穿肠。就算燕军的大夫知道解毒方法,士兵被困在阵中,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照样只有死路一条。

    南军切实贯彻了盛庸战前动员时的要求,趁你病要你命,坚决不放走一个敌人!

    燕军一个接一个倒下,南军的包围圈越缩越紧,燕王又一次被困阵中,情况十分危急。

    朱棣被困,麾下将领全都焦急万分。

    朱能二话不说,挥舞着长刀,带着亲兵就往军阵中冲去。

    什么火铳毒弩,一概丢到脑后。

    丢了主帅,大军随时可能崩溃,造反的伟大事业戛然而止,他们这些造反者同样是死路一条。

    冲向阵中的还有张玉沈瑄。

    郑亨与杨铎也不落人后。

    燕军将领的目的只有一个,死活也要把燕王捞出来!

    朱能的运气很不错,很快在乱军之中发现了被围的燕王。当真应该感谢建文帝的“宅心仁厚”和“不杀亲”的命令,即使身边的亲卫已经死光,满身的狼狈,燕王仍是一点皮也没擦破。

    开玩笑,弩箭上是有毒的,谁敢朝他射击?

    火铳的准头太差,指着屁股能打上脑袋,把燕王打死怎么交代?

    南军只能放下优势武器,和燕王刀对刀的互砍。

    论砍人水平,谁能比得上朱老四?

    燕王撑到了援军到来,有了朱能的拼死冲锋,终于杀出了包围圈。

    一样来救燕王的张玉和沈瑄等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没有便捷的通信设备,压根不知道大佬已被救走,仍是一个劲的向里拼杀。拼到阵中却发现,燕王没救到,自己反而陷入了重重危机。

    亲兵一个个倒下,只余张玉沈瑄二人。战马也被弓弩射死,在南军的包围之下,两人手持长枪,背靠着背,铠甲上凝固着敌人的鲜血,脚下已躺着几十具南军的尸体。

    冲出去!

    张玉大喝一声,长枪横扫,沈瑄挑起一名南军士卒,惨叫声中,血如雨下。

    两人的勇猛令南军畏惧,纷纷举起火铳和弓弩。

    火铳声响,弩箭却没有几支,原来,刚刚围杀张玉和沈瑄的亲兵耗费了大量的弩箭,根本来不及补充。

    “杀!”

    杀气冲天而起,沈瑄和张玉两人,抓住机会,誓要冲出一条血路,长枪横扫间,彻底成为了两尊杀神。

    阵外,张辅得知父亲为救燕王被困阵中,焦急不已。高阳郡王在冲阵时不慎中了弩箭,幸亏抢救及时,却已无法作战。

    燕王闻听张玉和沈瑄被困阵中,心头剧震,拉过一匹战马,又要亲自冲阵。

    伤了一条腿的郑和拼死抱住马头,被朱棣一鞭子甩在背上。

    “让开!”朱棣厉声喝道,“不让开,我杀了你!”

    焦急之下,朱棣竟以“我”自称。

    郑和不敢让,哪怕被朱棣再抽几鞭子,他也绝对不能让。再陷进去,还有谁能救出王爷?

    白狗儿也扑了上来,替郑和挨了两鞭,咬着牙,硬是没出声。

    朱能跳上另一匹战马,操起长枪,道:“王爷不能去,卑职替王爷一行,必定将世美兄和子玉救出来!”

    话落一拉马缰,从阵中冲杀而出的燕军,再次随他呼啸而去。

    燕王大急,甩脱了郑和与白狗儿就要跟上,不料一直未见踪影的平安突然从身后杀出,拖住了他的脚步。

    燕王虎目染血,攥紧了长刀,“盛庸,平安,孤必杀汝!”

    北平城

    冷风卷着大雪,呼啸一夜,王府的青色琉璃瓦覆上厚厚一层银白。

    房檐下垂挂着一排冰棱,阳关照射下,反射着不同的色彩。

    孟清和放下笔,站起身,用力推开窗,北风让他头脑清醒,却吹不去心头烦躁的情绪。

    站在窗口许久,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刚关上窗,就有两名小宦官提着食盒送到屋内,打开盖子,饭菜还冒着热气。

    “麻烦两位了。”

    小宦官忙躬身,连道不敢,比起还要扫雪除冰的,他们只需负责给官属送饭,已经是再轻松不过的活。

    王府规矩,不得允许,这些只穿无花圆领衫的小宦官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

    讨巧问好?那不是出头,是几天没挨板子,找揍。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看不惯,也必须适应。

    等到宦官离开,孟清和拿起筷子,刚夹起一筷子菜,没送进嘴里,戴在脖子上的玉佩突然滑落。

    连忙扯开衣领,系在玉佩上的锦绳竟然断了。

    坐在桌旁,手按在胸前,刚刚压下的烦躁情绪再次升起,说不出的心慌。

    孟清和眉头紧蹙,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88第八十八章

    建文三年,正月辛酉朔,依洪武年定下的规矩,建文帝告天地宗庙,御奉天殿受朝贺。

    辛未,大祀天地于南郊。

    丁丑,享太庙,告东昌捷。

    跪在太-祖高皇帝神位前,建文帝泪流满面,皇帝这工作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从登基到现在,好事没有,闹心事一大堆,根本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削藩不利,燕王造反,朝中大臣整日闹腾,一团乌烟瘴气。耿炳文,李景隆,平安,郭英,吴杰,俞通渊……一个个将领带着希望出征,送回的只有战败的消息。

    燕王武力值爆表,又有大风这个作弊器,每每挥出一套组合拳都能把建文帝揍趴下。

    在燕王面前,建文帝的细胳膊细腿根本不够看,皇帝的尊严被燕王踩在脚底下狠狠碾压。

    想到几百个憋屈的日子,建文帝越哭越伤心,控制不住的向洪武帝告状,朱棣太不厚道,用拳头揍人不算,还妄图控制舆论。

    自己小心谨慎二十多年,积攒个仁厚的名声容易吗?那个不良中年先举着靖难大旗造反,想法设法的抹黑自己。又两次放粮,被百姓颂扬仁慈。更可气的是,那些粮食压根不是他的,是从自己手里抢的!

    有没有这么无耻,这么欺负人的?

    刚登基的时候,还有两个番邦派使臣朝贺,虽比不上洪武年间,到底也是个安慰。

    结果燕王一造反,连个影子都见不着。蕞尔小邦也敢藐视天家尊严,胆敢不按规矩办事,连派遣使臣解释一下都没有,朱允炆心中的愤怒和憋闷简直是无法形容。

    陪同祭祀的宗室和众臣,见皇帝哭得如此伤心,完全误会了他哭泣的内容,还以为是触景伤情,怀念太-祖高皇帝,难免感叹,皇帝果真是仁厚纯孝之人啊!

    翰林学士方孝孺当即决定撰文一篇,好好赞扬一下皇帝的纯孝。顺便再写一篇檄文,揭露一下燕王的丑恶本质。

    两篇文章一起书就,一起传檄天下,定教世人看清朱棣的真面目。

    什么仁慈的藩王,奉高皇帝命靖难,朱棣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造反者,为了一己之私掀起兵祸的乱臣贼子!

    方孝孺咬牙切齿,心中已然有了腹稿。

    神位前,向洪武帝声讨过朱棣的种种不法,种种无耻之后,建文帝哭声一转,开始祭告东昌大捷。

    东昌之战让建文帝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燕王不是无法战胜的,就算自己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只要找对帮手,还是有能力反败为胜的。

    拳头不行,那就用脚踹。

    踹也不成,直接拍板砖。

    有了东昌大捷,建文帝相信,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想到能将一直藐视自己,动不动就给自己几巴掌的叔叔狠狠拍死,朱允炆更是泪如雨下。

    太激动了。

    这样美好的场景到底何时才能到来?

    高皇帝在天有灵,是否能给个指点?

    如果朱元璋真的在天有灵,会对此作何感想?只有他老人家自己知道。

    建文帝在洪武帝神位前大哭特哭时,燕王也没闲着。

    过年归过年,造反归造反。过年不妨碍打仗,也不妨碍他找南军的麻烦。

    占据真定的平安最先被盯上。

    自己的地盘上驻扎朝廷军队?坚决不行!

    朱棣召集谋士和将领,咬牙道:“必须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建文帝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时,燕王派杨铎郑亨领兵攻下了威县。

    建文帝在太庙痛哭表东昌大捷时,燕王的军队横扫深州。

    平安武力值高,却没有三头六臂。南军的人数多,架不住将领平庸,根本不是杨铎郑亨等人的对手。往往两三个回合就被斩于马下。主将被杀,小兵立刻溃散。几场仗打下来,就算平安时刻发扬救火队的精神,战马却没消防车的速度。

    收到求救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到,燕军早已捞够好处跑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满地尸体和翻滚哀嚎的伤兵。

    囤积在各处的军粮和军械大多被抢走,抢不走的干脆一把火烧掉。要么就敲锣打鼓的告知百姓,燕王又在某处放粮食,快点去,晚了一粒麦子都得不找。

    众人即使对硝烟未散的战场发憷,到底抵挡不住粮食的诱惑,在燕军游哨的帮助下,搬空了库中的粮饷。

    搬粮时不忘排队,当真是秩序井然。

    整整一个月,平安都在疲于奔命中度过。看到空空如也的库仓,狠狠将长枪扎在地上,他还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这是军队吗?简直是比流寇还要流寇!

    收到战报,盛庸也想不出太好的解决办法。河北是燕王的老巢,开战之初,耿炳文能守住真定,是因燕王实力尚弱。现如今,燕王掌控三省之地,有了宁王和晋王的支持,更是走出河北,打进了山东。想在朱棣的老巢里扎根钉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盛庸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平安派去更多的援军,送去更多的军粮。好歹撑到三月,届时朝廷聚集起大军,方可与燕王决一雌雄。

    平安无法,只能咬牙撑着。

    实在对燕军游骑没办法,干脆主动放弃了附近的州县,死守真定城,不给燕军任何下手的机会。

    一旦遇上燕军游骑,必定以两三倍的兵力围攻,火器弓弩齐上,杨铎同郑亨率领的骑兵很难再如之前一般来去如风,便宜任占。

    燕王召回了大部分游骑,只在真定城外留小股骑兵刺探情报。此举也是告诉平安,睡觉的时候最好留心,说不定本王哪日兴起,到真定城外试一试最新开发出的火炮威力。

    站在城头之上,平安手按长刀,看着城外的小股燕军,目光深沉。

    “都督?”

