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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全文阅读

作者:月斜影清     六宫无妃txt下载     六宫无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恩断义绝2(5K)

    她梳好了头发,才淡淡道:“张孃孃,你去玄武宫接小太子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孃孃嗫嚅着:“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放人。”

    她十分镇定:“你去吧,请陛下一起过来坐坐,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但见张孃孃还是很犹豫,她想了想,拿出一样东西,“你把这个给陛下,他一定会来的。”

    那是一只手镯。是宏儿出生之前两个月的时候,弘文帝送来的。

    张孃孃拿了玉镯出去了,芳菲才缓缓起身,来到正殿。正殿里鸦雀无声,所有宫女,太监,杂役,侍卫,都在外面。只剩下了红云和红霞,赵立,乙辛,还有李冲。

    众人一见她,立即跪了下去。

    气氛那么阴沉。

    芳菲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红云,红霞,当初才多大?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二十几岁了。她们早该嫁人生子了。然后是赵立,乙辛,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唯一时间短暂一点的,便是李冲。可是,他秉承了李奕的相貌,甚至她对李奕的那份复杂的心情:友情,愧疚,负罪的情感,就因此,所以对李冲向来是分外的青睐。

    她淡淡一笑:“红云,红霞,你二人服侍了我十几年了,早就过了嫁人的年龄了。是我耽误了你们的青春。”

    二人泪流满面:“不,奴婢不想离开太后。”

    二人都是一个部落的孤女,没有家人。本来,宫里规定,25岁之后的宫女,是可以服役完毕,随时离宫的。但是,她们二人一直不愿意。因为在北武当好吃好喝,而且自由自在,所以,一直不愿意外嫁。

    芳菲对于此事也留心了一些日子,但是,后来政事繁忙,久而久之,就不了了之。算算她们的年龄,也就是刚过25岁不久。并不算得很大,如今,放出去,希望还不会晚。

    “赵立,乙辛,你二人虽然成家了,但是,也很少回家。”

    二人恭恭敬敬的:“蒙太后恩典,臣等的家眷都在北武当,小臣等没有后顾之忧。”

    她缓缓地站起来,将一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你等服侍我多年,今日,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些首饰,是我这些年的私人积蓄。我没有亲属女眷,也没有外戚,所以,今日把这些首饰分给你们,一人一份。下来后,你们直接去内务府支取银子,每人1000两;此后,各自回到老家,买田置地,只要不胡乱赌博和挥霍,应该足以安乐的过完这一辈子……”

    众人都跪在地上,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仿佛冯太后在交代遗言一般。

    尤其是红云和红霞,更是哭得泪流满面。

    芳菲这才转向李冲:“李奕因我而死,我也无法报答他。这个匣子,你就带着,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李冲跪在地上,不肯接匣子。他的心思当然比其他几个人更加明白,见冯太后已经在清楚明白地安排——后事了!

    如果不是灰心到了极点,她岂会如此?

    他忽然亢声道:“太后,您可不能就这么灰心了……”

    芳菲看着自己旁边这个沉甸甸的匣子。都是金银珠宝。除了政治需要,她私下里,几乎很少动用这么大的赏赐。

    可是,再大的赏赐,又岂能换回一条人命?

    早在李奕被腰斩的时候,她其实便隐约明白,这一日是会来的,只不过是迟早而已——弘文帝,其实还让这一日来得太迟了。

    “太后,您千万不能灰心……”

    她摇摇头,不灰心又能如何?

    自己可以愤怒之下,去杀了李欣和裴攸——可是,对于弘文帝又能如何?或者也亲手把弘文帝杀了?

    别说杀弘文帝,自己连李欣都没能杀死。

    那是一种很长久很刻骨的疲倦——从罗迦死的时候就带来的疲倦。支撑到现在,再也熬不住。

    甚至刚刚过去的几日,小木屋的几日,自己蒙着眼睛,在朦胧状态上看着的人。

    都是似真似幻。

    真的罗迦,假的罗迦,就那么重要?

    或者说,芳菲也罢,冯太后也罢,就真的那么重要?

    当初罗迦是怎么说的?若有争端,请务必留太子一命;只是,他知不知道,争端真的来时,他的儿子,会不会留自己一命?

    他这样告诉过他的儿子么?

    他其实,也是提防自己。所以,才把自己逼迫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儿子最重要。

    她惨笑一声,站起来:“你们都下去吧。”

    没有人动,都跪在原地。

    “下去吧!”

    众人这才缓缓站起来,都退在了外面。

    只有芳菲一个人,依旧坐在原地,看这间自己生活了已经六年的屋子。里面的一茶一几,小小摆设,都已经烂熟于心了。甚至窗外北武当的景色,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这个冬天,不知道多么寒冷呢。

    过了好一会儿,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天空挂着最后的晚霞。

    小太子还是没有回来。请人的张孃孃也还没有回来。

    她们都还在玄武宫。

    这一日,弘文帝设宴,参加的都是宗亲,京兆王,任城王,东阳王和小太子。弘文帝有心卖弄儿子的学问和骑马射箭的本领,所以,午宴,一直持续到了黄昏。

    其间,小太子不仅在父皇的骄傲下,背诵论语,谈典故,还百步穿杨,展现了远远超越于他这个年龄孩子的本领。

    弘文帝异常高兴,宗亲们也都非常开心,连声夸赞小太子了得。

    毕竟是孩子,在父皇和众臣的赞扬声里,很快便飘飘然的,甚至忘却了要急于回到慈宁宫,忘却了太后。

    直到傍晚,什么花样都玩完了,宗亲们也按照惯例退下了。只剩下父子二人。弘文帝还是兴致勃勃的:“皇儿,明日就要启程回平城了,你今夜就留在玄武宫,明日一早,和父皇一起走,如何?”

    孩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父皇,太后等着我呢。明日就要走了,很久见不到太后,所以,我想回慈宁宫……”

    弘文帝一笑:“那就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心里却隐隐的不安,不知道冯太后又会采取什么手段,仿佛宏儿这一去,明日能否离开,就会成为一个悬念似的。

    他又指导儿子练习了一会儿箭术,看看天色,完善时间就快到了。这时,忽然听得张孃孃求见。

    弘文帝听得她来,皱起眉头,冯太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接孩子回去?

    张孃孃见陛下满面怒容,她本来就已经甚是害怕了,如今,更是不安。

    弘文帝不悦道:“张孃孃,你来干什么?”

    张孃孃跪在地上:“陛下,奴婢奉太后之命,来接小殿下……”

    弘文帝暗自冷笑一声,果然。

    “陛下……太后请您也去一趟。”

    弘文帝有些奇怪,反问:“太后也请朕一起去?”

    张孃孃拿出玉镯:“太后请陛下务必去一趟。”

    弘文帝看着那个玉镯,心里一震,拿在手里,沉吟了好一会儿。宏儿一直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见父皇如此,急忙道:“父皇,肯定是太后做了拔丝苹果。太后说,今晚做拔丝苹果吃的。”

    弘文帝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好吧,起驾去慈宁宫。”

    终于,慈宁宫的门口传出了通报声:“陛下驾到,小殿下驾到。”

    红云等人固然心里震动。冯太后,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宏儿已经蹦蹦跳跳的跑进去,一边跑,一边喊:“太后,宏儿回来啦,还给您带了晚膳,是父皇送来的哦……”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小心灵里是明白的,无论如何,都希望太后和父皇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小。比如,父皇送太后晚膳,太后给父皇做拔丝苹果,这样,岂不就和好如初了?

    芳菲看着篮子里的晚膳,又看看宏儿,满面笑容,一把搂住了儿子。因为她太过亲热,宏儿反而有点吃惊,但是,很快便兴奋起来,抱着她的脖子:“太后,您今天可真漂亮……您的衣服真好看,为什么以前不这么穿呢?以后,天天都这么穿好不好?”

    孩子一连串的,因为太后的衣服而惊叹。

    “好,如果宏儿喜欢,太后今后都这么穿给你看。”

    “真的么?”

    “真的!”

    “太后,您先用晚膳。”

    她笑呵呵的:“太后还不饿,等一会儿再吃。来,先看看我宏儿。今日又在父皇处学到了什么?”

    “学了射箭。太后,父皇又给我讲了两招呢,很技巧的哦。”

    “好,宏儿真不错。宏儿,你先跟张孃孃下去歇息。”

    “我想陪着您和父皇呢。”

    “先去洗漱,歇息,一会儿,太后再来看你。”

    “是。”

    芳菲使了个眼色,张孃孃亲自带着小太子和众人退下。四周,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冯太后和弘文帝。

    这时,二人才目光相对。

    弘文帝很是奇怪,跟宏儿一样,一进门,目光就落在她的衣服上,然后,是她的脸上。这么鲜艳的衣服,这样清雅的神色,他许多年都不曾见到过了。

    竟然有些恍惚,呆呆地一直盯着她。

    芳菲淡淡一笑:“陛下,明日就要启程回平城了么?一切可否就绪?”

    他木木地回答:“一切都好了。宏儿,他会跟朕一起走。”

    她知道,其实是不用他一再提醒的。她点点头:“宏儿跟你回去,我也就放心了。陛下,只要你日后好好照看宏儿,他无论在哪里,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弘文帝哦了一声,有些语塞。

    芳菲这时才慢慢地将茶几上的点心篮子移过来。上面盖着一层绿色的纱布,之前,她怕宏儿看到,所以,故意蒙上的。如今,才移开纱罩,露出精致的点心。是中午才送来的,一点儿也没有变形。

    她拿起一块,在明亮的宫灯下仔仔细细地看:“陛下,你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点心?”

    他心里有点荡漾,看着那篮子点心,好一会儿,才怔怔道:“朕还记得!都记得……你二十岁那年,最喜欢吃这几样点心了。”

    “所以,今日才派人给我送来?”

    “是啊。朕想起你喜欢吃点心,特意叫御厨做的……”他看那些点心都还没有怎么动过,就问,“怎么?不合口味么?为什么没吃?”

    她一笑:“好吃,非常好吃。就是因为我很喜欢,所以,想留到晚上,等陛下一起吃。”

    弘文帝一时语塞。

    芳菲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陛下,你不吃一块么?”

    她拿起点心,递给他。

    他却摇头:“不,朕不喜欢吃点心,太甜了,朕向来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她笑起来,仔细地看自己送不出去的这块点心。弘文帝,他竟然不吃。他当然不会吃了。明知道是有毒的东西,他怎会吃呢?

    “也许,宏儿爱吃的。等会儿,朕叫宏儿一起来吃。”

    她心里一抖,叫宏儿吃?

    他竟然叫宏儿吃?也许,是为了麻痹自己的吧。中午不是送来点心之前,他已经先把宏儿支开了?或者,他干脆改变了主意,连宏儿也想一起杀了?

    她若无其事的:“我本是留着等宏儿回来一起吃的,但是,孩子太小了,吃多了甜食不太好……”

    绿色的冰皮在手指上晃来晃去,她捏着,仔仔细细地看,仿佛在看人生的一场宿命。

    弘文帝也在看她,目光跟随着她的纤细的手指,翠绿的点心,看起来,有一种互相映衬的透明的苍白。

    他的语气忽然微微激荡:“太后……芳菲……这点心已经冷了,朕叫他们给你送点热的东西来……”

    热的东西?

    她神秘一笑,“不,陛下,这东西很不错的。”

    “朕叫他们给你热一下?热一下更好吃。”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芳菲……芳菲?”

    她擦了眼泪,看他一眼:“多谢陛下还记得我的爱好……唉,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都老了……”

    他也喃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岁月的痕迹:“是啊,我们都老了。芳菲,朕也老了,真的都老了……那个时候,你多年轻呀,每天在太子府陪朕下棋,做饭……你做的白斩鸡,可真好吃。后来,朕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白切鸡……”

    因为,后来一切都变样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改变的。

    “是啊。还有下棋。陛下,我第一次学会下棋,也是你教我的。之前,我什么玩儿都不会。你教我下棋,投壶……”

    “呵,是啊,你学得快,我很快便不是你的对手呢。”

    他的眉梢眼角之间,也充满了笑容。本是心怀芥蒂的二人,此时,忽然前嫌尽释,亲密无间,相逢一笑泯恩仇。

    芳菲这时,才淡淡道:“陛下,看在我们认识那么多年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弘文帝的脸色忽然一沉。仿佛从迷梦中刚刚醒过来一般。看吧,冯太后,她穿成这样,跟自己叙旧,为的是什么呢?他冷然道:“太后,若是不让宏儿回平城的事情,你提也休提。”

    迷梦!当然就是迷梦!

    弘文帝,当然不是昔日的太子。

    芳菲看着他乍然清醒又冷酷的面容,还是非常温和:“不,陛下,我求你的不是此事。”

    他勉强道:“那是什么?”

    “请你务必放过我身边的几个人。红云,红霞,赵立,乙辛,请你无论何时,务必留他们一条性命!至于李冲,他很快会辞职,离开朝廷,也请你务必保全,不得加害。”

    弘文帝一怔,缓缓道:“太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只波斯猫跳过来,声音十分凄惨。芳菲一把将它抓在怀里,弘文帝环顾旁边,问道:“还有一只呢?”

    她一笑:“陛下还记得它们?”

    “朕当然记得。还有一只呢?”

    “死了。”

    “哦?怎么死的?”

    “今天才死的。”她轻描淡写,“误吃了食物,中毒而死。”

    弘文帝的眉头微微一皱:“怎会这样呢?真是可惜。宏儿还不知道吧?他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她神秘一笑,摇摇头:“不,宏儿不会知道的。明日他就要启程了,他不会知道的。”

    她将波斯猫抱住,胖胖的猫咪,毛发柔亮,眼神惊恐,绿油油的,仿佛一只同时伴侣的怪物,闻到点心冷却的香味也提不起兴趣,只是惨呼。

    弘文帝但见她的手轻轻抚摸在波斯猫的身上,那么温存,那么细致。他心里忽然一烫,仿佛她抚摸在自己的身上。那是自己送的波斯猫啊。是她怀孕的时候,自己送的,让她和孩子,都不感到寂寞。

    他心魄荡漾,怔怔地瞧她。

    她的白皙的手指却拿起了一块点心,放到猫咪的嘴边:“吃吧。你这个馋嘴猫咪,也是喜欢吃的。瞧,这是陛下送来的好东西,你也先吃点儿……”

    猫咪闻到香味,当然以猫的智商不可能知道同伴正是吃了这东西而死的。它贪婪地品尝着美味,猫胡子翘起来。

    芳菲把猫咪递过去:“陛下,你要不要抱抱?”

