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费解归费解,北平被围,必须派兵救援。
沈瑄与朱能正率军断南军粮道,轻易不能调动。徐忠守真定,也不能动。房宽和吴杰等随军进兵山东,调回去,手头的人怕是不够用。
邱福、何寿……燕王默默转头,直接把这两人的名字拍飞。两人最近表现算得上不错,可驰援北平不是小事,万一突然掉链子,问题就大了。
刨除五军主将和不靠谱的老资格,燕王只能另外寻找人才。最终,在白沟河一战中有良好表现的刘江和中军副将张辅脱颖而出。两人都在沈瑄麾下听命,受沈瑄影响,作战勇猛,脑子也不缺。张辅是张玉的儿子,有父亲的香火情在,应该可以服众。
彼时,燕军进驻定州,两人被召至大帐,燕王正与军中谋士商量驰援北平的计策。
刘江,张辅单膝跪地,口称“见过王爷。”
燕王抬手,“不必多礼,孤有要事托付二位。”
“卑职惶恐。”
得知燕王令两人率骑兵驰援北平,张辅立刻出言,愿为先锋。
话音未落,同在帐中的高阳郡王朱高煦上前一步,申请老爹批准与援军同往,解北平之围。
燕王没说话,目光落在刘江身上。
刘江没让朱棣失望,斟酌片刻,道:“卑职有一策,可解北平之围。”
“何计?”
刘江道:“回王爷,大军调动不易,卑职愿同张将军领千骑尽速赶至北平。以火炮架于平安军营外,乘夜炮击敌营。炮声不绝,令敌以为大军回援。平保儿领兵不到十万,疑大军回师,必骇然。其麾下亦恐,必四散而逃跑。届时,城内守军杀出,里应外合之下,北平之危可解,大胜可期。”
燕王大喜,夸奖刘江为智将。
遭到上司,刘江赧颜,抱拳道;“此计非卑职独想,乃燕山后卫孟同知提点。”
“哦?”燕王看向刘江,“果真如此?”
“回王爷,卑职不敢隐瞒。”刘江是个老实人,虽然孟清和只是随意提了一句,计策多由他想出,却不愿独占功劳。
“善!”
燕王喜欢厚道人,没有多问,当即令刘江张辅驰援北平,朱高煦还想跟着,再次被老爹无情拒绝。
闹腾什么?北平不许去,给老子去河间守城 !
无奈,朱高煦只能领命,乖乖带兵前往河间驻防。
燕王已经猜到了平安出现在北平城外的原因,就两个字,绕路!
不是山西就是辽东,要么就是河间等地的守将有了二心。朱棣眉头紧拧,平安此举让他担忧,也给了他启发。想起久攻不下的济南,脑袋里似有念头飞快闪过,却没能马上抓住。
他是否忽略了什么?
此时的北平城,内外一片肃杀之气。
城外,平安的几万大军搭建营盘,立起木质高架,与城头守军遥望,每日钻研问候对方祖宗的语言艺术。隔三差五还要比试一下射箭水平,射不中,引来一阵哄笑。射中了,只能算受伤的倒霉。偶尔,箭上还会绑有平安和世子的书信,内容大同小异,主题思想只有一个:劝降。
彼此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该走的程序该是要走的。
朱高炽已非吴下阿蒙,见平安令南军每天在城门处袭扰,遇到燕军出击,马上掉头就跑,一点也不恋战,不得不深思平安的真实意图。
攻城?几万南军就想打下北平城,根本是个笑话。
不攻城,每天在城门前溜达算怎么回事?证明到此一游?还是示弱以敌,打算等城内放松警惕再伺机而动?
想不明白,朱高炽跑去请教燕王妃。在亲娘跟前露怯不丢人,解决问题才是根本。结果燕王妃却不怎么给儿子面子,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求教道衍大师去。
求教道衍大师?
朱高炽背着手在承运殿暖阁内踱步,牙疼,胃也有点疼。
不只是孟清和对道衍发憷,朱高炽三兄弟见着这位也是头皮发麻。在和尚面前以晚辈自居,毕恭必敬,世子郡王的派头统统丢到墙角,这是从老爹鞭子下得出的惨痛教训。
闻听世子来意,道衍睁开双眼,厢房里的木鱼声停下了。
“世子心中可有计较?”
“实在无法,还请大师教我。”
道衍微微一笑,“有句话,贫僧曾同燕王殿下说过,如今不妨再同世子说一次。”
“大师请说。”
在朱高炽期待的目光中,道衍很是高深的说道:“平都督是个聪明人。”
啥?
朱高炽抬头,脑袋上全是问号。
道衍却不再多说,重新敲起了木鱼,继续念经。送客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无奈,朱高炽只能走人。
来时一头雾水,回去时添了更多疑惑。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朱高炽当真很想抓着道衍的衣领吼一句,把话说明白能死吗?!整天玩深沉有意思吗?!北平城出了问题,咱们一起玩完!
可惜这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说出口?除非朱高炽想再尝尝老爹的鞭子。
随着年纪渐长,朱高炽越来越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对外总是一副谦和面容,在燕王面前也是一样。
燕王没说什么,倒是燕王妃一反常态,几次出言教导,言辞越来越锋利。不教训不行,和旁人外心眼没问题,和他老爹玩心眼,嫌命太长了是吧?天家无父子,以为只是一句空话吗?
有一双慧眼的不只是燕王妃。
道衍身负朱棣重托,除了撺掇燕王造反,充当谋臣,偶尔也会提点一下燕王的三个儿子。
老子英雄儿好汉,这是洪武帝和永乐帝共同的追求。
洪武帝成功了,二十多个亲生的,十多个挂名的,不是武功盖世也是文采非凡。朱老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英雄到把侄子的江山给抢了。
永乐帝在儿子的基数上比不上老爹,质量也是差强人意,可人生总要有所追求。老爹这么多儿子,他只有三个,不说出类拔萃总要能过得去吧?
朱高煦和朱高燧打仗一流,脑袋不笨,玩心眼却差了些。
朱高炽心眼不少,骑马打仗却只有跟在队伍后边吃灰的份。
朱棣不只一次感慨,感慨到燕王妃面前,险些被饱以一顿老拳。
怎么着,嫌弃她生得不好?
连睡了三天偏殿,燕王痛定思痛,一边对发妻陪着笑脸,一边表示,老婆生的孩子他都喜欢!绝对没有任何嫌弃的意思。所以,他能搬回来了吧?
燕王应该庆幸,燕王妃是巾帼英雄,也十分的通情达理,否则,神-器-搓衣板必定会成为王妃殿中的标配。
不能继续向燕王妃吐苦水,燕王只能换了一个抱怨的对象,道衍。
对于以忽悠人起家的大和尚来说,燕王这点烦恼不算什么。道衍表示,路是人走出来的,儿子是老子教育出来的。子不教父之过,燕王想要合心意的儿子,教育就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为本嘛。
燕王茅塞顿开,心领神会,郑重点头,明白了。
同道衍长谈之后,朱高炽三兄弟挨老爹鞭子的次数直线上升。
朱棣完美诠释出什么叫做硬汉的教育。当初老爹就是这么教育他的,虽然没抽鞭子,军中的棍子却没少挨。
见识过一次朱棣教育儿子的方法,道衍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手段有点简单粗暴,大方向上还是没问题的。至于细枝末节,揍孩子什么的……大和尚表示,这是燕王的家务事,自己还是不要参与为好。在看好的徒弟屡次被世子抓壮丁之后,大和尚更认为没有提醒的必要。
所以,朱高炽三兄弟的硬汉式教育之路,仍要继续走下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清和的确适合做道衍的徒弟。论起坑人的本事,这两位当真是一脉相承,不相上下。
北平城外,南军一天照三遍的骚扰,守军已经懒得理他们了,来了直接放箭撵走,根本不用派人出城。
双方形成了默契,不像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倒像是在联手演一场戏,戏的导演和主角就是平安。
平导正用实际行动向朝廷证明,将士们一直在努力,从未曾懈怠,虽然没有硬攻,却也是每日三游,足以“震慑”燕军。
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战报上的确是这么写的。
从拼死作战到出工不出力,平安也经历过一番心理挣扎。奈何朝廷不办实事,一群竖儒成天之乎者也,对武将各种打压。皇帝的态度也着实令人寒心。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平安没有公开背叛朝廷,可他的不作为却给南军埋下了隐患。绕路深入河北腹地,围困北平的行动,也给燕王提了醒,南下之路就只有济南一条吗?
哪怕现在还没有想到,有道衍这个高人指点,朱棣早晚也会明白。就算道衍不提醒,闯进了历史的孟清和也不会继续置身事外。
结果已经摆在面前,轻轻动几颗螺丝钉,加快一下齿轮运行的速度,应该没关系吧?
坐在帐中,孟十二郎四十五度角望天,一边对着星星感叹,一边对着帐篷上的破洞叹气。
都能看到星星了,不补不成了。
仗打了三年,燕王的家底怕是快被掏空了,连沈瑄这个中军大将,侯二代的帐篷都打了不少的补丁,能早一日结束战争,进入南京,总是好的吧?
在历史面前,孟清和很渺小。但在知道历史走向的前提下努力一把,应该问题不大。
沈瑄走进帐篷,见孟清和支着下巴发呆,顺着视线望过去,看到破得很有艺术感的帐顶,表情十分微妙。
“指挥?”
“恩,用过饭了?”
“用过了。”孟清和站起身,笑眯眯的接过沈瑄的头盔,“估计半夜还会下雨。”
解下佩刀,沈瑄挑起一边的眉毛,“所以?”
饱满的额前,几缕黑发垂落,黑色的双眼益发深邃。
“所以,为了半夜不淋雨,这帐篷得补一补。”
看到孟清和摆出从后勤部门翻来的针线,沈瑄眼中带着疑问。
孟清和笑笑,“勤俭节约,从主将做起。指挥帮把手?”
“你来补?”
“啊。”孟清和点头,“不用麻烦别人,指挥把我托起来就行。”
托起来?
沈瑄单手托着下巴,似想到了什么,当下弯腰,一把将孟清和抱起,扛到了肩膀上。
视线颠倒,孟十二郎有点晕,腹部被硌了一下,嘶一声,拍拍沈瑄的背,“指挥,反了。”大头朝下。补什么帐篷?
“好。”
扣在腰上的大手再用力,姿势正过来了,却是整个人在对方怀里躺着。
孟清和磨牙,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沈瑄笑得得意,突然将孟清和抛了起来。
孟十二郎彻底麻爪,当他是几岁娃娃?再轻,他也是男人!落下时,下意识抱住了沈瑄的脖颈,心头狂跳,气-喘-得有些急,瞪着眼睛刚要开口,眼前一暗,唇被压住了。
气息交融,耳边流淌过低沉的笑声,“别生气。”
孟清和眯眼,头向后仰,却被一只大手扣住,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这是道歉?未免太没诚意。
眼珠子转了转,头一低,不气就不气,先亲个够本再说。
帐篷里的火烛熄灭,传出了一声钝响,似矮桌被踢翻,又似有重物跌落。
巡营士兵走过,停下了脚步,奇怪的互相看看,听这声响,莫非沈指挥与孟同知正在抹黑切磋武艺?
想起沈指挥非人的战斗指数,军汉们顿生崇敬之情,具有如此不惧艰险,迎难而上的大无畏精神,孟同知果然是纯爷们,真汉子!
圣人都说人不可貌相,传言孟同知临战斩首五级,肯定没有夸大,更没有掺假!
偶像啊!
军汉们满眼冒星星,在错误的认知上越走越远。
帐中,孟十二郎拢了拢衣领,一呲牙,这次留牙印的的绝不只是他。
沈瑄单臂撑起,手指梳过被孟清和拆开的发,倾身啄了一下孟清和的发鬓,“帐篷还补吗?”
孟清和磨牙,补!必须补!否则他白被咬了!
“这次不许胡闹。”他发现,眼前这位侯二代不只表里不一,偶尔还会孩子气得让人牙疼。
二十出头,本就是大男孩,可孟清和却时常会忘记沈瑄的年龄。
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沈瑄所处的位置,注定他轻易不能放松自己。
这种样子是不是只有自己看过?
想到这里,孟清和心中涌起了一股奇妙的满足感,好像打开了旁人无法开启的宝箱,捧起了无价的宝物一般。
或许是孟十二郎的表情太过梦幻,沈瑄不得不拍了他一下,“怎么了?”
“子玉,”孟清和勾勾手指,“弯腰,低头。”
沈瑄照做。
帐篷何时修补?再议。
建文三年八月底,张辅与刘江的援军过滹沱河,直奔北平。
由于携带大量火炮,拖慢了行军的速度,但从北平方向传来的消息看,平安并未下令攻城。虽然不知原因,却着实为大军争取了时间。
张辅令前锋探路,遇到南军的斥候一概擒杀,绝不能让平安提前得到消息,探得援军虚实。此举果然奏效,援军到时,平安军并无觉察,刘江同张辅商定,乘夜举火把袭营。
炮声响起,张辅领骑兵冲营,南军乱中有序,挡住了张辅的进攻。张辅不得不领兵退后,援军本就不多,硬碰硬没有胜算。
“平保儿果真厉害!”
双方是敌人不假,却不妨碍张辅对平安治军的佩服。要是换成李景隆,南军的大营早就乱成一片。
刘江见张辅不敌退回,马上下令开炮。
黑夜中,炮声震耳欲聋,即使没有对南军造成多少实质性的损伤,却不断在碾压他们的神经。黑灯瞎火看不到敌人,只能看到成片的火把,听到隆隆的炮声。南军变得心神不定,莫非是燕王亲自率大军回援?
炮声同喊杀声惊动了城内的守军,朱高炽登上城头,遥望平安大军扎营的方向,眉心微皱,是父王回师了?
几匹快马从王府方向驰来,为首者竟是一名女官。
女官身负燕王妃亲命,请世子配合援军一同炮轰平安军大营,天明时分派骑兵出城袭营。
“天明出城?”
“回世子,正是。”女官道,“道衍大师也赞同王妃的意见。”
“好,孤知道了。”
朱高炽没有迟疑,母妃在兵事上的谋略以及对战机的把握,自己望尘莫及。道衍大师也赞同,那就更没错。
之前,他正为固守还是出城迎敌不定,怀疑这是平安的计策,设下埋伏诱守军出城。回头想想,平安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一定是父王的援军。
城头很快响起炮声,守城的威武大将军在黑夜中发出怒吼,威力自然不是张辅刘江带来的火炮可比。
两面炮火接连响起,喊杀声包围在四周,南军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再无战意,纷纷逃散。
本是孤军深入,再被炮这么一轰,仗真没法打了!
大营不要了,辎重也扔了,先保住性命再说吧。
平安没办法,只能尽量收拢溃军,亲自带头向真定方向奔逃。他担忧的不只是燕军,还有麾下的南军,如果炸营,几万人都得撂在北平城下。不想士兵互杀,只能带头跑。 就算成为燕军的靶子,帅旗和火把也得举着,无头苍蝇似得乱窜,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拉紧缰绳,平安心中的郁闷无法言喻。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没这么憋屈过。
朱老四不厚道,朱老四的儿子也一样!明明戏演得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太不讲道义了!
平安率军一路南逃,张辅领骑兵紧追。追到真定时,城内的徐忠领兵阻截,前后夹击,却没能拦住。
事实证明,一旦平安小宇宙爆发,除了沈瑄朱能少数几人,真没人能挡住他。
燕王接到消息时,平安已跑出了河北,大军剩下不到一万人,却连续经历了几番血战,各个凶猛无比。
经过慎重考虑,与部将商议之后,朱棣下令让开道路,放平安离开。
守卫济南的盛庸闻听平安败退,立刻派兵前去接应,密令大同守将房昭引兵入紫荆关,占据易州西水寨,引开燕军的注意,助平安脱险。
盛庸压根没想到朱棣已决定放平安离开,人没接到,反而彻底暴-露-了朝廷埋在朱棣盟友内部的钉子。
燕王很淡定,晋王却是火冒三仗,调集护卫,亲自上阵助燕王作战。同时派人去抓房昭一家老小,不想白跑一趟,房昭的家人投缳的投缳,跳井的跳井,一个没留。
晋王冷笑,家人没了,不是还有族人吗?
轻飘飘一句话,决定了房氏一族的命运。为了消除燕王的疑心,晋王必须下狠手。
获悉结果,燕王对朱能沈瑄等人笑道;“善,酷类吾兄。”
虽没明言,却也让晋王松了一口气。
南京城中,随着战报不断送回,建文帝越来越暴躁。
东昌大捷昙花一现,祭告太庙成了一场笑话。
平安战败,盛庸龟缩济南,河北,山西,辽东诸地尽失,山东大部分州县也为燕王占据。燕军的炮口随时会指向南京,建文帝的脖子上似悬挂了一把大刀,随时可能落下,握刀的人正是他的亲叔叔。
皇帝犹如一头困兽,文武百官继续装鹌鹑,只有言官还精力十足的蹦跶,北平战败的消息传来,马上一蹦三尺高,立谏撤去平安都督一职,解除他手中的军权,将他拿回京城查办。刑科给事中言之凿凿,平安几番作战不利,有投燕之嫌,必须查办!
拿下平安,谁能代替他指挥军队?
这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事,与他何干?他是言官,讽谏皇帝,纠察百官,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武将们气得眼睛发红,希望皇帝能办了这个挑事的祸头,哪怕斥责几句也好。可建文帝再次让他们失望了,他没把平安拿下,却也没斥责挑事的言官,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宣布退朝。
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嘲讽的看着朝堂上的武将,蔑视着这群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昂首挺胸的走出奉天殿,活似一只只骄傲的斗鸡。
武官们咬牙切齿,殿外执勤的大汉将军也是绷紧了脸颊。
为这样的皇帝卖命,当真值得吗?
回到乾清宫,一身疲惫的建文帝令人召来方孝孺,不为问计,只为找人说说话。这个书呆子已经坑了他一次,朱允炆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不想方孝孺却固执得很,坚决要为皇帝分忧,不顾建文帝的阻止和殿中宦官哀怨的目光,慷慨言道:“臣有一计,可令燕逆无暇南顾,父子相疑!”
此言一出,捂脸的建文帝慢慢转头,看着信心十足的方大学士,心中慢慢浮起一丝期待,要不要再信这个书呆子一次?
殊不知,方大学士的计策的确带来了胜利的希望,却不属于建文帝,而是燕王。
93第九十三章
短暂的皇帝生涯中,朱允炆犯下过无数的错误,宠信竖儒,向书呆子问计,无疑能排入前三位。
被坑一次,可以说是情商不高。
被坑了一次又一次,那就是智商有问题。
建文帝的智商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不然洪武帝也不会选他做继承人。无奈头型特殊,脑袋上有坑,没问题也成了有问题。
方孝孺是学问大家,是条硬汉,更是一颗红心向皇帝的忠臣。
可惜,他的能力全都用在了读书上,完全套用书上的理论来解决实际问题,还是解决造反的问题,注定会撞个头破血流。不过,有仁慈的皇帝挡在面前,要撞,也是他先-上。
何谓好心办坏事,坑人于无形?方大学士将为世人呈现其中真髓。
燕王以武力逼迫,建文帝尚能坚-挺。
方大学士亲自挖坑,朱允炆彻底栽倒。
方孝孺不通实务,却辩才一流。
建文帝为方孝孺的口才折服,再次采纳了他的意见,决定对燕王父子实行离间之策。
周王被抓,就因儿子告发。
建文帝知道燕王不是周王,朱高炽三兄弟也不是为了爵位敢举报老爹的朱有爋,可总要试试看。燕王多疑,只要对朱高炽产生怀疑,目的就已经达到。
父子相疑,兄弟相争。
或许不用建文帝动手,燕王的军队就会从内部瓦解。
乾清宫内,方孝孺侃侃而谈,以一个学者的角度,用最严谨的态度,向建文帝列举了离间之计的种种好处。
“兵家贵间。臣以为,陛下可遣书于世子,令归朝廷,不究其责,并许以王位。时令人密报燕王,王必北归。天军可趁机夺回粮道,从容布置。再号令天下勤王之兵,大举北伐,事成矣。”
建文帝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偶尔还会拍一下桌案,称赞一声“先生大才!”
方孝孺表示,燕王不忠,乃大奸之人!为了皇帝的江山社稷,他必定竭尽忠智,肝脑涂地。
当真是忠臣啊!
建文帝被彻底感动了,执手泪眼,君臣相得。
情形似曾相识?
燕王起兵造反时,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翰林,君臣三人没少如此“相得”。
现如今,齐泰黄子澄外出募兵,方孝孺继续两人未尽的事业,在朱允炆的职业道路上挥汗如雨,不断挖坑。
建文帝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仍要赞一声“先生大才”,然后流着眼泪继续摔。
当真是命苦。
计策已定,方孝孺亲自动手执行。
北平是燕王的老巢,朝廷埋下的钉子基本都被清理干净,方孝孺却不然。身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方大学士的崇拜者一抓一大把,或许他们对朝廷会有这样那样的非议,在建文帝身上也能挑出各种毛病,对方孝孺却从未说出个不字。
方大学士想了解燕王父子的关系?
没问题!资料整理好马上送到。
方大学士想对燕王父子用间?
更没问题!一切为了正义!
曾因公务进出燕王府的翰林编修林嘉猷,对燕王父子的关系十分清楚,对朱高炽和朱高煦朱高燧之间的争锋也了解一二。方孝孺向皇帝提出用计离间燕王父子,林编修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书生也懂得柿子要用软的捏,下手要尽快。
为确保计划万无一失,方孝孺撇开成见,建议皇帝启用锦衣卫和宦官。
洪武年间的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办事能力一流,大臣晚上多吃几块肉,洪武帝都一清二楚。即使荒废了几年,架子还在,应该能挑出可用之人。
宦官中一直流传燕王仁爱之名,连方孝孺都有耳闻,不知道的,或许只有身居皇宫,被宦官和宫人包围的朱允炆。如果派宦官报信,老谋深算的燕王应该也会中计。
“派遣锦衣卫入燕贻世子,令宦官至燕王处报信,此计可成。”
重新启用锦衣卫?
建文帝脸上浮现出几许迟疑之色。
暗地里他一直在用锦衣卫,同燕王有牵连的勋贵和武将家中都有锦衣卫的耳目。可大部分朝臣,尤其是文官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依方孝孺计划行事,无论事成与否,锦衣卫都会被摆到台面上,这同朱允炆一贯的形象完全不符。
宦官更让建文帝皱眉。
太-祖高皇帝亲自立下石碑,宦官敢干预政事,发现就砍头。剥皮充草是官员的待遇,宦官无权享受。
“爱卿,一定要用锦衣卫和宦官吗?朕……”建文帝很是犹豫,“或许可从勋贵中择选一二?”
“陛下,此计非锦衣卫同宦官不成。”
“果真不成?”
“果真不成。”
“……好吧。”
建文帝又一次被方孝孺说服了。当即命方孝孺起草诏书,召锦衣卫千户张安觐见。至于为燕王送信的宦官,建文帝选定了王景弘。
在皇帝看来,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王太监,忠心应该没有问题。
旨意一出,连王景弘都不敢相信。
方孝孺挖了坑,建文帝仍觉得深度不够,自己又挖了两锹。
当真是天意弄人,点背不能怨社会。
“陛下,臣一定不辱使命!”
张千户是难得的忠心之人,虽然以敏锐的直觉察觉到此行定是有去无回,无论燕王中计与否,自己的项上人头都将不保,仍毫不迟疑的接受了任务。
不接受也不行。获悉如此机密,又蒙皇帝亲自召见,敢拒绝,同样是死路一条。
王景弘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奴婢此去,不能再侍奉陛下,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
建文帝难得给宦官一个好脸,温声安慰了王景弘几句,还给了他不少赏赐,自以为得到王景弘的忠心。殊不知,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宦官,正暗地中盘算将计就计,将朝廷兵力不足,京城空虚的消息一并告知燕王。
正愁消息送不出去,方大学士当真是及时雨啊!
一番谋划之后,建文帝三年十一月,锦衣卫千户张安和内侍监太监王景弘带着方孝孺拟定的诏书出发了。
出了南京,两人一路北上,进入山东之后,在济宁分手。
张千户快马加鞭赶往北平,王景弘奔向燕王驻军的定州。
彼时,河北境内大雪漫天,若非有坚强的意志力支撑,张千户怕会在中途壮烈,没见到朱高炽就被冻死在路旁。
距北平二十多里的孟家屯,角楼上的青壮发现了行迹可疑的张安和同行的几名护卫,当即报告了族老。孟重九做主,将这行人的踪迹告知里中巡检。
“亏了十二郎三个,咱们才有今天的日子。现今不比以往,大家可都要警醒些。但凡有一点不对,也要立刻报知巡检,或是入城上报大令。”
族人们点头纷纷称是。
十二郎带着两个堂兄在燕王麾下,官越做越大,孟氏一族都是水涨船高。
十二郎又仗义,哪次回来,族人不得了好处?就算帮不上大忙,也不能像孟广孝一家扯后腿。大郎做得叫人事吗?没有十二郎,孟氏一族都要被他带累遭殃。
里中巡检得到消息,两口吃完一条鸡腿,呸一声吐出骨头渣子,一把抓起腰刀,“这几个八成是朝廷来的探子,赵三,马上给大令送消息,李柱子几个跟老子一起走!抓住了,肯定是大功!”
北疆之地,民风剽悍。巡检和县衙的差役都有相当的战斗力。上阵拼杀稍逊一筹,砸棍子拍板砖却是熟手,寻常边军都比不上。
堂堂锦衣卫千户,被一个不入流的巡检敲了闷棍,张安头晕眼花,两眼冒星星,栽倒在地。众人一哄而上,跟着张安的校尉力士个个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人被捆到宛平县衙,一顿水火棍抡下来,张千户咬牙坚持,硬是没开口。
咱是锦衣卫,不能掉了面子!
贺县令是谁?亲自抄家伙同南军对砍的猛人,政务水平甲等,搏击技术一流。
不开口?没关系,继续揍!
屁股不打烂不算完。
张安仍在咬牙硬扛,校尉和力士却撑不住了。一名校尉惨叫着开口,将几人的身份以及张安怀揣诏书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有了第一个,其他人也接连招供,大致同校尉说的一样,都知道张安怀揣诏书,到北平为求见世子。至于方孝孺设下的离间计,除了张安没人知晓。
几棍子竟然敲出一群锦衣卫,贺县令当真没有想到。
抡棍子的衙役更没想到,竟然有幸揍了锦衣卫的屁股!
想想洪武年间令人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衙役们手心冒汗,精神却极其的亢奋。
职业生涯中能揍一次锦衣卫,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今日之后,完全可以对人吹嘘:“老子是硬汉,纯爷们!不相信?老子可是连锦衣卫都揍过!”
“有密诏?搜出来!”
贺银一声令下,衙役们一拥而上,连负责笔录的文吏都撸袖子上阵。
张千户奋起反抗,奈何双拳不敌四手,外套里衣,连靴子都没保住。
白条条的趴在地上,张安目眦皆烈,手握成拳,头顶冒烟。
奇耻大辱!
衣服撕开,腰带拆开,靴子底也被断开,仍没发现密诏的影子。一个衙役灵机一动,解开张安背着的包裹,露-出里面的信封,众人的动作齐刷刷的停住了。
这衣服,扒得太没有价值了。
贺县令看着摆在面前的信封,咳嗽一声,“今天的事必须保密,敢泄露半点,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锦衣卫,密诏,还有扒衣服,通通不许!
“遵命!”
十一月的北平,呼口气都能结冰。
张千户身上裹了一件旧棉袄,挂着两管鼻涕,一边念着奇耻大辱一边被抬进了王府。
密诏也被一起送到。
贺县令是个谨慎的人,密诏原封不动,连个边角都没折损。信封未拆开,自然无人知晓密诏里的内容。
朱高炽听完前因后果,沉吟良久,眉头越皱越紧。
“贺大令,此人真是锦衣卫?”
“回世子,正是。”
“密诏一事,除了县衙众人,可有其他人知晓?”
“回世子,臣已下令严守消息,务必不能传出县衙之外。若是走漏消息,在场的文吏衙役连罪。”
“恩。”
朱高炽满意的点头,当着贺银的面叫来王安,令他带人将关在县衙中的锦衣卫提出,连同眼前的张千户一起送到燕王驾前。
“这封密诏也带去,不能有一点破损。”朱高炽郑重说道,“父王问起,一五一十的说,不得隐瞒。”
“奴婢遵命。”
王安捧起密诏,退了出去。
送走贺银,朱高炽立刻去见了燕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一旦父王起疑,挨一顿鞭子是轻的,很可能彻底厌弃自己,必须未雨绸缪,把自己摘出来。
王安嘴巴很严,他身边的小宦官却没这个本事。架不住有心人询问,或多或少露出了一点口风。王府中官黄俨便是这样的有心人。
黄俨深知世子兄弟不睦,且早已站在高阳郡王一边,认为这是扳倒朱高炽的机会,秘密派人赶在王安之前赶往定州,密报世子与京中联系密切。
“切记,速度一定要快!”
“是!”
黄俨派人秘密出府,未到典宝处申领腰牌,直到隔日,朱高炽才得到消息。明知黄俨给他使绊子,却不能宰了他。若是被燕王得知,又是一个欲盖弥彰的罪名。再憋屈,也必须打落牙齿和血吞。
握紧拳头,朱高炽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暂且忍耐,留待日后再算。
黄俨派出的人先一步抵达燕军大营,燕王果真起了疑心。
朱高炽曾同朱允炆一起读书,交情很是不错,又有周王的例子摆在面前,某非,世子真要反了自己?
此事不好大肆宣扬,朱棣召来朱高煦和几名心腹商议。孟清和有幸在列,心中却暗叫倒霉。
朱高炽不会同朱允炆联手,除非脑袋发抽。建文帝明摆着削藩,今天许给朱高炽王位,明天就能给他摘了。还要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打死朱高炽也不会干。
孟清和心中明白,话却不能说。
燕王明显对世子起了疑心,高阳郡王又在一旁,为朱高炽说好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悄悄挪后两步,尽量躲在沈瑄和朱能高大的背影之后,还是当背景安全。
沈瑄等人也不傻,虽是武将,在政治嗅觉上却比孟清和敏锐百倍。
世子与京中联系密切?
看看燕王和高阳郡王的表情,朱能带头,沈瑄随后,众将一致保持沉默。
说到底,这件事要看燕王的态度。只要燕王不相信,建文帝和方孝孺派更多人也没用。一旦燕王起了疑心,便是密诏和人都被送到面前,也会认定朱高炽是做戏给他看。
沉默在大帐中蔓延,空气都好似冻结一般。
黄俨派来的人同王安一起跪在地上,两人都在发抖。
燕王一直没叫二人起来,撕开信封,看过密诏,突然开口问朱高煦,“你认为此事如何?”
朱高煦似有些犹豫,“父王,儿……”
“孤要听实话。”
话落,视线扫过帐内众人,在孟清和身上停留不过一秒,仍让他头皮发紧。
朱高煦的表情很是挣扎,艰难说道:“世子……固善太孙。可世子一心忠于父王,父王三思!”
火上浇油,背地里下刀子。
听着是为朱高炽开脱,实际却是不断加深燕王的疑心。
孟清和无声的吸了一口冷气,头垂得更低。不搅合进世子兄弟之间果然是对的。不然的话,任谁在背后给他一刀,进了阎罗殿都没处哭去。
朱能和沈瑄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对朱高煦有了新的认识。
都说世子精通儒学,心机颇深。现在看来,高阳郡王也不是善茬。
手段粗糙,却抓住了燕王的心态,这才是朱高煦的优势。
燕王面色发黑,正要开口,帐外亲兵回报,有几个南京来的宦官求见燕王,声称有要事禀报。
南京来的?
朱棣脸色一沉,“带进来。”
王景弘走进大帐,纳头便拜,“奴婢拜见殿下。”
燕王见过王景弘,对他有些印象。王景弘没料到燕王还记得自己,激动不已,再拜之后,道出建文帝同方孝孺使离间计,意图引燕王父子相疑。
“殿下,此乃竖儒奸计!”
在帐外见到不成人型的张安,王景弘料定燕王已得到消息,不再啰嗦,几句话就将建文帝和方孝孺卖得彻底。
朱棣一掌拍在桌案上,满脸怒气,“竖子可恶!几杀吾子!”
见燕王如此,高阳郡王暗道可惜,口中却道:“竖儒奸诈,险些误会了大哥!”
帐中将领不再沉默,跟着燕王父子一起大骂方孝孺为人奸诈,坏得流油,太不是东西!
为表功,王景弘借机又道:“殿下,奴婢另有重要情报,皇帝夺齐泰黄子澄官位,不过掩人耳目,实令两人外出募兵。”
“募兵?”
“朝廷兵力不足,京城十分空虚,若殿下能领兵直捣京师,大事可定!”