    “传令守军,再有游哨靠近,只用弓箭驱逐,不必出城迎击。”

    “可……”这岂不是纵敌?

    平安转过头,冰冷的视线刺在部将身上,煞气之下,部将不敢再提出任何异议。

    “卑职领命!”

    真定城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燕王,敲着膝盖,朱棣凝眉深思。

    “平保儿此举何意?”

    道衍捻着佛珠,宣了一声佛号,“王爷,平都督是聪明人。”

    “聪明人?”

    “平都督或有示好之意,王爷可借机示恩,得饶人处且饶人。”

    燕王没说话,东昌一败,张玉战死,对盛庸和平安二人,他已是恨之入骨。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更信奉老爹的理念,事情做绝,斩草除根。

    “王爷,当以大局为重。”

    燕王很没有威仪的翻了个白眼。

    道衍微微一笑,知道燕王这是同意了。

    不过,平安此举真意为何,还要再观察些时日。若是缓兵之计,则要另作计较。

    河北境内的战火稍息,山东的盛庸专注于布阵练兵,燕王同道衍开始制定春季的进攻计划,南京的建文帝突然又脑袋发抽,发下一道让朝中大臣十分不满的敕令。

    因靖难被罢官的齐泰黄子澄官复原职,铁铉升任兵部左侍郎。

    此令一下,朝中顿时炸开了锅。

    曾参奏铁铉生活问题的言官纷纷表示反对,这样一个德行有亏的人怎么能担当如此重任?

    召齐泰黄子澄回朝更是荒谬,寸功未立,祸患倒是不少,让他们官复原职,明摆着对燕王叫嚣,老子不惧你,有能耐你就打到南京来啊?

    这是挑衅,绝对的挑衅!

    皇帝是觉得燕王造反的底气还不够足,势头还不够大?

    魏国公府

    徐辉祖放下笔,沉思良久,最终叹息一声,将写好的奏疏点燃,扔进火盆烧成了灰烬。

    不过一场胜利,皇帝便如此行事,徐辉祖当真是无话可说,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他可以肯定,自己费尽心血递上的进言,比不上齐泰黄子澄的一通胡说八道。与其送上去给自己添堵,不如烧掉,落得个清净。

    皇帝若要用他,自然会派他领兵出征。

    皇帝若不用,徐辉祖也不想再自讨没趣。

    比起徐辉祖的沉闷,徐增寿倒是满面春风。皇帝敕令一下,他往曹国公府和京城谷王府的脚步更加频繁。送到长兴侯耿炳文府上的拜帖也极少再被退回。听着曹国公李景隆对皇帝重新任命黄子澄,却仍令他闭门思过的不满,徐增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既如此,九江兄何不给皇帝上疏,以求立功?”

    徐增寿貌似“善意”的提醒,让李景隆重新升起了希望。

    一封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奏疏,很快由通政使司封存,送到了皇帝面前。

    奏疏送上的很是时机,哪怕黄子澄口沫横飞坚决反对,念在亲戚关系,建文帝还是原谅了李景隆,许他不必再闭门思过,并任命他为金川门守将。

    建文帝的想法很简单,李景隆打仗不行,守城门总行吧?可惜,建文帝以为的施恩,在李景隆看来却是大材小用,让他生了一肚子怨气。

    从几十万大军的统帅沦落到城门守将,心理上的落差非同一般。

    堂堂国公守城门?还不如让他继续闭门思过。

    见皇帝重新启用黄子澄和李景隆,被孟清和黑了一把的高巍也试着给上疏,结果却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

    高老先生很是忧伤,不免在家中对月长叹,伤春悲秋,成功病倒,卧床不起。就算此时皇帝想启用他,也是不可能了。

    南京城的风风雨雨经秘密渠道传入北平,燕王决定再添一把火,亲笔撰文,历数齐泰黄子澄的罪状,咬死两人是不忠不义的奸臣,令他们官复原职是大错特错,必定会祸乱超纲。

    皇帝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是昏君之兆!

    文章末尾,燕王郑重写到,皇帝若不马上改正错误,驱逐二人,做叔叔的为了社稷着想,不会继续小打小闹,一定会领兵进入南京,清君侧!

    “非臣本意,无他法,只能效仿周公辅成王,还社稷清明。”

    简言之,皇帝不听劝阻,任用奸臣,必定会危急朝纲。为了社稷安稳,他必须打进南京!

    这封奏疏送到御前,建文帝的表情会有多精彩,可想而知。

    刚晴朗几天的京城上空,又一次阴云密布。

    在山东练兵的盛庸接到旨意,皇帝表示,要粮给粮,要枪给枪,要人给人,必须在春季决战中打败朱棣!

    盛庸苦笑,皇帝决心如此坚定,是否能将不杀亲的命令先收回去?否则,士兵拼了老命也抓不住燕王。

    只要燕王平安无事,照样能带着麾下的将领造反不止,靖难不息。

    想归想,话却不敢说,也不能说。只能狠掐大腿,领旨谢恩。

    甭管能不能抓住燕王,兵要继续练,仗还要继续打。至于能不能打得赢,尽人事听天名罢了。

    北平城

    沈瑄伤好得很快,正月里便能下床行走。相比之下,朱高煦伤势虽轻,却因中毒的关系,恢复得慢一些。

    除轮值之外,孟清和大部分时间都围着沈瑄转悠。

    刘大夫诊脉,他看着。

    医户换药,他守着。

    沈瑄用饭穿衣,也要搭把手。

    理由光明正大,沈指挥伤重,部下应该勉尽所能。

    “卑职在军中伤病,全仰赖沈指挥照顾,如今不过是报偿一二。”

    睁着眼睛手瞎话,当真是一点也不脸红。

    孟清和挠挠下巴,没办法,说出真相的后果实在难以想象,还是善意的谎言更能为人接受。

    燕山后卫的军汉们被孟清和感动了,孟同知果然是讲情义的真汉子,纯爷们!

    燕王也称赞孟清和是个知恩不忘报的仁义之人,燕王妃又给下了不少的赏赐。

    只有道衍和尚一言未出,看着忙进忙出的孟十二郎,敲着木鱼笑得高深。

    几次下来,孟同知基本是望道衍而旋走,实在是这和尚笑得太渗人。

    朱高煦躺在床上,朱高燧闲得无聊,不能随军出征,让他跟着世子办事又不情愿,干脆也缠上了孟清和。

    名义上是为探望新鲜出炉的义兄,顺便和义兄讨教一下兵法。实际上,却是想听孟清和口中的番邦故事。

    朱高燧一直记得孟清和提及的那个老者,也惦记着为老者立碑。可惜没等请示燕王,先被燕王妃给否决了。

    燕王妃巾帼不让须眉,见识自然非凡。

    老者身份不明,姓氏是否为真都难以确定。这样的人怎么立碑?他日真能找到老者口中的作物,再为其正名亦可。听朱高燧转述,海外之土和多产作物似真有其事。既有真腊爪哇等番邦,那盛产土豆玉米等物的美洲应也存在。

    若能寻得土豆等物,当是利得天下的好事。

    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此时也非最好的时机。

    听了燕王妃的教诲,朱高燧心中顿悟,想起孟清和提及的开创家业一说,对他更生好感。

    于是,孟十二郎照顾沈指挥之际,还要费精力应付朱高燧。好在世子那里没再抓壮丁,否则他真不晓得日子该怎么过。

    盯着沈指挥用过药,敏锐察觉情况不对,孟十二郎立刻倒退一步,却还是被沈瑄扣住了腰,拉到怀里,尝了一嘴的苦味。

    自从沈瑄醒来,每次吃药都要来这么一遭。

    口头抗议?压根没有。

    武力反抗?每次都被镇压,何况,以他的武力值,哪里是沈瑄的对手。

    好言好语的商量,结果很可能是被拉到怀里上下其手。

    总结沈指挥养伤的日子,孟清和最深的感触,沈指挥像头狼,他是狼嘴边的肉。不知原因,一直没扯碎吞掉,却是隔三差五的尝一下味道,貌似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最好。

    摸摸被留了个牙印的肩膀,孟十二郎生生打了个激灵。

    活了两辈子,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绝对的力量对比,手腕被扣紧,整个人都被锁住,望进漆黑的眼眸,只余心悸。

    必须承认,这种感觉使人颤栗。

    看看依旧没多少肉的小身板,好吧,他承认,自己只有被颤栗的份。

    沈瑄侧过头,蹭了一下孟清和的脸颊,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十二郎在想什么?”

    “想很多。”孟清和顺着下巴上的力道仰起头,看着俯视自己的美人,“指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我知道。”沈瑄又啄了一下孟清和的嘴唇,见他因汤药的苦涩皱眉,低低的笑出了声音。

    “……”这是调戏还是纯粹的欺负人?

    怎么想,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心酸中,孟十二郎再次怀念上辈子的好身材。

    奈何怀念终究只能是怀念。

    呜呼哀哉。

    悲哀时,忽听门外传来朱高燧的声音,孟清和连忙起身,扣在腰上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指挥?”

    沈瑄低头,如玉的面容带着浅笑,“终有一日,十二郎要习惯的。”

    习惯?

    孟清和有点傻眼,甚至忘记了挣扎。

    指尖探入衣领,挑起一段锦绳,送到唇边,黑眸盯着孟清和的双眼,“十二郎不曾想过?”

    朱高燧已经到了门口,房门开启的吱呀声在耳边不断扩大。

    孟清和张张嘴,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有点被吓到了。

    沈瑄终于松开了手臂,看着孟清和,黑眸中闪过笑意,借着屏风的遮挡,啄了一下他的鼻尖,“吾欲与十二郎白首,十二郎当真明白?”

    屏风外,朱高燧兴冲冲说道:“沈指挥,孟同知,我又来讨教了。”

    屏风内,沈瑄直起身,乌发墨眉,纻丝蓝袍,修竹如玉,君子雅然。

    只有孟清和石化当场,他想同沈瑄在一起,也想过各种困难,但沈瑄预期达到的目标,比他的设想高出无数个百分点。

    僵硬的随着沈瑄行礼,口中应着朱高燧的话,孟同知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天边。

    比起大明的侯二代,他果真是一点也不够看吗?