    弘文帝接过猫咪,也抚摸它的长长的柔亮的白毛。

生死两茫茫(5K)

    猫咪亲昵地舔在他的手上,弘文帝笑起来,正要说话,猫咪忽然猛烈挣扎,后腿猛蹬,一口鲜血就喷在他的身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文帝毛骨悚然,手一抖,猫咪已经摔在地上,身子剧烈颤抖,立即咽了气。

    弘文帝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芳菲,身子也微微发抖。

    芳菲却笑得若无其事的,随手又拿起一块精美的冰冷的点心:“陛下,这是你送我的猫,它们都是这样死的。你看,你送我的点心,多好……”她喟然长叹一声,“它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很多习惯都和我差不多。却不料,今日,还是遭到了馋嘴的下场……”

    弘文帝大张着嘴巴,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死死地看着她面前的点心篮子。没错,那的确是自己令人给她送来的。

    她竟然杀死猫咪!

    在自己面前,将两只猫咪亲手毒死。

    仿佛一切的一切,已经恩断义绝。

    甚至他衣服上飞溅的鲜血,带着一股子浓郁的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死亡和毒药的味道。脚下的猫咪,毛发在迅速地变黑。

    它那么漂亮的白色绒毛,那么翠绿的眼珠子,都变成了乌黑……

    弘文帝的身子轻微的摇晃,有些语无伦次:“太后……太后……这是怎么啦……”

    太后!

    冯太后!!!

    “陛下,这是你亲自吩咐送来的点心吧?”

    他呆呆地点头:“是。”

    “是按照我喜欢的口味做的?”

    “是。朕吩咐了御厨,按照你喜欢的口味做。”这些年,他一直记得她喜欢什么口味。所以,他机械地又补充了一句:“呃……朕见你头部受伤了,所以,想送点东西来……又不知道送什么好……”

    她凝视着他——弘文帝——也是自己的儿子啊——他可真的太孝顺自己这个太后了!

    甚至,一切都是供认不讳的。

    “是先带走宏儿,然后,再叫朱均送来,对吧?”

    也是这样。他没有否认。

    芳菲淡淡一笑,将点心慢慢地放到自己的眼前,仔细地看:“陛下,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么?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些年,我也做了许多损害你帝王威严的事情。可是,很快,就不会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损害你的利益了。李欣也好,其他人也罢,你想如何重用都行……只是,最后,我斗胆求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饶过我慈宁宫的一干人员……”

    她一笑:“至于宏儿,就看他的造化吧。”

    “太后!!你到底要说什么……”

    “唉!幸好,你多少顾念父子之情,先把宏儿带走了,才送来这一篮子毒点心。要不,他会比猫咪更先死。”

    他瞪大眼睛。

    “陛下,我竟没料到,你恨我到如此的地步。”

    “!!!!”

    她摇摇头,凝视着自己对面这个连抵赖都不屑抵赖的男人。一个一辈子心机深沉的人,为何这一次,如此的坦率大方?

    他竟然连撒谎都不屑。

    他就站在猫咪的尸体面前啊。

    她拿着点心的手,往下,万念俱灰。

    其实,自己若是当初摔下山崖就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还更加痛快?自己摔死,和被人杀死的滋味,完全是不同的。

    一种是无意识的疼,在不知不觉里,就烟消云散;

    可是,后者,却是撕心裂肺的恐惧和愤怒,痛恨。

    只因为,罗迦临死前怎么说的?要她放过弘文帝一马。谁知道是谁不放过谁呢?万念俱灰之下,又何必再去违背罗迦的命令?

    反正,这本来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仿佛站到了人生的起点,或者终点。无论是对谁,都不爱不恨。

    罗迦也罢,弘文帝也罢,仿佛,都是天下最最陌生的人。

    到死,她都不曾真正懂得他们;

    他们也从不曾真正明白她。

    什么军国大事,什么改革大计,什么逐鹿中原……一个女人,到最后,难道能自己登基做皇帝么?

    自己这一生,都在瞎忙。

    最后的交代,竟然是这样一篮子点心。

    弘文帝什么都没说,只死死盯着她手里的点心,见她往下移动,心里忽然像被人拿着刀子,一点一点地,马上就要刺下去。

    “太后……太后……”

    她淡淡一笑,很从容的便将点心放在嘴里:“陛下,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北国的基本国策。先帝临终时,我就该殉葬的。结果,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你,和先帝,其实都想我死!也难为你们等了这么多年才下手!”

    她在一切开诚布公,问清楚了之后,才真正痛下决心。

    “陛下,多谢你最后还赏赐了我这样好吃的点心上路!”

    那是剧毒,见血封喉,不至于有什么痛苦。

    弘文帝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点心放到嘴里,肆无忌惮地咀嚼,吃起来,仿佛真的那么精美可口。

    “不错!这点心一直不错。陛下,多谢你还记得我的喜好。”

    吞咽!

    她已经在吞咽点心了。

    仿佛,她是真的喜欢,真的吃得津津有味,那么甜美。

    弘文帝如梦初醒,不,是更加迷惑,脑子里一团浆糊,仿佛火山在自己面前喷发。惨烈如斯!

    他冲过去,狠狠地抓住她的脖子:“芳菲……你疯了……你疯了……快吐出来,快……”

    芳菲被他勒住喉咙,一动也不动,她眼神平静,想看出这个男人的真心假意。

    最后,她还是断定了——那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

    那么漫长的时间,谁想死呢!

    但是,他没有!他是亲眼看到自己服毒,然后,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迟了,太迟了!

    或者,他本身就是在表演。

    因为,他一直是个善于掩饰的人。

    如今,终于心满意足了,得偿所愿了,不是么?

    “芳菲……疯子……你是个疯子……”

    他的手更加用力,卡住她的脖子,仿佛要赶在毒发之前,将她先掐死。

    “芳菲……芳菲……”

    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她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飘忽地看着他的眼神——那种已经完全错乱的眼神,仿佛是他自己服了毒药。

    她的眼里,逐渐地流露出依恋而悲哀的神色:“陛下,希望你好好待宏儿……日后,你可以废了他,赶走他,但是,千万别杀了他……求你了,千万别杀了宏儿……你答应我……”

    仿佛宿命的轮回。

    当日,罗迦这样求自己!今日,自己这样求弘文帝。

    可怜天下父母心!

    弘文帝眼神疯狂,身子疯狂地颤抖,仿佛一个得了癫痫病的人,死命地抓她的脖子:“快,快吐出来……快……来人,来人,叫御医,御医……”

    门口的人,一拥而进。

    最先跑进来的,竟然是宏儿。

    他一直躲藏在门口,因为,他一直在找自己的猫咪。死掉的猫咪,没人告诉他。他悄悄地从卧室里跑出来,因为,他看到另外一只。但是,父皇和太后说话,他不敢贸然闯进去,就一直躲藏在帷幔处。

    他听得一清二楚,看着猫咪惨死在父皇的脚下。

    如今,竟然又是太后!

    父皇送毒点心给太后吃!!

    他冲进去,看到太后的身子已经倒下去,嘴角流出血来。

    但是,父皇还掐着她的脖子——要把太后掐死!

    父皇要掐死她。

    他拼命地踢打,嘶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把弘文帝踢打得歪歪斜斜,手一松,芳菲的身子已经彻底倒在床上。

    他狠命地扑过去,要抱住太后,死命地抱住她,想用自己小小的力气,把她的身子支撑起来。可是,她的眼睛已经花了,连孩子的哭喊都听不见了。

    她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儿子的头,可是,手也垂下去。

    “太后……太后,你不要死……太后,你不要死……”

    弘文帝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哭喊,仿佛儿子的哭喊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他只是嘶声呐喊:“来人,快来人……快……”

    张孃孃,李冲等人都冲进来,然后是御医,还有赵立、乙辛、甚至魏晨、通灵道长……他们都赶在御医之前。

    弘文帝甚至忘记了疑惑,他们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只是狠命地抓住道长,“道长……你快救她,你快……”

    他说话的时候是懵的,脑子里也是懵的,仿佛这一日,就从未清醒过。而且,永远也不会清醒了。

    “出去,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道长的声音。

    所有人乱成一团糟。

    就连孩子的哭喊也没人管。弘文帝也听不见一般,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孩子拼命地哭喊,拼命地挣扎。

    “不,我要陪着太后……我要陪着太后……”

    孩子的哭声渐渐地小了,因为,他已经被赵立等人强行带下去。

    只有弘文帝一个人站在原地,因为,没人敢来拉他,他是当今天子。

    床上,冯太后已经昏迷不醒,嘴角全是血迹。

    忙碌的人影,道长。

    御医都被阻隔在外面,没有谁敢进来。御林军把守着慈宁宫。

    弘文帝只是目光转动,呆呆地看着道长仓促的举动。道长的头发,白得像雪,额头上全是汗水。

    这一生,只怕他也不曾如此惶恐而焦虑过。

    因为,没人知道会是这样。李冲已经提早告诉了冯太后点心有毒。按照常理,她已经早有防备了。她猫都毒死了,试验了——岂料,还会自己服下去呢!

    要结果动物的性命容易,但是,结果自己的呢?

    尤其,明明知道是有人下毒手。难道不该是向敌人反攻的么?

    只因为这个敌人——是弘文帝!

    大家千算万算,谁也没估计到这一点——她竟然在政敌面前,把自己杀了。;连竞争都不想了,累了,太累了。

    此时,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嘴唇乌黑。道长在她的掌心里扎满了银针,甚至喉头,强迫她把那些毒药全部吐出来。

    但是,过了许久,那些银针都乌黑了,装满毒液了,她还是不曾醒来。

    弘文帝站着,一动也不动。

    外面,只有儿子的哭喊声,从大哭大喊,到抽泣声。

    他听而不闻,也不走到床前,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如一个木偶一般呆呆地站着。他的眼珠子有时偶尔瞟过去,但见床上的人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彻底死过去一般,就如他脚下的那只死猫。

    猫被他踩住,好几次有人来收拾,但是,他的脚都没放开。

    “陛下,请您……”

    “陛下,奴婢把这东西拿出去……”

    “陛下……”

    其间,他不时听到宫婢们这样的声音,但是,他只要不移开脚步,便谁也不敢动一下。而他,就如生根了一般。

    甚至连悲哀,恐惧都没法感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到慈宁宫的蜡烛,始终明如灯火。唯有床上的人,看不清楚。是通灵道长起身,转向。

    他的目光迎着道长的目光。

    道长吓了一跳:“陛下……您先坐坐吧。”

    他的腿已经很僵硬了,道长搬了一把椅子,他就麻木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穿过道长的肩,看床上的人影,在烛光下,仿佛和火苗一般跳跃,一点儿都看不清楚。

    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是通灵道长自己开口:“陛下……太后她……”

    他下意识地问:“她已经死了么?”

    道长心里一震。

    道长没回答,他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是一直坐在椅子上,死猫,就在他的椅子后面。仿佛是不祥的预感,催命的符咒一般。

    外面有人冲进来。是孩子的哭喊,无法阻挡。

    孩子冲进来就跪在他的面前,哭喊着摇晃他的双腿:“父皇……父皇,您救救太后吧……求您了,别让太后死,别杀太后……宏儿不做太子了……宏儿把太子让给睿亲王做……求求您,救活太后吧,别杀她呀……求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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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文帝伸手搂住儿子,也泪流满面。

    “父皇,求您了……”

    他狠狠地搂住儿子,狠狠地抱在怀里,泪水比儿子还流得凶。仿佛是感觉到了父皇滚烫的热泪,孩子停止了哭喊,声音也软了下去:“救救太后……父皇,求您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儿子,一动不动。孩子被他的铁腕箍着,根本无法动弹。逐渐地,哭累了。

    终究是孩子,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疲倦地闭着眼睛,很快就要睡着了。

    父皇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地搂着自己,一动不动。他靠在父皇的怀里,怯怯的看父皇,但见父皇的脸色十分奇怪,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

    “父皇……”

    弘文帝还是没有答应,只是抱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一点儿。

    孩子心里更是恐惧,父皇脸上的那种绝望,他看不明白,但是,孩子也能体会到的可怕。太后已经这样子了,父皇也这样子。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紧紧地依偎着父皇,小小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相依为命的感觉。

    仿佛自己和父皇,一辈子也不曾这么亲近过。这世界上,便只有自己和父皇了。

    他悄悄地抱着父皇的脖子,声音已经哭得有点嘶哑了,很小声的:“父皇,我想去看看太后……”

    弘文帝还是没有把他放下来。

    只是眼珠子随着他的声音,看向自己的对面。很长时间,他都不敢看对面的床,不敢看床上的女人,甚至连通灵道长进进出出的忙碌他都不敢看。

    他手一松。孩子从他怀里下来,立即跑到太后的床前。趴上去,握住太后的手,但见太后的手一片冰凉。

    他忽然伸手去摸太后的鼻子。道长都愣了一下:“小殿下,你这是?”

    他怯生生的:“我听人家说,鼻子是热的,人就活着……”

    但是,太后的鼻子不是热的,是冷的。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道长怜悯地看他一眼,温声道:“小殿下,你出去吧。”

    “道长爷爷,您说,太后能活过来么?您说呀……”他紧紧抓住道长的手,一个劲地催问,“道长爷爷,您快说呀……”

    “小殿下,小声……”他轻轻的,“别打扰了太后……”

    孩子果然怯怯地退开,再也不敢叫喊了。

    弘文帝还是呆坐在原地,始终一言不发。

    孩子怯生生的,又回到他身边。忽然失去了自己的天的孩子,只能找到另一片天,支撑着自己。但是,心里已经微微的陌生,不太敢靠近父皇。

    他距离弘文帝还有两尺的距离时停下来。弘文帝一伸手,再次将他抓在自己的怀里。孩子本能地挣扎一下,可是,感觉到父亲的手掌的那种力量,充满了真切的爱恋。他正要开口,却看到父皇的眼神——充满了恐惧的眼神,仿佛生怕自己不让他抱似的。

    孩子没法说清楚这是什么滋味,只怯怯地靠着父皇,心里隐隐约约的,仿佛自己不让父皇抱,父皇也会倒下去——因为,父皇的身子一直在瑟缩发抖。

    那么强大的父皇,孩子心目中的神邸,比任何人都厉害的伟岸男子,呼风唤雨——他竟然在颤抖。

    他依偎着父皇,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直感觉到儿子身上的体温,抱在怀里的那种逐渐明晰的温暖,弘文帝的身子才没颤抖得那么厉害,但是,还是没有说话。

    他摸着儿子的手,觉得孩子的手很凉,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孩子包裹着。孩子悄悄地,充满忧虑的抬头看他。

    父子俩的目光相对,孩子不知道看到的是父亲的爱怜还是父亲的恐惧,只是怯怯的靠在他的胸前,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夜深了。

    烛光开始明明灭灭的了。

    弘文帝有时看儿子的面孔,熟睡中的孩子,眼睫毛上都是泪珠,沉甸甸的。他低下头,用脸贴着儿子的脸。

    仿佛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才听得道长的脚步声。

    他本是已经睡着的样子,却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道长:“道长,芳菲她……芳菲她……”

    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低低地嘶吼,如一条穷途末路的毒蛇,什么都发不出来。围绕在喉头的,不过是一场嘶吼而已。

    道长站在他的面前,只是摇摇头,神情十分平淡:“幸好毒性及早控制。不过,贫道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三日之后,她能醒过来,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醒不过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道长也老了——一个老了一百岁的老人,现在才真正地老了。

    他也心力交瘁地看着这一幕人伦惨剧。

    这一切,难道不是弘文帝愿意看到的么?