话落,未见众人大喜,也没遭到燕王表扬,反而被高阳郡王瞪了一眼。王景弘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没说对,也不清楚是哪里犯了忌讳,见燕王脸色不愉,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郑和眯眼看着他,这人要是留在王爷身边,肯定是劲敌,必须注意!
帐中沉默许久,众将一起磨牙。
拼死拼活造了三年反,为的就是打到京师!
京城空虚,可一战而下?
也要能过去才行!
山东拦在当中,济南都打不下来,去南京?怎么去,飞过去?
孟清和借着遮挡,悄悄拉了一下沈瑄的袖子,“指挥,我有话说……”
沈瑄侧头,靠近了些,孟清和压低声音,“京城空虚的确是大好机会,平安可以绕路进攻北平,王爷何必一定要攻下济南?”
“绕开?”
“对。还有,朝廷派来的锦衣卫,也可以做做文章……”
两人在一边窃窃私语,旁人没注意,燕王却看得一清二楚。孟清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济南给燕王的打击太大,让他钻了牛角尖,认为打不下济南就没法去京城。
只要帮燕王扫开迷雾,靖难之路将是一片坦途,路上有石头硌脚,踢开就行。
这份功劳不是孟清和自己能领的,必须找个“垫背”的,再没有比沈瑄更合适的人选。
原本,孟清和还在考虑献计的最佳时机,王景弘的突然出现,让他眼前一亮。
不过帐中的气氛太压抑,贸然开口不太妥当,不如想法让燕王主动询问,一切水到渠成。
“瑄儿,你二人在说什么?”
沈瑄看着孟清和,孟十二郎悄悄眨眼,退后一步,打定主意不开口。
“瑄儿?”
燕王又问了一句,沈瑄朗声答道:“回王爷,卑职在与孟同知商讨进兵京城一事。另外,帐外的锦衣卫也可一用。”
“哦?”
“不攻打济南,亦可入京。”顿了顿,见燕王和众将面现疑惑,沈瑄才接着说道,“可以效仿平安军,借道,绕路!”
“绕路?”燕王心头一动,豁然开朗,“大善!”
得知平安出现在北平城外,燕王脑子里也曾有念头闪过,却一直没能抓住。沈瑄此言一出,恰好给他提了醒。
又不是只有一条路通往南京,他在济南死磕,根本是进了死胡同。
绕过济南的确要承担腹背受敌的危险,可若是冒险成功,胜利可期,一切都值得!
兴奋之余,燕王又问道:“瑄儿说这几个锦衣卫也有大用?”
“回王爷,此为孟同知所言,卑职也不甚了解。”
众人视线扫过来,孟清和不得不开口,道:“卑职以为,天子宠信腐儒,重仁爱之名。锦衣卫的名声一向不怎么好,这一点,可以利用。”
如果被朝中文武得知皇帝用锦衣卫办事,刺探情报,挑唆藩王家庭关系,哪怕是为了“正义”,也够建文帝喝一壶的了。
注重名声?那就从名声下手。
如果把方孝孺也牵扯上,舆论的风向又会如何?读书人还会崇拜同“鹰犬”沆瀣一气的方大学士?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无论矛断了还是盾破了,于燕王都没有损失,说不定还能得到意外之喜。
建文帝亲自把人送来,不好好利用,委实对不起他的一番心意。
听完孟清和的话,众人都有些后背发凉。
黑,简直是太黑了!
不愧是道衍大师的徒弟,当真是坑死人不偿命!
94第九十四章
建文三年十一月,燕王造反的势头愈发猛烈,麾下军队连战连胜,已占据大半个山东,一旦攻下济南等州府,随时可能继续南下。
军情十万火急。
南京城内却是歌舞升平,繁华如昔。
茶楼酒肆中宾客满座,花-街-柳-巷脂粉飘香。
携带战报的快骑从城中驰过,卷起一地烟尘,引来的不过是几句燕王又打到哪里的猜测。
仗打了三年,谈来探去无非只有老几样,没多少新意。
年初,历城侯东昌大捷,皇帝祭祀太庙,着实让京城轰动了一番。没等高兴几天,接连几场大败,再没好消息传来。
朝廷在邸报上粉饰太平,百姓却从各种渠道得知真相。
燕王的军队连战连捷,朝廷的军队十战九不胜。
关心国事的读书人在太学中慷慨陈词,说的无非是散发更多征讨檄文,号召天下勤王的陈词滥调。
朝中的文臣武将仍是该装鹌鹑的装鹌鹑,该慷慨激昂的慷慨激昂。各自私底下打着不同的算盘,左都督徐增寿成为很多勋贵武官们的座上宾。
闲居在家不问朝政的长兴侯耿炳文几次同他当面探讨“兵法”,谷王时常请他到家中赴宴,在京的辽王同样不落人后,与徐增寿攀上了交情。齐王也想凑个热闹,无奈被皇帝软禁,有心无力,递个消息都相当困难,只能望墙兴叹。
这些人中,李景隆同徐增寿的“交情”最好。不当值时,经常能看到两人手挽手,肩并肩,大步迈向南京城内最有名的风化场所,豪爽一整夜。
魏国公徐辉祖对徐增寿已是放任自流。
在外人看来,徐增寿这个小舅子同燕王关系非同一般,徐辉祖这个大舅子则是站在朝廷一方,明显有大义灭亲的意思。
按理来说,重用徐辉祖,绝对能大规模收拢人心,可建文帝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
战况艰难时,派徐辉祖出去为大军殿后,貌似信任有加。
战况稍一缓和,马上把人叫回来,名义是保卫南京。
兵权一收,出不了南京,魏国公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朝中的有识之士私下里不免叹息,若天子能命徐辉祖为帅,胜负或许未可知,战局却不会糜烂至此。
但凡天子将对腐儒的宠幸分出一半,朝中的武将敢不拼命?
现实的情况却是,腐儒们借天子的宠幸打压武将,蔑视勋贵,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姿态,仿佛天下只有他们才忠于皇帝,才为皇帝的江山社稷努力一般。
武将会服气?明显不可能。
文武不和愈发的严重,几乎势同水火。
文管内部,周礼派和太-祖派四处遣煽风点火,见面就要互掐,奉天殿的早朝十足一个热闹的菜市场。
大家都在仗义执言,都在各抒己见,却同皇帝最想听的相聚十万八千里。
论起典章法度鸡毛蒜皮,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天。
问到燕王造反,马上低头垂目,好似地上有金子一样。
如此行径,换成洪武年间,不剥皮充草也要砍头腰斩。当今天子却不然,对文臣的不作为视而不见,一旦文武发生争执,又往往站在文臣一边。武将心中憋了怨气,怎肯为皇帝尽心尽力,抛头颅洒热血?
常言道,不在憋屈中忧郁,就在愤懑中爆发。
随着徐增寿在京中的活动,加上杨铎等人暗中的努力,以长兴侯和曹国公为首的勋贵武将集团,已逐渐有向燕王靠拢的趋势。
建文帝明知道手下正酝酿着集体跳槽,却对此毫无办法,更不能马上下旨查办。
五军都督府,各地卫所,西南的土司,散布在军中的故友同袍,昔日部下,都是勋贵武将们的资本。就算是李景隆这个草包,凭借着李文忠的旧部也能拉出一张关系网。
文官有同窗,同乡,同榜。
武将有同袍,有亲兵,有部将。
文官的关系网虽然密切,却不妨碍彼此插对方刀子。
武将的交情多是战场上一起流血拼命结下的。尤其在明初,卫所制度尚未崩坏,武官以下多是善战之兵,熬过洪武帝大杀功臣浪潮的勋贵个个不简单,如果建文帝敢触动这张关系网,等待他的下场不会比被燕王踹下皇位好多少。
洪武帝敢对开国功臣动手,前头发铁券,后头就举刀子砍人,完全无压力,只因为朱元璋有这个底气。
他就砍了,能怎么样?
反对?一起砍了!
建文帝不行。天生的优柔寡断和老朱家遗传的多疑性格杂糅在一起,将他一步步推到如今的境地。
重用文人,压制武将,削除藩王,都为保洪武帝交给他的江山社稷。
奈何雄心壮志与个人能力脱节,结果是燕王的造反队伍在山东喊打喊杀,混得风生水起,建文帝却只能在皇宫长吁短叹,中对书生问计。
手中明明一副好牌,打成今天这个样子,不用洪武帝,前太子朱标活过来都能把朱允炆一巴掌拍死。
胜利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齐泰和黄子澄在外募兵一直没有消息。建文帝只能期望方孝孺的离间之计能够奏效。不能让燕王父子相疑,好歹拖延一些时日。
在焦急的等待中,张安和王景弘始终没有好消息传回,取而代之的,是几则流言在京城中不断蔓延。
“皇帝重用锦衣卫刺探大臣宅邸,据说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有锦衣卫的探子。”
“据悉翰林院中的某位大儒同锦衣卫也是关系匪浅,称兄道弟。”
有人不相信,洪武年间就取消了锦衣卫断狱之权,更解散了北镇抚司,当今天子用锦衣卫刺探情报?为何燕王造反之前不用?
被驳斥的人嘿嘿一笑,看看周围聚集来的目光十分的得意。
不怕被骂胡说八道,只怕引不起注意。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不需要证据。
比起枯燥无味的真相,世人往往更喜欢听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
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有人驳斥,就会有更多人传播,更多人相信。口口相传,到了最后,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孟同知的精辟总结被燕军情报人员奉为圭旨,随着又一批细作进京,传入杨铎和徐增寿耳中。
左都督放下茶杯,搓搓下巴,“这话倒是有趣。燕山后卫的孟同知,莫不是当初随世子入京的那个孟百户?”
“正是。”
“真是他啊。”徐增寿笑了,那场因朱高炽引起风波,至今他仍记得。
燕王世子怀念太-祖高皇帝,每日粗衣陋食,人渐消瘦,得了纯孝的美名。在京的藩王人人效仿,御史接连上疏,皇帝面子大失,不得不搬进武英殿斋戒,才挽回些许名声。徐增寿以为是哪个高人在外甥背后出谋划策,最有可能的是燕王府中那个和尚。
真相水落石出,竟然是个百户,着实让他愕然了好一段时间。
“听说他是道衍大师的徒弟?”
“此事卑职也有耳闻,真相如何并不十分清楚。”
“哦。”徐增寿点点头,那位大师可是了不得,是他的徒弟,有这样的手段无可厚非。
印象中,孟同知长相不错,身体却十分瘦弱,不知为何会从军。不到四年就爬到了从三品,就算不是道衍的徒弟,才干也不可小觑。
他日得见,说不得要讨教一下。
摇摇头,抛开其他念头,徐增寿示意杨铎靠近些,附在他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吩咐一番,笑着拍了拍杨同知的肩膀,“震武的能力,吾知晓。尽力施为,莫要堕了汝父当年的威风。”
“卑职遵命!”
杨铎领命,起身告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徐增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前日同谷王有约,今天的晚饭又不能在家中用了。
吩咐过长随,徐增寿换了一身外出访客的蓝色衣袍,腰系玉带,披上斗篷,英武中带着文雅,同徐辉祖愈发的相似。
得知徐增寿又去了谷王府,徐辉祖没说什么,挥手让护卫退下,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为了徐家,他的确该好好想一想了。
进入十二月,燕王突然班师回了北平。
山东境内烽火暂熄,守卫济南的盛庸和退入宿州的平安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形势大好却突然撤退,要么是北平出了事情,要么就是在酝酿着更大规模的进攻。
盛庸和平安都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眼前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燕王再来时,恐怕就是最后拼死的决战。
京城的建文帝却不这么想,他更倾向于方孝孺的离间之计奏效,燕王疑心世子在他身后捅刀,大军回师稳定根据地去了。
方孝孺也是一样。
兴奋之余,一封声情并茂的檄文再次出炉,继续大骂燕王是扰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起兵勤王,还江山太平社稷清明。
方孝孺恨不能明日就诛灭燕王,天下稳定,他才可继续钻研周礼,推行复古,实现伟大的理想。
檄文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如往日一般的赞扬之声,反而是声声质疑。在建文帝和方孝孺畅想剿灭燕王叛乱,共建美好社会的时候,关于锦衣卫的流言已是愈演愈烈,压都压不住了。
应天府堂官察觉到情况不对,担心背后有人操控流言的传播,联合五城兵马司在城内外暗中盘查,结果却是白费功夫。虽然知道流言大多由北边来的流民和乞丐传出,源头和正主却始终抓不到。
流民户籍不明,乞丐也是一样。
应天府衙役手握铁尺,五城兵马司的军汉挥舞着刀鞘,看似威风,却找不到用力的地方,只能拍空气。
随着应天府的连串举动,流言的传播速度更上一层楼。内容也是更加丰富多彩。
什么锦衣卫密探大闹国公府,天子与锦衣卫二三事,某大学士同锦衣卫千户不得不说的关系,绘声绘色,好似亲眼所见一般。
流言没有明指某大学士是谁,从内容揣测,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翰林学士方孝孺。
答案一出,天下哗然。
方孝孺是谁?
当世大儒,读书人的楷模,文官的偶像,言官的榜样。
如此正人君子竟然会同臭名昭著的锦衣卫牵扯到一起?
大部分人对此持怀疑态度,尤其是读书人,更斥责其为无稽之谈。
恰在此时,奉命入燕的锦衣卫千户张安突然现身说法,将方孝孺如何提出反间计,如何同他联络,又如何令他陷害对朝廷无比忠诚的燕王,挑拨燕王父子关系,原原本本,一丝不落的说了出来。并由“正义之士”集资印刷成文,供天下人阅览。为了增加内容的趣味性,撰稿者采用了演义的写法,分为章回小说体,可读性更高。
大概是觉得还不够震撼,燕王亲自写了一份奏疏,派人送入京城。
入京的武官很清楚,此行十分凶险。风险却伴随着机遇,如能保住性命,他日燕王殿下荣登大宝,自己的功劳绝对是铁板钉钉。
于是,在大摇大摆进入南京,将奏疏递上之后,武官春-风满面的被大汉将军拿下,扔到锦衣狱中和武胜作伴去了。
两人见面之后,隔着栏杆抱拳,互相问候。
兄弟可好?如今做了邻居,为了美好的未来,光明的前途,理应互勉。
接到燕王奏疏,通政使司上下冒出一身的冷汗。
真要面呈陛下预览?
会不会把皇帝气出个好歹?
众人互相看看,最终由左右通政和誊黄右通政举手表决,送!
通政使为何没参与表决?
说起来惭愧,因与户部右侍郎政见不和,一言不愉大打出手。搏击之技略逊一筹,被敲破了脑袋,伤到了面子,告假养伤中。
如通政使司上下所料,燕王这封奏疏的确捅了马蜂窝。
民间的流言,建文帝一直被蒙在鼓里。宫中的宦官女官有意隐瞒,朝臣们是不愿自找没趣,大多趁着这段时间盘查府内,发现了蛛丝马迹,不免对皇帝寒心。
作为事件的当事人,方孝孺除了做学问就是为平定燕王叛乱出谋划策,也无暇留意城内的老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说些什么。虽也感到同僚的眼神透着古怪,但方大学士对自己的名声和人品一向很有信心,自然不会多想。
燕王这封奏疏,相当于揭开了众人联手遮掩的盖子,将“真相”摊开在阳光之下,一巴掌甩在了朱允炆脸上,另一巴掌赏给了方孝孺。
派锦衣卫入燕,建文帝已经做好了被御史喷口水的准备。没等到言官,燕王先给他泼了一盆污水。
方孝孺的震惊比建文帝更真实。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燕王指着鼻子痛骂“沽名钓誉”,“与鹰犬为伍”,“挑拨天家亲亲之情”,“蔑视人伦”,“祸乱朝纲”。
遭到如此污蔑,建文帝还能坚持,方孝孺却支持不住,一口血喷出,当场晕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做人的根本。
如果燕王这封奏疏上的罪名落实,方孝孺往昔为人称道的一切都将被打上问号。
儒学大家,真君子?
伪君子,真小人?
有人暗中为方孝孺惋惜,这分明是燕王的毒计!可谁让方孝孺自己送出了把柄?计策不错,但用人不当。哪怕从大汉将军和旗手卫中挑人也比锦衣卫强吧?
同锦衣卫搅合到一起,武将尚且罢了,一个文官,还是被读书人视为偶像的翰林院大学士,绝对是自毁长城。
称快的同样不少。
自古文人相轻,方孝孺是大儒,却不是唯一的大儒。他的名声太大,被他压下的人又怎么能甘心?
遇上心胸宽广,胸怀坦荡的倒还罢了,有几分文采却小肚鸡肠的,无不想趁机踩上几脚,将方孝孺拉下神坛。
流言从民间涌入朝中,争论从朝堂向天下蔓延。
围绕着方孝孺的这场争论,在读书人中造成了巨大的反响。
太学,府学,州学,县学,甚至是卫学,都分为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派认为这纯属污蔑,方大学士是正人君子,即便同锦衣卫有牵连也定是被人陷害。另一派对此观点嗤之以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真是污蔑?为何不见方孝孺反驳?倒是张姓的锦衣卫千户手握证据,言之凿凿,还有方孝孺亲自草拟的诏书!
“如此伪君子,便是学富五车,我等也不愿与之为伍!”
两派学子争吵不休,声音渐渐压过了燕王造反的消息。
支持方孝孺一派的学子战斗力强悍,凡是不站在自己一方的,无论观点为何,全都大力攻讦者。
这些里有听信流言被方大学士的“无耻行径”伤害了心灵的,也有佩服方孝孺学问属于中间派的,还有看穿燕王伎俩却对方孝孺不通实务遗憾摇头的。
第三类人往往更注重实际,在争论中看到了朝廷的软弱可欺,也看出了燕王的强悍和霸气。
天子登基以来,除了削藩还有何建树?
倭寇登岸抢掠杀戮,安南趁机侵扰西南,各番邦不再来朝见,反倒是北边的残元摄于燕王的威名不敢轻举妄动。
对方孝孺和建文帝失望的同时,不免对燕王升起了期待。
建文帝是正统不假,可如今的大明,需要一个更有力的君主,能震慑四夷,扬威海外的皇帝!
这样的言论开始在部分读书人中流传,虽没摆上台面,却也不容小视。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明朝的读书人有不可理喻的一面,也有让人震惊佩服的一面。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瓦剌兵临城下,明朝的士大夫们宁可拥立新皇帝,背负不臣的骂名,也不向敌人低头。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是汉家风骨的最后挽歌。
最终,在野蛮的侵略之下湮灭。
北平的燕王没有料到,只是针对皇帝和方孝孺的计策,竟然会取得这样的效果。
朱棣很是高兴,当着众将领的面又一次夸奖了沈瑄与孟清和。
“我儿甚好,甚好啊!”朱棣抚着短髭,“孟同知更是吾之仲卿!”
听到这句,孟清和没觉得高兴,反而是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朱元璋夸蓝玉是他的李靖张良,蓝玉剥皮充草。
朱棣称赞张玉是他的的冠军侯,张玉死在乱军之中。
现如今,当面夸他是卫仲卿,这代表着什么?
“卑职谢王爷,实在不敢当。”
明知是乌鸦嘴,含着泪水也要表达感谢。好歹卫青算是善终,比英年早逝的冠军侯好上几个段位。
心思跑远,孟清和脸上的笑容却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沈瑄睨了他一眼,不着痕迹的弯了弯嘴角,没有出声。
众人散去后,孟清和本想回房安慰一下自己,要么去找沈指挥找点安慰也成。不想中途被道衍叫了过去,进到厢房,坐下,对着大和尚愈发闪亮的光头沉默无语。
道衍面前摆着炭炉,炉上架着烤饼和馒头。
闻到烤饼的焦香和一丝肉香,孟清和没和道衍客气,大和尚为他准备的,不吃白不吃,浪费可耻。
道衍夹起一片馒头咬着,等孟清和吃完三张饼,也放下了筷子。
茶水送上,透过氤氲的热气,可以看到大和尚慈祥的面容。
燕王不懂道衍,孟清和以为自己懂,接触多了才发现,他同样不懂这个人。
以造反为平生最高追求的和尚,当真是个奇怪的人。
“劝王爷绕过济南的计策,是徒儿所出?”
预料到道衍会问这件事,孟清和放下茶杯,无视道衍话中的徒儿二字,说道:“回大师,是在下提议,做决定的是王爷。”
“污蔑方孝孺的计策也是出自你口?”
点点头,孟清和没想抵赖。虽然手段不太光明,把柄却是方孝孺自己送来的。况且,方孝孺的名声差了,燕王还会一意要他起草继位的诏书吗?如果方孝孺这样的都能逃过死劫,那自己欠了人情的铁铉,是不是也有办法?
假若方孝孺没有彻底激起朱棣的杀性,历史上的灭十族还会出现吗?
等到永乐帝坐上皇位,流的血是不是会少一些?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战场之下,殉国者固然可敬,被无辜牵累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同任何人说,连沈瑄也不行。
偶尔,孟清和也会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心底的良知却告诉他,即便被骂虚伪,被骂假慈悲,也应该这样做。
孟十二郎走神了,眼神放空。
道衍没出声,静静的捻着佛珠。
厢房里只有火星爆-裂的劈啪声,良久,孟清和缓缓舒了一口气,再看道衍,大和尚闭目凝神中。
“孟同知,”道衍睁开双眼,没有再叫孟清和徒儿,笑容中带着认真,“心有善念,便可随心而动,何须迟疑?”
孟清和惊骇,大和尚莫非会读心术不成?
正惊骇着,道衍又道:“为师交与徒儿的典籍可有读通?不懂之处可向为师求教。切莫为面子耽误了学习。”
孟清和:“……”
“没有不懂之处?”道衍笑得十分得意,“不愧是贫僧的徒弟。”
孟清和:“……”
这和尚不是高深,只是人格分裂而已吧?
建文三年十二月底下,经过休整与部署,燕王在承运殿召集众将,宣布将发动最大规模的进攻。
“频年用兵,何时可已?当临一决,不复返顾矣。”
解释过来,造了三年反,必须见真章了。此次出兵,当是最后一次,不打到南京,老子绝不回头!
以朱能,沈瑄为首,众将齐声道:“遵令!”
站在沈瑄身后,听着殿中的回声,孟清和胸中一阵激荡。
靖难,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95第九十五章
建文四年元月,燕王师出北平,锋锐再指山东。
盛庸等朝廷将领压根没想到燕王会来得这么快。
仗打了三年,双方已经有了默契,正月不打仗,春季才进攻。
燕王却突然不和盛庸等人讲规矩了,正月里就开炮,对着朝廷军队喊打喊杀,明摆着不打算过年,旁人也照样别想!
“燕逆此来,所图定然非小。”
济南城中,盛庸刚接到朝廷将派兵增援的消息,随军还有大量粮饷。
有人有粮,多好的事?
结果燕王突然出兵,一切的计划都被打乱,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盛庸一咬牙,不过年?好,那就不过了!他倒要看看,燕王是不是真能打下济南!
将领们接到命令,立刻加快了构筑城防的速度。士兵排成几队,不分日夜到城外樵采,运回大量的原木巨石,并在乡间征集军粮,以备燕军断绝粮道,围城困守。
济南做好了准备,等着燕军的到来。燕王的举动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军放弃了以往的进军路线,兵过藁城,乘河水结冰,夜渡滹沱河,转道威县进入山东。
南军将领都有些迷糊,摸不透燕王此举是何用意。莫非要再来一次东昌大战?
不想燕王压根没在东昌停留,取道馆陶一路南下,连夺冠县,东平,郓城,巨野,定陶,单县,只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穿过了山东,大踏步迈进了江苏。
燕军对山东境内的盛庸军理都不理,也不担心被抄了后路,一心一意的急行军,只要天气允许,便日夜兼程,探路的前锋全部由蒙古骑兵和边军精锐组成,十二骑便破邹县追兵,当真是势不可挡。
在朱棣的率领下,燕军像是一颗出膛的子弹,不击中目标绝不罢休。
进入江苏之后,发动了更加猛烈的进攻,丰县,沛县接连易主。
沛县知县颜伯玮不肯投降,又无足够兵力防守,在燕王进城之前,遣子还乡,自己留在县衙,整肃衣冠,向南再拜,哭道:“臣无以报国,唯有一死!”
遗文大骂燕王不臣,自缢而死。
被送出城的儿子中途折返,见到父亲的尸体,伏地大哭,随后自刎。
颜伯玮死后,沛县指挥王显打开了城门,迎燕王入城。
孟清和奉命搜捕城中的朝廷“细作”,进到县衙,发现沛县主簿和典史等都是一身官服,端坐大堂之中,等着燕军的到来。
看着一身正气满面正义的主簿等人,孟清和苦笑。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正义一方与邪恶势力的较量。
自己跟着燕王造反,在这些人眼中,本就是助纣为虐的乱臣贼子,恶棍典范。
“无耻贼子!”
在主簿的带领下,县衙中的一干人对孟清和等人展开了无情的抨击,严厉的讨伐。他们不知道孟清和姓甚名谁,却不妨碍对他的人-身-攻击和大肆唾骂。
骂上这一场,是生是死,都将青史留名!
“贼子不得好死!”
被当面这么骂,心态再好也没法淡定。
孟清和有点理解为什么燕王会被方孝孺气得大开杀戒了,就算不是变-态-杀-人-狂,遇上这样的也没法保持理智。
“同知,还和他们废话作甚,标下亲自动手,绑住了事!”
马常按住腰刀,满目赤红。
挨骂的不只是孟清和,闯进县衙的燕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能幸免。
不敢去对着燕王“直言”,逮着小兵问候祖宗,算什么本事?
常年戍守边塞和北元作战,又敢跟着燕王造反,军汉们没一个脾气好的。
他们是造反了,怎么着?
知道他们是一群乱臣贼子,还敢当面喷口水,骨头肯定很硬!爷们就喜欢骨头硬的!
可惜,只有颜伯玮那样的才配称一声汉子!
眼前这些?
马常脸色阴沉,在某个文吏骂到他的父亲时,刷的抽—出了腰刀
孟清和阻止了马常。
燕军进入江苏,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给燕王的名声造成影响。好坏只在一念之间。
兵过曹县,在路边发现倒卧的南军士卒,燕王亲口下令救治,并言:“孤举兵是为扫除奸臣,将士何辜,怎能不救。”
此举明显有刷声望的嫌疑。
孟清和清楚,燕军将领也十分明白,沿途再遇上散落的朝廷士卒,无论是被打散还是在战场上溜号,全都收拢,给其衣食。不少人被感动,换上了燕军的袢袄,加入了造反队伍,发誓为燕王效力。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好处显而易见,燕军前进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别看只是一群小兵,偏偏是这些小兵,在战争中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大军沿途的地形,城防,都如被揭开了面纱的少女,纤毫毕现,不再有任何秘密。
之前,燕王手中只有沈瑄和杨铎绘制的地形图,如今,他有了一群活地图。
刷声望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燕王表示,不刷白不刷,必须走到哪刷到哪!
燕王有命,麾下将领自然不能拆台,不只不能拆,还要跟着一起刷。
头顶造反者的光环,坐上皇位也会被人指责来路不正。朱棣必须想办法为自己洗白。临阵磨枪不是不行,但有了平时的积累,枪才能磨得更亮。
想到这里,孟清和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抱拳,对兀自叫骂不休的主簿唐子清等人行礼。
主簿等人的骂声哽在了嗓子里,马常等燕军也愣住了,给骂自己的人行礼?孟同知被气糊涂了不成?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孟清和开口说道:“诸位都是忠义之人,效忠于朝廷,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慷慨赴死,在下万分敬佩。要不要在下帮忙准备绳子?绳子麻烦,不如撞墙?依在下看,县衙的墙壁和地面都十分结实,应该撞不坏。在下太过敬佩诸位,实在不忍心让麾下动刀,伤感情啊。”
县衙众人:“……”
在场燕军:“……”同知果然是被气糊涂了吧?
看着县衙众人仿佛吞了苍蝇的表情,孟清和咳了一声,话锋突然一转,“虽然佩服诸位的高义,在下却不能苟同诸位的观点。自天子登基以来,于国政未有建树,却听信竖儒之言,不念亲亲之情,大举削藩,逼死藩王,真能当得仁厚二字?燕王殿下起兵,是奉太-祖高皇帝遗训,为的是扫除朝中奸佞,还社稷清明!”
看县衙主簿想反驳,孟清和刻意提高了声音,“大军过处,秋毫无犯,顾念百姓困苦,燕王殿下几次下令放粮,诸位不曾听闻,德州等地的百姓夹道为殿下送行?”
主簿和典史等愤然道:“不过是乱臣贼子假作仁慈!庶民愚昧,不晓大义,为眼前之利甘于从贼,无耻之尤!死不足惜!”
“愚民?”孟清和摇摇头,“在下可不这样认为。”
“强词夺理!”
孟清和耸了耸肩膀,没打算继续同他们争论。
燕王的确是个造反者,本就不占理。
既然给燕王打工,就要站稳立场。一次又一次把洪武帝抬出来,不过是为燕王正名。
胜者王侯败者寇,实力决定了谁才能笑到最后,这不是骂几句能轻易改变的。哪怕骂出个花来,结果也是一样。
说完该说的,孟清和带着马常等人离开了大堂,退到县衙之外,见四周有百姓聚集,嘴角一弯,抱拳对门内施礼,高声道:“孟某同麾下佩服诸位高义!燕王一心扫清奸臣,还社稷清明,诸位深明大义,理解燕王的苦衷,请受在下一拜!”
马常等人脑子依旧没转过弯,但见孟同知行礼,只能跟着弯腰。
礼毕,孟清和又笑着对周围的百姓抱拳,然后低声对马常道:“带人去后门,如此这般……”
马常一咧嘴,他就知道,以孟同知的为人,怎么会被扇了一巴掌还把脸凑上去,肯定是踢一脚才对。
县衙前的一幕很快被报至燕王驾前。
沉思两秒,燕王笑了,对沈瑄道:“瑄儿果有识人之能,此事,果然交由孟同知处理最好。”
“王爷谬赞。”
朱高煦同朱高燧兄弟在一旁低声交换了意见,朱高燧有点想不明白,朱高煦为他解释,不管县衙中的那些人是死硬派还是投降派,孟清和此举都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不投靠父王,跑回南京,朝廷也不会再信他们。”
“若是死了?”
“那也同父王无关。”朱高煦笑道,“定是他们明了朝中奸佞作乱,无能为力,也无法劝谏,只能以死明志,以死谏言。”
朱高燧咂舌,这个孟清和,还真是了不得。
不到盏茶的时间,又有消息传来,县衙主簿唐子清、典史黄谦等都已弃暗投明,在孟同知的“保护”下,到了大营。
至于是自己走还是被堵上嘴敲晕扛来的……反正人已经来了,坐实了结果,过程就不必深究了。
燕王表扬了唐、黄等人的深明大义,同时下令厚葬颜县令,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又当着城中百姓的面,流下两滴滚烫的泪水,大声感叹:“颜县令乃忠义之士,当真是忠义之士啊!”
沛县指挥王显等人面带悲痛,口中哭着“颜兄”,脚下却踩着死人的肩膀向更高的官位爬去。
清点县衙库仓之后,依惯例,燕王下令放粮。
沛县百姓提着分到的粮食,无不感念燕王的仁慈。
被孟清和从县衙后门绑架出来的唐子清和黄谦等人,看到入营拜见燕王的里中耆老和城中大户,满心不是滋味。有心再骂几句,却被凶狠的军汉狠瞪一眼,钵大的拳头握紧张开,骨节脆响。
孟同知说了,要以理服人。
军汉们一向习惯于用拳头讲理,可见,唐主簿等人的日子会过得多精彩。
在沛县停留不过三日,大军再次开拔。
探路的前锋先过丰水,沿途集结船只,目标直指徐州。
至此,盛庸和平安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终于明白了燕王的真实意图。
济南,他不打了。
地盘,无所谓了。
燕王的目的地只有京城!
京城守军不足,燕军气势汹汹,盛庸等人心肝发颤,不再据城严防,纷纷调集军队,紧追在燕王身后。
必须把燕王拦下来,至少也要拖慢朱棣的脚步。同时快马加鞭给京城送信,一旦被燕王攻入南京,一切就都玩完了。
平安距离较近,率领四万军队最先冲了上去。
燕军都是骑兵,平安麾下也不是弱旅,双方你追我赶,只要逮住机会,平安军就在燕军的尾巴上咬一口。连续一个月,燕王攻城扎营都不得安生,气急了,采纳沈瑄的建议,在淝河设伏,狠狠敲了平安一记板砖。
淝河两岸地势平坦,林木稀疏,并不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平安万没料到燕王会等在这里拍他板砖,傍晚过桥时,岸边突然蹦起大量披着树叶裹着枯草的燕军,着实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由于天色昏暗,平安军第一反应不是遭遇了埋伏,而是遇上了鬼魅山魈。惊吓之余,桥上拥挤,桥下踩踏,落水无数。
燕军乘势追杀,杀得平安军大败。
同样是一身枯叶草杆的朱高煦抹一把脸上的泥土,大笑着拍了一下孟清和的肩膀,“孟同知果然大才,能想到此计,孤佩服!”