    建文三年,三月

    燕军与南军同时做好了大战的准备。

    张玉战死后,沈瑄被任命为中军大将,张辅、郑亨为副。有拼杀出的凶名,加上燕王义子的身份,军中无人不服。

    朱能将左军,右军主将李彬战死,安6侯吴杰奉命顶上,徐忠领前军,房宽仍将后军。

    鉴于房宽在白沟河之战中的表现,朱棣本想将后军交给谭渊。又经东昌之败,为了稳定军心,房宽才没被撤下。但他清楚,如果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不能好好表现,后军主将一职仍要退位让贤。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如果不想落到何寿邱福一样的待遇,房宽就必须-操-起家伙同南军拼命,没有其他选择。

    南军方面也已摆好了阵势。

    燕王率军抵达滹沱河时,盛庸已在夹河立下营盘,平安率军从真定出发,驻师单家桥。

    燕军前锋过陈家渡,两军相聚不过四十里。

    燕王派出游骑探查盛庸大军情报,随军出征的孟清和主动请命,却被沈瑄无情的打了回票。看着彪悍的边军骑兵和敦实的蒙古汉子,孟同知摸摸鼻子,好吧,他去负责后勤。

    辛巳,两军列阵夹河。

    盛庸排出以火器和弓弩为中心的战阵,即便无法再诱燕王进阵,却足以克制燕军的骑兵。

    战阵前有特制的立盾,盾牌后的南军哼着小曲,轻松射击敌人。只要燕军敢往前冲,绝对的铁珠弩箭招呼,来多少杀多少。

    一次冲锋,倒在阵前的燕军骑兵尸体就有上百具。

    燕军也用火铳与弓箭回击,却都被阵前的盾牌挡了下来。

    燕王亲自发起冲锋,结果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成了敢死队,敢于往前冲,也敢于被南军杀死。

    盛庸打定了主意,骑兵冲锋,南军绝对不是燕军的对手。既然不能在对冲中取胜,那就干脆和敌人拼消耗。

    摆出这样乌龟壳似的防守阵型,不能把燕王磨死也能把他逼疯。

    燕王的确无计可施,冲又冲不上去,射箭开-枪都被盾牌挡住,用火炮轰倒是个办法,可为了大军加快速度,增强机动性,压根没带几门火炮,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局势对燕军十分不利,继续这样下去,怕会真如了盛庸的意。

    孟清和也看到了战场上的情形,盛庸果然厉害,这样的阵型简直是量身为燕军打造。碰上其他军队未必管用,可对上以骑兵为主的燕军,绝对是克星。

    想要攻破战阵,必须先突破那片盾牌。

    孟清和也想到了火炮,然后摇了摇头,随即,目光落在运粮车的长杆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眼睛一亮。

89第八十九章

    夹河之战,燕军初战不利,南军士气大震。

    麾下部将纷纷请命主动出击,盛庸却坚决摇头。

    自家人知自家事,朝廷已是多次召集卫军,最有战斗力的步卒早在耿炳文和李景隆手里消耗殆尽。以如今二十万南军对战燕军骑兵,并无必胜把握,依靠战阵死守才勉强挡住骑兵的冲锋。

    盛庸的本意是将燕军拖入消耗战。

    陛下富有四海,燕王不过占据北疆苦寒之地,麾下士兵的确强悍,但粮饷补给却远不是朝廷的对手。

    依靠抢劫军粮又能维持多久?

    只要派重兵保护好粮道,燕王劫得军粮必定要付出相当的损失。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盛庸拼得起,朱棣不行。

    南军将领被初战胜利冲昏了头,显然忘记了之前郑村坝和白沟河的惨败。便是沧州之战,胜得也是相当不容易。

    身为南军主帅,盛庸必须时刻保持冷静。若是也和部将一起脑袋发热,这仗就没法打了。

    “我等以战阵消磨燕逆战意,灭其斗志,燕逆必乱。”

    一旦燕军露出破绽,才是大军进攻的良机。不然,盛庸宁可继续用乌龟壳和燕王对耗。

    压下众将的请战,盛庸严令,再战时,若有谁敢贪功冒进,不顾大局,休怪他不讲情面,军法处置!

    换句话说,这个乌龟壳似的战阵必须守住了,若敢临阵不守将令,不听指挥,那就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擅自冲出去,不被燕军杀死,回来也照样要挨一刀!

    盛庸使出了铁血手腕,再无人敢叫着主动出战。

    不管暗地里如何鄙视盛庸胆小,表面上必须服从军令。

    翌日,天尚未大亮,南军便在夹河旁列好战阵,等待燕军前来进攻。

    从早晨到中午,从地平线绽放出第一道曙光到火轮高悬,始终不见燕军的影子。

    漫长的等待让很多将士焦躁不安,连盛庸也是惊疑不定。

    燕王是员悍将,举世皆知的猛人。论兵法战略,除了随太-祖高皇帝征战天下的开国武将,无人能出其右。魏国公徐辉祖算一个,可他的用兵之道与朱棣完全是两个概念。

    徐辉祖擅长正面进攻,燕王却更喜欢进攻侧翼。势均力敌的打一场和背后下手,燕王往往选择后者。

    通过对燕王的研究,盛庸总结出,在战场上,朱棣对十分乐于玩偷袭。

    上行下效,燕军将领自然积极向他靠拢。

    抢劫军粮,游骑骚扰,抢完就撤,打完就跑,燕军的这些业务都是相当熟练。

    藩王又如何?谁规定藩王就必须光明正大?

    想到这里,盛庸开始担心,燕军迟迟不发动进攻,莫非又想玩-阴-招?

    一整天,南军上下都在焦急与等待中渡过。燕军大营始终静悄悄,不见任何动静。

    终于,盛庸也等不住了,派出手下骑兵前往燕军大营一探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要看个明白。

    骑兵出发,乌龟壳似的战阵依旧。

    一刻等不到消息,盛庸便一刻也不敢放松。

    万一燕军埋伏在附近,等着战阵出现破绽发动进攻怎么办?虽然可能性不大,也不得不防。

    前去探查消息的骑兵迟迟未归,盛庸心中更加焦躁,不得不派出第二股骑兵。

    “主帅,莫非是燕逆见形势不利,连夜北逃?”

    都指挥庄得的话,也代表了部分南军将领的想法。

    盛庸摇摇头,这不是燕王的作风。

    见主帅摇头,庄得干笑两声,不再开口。

    良久,第二波骑兵仍是未归。盛庸咬咬牙,手一挥,派人再探!

    几次派出骑兵,均是有来无回,众人心中打鼓,莫非真有埋伏?

    终于,骑兵离开的方向腾起了烟尘,不等松口气,盛庸立刻拧起了眉头,情况不对!

    从战袄与头盔来看,来的并不是南军骑兵,而是燕军!而且全都是蒙古骑兵,朱棣花钱雇佣的外援。

    “结阵!”

    不用盛庸下令,将士们立刻打起了精神。

    盾牌立起,火铳弓弩齐备,只要燕军骑兵进入射程,定叫他们知道厉害。

    马蹄声如奔雷,南军将士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恰如在陷阱旁等候的猎手一般。

    奇怪的是,百米之外,燕军骑兵突然拉住了缰绳,从背上取下硬弓。

    在南军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一支支样子有些奇怪箭矢,织成一片铁幕,如雨般落下。

    南军立刻用盾牌抵挡,不想箭矢撞在盾牌上,竟发出了火药的爆裂声。一阵刺鼻的味道蹿进鼻孔,灰黑色的烟尘中,举盾的南军睁不开双眼,只能大声的咳嗽。

    燕军三轮齐射,立刻调转马头,南军想回击也找不到对象。

    趁着南军的混乱,燕军推出了为数不多的火炮和连夜建造的投石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南军的左-翼被铁球和巨石硬生生砸开了一个口子。

    之前撤下的燕军骑兵从缺口杀入,如一支长矛,狠狠在敌人的身上扎出了一个口子,等着放血。

    燕军的火炮和投石器并不多,经过两轮射击,粗制滥造的投石器宣告寿终正寝。

    冲阵的燕军骑兵又射出一轮火箭,增大左--翼的混乱,南军的确乱了,可没计算好距离的燕军骑兵不得不跟着一起咳嗽。

    眼泪鼻涕横飞中,燕军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得罪谁,坚决不能得罪燕山后卫的孟同知!

    着实是坑人呐!

    大军左--翼的混乱引起了盛庸警觉,了解情况后,马上抽-调部分中军前去增援。为提防燕王从侧翼下手,盛庸特地加固了战阵的两翼,只派骑兵冲锋,累死也冲不进来。不想燕军竟用了如此手段,饶是盛庸也吃了一惊。

    按下心头不祥的预感,盛庸下令全军稳重阵脚,绝对不能乱,不能给燕军任何冲破战阵的机会。

    燕军以骑兵为主,肯定不会携带大量的火炮,所谓的投石器也不过是假冒伪劣产品,起决定作用的肯定还是骑兵!

    盛庸的想法很正确,调兵的动作也很快,奈何却是无心算忧心,终究好慢了一步。

    大军左-翼的混乱尚未平息,右-翼又传来一阵鼓噪声,燕军骑兵趁着南军左-翼陷入混乱,向南军右--翼发起了进攻。

    依旧是火箭打头阵,之后却不是投石器和火炮,而是燕军投掷出的长矛。矛身一样经过了个改造,力气大些的,竟能直接穿透南军的盾牌。

    在后方观战的孟清和看得咂舌,如此标准的投掷动作,这般让人惊叹的臂力,放到后世,绝对是奥运奖牌水准。

    不过,只是投掷长矛,需要光膀子吗?