    弘文帝狠狠地盯着他略带责备和失望的目光。这个老人,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从未!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是自己毒杀芳菲!

    从自己的儿子,到通灵道长,到慈宁宫,玄武宫的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自己,谁敢向冯太后下手呢!

    而且,还是自己最亲信的太监朱均送去的。

    他无法狡辩,也没有狡辩。只从道长绝望的眼神里——绝望地看对面的女人。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自己的这一生。

    果真如此,从未改变。幼年丧母,父子不和,兄弟相残。到了中年,又夫妻不和,现在,竟然会中年丧妻。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犯错,不停地失去。

    他搂住儿子,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木板。

    窗外的人,比他更加忧惧。

    多少次,他的影子投射在窗前,在弘文帝的眼前闪烁。但是,弘文帝丝毫也没有发现,他就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怎会想到门外的人,靠着墙壁,双腿都软了?

    他没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仿佛一个软体动物——百战百胜的罗迦!战神罗迦,能一掌打死猛虎的神仙——他已经不神了!

    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俗之人。

    比弘文帝更加惧怕。弘文帝还有他的救命稻草——还有宏儿!自己呢?自己还有什么呢?

    处心积虑,用尽心机,一个人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结束昔日的种种,等来一个希望;甚至不要相拥——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只要自己能远远地看着她,帮她出谋划策,帮她照看孩子,帮她一起分享——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天伦之乐……

    这些,曾在漫长的岁月里,带给他多少的快乐!

    却不料,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不敢入侵,不敢损害任何人的愿望,都被弘文帝彻底消灭了——被自己的儿子,狠狠地消灭了。

    谁知道自己的痛苦呢?

    谁能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得不假装死去,不敢面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一直装神弄鬼这样的痛苦呢。

    他对儿子,竟然涌起一股愤恨——从未有过的痛恨!恨不得他立即死掉。

    这个畜生!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霸占自己的庶母,强迫她生下孩子,又始乱终弃。如果说,这些都还可以容忍,可是,为什么还要逼死她?还要生生的逼死她?

    就算不是他亲自下毒,不是他吩咐下毒!可是,如果不是他长久以来,这么凉薄而阴毒的态度,李欣一个跳梁小丑,敢下手么?

    大臣们最是见风使舵。正是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薄情寡义的做派,才让人有机可乘。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有何面目,还敢守在这屋里,不肯离去?

    一股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罗迦的理智彻底的摧毁,忽然恨不得冲进去,亲自一把结束了这个孽畜的性命。

    谁知道自己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

    从李奕死的时候开始,便派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甚至自己悄然出动。尤其是她摔伤后不辞而别的这些日子,他连行踪都顾不得隐藏,昼伏夜出,如一只警惕的猛虎——时刻提防着会出现的一切危险。

    要不然,李冲怎会如此迅捷地得到消息?本以为,一切都高枕无忧了;至少,这次危机已经化解了。然后,自己再帮她想法,宏儿不做太子,让她们母子去到封地——甚至打心眼里,他对那个可爱的孩子,都抱着深挚的怜爱。

    并非因为他是自己的孙子。

    而是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是亲爱的芳菲的孩子。

    仿佛自己在无数的过去的岁月里亏欠她的。他愿意用尽一切的办法弥补,去热爱他,比热爱自己的儿子更加热爱。

    但凡她热爱的,自己都热爱。

    就如这许多年,无论她做了什么,自己都是拼命地,毫不犹豫的,甚至没有任何立场的支持她。

    却不料,她灰心了。

    他忘了,忽略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再强的女人,也终究是一个女人。

    当面对一个和自己生下儿子的初恋情人,如此咄咄逼人,往绝路上赶的时候,她怎能忍得住呢!

    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跟弘文帝,甚至跟宏儿,做了一个了结。

    他的身子靠在窗下,几乎要大喊大叫:“小魔鬼……不要死……你反抗啊,怎么不反抗?没出息的东西!滚水不是应该去浇花的么?为什么用来浇自己?为什么?”

    是自己害了她!

    若不是自己当年叮嘱她,务必对那个不争气的孽畜留情,岂会到今天的地步?

    旁边,有人紧张地拉住他,正是魏晨。

    忠心耿耿而焦虑的魏晨,恐惧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先帝。

    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仿佛要两败俱伤。

    不,这对先帝来说,实在太危险了。如今的弘文帝,谁还敢相信呢?

    他狠命地拉住先帝:“道长在抢救……如果您进去了,太后,说不定就没救了……”

    罗迦根本没法听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腰间的锋利的匕首。在夜色里,没人发现他眼珠子的血红。

    那是一种被人掠夺,被人辜负,被人失去的……要疯狂一般的血红。

    而这个人,正是自己的儿子!

    他按捺不住,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理智,身子一长,要破窗进去。

    却忽然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如毒蛇在吐着信子,在暗夜的天际下,绝望地挣扎,扭曲自己的狭长的身子。

    “道长!你能救就救。没法救,朕也不怪你;如果她死了,朕就赔她一条性命!”

    朕就赔她一条性命!

    罗迦心如刀割,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弘文帝这个卑鄙的小子!无耻啊!跟自己一样的无耻!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把路走绝,让别人再也无路可走。

    也许,很多年前,他就学会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一样的卑鄙无耻。

    他靠在窗前,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

    唯有那毒蛇的信子,如扫在自己的面上,吐出充满攻击力和毒液的厮杀:“她是朕害死的!只要她死了,朕就把这条命赔给她。所以,她的死活,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的人,外面的人,都跪下去。

    就连道长也呆了一下,看着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这位阴鸷而沉毅的皇帝。一个那么善于韬光养晦的人,他的内心忽然变得那么脆弱,仿佛被彻底剥掉了皮的绵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身残肉,又没有骨头的支撑,蹒跚在荒凉的草原上,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只有宏儿不知道,他已经在父皇的怀里睡熟了。

    可怜的孩子,紧紧地依偎着自己的父皇,还不知道,自己的两大靠山,也许,一个都靠不住了。

    四周那么暗黑。

    就连烛光也没法把这一切变得明亮。

    御医们都跪在外面,尽管每个人都很疲倦,很困倦了,可是,谁也不敢稍稍失仪,怕被人治一个不敬之罪。

    而张孃孃等老宫女,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

    兔死狐悲,她们和宏儿一样悲切。朝夕相处的主人——已经不仅仅是主人了。这些年,她们几乎完全成为了她的最亲密的家人,是她的母亲,姐妹。

    这里,便是她最不设防的地方。

    也因其如此,大家才会替她誓死效命,也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姐妹。

    死去的,不是冯太后,而是芳菲——仅仅只是当年那个活泼而青春的少女。

    天色,渐渐地亮了。

    那是一个阴风惨惨的早上。

    众臣们跪在玄武宫的门口,要接驾请弘文帝启程。

    但是,玄武宫空空如也。

    众人惊呆了,立即选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催请。

    东阳王,京兆王进去,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太监,面如土色,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陛下在慈宁宫,昨夜一整夜都没回来。”

    两个老王面面相觑。

    陛下在慈宁宫彻夜未归?这是什么话?

    二人疾奔慈宁宫,却被御林军侍卫统领周鸿阻拦:“任何人不得入内。”

    京兆王大怒:“我们有要事见陛下。”

    “陛下吩咐了,不得允许,任何人不许进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中毒了。”

    两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太后中毒了。”

    问来问去,就这么一句话。两个人面面相觑,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快去问一下陛下,今日会启程回平城么?”

    “好,二位王爷请等着,小人马上就去问。”

    周鸿进去。

    清晨的弘文帝,看起来像午夜的幽魂,眼珠子血红,眼神黯淡,一夜之间,胡须变得老长。孩子还在他的臂弯里沉睡。

    “陛下,两位王爷来请示,是否准时出发回平城。”

    弘文帝听而不闻。

    “陛下,小人怎么回答?”

    孩子听得声音,忽然惊醒过来,揉揉眼睛,眼睛又红又肿。忽然就明白过来,一下从弘文帝怀里跳下来,眼神充满了恐惧:“不,宏儿不走……宏儿不要回平城……太后,太后……”

    他冲到太后的床边,摸着太后的手,看着太后紧闭的眼睛,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但是,他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忽然转身,看到父皇可怕的目光,怯怯地,停止了哭声,低声地问:“父皇,太后有没有趁我睡着了醒来过?”

    弘文帝满是血丝的目光怜悯地看着儿子,没法往他充满希望的目光里浇注更多的失望。

    他点点头,“醒过。宏儿,太后醒过了。”

    孩子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完全不顾父皇声音的嘶哑和无力,蹦蹦跳跳的:“真的么?太后真的醒了?”

    “嗯。我们就在这里陪着太后。一会儿,她还会醒的。”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我们不回平城了?”

    “不回了!我们一直陪着太后。她喜欢在哪里,我们就在那里。”

    孩子跑回来,拥抱着父皇,双眼闪闪发亮,仿佛昨夜对他的一切的怨恨都消失了。仿佛太后的毒点心,波斯猫的死,都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但是,他还是困倦,孩子才小小地睡了一会儿,打着呵欠,揉揉自己的红肿的眼睛。弘文帝忽然福至心灵,一下抱起孩子就走。

    “父皇?”

    他已经几步来到了冯太后的床前,将被子掀开,将孩子放在她的身边。被子里,有暖和的热气,甚至儿子软软的,暖和的身子。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宏儿,你困了,就挨着太后再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了,父皇带你用早膳。”

    孩子惊喜交加,紧紧地,又轻轻地捉住太后的手,弘文帝已经亲手给他脱掉了外衣。孩子立即如小蛇一般地躺下去,依偎着母亲的身子,小脸贴着她的脸:“太后……你要醒了么?宏儿陪着你呢……”

公然留宿慈宁宫(5K)

    弘文帝移开目光,眼睛干涩得厉害,仿佛眼珠子马上就要掉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一会儿,已经传来孩子的呼吸声。他依偎着自己的妈妈,已经睡着了。

    她是他的妈妈啊!

    他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也在床边坐下。她是恨自己的,可是,她不会恨他——就算是恨天下人,也不会恨自己的儿子。

    “陛下……”

    “出去!都滚出去!”

    周鸿赶紧退下。

    两位老王爷已经等得非常焦虑了,一见周鸿,立即问:“陛下怎么说?”

    “二位王爷,陛下现在情绪很混乱,他没有下任何的命令。”

    二人再一次面面相觑。东阳王忍不住了:“太后到底因何中毒?老臣得去看看……”

    “是啊,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可不能蒙在鼓里,到底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周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毕恭毕敬的:“老王爷,不是小人故意为难,的确是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许进去。”

    二人再也无法可想,只得悻悻地退下去。

    整个北武当的皇宫,都笼罩在了一片愁云惨雾里。

    李欣的府邸,一片恐慌。

    满门老小,一个不留,已经全部捆绑起来。

    为首的,正是陆泰。传旨监督的太监是魏启元,大声地念着:“李欣株九族;朱均,诛九族……”

    李欣面如土色,恨恨地看着陆泰。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妙计,竟然变成了这样。

    他怒不可遏:“陆泰,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也参与了这次毒杀事件,你现在冒充什么威风?”

    陆泰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是魏启元替他说话:“李欣,你恶贯满盈,竟敢买通朱均,谋逆太后,十恶不赦,你的豫州的九族也全被下旨捉拿,一个也跑不掉!上次陛下仁德,只杀你女婿,饶恕你一命,你竟敢趁机作乱,以五万两银子的代价收买朱均,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敢狡辩?……”

    李欣咆哮震怒:“我不狡辩……可是,陆泰,你这个家伙,你难道不是同谋?魏公公,你瞎眼了?陛下难道不知道这厮陆泰也是同谋?”

    魏启元轻蔑的:“李欣,你死到临头,还敢拉人垫背?正是陆泰发现了你等的阴谋,禀报陛下,陆泰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李欣急红了眼睛,嘶声道:“陆泰,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敢这样玩我?你真是没骨气的东西,被那个女人吓破了胆?卑鄙小人,原来是你被收买了……”

    陆泰一直垂头丧气,没法分辨。

    谁知道会这样呢。

    他对冯太后也是恨之入骨。可是,那天夜里,自己和李欣密谋之后,回到房间休息。那一晚,有美人伺候,他又兴奋,很快就呼呼大睡。

    可是,半梦半醒里,仿佛自己身在一股浓烟里,全世界都是牛头马面,挖出血淋淋的心脏。他吓得魂飞魄散。这时,一个黑白无常出现了,手里拿着锋利的宝剑,要他把和李欣勾结的秘密完全说出来。

    他尚有几分清醒,不敢说;可是,胸口被人刺进去,他抬头,竟然是先帝举着宝剑,声色俱厉:“陆泰,你还敢谋逆,毒害太后?”

    他彻底吓瘫软了,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说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本以为是一场梦,可是,胸口上却有血痕——是一团漆黑的血痕,仿佛被鬼抓了似的。

    他想起先帝的鬼魂,忽然想起,冯太后,她是什么人呀!正是先帝的皇后,先帝的第一宠爱之人。

    他再是大胆,可是,生平最怕之人,便是罗迦。罗迦在世的时候,他再是诡计多端,也从不敢流露半点出来。如今,梦见先帝索魂,而且,留下如此一个鬼打青的痕迹,鲜卑人从来信奉神灵和鬼异。陆泰这一惊吓,当然立即就把李欣出卖了。

    这个消息,他是按照梦中的恐吓,卖给魏晨的。而且,是他亲自找上门说的。

    当时,魏晨曾允诺,念在他一片忠心的情况下,答应在太后面前说情,让他将功赎罪。

    当时,李欣还没把毒药送出去。冯太后也没死。

    岂料,谁知道冯太后明明已经得到了消息,还会吞下毒点心?