虽然形象糟糕了点,还要在土里打滚,效果却相当的好。
抓下捆在头上的枯草,朱高煦又拍了孟清和两下,“孤再不说孟同知像小娘了,孟同知绝对是爷们,纯的!”
孟清和:“……”
应该是好话吧?可他听了想揍人是怎么回事?
大败平安,扫清了南下的第一块绊脚石,燕王令沈瑄亲率前锋断徐州粮道。
三月丙午,沈瑄领军至大店,正好撞上了铁铉带领的军队。
说来也巧,铁铉和徐辉祖奉命支援济南,没出江苏,燕王就打过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哪打仗不是打。
曾在济南大败朱棣的铁铉很有信心,下令将士主动出击,决心以兵力优势吞掉这股燕军。
铁铉想得不错,同麾下将领制定的计策也是中规中矩,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敌人的战斗力。
归根结底,济南之战的胜利,有很大侥幸因素在内。如果没有太-祖高皇帝的神牌,未必能迫使燕王退兵。
沈瑄是个彻头彻尾的杀神,铁铉的军队,大部分是齐泰黄子澄募到的壮丁,没经历过真正的血腥屠杀,更没见过沈瑄这样的猛人,摆好的阵型,两次冲锋就被打散。
无论边军还是蒙古骑兵,自开战以来首次遇到这样不堪一击的敌人。
刀刚举起来,人就跑了。
虽然南边卫军的战斗力稍逊于北边的边军,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
难道又是诱敌之计?
这样的手段,朝廷军队没少用。
燕军的进攻有瞬间迟疑,身为主将的沈瑄却没有停下,手持长刀,向溃散的铁铉军发起了第三次冲锋。
主将冲过去了,就算真是圈套,做下属的也必须跟着冲。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前锋部队如洪水一般,呼啸着席卷而去。
孟清和想跟紧沈瑄,却发现有点困难。
沈瑄冲得太快,铁铉军跑得也不慢。
两条腿被四条腿追,还能拉开几米的距离,可见潜力惊人,爆发力同样惊人。
在高福等人的保护下,孟清和不再随大部队往前冲,而是落在后边,干起了捡漏的活。
在军中四年,比不上经验老道的高福,也能看出这批南军不对劲。不像是卫军,倒像临时被拉上战场的庄稼汉。
遇上还活着的,拦住想补刀的高福等人,挑重点问了几句,果然,这支军队的大部分人都是募集而来。
从穿上袢袄到拉上战场,最短不过半个月时间,这样的军队能有战斗力才怪。
“小的听总旗说过,要去济南,不成想……”
去济南?
孟清和恍然,八成朝廷以为燕王会等到春天才发动进攻,队伍拉到济南,一样可以练兵。人头多了,还可以壮壮声势。守在城里,燕军的斥候知道是卫军还是临时拼凑的壮丁?
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落了空。
“人先救起来,等沈指挥回来,听指挥定夺。”
“遵令!”
跟在大部队身后一路捡漏,孟清和捡到了百户三人,总旗两人,小旗和士卒二十多人。这些人的伤势都不算太重,跟着走绝对没问题。
孟清和不担心他们会突然暴起,要了自己的小命。没受伤,他们也不是高福等人的对手,何况是现在?
走着走着,高福又发现了一个伤重的南军。穿着普通士卒的袢袄,却留着一把文人的胡须。脸上布满血污和尘土,看不清长相。倒在这人身边的南军有百户,还有千户。以倒卧的位置看,竟隐隐将他护卫其中。
高福觉得不对,孟清和也是皱眉,叫来跟在后边的三名百户,“此人,你们可认得?”
高福将人拖过来,三个百户同时惊呼,“铁侍郎?!”
铁侍郎?
孟清和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急切追问道:“你们说他是谁?”
“回同知,此人是兵部左侍郎铁铉。”
孟清和倏地瞪大双眼,看着气怒却不能出声的铁铉,天老爷,沈指挥杀了一路,竟把这位给漏掉了?
“同知,您看?”
“快扶起来……高福,别拽衣服,把人勒死怎么办?”孟清和瞪眼,这个漏捡得不容易,是老天看他心诚?
高福松开铁铉的领子,将他放到马背上,头朝下,像是驮着条麻袋。
铁铉是个硬汉,可杀不可辱。
先被敌人所救,又被如此“折磨”,气恼已极,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同知,怎么办?”
孟清和摆摆手,晕就晕了,先把血止住,别让人死了。衣服不用换,脸也不用擦,大军到后,直接送到燕王面前。
刚刚铁铉一直没说话,是伤到了喉咙?
为保万无一失,回营之后再想想办法,不让他说话,就算燕王一定要杀他,应该也会给他的痛快。
若是不杀……孟清和摇摇头,这任务着实太艰巨了。
不过,他记得铁铉应该是南京城破才被抓的?
这么早就被自己捡漏,是机缘巧合还是蝴蝶翅膀又扇了一下?
想不明白,孟清和干脆不想了,只等着沈瑄回来再做计较。
入夜,前锋军扎营之后,孟清和将抓到铁铉一事告知了沈瑄。
“指挥觉得怎么办妥当?”
沈瑄解下佩刀,松开袖口,“待大军前来,交给王爷处置。”
孟清和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
希望铁铉能继续哑下去,不成的话,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用盐还是糖?烟就免了,太那啥了点。
正想着,下巴突然被抬起,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眸子。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孟清和笑笑,救铁铉一命实在很难,可他欠了对方人情,总要想办法偿还,无论铁铉怎么想,对得起自己就行。
沈瑄没有多问,啄了一下孟清和的嘴唇,“睡吧。”
火烛熄灭,合衣躺下,帐外有巡营士兵的脚步声。
伴着熟悉的温暖,孟清和缓缓沉入了梦乡。
绵长的呼吸声中,沈瑄突然睁开双眼,目光扫过熟睡的孟清和,半晌,将人揽进怀中,帐篷中,只余静谧。
大军在两日后赶到,得知孟清和抓到了铁铉,燕王当即派人将他请来,见铁铉伤势严重,还令随军的大夫诊治。
经过两天,铁铉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有嗓子未好。见到朱棣,不行礼,也没有痛骂,背脊挺直,怒目而视,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着极致的愤怒。
“铁方伯有话要对孤说?”
方伯是布政使的别称,朱棣称铁铉为方伯而不是侍郎,足见他对济南之战的怨念有多深。
铁铉冷笑,“乱臣贼子,何敢立于天地!”
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风箱拉动发出的一般。
孟清和心惊,随军医户明明说他没法说话的!早知道就应该灌糖水了!
燕王面色阴沉,铁铉仍是一字一句说道:“口称靖难,实为造反!如此大逆不道,必受天谴!老天不收,亦不得好报!他日于太-祖灵前……”
砰!
铁铉没能继续说下去,而是被朱高煦一脚踹飞。
“混账!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辱骂父王!”
铁铉嘴角淌血,面无惧色,站起身,仍是对着朱棣冷笑。
“你……”
朱高煦还要上前,却被朱棣拦住。
“铁方伯一心求死,孤成全你!来人!”
一声令下,两名亲兵进帐,将铁铉拖了出去。
沙哑的骂声渐远,朱高煦道:“父王,儿要亲手杀了此人!”
“去吧。”
朱高煦单手按刀,大步走出帐外,很快,骂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喷溅的鲜血和滚落在地的人头。
96第九十六章
朱棣一生中杀了许多人,铁铉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杀了铁铉,除为出一口恶气,也为向世人证明,他将扫除前进路上的所有绊脚石,无论那块石头有多硬。
王帐前的血迹未干,燕军已在号角声中6续拔营,整队集结,开始向下一个目标挺进。
骑在马上,风拂过脸颊,孟清和回首遥望,大营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很快隐去。
求仁得仁,铁公值得敬佩,终将青史留名。
无论背负何种名声,自己的路仍要继续走下去。
三月中,燕军大破萧县,知县陈恕自杀殉国,城内指挥及县丞等均投降燕王。
燕王下令厚葬陈恕,开仓放粮,并在城内四处张贴告示安抚乡民。
收拢人心,博取仁义之名,燕王已是驾轻就熟。
不出三日,城内无人再以“逆臣”辱骂燕王,反而大赞燕王仁义。即便有顽固不化的,也只能躲在犄角旮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
萧县已下,徐州门户大开。
燕王兵临徐州城下,没有急着攻城,先派骑兵断徐州粮道,再派麾下将领带兵包围徐州,不许城内百姓外出樵采。遇上偷偷出城的,百姓护送回城,士兵一概抓起。敢反抗?那就用刀子说话。
此计看似粗陋,燕军却是屡试不爽。
徐州守军粮食有限,粮道被绝,派出求援的骑兵也接连被杀,不愿困死城中,只能出城迎敌。
打不过也要打。
继续这样下去,守军的士气和体力都是每况愈下,不战死也会被饿死。
双方在徐州城外二十里展开激战,守军不敌,被燕军大败,纷纷向城内溃逃,燕军一直追杀到城下,才因城头落下的箭雨退去。
城门落下,守将清点人数,骑兵和步卒加起来至少减员一半。丢弃的军械更是无数。
战报送上,徐州知州和驻守于此的都指挥接连倒吸一口凉气,是守军无用还是燕军过于凶猛?
一次交锋便败落至此,难道徐州卫军都没反抗,排成队给燕军砍吗?
打出河北之后,朱棣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东境内转悠。徐州上下风闻燕军战斗力强悍,到底没有亲眼见过。
真正和燕军打过一场才能明白,同朱棣打了三年仗的盛庸有多坚强。
都指挥眉头紧拧,当即下令关紧城门,士卒日夜在城头巡逻,不必理会燕军挑衅,更不许再出城迎敌。
“徐州乃四战之地,徐州有失,京城和中都门户均将不保。”都指挥沉声道,“燕逆虽强势,然徐州城高池深,令将士固守,待援军抵达,可里外夹击,大破之!”
知州点点头,这的确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他仍有些担忧,“如今粮道被燕逆断绝,城中粮饷不足,军械也损失泰半,该当如何?”
“库仓中尚有军械可以补充,至于粮饷。”都指挥顿了顿,“可向庶人征粮。”
“向庶人征粮?”
知州愕然。
朝廷并未下令徐州守军就食当地,虽说事急从权,但无令而行可是大忌。哪怕皇帝不追究,科道御史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若再想想其他办法,没有朝廷下令,擅自向民间征粮恐不妥……”
“不必再言。”都指挥脸上闪过一丝不满,厉声道,“不向民间征粮,难道等着饿死?燕逆一旦攻城,将士饿着肚子怎么打仗?!若朝廷怪罪,老夫一力承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虽有不甘,知州还是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若是布政使在此,定会同都指挥据理力争,可知州到底同都指挥差了太大品级,提出意见尚可,勉强争论绝没有好果子吃。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正二品与从五品的天壤之别。
现在不是明末,芝麻绿豆大个文官就敢对武将指手画脚,无理也要唾骂一声“莽夫”。
知州也不是言官,没有讽谏检察之权。都指挥决定征粮,再不同意也不能明着反对,还要主动承担一部分责任。
都指挥发威了,知州妥协了,徐州的百姓开始遭殃了。
春暖花开,正是万物复苏,耕田播种之机,徐州守军突然征粮,数目不足,竟将百姓家中的粮种也额一起扛走,一粒不留。
百姓怨声不休,若无军队威慑,怕是会揭竿而起,和燕王一起造反了。就算没反,在守军到处征粮时,遇到的麻烦也不少,被问候几声祖宗都是客气的。
徐州守军征集到了足够的粮食,做好了守城的准备。
城外的燕军却出乎预料的没有攻城,天明时分拔营列队,绕过了徐州城,朝宿州方向进发。临行不忘朝城头挥手,兄弟们,回头见啊。
看着远去的燕军大部队,城内的守军傻眼了,这就走了?
都指挥很是怨念,若知燕军不会攻城,他何必下令征粮?白担了罪名!
燕王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就不攻城呢?哪怕只是试探一下,做做样子,朝廷怪罪下来也有借口辩解一二,如今可怎生是好。
之前被压得抬不起头的知州冷笑,继续威风啊?
无令擅自征粮,罪名往大了说,可以同造反直接挂钩。
回去后,他必定向朝廷递送奏疏,狠参这老匹夫一本,不死也要让他脱层皮,方可彻底出了这口怨气。
大敌当前,朝廷内外仍在勾心斗角。武将玩不过文官,除了出身显赫的勋贵和皇帝的亲戚,纷纷落马。如此境况,建文帝能保住皇位才怪。
建文四年,夏四月,燕军攻攻下淮北,夺取濉溪,前锋直抵淮水。
燕军斥候发现朝廷的运粮船,沈瑄亲自率兵伏击押送粮饷的军队,生擒江苏参政。夺下粮草之后,饷舟尽皆烧毁。
孟清和想劝沈瑄留下这些船,可以运兵,或许还能做战船。
“战船?”沈瑄摇头,“十二郎久在北地,未曾见过楼船,此等舟楫不堪用,烧了也就烧了,不值得什么。”
孟清和:“……”
好歹是二十一世纪新鲜人,竟然被个明朝土著当做了土包子?
孟十二郎很不服气。
日后,当他看到真正的战船在江海之上乘风破浪,炮口张开时,才发现自己果真是个土包子。
沈瑄在淮水放火,孟清和奉命继续探路。
见孟同知有些闷闷不乐,高福拽住缰绳,安慰道:“同知不必如此,卑下也没见过楼船。北方的汉子不识大船,不是什么大事,一点不丢人。同知不用介怀。”
“……高百户。”
“卑下在。”
“能让我打一拳吗?”
“为何?”
“不要问理由。”
“哦。”
砰的一声,孟十二郎一拳好似打在石头上,顿时呲牙咧嘴。
高福咧咧嘴,拍拍肩膀,笑道:“同知力气特小了点,还得练。”
孟清和仰头望天,迎风泪流,这还有天理吗?
四月丙寅,燕王大军同沈瑄率领的前锋汇合,在小河遇上了重整旗鼓的平安军。
燕军在北岸扎营,平安军营于南岸。
燕王令部将伐木,在河上建桥,先渡步卒辎重过河,扎下营盘,提防平安军突然袭击,骑兵留在最后。
平安派出斥候探查燕军渡河情况,却没有贸然发动袭击,他同样在等,等总兵何福率领的部队到达,合并之后对燕军发起总攻。
整整一夜,小河两岸的火光一直没有熄灭。
天明时分,燕军齐结,何福也率军赶到。
两军列阵于小河南岸,绵延十余里。
阵中旗帜鲜明,刀戟之声不绝。
号角声骤响,燕骑在滚雷声中冲向了何福军的左-翼。
炮声隆隆,骑兵冲阵时,燕军火炮发射的大铁球砸进了平安军的右-翼。
沈瑄与朱能分率中军与左军护卫两翼,燕王亲自率领蒙古铁骑向平安军与何福军交接处发起冲锋。
燕军的作战意图很清楚,不求歼灭敌军,只为突破敌军战阵。绕到敌军身后,再来一记回马枪。
仗打了三年,如平安盛庸等南军将领多已熟悉燕军的战术。朱棣不得不改变了习惯的战法,一切都是为了取得胜利,尽早打进京城。
平安与何福反应都很迅速,同时向薄弱处增兵,并效仿盛庸以弩箭和火铳包围骑兵。
燕王带头冲了三次,硬是没冲过去,反而损失了陈文、陈晖两员大将。
进攻何福军的沈瑄见势不妙,立刻掉头冲进阵中,长枪横扫,将燕王救了出来。
陷于阵中的燕山中卫同知王真等人被彻底包围,身披数创,不慎落于马下。
王真不愿被生擒,拔-剑自刎而死。
孟清和没有跟随沈瑄冲阵,而是带领高福等人退到战圈边沿,指着立在何福阵中的帅旗问道:“有没有问题?”
高福目测一下距离,自信答道:“回同知,没有问题!”
孟清和点头,“很好,动手!”
众人立刻将高福同其他两名弓兵护卫起来,孟清和手持长刀,暗暗咬牙,射旗这一招,还是从南军身上学的。
南军只将燕军大纛射成刺猬,取得精神上的安慰,他下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无论如何也要来点实际的才行。
高福三人从马背上取出特制的火箭,张工搭箭,瞄准了何福的帅旗。
根据孟同知的要求,匠户们在火药的配比中加了重料。孟清和有信心,射不断何福的帅旗,也能把它变成一支火炬。
破空声中,高福三人连射九剑,只有两箭落空。
整面帅旗瞬间燃起了大火。
帅旗周围的士卒接连发出惊叫,只要沾上火星,迎风便燃,腾起火焰足有两米。在地上翻滚也无济于事。
交战双方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何福麾下将士更是双股战战,面带惶然。
帅旗竟然着火了?!
莫不是上天示警,此战必败?
军心不稳,心生怯意,是临战大忌。
何福军随时可能崩溃。
当此时,又是一阵破空声,平安军中的几杆军旗也燃起了大火。
南军顿时一片哗然。
燕王是个纯粹的战争狂人,对战机的把握无人能敌。见南军大乱,立刻不跑了,调转马头,下令全军进攻,直接杀了回去。
沈瑄紧跟在燕王身后,被撵了两次仍坚定不移。
高阳郡王没往燕王身边凑,有沈瑄跟着,父王安全无虞。想多捞点战功,还是跟着朱能冲吧。
孟清和很是兴奋,指着平安的帅旗,“射那个!”
高福三人面带愧色,“同知,箭没了。”
手艺还是不过关啊,数一数,有五六支箭没能命中目标。即使射伤了敌人,也是严重的浪费。
“没箭了?”
“没了。”
“没就没了。”
何福军与平安军已露败相,平安的帅旗除为逃跑指明方向,起不到更多作用。
孟清和举起长刀,脚跟一踢马腹,“有便宜不占非好汉,跟我一起冲!”
高福等人:“……”孟同知是汉子不假,只是这脑袋……果然是读书人的关系?
燕王与沈瑄在阵中拼杀,孟同知在阵外发起了进攻,趁机捡漏。可惜运气没上次的好,不只如铁侍郎一般的大人物没捡到,沿途连个百户都没遇上。
拉住缰绳,孟清和无奈摇头,看来,想多占点便宜也不是容易事啊。
夜幕降临,喊杀声终于停了。
何福与平安的军队退回大营,燕王状似退兵,却在中途绕道,跑到了南军的大营后,打算趁夜玩偷袭。
手段不太光彩,只要能赢,朱棣压根不在乎。
燕军上下仿效淝河伏击,全身上下包裹着树叶草杆,慢慢靠近南军大营。借助夜-色和伪装,巡营的南军士兵压根没发现隐藏在暗处的偷袭者。
朱高煦带着朱高燧,领五百步卒充当先锋。为了讨这个差事,高阳郡王差点坐地上蹬腿打滚。
燕王捂脸,这是老子的儿子?
掀开几根手指,朱高煦随时准备打滚,朱高燧已经滚上了,反正他年纪小,不在乎!
燕王默然,好吧,这两个真是他儿子。
两个熊孩子如愿以偿,老爹的心灵却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坐在帐中,看着嘴角咧到耳根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再看看始终装背景的朱能沈瑄等人,燕王到底没绷住,乐了。
这就是老子的儿子,怎么着吧!
孟清和嘴角抖了抖,马上低头。
能看到汉王耍赖,赵王打滚,何其不易。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要解释。
丑时末,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
伴随着十数射入营内的火箭,潜伏在营外的燕军一跃而起,高喊着发起了进攻。
距离太近,南军反应过来时,营前的拒马和栅栏已被步卒推开,燕军骑兵很快冲进了大营。
朱高煦发现孟清和同军中匠户鼓捣出的火箭很好用,这次夜袭带了不少,取下背上硬弓,搭上箭,拉到满弦,火光映红了他的侧脸,刚毅,英俊,青涩的轮廓已渐渐褪去,战场上的高阳郡王恰似二十年前的朱棣。
他天生属于战场,就和他的父亲一样。
喊杀声,惨叫声,兵戈撞击声,火药爆裂声连成一片。
孟清和没有参与偷袭,奉命留在大营,警惕可能出现的意外。
沈瑄随燕王一同出击,不到半个时辰,南军的大营盘已成一片火海。
无论是出击还是留守的燕军,都相信胜利属于自己。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孟清和蹙眉,带着高福走到营门前,举起火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同知,方向不对!”
听到高福的话,孟清和心头一阵狂跳,大声喝道:“来人,快去报告王爷!其他人随我严守大营!”
“遵令!”
“营中还有多少火箭?弓弩和火铳兵全都过来!”
“是!”
燕王和麾下大将倾巢而出,五军主将副将一个没留,孟清和成为了留守军官中级别和地位最高的。前军倒有一员大将在营,却身受重伤,根本无法移动,更不用提布防指挥。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孟清和的神色也越发焦急。
高福趴在地上,告诉孟清和,听这蹄声,来者不下万余,且只多不少。
“高百户,你亲自带人去报告王爷,马上就走!”
“同知,卑下奉命保护……”
“这是命令!若是被敌人攻破大营,谁的命都保不住!”
“遵令!”
与高福一同离开的,还有一名百户,五名总旗。
孟清和用最快的速度将火铳和弓弩手集结,火箭也全部运来。
甭管是骑兵步卒还是火头军,都必须拿起武器。
伤兵营中能动的也主动出战。
现在不是讲“人道”的时候,如果大营被破,大家都要去阎王殿里报道。
“诸位,只要撑到大军回援,就有希望!”
孟清和亲自拿起一柄弓弩,仿佛回到了边塞岁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勇气,但在敌军来时,他主动站在了防守阵型的最前方。
激动?兴奋?恐惧?
死亡似乎离他很近,心情却突然变得格外平静。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十分清晰,耳边却似蒙上了一层薄膜。
黑暗中,只有敌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投火把!”
无数的火把汇集成划破黑暗的光点,落在营外,组成了一道并不严密的火墙。
借着火光,孟清和终于看清了敌人的样子。
不一样的袢袄,打着的,是魏国公的旗帜。
黑色瞳孔紧缩,如果是徐辉祖,自己的小命恐怕真要保不住了。
念头刚一升起,孟清和便咬紧嘴唇,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一把擦掉嘴角沁出的血珠,到了这个地步,害怕没有一点用处,死还是活,全看他自己!
“放箭!”
箭矢从营中飞出,火光陡然在敌军中腾起。
战马嘶鸣,冲锋的队形一滞。
孟清和豁出去了,老子连蒙古骑兵都不惧,谁怕谁!
“继续放箭,火铳手准备!”
于此同时,夜袭何福平安军大营的燕王闻听后方被袭,暗道不好,营中囤有大量粮草,若被南军夺取烧毁,他还南下个x!
“前军断后,其他人随我回营!”
何福平安营中已是一片火海,士卒死伤无数,有心追击,却是空想无力。
如果不是徐辉祖突然出现,袭击燕军大营,何福同平安都要落到朱棣手里。
沈瑄一马当先,心急如焚。
高阳郡王几乎同沈瑄并驾齐驱,燕王朱能等人都落后一截。
看着前方的义子和次子,若非情况不允许,朱棣当真很想抚须大笑,得子如此,上天果然厚待于孤!
徐辉祖不愧是徐达的儿子,用兵尽得其父真髓。
派兵袭击朱棣大营,不忘于半路设下伏兵,阻拦燕军回师,打了燕王一个措手不及。
幸好有沈瑄与朱能开路,对上这两个猛人,设伏的南军再骁勇也是无济于事。
连续打退两支伏兵,沈瑄终于看到了大营。
大营周围一片火光,营中却只有几处起火,粮草应是安然无恙。
沈瑄握紧长枪,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也映红了他的双眼。
“杀!”
燕山后卫同燕山左卫冲杀在前,全力进攻营盘的南军顿时一乱,营中的燕军却是精神一振。
借着天边初绽的的晨光,孟清和看到了策马奔来的沈瑄。
银甲长枪,将军如璧。
当真是,无敌的帅啊!
不敢走神太久,用全身的力气挡住了敌人砍来的一刀,好不容易扛到大军回援,这个时候被砍死,未免太冤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在孟清和全力对付面前的敌人时,一个穿着燕军袢袄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一阵钝痛,刀尖从腹侧穿出。
孟清和慢慢回头,看到了一张算不上陌生的面容。
沛县主簿,唐子清。
身边有人大叫:“同知!”
孟清和却已力气耗尽,渐渐感不到伤口的疼痛。
意识的最后,只看到飞身而来的沈瑄。
银色的铠甲,如玉的面容,黑色的双眼一片血红。
黑暗降临,孟清和倾倒在地,所有的一切都归入了寂静,再无声息。
97第九十七章
孟清和在生死线上挣扎了数日,偶尔苏醒,涌入口鼻的总是苦涩的药味。
期间,魏国公徐辉祖袭燕军大营不成,反被前后夹击,陷入了包围。带兵袭营的将领也没料到燕军回师这么快,仓皇之下很快落败,再无力组织抵抗。
据言,燕军大营前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沈瑄一人,便如凶神降世,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长枪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通身杀气弥漫,南军和燕军都不敢近前,连久经沙场的猛人朱能都感到心惊。
这哪里是打仗,分明就是一边倒的杀人。
到底杀了多少人,怕是沈瑄自己都不清楚。
徐辉祖见燕王回援,情知事不可为,立刻下令撤军。
殊不知,来时容易,想走就难了。
见南军撤退,沈瑄拉过一匹战马,跃身而上,领燕山后卫一路追杀过去,死咬住不放。
朱能领燕山左卫紧随其后,一边追一边感叹,前定远侯沈良就是个凶人,不成想,儿子比老子还凶!这架势,徐辉祖当前,少不得都要挨上一刀。
这小子之前也狠,却没见狠成这样。
魏国公哪里惹到他了不成?
沈瑄追杀一路,倒伏的南军尸体,丢弃的军械,绵延数里,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徐辉祖接连安排三股士兵断后,不想两次冲锋就被解决,根本无法为大军撤退争取更多时间。
很快,魏国公的大旗落入眼帘,沈瑄双眸发红,一拉马缰,径直冲了上去。
朱能甩掉长刀上的血迹,也被激起了杀性。随后赶到的徐忠舔舔嘴唇,这仗打的,嘿!
“杀!”
在几名主将的带领下,燕军一路追杀,杀得南军胆气俱丧,直到正午才撤军返还。
是役,虽因徐辉祖的突然到来没能彻底击破何福平安的大营,却彻底打击了南军的士气。
平安如何,徐辉祖又如何,连何福这样的老将都不够看!
敢袭燕军大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沈指挥威武!
朱将军威武!
燕王殿下定能带领大家打进南京,推翻皇帝……不对,靖难成功,清君侧!
听着亲兵的讲述,孟清和缓缓舒了口气。摸摸腰侧,这一刀总算没白挨。
帐帘掀开,赵大夫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医户。
一名医户放下药箱,另一名去帐外打水,为赵大夫净手。
“孟同知能醒来,便无大碍。”赵大夫坐到榻边,手指轻按在孟清和的手腕上,许久,才笑道,“同知身体底子薄,亏得沈指挥照顾,否则连日行军,不晓得要遭多少罪。”
孟清和时昏时醒,记忆很是模糊。
沈瑄一直在照顾他?
下意识看向帐顶,果然,那块他亲自打上的补丁赫然在目。
这是沈瑄的大帐,不是伤兵营。
“劳烦赵大夫了。”
“同知客气。”赵大夫小心的扶起孟清和,解开他腰间的布条,伤口没有红肿发炎,已开始结痂。
“嘶……”
赵大夫动手换药时,孟清和疼得拧了一下眉。
回想背后插刀子的唐某人,恨不能当面给他一顿老拳。可惜没机会了。在大营被袭的隔日,沛县主簿唐子请及典史黄谦等人就被拉到营前砍了头,无论知情与否,一个没留。
负责看管他们的兵卒也被打了军棍,总旗小旗加倍。
没人抱怨。
大营被袭,军中大将都不在,孟清和临危担起重任,组织众人抵抗敌军,护住了粮草,撑到了大军回援,无异于救了大家一命,军中上下无不夸赞。尤其是奉命留守的燕军,对孟清和怀了更多的感激。若是大营被魏国公的军队攻破,后果绝不是失去粮草这么简单。
军心定然大乱,全军溃败都有可能。
拼了老命打出河北,马不停蹄穿过山东,京城就在眼前,这个时候出了差错,别说燕王和军中将兵扼腕,连火头军和随军医户都不会甘心。
众人对孟清和的佩服和感激之情有多重,对徐辉祖的怨念就有多深。
在犄角旮旯抽鞋底扎小人的不在少数,大骂徐辉祖本人的也有,问候徐家祖宗却是不敢的。燕王妃和魏国公是亲兄妹,朱高炽三兄弟是徐辉祖的亲外甥,谁敢问候徐辉祖的祖宗?绝对是活腻了。
换过伤药,孟清和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手脚发沉,动一动,伤口就疼。
“用过了药,同知好好休息。”赵大夫盯着孟清和捏着鼻子把整碗汤药喝完,才满意的点点头,收拾好药箱,道,“大军已到眉山,应会停歇两到三日,同知可好好将养。”
“谢谢大夫,我一定照做。”
忍着嘴里的苦味,孟清和总算把话说利索了。
太苦了,苦得他说话都有些大舌头。
良药苦口,也不能苦成这样吧?
赵大夫离开后,孟清和用半碗水漱了口,滋润了一下喉咙,勉强把苦味压了下去。这样的药还要喝上半个月,日子怎么捱?
咬咬牙,为了身体,再苦也得忍着!
外用的药很有效,伤口处渐渐蔓延开一片清凉,十分的舒服。
汤药里似乎有催眠的成分,要么就是自己身子太虚,孟清和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发沉。
亲兵见孟清和又睡着了,不敢打扰,放轻脚步退出了大帐。
帘子落下,遮住了帐外的雨声,只余一片寂静。
孟清和一觉睡到了傍晚。
半梦半醒间,仿佛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孟清和抽抽鼻子,有些困难的睁开双眼,一大碗汤面摆在离他不远的矮桌上,面条散发的热气和香气一同在帐篷里飘散。
香味不断蹿进鼻孔,口水滴答,肚子轰鸣,孟十二郎彻底清醒了。
“醒了?”
正想伸手,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抬起头,如玉的面容映入眼底。
“指挥。”
“恩。”
沈瑄起身端起桌上的大碗,坐到孟清和身边,在他充满渴望的目光中挑起一筷子面,然后,动作优雅的送进了自己嘴里。
孟清和愣住,这是什么情况?
面不是给他吃的?
一口,又是一口。
换做平时,看美人吃东西是种享受。
可是现在,他是伤员,饿着肚子的伤员!对着肚子轰鸣的伤员吃东西,这是何其的不人道!
“指挥。”
“何事?”
“卑职饿了。”
“哦。”点点头,继续吃。
孟十二郎脑门上蹦起数条青筋,恶向胆边生,“沈子玉!”
沈瑄停住筷子,挑眉,“恩?”
孟某人的一口恶气顿时被扎漏了,“……我饿了。”
强势不起来,装可怜总成吧?
大手突然托起孟清和的后颈,俊雅的面容骤近,轻轻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额头相抵,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怜惜,“十二郎莫再如此让我担心。”
听着沈瑄的话,孟清和的眼睛有些发酸。
是不是受伤后会比较脆弱,变得多愁善感?
沈瑄将孟清和扣进怀里,低沉的声音淹没在孟清和的发间,带着几乎要将他包拢的情感,“今后,我会护着你。”
心被攥住了。
下巴搭在沈瑄的肩头,蹭了蹭,孟清和闭上双眼。
两辈子,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怎么办?
该怎么反应?
本来机灵的人,这一刻竟有些傻了。
果然xx中的人会变傻瓜?
肚子不合时宜的开始叫,孟清和无奈,睁开眼,咬了咬嘴唇,“子玉。”
“恩。”
“我让你护着。”
“好。”
“所以,能不能,先让我吃面?”
沈瑄脸黑了。
侯二代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就这样被孟十二郎给毁了。
美好记忆什么的,注定是被用来糟蹋的。
“子玉?”
侯二代不说话,黑脸中。
“指挥?”
继续不说话,继续黑脸中。
琢磨半晌,一狠心,试探道:“当家的?”
“……”黑不下去了。
用力咬了一下孟清和的颈侧,沈瑄叹息,人是自己选的,认了吧。
面条很劲道,仍是热的,刚好入口。
拿起筷子,孟十二郎才发现自己手脚发软,根本没多少力气。
捧不住碗,总不能趴着吃吧?
无奈之时,大碗被沈瑄接过,筷子被抽走,一筷子面直接送到嘴边。
孟清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没出息!真没出息!
想说点什么,嘴刚张开,浓郁的面香瞬间在唇齿间蔓延。
鼓起一边腮帮子,看向不再黑脸的侯二代,这是雨过天晴了?