    看着壮汉们隆隆鼓起的肌肉,孟同知赞叹之余,脑门上冒出了数个问号。

    或许是个人爱好?天知道。

    获悉右--翼大乱,盛庸不得不继续拆东墙补西墙,再派中军支援。

    隐约的,他似乎猜到了燕军的打算,借着突破左右-翼,调动中军,趁乱发起总攻。

    可猜到了又能怎么样?对两侧被袭视而不见?若是中军不动,恐怕佯攻也会变成真攻。燕王对战机的把握有多准,盛庸一点也不想用鲜血和生命去体验。

    派出援军之后,盛庸下令中军加固防守,绝不能给燕军任何突破的机会。他想得很清楚,只要撑过前三次进攻,战局会再次陷入僵持,对己方更有利。

    可惜想得再好,终究无法成为现实。

    见盛庸开始调动中军,燕王果断下令,按计划发起进攻!

    上万燕军步卒列成长阵,效仿盛庸大军,将盾牌列在最前,顶着南军的弓弩和箭矢前进。虽然燕军多是圆盾,通过刀牌手的配合,足以护住要害部位。

    如此列阵,绝对是赤-果-果的山寨。

    可在战场之上,以彼此的立场,盛庸是不可能也没办法就知识产权和专利等问题同朱棣开展讨论的,只能一边大骂朱老四无耻,竟然玩山寨!一边眼睁睁看着燕军逼近。

    “火铳,弓弩,准备!”

    南军左右-翼被燕军牵制,燕军列阵,目标直指中军,盛庸只能迎战。

    现在的南军就像是一只乌龟,四条腿都被缠住,脑袋还能继续缩着?那样只能死得更快。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南军的弓弩最先破空,火铳的有效射程达不到一百步,装填时间又长,必须等燕军更近才能开火。

    放燕军进入射程之内,相应也加大了自身的危险程度。

    可盛庸没有其他的办法。就算他把朱棣使用骑兵的战略研究透了,一旦燕军下马步战,除了硬拼别无他法。

    盛庸很郁闷,骑兵用得好好的,下马步战作甚?

    在即将进入南军的火铳射程时,号角声响起,燕军突然停下了脚步。

    战阵前排的燕军士卒,手持腰刀敲击着盾牌,发出一声又一声钝响。后排士卒用长枪猛击地面,每一次,都伴随着整齐的杀声。

    肃杀的气氛从对峙的中心开始蔓延,两翼的喊杀声似乎距离很远。

    无论手持盾牌长枪的燕军还是盛庸麾下中军,眼中只有对面的敌人。

    火药-爆-炸-声中,南军的火铳手开始射击。

    哪怕燕军仍在射程之外,南军的将领们也顾不得了。

    燕军身上的煞气让人心惊,不等正式交锋,部分南军士卒已开始脚软。

    南军一轮火铳之后,趁着填装火药弹丸的间隙,燕军再次向前。

    南军弩箭飞来,盾牌后的燕军用弓箭回击,并未给南军造成太大的杀伤。相反,越来越多的燕军在敌人的弓弩和火铳声中受伤倒下。

    可燕军仍在向前。

    盛庸的眼皮开始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终于,在双方几乎能看清彼此面容时,燕军再次停下,这一次不再是威慑,而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一支支足有六七尺长的木杆,突然从燕军阵中飞出,直入南军阵中。

    铁钉横贯在杆头,钉末有逆钩,杆尾贯有长绳,掷出长杆的都是燕军中最强壮的猛士。

    长杆或飞入南军阵中,或杀伤了南军的士兵,更有几支长杆竟然穿透了南军的盾牌!唯一的解释,军器局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用木头代替铜铁,肥了自己的荷包,却害了战场上的士兵。

    无论如何,南军都被燕军这一手弄得有些懵。

    见攻击有效,燕军汉子们高喝一声,拽紧杆末的绳索,猛地用力向后拉。

    一时间,盾牌与南军齐飞。

    众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的看着盾牌和刀牌手一起被拖走。

    被拖走的的刀牌手也是愣了半晌,直到被拖入燕军阵中,看到那一张张不怀好意的面孔和雪亮的刀光,艰难的握紧了腰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随即,燕军掷出更多的长杆。有凶猛之士,压根不惧弓弩和火铳的威力,直接端着长杆去勾南军的盾牌和刀牌手,几乎是一勾一个准。

    反应过来的南军立刻拉住盾牌,抓住长杆,坚决不能被敌人拖走。

    一个抓不住,两个一起上,两个不行,那就三个!

    于是,在两翼将士刀剑齐飞,打生打死之时,双方中军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拔河比赛。

    有南军被拉走的,也有燕军立扑的。

    南军发射弓弩火铳,燕军用弓箭和长矛回击。

    至于比赛的公平性?

    没人在乎。

    毕竟,这场比赛的失败者要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

    盛庸和麾下将领目瞪口呆。

    这是打仗?

    从古至今,没见过这么打仗的。

    一切的兵法谋略,在某个不按牌理出牌,又擅长发散性思维的家伙掺一脚之后,都变得如此苍白。

    燕王的奇袭,盛庸有办法应对。

    步卒对战,南军也可以硬抗。

    可眼前这样?盛庸流下了冷汗,明明之前的战斗还很“正常”,怎么到进攻中军突然变了?

    区别对待搞-歧-视?

    无论盛庸怎么想,总之,孟清和提出,沈瑄上报,经燕军众将润色,最后由燕王拍板通过的战略计划,在战场之上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甭管手段是不是高明,是不是上得了台面,只要能赢得胜利,朱棣统统不在乎!

    拔河比赛进行到一半,燕军后方又响起了号角声,早已准备就绪的骑兵,由燕王亲自率领,猛冲盛庸的中军。

    大军两翼被谭渊和朱能牵制,盛庸再调不出援军。

    眼见朱棣冲了上来,锋利的长刀瞬间抹了几个刀牌手的脖子,盛庸中军顷刻间大乱。

    沈瑄率领骑兵紧随燕王身后,手持长枪,恍如杀神。

    见到他,南军压根不敢上前,如见到恶棍的善良市民,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燕王正砍得高兴,忽然发现敌人全都撒丫子奔了,一个不留,战场周围瞬间清空。

    握着长刀,朱棣满脑袋问号,看到身后的沈瑄,顿时明白了。

    “瑄儿。”

    “卑职在。”

    “战场这么大,何处不能砍人?离孤远点。”

    “卑职要保护王爷!”

    “孤很安全。”有侄子给的防护罩,只有他砍人的份,谁敢砍他?

    “卑职必须保护王爷!“

    朱棣瞪眼,有他跟着,自己还怎么砍人?

    沈瑄十分坚定,跟着燕王,或许还能捞上几个为了战功不要命的,不跟着燕王,八成一个都砍不着。

    跟在沈瑄身后的孟清和低头,心中默念:沈指挥忠心耿耿护卫王爷,王爷英明神武真龙出世,绝对的君臣相得。

    至于燕王明晃晃的撵人意图……他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见。

    燕王甩不掉沈瑄,只能看着即将到手的鸭子一个又一个扑腾着飞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奈的仰头望天,不撵走中军大将就砍不了人的的主帅,旷古绝今,除了自己还有哪个?

    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起初,燕军占据了战场优势,很快,南军在盛庸的指挥下渐渐稳住阵脚。

    进攻南军左--翼的朱能奋勇拼杀,渐有同燕王汇合之势,进攻南军右--翼的谭渊却出了意外。

    冲阵时,战马的蹄子突然陷入坑中,马腿折断,谭渊一个不慎跌落马下,未及起身,被南军将领庄得捡了便宜,一刀砍死。

    此情此景,在雄县也曾发生过。那时,不慎落马的是南军将领杨松,趁乱砍人的则是孟清和。

    到了地下,谭渊绝对会与杨松惺惺相惜,同样都是战死,他们怎么就能死得如此憋屈?

    谭渊壮烈之后,庄得有点傻。

    意识到自己刚砍死了哪位,庄得瞬间斯巴达了,心情之激动堪比中了千万巨奖。

    可庄得也没能高兴多久,张辅带着骑兵很快杀到。

    一声“看刀”,庄得立刻脑袋搬家,紧跟谭渊的脚步去地下与杨松相会了。

    中了巨奖却一分没能花出去,庄得怕是比谭渊更加郁闷。

    夜色—降临,交战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

    盛庸连夜召开作战会议,会开到深夜,南军将领都是面色凝重。

    燕王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虽然胜利的天平向己方倾斜,可手痒却砍不了人,身在战场却只能做个旁观者,怎能不让他憋气?

    闻听谭渊战死,光荣的方式还相当的不可思议,燕王更是气上加气。

    升帐之后,黑着脸的燕王表扬了献计的孟清和,对作战勇猛的将领一一褒奖,缅怀了壮烈的谭渊。末了,郑重说道:“明日中军押后,孤领左军一同出击。”

    说罢,压根不给沈瑄提出异议的机会,直接宣布散会。

    走出大帐,朱能拍拍沈瑄的肩膀,“子玉,你放心,为兄一定保护好王爷。”

    沈瑄:“……”

    “说到底也是没办法。你一往前冲,敌人都跑了,仗还怎么打?”朱能咧咧嘴,“明天千万别往为兄这边冲。张辅那小子临战不久,往他那边冲,记住了啊。”

    沈瑄:“……”

    等到朱能走远,孟清和瞅瞅沈瑄,“沈指挥,卑职理解你。”

    沈瑄侧头,眯眼,突然笑了。

    孟清和后颈发凉,干嘛要嘴快?今夜,他是不是应该换个帐篷睡?

    可惜,孟同知到底未能如愿。

    翌日,走出帐篷的孟十二郎面上无事,摸摸肩膀和颈后,忍不住呲牙。

    片刻,似想起了什么,耳根微红。

    好在今天还要打仗,万幸啊!

    夹河旁,两军再次列阵。

    南军在西南方向,燕军在东北方向。

    盛庸针对燕军的战法重新做了布置,虽不能一举克敌制胜,至少不会像昨天一样被压着打。

    双方你来我往,燕王多次率领骑兵冲阵,战况始终焦着。

    南军已有准备,火炮和长杆都未能取得如昨日般的成效。不过,南军的战阵也不再像乌龟壳一样让燕军无处下手。

    两军从辰时打到未时,小范围内互有胜负。

    到了后来,双方士兵实在累得受不了,干脆坐到了地上,等到缓口气,站起来再继续。

    正僵持中,突然一阵大风,卷着砂石从东北方向吹来。顺风的燕军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更不用说逆风的南军。

    风起时,天空乌云笼罩,加上被风吹得睁不开双眼,南军压根看不清眼前的敌人,只能听到风中夹杂的燕军号角和战鼓声,为了活命,干脆扔掉武器,转身就跑。

    方向对不对无所谓,只要能保住性命就行!