    李欣却得意地咆哮起来:“陆泰,只要那个妖妇死了,你也活不了了……哈哈哈,你卖友求荣,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瞧吧,以后你们鲜卑人,全部会像狗一般匍匐在那个妖妇的脚下……”

    狠狠地一嘴巴,侍卫的手可不轻,一掌就拍在他的嘴上。

    他的嘴立时肿起来。

    魏启元的声音阴阴的:“将李欣的妻儿,女子,女婿,兄弟等最亲族关押一起,一起斩决……”

    “我不服……我不服……我要见陛下!我是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他铲除那个妖妇……冯太后,她又是一个吕雉。她若不死,便会危及陛下的江山社稷……我是忠臣,我一定要见陛下。我所做的一切,只有陛下才能明白……”

    魏启元冷笑一声:“李欣,你省省吧。”

    李欣犹在做困兽之斗:“魏公公,求您了,快去通传一声,我要见陛下。我这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陛下一定会明白我的一片赤胆忠心……我不服,我一定要见陛下,要死要活,都得陛下说了算,你们不能私自处决我……”

    陆泰冷哼一声:“你死心吧,正是陛下下的命令。李欣,你连圣旨也不认识了?”

    “呸!无耻的走狗!”

    李欣一口脓血吐在陆泰的面上,“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还一天到晚呐喊是鲜卑人的天下。这是你们鲜卑人的天下吗?是她冯太后的天下,是哪个妖妇的天下……我杀冯太后有什么错?这是我们北国的基本国策,妇人不得干政。难道陛下就不想杀她?陛下巴不得我帮他出手……我是功臣!我李欣是北国的大功臣,就如当初处决吕氏家族的周勃……我是大功臣,我不服……我要见陛下……”

    “拉下去!”

    “是。”

    身后,是妻儿老小,李氏满门的嚎啕之声。

    李欣终于如一条颓丧的老狗一般倒下去,只是恨恨地看着陆泰:“你这厮也逃不了……看吧,那个妖妇,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李欣被拉下去,只剩下陆泰站在原地,背心一片冰凉。

    好一会儿,才低声下气的问魏启元:“公公,太后究竟如何了?”

    本是那么想杀掉冯太后,此时,却巴不得冯太后毫发无损。否则,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自己可还有十几个儿子女儿啊。

    魏启元见他吓得面如土色,不阴不阳的,低低道:“陆泰,你自求多福吧。”

    陆泰也魂飞魄散,恨不得马上飞到什么山神庙,替冯太后求神拜佛。如果那个女人死了,自己这一家子,怎么都保不住了。

    慈宁宫。

    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正是魏启元:“禀报陛下,李欣和朱均已经拿下,全部诛灭九族。”

    隔着那么远的地方,弘文帝的耳边都在嘤嘤嗡嗡的,是李欣的叫嚣:“我是忠臣……我是替陛下出手……陛下难道就不想杀冯太后么?”

    他的眼睛花得厉害,已经整整一夜一日不眠不休,如木偶人一般守在慈宁宫。几乎掏光了他全部的精力,如垂死挣扎的游魂。

    “陛下,您先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身子是吃不消的。”

    饭菜一直摆在旁边,冷了又撤下,然后,又送进来。但是,每一次,都丝毫不曾动过。

    弘文帝的嘴唇都干裂了。心口发热,浑身上下都很烫,对食物,滋生了一种本能的厌倦。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毒点心,死猫,早已彻底被处理。

    慈宁宫,干净得如秋日的最后一片黄叶。

    魏启元再劝:“陛下,您先回去歇歇吧。”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朕就在这里歇息。”

    旁边还有驻守的通灵道长,几名宫女,太监也在门边分成两排候着。

    一听此言,众人都吃了一惊。

    小太子早上开始,就在太后床榻歇息了,这当然无关紧要。是小孩子嘛。可是,弘文帝呢?

    众人不敢置信,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

    魏启元小心翼翼的:“陛下,老奴马上令人给您在旁边安一个床榻?”

    “不用,这床已经够大了。宏儿呢?”

    魏启元没法接下话头,只好说:“小殿下被带去用膳,马上就会回来。”

    他声音刚落,就听得外面急促的声音:“父皇……父皇,太后醒了么?”

    孩子蹦进来,充满希望的眼神,立即变成了失望。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柔声道:“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为儿子脱下外衣。

    孩子被他抱进被窝里,躺在太后的身边。

    他才回头,淡淡地扫视一干目瞪口呆的人:“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瞪大眼睛。弘文帝,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留宿慈宁宫?

    道长小心翼翼的:“陛下,您还是先去歇息吧。”

    他淡淡道:“朕是要歇息了,你们退下吧。”

    他的身子已经坐在床上——很随意地,坐在冯太后的床上。

    道长再也忍不住了,沉声道:“陛下……您这两天太过伤心,还是先回去歇息吧……不要的打扰了太后休息……”

    他冷笑一声,忽然站起来:“打扰?朕这是打扰么?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谁再多一言半句,朕就立即杀了你们!朕受够了,朕已经忍耐了一辈子了……滚,都滚出去……”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就退出去。

    唯有通灵道长站在旁边,纹丝不动,他满头白发,凛然不惧:“陛下,请你自重!这是太后寝宫!”

    他冷笑着,嘴角流露出嘲讽的神情:“太后寝宫又能如何?道长,你难道不知道芳菲是我的什么人?”

    道长心里一震,但见他已经彻底豁出去了,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陛下……你冷静一点……”

    “我已经冷静一辈子了……”他忽然崩溃了,眼泪从早已干涩的眼眶里流出来:“我这一辈子都在畏手畏脚……太子府的时候是这样!宏儿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辈子,就从未随心所欲过。道长,你今日也别劝我了,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了。你出去吧,我已经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你如果看不惯,你如果认为我败坏了先帝的名声,就一刀杀了我!”

    他眼神疯狂,咆哮连连,势如疯虎。

    道长长叹一声。

    “道长,她若是死了,我就把命赔给她!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离开了。日后,纵然史书如何地鞭挞我,将我形容为一个**败德的禽兽,我都无所谓!”

    道长无言可答。

    却听得孩子的声音,充满了哀求:“道长爷爷……我想和父皇一起陪着太后……您让父皇在这里吧……”

    通灵道长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把门彻底关上了。

    门外,宫女们,太监们,寸步也不敢离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按照弘文帝这样的态度下去,岂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一再地叹息,茫然无头无绪。

    甚至不敢想象另一个可怜的人——可怜的先帝。

    先帝暗中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了太后的性命殚精竭虑。现在,他为了找一款解毒的药,亲自出马,为了她的生死而奔波着。谁敢告诉他,他的儿子弘文帝,已经公然上了冯太后的床?

    当今皇帝和太后,同床共枕,成何体统?

    但是,弘文帝已经疯了,对任何伦理道德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无计可施,愁得白头发都差点变黑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向——先帝,交代!

    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人是高兴的。

    那是宏儿。

    这是两天以来,他第一次觉得高兴,而且安全。处于风雨飘渺之中的孩子,终于躺在太后的怀里,旁边就是父皇。是父皇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太后,搂着自己。

    终究,还是一个男人,才能让孩子觉得安全可靠。

    他凝视着自己的父皇,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暖暖的幸福:“父皇……你说,太后多久才会醒呀?”

    弘文帝也凝视着儿子:“别急。一会儿就会醒了。宏儿,你先休息,等太后醒了,父皇就叫你。放心吧。”

    孩子真的很放心了,头软软地放在枕头上,眼睛又黑又亮,但觉太后的手,也变得很暖和了。他不那么害怕了,话就多起来了:“父皇,那天太后摔下去后,也是这样不醒来……那时,宏儿好害怕,好希望父皇也在身边陪着……”

    弘文帝柔声道:“别怕。以后,父皇都会陪着你们。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了!”

    孩子惊喜地问:“真的么?不回平城了么?”

    “等太后醒来做决定吧。她喜欢这里,我们就留在这里。她要去平城玩,我们就和她一起去。”

    孩子惊喜地抬起头,在父皇脸上亲一下:“父皇,你真好。你又会像以前那样疼爱宏儿么?”

    他的声音温和得出奇:“好孩子。你一辈子都是父皇的好儿子。没有人比得上你。任何人都不如你。放心吧。”

    孩子心满意足,那么骄傲,依偎着自己的父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

    弘文帝也觉得疲倦。

    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很快闭上,只是在暗夜的烛光下,看怀里的女人惨白的脸。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死的还是活的。

    也根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

    方明白,这一刻,是自己期盼了许久许久的——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和自己的妻子,儿子,就如正常人的夫妻,父子一般。

    那是自己的妻子!

    是从哪个醉酒之夜就开始的固执的念头。到她的怀孕,到宏儿的出生,甚至到后来的决裂……他都丝毫也不曾动摇过这个念头。

    痛苦的是,为什么自己的妻子不向着自己;

    痛苦的是,为什么自己的妻子,总是超越了妻子的范围——她仿佛在继承父皇的意志,继承天下的大业——只偏偏不是自己的妻子!

    她不爱自己,从来没有允许过自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

    就连她怀孕待产,行动艰难的那些日子,她都不许自己呆在她的床上——只能让自己厚着脸皮,在一侧的床榻。

    永远没法这样真正的毫无距离,清醒而明白的拥抱。

    也只有在她这样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自己才敢真正像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丈夫了!

    就连父皇的阴影,都彻底不放在眼里了。

    甚至儿子,他都顾不得了。

    小小的孩子,他其实是明白的。所以,他从来不曾问过自己的妈妈是谁。因为,他一直知道是谁。

    不然,谁会那样深切的关爱,怜悯?谁会那样舍命救护,殚精竭虑?

    他也不懂得世俗的道德,只知道,只希望,自己最喜欢的人,要在一起,才安全。

理解和怜悯(5K)

    弘文帝从此公然留宿慈宁宫,没有躲避任何人的耳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谁敢多言半句?

    而凡是闻声来探望的大臣们,宗亲们,全被限制在外,到后来,弘文帝心烦起来,干脆将他们完全限制在半山腰的大臣居住地,再也不许踏上来半步。

    一时间,猜忌声四起,众臣都忧心忡忡,冯太后中毒,生死不知,陛下又不提到底何时回到平城,到后来追问多了,便下令就地呆着,一应事情,暂由京兆王处理。

    这一日,弘文帝秘密召见了东阳王和京兆王两位老王爷。

    二人终于见到弘文帝,但见弘文帝的神色,都吓了一跳。弘文帝面如死灰,但是,神情十分镇定而平淡,只淡淡道:“二位王爷也许都知道了,太后中毒了。”

    京兆王急忙道:“这是李欣和朱钧两个逆贼所为,已经全部抓获,只等处决了。”

    东阳王也说:“李欣这厮不知好歹,反而恩将仇报,陷陛下于不义之地……”

    弘文帝摇摇头,不是他们陷自己于不义之地,是自己早就在不义之地了。

    二人虽然见他憔悴,但是,看不出他的灰心绝望之色,也拿不准弘文帝在此事上,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态度。是全力抢救冯太后做做“儿子”的样子给大家看,还是有别的原因?

    二人不敢轻易下判断,只各自在心里嘀咕。

    没道理,冯太后和弘文帝已经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他反而对冯太后之死,充满悲哀?难道这不是他所渴望的?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甚至连起码的表露都不敢。

    伴君如伴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欣和朱钧的株连九族,仍在眼前。

    “二位王爷暂时处理朝中大事,除了前线军事外,其他的暂时不必禀报朕。”

    “是。”

    二人退下。

    当然早有鲜卑贵族或者汉族大臣,都在打望相关的消息。尤其是陆泰。这一日,便硬着头皮去京兆王的府邸拜会。

    名义上是拜会,当然是为了打探消息。

    京兆王是何许人也?一听得陆泰来了,又知道他是这一次诛杀李欣,举报李欣的“功臣”,知道里面必然有蹊跷,本是不欲和他见面,但禁不住陆泰苦求,便答应让他入内。

    二人在密室里坐定。

    陆泰迫不及待,直奔主题:“冯太后醒了没有?”

    京兆王摇摇头:“看样子很难。已经昏迷了快两天了。”

    陆泰眼里露出惊惧之色,如果冯太后醒不来,自己的小命怎么办?可是,如果醒来了,又不见得就能饶恕自己。

    他的心情之复杂,完全在众人之上。

    京兆王这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泰见他完全不知情,当然不会回答他,没商量几句,就回去了。这一回去,立即召集了自己的几名亲信。

    当大家听得冯太后没有醒来时,他的谋士就笑了:“大人不必担忧。冯太后不醒来,是大好事啊。”

    陆泰怒道:“那个女人死了,我的命怎么办?”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陛下朝朝暮暮守在慈宁宫,无外乎是告诉世人,他对冯太后一片孝心,无可指责而已。大人想想,陛下杀死李奕,又放了李欣,然后又是李欣下毒杀死冯太后……这一切,就算是冯太后醒来,就能一笔勾销?陛下现在不过是做作高姿态而已。我估计,冯太后根本就醒不了了……如果她就此一命呜呼,替罪羊李欣和朱钧为她殉葬,这是必然的;但是,跟你大人有什么相干?陛下应该绝不会扩大打击面。她真正死了,大人才能平安无虞……”

    陆泰大喜过望:“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个女人要是活着,迟早会挑我的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如果死了,岂不是一劳永逸?”

    谋士低声道:“大人应该关心的是陛下对小太子的态度……”

    陆泰又是一喜,不以为然:“冯太后一死,小太子还算得了什么?小太子的生母早已被处死了,外戚没有任何依靠;而据我所知,米贵妃很可能会做皇后。子以母贵,如果米贵妃做了皇后娘娘,她的儿子便是嫡子,当然就有资格做太子了……”

    “既然如此,不妨叫米贵妃娘娘早作准备。大人想必也知道,睿亲王,对于皇族来说,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我北国历史上,有两位皇帝都是以睿亲王的身份登基的;甚至包括先帝,也是最早获封睿亲王,后来才做太子的……”

    陆泰越听越是惊喜,他见弘文帝滞留慈宁宫,怕的便是弘文帝真的担心冯太后的死生。毕竟,弘文帝前几年和冯太后的关系是很不错的。现在方如释重负,弘文帝,毕竟是鲜卑人的皇帝,怎么可能真正挂心那个女人的死生?

    他所担心的——或者说,他所表演的,无非是一个儿子——对庶母的“孝道”而已。

    只要这一关一过,天下,自然就成了鲜卑人的天下。

    由此,弘文帝的一切荒诞行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做戏!