“十二郎面皮薄,是我急了些。”沈瑄笑得温和,手指揩去孟清和嘴角的面汤,送到自己唇边,一举一动都格外的迷人。
感动没了,羞涩也没了。
孟十二郎背后升起一团凉气,情况不对!
帐外突然响起一声闷雷,孟清和打了个哆嗦,忙道;“没急,一点没有!”
“十二郎不必勉强。”
“没有,绝对没有!”
“哦?”
“我真没其他想法,就是第一次听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没经验,有点……”
“经验?”沈瑄眯起了眼睛,笑意更深,“十二郎还想听谁说?”
孟清和被堵住的脑袋总算理顺,聪明了一回,“沈子玉。”
沈瑄一挑眉,“当真?”
“自然。”
“很好。”
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孟十二郎安全了,侯二代继续投喂。
当夜,孟清和被沈瑄拢在怀里,睡了个好觉。
清晨醒来,沈瑄已不在帐中,小心摸了摸伤到的腰侧,似乎好了不少。
夜里,沈瑄一直抱着他,小心避开了伤口,不许他轻易翻身。
摸摸耳朵,自己睡好了,沈瑄可就未必了。
帐外亲兵听到声音,出声问道:“同知可醒了?”
“醒了,进来吧。”
帐帘掀开,阳光随之洒入,雨水连绵,人都要发霉了,难得见一个晴天。
“标下瞧着,同知的精神好了许多。”
亲兵先送上热水,又端来两只大碗,一碗切成片的炖肉,一碗军队不常见的疙瘩汤。
“这是?”
“回同知,是火头们的一点心意。”亲兵放下碗,扶孟清和起身,先拧了布巾递给他,才继续说道,“同知领着大家护卫大营,保住了粮草,燕王殿下高兴,火头们也得了不少恩赏,都感激同知。若不是晓得同知伤重,不能轻易打扰,都想当面感谢同知。”
得了燕王的恩赏却感激他?
孟清和皱了皱眉,将布巾捂在脸上,半晌,开口说道:“你帮我带个话,告诉大家,守卫大营是咱们的本分。孟某也是职责所在,不需要感谢。大家忠于王爷,为王爷效死才是根本。”
“同知?”
“再有人和你提要来谢我,就这么回答,别的不用多说。”
“同知,这样恐会得罪人。”
“没事,照我说的办。”
“遵令!”
放下布巾,孟清和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在心中思量,单让亲兵传话还不够,必须和沈指挥提两句。
猛然想起沈瑄昨夜的话,护着他?和这事有关?
摇摇头,八成是他想多了。
被大佬赏识是好事,小范围的收拢几个心腹也没错,大范围的得人心,那就不妙了。
前车之鉴不远,在燕王手下干活,低调谨慎的做人才是生存之道。
低调不了就只能谨慎。
总之,小心无大错。
该感谢唐某人捅他这一刀吗?
孟清和呲牙,果然傻了!
燕王帐中,从沈瑄口中得知孟清和醒来的消息,朱棣十分高兴。
“孟同知立下大功,孤定当厚赏。”
沈瑄代孟清和谢过燕王,言守卫大营是将士的本分,愧当王爷赏赐。
“瑄儿太小心了些。”燕王笑道,“有功当赏,有过必罚,孤既说厚赏,怎能食言?”
“如此,卑职代麾下谢王爷。”
“这才对!”
沈瑄离开后,奉命探望孟清和的郑和回到了王帐。
“王爷,孟同知让亲兵给火头们带话,说他做的都是本分,得了赏,更该为王爷效死。”
“当面说的?”
“回王爷,是奴婢在帐外听了几耳朵。”
燕王点头,“孤早知他是个忠心的,不然瑄儿也不会明里暗里的护着他。吩咐赵大夫一定要尽快把人治好。知道徒弟受了重伤,道衍那和尚又要对着孤念经了。”
“奴婢遵命。”
燕王抚过短髭,哼了一声,“孤是那么小心眼的?以为暗地里搞些动作,孤就会疏远猜忌瑄儿?未免太小看了孤。谁没有私心,不过分,孤也不计较。可有些人……孤现在没空搭理他们,等孤腾出手来,一个也别想跑了,一起收拾!”
郑和低头,努力在地上找金子,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经过这回,王爷对沈指挥与孟同知更加看重,有人再想寻机对两人发难,定是难上加难。
想到这里,郑和撇嘴,咱家都能看穿的伎俩,王爷会看不明白?只要王爷不放在眼里,用再多力气都是白费。
孟同知借机收拢人心,沈指挥功高骄纵,心怀不轨?亏他们想得出来!
再者说,高阳郡王和三公子都在军中,说沈指挥这个义子骄纵,这二位又会如何想?
还是说,表面冲着沈指挥,实际却是朝着这两位去的?
郑和心中一动,再次撇嘴,若真是这样,根本是在找死。
自以为聪明,实际却蠢到家了。
建文四年,四月甲戌,魏国公徐辉祖与都督平安合兵,同燕军大战于眉山。
燕军初战告捷,却因房宽邱福等人的冒进中了南军圈套,后军险些全赔进去。
后军三员大将接连被徐辉祖和平安斩杀,连副将都未能幸免。房宽受了重伤,邱福被箭矢射中左臂,好歹是冲出了包围圈,留下一条性命。
燕王的脸色很难看,暗地里后悔,自己抽了哪门子风,竟然脑袋发热把邱福给放了出去!
日暮时分,双方收兵,各自回营,计划明日再战。
燕王知道徐辉祖的厉害,没敢再玩偷袭的把戏,而是摆出阵势,打算锣对锣鼓对鼓,以实力较量一场。
连续三日,眉山脚下杀声震天,血流成河。
燕军战斗力强悍,徐辉祖和平安的军队也不弱,两军你来我往,战况很快陷入了胶着。
这样的消耗战是朱棣最不愿意见到的。
第四日的大战结束,燕军连损数员大将,若非沈瑄和朱能的非人表现震慑住了南军,并率兵殿后,燕军根本撤不回大营。
回营之后,燕王召集众将商议对策。有将领提出,大军接连苦战,已是疲惫不堪。又逢暑雨连绵,燕军不适应,很多已经患病。且连战不利,留在此处继续同徐辉祖硬磕下去,绝对没好处。
“小河之东,平野多牛羊,二麦将熟,不若暂且渡河,令将士休整,再寻机在动。”
撤退?
燕王环视众将,沉声道:“兵事有进无退!兵出北平之时,孤已言,此乃最后之战!此时撤兵,士气必堕!公等何出此言!”
见众人不说话,燕王干脆下令,“欲渡河者左,不欲者右!”
公开投票,谁敢不给他面子?
结果却出乎朱棣的预料,话音刚落,大半的将领都站在了左边。
将领们小心的瞅着燕王,您老亲口下令,大家民主投票,结果出来,您老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朱棣瞬间石化。
一个两个还能处理了,一大帮,他总不能都杀了以振军心吧?
狠狠磨牙,燕王也不宣布投票结果,气哼哼的说了一句:“公等自为之!”
老子偏不下令,看你们怎么办!敢自己跑?老天给你的胆子!
主将耍赖,众人傻眼。
站在朱棣身边的朱高煦朱高燧互相挤挤眼,打滚耍赖什么的,比起老爹,他们显然还差得远。
朱棣不说话,站在左边的将领们也不说话。同样沉默的沈瑄却突然动了。
一步,两步,三步。
走到右侧,脚步停住,双手抱拳,坚定道:“卑职誓追随王爷,绝不轻言撤退!”
始终没表态的朱能也站到了沈瑄身边,“诸君免矣!南京近在咫尺,岂可有退心!”
两位凶神横眉立目,刷刷对着左边的将领放冷光。
煞气凝聚,气势压倒了左边一群。
何为霸气侧漏?这就是!
朱能沈瑄一表态,朱高煦和朱高燧也颠颠跑过去,同声道:“儿子愿追随父王,必下南京!”
燕王大笑,“好!”
笑完,目光转向还站在左边的将领,怎么着,还不给老子面子?
众人互相看看,麻溜的全都换到了右边。
燕王帐中的第一次民主投票,就此成功落幕。
孟清和未能参与此次投票,深感遗憾。考虑到大军目前的困境,眼珠子转了转,嘿嘿笑了起来。
当日,沈瑄回帐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又匆匆离开。紧接着,朱能和徐忠等人被召入王帐,何寿邱福等却没接到通知。想起之前那场投票,邱福等人收回视线,不叫就不叫,现在躲着点也好。
入夜,几匹快马从燕王营中驰出,冒着大雨直向南京方向奔去。
雨水掩盖了马蹄声,南军士兵压根没有发现这支队伍。
大雨连下数日,燕军又倒下一批,南军则是粮草渐尽,打起仗来都是心中没底,干脆同时高挂免战牌。
燕军衣不解甲,冒雨在河上搭建木桥,南军斥候回报主将,营中大喜,莫非燕军撑不下去,打算退兵了?
徐辉祖和平安却神情凝重,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数日后,一道从南京来的诏令让二人同时变色。
“上闻燕逆北归,京师不可无良将,召魏国公还,以卫京城。”
“臣领旨。”
徐辉祖双手捧过圣旨,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有苦意。
燕王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总算知道了。
皇命不可违,即便料到此去南军定然大败,徐辉祖也不敢有二话,打点行囊,仅带着亲兵踏上了返京的道路。
途中回首,大营已全部笼罩在雨幕之中。
想起伫立在营门前的平安,徐辉祖苦笑,天子,糊涂啊!
“将军?”
“走吧。”
这一次,怕难再有相见之日了吧。
建文四年四月丁丑,燕军大破平安于眉山。
己卯,平安与何福合兵,营于灵璧。沈瑄率骑兵断其粮道,斩杀南军千人,获粮五十余万担。
五月,燕军再败南军于灵璧,总兵何福负伤奔走,都督平安,参将都督马溥、徐真,都指挥孙晟、王贵等三十七员大将被擒。
至此,燕王扫清了前进路上最大的一颗绊脚石,最终的胜利,已尽在咫尺。
98第九十八章
建文四年,五月,燕王发兵泗州,十万大军围城,城内守将周景初自知不敌,更别指望朝廷派遣援军,干脆打开城门,举城投降。
泗州上下官吏皆降,不肯投降的,要么自己找条绳子了断,要么趁燕王未入城之前南逃。
周景初还算厚道,念在共事的交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这些人出城。
城外的燕王也没派兵追击,跑就跑了,就算跑去给朝廷报信也没关系,朱允炆手里还有几张牌,他一清二楚。
除非天上掉下块石头把朱棣砸死,否则,战局至此,建文帝想翻盘基本是不可能了。
拿下泗州之后,燕王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兵点查库藏,也不是搜捕城内奸细,而是换上冕服,领着朱高煦和朱高燧拜谒祖陵。
从起兵造反到打出河北,四年时间,朱棣经历了太多,憋闷,愤怒,恐惧,此刻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比起成功,更多时间,他想到的是失败。
几番死里逃生,除了感激拼死搏杀的手下将领,更应该感谢脑袋经常发抽的朱允炆。
道衍给建文帝发了许多张好人卡,燕王表示认同,侄子的确是个好人。但在政-治-斗争和军事博弈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好人。
祖陵前,燕王玄衣右衽,冕旒五采,叩首三拜,庄严而虔诚。
玄衣上的真龙似要飞天而起,没有礼乐,没有钟磬,只有雄浑的帝王之声在天地间回响。
“天子无道,为奸臣所惑,改祖宗之法,坏亲亲之情。朝无诤臣,为保江山社稷,奉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今已四载。几番生死,幸赖祖宗,得今日拜陵下!”
“后代子孙,于祖宗陵前立誓,定当扫除奸佞,荡平宇内,复太-祖之法,还社稷清明!”
说到最后,燕王拜泣:“祖宗有灵,佑我大明江山!”
跪在老爹身后的朱高煦朱高燧有样学样,在陵前叩首,大声道:“祖宗有灵,佑我大明江山!”
陵下将士以朱能沈瑄为首,以长枪敲击地面,齐声道:“殿下千岁!我等誓死追随殿下,扫除奸臣,清君侧!”
孟清和伤未痊愈,勉强支撑着站在沈瑄身边。
估计燕王父子即将完成祭拜,暗中拉了沈瑄一下,低声在沈瑄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瑄没有转头,而是将话原封不动的传给了朱能。
朱能慎重点头,站在他身侧的徐忠房宽等也得了提醒,心中暗道,不怪沈瑄能得王爷赏识收为义子,这份心思着实难得。
殊不知,躲在草原狼背后的狐狸才是真正的推手。
身着冕服的燕王父子刚一出现,脸上肃穆的神情尚未退去,陵下的朱能,沈瑄,徐忠等大将,同时手按长刀,单膝跪地,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
事先对了暗号的只有五军主将,但副将和小兵们也不傻,见主将跪下了,自然不会继续站着。
士兵接连跪倒,千岁之声如潮水奔腾拍岸。
百人,千人,万人,十万。
吼声直冲云霄,狠狠击在朱棣的胸腔之上。
“殿下千岁千千岁!”
泗州百姓也被陵下这一幕震撼,在族老的带领下,随将士们一同高呼。
军心,民心。
燕王攥紧拳头,非如此不能自抑。
人上之人,九五至尊,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朱高煦和朱高燧胸中激荡。兄弟俩不约而同的咬紧牙关,绷紧了脸颊,这就是地位和权力!
世间最可怕的毒药,最甜美的琼浆!
朱高煦双手用力得暴起了青筋,朱高燧喉咙发干。如果说,往日的兄弟相争还有义气在内,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一切,为的都是最高的那个宝座。
父王可以,他们,也行!
世子如何?
同样是父王的嫡子,当父王改称为父皇的时候,兄弟三人将再次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之前,朱高燧并未参与兄长之间的争夺。如今,权利的火苗已在他心中燃起。同是燕王的儿子,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的东西,只有依靠自己的双手去抢,去争,去夺!
燕王万万没有想到,祖陵一行,麾下将领会给他如此惊喜。
今日之事传出去,朱允炆的正统地位将不再是威胁,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同侄子分庭抗礼。
老爹的大旗很好用,祖宗的大旗定然更好用。
朱允炆,好侄子,做叔叔的定要给你再上最珍贵的一课。腐儒们的歌功颂德固然重要,但在绝对的实力和民心面前,注定会一败涂地!
燕王很激动,看到眼前的一幕,没人会不激动。
今日是千岁,明日便是万岁!
待俯瞰天下万民那一日……
朱棣再次握拳,压下奔腾的情绪,对着陵下的将士和百姓开始发表即兴演说。
可惜场地太大,扯开嗓子,喊破了喉咙,也只有小范围的人能听到。
一直关注燕王动态的孟清和又拉了一下沈瑄,沈瑄转头,了然。
很快,一支喇叭被送到朱高煦手里。朱高煦嘴角抽了抽,恭敬献给了老爹。
喇叭的做工算不上精致,和燕军用来同南军对骂的别无二致。只是上面系了一条红布,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千岁专用”。
朱棣接过喇叭,嘴角也抽。
“父王……”
朱高煦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虽然喇叭是沈瑄的亲兵呈上,但主意是谁出的,不用想都知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燕王霸气的一挥手,举起了喇叭。
事后,据史官记载,太宗皇帝声如洪钟,气盖山河,一言可传千里,非真龙天子无以为也。
至于很破坏朱棣形象的那只喇叭,自然被史官们用最先进的笔法春秋掉了。
《明太宗实录》都能把朱棣的亲娘给春秋了,何况一支喇叭?
朱棣讲得酣畅淋漓,完全脱稿。
陵下的将士和百姓听得热血沸腾,如痴如醉。
孟清和小心的撑住身体,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永乐大帝果然不凡!如此口才,就算不做皇帝,照样能混得风声水起。同他相比,什么x利,什么x销,统统弱爆了。
又过了许久,演讲仍没有结束的迹象。孟清和额头上的汗越出越多,脸色愈发苍白,当真有些撑不住了。
天下飘起了小雨,孟清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由得苦笑,不会当场倒下去吧?如此,赵大夫的苦药,恐怕又要多吃半个月了。
一条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了他的背,孟清和愕然。
“指挥?”
沈瑄表情淡定,态度十分自然,“站不住,靠着我就是。”
孟清和:“……”
众目睽睽之下?
孟十二郎很想说,他们可是站在前排!
沈瑄却不在乎,朱能徐忠等人也是不以为意。高处的燕王正慷慨激昂,讲到最关键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沈瑄的动作,面子过不去的大概只有孟十二郎。
朱能还颇为关心的看了孟清和一眼,低声对沈瑄说道:“看着不成,你扶着点。”
“恩。”
沈瑄点头,孟清和再次无语。
并非朱能等人神经太粗,只是经常看到沈瑄把孟清和抱上抱下,抱进抱出,习惯了。
孟清和受伤之后,已然成为沈瑄随身的“行礼”。
行军,抱着。
骑马,抱着。
扎营,抱着。
吃饭,抱着。
打仗……好吧,这个没抱着。
就算沈瑄想抱,为了小命着想,孟十二郎也抵死不从。
有赵大夫现身说法,证明孟同知伤势严重,不宜自己行动。再有燕王发话,务必让孟同知尽快把伤养好,沈瑄整日把孟清和当个娃娃抱,理由正当,师出有名,军汉们不习惯也习惯了。
同样身负重伤的前军大将对孟清和的vip待遇很是羡慕,躺在粮车上幽幽看着照顾自己的亲兵,老子被捅了三刀,怎么不见有这待遇?
亲兵擦汗,老天哎,孟同知瘦得像个羊羔,还没自己的婆娘壮实,沈指挥单臂托起毫无压力。您老重如磐石,高大威猛,抱着?压不死也得累出病来。
躺在粮车上的将领琢磨半晌,只能点头,不再争取改善待遇。
这番话传出,军中再无人对沈瑄抱着孟十二郎进出存有异议。但却出现了另一个疑问,孟同知与沈指挥惯常使用的长枪,哪个更轻?
几个习惯用枪的燕军凑到一起,掂量了一下彼此的长枪,目光一致落在了孟清和身上。
孰轻孰重,了然矣。
孟十二郎得知这个结论,良久无语。
和一杆长枪比重量?真当他饮风喝露,能被风吹跑?
好歹他也是个男人!就算没有八块腹肌,也是威猛的汉子!
汉子这一点,沈瑄同意。
威猛……再议。
燕王讲痛快了,朱高煦和朱高燧带头,再次高呼千岁。
看着两个儿子,燕王笑得愈发畅怀。
回营之后,燕王下令盘点泗州库仓,得知仓中粮食有限,当即从军粮中拨出一部分补充给守军。反正是从朱允炆手里抢的,借花献佛,完全不心疼。
城内守军无不感激,知州以下官吏皆言殿下仁慈。
或许是刷名声上了瘾,燕军在泗州休整期间,朱棣亲切接见了里中耆老,并赏赐给耆老酒肉,发下粮食,令耆老带回去发给村人。
“殿下仁慈!”
泗州父老被感动了,交口称赞燕王仁义,厚道,有高皇帝之风。
朱元璋杀官如骂,顺带着鄙视读书人,对普通百姓却仁爱有加。
尊敬老者,与民休养生息,建造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和乞丐。即便有好杀之名,许多百姓也念着他的好处。
对百姓将自己与老爹作比,朱棣表面谦虚,心中暗爽。这可不是他说的,是百姓说的。
燕王有洪武帝之风,善,绝对的大善!
朱棣在泗州停留数日,一为拜谒祖陵,二为制定下一步的进攻计划。
最终目标是京城,进军路线却有多条。一部分将领认为当取凤阳,以中都同朝廷对抗。另一部分认为凤阳防守严密,应先取淮安。
“淮安多粮,下之,可绝朝廷粮道。”
沉吟良久,燕王看向始终没出声的沈瑄,问道:“瑄儿以为如何?”
沈瑄答道:“卑职以为,凤阳多兵,淮安多粮,攻之不易。不若另取捷径,以下京城为要。”
众将面露不解,朱能却很快明白,当即道:“王爷,卑职附议。”
沈瑄提议,朱能表态,其他人纵有想法也只能暂时按下,先听燕王如何说,再决定同意还是反对。
“瑄儿所言甚是。”燕王笑道,“ 趋凤阳下淮安都非上策。不若乘胜直趋扬州。进攻扬州,京师孤危,必生内乱。且扬州一下,淮安凤阳两地守军必震!”
将领们纷纷面露恍然,齐声道:“王爷英明!”
朱棣抚龇含笑,有徐增寿和杨铎等人在城内,不生大乱也必定会着上几把火。
建文元年五月辛卯,燕军从泗州开拔,为掩真实意图,作势进攻淮安。
当时,从山东奔袭而至的盛庸军扼守南岸,备战船数千。
燕王采纳谋士意见,令士兵大张旗鼓伐木造船,吸引敌军注意,另派朱能沈瑄等将领精锐西行二十里,以小船过河,绕到盛庸军背后发动突袭。
朱能沈瑄过河之后,摸到南军背后,乘夜架起道衍送来的虎蹲炮,对盛庸大营一顿猛轰。
炮声一响,燕军立刻举着火把,借木筏和木桥大举过河。
为防士兵落水,舟筏皆以绳索相连,火光连成一片,似火龙游江。
盛庸军被打了措手不及。
夜-色-中,只能看到无数火把,压根看不到有多少燕军过河。盛庸下令组织弓兵对河中射箭,无奈身后炮声不绝,朱能沈瑄等趁乱冲入营中,军心大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继续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盛庸满心苦涩,被部下夹着登上小舟,乘夜遁逃。
此战,盛庸数万大军尽没,大小千余艘战舰也落入燕军之手。
奉命烧船的南军将领被沈瑄一箭射死,手下士卒见到这尊杀神,齐刷刷的兵器一扔,大声喊道:他们知道战舰在哪,马上带路!抄近道!
朱能上前拍拍沈瑄的肩膀,“子玉勇猛!”
随大军过江的孟清和高举双臂,“指挥雄壮,指挥威武!”
朱高煦咳嗽一声,朱高燧一咧嘴,“义兄实乃吾之榜样!”
沈瑄手握长刀,表情莫测。
砍还是不砍?该砍哪个?
见到停泊在水中的战舰,孟清和嘴巴张大,眼睛瞪圆,难怪被沈瑄看成了土包子!不愧是组织起世界上第一支远洋舰队的彪悍朝代,怎一个威武霸气了得!
盛庸兵败,战船被夺,燕军顺势攻下盱眙,前进的道路再被扫清。
燕王下令全军加快速度,一路急行至扬州城下,摆出阵势,张开炮口,不等攻城,扬州守将吴礼已缚监察御史王彬及指挥崇刚至燕王帐前,举城投燕。
扬州一下,各州县闻风而降。燕军连下高邮,通州,泰州等地,
建文四年五月己亥,燕军在仪真立下大营,为下江都,秘使南京的细作用间,使言官弹劾江都守将陈瑄。
陈瑄被疑,久积的不满一朝爆发,暗中派人联络燕王,愿领舟师一起归燕。
那群腐儒整天往他身上泼污水,说他不忠,与燕王暗有联络,天子听信一面之词,要收回他的兵权,召他回京,怎能不使人心寒?
不愿坐以待毙,干脆不忠给朝廷看!
拼死拼活还要被污蔑,老子受够了!与其白背个罪名,不如跟着燕王一起造反!
陈瑄跳槽,燕王自然大喜,搞了这么多动作,在江北扎营不攻,为的就是江都的这支舟师!
如今舟师在手,建文帝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拦自己过江?
闻听江都等地归于燕王,守将集体跳槽,建文帝大惊失色,弹劾江北武将的言官蹦跶得更欢,这群莽夫果然投燕,他们弹劾得没错。
可当建文帝问及江边防守时,言官们瞬间哑火。
武将没了,谁还能为皇帝打仗?
平日里指点江山,打压武将,动不动就要参上一本的文官们,燕王打到门口才发现,没有武将,他们随时可能被燕王揪起领子咔嚓了事。
募兵归来的黄子澄当庭大哭:“大势去矣!吾辈万死不足以赎误国之罪!”
建文帝比黄子澄更想哭,文臣不堪用,武将纷纷跳槽,如今还有谁能拉他一把?
盛庸?
徐辉祖?
耿炳文?
朱允炆很迷茫,他终于明白“孤家寡人”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魏国公府内,徐辉祖放下笔,看着坐在面前的徐增寿,神情复杂。
“兄长还没看清天子的为人?”徐增寿冷笑,一条结痂的疤痕横贯左颊,“若非小弟事先得了消息,此时早成刀下亡魂。天子为何突然召兄长回京,府外的那些天子亲军又是怎么回事,兄长还不清楚?”
徐辉祖苦笑。
月前抵京,方知天子欲捉拿徐增寿,结果自己这个四弟胆大包天,和天子亲军动起了刀子,连杀数人,一路逃入魏国公府,捧出高皇帝的丹书铁券,面向皇宫方向而跪,大声道:“天子不恤臣下,听信奸佞之言,任小人摆布,妄杀忠良!”
徐增寿这一闹,京中勋贵累积的不满也找到了宣泄口。
有铁券的,举着铁券同徐增寿一起跪,没铁券的也要跟着凑一把热闹。加上杨铎等人的活动,京中很快谣言四起。
有人说天子被竖儒迷惑,要大杀武将。
还有人说天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似仁厚,实则要效仿洪武帝对功臣下手。
建文帝气得吐血,却拿徐增寿等人没有办法。
洪武帝可以出尔反尔,发铁券收铁券跟玩一样,想砍谁的脑袋不耽误。
建文帝却不敢。
复兴周礼本就为太-祖派诟病,再明目张胆的砍了顶着铁券的徐增寿?明摆着扯出小辫子给燕王抓。
建文帝对徐增寿实在没办法,只能借口护卫京师的名义把徐辉祖调回来。京中勋贵闹得厉害,放徐辉祖在外带兵,他实在不放心。
不能说朱允炆大错特错,但他的所作所为的确给燕王帮了大忙。
归根结底,只有八个能够形容,上天不佑,造化弄人。
“兄长……”
徐增寿还要再说,徐辉祖皱眉打断了他,“不必再说,我也不想再听。擅动铁券是对先祖不敬重。自明日起,你随我一同进祠堂,外边的事不许再插手。”
进祠堂?
徐增寿心思急转,马上明白了徐辉祖的用意。
不投燕王,却也不打算继续为皇帝卖命。
该说迂腐还是聪明?不过,能让兄长如此表态已是不易,徐增寿见好就收,起身退出了书房。
房门外,见到一身护卫打扮的杨铎,徐增寿笑得真心,“若非杨同知提点,我怕已人头落地。这个人情,徐某记住了。”
杨铎抱拳,道:“都督,此并非卑职之功,卑职也是得人提点。”
“哦?”徐增寿好奇问道,“是哪位高人?”
“此人都督知道,正是道衍大师的弟子,燕山后卫同知孟清和。”
“是他?”徐增寿道,“如此,他日殿下进南京,我定要当面一谢。”
五月甲寅,燕王领二子及麾下将领祭长江,誓师攻入南京。
时日,江上舟船相接,战鼓大震,号角齐鸣。岸边旌旗蔽空,刀枪嗡鸣。
建文帝再向群臣问策,只有方孝孺出言,以割地求和拖延时间,再派人外出募兵,诏令天下勤王,解京师之围。
“可召集勇士乘夜烧毁燕逆战船,无船,燕逆岂可飞渡?”
此言一出,文臣纷纷附和,武将却是皱眉。
烧船?以为燕军都是聋子瞎子?
有武将提出异议,立刻被文臣们的声音压了下去。
最终,武将们闭口不言,建文帝采纳了方孝孺的意见。
为保计策顺利实施,建文帝特意下了罪己诏,还将齐王从关押处放了出来。
同燕王联络感情,充当说客的重任,则落在了庆成郡主身上。
庆成郡主也不怎么乐意,给皇帝当说客,和燕王讲道理,难度未免太大。何况,她并不认为皇帝是真心想割地求和。万一事情不妥,燕王翻脸是一定的,自己该如何脱身?
无奈皇命已下,再不乐意,也得打出郡主仪仗,乘船前往燕军大营。
看着北岸的军营,庆成郡主连声叹气,叔叔和侄子打仗,关她什么事?这倒霉催的!
99第九十九章
庆成郡主是蒙城王的女儿,朱元璋的侄女,朱棣的堂姐。
洪武年间曾受封公主。
时礼部官员上言,皇侄女封公主不和规矩,应改封郡主。
洪武帝冷哼,这是朕的家事!又不是朝廷授官,朕乐意怎么封就怎么封,管得着吗你?
礼部官员还想摆事实讲道理,尽量争取一下,却被同僚硬拉了回去。脑袋被驴踢了?万一不小心激怒了皇帝,吃不了兜着走。
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礼部右侍郎猛然打了个哆嗦。
明朝立国,奉行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发展到明中期以后,皇帝与内阁时常处于对立姿态。朝廷官员以斥责皇帝,各种直言,顺便挨几记廷杖为最高荣耀。
能被打廷杖,证明是好官,清官,诤臣,光荣啊!
很多文官,尤其是言官,有事没事就要刺皇帝几句。皇帝笑呵呵的挨骂,承认错误,是听得进谏言,有明君之相。皇帝发火,就是昏-君暴-君的表现,必须接着骂,用力的骂!
大明朝的皇帝,尤其是仁宗以后,几乎没有不被指着鼻子过的。无数文官踩着皇帝的脸皮,扇着皇帝的巴掌,头顶“诤臣”光环,青史留名。
洪武帝和永乐帝是唯二的例外,敢当面骂这两位?脖子挨一刀是基本,情况严重的必定要拉上家人一起挨刀。
可惜猛人的子孙未必都是猛人。
朱棣之后的皇帝,唯有嘉靖能同文官抗争一下,其他的,包括明仁宗和深受朱棣喜爱的明宣宗都不行。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马上皇帝,同样深谙一个道理,和文人吵架是没法吵赢的,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刀来讲理了。
脖子和砍刀,孰硬?
明显是后者。
洪武年间,庆成郡主被朱元璋的光环笼罩,礼部官员想找她麻烦也不可能。
洪武帝大行,建文帝登基,读书人一抖起来,关于庆成郡主的封号问题就被摆上了台面,重新提起。
建文帝是个仁厚的皇帝,善于采纳臣子的意见。
礼部官员奏疏一上,皇帝立刻表示,公主封号的确不合适,应当改为郡主。
洪武帝亲封的公主,还是建文帝的长辈,没犯任何错误,却被刚登基的皇帝降为郡主。连带着府邸,仪仗,禄米全都降了等级。
这算怎么回事?
严重点说,不孝两个字都能甩到建文帝的脸上。
庆成郡主是四十多近五十的人了,被建文帝如此对待,气得手直哆嗦。这不单是地位和财产问题,更是面子问题!
因为腐儒的几句话,太-祖高皇帝赏的封号说改就改,说撤就撤?
分得清亲疏远近吗?
气归气,庆成郡主很快发现,比起洪武年间就藩的堂弟们,自己算是幸运的了。
不过,郡主也发现,皇帝狠心有了,却太急,也过于天真,以为靠着一群只会清谈的书生就能把藩王全都拿下? 读书读傻了吧?
周王代王被流放,湘王一家自杀之后,庆成郡主就感到事情要坏。
果然,建文帝捏完几个软柿子,打算朝硬茬动手时,踢到钢板了。
朱棣是谁?让北元闻风丧胆的猛人。
坐以待毙?乖乖交出领地财产?简直白日做梦!
于是,建文元年,燕王扯着老爹遗诏的大旗公开造反了。
庆成郡主料到朱棣会反,却没想到他能在建文四年打到京城。
天子再糊涂也是富有天下。朱棣一介藩王能把朝廷逼到这个份上,该说做皇帝的侄子太蠢还是做叔叔的藩王太厉害?
朱棣朱允炆掐架原本不关庆成郡主的事,不料皇帝为使计拖延燕王争取时间,找说客竟找到了她的头上。
庆成郡主不乐意,皇帝不想担上逼迫堂姑的罪名,干脆请邓太后出面,采用泪水攻势,搬出已逝的孝康皇帝,庆成郡主不答应也得答应。
若是不过江,太后的眼泪能把她淹死,朝中的竖儒更会给她扣上一顶冷酷无情的帽子。
到底谁冷酷谁无情?是谁上疏让皇帝摘掉她公主的封号?庆成郡主咬牙,难怪高皇帝看读书人不顺眼,一个个的不办人事,全都该杀!
庆成郡主乘坐的船行到江中,已能看到对岸的人影。
燕王提前得知消息,列出仪仗,早已等在岸边。
船只停靠,庆成郡主登岸,朱棣上前一步,先行礼道:“堂姐安好?高皇帝大行四年,孤也已四年未见堂姐了。”
这手感情牌打得正是时候,见燕王神情不似作伪,思及这几年的不顺,庆成郡主也是眼圈发红。
姐弟俩执手相看,泪洒风中,这就是亲情啊!