    这风实在太邪门了,难不成燕王果然是真龙,上天才会如此相助?

    南军顷刻大乱,燕王不会放过如此良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军总攻。

    大风中,盛庸军队大败,二十万大军十不存一,还活着的纷纷投降。

    盛庸被亲兵护卫,向德州方向奔逃。

    燕军一直追到滹沱河才停下脚步。

    撤兵回营后,众将均是尘土满面,士卒更是像在泥土中滚过一般,必须依靠声音才能认出眼前到底是不是熟人。

    燕王也是下马擦掉了脸上的泥土,才进入大营,见到同样狼狈的沈瑄朱能等人,顿时大笑出声。

    自东昌一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燕王畅快了,战报送到南京,建文帝却傻眼了。

    木然的坐在皇位上,心中一阵苦涩,盛庸这位好伙伴,竟然也是如此的靠不住?

90第九十章

    夹河一战,朝廷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战场局势发生彻底扭转,燕王最终占据了优势。

    燕王一边调集军队,打算乘胜追击,一边给南京的建文帝上疏,要求建文帝罢免齐泰黄子澄的官位并施以严惩。哪怕知道齐泰黄子澄在建文帝身边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拖后腿的时候比较多,燕王仍旧看他们不顺眼。

    南京的建文帝也急了,各地卫所有战斗力的边军几乎被抽调一空。为防备倭寇和安南等番邦,沿海和西南等地的守军坚决不能动。算下来,朝廷的兵力已是捉襟见肘。

    朝中曾有大臣提议将镇守西南的黔宁侯沐晟召回。沐晟曾同何福一起讨伐平定麓川之乱,熟通兵法谋略,麾下上万善战将兵,当可讨伐燕王。

    仔细考虑之后,建文帝否决了这一提议。

    燕王起兵造反仍令边军守卫北疆要塞,防卫冲要之地。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置边防于不顾?

    抽调卫所诸军已减弱了海防。上月便有倭寇犯浙东,钱仓所千户易绍宗率兵出战,在壁上留书后与妻诀别,同倭寇力战而死。

    “设将御敌,设军卫民。纵敌不忠,弃民不仁。不忠不仁,何以为臣!为臣不职,何以为人!”

    这是一个明朝军人的铮铮铁骨,也是男儿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

    朝廷收到奏报时,倭寇已被打退,众臣纷纷颂扬天威。

    天威?

    建文帝苦笑一声,燕王正造反呢,朝廷军队连战连败,自己哪来的武功盖世,万邦臣服?比起这些歌功颂德,他更想知道朝中还有几个“易绍宗”。 虽然会做事发抽,不代表朱允炆真是个傻子,能轻易被几句好话糊弄。

    打断了礼部左侍郎的滔滔不绝,建文帝说道:“拟旨,厚葬易绍宗,赐行祭,勒碑纪念死于战中的卫军,厚赏其家人。”

    这道旨意并不过分,重臣齐声称是。

    但在建文帝说出要追赠易绍宗三等伯爵时,文官队伍中的御史立刻跳了出来。

    “陛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个小小的千户,五品的武官,不过杀了几个倭寇,竟然要被追赠爵位?这是什么道理!若是文官倒还罢了,武官?坚决不行!

    御史康郁打头阵,户科和礼科给事中先后出列,坚决反对皇帝对易绍宗的追赠。

    厚葬行祭都可以,立碑厚赏也没问题,追赠爵位坚决不行!没有给一个千户追赠的道理,不和规矩。

    御史和给事中言辞咄咄,建文帝的表情越来越阴沉。

    站在御座旁的宦官脸色发白。大臣们不知道,宫中侍奉的人都清楚,皇帝的脾气可不像世人认为的那么好。回忆起建文帝掀桌踹凳子的场景,宦官看向康郁等人的目光变得极不友善,嗖嗖的飞着刀子。

    这几位倒是痛快了,宫里伺候皇帝的可就要倒霉了。

    蹦得最欢的那个,咱家可是记住了!

    由此可见,由宦官掌管的东厂和西厂比锦衣卫更喜欢请文官去喝茶聊天,并非没有因由。

    “够了!”

    建文帝一声怒喝,打断了言官们的“直言”,愤怒使得他脸色发红,声音中却似带着寒冰,“几位卿家也能为国力战而死,朕亦会追赠!”

    “陛下!”

    “退朝!”

    建文帝被气得头疼,衣袖一挥直接走人。还有许多话没说完的康郁等人面面相觑,皇帝这样的态度还是第一次见。

    文官队伍末尾的解缙杨士奇等人表情微变,想起不久前通政使司递到宫中的奏疏,心中有了计较。浙东的事只是个引子,皇帝发怒的根由怕是仍在燕王那里。

    康郁等人八成是被迁怒,毕竟皇帝对文官一向仁爱,应该不会因为御史的直言便恼羞成怒。

    解缙等人的猜测并非没有根据。

    自建文帝登基以来,朝中文官的地位已隐隐压过了武官。洪武帝曾严令生员不许议论朝政,对读书人各种鄙视,如今短短不过三年,太学中的监生哪个不是高谈阔论?便是府学县学中的生员,动不动也能对朝廷指指点点。

    朝中的大多数文官对此乐见启程,同乡、同窗、同年,各种关系网变得更加庞大。

    武官心中有怨气却无处发泄,总不能去找皇帝讨个说法吧?尤其是洪武朝至今的勋贵,不能对皇帝抱怨,就只能对着文官们鼻孔喷气。

    不能怪建文帝手下跳槽的武将越来越多,要怪只能怪老板给的工作环境不好,待遇也是差强人意。拼死拼活的打仗,还要被几个酸儒压在头上,动不动就捕风捉影,被污蔑生活作风问题,换成神仙也要发脾气。

    燕王成功利用了朝中武官和勋贵对皇帝的不满,通过小舅子徐增寿的牵线搭桥,联合宫中的宦官,在建文帝身边织了一张透明的大网。

    建文帝早晚会落入网中,被硬生生的拖下皇位。

    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回到乾清宫,建文帝如宦官预料一样,掀翻了桌案。

    内侍监太监王景弘低头弯腰,跟在皇帝身后,时刻警惕皇帝伤到龙体。宫内的宦官与女官走路都踮起了脚尖,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混账!”

    建文帝又将宫灯挥倒,王景弘心里打了个突,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宦官去打探早朝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照这情形,事情绝对不小。

    火气发出来,建文帝的脸色总算好了些。转身走进内殿,立刻有宦官和宫人收拾满地狼藉。

    王景弘小心的跟了上去,见皇帝自己动手,铺开纸张,写下了两份旨意。

    追赠钱仓千户易绍宗为三等伯。

    削去齐泰黄子澄官位,令有司籍录其家。

    敕令之后,建文帝又写了一封密令,内容是告知齐泰黄子澄,削其官位只为麻痹燕王,抄家也是走个过场。将两人送出京城,为的是暗中募兵对抗燕王。

    南方有战斗力的卫军大部分被抽调,余下的又不能动。建文帝实在没办法,只能令两人在民间募兵。

    密令写好马上封存,在敕令下达之前送到齐黄两人手中。建文帝相信,齐泰黄子澄或许能力不足,对他却是绝对的忠心。募兵的任务交给他们,自己应该放心。

    不放心也没办法,数来数去,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只有几个。不把事情交给齐泰黄子澄,难不成让方孝孺去办?方孝孺做学问一流,论实务,恐怕连三-流都算不上。

    建文帝自以为做得机密,却忘记了站在身后的宦官。

    洪武帝不许宦官读书,为行事便易,只许部分宦官识字。王景弘在内侍监做事,有幸进入了扫盲班,加上为人聪明,记忆力超群,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了内侍监太监。燕王起兵造反,王景弘很快投靠,成为了潜伏在皇帝身边传递消息的重要情报人员。

    记下“密令”的内容,王景弘退后两步,暗中思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递送出京。很快,心中有了腹案。

    建文三年,闰三月

    朝廷下达了追赠易绍宗和罢免齐泰黄子澄的旨意,王景弘也成功将消息送出了南京。

    获得情报的燕王连连冷笑,和他玩心眼,皇帝还嫩可些!

    当月,燕王便下令出兵真定。

    真定城高池深,平安坚守不出,勉强打下来,己方损失也不会小,只能想办法诱敌出战方能取胜。

    燕王问策于众将,众人也是挠头。想让平安上当可不容易,万一露出破绽,被将计就计,偷鸡不成蚀把米,麻烦可就大了。

    众人犹豫不定时,真定城外的游哨来报,混入城内的细作送出消息,平安已被调走,如今驻守真定的是都指挥陶铭。

    陶铭是谁?别说平安,连武定侯郭英都比不上,水平和燕王的手下败将徐凯旗鼓相当。

    燕王大喜,众将也是面露喜色,纷纷出言,平安不上当,陶铭绝对不是问题!大可以诱敌出战,真定必下!

    孟清和也积极参与其中,实在是武将想出的计策太过简单粗暴,要想成事,细节必须掌握。

    “禀王爷,卑职认为,可令人佯做躲避兵祸的的百姓混入真定,再调守军出城,例外接应趁机夺城。”

    燕王点头,“大善!”

    “为求逼真,人数必定不能少。”

    燕王继续点头,“然!”

    “最好是大包小裹、拖家带口,抱个孩子就更好了……”

    话说到一半,大帐中变得格外安静,或许该说,太安静了。

    孟十二郎定睛一看,包括燕王和沈瑄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隐隐带着绿光。脑子里顿时响起报警的讯号,这是什么情况?

    燕王侧头同沈瑄低声讨论了两句,沈瑄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

    燕王大笑,拍了拍沈瑄的肩膀,“我儿甚好!”

    随即面向孟清和,“孟同知此计大善,依此计行事必能事成。”

    “卑职谢王爷!”

    离开大帐之后,沈瑄告诉孟清和,燕王已将诱敌出城并伺机夺门的任务交给了自己,待到一切准备妥当,便可依计行事。

    “指挥要亲自去?”