    这是他们对这个韬光养晦的鲜卑皇帝的唯一解读——滞留在慈宁宫,是为了做戏。

    这也是鲜卑贵族们所乐于看到,也乐于接受的。

    如果冯太后一方马上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那么,做做戏,其实也无关紧要。

    所以,竟然没有人认为弘文帝有什么不妥。

    弘文帝自己当然也不曾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

    这已经是冯太后昏迷的第三个夜晚了。

    她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也没恶化。但是,宏儿已经熬不住了,对父皇的“太后马上就会醒来”的空泛的安慰已经不相信了。

    到天色渐黑的时候,他还是不见太后醒来时,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弘文帝心乱如麻,也逐渐地失去了分寸。见儿子一哭,更是焦虑,只拉住儿子的手,连安慰他也没法。

    孩子哭了好一会儿,听得小小的通报声,正是道长来了。

    他如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放开父皇的手,跑上去:“道长爷爷,快看太后……太后要醒了么?”

    “贫道一定尽力而为。小殿下,你放心吧。”

    道长喟叹一声,语气如在耳语:“正是上次救了你和太后的那位老神仙送的。”

    “是他?”孩子又惊又喜。

    “嘘,宏儿,切忌,此事万勿声张。那位老神仙,并不想和外人打交道。如果别人知道了,都去找他,打扰了他的清修,那该怎么办?”

    孩子迫不及待:“父皇也不告诉么?”

    “你父皇也最好不说。”

    孩子早已知道神仙做法怪异,倒也不以为奇。

    二人谈话间,冯太后当然没有那么快醒来。但是,外面的弘文帝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站在外面的廊庑之间,看秋日的藤蔓花开得十分鲜艳。脑子里乱糟糟的,随手摘下一支藤蔓花。

    这株藤蔓,他还记得是宏儿一岁的时候,自己派人在慈宁宫种下的,不几年,便成为了巨大的花架子。

    还有藤蔓下的秋千,一些小木马,木牛,可以让她们母子并坐的摇摇椅。

    只有波斯猫不见了!

    他亲眼看到波斯猫在自己面前,命丧当场。

    他在摇摇椅上坐下,天气凉了,木椅子显得很冰冷。

    也因为这冰冷,更是觉得四处都是芳菲的气息——仿佛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从来不曾走远。

    他竟然痴了。

    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放弃的呢?

    或者说,是何时开始灰心的呢?

    廊庑下面的灯光黯淡,一面青菱花镜里,他看到自己的头发——和人一样是灰的。

    仿佛对过去岁月的一种告别。

    人到中年,岁月蹉跎,此生,到底还能有几年能够蹉跎下去的?

    他忽然跳起来,大步就往里走。

    径直推开了门,正遇到通灵道长出来。

    “陛下……”

    他淡淡地:“道长,你也没法劝阻朕了。朕是不会听的。”

    “陛下!”

    这时,宏儿正坐在太后身边的软椅子上,小小的孩子困了,正在椅子上睡着了,根本也没注意到两个人的说话。

    道长满脸凝重,来到冯太后的床前,仔细地看她的脸色,好一会儿,才叹道:“幸亏贫道提早得知了消息,叫人给她服用了一种参茶,所以,毒素才不曾入侵心肺。”

    弘文帝一喜:“道长的意思是说?”

    道长摇摇头,当日得知消息后,便安排做事最可靠的李冲留在慈宁宫,李冲替冯太后上的茶水,都是精心炮制的,这一点,冯太后本人都不知道。因为,以她的脾气,知道了必然不肯喝。

    却不料,她最终还是自服毒药,一时急毒攻心,哪里能够解救得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味药来。

    弘文帝急忙问:“道长,这是什么?”

    道长看着他,神色十分奇怪:“陛下,老道要单独施救了。陛下可否避开一二?”

    弘文帝大怒:“什么施救不许旁人观看?”

    “陛下息怒,小殿下可以留下。”

    弘文帝更是震怒,道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婉转要把自己逐出冯太后的房间。他心里怒极,可是,又无可奈何,总不成把通灵道长也杀了。

    他悻悻地转过头去:“只要朕避开,太后就能获救了?”

    道长解释道:“这味药,最怕的是病人受到刺激。如果太后睁开眼睛,她必然是希望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最最想见之人。如果不是,则会失望受到刺激,副作用就会很大……”

    弘文帝冷笑一声,这是什么鬼话?

    明明就是他为了保护父皇的名声,不要自己在冯太后的寝宫留宿而已。

    他此时也没法和道长对抗,只冷冷道:“既然如此,朕就先出去。”

    道长松一口气。

    只要今夜弘文帝不再进来,如果冯太后醒了,他便终生没有机会再躺在这张床上了——这样,当然是极大地触怒君王,道长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事到如今,看到这味来之不易的药材——这可是先帝辛辛苦苦去找回来的。

    是在北武当的后山,猛虎群出没的地方寻找回来的。

    当时,道长不敢太过出动人员,甚至连弘文帝也不曾禀报,只是暗地里和罗迦商议了拯救的方案。是罗迦亲自率人去寻了药材回来。

    先帝为了救冯太后,不惜一切代价;难道救活了的目的便是让他的儿子轻薄的?

    所以,道长才不惜触犯龙颜,明知弘文帝会暗地里震怒,也顾不得了。

    唯有宏儿在一边惊奇地看着道长,一看到父皇出去,门关上了,才悄悄地问:“道长,这样就能救活太后么?”

    “贫道尽力而为吧。”

    道长对这个孩子,当然语气就不同了,十分温和:“小殿下,你陪着太后,一直不要离开……”

    儿子之于母亲,那是极大的挂念,有些时候,远远比良药的力量更大。

    孩子很是困惑,本是想问问,为什么父皇就不许在里面呢?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懂事地没有问出口,只静静地看道长施救。

    先是服药,然后,是一种长长的针灸。

    针灸下去,一些穴道便有血出来。这和昨日不一样,已经是红的血了。孩子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只是睁大眼睛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长放下银针,满头大汗。

    孩子低声地问:“太后要醒了么?”

    道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仔细地看了冯太后的眼皮,脉搏,这才说:“也许,明日就会醒来。”

    孩子喜出望外:“真的么?”

    “也许吧。”

    道长爷爷说也许,几乎就是肯定了。孩子欢呼,可是,还没等道长叮嘱,立即闭了嘴巴,悄声道:“哦,宏儿不闹太后……”

    道长笑起来,温和地拍拍孩子的肩头,凝视着他的眼神,暗叹一声。人说子不类父——小殿下的确就不像他的父亲——他几乎都是弘文帝的优点,而弘文帝身上的缺点,一点也看不到。

    孩子见他满头大汗,急忙从旁边拿一块帕子给他:“道长爷爷,您辛苦啦。”

    道长更是欣慰,忽然压低了声音:“小殿下,你知道这灵药是哪里来的?”

    孩子好奇地问:“哪里?”

理解和怜悯2(5K)

    弘文帝看着通灵道长的眼光,一点也没有躲闪,淡淡道:“朕命都不惮拿来赔她,还怕别人的风言风语?”

    “!!!!”

    “道长,朕多谢你救了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次,她若能醒来,朕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再令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了。”

    道长无言,默默地退下。

    君命难为!

    什么叫君命难违?此时,还有谁能阻挡弘文帝呢?

    弘文帝亲自关了门,宫女们,太监们,御医们,全部都在门外守着。屋子里,顷刻间彻底安静下来。

    弘文帝慢慢走到孩子面前,孩子还蜷缩在软椅上,身上盖着小被子,睡得正熟。弘文帝看着孩子疲倦的眼神,这些天来,不止大人,孩子也倦了。因为,他比大人更加不分昼夜地守在太后身边。

    除了小孩子,谁能最最害怕母亲的生死不明呢?

    弘文帝伸手抱他。孩子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父皇……太后醒了么?”

    “好孩子,就快醒了。我们先休息,等宏儿一觉醒来,太后就醒了。”

    弘文帝柔声安慰孩子,将他的外衣脱掉,抱了他放到芳菲身边。孩子非常开心,小手紧紧抓住太后的手,觉得那么温暖,然后,看父皇也躺下来。

    弘文帝灭了灯,孩子在被窝里悄悄地说话:“父皇,道长爷爷说,太后明日就可能醒来呢。”

    “宏儿,太后肯定能醒的,一定能。”他顿了顿,才说,“宏儿,太后好了后,你最想做什么?”

    孩子小小的兴奋起来:“我想和太后去银月湖边玩儿,还要打猎……”

    “好,等太后一好,父皇就带你们去玩儿。父皇还会带你们去北武当山下一个好玩的地方,亲手做烤羊肉给你们吃……”

    “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不知是在回答儿子,还是在回答自己的心:“宏儿,父皇以前错过了许多事情,在好多事情上都犹豫不决。你记住,日后你做了皇帝,什么事情都要当机立断……”

    “父皇,什么是当机立断呀?”

    弘文帝想了想才回答:“就比如,如果你们想去打猎,父皇就该陪着你和太后,不怕别人的议论和流言蜚语。”

    “为什么父皇陪着太后和宏儿,就会有流言蜚语?”

    弘文帝答不上来,也无法回答,良久,才微微一笑:“宏儿,以后不会有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孩子还是不明白父皇的意思,但是,却没法继续问下去,因为父皇已经开口了:“宏儿,好好睡吧,睡吧。明日早上你醒了,就真正能看到太后醒了。”

    孩子充满了希望,依偎在太后的身边。有时,太后乌黑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扫在他的面颊上,他也不移开,很快便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弘文帝却彻夜难眠。

    这些天,他从未真正安寝过,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十分血红。心里却奇异地平静而镇定。因为,他甚至能感觉到怀里女人温暖的身子和温暖的气息——这几日,竟然是人生里最最甜蜜的日子。

    他在黑夜里柔声道:“芳菲,以后,我们再也不赌气了,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芳菲,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就像以前一样,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好不好?我是弘啊……是你的弘!你忘了么?”

    忘了么?也许没有吧。

    他在黑夜里,前程往事,历历在心。逃亡的少女,回来诊治自己的少女,被打入冷宫终日哭泣等死的少女……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等死,病入膏肓。

    他悚然心惊,两个人之间,错过了多少的美好情谊啊!

    当初送她出冷宫的时候准备的金匣子。

    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淡忘的呢?

    他忽然兴奋起来,立即起身出去。孩子感觉到了他的离开,惊讶地小声问:“父皇,你为什么要走呀?”

    小小的孩子,因为太多的害怕,也变得那么敏感。弘文帝停下脚步,转身回去摸摸儿子的小脸,柔声道:“宏儿别怕,父皇出去给太后拿一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孩子这才放了心,看灯光再次亮起。他等着,不一会儿,父皇就回来了。

    他惊讶地看着父皇拿着一个极其漂亮的匣子,打开,里面金灿灿的。

    弘文帝来到床上坐下,见儿子也坐起来,就拉了被子替他捂好。孩子惊奇地问:“父皇,你拿金子干什么?”

    他也微微兴奋:“这是给太后的。”

    “为什么呀?”

    弘文帝笑起来:“宏儿,你猜猜,父皇认识太后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快15年了。”

    “这么久了啊?”

    弘文帝兴致勃勃的:“是啊。那时,太后才十八岁呢。每天穿一件白色的衣服,非常漂亮……哦,宏儿,父皇从未见过比太后更漂亮的姑娘……”

    孩子急忙点头:“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太后很漂亮。”

    弘文帝笑眯眯的:“太后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长大,她刚刚到外面吃饭的时候,连要付钱都不知道……”

    孩子惊奇地问:“真的么?”

    “真的。太后第一次出远门,父皇给她准备了许多金子。但是,她在路上就和一位叫安特烈的王子把金子弄掉了……后来,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在外面吃饭,住店,都需要金子……”

    “安特烈王子?父皇,我知道这个人。太后给我讲过。太后说,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太后说,安特烈王子现在和他的族人,占据了北部最广大的草原,雪山……”

    “是啊。父皇也好久没见到安特烈王子了……哦,不,宏儿,安特烈现在是国王了,不是王子了。”

    孩子追问:“太后不知道吃饭要付钱,那么,谁给她付钱呢?”

    弘文帝脸上满是笑意:“当然是父皇了。父皇知道后,就悄悄地给她准备了许多金子,放在一个匣子里,这样,她每次出门的时候,就会有金子用了……”

    孩子觉得不对劲,不该是先帝爷爷准备的么?

    但是,他可不会和自己的父皇作对。因为,亲眼看到父皇拿出匣子呢。

    “宏儿,等太后醒了,我们就一起下山玩儿。到时,太后就会给你买许多好东西。现在,她已经有许多金子了,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和儿子说话,眼里却满是昔日温柔的场景,一幕一幕,是穿着淡绿色衫子的芳菲,是穿着白色衫子的芳菲,是穿着乌黑衣裳,马尾巴高高扎起来的芳菲……是太子府里充满温柔情意,给自己摘板栗的芳菲。

    “宏儿,你吃过栗子么?”

    “吃过。那个有毛刺,很难弄耶。太后说,我们吃的是剥好的栗子。冬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吃热乎乎的炒栗子啦。”

    “呵,父皇也喜欢吃。有一年,父皇生病了,想吃栗子,太后就去帮我摘了许多……”

    孩子在黑夜里静静地听着,从被子里看着父皇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温存,那么充满了力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父皇这样呢!

    弘文帝却谈性甚浓,“当年,都是太后亲自照顾父皇,每天都做许多好吃的,白切鸡,猪肝粥,各种各样的糕点……还有拔丝苹果,宏儿,父皇很早就吃过了……”

    孩子好生惊奇:“真的么?”

    “当然了!”弘文帝的语气甚是骄傲:“宏儿今日吃过的一切,以前太后都为父皇做过。是先帝爷爷后来不许,她才没有继续做的……”

    “为什么先帝爷爷会不允许?”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心里压抑的愤怒,委屈,被掠夺的痛苦——正是这样的蹉跎岁月,自己的错误,父皇的错误……自己一步退让,父皇一步紧逼——然后,一切便不同了!

    一辈子的岁月,便蹉跎了。此后,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看着怀里的女人,内心的痛苦,简直难以抑制,仿佛一座活跃的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事到如今,自己竟然只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只能对自己的儿子倾诉!获得小小的安慰,小小的支持。

    世人的目光都可以置之不理。

    只是希望儿子能体谅自己。

    第一次如此急切地希望争取同盟——争取儿子的同情和怜悯和理解。

    弘文帝,曾几何时,到了如此脆弱的地步?