燕王身后的队伍中,孟十二郎默默转头,坚决不承认自己被庆成郡主的身高打击到了。这身材,这长相,真该让后世诋毁朱元璋是张马脸的人看看,老朱家的基因绝对是超一流水准。
简短寒暄之后,燕王迎庆成郡主入营。摆出的仪仗,给出的待遇,全都是公主级别。庆成郡主十分感动,身为建文帝的说客,心却早已偏向了燕王一边。
“瑄儿,高煦,高燧,来见过堂姑。”燕王将庆成郡主扶坐到上首,道,“堂姐可记得定远侯?”
“可是高皇帝义子沈良?”
“正是。瑄儿乃定远侯独子,一直跟在孤的身边,已被孤收为义子。回想当年,着实是……唉!”
朱棣叹气,庆成郡主也是心头发沉,受了沈瑄和朱高煦兄弟的礼,以长辈的身份温言几句,重又转向朱棣。
不管偏向谁,该说的话总是要说。
“天子已下罪己诏,愿同殿下割地,划南北而治,只请殿下退兵。”
燕王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自天子登基,奸臣当道。孤起兵是奉高皇帝遗诏靖难清君侧,何为割地!”
庆成郡主沉默了。
燕王起兵真正目的为何,天下人都清楚,可他硬要拿靖难说事,也没法反驳。
论演技,燕王炉火纯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更是驾轻就熟。
南京城里的天子……那属于脑袋上有坑的,整日同竖儒为伍,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真糊涂。
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燕王又道:“堂姐可知周、齐二王今何在?”
庆成郡主道:“天子已召周王还京,但未复爵,齐王已释囚。”
听闻此言,燕王愣了几秒,突然一拍大腿,嚎啕大哭。
庆成郡主愕然,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就哭了?
“殿下?”
“天子如此,亲亲之情何在?吾悲矣!”
皇帝不念亲情,必须大哭!
燕王越哭越起劲,庆成郡主急得出了汗。一个中年大汉在她眼前哭成这样,燕王脸皮厚不觉得尴尬,她别扭啊。
想让沈瑄和朱高煦兄弟劝一劝,却发现朱棣的两个亲儿子正跟着一起掉眼泪,一边哭一边喊“父王,王叔”。朱棣的干儿子双手握拳,眼露杀气,比燕王嚎啕更渗人。
庆成郡主苦劝无果,干脆不劝了,跟着一起哭。搅合叔侄俩的这点破事,她才该哭!
一时间,王帐中哭声震天,无比的惨烈。
帐外的士兵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怎么回事?
硬是加入巡营队伍的孟清和咂咂嘴,看起来,朱家人的演技和哭功都是非同一般。只是不晓得沈指挥有没有加入其中。
幻想一下某个场景,孟十二郎搓搓胳膊,不行,想象不能,太可怕了。
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息。
帐外的士兵松了口气,帐里的燕王和庆成郡主再一次话归正题。
燕王擦掉眼泪,沉痛表示,天子被奸臣迷惑,劝说没用,只能兵谏。
郡主忙道:喊打喊杀的多伤感情,有事可以商量。
燕王摇头,只有扫除奸臣,请天子恢复高皇帝典章,赦免诸王,返还封地,大家才能有事好商量。
郡主瞪眼,这还“好”商量?
“天子许臣所请,臣即还师北平,再无他望。”
“天子已许地求和,殿下是否过了些?”
“求和?”朱棣冷哼一声,取出北平送来的书信,递给庆成郡主,“堂姐自观。”
信是朱高炽所写,内容是朝廷征发辽东戍边之军南下。河北诸将闻听消息,纷纷出击,沿途阻截,总算将大部队拦了下来。燕王妃做主派北平守军戍卫辽东,又征调守御千户所的部分蒙古骑兵,才没让辽东出乱子。要防备的可不只是北元,还有野人女真等部。
“天子求和,盖因奸臣欲缓我师,候各地兵至耳!残元环伺却征发辽东边军,可曾想过后果?”
捏着信纸,庆成郡主脸色变得很难看。
紧接着,燕王取出侍中黄观、修撰王叔英、都御史练子宁在广德等地募兵的证据。方孝孺撰写的勤王诏书也被摆在了郡主面前。
燕王流了两滴眼泪,又添了一把火,“明知孤会察觉,仍派堂姐前来,可念堂姐安危?堂姐为天子奔走,天子却是如何待堂姐的?”
庆成郡主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昔日,吾能送三子进京,若天子真心求和,为何不遣吴王衡王前来?天子不肯令亲弟为使,诚意何在?”
一番话落,庆成郡主彻底沉默了,脸阴得能嫡出水来。
朱棣话锋一转,“天子虽不仁,吾却不能不义。吾念亲亲之情,期天子能驱逐奸臣,拜谒孝陵,复太-祖高皇帝之法,不然……”
“不然如何?”
“堂姐当语天子,待吾兵进南京,相见有日矣。”
庆成郡主无言。
皇帝不答应要求,就要开打?
“刀枪无眼,也请堂姐告知诸弟妹,大军进南京时,当安守宅邸,方能无恙。”
也就是说,不要乱跑,也别想四下串-联,否则别怪他不认亲情?
庆成郡主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朱允炆的那点手段算什么,朱棣才是真正的凶狠。
明白不可能劝服朱棣,郡主不再多言,也没心思在燕王大营逗留,当天便乘船返回了对岸。
朱棣态度很好,亲自相送。
庆成郡主心情复杂,几番欲言,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
“殿下之言必定带到。只愿殿下信守承诺,待到那日,留吾等一条性命。”
“吾自当一言九鼎。只是堂姐答应的事还请做到。”
若非场合不对,庆成郡主当真很想翻白眼。说再也没用,事到如今,只能期望朱棣良心发现,别让自己白信他一回。
船行到江中,想起藏在袖中的燕王手书,庆成郡主叫来心腹,“回城后找人给魏国公府送信,再去曹国公府……记着,人一定要可靠。”
“奴婢遵令。”
站在江边,看着郡主的船在江中走远,燕王手按腰间宝剑,高声道:“明日拔营,自瓜州渡过江!”
众将齐声道:“遵令!”
建文四年六月癸丑,燕军集高邮、江都、通州、泰州战船于瓜州,令都指挥华聚,内官白狗儿为前锋,陈兵铺子口,领舟师过江。
被亲兵护送回到南京的盛庸恰好在此处布防,率领宁波永清等地新募的士兵,同燕军展开大战。
燕军惯于6战,骑兵所向披靡,却不善水战,会水的不多,一旦被南军掀进江中,扑腾几下就会沉底。
南军瞅准了这点,不和燕军近战,平举着仗长的长杆,一排排把燕军扫落水中。
被燕军抓着长杆一起拽下江?
没关系,咱会水,游上来还能继续战斗。
对于南军的战法,孟清和总觉得熟悉。
一拍脑袋,燕军破盛庸的乌龟阵用的就是这招。
他借用了铁铉的神牌,盛庸就借鉴他的长杆?
这算风水轮流转,出来混总是要还?
孟清和退后一步,躲开扫过来的长杆,脸色发白,对南军怒目而视,还有没有点公德心了,他可是伤员!
高福等人护在孟清和四周,脸比孟清和还白,明显有晕船的征兆。
他们还算好的,船舷一侧的郑和已是吐得昏天暗地。但郑和到底是郑和,一边哇哇猛吐,一边不忘挥刀砍人。如此勇猛敬业,不愧是未来的三保太监!
沈瑄是极少数不受影响的燕军大将,下马登船,仍是步态沉稳,煞气凛然。
江面上,两军激战正酣,炮声隆隆,不时有战船相撞,开始近战。独有一艘战船例外,沈指挥持枪立在船头,眼睁睁看着一艘又一艘战船掉头跑开,就是不和他照面,脸色黑如锅底。
黑到最后,放下长枪,拉弓射箭,一箭一个。
不近战,照样能杀人!
如沈瑄一般的非人类到底是少数,包括朱能在内的燕军习惯了6上冲锋,换到江上作战就差了一筹。脚下站不稳,又要防备南军不时探过来的长杆,当真是叫苦不迭。
南军在江上如鱼得水,燕军很快陷入了不利,若非新投的陈瑄率舟师拼死作战,怕是连燕王都要掉到江底喂鱼。
建文帝有令在先,南军士兵不敢直接操-刀子砍死朱棣。若是他自己掉进江里,那就属于意外事件,不关任何人的事了。
燕王逐渐意识到情况不妙,身上的防护罩好像不管用了,顿时大惊。
见到燕王险状,沈瑄立刻下令船只靠近,为王爷解围要紧。
就在南军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燕王和沈瑄身上时,朱高煦和朱高燧乘坐的几艘战船不声不响的脱离战圈,在南军的眼皮底下强渡成功,登上了对岸。
燕军一旦上了岸,便如猛虎出柙,野猪下山,吔,这个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孟清和摸摸鼻子,不再胡思乱想,一把抓起腰刀,紧随高福等人一同下船。
燕军登岸后架起火炮,对岸上与江中的南军一顿猛轰。
新募士兵的缺点再次显露无疑,顺风仗能打,一旦战场局势倾斜,溃退就成了必然。
盛庸无奈,只能下令后退。手中兵力就这么多,全赔了,根本没地方补充。
燕军又一次反败为胜,大军登岸之后,燕王勉励了出计的孟清和,又用大手拍着朱高煦的背,说出了历史上相当有名的一句话:“勉之!世子多疾。”
朱高煦兴奋了,亢奋了,无比激动了。
这是什么?这是要传位给他的信号!
亢奋中的高阳郡王压根没想过老爹会给他开一张空头支票,大喜之下,战斗力瞬间飙升,率领麾下士兵追在盛庸军身后,嗷嗷叫着咬死不放。
打不死也要打残,能一路打进南京更好!
目送朱高煦远去,孟清和仰头望天,有永乐帝这样的老爹,被当羊肉涮也只能认命。
六月戊午,燕军抵达镇江。
燕王采纳谋士意见,令战船悬燕军旗帜往来江中,又派人到城下喊话,要求守军投降。
燕山后卫千户高福接受了这一光荣使命,到城下站定,举起喇叭,按照孟清和拟好的草稿,大声喊道:“城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燕王殿下仁慈,尔等性命无忧!若不投降,后果自负!见到江上的战船没有?舟师都已归附燕王殿下,继续顽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条!燕王殿下起兵靖难是为天下!尔等不快些弃暗投明还等什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这番话有点不伦不类,效果却很不错。
城内守军纷纷惊呼:“舟师已降,吾有何可为?”
长江都没能挡住燕军,凭自己手里这几杆枪还想挡住燕王?简直是笑话。
守将童俊召心腹商议对策,众人举手表决,有超过一半的人愿意投靠燕王。
镇江是护卫京师的咽喉之地,朝廷就会厚待此处武将?
恰恰相反,因为靠近南京,这里的武将更容易成为言官们的攻击目标。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被参上一本。想想江都守将陈瑄的遭遇,童俊一拍桌子,朝廷对他们不仁,何必继续为一群竖儒卖命?
“开城门,迎燕王殿下入城!”
镇江一下,南京再无屏障。
六月庚申,燕军次龙潭。
从京城遥望,已经能看到燕王的帅旗在风中飘扬。
建文帝再召群臣问计,有大臣建议皇帝离京南下,暂避燕军锋芒,待天下勤王兵起再反戈一击。
“燕逆口称靖难,却迫天子离京,天下有识之士必当征讨,届时,陛下登高一呼即可灭之。”
听起来有些理想主义,却也是为建文帝考虑。
长江天险已破,盛庸被燕王所擒,长兴侯耿炳文卧病,魏国公徐辉祖守在祠堂闭门不出,如李景隆之辈都是酒囊饭袋,草包一个。朝中再无领兵之将,还有谁能同燕王对抗?不如暂时退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建文帝是正统,只要建文帝还活着,燕王永远是个逆贼!天下共讨!
建文帝有些犹豫,走还是不走?
方孝孺却坚决不同意天子南下,怒火一起,对着出计的大臣一顿痛骂,骂不过瘾,又是一顿痛殴。
可怜胡子花白的宗人令颤颤巍巍鼻孔流血,还要被骂一句:“贼也!定为燕逆收买,坏陛下圣明!”
圣明?
去x的圣明!
勋贵出身的宗人令被气得面色涨红,眼皮一翻,直接昏倒在地。
方孝孺鄙夷的看了一眼被抬下去的宗人令,对建文帝说道:“京师尚有劲兵二十万,墙高池深,如何不守?可趋城内外百姓伐木运石加固城防,通燕者以造反论。燕逆连战,大军已疲,岂能久驻?粮尽必生内乱!守军可出城击之,定可一战而胜!”
建文帝又一次采纳了方孝孺的意见,将最后一条光明正大“逃生”的道路彻底关闭。
京中百姓被强征伐木运石,昼夜不得休息,病累之下,死者枕籍。
得知是方孝孺给皇帝出主意强征劳役,百姓不敢对皇帝不敬,一边干活一边问候方孝孺的祖宗却没有任何问题。
方孝孺同锦衣卫关系匪浅的流言再度传得沸沸扬扬,不只百姓唾骂,在读书人中的名声也是一落千丈。
方孝孺犹不觉,更联合邹公瑾等文臣,进言建文帝诛杀李景隆,言其同燕王必有联系。且左都督徐增寿,谷王齐王等亦该杀,连庆成郡主也不能放过。
建文帝不听,方孝孺等人干脆自己动手,当殿群殴,差点活活打死李景隆。
被送出宫时,李景隆双目充血,怨恨之情再无法掩饰。
回府之后,立即怕人联系徐增寿和谷王齐王,不能再犹豫了,不把皇帝拉下宝座,整死方孝孺一群人,死的早晚会是他们!
取出庆成郡主带回的密信,李景隆冷笑,不慎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笑容瞬间变得扭曲。
别怪他不仁义,只能怪天子听信竖儒,不给勋贵和武将生路!
100第一百章
建文四年六月,南京城防守工事修建完毕,大炮被推上城头,士卒日夜巡逻,以防燕军。
因盛庸被擒,徐辉祖闭门不出,被怀疑同燕王有私的将领均被撤换,无大将守城,方孝孺向建文帝建议,调派在京的藩王守内城城门。
藩王们接到诏令,表情都十分微妙。
让他们守城门?确定?
皇帝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真是老爹的亲孙子?
事实上,朱允炆的基因没有问题,可谁让他身边有个方孝孺,还是朱元璋亲自给他挑选的辅国之臣?
当时,岷王已被召回京城,同齐王一起看管。代王和周王劳动改造的地方远了些,正在返京的路上。
守城的将领定下,朝廷又开始征调青壮,助军队守城。诏令写得很清楚,不是抽丁,而是全家征调。意味着除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任何免征的条件都不管用了。管你是不是家中独苗,是不是有兄弟从军,只要符合条件的都要应召,否则以造反论。
诏令一出,城内顿时一片哗然,抱怨之声四起。
有传言说是方孝孺给皇帝出的主意,方大学士的名声立刻臭到了大街。
“之前一次,现在又来,这是不给百姓活路了啊!”
实际上,这次真不关方孝孺的事,是由兵部下令。无奈之前征调青壮修筑城防却是由他提议,脏水一泼,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京城外,燕军秣马厉兵,扎下大营,架起了火炮。
京城内,一排排白幡已然挂起。因修筑城防,许多青壮病累而死。再次抽调,怕是不少人家都要绝户了。
城北几处民宅前,一位老妇哭跪在地上,几个妇人互相搀扶着,腰间系着麻带,已是流不出泪水。
十余口的昌盛之家,仅余的三名男丁也被带走,老妇人喃喃的念着,她的孙子刚刚十三岁啊!
哭着哭着,老妇人眼中燃起了怒火,大声骂道:“方孝孺!亏你名满天下,如此不顾百姓,做下这等损阴德的事,不得好报!不得好死!”
临近一间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儒衫的男子走了出来,见到跪坐在地上的老妇,皱眉道:“无知妇人,方学士一心为国,岂容污蔑!”
“呸!”
啐他的不是老妇,而是一旁的年青妇人,看着满脸愕然的男子,妇人大骂道:“都是丧了良心的!一心为国,姓方的怎么不去守城!你怎么不去?!”
“吾辈读书人有功名在身,岂可同庶人相提并论!”
“读书人?”妇人冷笑一声,“不过是一群成日里高谈阔论,不办人事的混账!”
“你……”
男子脸色涨红,摇头直念无知夫人,愚昧庶人!脚下却退回了门内,再不敢露面。
看着那扇黑漆大门,妇人又狠狠的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无独有偶,同样的情形每日都在出现。
京城百姓因两次征调怨声载道,杨铎纪纲等人趁乱四处活动,各种流言频出,什么某大学士是伪君子,为成就自己的声明不顾百姓死活,某大臣出城投靠燕王,某大臣乘夜难逃,甚至还有皇帝早已离开皇宫,驾往湘楚的消息。
“征调民夫是掩人耳目,迷惑燕王,皇帝和朝中大臣早跑了!”
“高皇帝对百姓仁慈,燕王殿下也仁爱百姓,当今天子却是如此!”
“都说燕王才是真龙,如今看来……”
流言愈传愈烈,各种版本纷纷出炉,军心都开始不稳。守城的武官弹压了几次,却治标不治本。连很多武官都半信半疑,何况下边的军汉?
皇帝真跑了?
自己真成了拖延燕王的炮灰?
朝廷里的那些大官也跑了?
军中人心惶惶,百姓怨气冲天,建文帝却被蒙在鼓里。
身为一个标准宅男,建文帝多是从大臣和宫廷侍卫口中得知外边的消息。如今六部官员各有打算,徐辉祖等勋贵闭门不出,朝中武将贬的贬,守城的守城,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方孝孺和黄子澄等人。皇帝听到的,看到的,是经过这些人润色的。
建文帝知道京城被围,却不知道城内人心浮动,城防正岌岌可危。
方孝孺性情耿直,一心忠于正统,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只要他认为是对的,是对朝廷好的,便是背上骂名也要去做。
黄子澄知道方大学士的名声越来越糟糕,城里骂他的比骂燕王的人都多,却没有趁机向皇帝告状,而是同齐泰商量之后,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城内乱了,皇帝身边不能再乱了。万一这些流言是燕王细作放出的,皇帝被气出个好歹,他们就是罪人。
黄子澄难得聪明一次,猜到了流言的真相,但他选择的处理方法却是大错特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在建文帝面前粉饰太平,不是蠢到极限还能是什么?
燕军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没有取得战果,收大军回营,只派人轮流对城内喊话,大数朝中奸臣的罪状,要求朝廷处决奸臣。
“殿下仁慈,不忍见百姓受苦。但天子无道……只能奉高皇帝遗命靖难……朝中有奸佞,不除不能安天下!”
军中嗓门大的都被集中起来,举着喇叭每日几喊,主题鲜明,中心思想明确,语言丰富多样,说服力非同一般的强,连部分死硬派都在这样的语言攻势下产生了动摇,足见撰稿之人功力深厚。
孟十二郎摆摆手,过奖矣。
同孟清和是老交情的刘提调表示,孟同知真不考虑改行当文官?
如此大才,当真是可惜了。
入夜,徐增寿避开朝廷的眼线,亲自去见了李景隆。
翌日,有官员上疏,请天子再派人往燕王处说和。
经过廷议,建文帝决定遣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往燕军大营。
在暖阁拟旨时,有内侍提醒建文帝,茹尚书和王都督同燕王没有任何交情,燕王会乐意见他们?恐怕连大营都进不去。
建文帝认为内侍说的有理,点点头,临时把李景隆也加了进去。
“来人。”
旨意拟定着人送出,之前给他提醒的宦官也被拖了出去。
太-祖高皇帝有令,宦官不得干政。只打二十板子,没砍脑袋,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内侍没有求饶,反而叩谢皇帝隆恩。额头触地,嘴边掀起冷笑。皇帝肯定没有发觉,大汉将军架着他往外走时,殿中的宦官宫人都是什么表情。
城外,燕军大营
燕王热情接待了李景隆和茹瑺等人,听几人再次提起割地退兵一事,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
“公等不必多言!始孤之弟未有过,天子动辄加罪,削为庶人,云‘大义灭亲’。孤亦未有反意,天子仍相疑,令人取孤一家性命。孤起兵乃尊皇考遗训,为保朝廷典章,为灭奸臣。公等归奏天子,杀奸臣,孤即可解甲,入城谢罪!”
朱棣话落,帐内顿时一静。
李景隆读过燕王密信,知道内情,看似紧张,实则胸有成竹。
茹瑺、王佐等则不然,听完燕王一番话,已是汗如雨下。
之前只是驱逐,现在却是“杀”了。
真按照燕王列出的名单挨个杀,不用燕王动手,天子马上就会众叛亲离。
茹瑺和王佐互相看看,多说无益,只能见到天子再做商议。
众人起身告辞,燕王亲自送到营外,李景隆趁机将著有京城布防和守将的密信送出。费尽心思走这一遭,为的就是这件事。
燕军让开一条路,放李景隆等人离开。
回到王帐,看过信中内容,燕王大笑出声,道:“上天助我,真乃上天助我!”
立刻召集众将,令沈瑄明日带兵猛攻朝阳门。
“遵令!”
军令传到营中,孟清和敲敲脑袋,朝阳门?他记得靖难成功,是内应为燕军开了金川门,这个朝阳门是怎么回事?
沉思半晌,得不出结论,干脆抛开。
甭管是哪座城门,只要能进南京,大功便能高成。
孟清和站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日落前最后一缕晚霞,深吸一口气,笑了。
四年,从他初到这个陌生的朝代起,一步步走来,期盼了上千个日子的成功,即将到来。
建文思四年六月丙辰,燕军猛攻朝阳门。
守军不备,木造工事被火箭点燃,大火瞬间燃起,积存在此的粮食和军械均被烧毁。
沈瑄令步卒以攻城锤猛击城门,本为试探,不想城门竟被撞开了一个大洞。
守军和燕军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方没想到燕军竟有如此神兵利器,另一方则没料到京城的城门会这么不禁撞。
沈瑄也迟疑了片刻。此番进攻实为探明李景隆情报中的真假,不为破城。可城门已被撞开,战机难得,若是退回去,未免可惜。
“朝阳门工事不备,守军多为募兵,城防弱于他处。”
“殿下攻城日,吾等将于金川门,朝阳门两处迎大军。”
朱棣反复看过李景隆留下的密信,字迹是徐增寿的没错,为消除最后一丝疑虑,才下令沈瑄佯攻朝阳门。
不料沈瑄麾下作战太过勇猛,孟清和提议建造的攻城锤过于犀利,一场佯攻,竟然把城门给砸开了。
这下怎么办?
继续进攻?
必须进攻!
在后军观战的燕王当机立断,下令朱能领左军压上,与沈瑄一同进攻朝阳门。徐忠吴杰率兵攻打金川门,房宽领后军压阵,邱福……和房宽一起压阵。
机不可失,虽然不在计划之内,却也是攻下南京的好机会,可能拖后腿的全都压阵去吧。
眼见燕王父子率蒙古骑兵直冲金川门,房宽和邱福很郁闷,他们麾下的将士更郁闷。
主将不给力,被王爷不待见,连带着小兵想捞战功都变得艰难。
看看朱将军的左军,再看看沈指挥的中军,哪次不是冲锋在前战功优先?
这两位猛人的队伍比不上,徐将军的前军和吴侯爷的右军呢?照样甩后军一头。
将士们很无奈,望着不远处的南京城眼放绿光,充满了渴望。
同袍都去攻打京城了,他们却被留下压阵,何其命苦!
后军将士们的郁闷暂且不论,攻破朝阳门的中军得到继续进攻的命令,再无迟疑,挥舞着刀枪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城门。
朝阳门的守军四散溃逃,援军未到,沈瑄令麾下放慢进攻速度,先占据城门,与朱能合兵之后再动。
“指挥,不继续进攻?”孟清和觉得可惜,“若能直捣皇宫,定是首功。”
沈瑄道,“正是首功,才不能争。”
首功,才不能争?
孟清和打了激灵,因为兴奋而发热的大脑顿时清醒。
他忘记了,攻破朝阳门已是大功,足以让人眼红,若是再争,可就不太妙了。大家都是跟着王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拼杀过来的,凭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占了?
“还有,”沈瑄侧过头,看着孟清和,“领军破开城门的是中军副将张辅,朱将军和王爷问起,都要这么说。
“指挥……”
“恩?”
“卑职记住了。”
“记住就好。”沈瑄回头遥望,前方已出现了身着朱红袢袄的守军,猛的拉紧缰绳,托起长枪,“十二郎切记,攻入京城不是结束,才是开始!”
话落,燕军号角声起,沈瑄策马当先,“随我杀!”
“杀!”
朝阳门的动静越大,会吸引更多守军的注意力。守军接连向朝阳门派出援军时,李景隆已伙同谷王打开了金川门。
安王,辽王心里门清,没主动参与,却也没向建文帝告密。假作被燕军击败,退回王府闭门不出。
庆成郡主带回消息,燕王进京之日,安守宅邸定能无恙。
几位藩王都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朝阳门和金川门接连被破,神策门与太平门同时火起。
建文帝在宫中得知消息,顿时大惊失色,燕王进城了?!
“快,召集群臣!”
建文帝当真是慌了,他不像老爹出生在战火中,经历过元末战乱。更不像朱棣等北疆藩王,常年同北元对峙,视战场厮杀如家常便饭。
他出生在明朝建立,朱元璋平定天下之后,成长在皇宫大内,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
他有野心,有抱负,在登基之后重用文臣压制武将,并非单为个人喜好,更为巩固皇位。
高皇帝大孝刚出,便想方设法削藩,推行周礼,也是为了整个江山。
朱允炆认为自己没做错,高皇帝在世,不也同样清除了跟随他打江山的功臣?
他唯一错的,就是过于急躁,过于相信自己的正统地位,过于……相信了方孝孺和黄子澄等一干文人。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建文帝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去而复返的宦官,知道不会有人应诏而来了。
这一刻,他成为了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齐、黄两位爱卿现在何处?”
“回陛下,齐尚书和黄翰林已于两日前外出募兵。”
建文帝恍然,道:“是了,是朕下的命令,竟然忘记了。”
想起黄子澄在苏州无功而返,提议到外洋募兵,被方孝孺大声斥责的情形,朱允炆突然笑了。
“事出汝等,岂可弃陛下而逃?!”
“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若非汝谎报军情,为曹国公隐瞒,战况何至于此?!误国之辈,当杀!”
“你……陛下!”
方孝孺同黄子澄的声音似乎仍在大殿中回响,朱允炆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笑出了眼泪。
走吧,走了也好。
“陛下?”宦官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要再下令?”
“不必了。”朱允炆站起身,立在宝座之前,俯瞰整座大殿,脸上再无一点焦急的神色。
他是洪武帝的孙子,孝康皇帝的儿子,他有自己的尊严,没有谁能够侵-犯,就算是燕王,也不行!
“退下。”
“陛下?”
“退下!”
“奴婢遵命。”
空旷的奉天殿中,只余朱允炆一人。
良久,他又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愤怒和疯狂,传出殿外,映衬着火起的京师,令人胆寒。
“万岁,天子,哈哈……”
火光映红了天幕,喊杀声中,京城十三座内城门接连被燕军攻下。
守城的藩王要么如谷王一般摆明立场,要么如辽王安王一般闭门不出,武将多在燕军入城后率军投降。不愿投降的也没支撑多久。被征调的青壮和部分士兵-炸-营,夺刀擒住上官,城门很快易主。
城内的百姓纷纷紧闭屋门,却有地痞无赖趁机作乱。
孟清和奉命往金川门处送信,亲眼见到几个贼眉鼠眼的无赖欺辱妇人,一个着儒衫的男子倒在一侧,面孔已被鲜血模糊。
“杀了。”
见惯了生死,孟清和下令时没有丝毫迟疑。
高福抽—出长刀,地痞见势想逃,不等跑出两步,一道寒光闪过,顷刻人头落地。
处置了几个地痞,孟清和没有停留,军务紧急,不能耽搁。高福收起刀,看着满脸泪痕,腰缠麻带的妇人,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指着倒在一边的书生,“给他用,养上几天就好了。”
话落,调转马头,紧随孟清和而去。
妇人擦干脸上的泪水,走到书生身边,咬咬牙,还是将他扶了起来。
之前,她曾指着这人的鼻子骂,今日,他却差点为救自己丢了性命。
这份恩情,她记住了。
回想起杀了地痞的高福和在马上下令的孟清和,妇人攥紧了手中的药瓶,日后有机会,这份恩情也定然要报。
建文四年六月乙丑,燕军下京城,困皇宫。
京内勋贵纷至燕王驾前痛陈皇帝无道,听信奸臣谗言,迫害功臣后代。
“吾等愿归殿下,请殿下为周公辅政。”
燕王含笑,却没点头。
众人以为台子架得还不够高,正想继续努力,却见燕王摆手。
“公等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一心为国。孤已秉承太-祖高皇帝遗训靖难进京,当下以捉拿奸臣为要,其他可再议。”
随即,燕王令人取出拟好的奸臣名单,交给在场众人传阅。
被列入奸臣名单的共有五十余人,左班文臣共二十九人。
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文学博士方孝孺赫然在列。另有礼部尚书陈迪,刑部侍郎暴昭等,但凡曾被朱棣拉黑过的,一个也没落下。
虽有道衍从北平来信,称方孝孺学问不凡,虽声名有堕,仍受士林推崇,万万不可杀。
大和尚开口,朱棣自然不会不给面子,不杀他,却不妨碍将其列上奸臣名单,再泼几瓢脏水。
造反期间,朱棣没少挨骂,大部分檄文都是出自方孝孺之手,怎么着也得出了口气。
负责草拟并抄录这份名单的正是待诏解缙。
由于历史发生一点点误差,攻破南京城门的日期稍有提前,解大才子没来得及夜奔,但在燕王入城后,却同胡靖等人第一批出迎,给朱棣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名单末尾写明,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绑缚奸臣,各有赏赐。
文武升官,军吏升级,庶民给钱。
最后一条是在孟清和的的建议之下加上去的,草拟告示的解缙很不以为然,区区一个武官竟在此指手画脚?思及自己新投燕王,立足未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燕王攻下内城之后,发布了捉拿奸臣的告示,并没进皇宫,反而带兵进驻龙江,下令不得扰民。
很多人看不明白燕王此举的意图,看明白的却闭口不语。
燕王以退为进,单看天子如何选择。
生还是死,全在一念之间。
翌日,天刚明,皇宫突然起火,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朱棣闻听消息,立刻赶往皇宫,至东华门时,火已扑灭。
满面乌黑的守军跪在朱棣马前,“禀殿下,火自奉天殿起,卑职赶到时,天子,皇后及太子均已葬身火海。”
听到消息的魏国公徐辉祖长叹一声,跪在徐达的神位前久久不起,直到深夜。
寺庙道观的钟声又一次在京城内外响起,向天下宣称,建文皇帝已然大行。
站在奉天门前,孟清和心中有个疑问,建文帝真死了吗?
目光转向负手而立的燕王,慢慢垂下了双眸。
钟声已响,穿着龙袍的尸体也已找到。无论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大明的建文皇帝,朱元璋亲自选定的继承人,都已经死了。
101第一百零一章
建文帝驾崩,不管真崩还是假崩,皇宫都需要一个新主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
建文四年六月丙寅,群臣上表,叩请燕王入奉天殿,祭祀太庙,继皇帝位。
“为宗社民生,天下岂可一日无君?殿下奉高皇帝遗训,靖难扫除奸臣,功在千秋,当正天位,承太-祖万世洪业!”
靖难清君侧的旗帜早被高高挂起,周公辅政的口号也被扔到一边。
皇帝人选中,群臣无一例外的忽略了建文帝的儿子。
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少主容易被奸臣蒙蔽,建文帝就是前车之鉴!燕王殿下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文韬武略,天生圣人,绝对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文臣的一张口,一支笔,骂人时像锋利的刀子,反过来却能使人通体舒泰。
解缙,胡靖等人丫丫电子书生花,劝进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不单呈送到燕王面前,还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广发民间,推动强大的舆论攻势,证明燕王继位是顺应民心,是大势所趋,是国家的必须。
舆论已成,文臣再上表,燕王仍不应,并言:“孤为国家社稷,起兵清君侧,不意少主不亮孤心,自绝于天。孤甚愧,伤矣。天子之位当择德才兼备者。孤才疏,岂敢负荷。”
简言之,他起兵造反是为皇帝好,结果皇帝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自-焚-死了。他很羞愧,万分的伤心。没心思当皇帝。皇帝谁当,另选吧。
话说得漂亮,姿态也很诚恳,但能当真吗?谁当真谁是傻子。
文臣劝道:“殿下,您就是德才兼备之人,天下还有谁比您更有才?”
燕王摆手,“孤才疏,很是才疏。”
文臣再劝:“殿下,您乃高皇帝嫡嗣,您不负鼎谁来负?”
燕王仍摆手,谁来负他管不着,总之,他不负!