    沈瑄点头,说道:“孟同知需要随行。”

    “卑职领命。”痛快的应了一句,孟清和又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指挥,卑职换件衣服就成,可指挥……”想不被人认出,八成得换张脸。

    脸藏住,这身煞气也藏不住。

    沈瑄的杀神之名太过凶残,凡是同燕军打过仗的南军,没亲眼见过,也从同袍嘴里听过这位的凶名。

    “无碍。”沈瑄除下铠甲,松开袖口,“我自有计较。”

    既然沈指挥胸有成竹,孟清和不再多问。有沈瑄同行,危险系数攀高,安全系数也是直线上升。两相对比,孟清和更乐于和沈瑄一起行动。

    当夜,孟清和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不太纯洁的美梦。

    隔日醒来,沈瑄正在净面。

    水珠扑在如玉的面容上,随着沈瑄起身的动作流淌,滑过下颌和颈项,领口染上一抹湿痕。

    半晌,沈瑄转过头,目若朗星,视线扫过孟清和,挑起一边的眉毛,似有些惊讶。

    走到榻边,修长的手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眼中染上了笑意,“十二郎如此悦我?”

    低头扫了一眼,孟清和羞愧捂脸。

    这样都能流口水,还能再没出息一点吗?

    都是那个梦的错!

    帐外响起了亲兵了声音,沈瑄直起身,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帐帘被掀起,亲兵送来了几套布衣。

    拿起一件灰色的团龄外衫,孟清和有些怀念。自离家中之后,袢袄和武官服再未离身,极少有机会再穿此类布衣。

    不想手里的外衫突然被沈瑄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浅色的衫裙。

    孟清和眨眼,再眨眼。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男子的长袍,而是一身裙子!

    未及询问,又有亲兵送到帐前两个娃娃。

    看向含着手指头的娃娃,再看淡定自若的沈指挥,孟十二郎瞬间石化。

    谁来告诉他,是不是他又穿了?还是燕王等人被集体穿了?

    又是裙子,又是娃娃,这馊主意谁想出来的?!

    沈瑄默然的看着他,意思很明白。

    孟清和抽了两下嘴角,再次捂脸。

    好吧,是他自己。

    可是,就算要带上“伪装”,也用不着他一个男人穿裙子吧?

    沈瑄没说话,换上外衫之后,示意亲兵先把两个友情出演的孩子带下去。等在帐外的,还有孩子的父母,他们都是附近的村民,族中有亲族从军,燕王有令自然不敢不从。

    孟清和依旧对着手里衣服运气,忽然被沈瑄按坐在榻上。不解的抬头,沈瑄抬手散开了他的发。

    修长的手指缓缓在发间梳过,像是有羽毛轻轻扫过孟清和的心间。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谧中,情绪似乎要从胸口溢出,说不清,道不明。

    孟十二郎捂着胸口,不就是穿裙子吗?为了美人,他穿!

    想当初草裙都穿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心理建设做好,孟清和很是大义凛然。认真考虑要不要到燕王帐前喊几声口号,如此牺牲,总要让大佬看见。至于丢脸什么的……一切为了王爷的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结果,孟十二郎没能如愿。

    沈瑄为他梳好了发,另叫人送了一套男子的外衫。

    换上外衫,孟清和怀疑,之前的裙子,果真不是沈指挥拿来逗他的?

    走出帐篷,孟清和有些意外,竟在同行的队伍中见到了杨铎。

    杨同知一身团领右衽短衫,头发只用布带束起,脸上抹了泥灰,仍不掩俊朗。

    “卑职见过沈指挥。”

    杨铎抱拳向沈瑄行礼,队伍中假扮百姓的军汉也单膝跪地,“卑下见过指挥,遵指挥令!”

    作为临演的里中百姓有点惊慌,怎样行礼的都有,沈瑄亲自扶起一名老者,说道:“晚辈谢耆老高义!”

    “使不得!”老者连忙摆手,道,“王爷慈爱,为百姓放粮,小老儿一家才得以活命。为燕王殿下做事是小老儿求都求不来的,莫要说什么高义,小老儿当不得。”

    听完老者的话,孟清和心中颇有感触,转头望向燕王大帐,抿了抿嘴唇,目光愈发坚定。

    建文三年闰三月乙亥,上百名躲避战祸的百姓奔入真定城。孟清和和沈瑄等人混在百姓队伍中,未被守军发现。

    入城后,曾同沈瑄叙话的老者主动求见城门裨将,言有密报。

    “燕逆正在里中收粮。”老者跪在裨将跟前,哭诉道,“小老儿家中粮食都被抢走,活不下去了,但求天军庇佑。”

    孟清和假作老者的孙子,见缝插针,添油加醋,哭得比老者更加凄惨。一边哭一边大骂燕军不是东西,家里的粮食和牲畜都被抢走,只剩几件衣服,几个破碗,一路嚼草根啃树皮才熬到真定。

    “小的命苦……小的一家都命苦啊!”

    孟十二郎哭得很有节奏,李景隆都蒙过,一个裨将不在话下。

    唱作俱佳之下,裨将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不再有任何怀疑,将情况报告了陶铭。

    陶铭召来谋士商议,认为燕军四处征粮,营中必定空虚,正是偷袭的大好时机。

    “将军高明!”

    谋士和部下的吹捧,让陶铭忘记了平安临行前的叮嘱:固守城池,千万不要主动迎敌,否则真定定然不保。

    平安一番好意,在燕王的狡猾和陶铭的愚蠢之下付诸东流。

    陶铭果断中计,率军出城偷袭燕军大营,一头撞进了燕王设下的圈套,在滹沱河遇上了等待多时的燕军,两军立刻展开了交战。

    交战中,燕王再次发挥了奋勇向前、一马当先的精神。没有沈瑄紧跟在身边,更是砍了个过瘾。

    朱棣只领数骑在阵中杀进杀出,愣是没有南军敢对他怎么样。被燕王砍了,只死自己一个,不小心砍死砍伤了燕王,怕会死全家。

    当此时,真定方向窜起了黑色的浓烟,这是混入城中的沈瑄等人夺门成功的讯号。

    燕军登时再无顾忌,朱棣一声令下,喊杀声震天。

    陶铭心知中计,丢了真定,官位必然不保,项上人头也未必能安稳。干脆豁出去同朱棣拼命,或许还能得个死后哀荣。

    南军见主帅开始拼命,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不敢朝燕王身上射箭,干脆对着燕军的帅旗撒气,箭雨之下,燕王的中军大纛很快被射成了刺猬。

    旗卫擎着大纛,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算什么?精神胜利法?

    南军为活命而战,一时之间,燕军竟拿他们毫无办法。

    奈何上天好似真的站在燕王一方,两军交战最激烈时,又是一阵大风,掀屋拔树,对着南军的方向猛吹。

    从白沟河,到夹河,再到滹沱河,这已经是第三次有大风助阵。

    朱棣想不相信自己是受命于天都不可能了。

    南军的战阵终于溃散,燕军趁势追杀,一直追到藁城,斩首六万余。主将陶铭失踪,事后也未能寻得踪迹。不过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哀荣”是不可能了,“光荣”却是一定的。

    守军溃散,燕王重新夺回真定,顺便接收了南军留下的大批粮草和军械。这些本是平安为守城准备,经过陶铭的手,全都送给了燕王。

    献计的孟清和遭到了燕王的表扬,沈瑄杨铎等将士也各有恩裳。

    助计划成功的老者和里中村民得到了燕王的亲切接见,回去时,有军汉专门推着粮车。燕王再次借花献佛,仁慈的名声更胜往昔。

    立功的孟同知回到帐中,却见沈指挥正在擦拭长刀。

    鲨鱼皮的刀鞘放在一旁,刀身映出了沈瑄俊美的面容。

    自真定城一行,沈指挥貌似就有点不太对。

    “指挥?”

    “十二郎与杨同知交情不错?”

    “啊?”孟清和被问得愣了一下,“谈不上交情,只是之前共事过。”

    “恩。”

    沈瑄放下布巾,收刀回鞘,“过来。”

    孟清和老实的过去了,然后,嘴被堵住,衣领也被扯开了。

    一连几天,孟十二郎颈侧的印子都没消。

    当时,他咬回去了,结果……不能想,越想越是心酸。

    拿下真定之后,燕王率军继续进攻。

    闰三月癸丑,,燕军攻占顺德、广平。

    夏四月,燕军再临大名城下,城中官吏主动出迎,表示大家早就等着燕王殿下的到来,全都盼着这一天呐!

    同月,建文帝派遣的时臣从京城出发,带着皇帝的诏令拜见燕王。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高巍。

    当时,闻听皇帝要派人使燕,朝中文臣武将纷纷告假。理由千奇百怪,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宗旨只有一个,坚决不能被皇帝逮住!

    燕王是好相与的吗?

    去了十有八-九就回不来了。

    建文帝气结,却也拿这些鹌鹑没办法。

    点名直接摊派?文臣直接晕倒,武臣当殿大哭,臣愚钝,担当不了重任,皇帝还是另择贤才吧。

    方孝孺主动请命,建文帝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位和燕王绝对说不到一处去。派他使燕,拖延时间别想了,说不定会刺激得燕王立刻抄刀子直奔南京。

    不得不承认,虽然建文帝大部分时间都是脑袋上有坑,对方孝孺这个人,他还是看得相当准的。

    左思右想,在大臣中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最终,在家中闭门思过的高巍进入了皇帝的视线。

    此人曾主动使燕,和燕王的关系很是说不清道不明。

    派他去,就算无功也能无过吧?

    于是,建文帝拍板,就是你了!

    卧病在床的高老先生好不容易聆听一次圣音,不想却是如此“重任”。

    想起在燕王府内遭受的种种,老先生险些白眼一翻晕过去。不是假晕,绝对的真晕。

    奈何皇帝旨意已下,高巍想推辞都没办法。

    既然皇帝还肯用自己,高老先生跺跺脚,不就是使燕吗?他不惧!