    “父皇,先帝爷爷为什么不允许啊?”

    孩子还在追问。他却无言以答。

    许久,他才问:“宏儿,若是日后,父皇都和太后这样……你,会同意么?”

    孩子惊奇极了:“这……父皇,当然!宏儿希望父皇和太后一直这样要好。”

    童言无忌啊,童言无忌!

    弘文帝如释重负,泪如雨下。只抚摸儿子的头,柔声道:“宏儿乖,好好睡觉吧。你醒了,太后就醒了。”

    孩子也察觉了父皇脸上的痛苦之色,没有再问下去,他也困了,打着呵欠,一会儿就睡着了。

    万籁俱寂。

    只有身边的女人和孩子。

    弘文帝在黑夜里,忽然情难自禁,伸出手去,紧紧地,紧紧地将女人抱起来,让她全部躺在了自己的怀里。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得那么分明,她侧身躺在自己的怀里,感觉不到呼吸,但是,身子是温暖的。甚至她身上那种轻薄的柔软的睡衣。

冯太后的反击1(5K)

    他紧紧搂住她,不可遏制,忽然泪流满面:“芳菲……芳菲……你要是醒了,能原谅我么?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声,黑夜,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内心深处在自言自语。然后,是他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融合,滚烫,几乎要将他的心口淋碎。

    这一生,何曾如此地害怕过?

    这一生,何曾如此地伤心欲绝?

    她宁愿死——她宁愿死去,也要跟自己决裂;而自己,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因为那时已经吓傻了,波斯猫一死,他就傻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被她彻底挥刀砍断了,仿佛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连面都不曾见过一般。

    能真正拥抱着她的时候——才觉得真正的失去。仿佛自己所曾经得到的,终于要彻底地失去了。

    骨子里,从来都是得到的,她一直是自己的,就算争吵,就算翻脸,她也是自己的。唯有此时,方觉得不是了——她要是死了,会是谁的呢!又能是谁的呢?

    仿佛回到了自己病重的那一年——和她在父皇坟头争吵,她大声地喊,大声地骂,说不要自己,也不要肚子里的孩子,要彻底杀掉那个孩子……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的害怕,怕自己的一切希望都被她彻底毁灭了。

    这时,才知道,真的一切希望都快毁灭了——只要她死了,一切希望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抱住她,不可遏制,泪如雨下,在暗夜里无声地啜泣。这些,都怪自己,全都怪自己,若是昔日再坚持一点,或者再强横一点,再霸道一点……何至于到了今日?

    曾几何时,跟她越走越远,妒忌越来越强,终于不可收拾。

    他的唇完全贴在了她的唇上,泪落如雨:“芳菲,你醒来。醒来我无论什么都听你的了。今后,再也不会跟你做对了,好不好?”

    她没法回答,她也听不见。

    他却感觉到自己藏在心里的话,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得几乎要将自己压垮了:“芳菲,是我不好,你醒来,醒来我们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孩子翻了个身,仿佛在做什么梦,小手拿到了被子外面。

    他把孩子也抱在自己的怀里。

    孩子的头发那么柔软,小脸上全是温热的呼吸。

    他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儿子,眼泪终于止住。这是两个自己最要保护的人啊。这一辈子,除了他们,自己还曾和谁同床共枕到天明过呢?

    一个半生凉薄的人。

    到了今日,方觉得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每一样都是欠缺的。

    就如一个帝王该尽的责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自己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自己这些年到底还记得其他什么儿子,什么妃嫔的脸孔?

    来来去去,一直都在辜负别人。

    可是,总有一个,是不想辜负的。

    孩子微微扭了一下头,还是睡得很熟悉,他低下头贴着儿子的脸,能感觉到他鼻孔里呼吸的微微的热气,暖洋洋地吹在自己的脸上。

    他被这样的热气所吸引,所激动,将儿子搂得更紧,在黑夜里,悄悄地告诉他:“宏儿,以后再也别怕了。父皇会给你最好的一切。谁也无法超越你,你放心吧。”

    孩子早就放心了,非常甜蜜地依偎着他。

    孩子甚至不知道何谓“伦理羞耻”——这样的时候,在他心目中才是真正的“天伦”。

    弘文帝也累了,眼睛都倦得睁不开。

    哭过之后,方觉得幸福——是一种重新把握和获得的幸福。

    这一夜,他睡得出奇的宁静。

    醒得也很早,外面的世界,迷迷蒙蒙的,充满了一种不可预料的灰色。秋风起,冷雨淅淅沥沥。已经到了一个漫长的秋雨季节了,很多活动都停止了,而且,这样的雨季,也没法急于回到平城了。

    弘文帝并非不曾在北武当滞留过,所以,觉得这一场连绵秋雨,反而是来得很好。

    他在黎明的微光里凝视怀里的女人,察觉她微微地蠕动了一下。他欣喜若狂:“芳菲,芳菲你醒了?”

    宏儿被惊醒,大喜:“父皇,太后醒了么?”

    “醒了,我亲眼看到太后醒了。宏儿,太后的手指动了一下,你看。”

    孩子急忙一看,太后还是躺着,根本就没醒呢。不过,她的鼻端的气息的确顺了许多。他用小手放在她的鼻端,果然能摸到那种微温的热气。

    “呀,太后能活了……人家说有热气就能活。父皇,太后要活了。”

    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弘文帝也几乎蹦跳起来,声音微微颤抖:“宏儿,太后能活了,真的能活了……”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可是,太后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嘛?”

    “快了。只要她有气息了,就快清醒了。宏儿,放心,太后一定能醒了,很快就会醒的。”弘文帝一个劲地安慰儿子,也安慰自己。这一日,是真的欣喜若狂。甚至他亲眼看到儿子的小手抚摸在她的心口,抚摸在亲爱的芳菲的心口:“父皇,太后的心在跳动耶……”

    弘文帝也学着儿子的样子,果然,那心脏一跳一跳的,虽然微弱,但是很平稳,是活人才有的症状。

    他如释重负,笑得非常惬意,慢慢地坐起来:“宏儿,别怕了,今后什么都别怕了。太后好了。”

    孩子还是有点担忧:“父皇,等太后醒了,你别再和太后吵架了,好不好?”

    弘文帝凝视着儿子,想起他从阴影里冲出来,想起他亲眼看到他的妈妈倒下去——

    他心如刀割,抚摸着孩子的头,十分坚定:“不会了,宏儿。等太后醒了,无论她要做什么,无论她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和她争吵了。宏儿,你放心……父皇绝对不会再和她争吵了。”

    他在保证,向自己的儿子保证。

    宏儿真的不怕了。

    因为他看到父皇轻轻抱着太后——以前,从未见过呢。父皇看着太后的目光,那么温柔,就连小孩子也能感觉到的柔情蜜意。

    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父皇好了,太后好了——这一切,他已经期盼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终于两全。

    “父皇,我有点饿了。”

    “好的,父皇给你穿衣服,起床先用膳。”

    孩子有点意外,平素,都是太后照顾他的起居,父皇从没给自己亲手穿过衣服呢。他有点不安:“父皇,宏儿自己会穿。”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父皇给你穿。”他一边拿了衣服,一边给孩子穿上:“父皇以前还从未给任何人穿过衣服。也从未跟任何孩子一起睡过。”

    他的动作非常笨拙,尤其是给儿子穿袖子的时候,忽然童心大发,一下呵在儿子的腋下。孩子咯咯地就笑起来:“呀……父皇,好痒呢……父皇,你真坏……”

    弘文帝也呵呵大笑,终于很笨拙地帮儿子穿好了。那是一件很漂亮的便服,又舒适,又神气活现。孩子微微歪着头,神情非常得意:“父皇,您看这领呢,是太后给宏儿绣的。好不好看?”

    “好看,真好看。”

    弘文帝仔细地看孩子衣服上漂亮的花纹,那出自芳菲的一针一线。这一辈子,她仿佛从未给她自己做过什么,也只给自己做过一个香囊。但是,每一次换季,她都会给孩子做一件衣裳,从未间断。

    他笑起来,露出羡慕的语气:“宏儿,父皇也好希望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好啊。等太后好了,宏儿请太后给您做。”

    “哈,不用了。太后很忙,身子也不好。”

    “就做一件。宏儿叫太后做,太后一定会听的。”

    弘文帝竟然没有在劝阻儿子。心思有些恍惚,就如当初太子府的少女,也曾拿起针线,拿起衫子……只是,之后再也不曾。

    孩子非常开心:“父皇,以后你一直陪着宏儿么?呃,我是说,我想天天和您这样一起耶……”

    “那可不行。宏儿会变成大孩子了,大孩子是不让父母陪着的。”弘文帝笑起来,“以后,就算父皇要陪着你,你也不高兴呢。”

    “太后也这么说过耶。太后说,三岁的孩子,就算大孩子了,就只能自己睡啦。”他好生遗憾,又奇怪,“父皇陪着这么好,我怎会不喜欢呢?不,我就算变成大孩子了,也会喜欢的”。

    弘文帝注意到,他言必称太后。弘文帝笑起来,悄悄地:“不过,这些日子,父皇会一直陪你。”

    孩子眼睛亮起来:“多久?”

    “直到太后身子彻底康复。”

    孩子真的蹦跳起来,已经下了床。

    “父皇,你也起来啊。”

    “宏儿,你先出去,父皇马上就起来。”

    孩子懂事地乖乖出去了,而且还关了门。

    终于回到了二人的世界。三人的世界虽然温馨,可是,有时,却只需要二人的世界。弘文帝这时才放心大胆地抱住身边的女人,但见她睡在自己怀里,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的嘴唇微微干裂了。他叹息一声,轻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芳菲,你听到宏儿说话了么?宏儿好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陪着他。我们就陪他活到八十岁,好不好?”

    孩子,永远是她心里最温柔的挂念。

    他仿佛拿着一把温柔的利器,狠狠地插在她的耳朵,甚至有点残酷的温柔:“芳菲,为宏儿想想吧。若是没了你,谁会心疼他呢?光靠我是不行的……男人于孩子一道,总是疏忽的。只有你在,孩子才有真正的靠山。就算是为了宏儿,你也要彻底好起来,知道么?”

    他的脸紧紧挨着她的脸,彻底听清楚了她的微微的呼吸。

    “芳菲,快点醒来。等你醒了,我们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再也不会找别的女人了,无论谁人都不要了。芳菲,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一切重新开始!

    他充满了决心和信心。

    只是怀里的人呢?谁知道她又是什么想法呢?

    父子两吃了早餐后,立即又回到屋子里。

    慈宁宫已经生了炉子,是后来李奕改造的壁炉,比昔日用的火炉或者类似北方的炕都漂亮。是依照着墙壁行走,优质的炭火燃烧充分,往后排出,十分洁净。

    弘文帝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只父子俩铺了厚厚的地毯,就在冯太后的床前玩儿。

    那时,弘文帝正在教孩子玩一种类似于投弹子的游戏。父子两玩得正有趣,弘文帝忽然抬起头,看着床上。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床上,一时忘了投出手里的弹子。

    “父皇……父皇,该您啦……”

    孩子不停地催促。

    弘文帝却一动也不动。

    只是手里的弹子落下来,发出当的一声。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眼里掠过一丝狂喜,然后,立即站了起来。

    孩子很奇怪,顺着父皇的眼光看去,也蹦跳起来:“天啦,太后醒啦……”

    他飞也似地跑过去。

    可是,却落后了一步。

    弘文帝先一步抓住了芳菲的手,看着她茫然的目光,欢喜得语无伦次:“芳菲,你醒啦,芳菲,你醒啦……”

    宏儿也开心得不知所以,只是喊:“太后,太后……”

    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不真实的。

    芳菲睁大眼睛,却觉得困惑。

    面前两个喜形于色的人,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只认得宏儿——只有自己的儿子,那么真切。

    甚至他温暖的手,他抚摸在自己脸上,眉毛上的小手,那么温暖。

    “太后,太后……”

    她想伸手抓住他的手,可是,手却丝毫没有力气。甚至想叫一声“宏儿”,也没有力气,嘴巴张开,发不出什么声音,嘶哑不堪。

    “太后,你要吃什么东西?”

    弘文帝呆呆地看着她,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所震晕了——仿佛某一刻,自己也逃出了生天!

    彻彻底底,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父皇,太后要喝水……喝水呢……”

    弘文帝在半迷糊里,听着儿子的安排,去端了温热的牛乳。

    芳菲的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一直看着宏儿——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他眼里,是多么狂喜啊。

    自己没有考虑过这孩子么?自己真的是为他做得太少,太少了。

    她忽然滋生了无穷的力气,可是,嘴巴还是微微颤抖,没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声音,甚至连呻吟都不够。剧毒,这么久的精疲力竭——她就如一个被掏空的木偶,心血几乎完全耗尽了,累得再也没法喘息一口气了。

    “芳菲,你歇歇……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有人在耳边说话,充满温存和关切。但是,她没注意,也没甩开他的手,根本不管他是谁——这些都不重要。

    她的目光只落在儿子的脸上,觉得儿子瘦了。

    小孩子瘦起来是非常明显的,下巴都尖了。

    可怜的孩子,谁陪他打猎呢?谁陪他回平城呢?

    她忽然焦虑起来。不知道为何,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害怕孩子一个人回到孤零零的皇宫,从此,在前呼后拥的太子府邸,虽然锦衣玉食,但是,无人问津——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关心的人。

    “宏儿……宏儿……”

    孩子兴奋:“太后,您叫我?天啦,父皇,您听见没有?太后叫我……太后有在叫我……”

    她生如蚊蚋,父子两只能看到她嘴唇的翕张。

    弘文帝手一抖,牛乳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他放在一边,喜出望外:“芳菲……宏儿就在这里陪着你,别怕,别拍……一直都在;我也陪着你……芳菲,我也陪着你……”

    她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他。眼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慌的神情。

    “芳菲……芳菲……”

    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太后,天后怎么啦……”

    弘文帝抱住焦虑的儿子,柔声道:“太后刚醒来,不宜久说话。她又睡着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冯太后的反击2(5K)

    宏儿这才些微放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文帝端了牛乳,拿了干净的棉布,蘸湿了,一次一次地放在她的唇边。宏儿一直在旁边看着:“父皇,太后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

    他眉花眼笑:“不是已经醒了么?这次醒了,就真的活过来了。”

    正说话间,听得外面有声音传来:“陛下,道长来了。”

    “进来吧。”

    道长一进来,看到弘文帝正在蘸牛乳喂冯太后。他立即问:“太后醒了?”