文臣急了,殿下,谦虚两次就行了吧?快点继位,咱们也好恢复生产,重新开工,建设国家不是?
燕王不语,沉默,坚持顽固不化。
文臣没辙了。
天下人都知道燕王起兵就是奔着皇位来的,如今建文帝崩了,登上九五的道路扫清了,他却突然撂挑子,把到手的果实扔出去,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朱棣想当皇帝,一直都想。
朱标死后,洪武帝选了孙子继承大统,朱棣很不服气。
凭什么?
论才干资历,论对国家的贡献,朱允炆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一个黄口小儿,成日里只晓得同书生为伍,之乎者也,能处理好国家大事?
朱棣心中的火苗一直在烧,加上道衍在一边煽风,建文帝不停递柴,火越烧越旺,一路从河北烧到江苏,烧进南京,阻拦朱棣的所有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
最后,建文帝的执政生涯也在大火中彻底结束。
朱棣辛勤诚恳的造了四年反,为的就是奉天殿中的那张宝座,如今万事俱备,抬腿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完全可以继位,改年号,宣布从今天开始老子就是皇帝,天下都是老子的。跟老子一起靖难的厚赏,和老子作对的一刀咔嚓,新皇帝新气象,这就是老子的风格!
要是真这么个干了,他就不是朱棣,也不会是将大明的国势推向顶峰,震慑海外的永乐大帝了。
大家都知道朱棣是在端着,如何才能架起让他满意的梯子,就是没能找对路。
文臣三次上表,朱棣皆不应,最后,连面都不见了。
站在朱棣的大营前,文臣想哭。当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捆着朱棣推上皇位吧?再说他们也没那能耐啊!
武将们冷眼看着文臣们蹦跶,很是沉得住气。
直到文臣折腾了几个来回,燕王仍是不为所动,才联合勋贵一同上表劝进。奏疏内容很直白,也很实际,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殿下是皇位的当然继承人,除了殿下,无人能继承皇位。大家是粗人,只认殿下!便是建文帝活过来也哪凉快哪玩去吧!
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也真正骚到了朱棣的痒处。
当然,奏疏上不会写得这么直白,字里行间表达出的意思却十分清楚。
武将和勋贵对燕王殿下情比金坚,义比海深。
殿下,您就顺应大家的心愿,继位吧!
武将之后,藩王也接连上表,同朱棣结盟的宁王和晋王更是言辞恳切。
燕王推辞不过,肃然道:“公等如此,孤便返回北平!”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不成?
到底梯子要架到多高,燕王殿下才肯下来?
能不能给个提示?
京城的文武闹得沸沸扬扬,藩王们也没闲着,有心人会发现,无论闹腾得多厉害,其中都没有沈瑄朱能的影子。
燕军中,只有房宽,邱福,何寿等人参与了上表,真正被朱棣视为心腹的将领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朱能奉命督造皇陵,沈瑄奉命捉拿出逃的奸臣,徐忠负责京城的安全保卫工作,吴杰在攻打南京时中了流矢,卧床养伤,连兵权都交给了两个副将,很有韬光养晦的意思。
燕王早晚会继位,朝中文武架起的梯子也够高了,仍未点头,不过是时机未到。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四年都过来了,还需急在一时吗?
首先,建文帝必须妥善安葬。
其次,列入奸臣名单的必须尽快抓捕,哪怕逃出京城,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再次,派人去北平接燕王妃和世子入京,顺便把道衍和尚也带来,朱棣还有很多事要同他商量。
坐在王帐中,朱棣有条不紊的下达着命令。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多年的愿望即将实现,皇位近在咫尺,只差最后一步,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例如给朱允炆修造的陵墓,外观一定要大气上档次,必须让世人知道,做叔叔的没有亏待侄子。
工程量很大,任务很艰巨,却难不倒朱能。
从沈瑄手下把孟清和借调过去,顺便要去了燕山后卫随军的匠户,按照设计好的图纸,以最快的速度开工。
按照严格标准,这纯粹就是个豆腐渣工程,百分百的样子货。
考虑到入住的很可能不是朱允炆本人,为缩短工期,在工程质量上放宽,多少也能说得过去。
何况,厚葬朱允炆不过是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人往里面一送,陵墓一封,谁知道里面是白坯还是豪华装修?
建文四年六月壬戌,陵墓竣工。
翌日,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建文帝被安葬进皇陵,同葬的还有皇后和太子。
随着墓门的关闭,建文帝时代彻底宣告终结。
七月流火,燕王妃和世子朱高炽抵京,燕王亲自出迎。
三日后,文武及诸王再上表,劝燕王继位。
有文臣叩拜于地,大哭,“殿下,您要是不继位,臣就不起来了!”
更有武将抽-出刀子,抵在脖子上,大声道:“殿下,您若是不继位,臣就血溅当场!”
在此二人的带动下,文臣痛哭,武将陈词,为了朝廷的和-谐,为了共建美好社会,燕王不答应继位,誓不罢休。
这一次,燕王没有再推辞,仰望蓝天,长叹一声,为了国家,为了黎民百姓,他只能负起这个重任,扛起大鼎了。
众人正哭得起劲,冷不丁见燕王点头了,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这是,答应了?
事先准备的劝说之词都没用了?
众人发愣时,孟清和用力一拉沈瑄,拼命眨眼,“指挥,拜见陛下!”
沈瑄心领神会,突然一脚踹上朱能的后膝。噗通一声,朱将军单膝跪地。
又一脚踢在张辅的后腰上,张辅没朱能武力值高,当场立扑。
完成准备工作,沈瑄才拉着孟清和从容跪在地上,叩首:“陛下万岁!”
朱能和险些磕掉门牙的张辅正对沈瑄怒目而视,听到此言,一个激灵,马上跟着叩首:“陛下万岁!”
沈瑄和朱能抢得先机,众人回神扼腕,这么好的机会,偏偏让两个武夫抢了先!
朱棣亲自扶起朱能,然后是沈瑄。拍着两人的肩膀,口称爱卿。此举瞬间奠定了两人在武官集团中的地位。
朱能是继张玉之后,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沈瑄位列朱能之后,连徐忠吴杰等人都要靠边。
孟清和以为朱棣不会注意到自己,不想在扶起沈瑄之后,一双绣着盘龙的靴子停在了他的面前。
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刺过来,孟十二郎顿时压力山大。
许多人都在想,这个面生的年轻人到底是谁?能得燕王如此看重,必定有其不凡之处。
沈瑄叩拜朱棣之前,似同此人有过交谈?看向孟清和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在孟清和身上,许多文官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脑袋里立时响起了警报,此乃劲敌,必须注意!
燕军大营中,众人山呼万岁。
很快,朱棣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辂,被迎入皇城。
为防途中生变,燕军先一步列队入城,在道路两旁护卫。
威武雄壮的汉子们手按腰刀,两腿跨立,目露精光,浑身煞气凛然。
同样负责维护治安的应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被抢了工作,也只能摸摸鼻子让位。想争取在皇帝陛下跟前露脸,现在还不是时候。
燕王所经之处,百姓纷纷叩拜。
车辂行至奉天门,孟清和跟在沈瑄身边,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拧眉深思,到底是什么?
突然,队伍停住了。
一名身着青色公服的文官拦在了燕王驾前,从公服上的白鹇补子判断,应该是五品。
护卫车辂的燕军立刻长刀出鞘,沈瑄朱能等将领也打马上前,盯着突然跳出来这位,眼神很是不善。
若非见他没有手持凶器,早就一刀劈过去。
突然跳出来,想干什么?
文官脸上没有一丝惧色,中规中矩的大礼参拜,道:“陛下可曾拜谒孝陵?”
孟清和一拍脑袋,他总算想起自己忽略什么了。
燕王也是神情一变,马上下辂,扶起跪在地上的文官,惭愧道:“亏得先生提醒!”
打着老爹的旗号靖难,登皇位之前不到朱元璋的神位前做一个思想汇报怎么行?
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议论?敢把老爹用完就丢,名声能好听吗?
于是,车架中途转道,先去孝陵拜谒朱元璋,哭一场再说。
一路之上,孟清和都在打量拦住燕王车辂的文官。
年过而立,相貌说不上英俊,却是中正平和,看上去就是一个正人君子。
暗中记下他的样子,稍后一定要打听一下这人是什么来历。
拜谒过孝陵,朱棣再入皇城。
这一次,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皇宫有了新主人,朝廷六部官员便如擦了润-滑-油的齿轮,重新开始运作。
钦天监推定吉日,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官员忙着安排新皇登基的相关事宜,宫中尚衣监督制皇帝冕冠,另有皇后冠服,亲王冠服需要赶制,一时之间,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燕王有三子,皆为嫡出,除世子外,朱高煦和朱高燧应封亲王,按洪武帝定下的规矩制作即可。临到世子的冕服,内侍和女官们却犯了难。
论理,朱高炽身为燕王世子,燕王登基后是应封太子。
问题在于,燕王似乎没有册封太子的意思,在朱高炽抵达南京之后,只是按规矩召见他两次,态度十分的冷淡。倒是朱高煦和朱高燧经常被朱棣带在身边,父子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妃劝说了两次,朱棣嘴里答应,行事未见更改,仍旧对朱高炽采取-冷-暴力,就像刻意对朝臣表明态度,他对长子并不满意。
朱高炽的地位愈显尴尬,但他不能抱怨,更没法抗议,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父亲。
燕王妃察觉到情况不对,在北平时,朱棣对朱高炽的态度已有好转,为何突然又如此冷淡?
三番两次询问,燕王终于吐口。
“高炽胆子大,手伸得长了些。”
说话时,朱棣表情中带着几许讽刺。
儿子在老子身边安排人,当真是胆大包天!
自己当初和宫内官宦做朋友,按人头派送礼品,为的不过是探听侄子的消息,对洪武帝是一点不敢沾。朱高炽倒好,探听兄弟消息不算,竟然敢在他老子身边插钉子,真以为做老子的不会教训他?
燕王妃脸色有些发白,她明明教训过儿子,别在他老子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他怎么就是不听?!
“陛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朱棣摇头,“起初朕也不愿相信,可证据确凿,容不得朕不信。郑和!”
“奴婢在。”
“把杨铎叫来,还有那个纪纲。”
“是。”
燕王妃知道朱棣此举是让她明白,朱高炽已经触及到他的底线。之所以还没处置朱高炽,只因为他是朱棣的长子,嫡长子!
“陛下,世子一时糊涂,臣妾有失察之责。”
“责不在你。”燕王摇头,咬牙,狠声道,“在朕。”
“陛下?”
“依朕看,还是鞭子抽得不够多,才让这混小子如此大胆!等朕腾出手来,给他几顿鞭子,不老实也老实了。”
燕王妃:“……”
还愿意揍,说明没失望到底。
不过,这顿揍能不能捱得过去,就要看世子自己了。
燕王妃暗自舒了口气,心下琢磨,是不是该多备些伤药?还是给儿子通个气,哪天他老爹甩鞭子抽他,千万别躲?
闻听燕王召见,杨铎不敢耽搁,立刻动身。
在宫门前见到纪纲,杨铎心头一动,对朱棣此番召见的原因有了猜测。
世子在燕王身边插了钉子,事情可大可小,单看朱棣如何处置。
人是纪纲发现的,也是他带到杨铎跟前的。有没有人帮忙,杨铎不清楚。但明着把功劳送给自己,实际上,却有把世子怒火往他身上引的意思。
目前天下局势尚不稳,仍有建文旧臣逃逸在外。
一日不坐稳皇位,燕王便不会彻底废掉朱高炽,最多是小惩大诫,给儿子一个警告。
纪纲想得到这点,杨铎自然也能想到。
想踩着自己上位?
杨铎冷笑,目光如刀子一般刮在纪纲身上,小心摔得粉身碎骨!
朱棣父子之间的官司不是一般人能插手的,连燕王妃也不行。
朱高煦和朱高燧眼见老爹对世子冷淡,意外的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在朱棣面前说了不少世子的好话。朱棣愈发喜欢这两个儿子,对朱高炽却越来越不待见。
消息传出去,文臣武将对朱高煦兄弟有了新的认知。不过,朱棣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现在也不是站队的时候,朱高炽兄弟间的争夺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摆上明面。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仍能维持一段时日。
比起皇宫里的暗潮汹涌,到南京后,坚持住到寺庙里的道衍却躲起了清净。
造反的追求已经达到,燕王登上皇位,大和尚突然变得清心寡欲起来。除了朱棣宣召,大部分时间都在寺庙中念经,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同孟十二郎探讨佛学。
虽然孟清和很想摆脱道衍这个大号蜜蜂,无奈燕军上下一致认为他是道衍的高徒,连朝中官员都有耳闻,孟清和脑门上早就盖上了鲜红的大戳,想擦?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大和尚面前,孟十二郎很是郁闷。
看样子,当真是甩不掉这块牛皮糖了。
实在不行,等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他也跟去?最好把沈瑄也拉上。
公-费-旅游,顺便捞钱,再度一下蜜月……
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可行。
不过,郑和出海要等到永乐三年,在那之前,他还要继续忍受道衍的嗡嗡。
要么,请调去边防卫所?
大和尚跟去的可能性很低,沈瑄同去的可能性更低。
孟清和捧头,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徒儿,有何烦恼?可向为师道来。”
孟清和望天,眼前就是最大的烦恼,要么大和尚把自己解决掉?
道衍微笑,将茶杯推到孟清和面前,“万事皆有因,有因便有果。徒儿乃豁达之人,为师看人从未错过。”
孟清和端起茶杯,看着碧绿的茶水,大和尚不是反讽?当真不是?
“大师过誉,孟某不敢当。”
“徒儿豁达,谦虚,人品极佳,贫僧果然很会收徒。”
孟清和:“……”他果然不应该说话。
“不过,徒儿做事却有些鲁莽。”道衍话锋一转,“有些事不当插手,徒儿可明白?”
“孟某明白。”孟清和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事谨慎的道理我清楚。可事到临头,被人欺负到头上,哪怕目标不是我,只是倒霉被牵连,该出的气也不能忍。”
在军中散布流言,试图引燕王猜忌沈瑄和自己,是不是出于世子的意思,他不敢确定,人是世子的,毋庸置疑。
该感谢他的好记性,只是在世子身边见过一次,就记住了那名千户的面孔。
是人都有底线。
孟清和轻易不愿惹麻烦,却不意味着他胆小怕事。
被人欺负到头上还能忍,就不是男人!
102第一百零二章
道衍的辩才一流,却无法说服孟清和。
“徒儿需知,一叶障目,意气而为非智者所为。”
“大师的话,我记住了。”孟清和道,“但事有不为,亦有必为。孟某终究是俗人,做不到超脱物外。”
道衍摇头,不等他开口,孟清和又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孟某自认不是挨刀的材料。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能让他好受。一报还一报,种因得果,刚刚大师不是也这样说?”
“阿弥陀佛。”道衍双手合十,“即便此人不该惹?”
“大师,是别人先惹我。”
“位高权重亦不惧?”
“不怕叫大师知晓,孟某只忠于今上,何人能重于今上?”
风过庭院,院中的古木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道衍垂下双眸,宣了一声佛号,“要下雨了。”
孟清和愣了一下,“大师?”
“天色渐晚,徒儿早些回城吧。”道衍捻起了佛珠,“徒儿灵台清明,是为师障了。”
转头看向窗外,果然,风起时,天空已有乌云聚集,远处云层中隐有闪电爬过,又将是一场雷雨。
孟清和起身,向道衍告辞。
此间寺院建在山里,离城中有一段距离,他可不想中途淋雨。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再受了寒,怕是再离不开赵大夫的苦药。
“徒儿。”
正跨出房门,背后又传来道衍的声音。
“大师?”
“记住你同为师说过的话,忠于今上。但凡事需留一线,当是为今后结个善缘。”
孟清和停下脚步,转身行礼,道:“多谢大师教诲。”
“若事无可解,来找为师。”道衍笑得十分慈祥,“为师定为徒儿出头,找回场子。”
孟清和:“……”
他听错了吧?这是个出家人该说的话吗?
孟十二郎的神情很是微妙,道衍却不再多言,摆摆手,闭上眼,开始念经。
乌云黑沉,室内未点烛火,十分幽暗。一身僧衣的道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烫着戒疤的光头锃光瓦亮,堪比两百瓦的日光灯。
这就是所谓的佛光?
孟清和顿时囧了。忙道一声罪过,大和尚明言会罩着他,他却吐槽和尚的光头,当真是太不应该。
再次向道衍告辞,回手带上房门。
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外,见孟清和出来 ,躬身施礼。
“檀越有礼。”
孟清和长相不错,脸上总是带笑,又是道衍大师的高徒,寺庙里的和尚对他都很和善。
对小沙弥笑了笑,孟清和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豆沙糕点,递给小沙弥,眨眨眼,“小师父笑纳。”
三头身的小沙弥很是苦恼,该不该收?
“没有猪油,只有豆沙和绿豆,不算破戒。”
小沙弥依旧苦恼,很是犹豫,真不破戒?好像很甜,很好吃……
“方丈不是会外出化缘?寺庙也受信徒的香火供奉,小师父就收下吧。”孟清和继续道,“权当是在下对佛祖的诚心,完全不用有心理负担。”
即使不明白何谓“心理负担”,小沙弥还是被孟清和说服了,双手合十,“檀越美意,贫僧却之不恭。”
三头身的小和尚摆出一副高僧的样子,一个字,萌;两个字,很萌;三个字,非常萌。
孟清和忙把点心递过去,告诉自己,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打开。
道衍和尚站在门口,捻着佛珠,视线扫过小沙弥手里的糕点,再看孟清和,意思很明白,阿弥陀佛,没有为师的份?
“徒儿如此,为师伤心矣。”
孟清和:“……”
可以再不要脸点吗?
当他不知道未来的永乐大帝给了大和尚多少好东西?传说中的金元宝都是用马车拉!
如此土豪,用得着和他这个还要养家糊口的俗人哭穷吗?
“大师,给。”
孟清和犹在腹诽,小沙弥已将糕点献上。
“净悟甚好,可愿听贫僧讲经?”
眼见大和尚笑眯眯的从小沙弥手里取走两块糕点,孟清和当真很想指着那颗光头骂,和个三头身抢吃的,还有没有点羞耻心了?
小沙弥却很高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谢大师!”
傻乎乎的样子,让人很难将他同今后的某位高僧联系到一起。
果然单纯的人进步快?
孟清和挠挠下巴,很是无解。
往来多次,孟清和对此处寺庙的布局已十分清楚。不用僧人带路,三绕两绕就走出了山门。
扫地僧告知孟清和,山门前有人在等他。
“那位施主,身上煞气着实有些重。”
以扫地僧沉默寡言的性子,能让他做出这番评语,可见山门外的果然是尊凶神。
“多谢。”
孟清和笑呵呵的同扫地僧道别,脚步加快,果然在石阶转角处见到了一身蓝色常服的沈瑄。
深山古刹,满目葱茏。
一弯幽径,君子盎然而立,黑发乌眉,俊雅卓然。
孟清和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沈瑄,若是不动,眼前这人,当真像是一尊白玉雕琢的艺术品。
只不过,温润的表象之下始终隐藏着迫人的锋锐。
被这样盯着,常人都能发现不对,何况沈瑄。
山风吹过鬓边,沈瑄抬起头,见到石阶上的人,如玉面容似乎冰雪初融,笑的温和,却令人不由得脸红心跳。
战场上的凶神,战场下的王孙贵篑。
同一个人,却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孟清和拍拍胸口,腹诽一声,十足非人类。
“指挥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拜会一下道衍大师?”
沈瑄摇头,“佛门清净,非我踏足之地。”
孟清和不解。
“十二郎不用明白。”沈瑄单手覆上孟清和的腰侧,凑近了些,“伤口可还疼?”
孟清和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幸好山门已关,现在又没有香客,没人看见。
“不疼了。”忙一把握住沈瑄的手腕,用力拉开,没人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指挥,咱们快些下山吧,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的确。”
沈瑄点点头,在孟清和以为警报解除之际,突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指挥?”
“你身上有伤,脚程慢,这样快些。”
天空中闷雷声声,沈瑄迈开长腿,孟清和知道抗议没用,老实环住了他的脖子。抱就抱吧,能早点下山也好。
经验告诉孟十二郎,在侯二代面前,任何挣扎都是没用的。
山脚下,两人的亲卫正牵马等着。见沈瑄抱着孟清和下山,眉毛都没挑一下。
孟同知受伤的时日,一直被沈指挥抱来抱去,大家早习惯了。反正孟同知一副小身板,还没沈指挥的长枪重,和抱只羊羔也没多大区别。
沈指挥体恤下属,多好的上司。
亲卫递上马缰,沈瑄没要求孟清和与他同乘一骑,这让孟十二郎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自己好歹是从三品的武官。军汉们大大咧咧不在乎,朝中文官的弯弯肠子可不好对付。和沈瑄同乘一骑,被朝中哪个文官,尤其是是言官看到了,参上一本,肯定又是一场官司。
他们可不在乎是不是今上从北平带出的人马,况且,能逮住一两个燕王嫡系扎刀子正和人意。今上为安定人心,必定不会包庇。
自从建文自-焚,今上登基,被列入奸臣名单的文臣武将都是杀的杀砍的砍。哪怕自尽,家人也会被诛连。托关系走门路请人在朱棣面前说情也未难被赦免。
刽子手每次举刀,砍掉的脑袋都是以百为基数。
朝中许多人明白朱棣要以杀立威,部分人挟私报复,趁机诬告,还有小吏无赖侮辱犯官家眷,劫掠私财。
很快,燕王滥杀,燕军残暴,不恤百姓之声四起。
一股暗潮正在涌动,朱棣察觉到了,却没马上处置,他在等,等幕后的推手露出痕迹。
朱棣是一个出色的猎人,要么不杀,要么一刀毙命。
看不清形势,妄想浑水摸鱼给他找不自在,绝对是自寻死路。
正如沈瑄之前所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行人快马加鞭,却还是被大雨阻在了途中。
幸好路边有茶寮可供避雨,孟清和给的茶钱多,店家特意送来一个火盆,以免众人淋雨后着凉。
七月天,淋一场雨,对习惯在冰天雪地里和北元玩躲猫猫的军汉们不算什么。抹一把雨水,喝一碗热茶,身上的热气都能把衣服烤干。
难受的只有孟清和。
坐在火盆边,脸色仍是发白。沈瑄单手按在他的腕上,神色间带着担忧。
“指挥也会号脉?”孟清和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不由得苦笑一声,继续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变成个纸片人?不成,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远大理想,不能就这么纸片下去。回城就去看大夫,药再苦他也认了。
沈瑄没回答孟清和的话,半晌,移开手指,“回去后便告假吧。我在东城有座宅院,请赵大夫开些补身的药,好好休养些时日。无事不要出门,道衍大师那里,我去解释。”
“现在告假?”孟清和有些迟疑,“这样好吗?”
“无碍,有安6侯等人在先,依例行事即可。”
燕王已在宫中处理国事,但继位的诏书还未草拟,大典也未举行。五军将士和军中谋士自然未得封赏,品级仍以王府官属论。
吴杰有侯爵位,曾任都督,告假需要在五军都督府打声招呼,孟清和在朝中无职,不用走这个程序,只要沈瑄批准,假条都不用打,直接回家就成。
雷声轰鸣,闪电刺目,大雨倾盆。
几个军汉蹲在茶寮门前,无聊中,竟扯开嗓子吼起边塞胡曲,吼声几乎盖过了雷声,茶寮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被吓得脚软,军汉们却在哈哈大笑。
孟清和叹气,又取出不少铜钱,权当是赔偿精神损失。
“老丈,请多担待。”
孟清和打着喷嚏安慰老人,沈瑄转头,冷眼扫过去,吼得兴起的军汉们顿时收声。
不闭嘴不成,脖子发冷,头皮发麻,简直与被人砍刀子没多少区别。
老丈颤巍巍的接过铜钱,连声道谢,又给孟清和送上两盘小菜,味道竟是格外的好。
切成条的猪皮,卤得入味,嚼起来十分劲道,加了辣味的咸菜,配上馒头铁定味道更好。
孟清和的肚子突然开始叫,想问老丈买干粮,却被沈瑄按住了手。
“雨快停了,回城再用饭。”
虽有些可惜,孟清和还是听了沈瑄的话,放下筷子,端起茶盏,一口温茶水入口,咸味被冲淡不少,似乎也没那么饿了。
未时中,大雨终于停了。
孟清和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众人从茶寮离开,赶到城门前时,一支车队正在入城。
马车简陋,也没打出任何仪仗,却有内廷中官出迎。
见到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中年人,沈瑄当即下马,带着孟清和退后,低声道:“是周王。”
周王?永乐帝的同母胞弟,建文帝第一个开刀的藩王?
周王之后是他的几个儿子,随后才是女眷。
朱元璋武功盖世,龙马精神,亲子义子能组成个加强排。可惜的是,皇子们继承了老爹的文治武功,却没继承老爹生儿子的能力。
从太子朱标往下数,朱家第三代加起来,勉强才能够上三位数。
朱棣有三个儿子,周王朱橚还比不上哥哥,就两个。
相比之下,朱标活到成年的儿子有四个,在兄弟中算是多的。
周王被建文帝从云南召回,担忧皇帝会对他一家不利,想方设法拖延进京的时间。行到中途,闻听燕王破了京师,立刻快马加鞭。如今皇位上坐的是亲哥,还有什么好说的,加速前进就对了。
到南京时,除了周王本人,包括王妃,世子和郡主都是面有菜色,强撑着才没直接晕过去。
周王一家在城门前停留时间不长,很快被迎进城内,送到周王府安顿。
等在城门前的车马和百姓这才6续入城。
进城后,孟清和没有回下榻的驿舍,直接被带到了沈瑄在东城的宅院。
沈瑄爵位未复,侯爵府尚未发还,这座宅院是他的私产。
黑油大门,厅堂五间。屋脊用瓦兽,梁、栋、檐桷以青碧绘饰。
厅堂摆设严格按三品规置,从墙壁上挂着的名家笔墨,到檐角上的雕刻绘饰,再到堂内的桌椅,没有任何僭越的地方,也不见奢华,身处其间,却时刻能感觉到厚重的底蕴。
“十二郎可还满意?”
亲卫已退了下去,只有两名长随候在门外。
孟清和点点头,这样的建筑,搁在后世绝对属于豪宅级别。
沈瑄笑了,拉着孟清和穿过堂屋,走到后宅,沿路都用砖石铺就,二堂之后还有一处演武场。
看着演武场内的兵器架,想起之前看过的几幅名家笔墨,孟清和嘴角抽了抽,好吧,谁说武将就没有文化?
孟清和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在西厢,不料沈瑄直接把他带进了正房。
黑色大岸,山水屏风,简洁的陈设,明显是沈指挥的风格。
“这是正房吧?”
“是。”
“我睡这里合适吗?”
“十二郎不满意?”
“不是,可……”
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北平,也不是军营。孟清和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满意就好。”沈瑄坐到孟清和身边,“其他的,十二郎不用在意。”
当真不用在意?
突然,孟清和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指挥也睡在此处?”
“自然。”
“……”
“怎么?”
“没什么。”孟清和揉了揉额角,好吧,早晚有这么一天。不过他的伤还没好,沈瑄应该不会乱来。
“十二郎放心。”沈瑄俯身,轻啄了一下孟清的额角,“六礼未成,瑄自会守礼。待再次见过伯母,礼成,方可……”
一把捂住沈瑄的嘴巴,孟清和面红耳赤。
明明没说多露骨的话,可他就是受不了。
大明朝的侯二代,他服了,彻底服了。
自此,孟清和正式在沈瑄家中安营扎寨。
至于会不会有流言传出,反正沈指挥说他会解决,用不着担心,担心也没用。
孟同知休养期间,京中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起因是方孝孺。
因杨铎等人的暗中运作,方孝孺的清贵之名已不复往昔。又因两次征调民夫,京城百姓对他也颇有怨气。
起草继位诏书这件事本不该落到他的头上,不想,刚从广西调回的陈瑛向朱棣进言,方孝孺名满天下,门生故友众多。虽名声有损却瑕不掩瑜,由他起草诏书,也可对天下人表态,陛下仁慈豁达,不责旧事。
仔细考虑之后,朱棣采纳了陈瑛的建议,下令将方孝孺从狱中提出,到文华殿觐见。
方孝孺来了,却没向朱棣行礼,而是当殿大哭。听到朱棣让他起草继位诏书,哭得更加伤心,几乎是肝肠寸断。
朱棣很不高兴。
老子饶你一命,还把起草继位诏书的光荣使命交给你,你就给老子这个态度?
刚想叫人拖出去,冷不丁想起道衍和尚说过的话,朱棣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大和尚说此人不能杀,杀了他,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要绝了。
朱棣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好声好气的劝了方孝孺几句,不想方孝孺顽固不化,几乎是朱棣说一句他顶一句。
朱棣说,他是效仿周公辅成王。
方孝孺言:成王安在?
朱棣皱眉:伊自-焚死。
识相点的,就该在这里打住。不想方孝孺硬气到底,成王不在,还有成王的弟弟和儿子,王爷不是要学周公吗?没听说周公撇开成王自己坐上皇位的。
朱棣怒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老子叫你来写诏书,你写不写?!”
硬汉方孝孺一梗脖子,“坚决不写!”
朱棣不玩怀柔了,直接令左右送上纸笔,“不写,你休想走出此殿!”
方硬汉执起笔,在纸上写下篡位二字,笔一扔,继续大哭;“死即死尔,绝不草诏!”
朱棣被气得头顶冒烟,“汝安死,不顾九族?”
方硬汉一甩头,“便十族奈我何!”
换成建文帝,被方孝孺如此顶撞,最多斥责几句,顶天吓唬一下打板子。
可朱棣是谁?洪武帝的儿子,杀人不眨眼的藩王。
不写?想死?
好,老子成全你!
灭十族也不怕?
很好,老子也成全你!
于是,方硬汉的直系和旁系血亲统统被杀,为凑够十族,师生好友也没能逃过一刀。
方孝孺的死只是个开始。
同朱元璋一样,朱棣举起屠刀,不杀到够本绝不会放下。
之前捉拿奸臣是按章办事,方孝孺之后的杀戮却让许多朝臣想起了洪武朝最黑暗的那一段岁月。
户部侍郎卓敬,礼部尚书陈迪,刑部侍郎暴昭,右副都御使练子宁……
一个个名字被朱砂划去,一个个家族走上法场。
在原佥都御史景清诈降,伺机谋杀朱棣不成,被剥皮充草之后,整场杀戮达到了顶峰。
方孝孺被夷十族,景清却被赤族,籍乡,便是所谓的瓜蔓抄,同里之人一个不留,十余个村落成为了废墟。
朱棣对自己人宽容,对胆敢同他作为的人却绝不手软。
既然开了杀戒,那便一直杀下去。
杀到所有人人胆寒,杀到没人再敢反对他为止!
奉天殿中,一身冕服的朱棣高坐龙椅,在礼乐声中受百官朝拜。
孟清和立在右班武将的队列之中,一身绯色朝服,戴五梁冠,随着礼官的声音,跪在石砖之上叩首。金绶上的玉环击在砖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诏:今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明为永乐元年。建文中更改成法,一复旧制。山东、北平、河南被兵州县复徭役三年,未被兵者与凤阳、淮安、徐、滁、扬三州蠲租一年,馀天下州县悉蠲今年田租之半……”
听着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孟清和微抬起头,越过站在身前的沈瑄,看向御阶之上。
奉诏的是身着紫色葵花衫的郑和。
“臣等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下,奉天殿中,孟清和同群臣一起再拜。
法场之上,刽子手举起屠刀,又是一排人头落地。
血色之中,彪悍的战马在北疆驰骋,巨大的战船即将远航。
大明最彪悍的时代,即将从永乐帝的手中拉开序幕。
103第一百零三章
建文四年七月,燕王继皇帝位,诏告天下。
同月,齐泰、黄子澄等建文朝臣人头落地。
杨铎纪纲等人奉命领燕山卫大肆搜捕落网之鱼,凡同名单上的奸臣有关之人,无不提心吊胆,风声鹤唳。
好在方孝孺和景清只是个例,朱棣好杀,却终究没有达到朱元璋的水准。
杀了方孝孺和景清之后,朱棣召见了道衍,君臣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或许是道衍和尚的劝说起了效果,也或许是朱棣认为人已经杀得够多了,在将徐辉祖捉拿下狱之后,这场屠杀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徐辉祖被拿,徐皇后和徐增寿都十分担忧。
徐皇后流着眼泪在朱棣面前求情,徐增寿则想方设法进到牢中见了徐辉祖一面。
以徐辉祖的身份,即便关押进锦衣狱,也没人敢难为他。除了外表憔悴点,精神还算好。
隔着牢门,徐增寿与徐辉祖对面而坐。
兄弟俩没说话,历史上,徐增寿这时已经死了。
“兄长,陛下已经登基,还要固执下去吗? ”
徐辉祖闭口不言语,徐增寿无法,知道自己算是白来一趟。
不过,为了徐家,为了宫中的徐皇后,终有一天兄长的态度会松动。只是要过多久……徐增寿挠头。
说不得,要去道衍大师那里想想办法。
兄长太固执,也是个愁事。徐增寿叹气,很是无奈。
自洪武朝起,论勋贵排位,徐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徐皇后,代王妃,安王妃,都是徐辉祖的亲妹妹。
燕王登基称帝,徐辉祖从藩王的大舅子升级成为皇帝的大舅子,不出意外,朱棣之后的皇帝铁定是他亲外甥。只要徐家不犯不赦的大罪,荣耀权柄不可估量。这样的身份,已经不单是显赫能够形容了。
可是,在朱棣进城之后,徐辉祖并未露面,也未奉召,而是跪在徐家祠堂中,对新帝避而不见。
皇帝下令,他借口推辞。
以亲情游说,继续沉默不语。
这种态度惹恼了朱棣,当时正逢方孝孺案发,朱棣一声令下,徐辉祖被抓起来,下锦衣狱。
关了大舅子,朱棣又把小舅子叫到身边,满口抱怨,同样都是舅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见朱棣不似真要杀了徐辉祖,徐增寿大着胆子为兄长求情。
徐辉祖带兵和朱棣打仗,是因为当时还拿着建文帝发的工资。
朱棣进城之后跪祠堂,因为脑筋太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见朱棣态度有了些许松动,徐增寿继续说道:“陛下,臣的兄长虽未奉召,却也未明言反对陛下。兄长的性格随了臣的父亲,陛下不是也清楚?”