    高老先生带着皇帝的诏书一路向北,最终在大名见到了燕王。

    彼时,燕王正与部下商议,准备向彰德进兵。

91第九十一章

    高老先生在燕军大营前下了马车,燕王闻报,亲自出迎。

    “老先生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高巍无官无职,只有个使臣的名头,虽然作戏的成分更多,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燕王此举堪称礼贤下士,为人谦逊的典范。

    谁说燕王是造反?不见对皇帝派来的使臣礼遇有加?倒是皇帝做事有些欠考虑,使臣品级不论,竟然派个没有官职的人来,这是藐视燕王还是看不起燕军?

    燕王很热情,亲自携着高巍的手,将他迎进大营。

    营中的军汉却不怎么客气,一路行来,高巍身上差点被怒目扎成筛子。

    期间,更有士卒抬着扎满箭矢的大纛走过,高巍不解,这是作甚?搞行为艺术?

    燕王哈哈一笑,“战场上留下的,带回北平做个纪念。”

    纪念?高巍眉头一跳,手心有些冒汗。

    适逢大军正埋锅造饭,麦饼和肉汤的香气一同在风中飘散。

    咕噜。

    高巍的肚子叫了起来,表情顿时僵硬。

    燕王刻意忽略了高巍僵硬的表情,将人请入大帐。候在一旁的郑和弯腰行礼,退出了大帐。很快,散发着香气的肉汤和烤饼被送了上来。

    “行军途中,饭食难免简陋,老先生莫怪。”

    燕王请客,再简陋也必须视为珍馐佳肴。

    高巍此行是为同燕王“和谈”,自然不能给燕王脸瞧。况且,帐外的带刀军汉虎视眈眈,大义凛然必定要付出代价。高老先生谢过燕王,拿起一张麦饼,感叹一声,“一饭一食皆是农人辛苦所得,何谈简陋?”

    感情表完,一口咬下去,嚼一嚼,高老先生表示,没错,就是这个味!回南京后当真是日想夜想啊!

    燕王很高兴,“既如此,先生同孤一道回北平如何?”

    这么怀念他家的伙食,干脆跳槽,跟着他一起造反怎么样?大饼绝对管饱。

    高巍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尴尬的笑两声,道:“王爷莫要说笑了。”

    吃饼,继续吃饼!

    咳!

    噎住了。

    幸好燕王的确只是说笑,此时把高巍带回北平没多少用处,相反,让他回南京更利于行事。

    高巍见燕王没有在“跳槽”的事上继续纠缠,松了口气。不敢再攀感情拉关系,一心一意的吃饼喝汤。五个面饼很快下肚,才只有七分饱。北平一行,高老先生的饭量随着体积大增,再未能回落,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帐外,孟清和巡营走过。

    身为指挥同知,本不用亲自带队巡逻,可他着实想见“故人”一面。不只高巍“怀念”北平的日子,孟同知对高老先生也十分的怀念。这么容易坑,还坑得如此成功的实例,不怀念很难。

    酒足饭饱,高巍终于有机会同燕王谈及正事。

    燕王抬手,“且慢。”

    旋即令郑和升帐,召集麾下大将一同参与本次谈话。

    “老先生不介意吧?”

    “……不介意。”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北平的遭遇,南京的日子,皇帝的冷落,连番打击之下,已让高巍从不知变通开始变得圆滑。

    被燕王放归时,高巍尚未如此。回到南京之后,皇帝的不信任,同僚的不理解,好友的冷落嘲讽才是改变了高巍的元凶。他依然忠诚于皇帝,奉行正统,但对燕王,却不会如以往那般开口逆臣闭口贼子了。

    骂上一千句,依旧不耽误燕王造反,何必浪费口水?

    如高巍一般的例子并不少,大才子解缙也经历过类似的心路历程。从敢于上疏指责洪武帝,到厚着脸皮向建文求官,再到燕王打到南京时夜奔出城,其中的心酸与苦闷,人生和官场的大彻大悟,非普通人能够体会。

    燕王也发现了高巍的不同。几个月前,这老头几句话就能气得自己头顶冒烟,恨不能-操-刀子砍人,如今却安坐帐中,对自己摆出一张笑脸,朱棣都想感慨一下,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朱能、沈瑄等将领被召到大帐,孟清和在沈瑄身边蹭了个站位。高老先生目光扫过来,友好的咧嘴一笑。老先生顿时如遭雷劈,浑身斯巴达了。

    这张脸,化成灰他也认得!

    孟清和继续笑,高巍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由青成黑,若不是燕王出声惊醒,怕是会一直黑下去。

    “高先生此行,为劝孤罢兵。”

    燕王开了头,高巍站起身,拱手道:“巍临行前,上言,殿下旦释甲,谒孝陵,许殿下归藩,赦罪不责。”

    朱棣没说话,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似在认真考虑。

    高巍继续说道:“上亲言,殿下为太-祖高皇帝亲子,孝康皇帝亲弟,陛下叔父。刀兵相见有违亲亲之情,但有损伤,他日不见宗庙神灵乎?”

    燕王的神情变了。

    建文帝提及宗庙神灵,不能不让燕王顾忌。

    朱允炆不见宗庙,自己就行吗?

    “天子几番严令将兵不得伤害殿下性命,”说到这里,高巍眼圈红了,“殿下竟不能体会陛下拳拳之心,吗?”

    “孤……唉!”燕王叹息一声,“孤又何尝愿意如此?实乃朝中奸佞当道,向陛下屡进谗言,坏祖宗法度,迫害藩王,祸及黎民。孤奉高皇帝遗命,岂能坐视朝纲败坏!此番靖难只为扫除奸臣清君侧。若陛下能驱逐朝中奸佞,孤便……”

    不等燕王说完,朱能立刻出列,大声说道:“殿下不可!殿下一旦罢兵,定为奸臣所害,天子亦忧!”

    燕王皱眉,大声叱喝道:“士弘何出此言?还不退下!“

    “臣请殿下三思!”

    扑通一声,朱能单膝跪下了。

    张玉死后,论资排辈,朱能成为了燕军第一大将。沈瑄威名再甚,仍要列在朱能之后。

    见朱能都跪地上了,其他人也不能不出声,纷纷跪地,同声道:“请王爷三思!”

    “你们……”燕王指着众人,语气十分无奈,“你们这是陷孤于不义!”

    众将跪地不起,燕王劝说无果,只得转头对高巍苦笑道:“老先生可见?孤与天子乃是至亲,孤的父王是天子大父;天子之父更是孤的兄长。孤为藩王,富贵已极,复何望!天子仁厚,素厚爱老臣,只因奸臣构陷以致于此。 起兵靖难情非得已,为正朝纲,救死难耳。蒙诏罢兵,天子不罪,孤不胜感激。然朝中奸臣未散,大军未还,麾下将士担忧奸臣害孤,心存疑虑不愿解甲。望天子诛灭奸臣,召回大军,我父子四人愿单骑归阙下,任陛下处置。”

    说罢,握拳凝目,不愿再语。

    “殿下!”帐中诸将虎目含泪,孟清和更是高声道,“王爷一心为天下社稷,被世人误解指责尚且不惜。我等并未顾惜自家性命,实不忍见王爷为奸臣所害。若天子能驱逐奸佞,散去大军,我等愿随王爷一同前往南京,听凭处置!”

    高巍脸色丕变。

    朝廷不撤兵就要继续打,朝廷撤兵仍要跟着燕王一起进京。知道的,这是谢罪,不知道的,是想继续攻打南京?

    这是坚决一心造反到底了?

    高巍僵硬的坐着,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陈桥兵变四个字突然闯进脑海,让他悚然一惊。

    就算将领的手中没举着龙袍,哪怕燕王暗地里放出了“周王辅政”的信号,实际如何,朝廷内外都一清二楚。

    名为靖难,实为造反。朱棣盯准的是皇位,诸多借口全是虚的,不过是为面子上好看。张开的炮口,冰冷的刀锋才能代表他最真实的意图。

    朱棣不说话,高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突然意识到,此次出使根本是个错误。燕王不可能罢兵,与其浪费时间和他玩心眼,不如多招募士兵,多制造军械来得实际。

    这一刻,曾经被四书五经圣人学说塞住头脑的高老先生顿悟了,清醒了,整个人都升华了。回忆之前的种种,忽然发现自己当真是傻得冒泡。

    建文帝是靠不住的,可皇帝再靠不住,仍必修维持天下正统。

    这是立场问题,更是一个读书人的气节。高巍可以变得圆滑,却不能丢掉自己的气节。

    看似迂腐,却是这样的坚持,造就了如高巍一样的读书人。

    高巍终究不是解缙。

    这也是高巍死后被奉为忠臣,解缙空有才子之名,却先后被朱棣父子用完就丢,最终死在锦衣卫手中的根本原因。

    想通之后,高巍突然变得轻松了,压力瞬间减轻,大脑也变得清晰。

    “和谈”终究不会成功,劝说燕王罢兵也是不可能的,不如想法子迷惑朱棣,哪怕只能拖延一下燕军进攻的脚步也是不虚此行。

    孟清和跪在沈瑄身侧,一边随着众人高呼,一边观察高巍的表情。

    燕王的演技已是炉火纯青,哪怕知道他在演戏,也不免被感动一下。感情太真挚,表情太到位,绝对是大明朝的影帝! 朱允炆在他面前压根不够看,唯一能同朱棣飙演技的,大概只有躺在陵墓里的朱元璋了。

    高巍也变得不同,至少比在北平燕王府时高出了不少段位。

    孟十二郎垂眼,想再坑他一把似乎不是那么容易了。

    如果知道孟清和的心理活动,高老先生绝对会哭。天下那么多人,朝中的大臣也不在少数,怎么只盯着他一个坑?这是什么道理?!

    最终,燕王妥协在众将的苦求之下,高巍带来的诏书成了一纸空文。

    或许是为建文帝的面子和自己的名声考虑,燕王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并派指挥武胜随高巍一同进京,面呈天子,说明燕王不罢兵实在是情非得已,要打到南京也是形势逼的。燕王同时在信中说明,为表诚意,武胜进京期间,燕军不会继续向南攻打。

    潜台词是,不打归不打,手里的地盘也别想他会还回去。

    高巍回京之后,将同燕王的谈话写成奏疏,一股脑的上报给了皇帝,然后主动在家闭门思过。高老先生想得很清楚,建文朝的官,他是不会做了。朝廷打败燕王也好,燕王进入南京也罢,大不了殉国,名利如过眼云烟,不会再让他产生丝毫动摇。

    建文帝很诧异,之前还主动请求起复,现在这是闹哪样?