    宏儿迫不及待地回答:“道长爷爷,太后刚醒了一会儿,她叫我宏儿,太后叫我呢……您知道么?太后叫我了……”

    道长如释重负。

    弘文帝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道长,朕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每一次的紧要关头,都是道长尽心竭力地拯救。

    “道长,你真不愧是我们北国的大国师。”

    道长凛然:“陛下过奖了,这是老道的本份职责。”

    “道长,朕一定会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道教。”

    道长慢慢的:“陛下,这倒不必。只要陛下大力坚持昔日的改革,稳固成果就行了。”

    弘文帝肃然:“道长提醒得是。这些年,朕致力于北国的繁荣昌盛,但是,自觉很多方面,总是不如太后。日后,朕的一切方针大计,都会认真听取太后的意见。”

    “陛下英明。”

    道长退下去的时候,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弘文帝一眼。

    连续的守候,操心劳神,他憔悴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眉梢眼角都有点儿灰灰的了。

    唯有今日,方带了喜色,整个人,生机在急速的恢复。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无论他有过什么不堪的被人揣测的毒辣——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的。

    他是真心实意希望冯太后活着的。

    这一刻,道长心里忽然有点同情弘文帝。

    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同情谁呢?

    道长出去了,门重新关上。

    新送来的药汁已经放到刚刚好。弘文帝抱起芳菲,宏儿端着药碗递给他。他端了碗,扶着芳菲喝下去。

    她喝得也算顺利,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了一大半。

    他放下药碗,她还是没有醒,眼睛紧紧地闭着。

    他却很开心,摸着她的已经干枯的手指,柔声道:“芳菲,你不睁眼看看?是宏儿和我啊……是宏儿和弘……我们都陪着你,以后每天都陪着……”

    宏儿也很开心,贴在她的耳边,悄悄的说话:“太后,父皇说,他以后每天都会陪着我们呢。还有,父皇不会和您吵架了……”

    弘文帝心里酸涩得厉害。

    这时,不知道为何,偏偏想起很多的往事,政见的分歧,感情的分歧……自己和冯太后的诸多分歧,归根结底,便来源于自己的妒恨——没错,就是妒恨。

    他这时忽然来了精神,将这些日子堆积的奏折都拿到毯子上放着,招呼儿子:“宏儿,来帮着父皇一起看。”

    孩子高高兴兴地坐下去。弘文帝拿一卷给他:“念给父皇听吧。”

    孩子念起来,念了一小半,眉头皱起来:“父皇,这个字我不认识耶……”

    弘文帝哈哈大笑,自己念给他听,拍拍他的脸:“宏儿,等太后醒了,我们和太后一起看,她每一个字都认识。”

    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一起都和太后一起么?”

    “对,吃饭,休息,上朝,都和太后一起。”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决心。

    从太后到皇后——已经有了小太子这么强大的保障了,难道还不够么?

    自己害怕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他忽然无所畏惧,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喜悦。

    道观里,雨整日的淅淅沥沥。

    罗迦站在走廊上,看雨点如珠子一般串成一串一串的,遮天蔽日,无穷无尽。

    “主上,太后醒了。”

    他笑起来,脸上充满了无形的喜悦和安慰:“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会醒的。”

    道长看他一眼,垂下头去。短短几日,他也老得快,憔悴得快,仿佛在极大的失望里挣扎过一圈,耗费完了精神和心血。

    头发,也白得更加令人心酸了。

    从希望到失望甚至绝望,原来,只需要几天的时间。

    唯有此时,方又振作起来,如听到了极大的好消息,仿佛眼角的皱纹,瞬间都彻底舒展开了。

    道长丝毫也没有隐瞒他:“这些日子,陛下都留在慈宁宫,寸步不离。”

    他顿了一下,他知道,都知道。他曾经亲眼见到过的。这些夜晚,他都亲眼见过。

    只因为他听到了那句“若是她死了,朕就把这条命赔给她!”

    就是这一句,充满了杀伤性的强大武器——他只能退开。一步一步的退开,真正如一个死人一般——永远不能觊觎太多。

    不,一个父亲,永远不可能真正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眼前。

    儿子,他是掌握着最强大武器的——因为,他还有他的儿子做帮手。

    可怜的宏儿,他是多么渴望父皇和太后的和好。

    那是三个人的悲剧。

    芳菲的,宏儿的,儿子的……不,不能这样。

    所以,他宁愿是自己一个人的承担。

    他笑得那么苦涩,眼睛都是酸的,淡淡的:“她好了就行了。”

    “可是,太后身子十分虚弱,一直在浑浑噩噩中,估计短时间内没法彻底恢复。”

    被掏空了心血的人,又经历了如此的折损,能经得起几次呢?

    她也老了,比岁月还老得快。

    甚至比自己还老得快。

    他这时反而兴致勃勃的,他的身边是一本《黄帝内经》,他这些年,一直在翻阅,仿佛比一个名医更加强大了。

    “道长,等她醒来,好好滋补休养就行了。你把这几服药给她送去看看。”

    道长接过单子,仔细地看,看完,才叹道:“主上,您的这个补方无可挑剔。”

    “那就好,熬好了给她送去吧。”

    道长本想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罗迦都不知道。儿子呢?他到底要做什么样的打算和强硬手段?

    还会强硬下去么?

    或者妥协?

    儿子,也精疲力竭了。

    拉扯了一二十年,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了。

    这便是身在皇家的痛苦,爱恨,都那么难以选择。

    罗迦心里隐隐的不安——仿佛一股威猛的暴风雨,其实还在后面。

    所有的人其实都知道的,冯太后的死不是终点,冯太后要活过来,才是真正天翻地覆的开始。

    罗迦对这样的暴风雨的前兆,忧心忡忡。甚至一种无力把握的感觉。危急关头救她,侦破谋害她的阴谋——这些其实都不难。难的是她的本心——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能要求她一些什么呢?

    冯太后醒过来的消息,迅速被通报给了北武当等候的群臣。

    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愁的是陆泰。

    他召集了自己的谋士和几名同样仇视冯太后的鲜卑老贵族一起密谋。

    “唉,那个女人怎么那么命大?这样也死不了?”

    “听说陛下亲自终日照顾她……”

    “这也不算什么,她都死过一次了,也许以后不会那么嚣张了吧?”

    ……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都低估这个女人了。”

    “陆泰,你何以如此说话?”

    陆泰反问:“你们还记得当年她为先帝火殉的事情么?”

    众人面面相觑。

    “我总有种预感,这一次的中毒,也许是那个女人自己策划的。你们想想,李欣和朱钧真要下毒,她怎么逃得了性命?可是,她竟然又活了过来。你们想想,当年她表演火殉先帝,结果,赢得了朝野上下的美名,赢得了太子的抚养权;这一次中毒不死,陛下那样的性子,岂不是又要让着她?”

    一个大臣不以为然:“不会吧,陛下和她早就翻脸了。如今照顾她,还不是因为孝道而已,总不能不顾着名声吧。”

    “你可真是愚蠢。陛下若是单纯为了孝道,他能昼夜不停地照顾她?甚至连平城也不回去了?他一定是害怕了。毕竟那个女人是太后……陛下的太监毒死太后,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冯太后肯定是抓住了这一个把柄威胁他……”

    这些年和冯太后的较量里,他们已经充分领略,只要有一线生机,冯太后就会转败为胜。

    这一次她中毒醒来,岂不是对弘文帝会予取予求?

    众人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泰眼珠子转动:“我们现在必须在陛下身边安插他最信任的人去安慰他……”

    “陛下最信任的人是谁?”

    “米贵妃娘娘。”

    众人一听,大有道理。米贵妃是陛下身边最长久的妃嫔,而且,她的儿子刚封为睿亲王。“可是,米贵妃母子不是回京了么?”

    “因为路上发生了一点事情,加上阴雨连绵,阻挡了行程,米贵妃娘娘母子没走成。”

    众人大喜:“那就先请米贵妃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陆泰很是得意。就知道,自己把米贵妃母子留在北武当是不曾白费力气的。

    所有人,几乎都把希望寄托在了米贵妃身上。

    这一日早上,米贵妃求见。

    当时,弘文帝正和儿子在下棋。道长送来药,弘文帝亲自端了,和儿子一起给芳菲喂下去。芳菲虽然还是处于半昏迷状态中,但是总体情况已经好多了。

    弘文帝正要和儿子继续玩儿,听得外面的通报声。

    宏儿这些日子,已经逐渐忽略了,忽然听得通报:“米贵妃和睿亲王来探望太后”,脸色便微微变了。

    手里拿着的棋子,悄悄地在手心里滑动,微微不安地看着父皇。

反击1(5K)

    弘文帝一点儿也没有忽视儿子的眼神,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希望她们来探望太后么?”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文帝笑起来:“你不想她们来,对吧?”

    孩子鼓起了勇气,“父皇,我不希望……”

    他说他不希望——孩子直言不讳说自己不希望!!!

    他不可能感觉到那是他的什么亲人——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其他的妃嫔,其他的兄弟——怎么可能真正相亲相爱呢?

    弘文帝凝视着他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神情,想起他如何地跪倒在自己的脚下,抱着自己哭喊:“父皇,我不要做太子了……我让给睿亲王,你救救太后吧……”

    孩子也觉得微微不安,悄悄地抬头看他。

    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长长的,就如第一次所见到的芳菲,睁大一双充满好奇和不安的眼睛。

    弘文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巴沙木上哭泣的芳菲。

    “宏儿,父皇第一次见太后的时候,太后才你这么大,是个小女孩……”

    “啊?”

    “太后那时刚刚到平城,遇到我们的赛马比赛。她还不懂规矩,被吓到了,在巴沙木上把头撞破了,都是血痕,一直哭泣不止……”

    孩子怯怯地看一眼床上的太后,低声道:“太后真可怜呀。”

    “是的。那时,父皇也觉得太后很可怜。”

    “父皇,你没有帮太后么?”

    弘文帝微微一笑:“那时,父皇给了太后一个苹果。”

    “难怪后来太后一直很喜欢吃苹果。”

    弘文帝一怔。

    是啊,芳菲后来一直都很喜欢吃苹果,从北武当的金苹果,到拔丝苹果,苹果干炖獐子肉……她这一生,都很喜欢苹果。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么?

    是因为如此,才喜欢的么?

    以前,自己怎么没发现呢?

    他茅塞顿开,喜出望外,一把搂住儿子:“宏儿,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呀?”

    “我十岁那年,生了病。父皇的母亲,很小就去世了,父皇被一个老太妃照顾。有一次,一位贤妃娘娘和三王子一起来探望我……”他沉浸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那时,父皇刚打仗回来,得知自己病了,请了御医。宫里内外,嫔妃们,王子们,公主们,都有陆续来探望。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来探望……”

    孩子直觉地问:“为什么呀?”

    “哦。傻孩子,因为我当时和三皇子他们的关系不好。三皇子一来,就悄悄地向我做鬼脸,幸灾乐祸,还小声骂我。我很气愤,这时,先帝爷爷来了,三皇子就变了面色,毕恭毕敬,对我很友爱的样子;先帝爷爷当时对我说:你看,你的兄弟多友爱?日后,你们要手足情深,要好好对待你的兄弟……”

    孩子好奇地问:“当时父皇您怎么回答?”

    “当时,我回答,说各位王子皇弟,都对我很好,请父皇放心。”

    “父皇,你为什么要撒谎?”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才说:“因为那时,我很害怕先帝爷爷。我不敢说实话。”

    “先帝爷爷不疼爱您么?”

    “不。先帝爷爷一直很疼爱我;在所有的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我。但是,他常年在外征战,很少长期留在宫里,孩子们跟他都不太亲近。所以,我心里有什么话,从来不敢跟他实话实说……”

    孩子似懂非懂,“可是,太后说,小孩子不能撒谎呢。”

    “是的。太后说得对。宏儿,今日,你对父皇说你的心里话,父皇很开心。你记住,以后无论什么话,都要对父皇明说,知道么?无论对错,父皇都不会责备你。”

    孩子小小的开心,“宏儿听话,宏儿什么都会告诉父皇。”

    弘文帝拍拍儿子的脸,柔声道:“你等着父皇。父皇一会儿就回来。”

    父皇已经出去。

    宏儿悄悄地跟到门口看他,心里竟然一阵一阵地不安,仿佛父皇一走出这慈宁宫,便不再是自己的父皇了。

    毕竟,是去见睿亲王呢。就算刚刚这一席话,也根本安慰不了他。

    他内心充满了不安。

    悄然地回头看床上的太后。

    忽然见到太后睁开了眼睛。

    他欣喜若狂,忘了一切的不安,立即奔过去,嚷嚷起来:“太后,太后……您终于醒啦……”

    但是,他很快发现不对劲,太后虽然是睁着眼睛的,但是眼神非常茫然,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感觉到疲倦,小孩子也担忧的那种疲倦。

    这跟上一次太后摔下山崖时,蒙着眼睛完全不同;那时,太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是清醒的。

    可这一次,她睁开眼睛了,却是迷茫的。

    他紧紧抓住她的头:“太后,太后……”

    芳菲吃力地看他,觉得眼前一团模糊,总是看不清楚。就连想握住他的手,也一阵一阵的疲倦,根本握不住。

    “宏儿……可怜的宏儿……”

    她喃喃着,浑身无力,手也无力,只看到孩子的脸——在自己闪烁的视线里焦虑地呐喊。

    那是自己的儿子。

    某一刻,只认得这一个人——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是值得牵挂的。

    她忽然很想坐起来,穿衣戴帽,骑马射箭,和儿子一起,随意找一个很好很清静的地方,平安喜乐,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就连这个意识都是模糊的。

    逐渐地,已经开始遗忘。

    “太后,太后……”

    她恍恍惚惚的,喉头里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觉得疲倦,太疲倦了。仿佛这些日子的心血,已经全部耗空了。

    孩子的声音有点颤抖:“太后,你怎么啦?”

    “没事……没事……宏儿,太后睡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孩子一直拉着她的手,再看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慈宁宫的大殿。

    弘文帝坐在昔日冯太后常坐的地方,米贵妃带着孩子一起跪下,情真意切:“陛下,臣妾闻讯来探望太后。”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你们为什么没回平城?”

    “这……臣妾有罪……臣妾刚上路,就遇到皇儿发高烧,稍微停留了两天,便遇到雨季,没法赶路,只好折回北武当……请陛下恕罪……”

    弘文帝看着米贵妃一身华丽的装扮;以及睿亲王金红色的襁褓;侍宠生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就连自己下令让她们返回平城,也可以不听了。

    他并未发怒,只是看一眼那个孩子。

    孩子的面容很陌生,跟其他的所有孩子一样。在平城的时候,早晚来请安。

    而且都还小,好多都是乳母抱着,他常常埋头看奏折的时候,总是挥挥手,说一两句罢了罢了,就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这些年,为何这些孩子们的面孔全是陌生的?