提起魏国公徐达,自己的老丈人,朱棣不好继续发火,瞪了一眼徐增寿。
徐增寿故意笑得赖皮,朱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摆这个样子,是想朕打你板子?”
“臣不敢。臣对陛下之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对陛下的爱戴,如江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朱棣:“……哪学来的?”
“不敢瞒陛下,两日前,臣拜会了燕山后卫的孟同知,谈话间获益匪浅。”
“你怎么会去见他?”
“孟同知帮过臣一个大忙,臣上门道谢。”
“哦。”
徐增寿欠孟清和一个人情,还是不小的人情,朱棣知道。
杨铎和纪纲在京中的活动,包括助徐增寿脱险,以及孟清和在其中的作用,他都一清二楚。如今摊开在自己面前,是想为孟清和讨赏?
“陛下英明!”徐增寿笑道,“臣就那么点家底,还要养活老婆孩子,想还了孟同知的恩情,只能请陛下帮忙。”
朱棣又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行了,朕知道了。”
“陛下答应了?那顺便也给臣点赏赐?臣好歹也是立了功的。”
朱棣吸气,呼气,再吸气,最终吐出一个字:“滚!”
“臣遵旨。”
徐增寿见好就收,从善如流的滚了。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不滚更待何时。
孟清和的赏跑不了,由陛下恩赏远比他赠送金银要好得多。
大哥的头也掉不了,顾念着宫里的徐皇后和三个外甥,天子也不会砍了魏国公的脑袋。
吹了一声口哨,徐增寿心情大好。
原本,他被徐辉祖突然下狱惊到了,整日心焦,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孟清和给他提了醒。说到底,徐辉祖和朱棣打仗是尽本分。燕王进京后,他只是避入祠堂,沉默以对,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燕王的言论。不奉召,可以尽量往家庭内部矛盾上靠拢,如此,魏国公应当性命无忧。
所谓旁观者明,徐增寿看不透的东西,经过孟清和的反洗,顿时如醍醐灌顶,一下给他点透了,这份人情不亚于孟清和曾借杨铎的手救了他一命。
人情啊。
步出皇宫,看着宫门在身后合拢,徐增寿长出一口气,只要徐家还在,大哥能从锦衣狱出来,欠下再多的人情也无所谓。
自己还不了,不是还有皇帝宝座上的姐夫?
陛下应该十分乐意帮徐家还人情,这可是个对臣下示恩的好机会,还是两方示恩。
想到这里,徐增寿表情一变,难不成,孟清和在提醒他时就想到了这个?
先帮忙,再卖人情,进而给皇帝拉拢人心的机会。
多智近妖……不愧是道衍的徒弟。
正在演武场看沈瑄练枪的孟清和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谁在念叨他?
沈瑄回头看他,孟清和忙道:“指挥,不要停,继续!”
沈瑄:“……”
黑眸微沉,枪如游龙,无端的带上了一股杀气。
孟清和摸摸鼻子,他说错话了?
没有啊?
想不明白的结果是,当夜,草原狼大开杀戒,某只狐狸的脖颈和肩后留下了数枚牙印。
孟清和呲牙,他还是伤员!
沈瑄挑眉,那又如何?他可是斟酌过力道,且相当“守礼”。
孟清和:“……”
好吧,不能和侯二代讲理。
秋七月壬午朔,朱棣大祀天地于南郊,再祭太庙。
同月,复太-祖成法,凡建文朝因反对周礼被罢免者一概复官。周礼派和太-祖派的争论至此划上句号。没了领军人物方孝孺,周礼派受到了严重打击。意志坚定的为建文帝殉节,其余人多改变理念,重投太-祖成法的怀抱。
没有殉节又固执己见的,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朱棣不是朱允炆,敢和他鸡蛋撞石头,头破血流是肯定的。
况且,对于恢复周礼一事,朝中本就存在争论,如今被朱棣一刀切也没什么不好。
早朝不再像个菜市场,大臣们不必为一个官职该是几品争论不休,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本质工作中,于国于民都是利好。按照洪武帝的话来说,拿着老子的工资就得给老子办事!每天想七想八不办实事,统统拖下去砍了!
朱棣没像老爹一样几乎杀光朝中的大臣,只用实际行动让有资格站在奉天殿中的人明白,建文朝的日子过去了,装鹌鹑消极怠工的路也堵死了,在其位谋其政,想白拿工资?掂量一下脖子是不是够硬。
大臣们很快发现,继工作狂洪武帝之后,皇位上又出现了另一个朱扒皮。
抖起来的文臣开始变得小心,被压制了四年的勋贵和武将们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棣和朱元璋一样,人杀得多了,也就不在乎多少人骂他了。
大不了给史官提个醒,下笔的时候多想想,该用春秋笔法的就别用记实手法,该美化该颂扬的绝不能吝惜笔墨。对天子不利的言辞,能少两个字就别少一个字。
在这种大环境之下,能当做神话故事和八卦周刊诵读的《明太宗实录》正式出炉。比起朱棣下令重修的《明太-祖实录》,《明□□实录》的艺术性拔高了数个层次,真实性却要打个折扣。
谁让朱棣是皇帝,还是大明历史上唯二杀文臣杀得无比顺手的皇帝?
说来也奇怪,朱元璋和朱棣杀官如麻,朝廷的运作却如加足了燃料的火车,轰隆隆往前飞驰,到站都不停一下,上不去的人只能跳着脚,在火车后边紧追。追上了,有可能成为一代名臣。追不上的只能安慰自己,非吾无才,朝中无伯乐,天子不用而已。
换成皇帝对文官无比和蔼,被骂也笑脸相迎时,官员们的工作效率却像是老牛拉破车,鞭子甩出花来也不见挪动一下,动不动还要倒退两步。具体参见崇祯帝,真心勤政,也真心倒霉。
所以说,历史和人心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压根没法用常理来推断。
八月癸巳,朱棣将朱允炆的三个弟弟和还活着的儿子分批降爵,改封,随前太后吕氏守居懿文太子陵园。抹去了建文帝的年号,废掉了建文朝更改的法典规章,朱棣也没忘了自己的长兄,前太子朱标。
革去孝康皇帝庙号,仍号懿文太子,看似表面文章,实际却在暗中抹杀朱允炆的正统地位。并以白纸黑字记载,朱标只是太子,根本没登上皇位,朱允炆的皇位是趁高皇帝临危矫诏!
听起来荒谬,但朱棣就这么干了。
谁反对?
没人敢。想做下一个方孝孺吗?
只不过,让朱棣没想到的是,历史终究无法掩盖,在他大行不久,儿子就拆了他的台。
处理好了家务事,坐稳了皇位,朱棣开始封赏随他起兵造反的靖难功臣。
大佬发家了,手下也不能亏待。
发钱分地,授官封爵。
在朱棣的授意下,靖难功臣名单火热出炉。
名单按功劳大小依序排列,能排在前边的绝对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当时,侍读解缙、编修黄淮已入职文渊阁,成为了朱棣的机要秘书,递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都要先经两人过目。两人也比其他朝臣先一步知晓了功臣名录。
大致内容多在预料之中。
以战封赏,封公四人,侯十五人,伯十三人,归附功臣另赏。
张玉被追封荣国公,谥忠显。陈亨追封泾国公,谥襄敏。朱能封成国公。邱福封淇国公,均为世袭。
值得一提的是,原定远侯沈良之子沈瑄,朱棣本欲封其为国公,以沈瑄的战功,如此恩赏无可厚非。但却遭到了群臣的反对,最终只能改封为侯。
关键一点,是解缙的一句话:“沈子玉英武,有谋略,类平安,更类蓝玉。初封国公,后有何可赏?”
解缙的话不是当着朱棣的面说的,他还没傻到那个份上。相反,解缙被称为第一才子,聪明才智自然非同一般。
特意当着杨荣等人的面说出这番话,为的就是传进朱棣的耳中,在朝臣间引起争论。
朝中文武不和,京中官员同朱棣的嫡系也存在矛盾。
利用种种矛盾,解缙达成了目的,也将自己摘了出去。
严格来说,解缙不算说沈瑄的坏话,前定远侯沈良同蓝玉有交情,否则也不会被无端牵扯进蓝玉谋反案,而蓝玉为人骄狂,战功赫赫,是否真的谋反,后世仍存在争议。
将沈瑄同平安蓝玉作比,可认为是对沈瑄的赞誉,但传进朱棣的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解缙。”
听完杨铎的密报,朱棣脸色有些阴沉。
沈瑄几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将他同蓝玉作比,打的是什么主意?
功高震主?后无可赏?
想起靖难时军中的传言,朱棣嘴边掀起一抹冷笑。
“除了沈瑄,还有谁?”
“回陛下,解侍读等还提到了燕山后卫同知孟清和。”
“说他什么了?”
“夸赞其仁孝,谦和,与人为善。”
话落,杨铎垂首,不再多言。
与人为善?好一个与人为善!朱棣冷笑,不如明说结交权贵,图谋不轨。
好一个解大才子,好一班文臣!
“下去吧。”
“是。”
杨铎退出暖阁,始终没有抬头。他能察觉,陛下已经发怒了。怒火到底是冲谁……只怕有些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暖阁内,朱棣单手敲着桌案,明黄色的龙袍,两肩上的金龙似正昂首咆哮。
良久,朱棣出声道:“郑和。”
“奴婢在。”
“把朕的三个儿子都叫来,朕有话同他们说。”
“是。”
“再去皇后那里传个话……算了,暂时不用去。”
“是。”
郑和退了出去,一路思量着朱棣传召朱高炽三兄弟是何用意,莫非是与解缙等人有关?
和朝臣牵扯上……
郑和额上冒了一层薄汗,不敢再想。
朱高炽三人听到传召,第一时间赶到了文华殿,侍候的宦官宫女都被赶到殿外,殿门一关,等着三人的只有狞笑中的老爹和老爹手里的鞭子。
这一次,朱棣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鞭子舞得啪-啪作响。
兄弟三个见着头顶冒烟的老爹都有些心虚,不敢躲,硬生生的挨了几鞭,却不见老爹有停手的迹象,不敢硬扛了,站起身撒腿就跑。
朱高炽浑身大汗,朱高煦绷紧了腮帮子,朱高燧不时揉着胳膊和后背,身后的鞭子虎虎生风,被抽中可不是开玩笑的!
文华殿内似台风过境,不时传出朱高炽几人的痛叫。叫得越大声,鞭子来得越快。
到最后,朱高炽三个都不敢叫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不再自己跑了,再次架起朱高炽,在大殿内兜圈圈。
徐皇后得到消息,掐着时辰赶过来。在门前又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一脚踹开了殿门。
敢在朱棣教训儿子时踹门的,也只有徐皇后了。
郑和没抬头,在徐皇后进殿后,冷眼扫过见到刚刚一幕的宦官和宫人,众人顿时脸色发白,差点连气都不敢喘。
“咱家问你们,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回、回公公,什么都没看见。”
“管好眼睛耳朵才能活得长,可记住了?
“是。”
郑和不再理会他们,转而思索,皇后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念头一闪,郑和垂下了眼。
殿中,朱棣正举着鞭子,怒瞪爬到柱子上的三个儿子。
“给朕下来!”
兄弟三个手拉手,抱紧柱子,坚决不下来。
“真不下来?
绝对不下去!
“好,有能耐就抱在上边一辈子,下来,朕照样抽! ”
兄弟三个同时打了个哆嗦。
朱高炽迟疑:要不就下去?
朱高煦撇嘴:下去挨揍?
朱高燧呲牙:不能真抱一辈子吧?
三人正无计可施,皇后来了。
朱高炽兄弟顿时如见救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就差喊一声:娘啊,你总算是来了!
徐皇后没理会啪嗒掉眼泪的儿子,向朱棣行礼之后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朱棣如此暴怒,三个一起抽。
朱棣气哼哼的一甩鞭子,“让那三个孽障下来,亲口告诉皇后!”
徐皇后看向抱在柱子上的朱高炽三人,神情一冷,“给本宫下来。”
爹娘一起发话,顽抗到底绝对没好下场,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麻溜的滑下柱子,没等站稳,朱棣的鞭子又过来了。
兄弟三个不敢再躲,只能可怜兮兮的望着徐皇后,一起装可怜。
无奈老爹不让他们如愿,一边甩鞭子一边怒斥,“你们把朕的话当耳边风吗?朕告诉你们多少次,少给朕来酸丁那一套!”
“那个姓张的千户到底是谁的人,推动军中流言的到底是谁,真以为朕不知道?!”
“你们想争,朕不拦着!朕的儿子,就当有这个气魄!可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算计兄弟,离间功臣!真以为朕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朕还没死呢!”
“人可以有野心,却不能犯蠢!“
“一路跟着朕打天下的,才是咱们立身的根本!联合外人踩自己的兄弟,砍自己的臂膀,信不信朕现在就打死你们?!”
随着朱棣的骂声,朱高炽三人的脸色越来越白。
“父皇,儿臣错了!”
三个儿子趴在地上哭,朱棣举在半空中的鞭子再挥不下去。徐皇后却在这时接手,袖子一撸,“陛下,您歇歇,臣妾来。”
继男子单打之后,文华殿中又开始了女子单打。
徐皇后挥鞭子的架势丝毫不逊色于朱棣,今天这顿揍,注定让朱高炽兄弟刻骨铭心。
父皇不能惹,母后更加不能!
揍完儿子后,靖难功臣名录正式诏告天下。
沈瑄未能封公,袭定远侯爵位,加禄一千担。
孟清和也搭上了封爵的末班车,以从三品武官获封二等伯,加禄五百担。
接到敕令,孟十二郎有点傻。
掐了掐大腿,很疼。
嘴角咧到了耳根,当真不是做梦!
104第一百零四章
九月,新皇继位的诏令传至各府州县。
孟重九等族老随着里长一同到县衙听诏。
此时,宛平县大令贺银因守卫北平有功,已升调入京,原县丞升任县令,主簿以下各有恩赏。
从小吏到捕快,人人都是喜气洋洋。
燕王得了天下,北平便是龙起之地。即便没有如贺大令一般升调入京,得了朝廷恩赏也是全族的脸面。往日被看不起的胥吏,在会两句之乎者也的黄口小儿跟前都要矮一截。
如今,就算是秀才跟前也能挺止了腰板说话。
咱可是得过朝廷恩赏的,一个酸丁算得了什么?
要抖威风,先考上举人再说。
族老们一路都在谈论从南京传回族中的消息,叹道孟清和,孟清江和孟虎,全都是赞不绝口,笑开了一脸的褶子。
“听说五郎刚升了百户,还得了百亩的好田。”
“四郎不是一样?若不是伤了胳膊,说不得还能往上走一走。”
“咱孟家儿郎可是出息了,不说旁的屯子,里长到咱们跟前都要先摆出个笑模样。”
“说到底,最出息的还是十二郎。”一名族老说道:“十二郎可是封了二等伯,能降等袭爵的,至少三代都是勋贵。孟家祖上多少代没出过这样的大官。”
另一名族老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有爵位还能廕叙族中子弟,以十二郎的官位,至少是个从七品。”
“这么一说,若是有族中子弟被十二郎推举,至少得是个主簿,县丞都说不准?”
“那是!”
族老们越说越兴奋,引得同行的里长和其他屯子的老人们羡慕不已。
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
当初孟家屯在里中压根排不上号,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两个童生和一个秀才。
现在呢?
族中子弟出息,跟着当今天子打天下,得了从龙之功!
二等伯,光听就了不得,升斗小民想都不敢想。还能直接让同族当官,当真是不能比啊。
旁人羡慕嫉妒的眼光扫过来,孟氏族人更加得意,羡慕去吧,有能耐族里也出个十二郎?
“若是广智还活着,见到十二郎这么出息得有多高兴?”
“是啊,广智是个好的,八郎九郎也随了他,不想却被鞑子害了。好在十二郎出息,能撑起门户。”
“别说一门一户,咱们一族能有今天也要多亏了十二郎。”
“可不是。”
“不晓得十二郎年时回不回,开祠堂拜祖先,总要十二郎和四郎五郎在才好。
“对,以前是打仗,没办法,现在天下安定了,老九,不然给十二郎去个信?”
孟重九摇摇头,“十二郎回不回,得他自己拿主意。他能走到今天不易,咱们得了他的好处,也得多为十二郎想想。”
听了孟重九的话,族老都不由得皱眉,“老九,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孟重九哼了一声,“族人中间传的话,老哥几个都知道吧?十二郎和四郎五郎是怎么得的官位?用命拼出来的!人心不足,可人心也是肉长的。说酸话的,想占便宜的,竟还有去十二郎家做媒攀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要攀上来,这都是些什么?!”
或许是想为族人留几分颜面,孟重九的声音压得很低。
“实话告诉老哥几个,十二郎将来的造化还大着,更是个讲仁义的,四郎五郎就在眼前摆着。有十二郎在,咱们一族的子弟,无论从文从武都能得着出路,就是在家里种田,旁人也要高看一眼。”顿了顿,孟重九加重了语气,“别让筋头巴脑的好处迷了心,怎么做,大家伙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不能给十二郎帮上忙,却也别给他扯后腿惹祸。”
话落,牛车上陷入了沉默。
族老们都在心中思量,这段时日,族人的确是张狂了些,有些话也不太好听,若不是孟重九提醒,众人也没当回事,如今想来的确是不妥。为长远打算,是该想想办法了。
不知不觉间,牛车已到了县衙。
族老们6续下了车,同里的人忽然发现孟氏族人有些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一时间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身着七品公服的大令已在大堂等候,这让前来听诏的老人们受宠若惊。
看到大令对孟氏族老的亲切的笑容,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暗地里嘀咕,谁让孟家屯出了个十二郎?当真是祖坟青烟了。
一番寒暄之后,大令捧出诏书,堂下众人立刻肃穆听诏。
除了宣布天子继位的消息,还有减免北平农税的诏令,这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老人们纷纷称颂天子仁慈,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却比锦绣文章更能打动人心。
听完诏令,大令亲自送老人们离开县衙。同时让衙役将备好的粮食布匹和酒肉搬上牛车。
得知是天子的恩赏,老人们再次谢恩,面向京城方向拜了几拜,齐声高呼:“陛下恩德,慈爱庶民,万岁万万岁!”
县衙文吏当即将此事记录下来,写到奏疏里递送入京,不单是对今上的颂扬,也是大令的政绩。
大令得了好处,有肉吃,下边的人多少也能捞口汤喝。
想起是孟氏族人带头向南而拜,文吏暗自点头,不怪孟家屯能得个从龙之功,出了个二等伯,有本事,会做人呐。
回到屯子里,孟重九等族老立刻召集族人,宣告了诏令的内容,将恩赏的布匹粮肉分给了族人。
十二郎每次给孟王氏送东西,都有部分是点名送给族老的,族人也时常能得些好处。老人们家中还有十二郎送回的好酒,这次带回来的酒肉量多,不若分给族人,让大家都沾些喜气。
族人们兴高采烈的分了东西,孟重九和老人们又聚到一起商量一番,决定明日再召集族人,好生叮咛一番,把一些不好的苗头全都掐灭。
“得了好处,再管不住一张嘴,给族里惹冒犯,就算撵出孟家屯也说不出二话!”
“还有外边来攀亲的,不管是谁,先问清楚,不能随便往十二郎家里带。”
“对!”
族老们下决心整治族内的不安定因素,为此还修改了族规。孟清和事后才得知孟重九等人的动作,感叹之余,下了大力气提携族人,有天分,愿意读书和想要从军的全都重点培养。
在这个时代,宗族是束缚,也是助力。
只要孟氏能扶起来,孟清和乐于帮把手,出些力。百年望族不敢想,让族人衣食无忧,富过三代应该没有问题。若是能搭上郑和下西洋的顺风船,富上五代都绰绰有余。
族里的儿郎出息了,族人富裕了,各种不安定因素也会随之消弭。即便人心不足还想挑事,肯定也是少数。况且,真有这样的,不用孟清和动手也会被其他族人给按下去。
摆在大家面前的路是一样的,十二郎也没区别待遇,自家不争气能怪谁?
铺好了路,指明了方向,还想别人背着你走?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孟清和深谙一个道理,凡事可以亲力亲为,更可以借势。
只要大部分族人站在他这一边,余下小部分不足为虑。何况族中还有孟重九这样的明白人,对孟氏一族的未来,孟清和很有信心。
回到家中,孟重九先一步将家人叫到堂屋,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我话放在这里,谁要是敢联合外人祸害自家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爹,您放心,再糊涂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对,不看十二郎也要看五郎,怎么能祸害自家人。”
“爹,您就放心吧。”
等家人都拍着胸脯表决心之后,孟重九才让众人散去,独留下了孟虎的爹。
众人知晓孟重九的用意,两个嫂子直接把孟虎的娘拉走了。这段日子,家里这个上门女婿的确有些不安分,该让爹敲打敲打了。
在桌角磕了磕烟袋,孟重九开门见山,“你想让五郎改姓?”
孟家赘婿脸带一丝尴尬,却还是跪在了地上,给孟重九磕了三个响头,“爹,这么做也是为了五郎。”
“为了五郎?”孟重九掀掀眼皮,“怎么讲?”
“爹,五郎现在可是百户,朝廷的六品武官,若让人知道他爹是个赘婿,旁人怎么看他?”
“就这样?”
“爹……”
“不是为了你那个找上门的族亲?”
“爹?!”
“当我不知道?”孟重九冷笑,“当年你逃荒到这里,快要饿死了,是老孟家一口热水,一张饼子救活了你!那时怎么不见你那个族亲出来?现如今五郎出息了,倒是找上门了?当初是看你老实,我才给你一口饭吃。我姑娘纵然是腿脚有些毛病,也是四里八乡出名能干的!你做了我孟家的上门女婿,趁早把那些花花肠子给我扔了!被人撺掇几句就以为自己是个老太爷了,还想纳小?我姑娘好性子,她老子她兄弟都没死!”
“爹,我没有!”
“用不着争犟,我眼睛没瞎!”孟重九猛的一磕烟袋,木质的烟杆断成了两截,“我给你留面子,是看在五郎的份上。五郎能被十二郎提携,能有今天,是因为他姓孟!你想再孝敬陈家的祖宗,行;提上包袱自己滚蛋!否则,趁早息了这份心思!”
“爹,我……”
“你自己想清楚。”
孟重九懒得和他再说,起身离开了堂屋。
门上挂着的帘子掀起又放下,孟虎的爹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
傍晚,屯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送走了第三波上门的冰人,孟王氏坐在堂屋里,一脸的疲惫之色。
“娘,三姐才十一,怎么就有官媒上门?”
孟许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同孟张氏一起摆饭,插空问了一句,孟王氏却没回答,只是摇头。
妯娌俩互相看看,不敢再问,等饭摆好,叫了在后院里喂兔子的孟三姐和孟五姐,一家人坐到桌前用起了晚饭。
两和面的馒头,小米粥,一碗炖肉,两盘青菜,再加一碗肉汤,搁在一般农户家都是顶好的伙食。
燕王进京之前,孟清和就隔三差五往家里送东西,加上一个不当自己是外人的沈指挥,孟家的粮食和肉类一向不缺,生活质量直线上升。孟三姐和孟五姐越长越好,水灵灵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自打孟家出了孝期,6续开始有冰人上门。起初是打听十二郎,被孟王氏婉拒之后,又打起了孟三姐和孟五姐的主意。尤其是孟清和封爵的消息传来,连孟王氏和两个儿媳的娘家人都上门了。
除了说媒,攀亲的也不少,早八百年没联系的都要来打秋风,孟王氏烦不胜烦,担心十二郎的名声,没法用扫帚把人撵走,干脆以一家寡妇的借口紧闭门户,可这也挡不住有心人找上门。
财帛动人心,权利地位更是如此。
孟王氏愁啊,每每看到养在院子里的大雁,她就更愁。
“娘,小叔的事该怎么办?”
“十二郎的事不急。”孟王氏摆手,“要定也不是现在。三姐和五姐可以先看起来,有好的,你们也多留意些。”
“是。”
用过饭,孟王氏独自坐在屋里,又取出孟清和的信来看。
儿子要帮她请封,还说要接她到京城享福。
孟王氏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读了一遍又一遍,欣慰之余,猛然又想起了那个一身贵气,开口叫她“母亲”的沈瑄。手一抖,信纸掉在了地上。
难道真要给孙女招赘?如果从族中过继……
想了许久,到底没能拿定主意。
吹熄了油灯,躺在床上,孟王氏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等见了儿子的面再说吧。
南京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正被亲娘各种惦记。
他正忙着清点家什,打包搬家。
沈瑄复侯爵位,孟清和获封二等伯,继续住在现在的宅子里明显不合适。
定远侯府是现成的,修整清扫一番,重新挂上门匾就成。孟清和的伯爵府也是现成的,这要感谢洪武帝的大手笔,封爵大手笔,杀官同样大手笔。留下许多宅邸,从里面挑一间,到相关部门备案,交一笔过户费就能拎包入住。
原本,孟清和看好了靠近城西的一座宅院,按伯爵府规制建造,大门上的金漆有些剥落,内部却保存相对完好。最重要的是,占地面积不大,符合孟十二郎“低调”的要求。
不料算盘打得叮当响,错算一步,搬家计划在中途夭折。
沈侯爷罔顾孟伯爷的主观意见,越过他直接拍板,住什么城西,住侯府旁边。
孟清和抗议,他好歹是个伯爵,必须有人权!
沈瑄挑眉,揽过孟清和的腰,慢条斯理的扯开了领口,不听话,恩?
高压之下,孟十二郎hold不住了,丢盔弃甲,捂着脖子上的牙印泪流满面,同知没人权,伯爵一样没有,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经过一番无用的抗争,孟清和乖乖搬进了沈瑄隔壁,同沈侯爷做起了邻居。
乔迁当日,他赫然发现,隔了一条街就是魏国公府,距魏国公府几百米是新建的武阳侯府,斜对面靠近街尾就是长兴侯府,站高点,还能看到曹国公府的屋顶。
公侯之家,武将宅邸。
一水的高牙石台,屋顶覆黑板瓦,屋脊雕花样瓦兽,梁、栋、斗栱、檐桷以彩绘装饰,门用金漆,订着兽面锡环,一眼望去,狰狞青兽似在咆哮一般。
看看旁边的定远侯府,街对面的魏国公府,远一点的武阳侯府,再回头瞅瞅自己的伯爵府,低调的奢华?
孟清和捂脸,咬牙。
x的低调!x的奢华!
早知道,咬死他也不和沈瑄做邻居!
喷气机群里夹着个木质双翼机,无异于一群高富帅中间混入个矮穷挫,能看吗?!
现在搬家,来得及吗?
蹲在府门前,孟十二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亲卫站在一边,看着头顶冒黑气的兴宁伯,明智的选择闭嘴装门柱。
武阳侯徐增寿恰好来探望出狱不久的魏国公徐辉祖。刚下马,就看到了蹲在街对面的孟清和,好悬没乐出声来。
一个二等伯蹲在路边画圈圈,身边围着一群装柱子的亲兵,这场面,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甩手将马缰丢给亲兵,徐增寿大步走向孟清和。
比起探望大哥,还是眼前的兴宁伯更有意思。
如果徐辉祖知道徐增寿的想法,会不会从塌上蹦起来,上演一出兄弟相残?
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兴宁伯这是干什么呢?”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徐增寿与孟清和却格外的投缘,说起话来也相当的随意。
“没干什么。”孟清和站起身,“武阳侯有礼。”
“咱们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么外道。”徐增寿转转眼珠子,突然一咧嘴,“我大哥刚从牢里放出来,兄弟正要登门为他庆祝一下。兴宁伯有空没有,一起来热闹一下?”
“这个……不太好吧?”上门庆祝魏国公出狱?会不会被打出来?
“有什么不好?兄弟不用客气。”徐增寿一把揽住孟清和的肩膀,“来,虽然我大哥经常绷着脸,可他还是很好相处,很随和,很可亲的。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能和朱能打个平手,让永乐帝忌惮咬牙的魏国公好相处,很随和,很可亲?
由于太过震惊,直到被徐增寿拉进魏国公府,孟十二郎才勉强回过神来。
拉着一脸震惊的孟清和,徐增寿笑道:“不用不好意思,我大哥就是你大哥,到大哥家蹭饭天经地义,走!”
到魏国公家蹭饭?
孟清和嘴角抽了抽,为何史书上没有记载徐增寿是这种性格?
果然永乐朝的历史全都经过了润色。
孟清和在魏国公府蹭饭之旅很成功,人是徐增寿拉来的,徐辉祖再不欢迎也得多加一副碗筷。
皇宫里,沈瑄也被安排进了朱棣的家宴。
在京的藩王中,只有周王和宁王被大明第一家庭邀请赴宴。
朱棣拉着周王宁王坐在上首,朱高炽三兄弟和几个堂兄弟在下首陪坐。徐皇后,世子妃同两位王妃以及郡主们另外开席。
宦官宫人们依序送上各式精美的菜肴,奉上酒水,行动间,每一步都似测算好了距离和力道,不闻丁点环佩之声。
沈瑄是朱棣的义子,封侯爵,位次列在朱高炽之下,朱高煦之上。
席间,宁王世子对他表示出了好奇,周王世子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宫廷舞乐之上,还随着乐声打起了拍子。
周王世子好乐曲杂戏,在老朱家内部不是秘密。
朱高炽为父王和两位叔叔斟酒,回到座位之上,端起酒杯,对沈瑄道:“日前,孤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沈侯多担待。”
沈瑄颔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朱高炽将目光转到同宁王世子拼酒的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轻声道,“也请沈侯帮孤给兴宁伯带句话,张千户实非孤的人,孤也是事后才想明白,自己入了旁人的套。但整件事是因孤而起,的确是孤不对。”
“世子此言,臣定会带到。”
席上并非说话的好地方,朱高炽点到即止,没往深处说。身上的鞭伤还没好,短时间内,他不想伤上加伤。
想到这里,朱高炽话锋一转,笑道:“对了,孤还要恭喜沈侯。”
沈瑄不解,“世子指的是?”
“父皇母后正为二弟和三弟选妃,母后说,沈侯的亲事也该定下了。”朱高炽笑了笑,“稍后父皇应会亲自召见沈侯,孤提前道一声恭喜也是应该的。”
听完朱高炽的话,沈瑄垂下眼眸,将杯中酒饮尽,一股无形的煞气在周身腾起。
斟酒的宫人一个哆嗦,险些把酒壶掉到地上。
传言果真非虚,定远侯看似英俊儒雅,实际却是尊凶神,往前凑绝对是找死,有多远离多远方为上策。
105第一百零五章
皇宫里一场家宴,喝倒了一个皇帝,两个藩王。
朱棣和喜欢光着膀子上战场的宁王喝酒肯定不含糊,身为朱棣的同母弟弟,周王自然也差不多哪里去。
三个中年壮汉甩开了膀子,把酒当水灌,当真是豪情万丈。
酒杯不成,得换大碗!
大碗不够,必须上酒坛!
碰酒杯不够豪迈,撞酒坛才是真英雄。
哥俩好,对坛干,这才是兄弟!
最先撑不住是的周王,随后是宁王,最后才是朱棣。
看着滑到桌子下边的周王和宁王,朱棣捧着酒坛子哈哈大笑,小样,和老子拼酒,喝不晕你!
想当年深入大漠,老子把烈酒当水喝,你们,统统的不行!