    一次使燕,竟然产生这般效果,不只是一头雾水的建文帝,怕是高巍自己都没想到、

    “忠于本心,何惧一死?”高巍站在大案之前,挥笔书就,“为人之道。”

    高老先生关门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建文帝还要召见燕王派来的信使武胜。

    武胜是个有头脑有胆略的人,明知此行艰险九死一生,仍是主动请命。燕王也没打算将他视做弃子,暗中派杨铎带人保护左右。

    据悉,被问及谁可当此重任时,沈瑄与朱能一同推荐了杨铎。

    燕王点头,表示赞同。杨铎多次进京,同小舅子徐增寿也见过面,比较熟悉南京的地形,一旦武胜遇到危险也好想办法捞人。

    下达了任务,燕王很满意,同朱能夸奖沈瑄有才干,不只武力值超群,还有识人用人的本事。

    沈指挥很谦虚,一再表示,全都仰赖王爷教导。

    “杨同知行事沉稳,善于把握时机,若有他在京城,他日大军过江,直抵城下,当成大功。”

    一番话有理有据,顺便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

    燕王连连点头,想到杨铎的父亲曾在锦衣卫混得风生水起,很有家学渊源,一拍大腿,沈瑄提醒了他,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宫中的宦官只能传递消息,徐增寿肯定被建文帝盯着,又有是敌非有的徐辉祖,是该派人进京好好活动一下了。

    于是,在保护武指挥进京的同时,杨铎又接到了长期潜伏京城,配合徐增寿进行多方联络,伺机而动的重要任务。

    杨同知恭敬领命,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虽然比不上战功来得快,但若能高质量完成这份工作,燕王登上九五之日,功劳绝对不小。至于人身安全问题,造反本就是个掉脑袋的职业。潜伏京城危险,上了战场也是一样。造反成功,大家升官发财,分田分房子,造反失败,一起脑袋落地。

    经过一番思考,杨铎摆正了心态。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同时也是一场机遇。成败全看他自己。

    听闻是沈指挥推荐了他,杨同知不解。似乎,他同沈瑄并没多少交情?难道是一起夺取真定城的原因?

    直到出发,杨同知仍没能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窍。

    出发之前,杨铎意外点了纪纲随行。纪百户颠颠的跑过去,万分感谢杨同知的赏识,好似忘记了在德州时,差点命丧在杨铎手中。

    孟清和偶然得知杨铎曾在战场上救过自己,在真定城中表达过感谢,杨铎出发时又亲自去送。看到队伍中的纪纲,眼眸微闪,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送行带来的结果,当夜,孟十二郎的后颈又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牙印。

    摸了摸脖子,仰头望天,好像明白了沈瑄这段日子以来不对劲的原因。

    勉强压下不停上翘的嘴角,好吧,他就偷着乐了,怎么着吧!

    五月初,抵达京城多日的燕军指挥武胜终于得到了皇帝召见。

    这是一次成功的会面。

    武胜表示,燕王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表。燕王靖难都是朝中奸臣逼的,绝没有对皇帝不满的意思。

    如果没经历过之前的种种,建文帝说不定会相信他的话,如今仗都打了三年,还说燕王没有不臣知心,是骗三岁孩子呢?

    就算生气,建文帝也没想把武胜怎么样。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高巍好好的回来,武胜也该全须全尾的送回去。

    如果建文帝真这么干了,说不定能为黄子澄和齐泰的募兵争取更多时间。毕竟是燕王亲口保证使臣在京期间不向南动兵。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方孝孺突然插了一脚。

    嫉恶如仇的方大学士表示,燕王欺人太甚!竟敢派人蒙蔽天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能把燕王怎么样,必须严惩武胜!

    建文帝好被他激烈的言辞吓了一跳,“爱卿,如此不妥吧?”

    “陛下,燕逆游说不可轻信!武胜助纣为虐必须严惩!”

    “可战事不利,又斩来使,”耳根子再软,到底也是皇帝,朱允炆直觉处置武胜绝不是个好主意,“容朕再想想。”

    不料方孝孺就是个认死理的,认准一件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见皇帝有迟疑之意,当即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客串了一把言官,摆事实讲道理,引经据典,决意让建文帝深刻意识到,不听方大学士的话绝对是错误,大大的错误!只有处置了武胜,才能给燕王一个震慑。展示天子之威,表示燕王再能打,咱们也不怕!

    “若燕王大举南下……”

    “陛下,”方孝孺正色说道,“如今雨水不绝,燕军多不习惯,必不能久战。若燕军南犯,陛下正可号令天下勤王,何愁燕逆不灭!”

    最终,建文帝被方孝孺说服了。

    正在鸿胪寺中收拾行囊准备离京的武胜,就这样被抓了起来。未经大理寺和刑部,也没有任何罪名。抓人的是宫中侍卫,手里连驾帖都没有,如狼似虎的冲进鸿胪寺,人一捆,直接关进了锦衣狱。

    洪武帝当众焚毁锦衣卫刑具,解除了锦衣卫的刑讯办案职权,却没彻底解散这个部门,毕竟锦衣卫还干着仪仗队的活。同样,刑具没了,关押犯人的监狱仍在。朱元璋精打细算惯了,推倒牢房再盖实属浪费行为,耗费人力物力又不能增加gdp,必须坚决予以杜绝。况且,现在用不上,谁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大用?

    不得不佩服洪武帝的神机妙算,不用等到永乐帝登基,建文帝三年,闲置许久的锦衣狱就迎来了久违的住户。

    被带走之前,武胜将随身的腰牌踢到了榻下。宫中侍卫只管抓人,没有接到搜房的命令,这块腰牌最终落在了杨铎手中。

    武胜被抓的消息当天便送出京城。

    燕王闻听,当即大怒,下令部队开拔,立刻向南进攻。

    给脸不要脸,就别怪他做叔叔的再扇侄子几巴掌!用手不够给力,直接上木板,不扇几颗牙下来,咱们不算完!

    盛庸军在德州始终未能站稳脚跟,得知十数万燕军南下,守城将领不战而逃,军队也很快溃散。

    沈瑄奉命截断南军粮道,燕王对攻打济南存在心理阴影,不打算硬碰硬,直接断粮,困也能困死城中的守军。

    济南军粮多赖漕运,且有重军守卫,想要截断粮道,不是一件容易事。中军将领多建议强攻,打败南军,凿船沉江。此计不能说不好,却相当耗费时间。仗打完还要凿船,肯定会拖慢大军的速度,给济南守军袭扰的机会。

    沈瑄沉吟不决,孟清和出言道:“将军,卑职有一计。”

    “何计?”

    “卑职认为,济南守军虽众,战力却是一般。且由各卫抽调,彼此互不相识。不若集合千余骑兵,换成守军袢袄甲胄,缚布条于颈间,或插柳条于背上,不能混入城中,也可趁机对粮道守军发起进攻。混乱时,用火箭烧河中船只,船只既毁,自然无法运粮,从他处抽调也需要一些时日。彼时,便是不破济南,也能攻下其他州县,让济南成为一座孤城!”

    众人商议片刻,都认为此计可行。

    沈瑄采纳了孟清和的建议,决定亲自带兵出战。

    有朱棣这样的主帅,燕军中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喜欢带兵冲锋,身先士卒。乐于光着膀子上战场的宁王都忍不住羡慕,王兄麾下人才济济,小弟佩服。

    没等沈瑄走出帐篷,就被中军将领合力拦住了。

    “将军坐镇军中,这等小事交给麾下即可。”

    “此言甚是!我等需要将军的指挥,有将军压阵,我等才有信心!”

    “将军,您在军中,卑职才能冲杀在前!”

    “杀鸡焉用牛刀,朝廷军队不堪一击,不需将军出战。若打不下营阵,卑职提头来见!”

    “将军,为了战争的胜利,您还是留下吧!”

    甭管莽夫还是智将,有志一同,坚决不让沈瑄带队冲锋。

    开玩笑,沈指挥一冲,到嘴的鸭子都跑了,还去什么地方捞战功?光烧几条船,别人愿意听,他们都不好意思说。孟清和明智的选择站在“包围圈”外,没见沈指挥已经乌云罩顶电闪雷鸣了?这个时候往前凑是找死还是找死啊?

    孟同知的预想很快成真,以郑亨为首,中军将领一个接着一个飞出了大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自由落体,溅起沙尘一片。

    摔得惨了点,回报却是丰厚的。

    沈瑄留在了军中,将带队发起进攻的任务交给了郑亨。

    五月辛未,沈瑄麾下中军奉命截南军粮道,计破多处守军,先焚谷亭,再同邱福薛禄合兵,大败南军于沙河、沛县,焚毁两船,得军粮百万旦,军械无数。

    六月,朱能率军败盛庸麾下大将袁宇,斩首万余。

    七月,燕军袭彰德,燕王派兵袭扰守军,不许城内百姓外出砍柴。一旦发现,当即遣送到城下,绝不伤及性命,运气好的,还能带回家几个馒头面饼。如此行事,百姓尚好,城内守军却不得不拆屋推墙,取得木头石料建造守城工事。很快,百姓便怨声载道。

    当时,都督赵清镇守彰德,担心民怨沸腾,给燕军破城的机会,不得不主动出城迎敌,正中燕军埋伏,被擒杀千人。燕王并未穷追猛打,反而派人招降赵清。

    赵都督无法,只能出城,言道:“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指许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

    燕王表示同意,饶过赵清性命,派薛禄带兵进彰德,带大军继续向南进攻。

    到八月间,除济南等少数州府,燕王已占据了大半个山东。

    消息至京,满朝震动。

    建文帝坐在皇位上,一边掉眼泪一边捶胸口,他怎么就听了一个书呆子的话?悔听孝孺之言啊!

    正在建文帝垂泪,燕王的得意之时,北平突然传来消息,平安突然率军出现在北平城外五十里!数万大军扎营平村,威胁北平。

    燕王大惊,平安可不是李景隆,现在也不是寒冬,没机会给朱高炽做冰雕。一旦北平有失,打下整个山东也是白费!

    不过,平安这几万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棣很是费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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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