宁王妃和周王妃专心吃菜,顺便关照一下儿子不许学老爹,否则家法伺候。
徐皇后站起身,走到朱棣身后,道一声:“陛下。”
永乐大帝转头,咧嘴,然后,以十分标准的姿态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徐皇后若无其事的收回还举在半空中的手,抚了抚发鬓。
看来是真喝多了,不用她动手,直接晕了。
朱高炽三兄弟已是见怪不怪,想当年在燕王府,哪次父皇喝多撒酒疯要揍儿子,都是母后下山擒虎,一记手刀解决。
不过,自文华殿那顿刻骨铭心的鞭子之后,朱高炽三兄弟发现,比起父皇,母后的鞭子抽得更有水平。
所以,非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怒母后。母后一生气,后果将相当严重。
解决了朱棣,徐皇后将目光转向几个儿子。
朱高炽兄弟三个一缩脖子,立刻放下酒杯,没喝醉也不敢再沾一下。
宁王世子和周王世子也老老实实的端正坐好,皇后当真威武!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沈瑄。
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眉目如画,衣带当风,那叫一个潇洒。
朱高炽自愧不如,朱高煦一脸佩服,朱高燧满眼小星星。
如此临危不惧,大拇指,必须大拇指!
宁王妃和周王妃的视线扫过来,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心中都有了计较。
徐皇后和蔼说道:“瑄儿,多吃些菜,压压酒气。喜欢这酒,回头母后让人给你府里送几坛。”
沈瑄起身谢恩,徐皇后笑得更加和蔼。
朱高炽三兄弟一起眼红,差别待遇,绝对的差别待遇,实际上沈瑄是母后亲生的,他们都是捡来的吧?
家宴之后,宁王和周王留宿宫中,两位王妃带着世子和郡主出宫回府。
离开之前,宁王妃和周王妃拐着弯向徐皇后打听了沈瑄的各种资料,包括年岁几何,身家几许,性格爱好怎样,定亲与否,有没有红颜知己,生活作风过不过关,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徐皇后听得皱眉,心下琢磨着两位王妃的用意,片刻之后,恍然。
这是相中了瑄儿?
陛下的确打算为瑄儿寻一门亲事,可若是牵扯上藩王……徐皇后表面不动声色,送走两位王妃,心中却打起了鼓。
高煦和高燧选妃,朝中的文臣武将挨个扒拉,只有他们选人的份,谁敢挑他们?
沈瑄则不然。世袭侯爵位,又是皇帝义子,战功赫赫,生活作风良好,至今没有传出任何绯闻,勋贵,文武,乃至于藩王,家中有女儿的,八成早就在暗地里打听了。
从周王妃和宁王妃的态度中就能看出端倪。
如此乘龙快婿,不趁早下手,还等什么?
之前皇帝与皇后一直没露口风,众人不好先张嘴,如今皇后摆明了给亲子义子一起挑媳妇,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总要优先吧?就算郡主不成,王妃的娘家可有不少好姑娘。
皇妃必须严格限制出身的规矩至少要到明仁宗之后。朱元璋选儿媳都是从功臣家里挑,同是马上皇帝,朱棣也不能免俗。还有什么比儿女亲家更能表示亲近?
世子妃的的父亲是世袭指挥使,若无意外,朱高煦和朱高燧的妻族定为功臣勋贵。沈瑄的亲事自然也不能马虎。
何况,同皇帝义子结亲,基本不会涉及到皇位继承权问题,比起同两位皇子结亲更安全,好处也更多。
洪武帝杀了那么多开国功臣,胡惟庸李善长都没能幸免,他的二十多个义子却大都活得好好的,要么封疆拜爵,要么安享富贵。倒霉如定远侯沈良,牵扯进蓝玉谋反案一样保住了性命,顶多充军塞外了事。有燕王照顾,照样活得滋润。
燕王进京,登上大宝,定远侯一脉也彻底翻身。
只要定远侯府不犯大错,即便成不了魏国公府,得个富贵平安定然没问题。
可见,同沈瑄结亲绝对错不了。
徐皇后料到沈瑄的亲事会有波折,但事态的发展与她之前所想的完全两样。
送走了宁王妃和周王妃,回到寝殿,想起代王妃和安王妃呈上的书信,徐皇后一个头两个大。
儿子不受欢迎,她愁。
儿子太受欢迎,她也愁。
其中牵扯上政-治-因素,关系到皇室家族的和-谐,她更愁。
徐皇后是真把沈瑄当做自己的孩子照顾,如此一来,更加让她烦心。
儿媳妇到底该从哪家挑?
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朱棣,徐皇后气不打一处来,当真很想把人摇醒,学一次咆哮x。
她这里发愁,祸头子却睡得昏天暗地,什么道理!
“殿下,”见徐皇后脸色阴晴不定,侍奉的女官小心询问,“时辰不早了,可要安歇?”
徐皇后轻轻皱眉,按了按额头,“歇了吧。”
头疼的事明天再说,给瑄儿定亲的事走漏了风声,引来了这许多麻烦,不能只她自己头疼,老夫老妻了,要头疼,必须一起疼。
皇宫里,徐皇后为沈瑄的婚事操心。
皇宫外,沈瑄回到侯府,挥退了长随,借着月光走出院落,立在一面石墙之前,纵身跃起,三两下翻过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一只迅捷的豹子,跳进了隔壁的兴宁伯府。
业务熟练程度,堪比个中好手。
目睹这一幕的侯府亲卫张大了嘴巴,看错了吧?一定是看错了吧?
堂堂定远侯三更半夜爬墙,爬的还是兴宁伯家的墙!
以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想串门,直接走大门不成吗?用得着这样吗?
亲卫一头雾水,严重怀疑自己是睡眠不足产生了幻觉。
但十几个的刀口舔血,以勇猛善战为标杆的军汉集体产生幻觉,可能吗?
何况其中还有三个是斥候出身。
“百户,这事怎么办?”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抓抓下巴,一咬牙,“当什么都没看见。”
军汉迟疑,“这样成吗?”
百户瞪眼,“你有意见?”
遇上这样不能用常理判断的情况,只能选择性失明。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这件事?侯爷半夜不睡觉爬墙玩,传出去能听吗?
军汉不出声了,见还有想开口的,不用百户动手,总旗一巴掌呼过来,世界顿时清净了。
兴宁伯府内,值夜班的护卫看到从墙上跳下的沈侯爷,反应不比侯府的亲卫好多少。
定远侯半夜翻墙,难不成是有机密要同兴宁伯商量?
仗打完了,应该不是军事机密。
莫非是建文余党?
沈瑄扫了一眼石化中的伯府护卫,冰冷的目光让众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有杀气!
定然是了不得机密!
伯府护卫以为自己探明了真相,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一个侯爵到伯爵家翻墙的原因。
好在沈瑄没打算在孟清和家里杀人灭口,熟门熟路找到孟清和居住的正院,手一撑,继续翻墙,进房。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这就是见证奇迹的一刻。
定远侯翻了兴宁伯家的墙,还一翻就是两次!
护卫们面面相觑,都进了府,院门也没上锁,走门不行吗?
再一思量,恍然大悟。
据说豪门大户和勋贵之家总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独特爱好。有爱好做木工活的皇帝,喜欢炼丹的王爷,定远侯半夜翻墙,似乎也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卧房内,孟清和睡得正熟。
梦中,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他终于把某只草原狼踩在了脚底,正叉腰大笑骄傲战果时,一阵危机感突然袭上心头。
本能促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清醒,睁开眼,顿时被吓了一跳。
任谁半夜醒来,看到塌边站着一个人,柱子似得立着还不出声,都会吓一跳。
“沈……子玉?”
试探的叫了一声,见黑影点头,被吓飞的理智瞬间回笼。
摸摸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当真是完全情醒了。
冷静之后,一阵淡淡的酒气飘入鼻端,想起今日皇宫中的家宴,孟清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无奈的撇撇嘴,掀开被子,下塌,把沈瑄按坐在榻上,“喝多了吧?”
摸了摸沈瑄的耳朵,滚烫。果然喝多了。
相处四年,孟清和不敢说完全了解沈瑄,对他的一些习惯却很熟悉。
就喝酒一项来说,沈瑄轻易不会喝醉,喝醉了也不会撒酒疯,但会撒娇。
没错,就这两个字,撒娇。
第一次发现沈瑄有这个习惯,孟清和当真是万分的惊奇。堪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6。
好在沈瑄喝醉的次数是凤毛麟角,四年的时间,孟清和只有幸见识过一次。
满打满算,这是第二次。
沈侯爷半夜上门,还是喝醉的状态,孟十二郎确信,不把他安顿好了,自己也别想睡踏实了。
拉开房门,叫人送上解救汤和热水,想想,又叫来值夜的马常,“到隔壁说一声,沈侯爷在这边。”
马常领命,想起半夜砸门不太好,叫人抬个梯子,爬上去,朝侯府里的亲卫招手,“弟兄们,对,这边,看这边。伯爷让我从传话,侯爷在这边。”见下边的人不出声,又补了一句,“没走门,翻墙过来的。”
侯府亲卫:“……”
定远侯半夜翻墙,兴宁伯护卫半夜架梯子喊话,这世界果然玄幻了。
当夜,沈瑄宿在了孟清和房中。
孟清和当了一夜的抱枕,积了一身的火气,想不要命一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动。
手没法动,腿也一样。
脖子勉强能转动,可动一下,就会被咬一口。
力道不大,连个印子都没留。
咬完还要舔一下。
孟清和瞪眼,这人到底是醉着还是清醒?
没等辨明,嘴又被堵住了。
火苗很快变成了大火,火上架了柴薪。
熊熊大火烧了一夜,孟十二郎荣升国宝,沈侯爷却睡了个好觉。
天明时分,阳光透过窗缝洒入室内。
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孟十二郎怒瞪一夜好眠的某人,磨牙运气。
咬一口?
还是踹下去?
甭管哪一种,后果八成都不会太好。
孟十二郎的目光实在太过炙热,酣眠中的美人缓缓睁眼。
黑发散落在枕上,神态间带着一抹初醒的慵懒。
就这精神状态,宿醉?骗鬼去吧!
孟清和:“醒了?”
沈瑄:“恩。”
孟清和:“睡得好吗?”
沈瑄:“很好。”
孟清和出离愤怒,却被滑入颈间的温热熄灭了所有怒火。
“……睡着……”
“什么?”
“有你在,我才能睡着。”沈瑄枕在孟清和的肩上,揽住他的腰,“十二郎,同吾结发,可好?”
“……这是犯规……”
“恩?”
孟清和磨牙,终于忍不住了,手指--插--入沈瑄的发间,狠狠堵住了他的嘴唇。
理智什么的,全都见鬼去吧!
黑眸微闪,主动权很快被夺走。
当日,定远侯与兴宁伯双双告假。
永乐大帝宿醉醒来,看到笑得格外温柔的徐皇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下意识做出了捂耳朵这样很不威猛的动作。
徐皇后笑得更温柔,永乐大帝顿时汗如雨下。
“陛下,您先把手放下来,臣妾有话同您说。”
朱棣:“……”
“陛下,是关于瑄儿的婚事。”
“瑄儿?”
徐皇后点点头,说明前因后果,然后静静的看着朱棣。
“怎么这么多,”朱棣皱眉,“都参了一脚?”
“除了从北平一路跟着陛下的,能数得上的都没落下。未必是真想同瑄儿结亲,却都想着法的往臣妾跟前递话。”
朱棣用力按了按额头,眼神发冷,“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如此行事,根本不是为了抢女婿,是做给他看,让他以为瑄儿在朝中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引得父子猜忌!这是盯准了瑄儿,想从他这里下刀子,再顺藤摸瓜,破开了豁口,妄图压制从他起兵的武将!
他把三个儿子都抽了一顿,也没让朝廷里的人有个警醒,消停下来。藩王们也跟着起哄,当他是那个眼高手低的侄子,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陛下,这其中有真心想同瑄儿结亲的,也有借机……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马上将沈瑄的亲事定下是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继续拖着,谁知道朝中又会起什么风浪?
再者说,藩王也牵扯进去,就不是快刀斩乱麻能解决的了。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推翻建文帝,给建文帝扣下许多大帽子,其中一个就是不顾亲亲之情。
如今他登上王位,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抚藩王,令其复爵归藩。若是期间出了岔子,恐会生出不小的问题。那些同情建文帝的人定会借机生事,对皇位上朱棣口诛笔伐。
说侄子不顾念亲亲之情,做叔叔的又怎样?
建文帝的弟弟和儿子还活得好好的,藩王们的护卫和实力也没彻底削弱,一个一个都是麻烦。
朱棣不担心有藩王会学习自己起兵造反,最有实力的宁王被他扣着呢。
他担心的是有人趁机搅混水,再引起天下人对他继位的争论。争论一起,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这件事交给朕,皇后不必担忧,再有人提起,直接推了便是。”
“是。”
一扫宿醉的萎靡,朱棣换上常服,精神抖擞的去了文华殿。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不在乎杀更多的人。但他从侄子手里抢过皇位的目的不是整天同一群腐儒打嘴仗,同文官们扯皮。他胸怀天下,时刻以老爹未尽的事业为榜样,他要让四夷臣服,番邦来朝,他要让大明的铁蹄踏遍蒙古,他的时间很宝贵,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要谁好看!
很快,一道敕令发出宫外,命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故俨入文渊阁,参预机务。至此,朱棣的机要秘书从两人增至七人,解缙同黄淮手中的权利一下被分薄许多。
不久,朱棣又令解缙主持重修《明太-祖实录》,并曾多次当着朝臣的面对解缙大夸特夸,用语之肉麻程度令人瞠目。
解缙很是受宠若惊,朝中文臣的注意力也开始集中到他的身上,每次上朝都是各种飚刀子,各种羡慕嫉妒恨。
朱棣却全无所觉,依旧对解缙大夸特夸,还说出了解缙是朝廷中流砥柱这样的话。
如此厚恩,许多武将也开始疑心,莫非今上也要效仿太孙,宠幸文臣?刚松快几天,又要被一群酸丁踩到头顶了?
受文臣拥护的朱高炽没出面,也没对此表达看法。除了被老爹叫去听政,从早到晚闭门读书。
朱高煦和朱高燧更没话说,闲着没事到校场叮咣打一场,最近发展到登门向魏国公讨教。讨教完顺便蹭饭,然后到兴宁伯家侃大山,过得不要太惬意。
跟随朱棣从河北打出来的武将也很淡定。
想想光荣在乱军中的张玉,马失前蹄而壮烈的谭渊,再想想差点一命呜呼的兴宁伯。
对比如今被天子夸得找不着北的解缙,略有同情心的都会对解缙报以同情的目光,说一句:兄弟,被天子夸奖是福气。所以,汝自求多福吧。
朝臣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藩王们却没有。
虽然有目的不纯的,却也有真心想同沈瑄结亲的。
这下子,朱棣也没办法了。
有歪心思的好处理,真心实意找女婿的,总不能全都往门外推吧?
无奈僧多粥少,应了一家,就要让其他家失望。
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都是亲戚,没打算撕破脸之前,厚此薄彼肯定说不过去。
万一心中有了不满的想法,可不利于大明皇室的精神文明建设。
朱棣召见了沈瑄,看着光芒万丈的义子,一声接一声叹气。
儿啊,想做你老丈人的太多,父皇也hold不住啊。
沈瑄道:“还有兄弟。”
朱棣摆手,正妃侧妃都算上,也只能分散一点点火力,关键是,藩王的家眷实在不好打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功臣武将家里出来的,喜欢“以力服人”。万一闹出个丈母娘比武抢女婿,那就大大的不美了。
想到某种可能,朱棣和沈瑄一起脸黑。
黑到中途,沈瑄跪地,坦然道:“陛下,臣有话说。“
“你说。”
“臣不行。”
“什么?”
“臣对女子不行。所以,臣不能同女子成婚。”
大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郑和低头,侯显弯腰,他们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良久,沈瑄抬头,愕然当场。
御案之后,永乐大帝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委屈你了。”
沈瑄;?
“不让父皇为难,竟要如此自污。”
沈瑄:“……”
“朕绝不能让你如此委屈!”
“陛下,”沈瑄满脸严肃,“臣所言句句属实。”
“不必说了。”朱棣捶着胸口,心痛啊!
“陛下,先父也知晓此事,所以未给臣定亲。”
朱棣:“……”
“先父流连花丛,也是为此。”
朱棣:“……”
“陛下,臣……”
“不要再说了!”朱棣大步走到沈瑄跟前,用力一拍沈瑄的肩膀,“那些逼得瑄儿如此的混账王八蛋,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沈瑄:“陛下,您误会了。”
朱棣感慨道:“是不是误会朕清楚。瑄儿的忠心,朕更知道!”
沈瑄:“……”
什么叫固执己见?
这就是。
106第一百零六章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认准的事轻易不会更改。
例如他认为老爹选定的继承人不合格,二话不说起兵抢夺皇位,结果成功了。
又如他始终看残元不顺眼,各种打压,各种欺负,最后也把对方打灭火了。
虽然后代子孙不争气,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将大明几十万精锐葬送得一干二净。但在明宣宗之前,明朝对残元诸部一直占据着战略优势,压着残元诸部打,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帝奠定了基础,永乐帝将之发扬光大。
如果让草原部落评选最不好相处的邻居,洪武帝和永乐帝绝对名列前茅。
可惜明仁宗没继承老爹的光荣传统,明宣宗也没能多活几年,明英宗……不提也罢,土木堡之变就是这位的手笔,如果永乐帝能活过来,绝对会大巴掌拍死这个曾孙子。
现如今,明英宗还没影子,明宣宗还是个小屁孩,未来的明仁宗连太子都没当上,刚登基的永乐帝正磨刀霍霍向四邻。
朱棣是个为战争而生的皇帝,战场厮杀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可以说,是战场拼杀造就了大明的成祖皇帝,也是成祖皇帝的长刀砍出了一个万邦来朝的大明。
没人能够否认,成祖时期的大明,无论军事实力还是科技水品绝对是遥遥领先于世界。
美洲还在刀耕火种,欧洲正抓着中世纪的尾巴。勉强算得上发展中-国家的英法还在打生打死,提起大明,绝对是一句“oh,传说中的神话!”
在同朱高煦和朱高燧侃大山的过程中,孟清和一点一点将世界地图描绘出来,使两人对“外边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
实际上,孟清和对当今世界各国也是一知半解,除了应试教育留下的深刻记忆,许多知识都来源于不太靠谱的影视剧。
但朱高煦和朱高燧却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某国皇太后一辈子没洗澡,却被封为“圣女”之后,兄弟俩的表情着实难以形容。
一辈子不洗澡?发生在皇室,还是皇太后?
就算是街头的乞丐,没事也要抓抓虱子,清理一下,一辈子不洗澡……不行,不能再想了,否则今天甭想继续到舅舅家蹭饭,蹭了也吃不下去。
“兴宁伯,你说的都是真的?”比起朱高煦,朱高燧的适应能力更强些,至少对摆在一边的点心还能下得去手,“这些都是那位前宋遗民告诉你的?”
“回郡王,臣当初也不相信,总想着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孟清和一副遗憾的表情,摊开手,“不过,臣听说前元的军队曾到过这些地方,也有海船从外邦前来,想来应不是虚构。”
朱高燧点点头,眼睛越来越亮。
孟清和话中提到的国家和大6都万分的吸引他。虽然不洗澡的皇太后有点那什么,不过是听后便罢。
说到底,他有兴趣的还是孟清和嘴里的作物和各种趣闻。
海洋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未开化之地?
还是更加广袤的领土?
如果有机会,他也很想亲眼看一看。
临到饭点,朱高煦和朱高燧起身告辞,孟清和作势挽留,兄弟两个一起摇头,去舅舅家蹭饭是母后的命令,必须严格执行。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就是以亲情为纽带,修复舅舅和老爹之间不可调和的关系。
老爹是个死硬派,大舅也不是能轻易低头的,朱高炽和老爹舅舅都说不到一起去,只能朱高煦和朱高燧多跑几趟。
起初,兄弟俩还有些别扭,日子长了,发现这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皇宫,明显呆在魏国公府更自在。
有大舅四舅一起研讨兵法切磋武艺,还有对门的兴宁伯可以侃大山,朱高煦和朱高燧从被徐皇后催着出宫,到一天三趟往外边跑,转变之迅速连朱棣都感到吃惊。
闻听两个弟弟同魏国公府越走越近,还经常到兴宁伯府串门,朱高炽在房间中静坐良久,最终也只能摇头,他同两个弟弟的性格不同,人生追求或许类似,处事方法终究有所区别。
朱高煦和朱高燧能做的事,他未必能做到。相反,他能做到的事,交给两个弟弟也未必可行。
父皇已经让他听政了,朝中的一班文臣明里暗里的向他表达出善意。
此时的朱高炽,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谦恭谨慎。
嫡长子,又是洪武帝亲封的世子,遵照传统,只要朱高炽不发抽,太子之位定然是他的。
九成以上的文臣都是这般想,尤以解缙等人为首。
虽然从北平一路跟随朱棣进京的朱能等人与朱高煦朱高燧更有阶级情感,朱棣也表现得更喜欢次子和三子,一个立嫡立长的大帽子压下来,朱棣也不得不认真考虑现实问题。
朱棣登基不到半年,文臣武将就隐隐分出了派别。
在这种情况下,文臣使阴招打压武将,武将撸袖子想揍文臣,并不是件多奇怪的事。
双方都在找机会,以段位来看,明显文臣棋高一着。
解缙等人未必是真看沈瑄各种不顺眼,一定要把阴招往他身上使,谁让沈瑄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天子义子,靖难武将中能列入前五,据说还救过高阳郡王的命,这点属于以讹传讹,不过救人的孟清和是沈瑄麾下,算在他头上也不为过。
再加上前定远侯是个孤儿,连家庙都没有,留下沈瑄一根独苗,根本没有家族帮衬,简直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于是,趁着皇后挑媳妇的机会,许多人都开始活动。
他们必须让天子看到,一旦武将的影响力在在朝中不断扩大,带来的后果会多么严重。就算是陛下的义子,随陛下起兵的心腹,也不是百分百可以信任。
武能兴邦不假,但真正能帮助天子治理国家安抚万民的,永远都是文臣!
在这一点上,建文帝就做得很好,虽然人生际遇倒霉了些,不便提及,可还有喜好读书个性仁厚的世子,堪当样板。
朝中大臣们的心思,朱棣了解得一清二楚,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愈加的愤怒。
这种愤怒在沈瑄“自污”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多好的孩子!多忠心的臣子!
体恤上意,不欲让他为难,不吝用如此借口推拒婚事,从源头上掐灭了还没燃起的火苗。
朱棣对背地里耍手段的人有多愤怒,对沈瑄的所作所为就有多感动。
无论沈瑄解释多少次,朱棣就是认准了心中所想,扒皮马也拉不回来。一边拍着沈瑄的肩膀,一边捏着鼻根四十五角流泪。
“放心,父皇绝不能让你委屈了!”
沈瑄没辙了,彻底没辙了。
只能沉默的退出大殿,离开皇宫,回到定远侯府,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苦思冥想。
到底哪个环节不对?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哪句话哪个动作让天子产生了误会?
关键是,继续这样下去,他还要爬多久的墙才算到头?
沈瑄想了许久,始终不不得其解。
隔壁的孟清和一直没等到爬墙的沈侯爷,不免觉得奇怪。
往日里是风雨无阻,今天这是怎么了?
侯府和伯府的护卫也感到奇怪,伯府的护卫巡逻到沈瑄经常出没的墙头,架上梯子探头,朝着侯府的护卫招手,今儿个定远侯不在府里?还是身体不适?
侯府护卫表示,人在,也没见请大夫。
伯府护卫还想再问,突然下边有人拉他,扭头刚想瞪眼,看到下边站着的是谁,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伯、伯爷?”
孟清和一身蓝色常服,下摆提起,掖在腰带上,朝着梯子上护卫勾勾手指,“下来,换我上。”
护卫闭上嘴巴,麻溜的下了梯子,看着孟清和利落爬上去,一撑墙头,消失在对面,半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保持着对月望天的姿势,到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伯爷的身手也是如此了得!
难怪传言一战斩首五级,绝对的铁血真汉子!
墙对面,孟清和站起身,拍拍常服上沾到的尘土,对着目瞪口呆中的侯府护卫一咧嘴,“正院在哪?前边带路。”
他本想自己去的,无奈侯府面积太大,这里又靠近后园,假山石路,亭台垂柳,各种花卉,白天看着漂亮,晚上却像在走迷宫。
护卫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将孟清和带到正院。
“伯爷,侯爷就在里面正数第一间,您请。”
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太对,抓抓下巴,想多了吧?
院门没锁,孟清和没沈瑄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有门不走偏爬墙的爱好。
推开院门,走到房门前站定,朝身后看一眼,没人。
回头咳嗽一声,敲了三下房门,“侯爷,在不在,在就应一声?”
门内没有声音。
孟清和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声音。
再举手,房门开了。
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沈瑄站在门内,腰间佩玉带,梁冠已除,发间只有一根玉簪。
黑色的眼眸望过来,孟清和张张嘴,挠挠下巴,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没等想起,有力的手臂已揽在他的腰间,轻松将人捞进了房内。
关门,落锁。
当夜,兴宁伯宿在了定远侯府内。
侯府与伯府的护卫都见怪不怪。侯爷同伯爷交情好,经常秉烛夜谈。不过是不走大门,都喜欢爬墙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爬墙的又换成了定远侯,随后,几则流言开始在京中流传。
据说,定远侯不爱红颜爱蓝颜,所以才迟迟没有定亲。
还据说,定远侯已有了意中人,苦苦追求未果,那个愁啊,整天在侯府里舞刀弄枪,喊打喊杀,枪杆都折断了不知多少。
再据说,定远侯害了相思病,得了梦游的毛病,一到半夜,准时准点的翻墙,只为见意中人一面。
翻墙?见意中人?
这么说,定远侯的意中人就住在附近?
众人凑到一起,将定远侯府附近的建筑物一一罗列,看着列出的名单,表情越来越精彩。
魏国公府,武阳侯府,长兴侯府,曹国公府……
拿着笔的手有点抖,胡子都拽掉了一把。
定远侯的意中人在这其中?
不抖不成,委实太过惊悚。
与定远侯府只有一墙之隔的兴宁伯府被彻底忽略了,甚至没被一个人提起。
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个词叫灯下黑。还有句话,叫级别不够。
国公侯爷排排站,一个二等伯……的确容易被忽略。
传言愈演愈烈,宫中特地将沈瑄召去询问,众人满心期待天子会作何反应,毕竟定远侯是皇帝义子,被传出这样的话,总该有个说法。
这样的事发生在一般人身上,至多一句年少风流。搁在定远侯身上,就不得不从多方面考虑。
是不是政治对手的污蔑,还是建文余党的活动?
结果却让等着看戏的人万分失望,定远侯在宫里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生。反而是在定远侯出宫之后,天子发了一通火气。
“瑄儿如此忠孝,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在算计瑄儿,算计朕!”
道衍清修的佛寺内,孟清和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对闭目养神中的道衍说道:“大师,该你了。”
两人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上面黑白两色棋子正在厮杀,白子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得知孟清和不善围棋,道衍便时常拉着他对弈。
按照大和尚的说法,他的徒弟怎么能有短板。君子六医,琴棋书画,必须样样拿得出手。
孟清和头疼一阵,也就照着大和尚的意思做了。
大和尚是真心教他,对弈不过是个引子。
就像他假托前宋遗民讲给朱高煦和朱高燧的海外风土人情,道衍也是通过棋局,教给他更多的道理。
孟清和很感激道衍,即使仍没开口叫一声师父,仍不妨碍他对大和尚的感激。
近日里京城不太平,道衍经常叫他叫来,倒也帮他躲开了不少是非。
哪怕推动这股暗潮是自己,孟清和也不愿意现在就被卷进去。
他准备等到最好的时机,一击以达到目的。
孟清和已非吴下阿蒙,也不是四年前为了活下去拼死挣扎的小虾米。为自己打算,也为顺便再坑某些不顺眼的人一把,才同沈瑄商量出了这副棋局。
虽说要冒一定的风险,若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是值得的。
道衍捻起一粒棋子,思索两秒,落在棋盘之上。
必须承认,孟清和聪明,有灵气,但在道衍面前仍是不太够看。
岁月催人老,流失的时光也是人生的沉淀。
道衍的阅历和人生经历不是孟清和能比,至少不是现在的他能比。
“该回去了。”棋子落下,胜负未定,道衍却单手捻着佛珠,笑道,“好徒儿,下月此时,为师同你再下完此局。”
孟清和没说话,起身向道衍行礼。
大和尚是在告诉他,棋局还有疏漏之处?
但事已至此,九十九步迈出去,不差最后一步。
不抓住这个机会,他肯定会后悔。
“大师,晚辈告辞。”
“去吧。”道衍微合双目,“为师穷尽一生为天下寻得明主。徒儿尽得为师真传,定能达成心愿。”
孟清和:“……”
能把撺掇永乐造反说得如此正义凛然,冠冕堂皇,除了道衍,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说他能够达成心愿,顺便拐着弯的自夸一把?
这样的师父能认吗?
孟清和磨牙,坚决不能。
下山时,不出意外遇到了来接他的沈瑄。
冬雨连绵,习惯了北方的天气,南方的湿冷着实让孟清和很不适应。
一条斗篷披在肩上,沈瑄骑马,给孟清和准备的却是马车。
车里备了手炉和热水点心。看着样式有些奇怪,固定在矮桌上的大肚水壶,孟清和缓缓的笑了。
捧起手炉,掀开车帘,沈瑄恰好转头,四目相对,并未持续几秒,看入对方眼中的面容却似永久。
靠在车壁上,孟清和闭上双眼。
决定了,就不能后悔。
为了家人,他拼了一次,赢了。
为了自己,他要再拼一次。
无论输赢,他都不后悔。
洪武三十五年,冬十一月朔,大朝。
随着奉天殿响起的礼乐声,身着朝服的文武大臣分作两班,步入大殿。
“跪!”
伏地拜见天子之后,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一股紧张的气氛不断凝聚。
再宣奏事之后,一名礼科给事中步出文臣行列,朗声道:“臣有奏!臣参定远侯沈瑄立身不正,肆行不修,结交朝臣,图谋不轨,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右班武将纷纷怒目而视,尤其是朱能张辅等人,握着朝芴的手都暴起了青筋。若非在大殿之上,顾忌不小心闹出人命,对天子不好交代,百分百会冲出去给他一顿老拳,
立身不正,图谋不轨,欺君罔上?
文臣言官的一张嘴,上嘴皮碰下嘴皮,红口白牙的泼脏水,如此肆意污蔑,也不怕天打雷劈?!
龙椅之上,朱棣的脸色也变得阴沉。
冕冠垂下的旒紞遮住了他的面容,却遮不住他周身蔓出的杀气。
或许是龙椅位置太高,也或许是言官们的抗压能力非同一般,六科都给事中有四人出列,左右给事中也呼啦啦的站出来一大半,异口同声参奏定远侯。
从生活作风问题到独特的兴趣爱好,再到京城流言,巨细靡遗,每条都能说出花来。这还不算,宅基地多占,在院子里私搭乱建,不遵太-祖高皇帝诏令,在花园里挖水塘都要说上一句。
说到激动处,连前定远侯沈良都被拉出来增加说服力。
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立身不正,曾被高皇帝数次斥责,还牵涉进蓝玉谋反案,做儿子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有甚者,当庭痛哭,痛心疾首道:定远侯好杀成性,生活作风不正,京中百官人人自危。此等人怎配为侯爵?怎堪称一等功臣?
必须除爵,罢官,抄没家产,流放!
和他有关系的,例如张辅等人,也要加以追查,以正朝纲!
“请陛下明察!”
“此无耻之徒,臣等不愿与他同朝为官!”
言官越说越激动,有武官站出来为沈瑄说话,很快被文臣给顶了回去。
朱棣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要杀人的前兆。御台旁的郑和后背发冷,恨不能冲下去一拳一个,把唱作俱佳的文官统统锤死。
你们找死,也别带累旁人!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沈瑄始终没有发言,在朱棣将目光转向他时,出列,跪在地上,背脊停止,面容刚毅。
什么话都没说,却也是什么都说了。
武官们全都握紧了拳头,不说朱能张辅,便是后投朱棣的陈瑄等人也是双目赤红。
跪在大殿中的定远侯,让他们想起了建文朝无辜被参的同僚。
守国,卫疆,在战场上拼死,却要被这群言官攻讦!
何辜!
皇帝迟迟不肯表态,言官们以为得计,战斗的-激-情越来越高。
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刚要出列,趁机加一把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转过头,眉头一皱,杨士奇?
迟疑之时,右班武将中已站出一人,手持朝芴,腰悬金牌,相貌俊秀,不似武将,倒似文臣。
正是兴宁伯孟清和。
“陛下,臣有话说。”
见兴宁伯出列,文臣大多露出轻蔑之色,只有同孟清和打过交道的解缙等人面露深思,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怕是会另起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