    更何况是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而且,他甚至想不起他是怎么出生的。米贵妃侍寝的时候很少,后来,就说怀孕了,然后,生了这个孩子。

    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这才仔细地看孩子,孩子睡着,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而且,也还不会有什么表情。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冰的——甚至是些微的愧疚。

    这么几年了,孩子们,妃嫔们,自己到底为她们尽过一些什么义务?连好好地看一眼都不曾。

    自己抱过他们几次?为他们做过什么玩具?逗弄过他们发笑么?

    他撑着头,一时无语。

    米贵妃却开始不安起来,毕竟,自己是违抗了君命,没有按时返回。虽然有各种客观原因,也都合情合理,但是,陛下喜怒无常,谁知道会怎样呢?

    她有些战战兢兢的:“陛下……太后醒了么?”

    弘文帝抬起头,看着她亲自抱着的孩子,“这是……睿亲王,对吧?”

    米妃更是惊讶。

    睿亲王——陛下亲自封赏的,难道他还会忘了?

    她不敢开口。

    弘文帝又淡淡道:“米贵妃,是京兆王派人接回你们母子的?”

    米贵妃更是震惊。睿亲王发烧,请御医,她顾念儿子,当然要找最好的大夫,是通过陆泰找的京兆王。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弘文帝还是淡淡的:“对了,你们米家,和陆泰是远亲关系,对吧?”

    米贵妃更是觉得不对劲,跪倒在地,一头冷汗了:“陛下,臣妾该死,臣妾该死……臣妾只是因为皇儿生病,绝对没有其他任何的意思……”

    封了睿亲王,和陆泰联盟,现在,已经找到了京兆王门下。

    还能说没有其他意思么?

    弘文帝看着她不安的伏地,想起林贤妃和三王子。

    谁能说自己对皇位一点都不眷顾呢?

    米贵妃和当初的林贤妃一样,已经滋生了野心——北国的历史上,虽然立子杀母,但是,从未有一代杀两个太子之母的先例;而且,立子杀母的根源在于防止“母壮子弱”,就是说,小皇帝时才需要;但是,若是成年的太子,根本不怕母妃干政,所以就不用杀了。

    米贵妃,焉知不是第二个林贤妃?

    “陛下……臣妾只是来探望太后……陛下,请您务必相信臣妾……”

    弘文帝站起来,还是和颜悦色的,甚至走下去,摸了摸孩子熟睡的小脸:“米贵妃,你平身吧。”

    “臣妾不敢。”

    “你没有错。错的是朕。朕对孩子做了不切实际的安排和封赏,以至于造成了别人的误解……”

    米贵妃更是惊惶。

    “北国历史上有两位睿亲王,其中还包括了先帝。所以,再封睿亲王,就不恰当,因为太子早立。所以,朕在这一个疏忽的问题上,必须纠正过来……”

    米贵妃面如土色:“陛下……您这是要?”

    “不。你放心,朕不会剥夺孩子的封号。只把这个封号稍微改一下。以后,就叫融亲王吧。”

    从睿到融——一字之差,相差何止千里?

    米贵妃浑身颤抖,一颗心仿佛从天堂到了地狱。

    怎会这样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带孩子回平城?弘文帝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你们都下去吧。把孩子也带下去。病了就让御医们好好看看。”

    米贵妃再也不敢说什么,抱着孩子退下去了。

    弘文帝这才慢慢道:“传陆泰。”

    自从李欣株连九族后,陆泰没有一日不是惴惴不安。随着米贵妃母子的回归,他又开始活跃起来。此时,忽然被弘文帝召见,也吓了一跳。他跪在地上,不知道陛下为何召见自己;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最近,陛下的一举一动,完全摸不准了。

    他跪下行礼,还是硬着头皮问:“太后凤体如何?”

    弘文帝没有回话,只是站起来走了一圈。

    陆泰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形。弘文帝停下脚步,目光正对上他的目光。陆泰心里一震,急忙叩头。

    “陆泰,朕还得谢谢你。”

    陆泰大为惊讶。心里又奇怪。谢谢,什么意思?难道是谢谢李欣帮他杀了冯太后?

    他心里一喜,又一惊,尚未开口,听得弘文帝的第二句话:“陆泰,朕真要谢谢你救了朕一命!”

    陆泰大骇,跪在地上:“陛下……恕臣愚钝,朕不解其意……”

    弘文帝一笑。不解其意,他还不解?

    这些年,冯太后的死敌是哪些,他其实一清二楚,一直都是清楚的。

    只是,许多时候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关系,为了互相掣肘,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

    “若非你举报有功。太后要是真的被李欣和朱均害死了,朕也就死了……北国的今天,是她一手开创的。朕不但没有回报她,反而害死她;她若死了,朕岂非唯有一死谢天下?”

    “!!!!”

    弘文帝声色俱厉:“陆泰,你等好生大胆!若是太后死了,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和先帝于九泉之下?”

    “臣该死,臣该死……”

    弘文帝冷笑一声,好一会儿才道:“陆泰,你不该死,你举报有功,你还应该重重有赏。”

    陆泰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罪臣,罪臣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

    “下去吧。”

    陆泰踉踉跄跄地退下。完全不知道弘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好歹”之人。

    回到府邸的时候,更是阴云密布。他的谋士们集中在一起,听了陆泰说完被弘文帝召见的情形,一个个都一言不发。

    陆泰急了,“你们这些蠢材,为什么不说话了?”

    一个老贵族终于鼓起勇气:“陆泰,你没看出陛下是什么意思?”

    陆泰恼羞成怒:“我只看出来,他又对那个女人妥协了。这个女人在演戏,一定在演戏;上一次的火殉,她死里逃生;这一次,她服了毒,不信你们走着瞧,陛下这个软耳根子,又会倒在她面前……”

    这时,一名亲信忽然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陆泰更是面色大变。

    众人急忙问他何事。陆泰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说:“看来,果真和我判断的一摸一样,陛下把睿亲王降为了融亲王……”

    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公然下诏,改睿亲王为融亲王,表面上虽然都是亲王,可是,含义却大不同;这是彻底巩固了小太子的地位啊。

    陆泰阴森森的:“那个女人果真厉害。若不是她搬弄是非,陛下会更改诏令?看吧,等她彻底好起来,我们谁也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午后,天色更是阴暗,阴雨连绵的天气,一推开窗,便是扑面而来的寒冷。

    宏儿一直呆在太后的寝宫,在温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过了许久,才见父皇进来。

    后面还跟着宫女太监,摆放了小桌子,上面放了热气腾腾的茶壶和各种新鲜的糕点。

    “宏儿,这么冷的天气,喝热茶,吃小点心最舒服了。来尝尝。”

    宏儿高高兴兴地过去,和父皇对坐。

    弘文帝令左右退下,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给儿子。孩子捧着热呼呼的茶杯,身子,手,都暖和起来,好奇地问:“父皇,你去做了什么呀?”

    “哦。父皇只是去告诉那些来探望的大臣们,太后现在不能受到打扰,不让人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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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真的么?太后不喜欢的人,都不会来了么?”

    “都不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李冲他们许不许来?”

    李冲等人已经来问候过许多次了,但是,都被弘文帝不许进入。

    “呵,李冲是营救太后的功臣。以后,父皇会重重赏赐他,探望就不必了……”弘文帝悄悄地,“他们一来,就罗罗索索的,这样,我就没法和宏儿一起这样喝茶品点心了……”

    孩子微微兴奋:“是啊。他们都不来才好。父皇,就我们陪着太后。”

    “是的,太后有我们陪着就足够了。其他人都不需要。宏儿,我们今天下棋玩儿……”

    “好耶。”

    父子两吃了点心,便开始对弈。

    孩子还小,学会又不久,老是赢不了父皇。到第三局时,嘴巴就嘟囔起来:“噢耶,又走错啦……若是太后醒了就好了,太后会告诉我该怎么走……”

    弘文帝强忍住笑,“太后的棋艺还是我教的,她怎么赢得了我?”

    “不信,不信,宏儿才不信呢。太后的棋艺很厉害的……”

    弘文帝发现,这个孩子,凡是自己做不到的,或者做的不那么好的,就口口声声说太后行:太后大字写得多么漂亮;太后能投壶,太后讲的故事真好听……太后下棋也如何了不得……反正太后就是偶像。

    这孩子,他如此地崇拜太后。

    弘文帝趁儿子不注意,让他几子。小孩子当然看不出来,见忽然赢了父皇,非常开心,几乎要跳起来:“耶,赢啦,父皇,宏儿赢啦……”

    “啊哈,宏儿好厉害。瞧,比父皇还厉害了。”

    孩子玩得非常开心,搂着他的脖子,软嘟嘟的撒娇:“父皇,给我讲一个故事嘛。”

    弘文帝将他搂在怀里,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孩子的头发很软,这表示他脾气非常温和。但是,他的眉毛很浓,小小年纪,颇有点儿剑眉星目的样子了,又表示他很有魄力。

    弘文帝越看越是喜爱,拉住他的手,父子两个非常亲昵。

    “宏儿,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想啦……以前太后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父皇,您给我讲一个打猎的故事吧……”

    “好啊。父皇就给你讲一个猎豹子的故事……”

    弘文帝讲起某一次的围猎经历。但是,他生平没怎么讲过故事,讲起来,既不惊心动魄,又不扣人心弦,更不绘声绘色,一点趣都没有。

    孩子睁大眼睛听,然后,就不乐意了,嘟囔着小嘴巴:“父皇,不精彩耶,又不好笑……没太后讲得好……”

    弘文帝笑起来:“等太后好了,太后会给你讲的。宏儿,那我们玩点儿别的?宏儿,你还想玩儿什么?”

    “骑马马……”

    “什么叫骑马马?”

    “父皇,这个您都不知道呀?”孩子歪着头,“有一次,我和太后在山腰玩儿,看到一个小孩子,骑在他父亲的肩头……”

    “哦,你说的是这个?我知道。你想玩儿这个?很简单的。”

    孩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太后说,我不许玩儿的……”

    “为什么?”

    “她说父皇是天子,我是小太子……天子要有天子的威严……不能玩儿这种民间的游戏……父皇,我们是不是不能玩?”

    弘文帝笑起来,看一眼床上的冯太后,才悄悄的:“宏儿,我们偷偷地玩,太后睡着了,她又不会知道,不用怕。”

    “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蹲下身子,孩子立即攀上他的肩头,抱住了他。弘文帝学着马的样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孩子玩得开心了,忘了小声,大声地咯咯笑起来:“父皇,真好玩。这个比下棋还好玩。”

    “以后,父皇天天带你玩儿。”

    孩子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

    弘文帝笑嘻嘻的,一把将他抱下来:“宏儿,父皇还知道其他许多好玩的玩意,以后,每天教你玩一个。”

    “好耶。”

    弘文帝拉着儿子的手,悄悄地:“嘘,我们看看太后醒了没有。”

    父子两蹑手蹑脚地走到芳菲身边。

    这时,芳菲侧了侧身子。

    “呀,太后醒了。”

    弘文帝也十分惊喜:“芳菲,你醒了?你要不要吃什么?”

    芳菲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站在自己床边的两个人,她的目光往下,看着他们亲昵拉着的手。

    仿佛真正是相依为命的一对父子。

    她觉得有点困惑,嘴唇微微张开。

    “宏儿,宏儿……”

    “天啦,父皇,您看,太后,太后她……”

    弘文帝也急了:“来人,快来人……”

    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出来。但是,颜色并不殷红,反而是暗色的。这一下,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头歪在枕头上,仿佛连眼睛都没法睁开。

    跑进来的是道长。

    他整日在这里行走。一见弘文帝递过来的帕子上的血痕,他也吃了一惊,立即伸手替她号脉。

    弘文帝急忙问:“道长,严重么?”

    道长长叹一声,“太后前些日子掉落山崖,一些伤痕不曾复原;如今,又遭遇这样的毒发,所以,内外夹攻,加上她这些年劳心劳力,受损很大,内外都亏损严重。”

    弘文帝急了:“道长,那该怎么办?”

    “只能好好静养。务必不能要她受到任何的刺激。”“没问题,朕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刺激。”

    “先把这一日的药给太后服下吧。”

    弘文帝亲自端了药碗,给她一勺一勺的喂下去。她的眼睛一直微微闭着,仿佛用尽了力气也无法睁开。

    只是喝完药的时候,也许有了点儿力气,就一直拉着儿子的手。不一会儿,手松开,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晕沉里。

    整整半个月,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是,很少有开口的时候。就算开口,也只能叫两声宏儿,其他的人或者事情,仿佛她根本就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弘文帝整日整夜都留守慈宁宫,白天也看奏折处理事情;其余大多数时间,全部陪着她们母子。

    这一日黄昏,她忽然有点清醒了。弘文帝正好从外面进来,和儿子说说笑笑的。一见她大睁开眼睛,父子两立即欣喜地跑过去。

    “芳菲,你终于醒了?”

    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

    芳菲定睛看他,这一次,认得非常清楚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道:“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求自己。

    “芳菲,你说!”

    “陛下,求你废黜宏儿!”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脸上还是带着笑容:“芳菲,你太累了,先休息,好不好?你想吃点什么?你看,你喜欢的全都在这里……”

    芳菲根本没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补品,食物,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陛下,你答应我!”

    弘文帝心如刀割。

    答应,自己怎能答应呢!

    “陛下……”

    孩子也不安起来,悄悄地蹿住她的手,而她耳边悄悄地说话:“太后,你先歇歇吧,宏儿喂您吃东西好不好?”

    芳菲眼前一黑,仿佛无穷无尽的疲倦再次袭来,就像一个怎么都睡不醒的人。终日的卧病在床,终于将最后的心血都彻底劳损。

    只是宏儿不能当太子了!

    这是她心底挂念的唯一一件事情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宏儿当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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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菲根本没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补品,食物,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陛下,你答应我!”

    弘文帝心如刀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答应,自己怎能答应呢!

    “陛下……”

    孩子也不安起来,悄悄地蹿住她的手,而她耳边悄悄地说话:“太后,你先歇歇吧,宏儿喂您吃东西好不好?”

    芳菲的目光看向他,孩子还不知道,这太子的意义何在,到底他当或者不当,有什么关系。这些,他统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心里一直提着最后一口气不肯罢休,便是因为如此。

    自己若是不在了,谁肯护持他呢?

    “芳菲……”

    她听着这个声音,却没有看他。这声音太过的情深意浓,完全是她陌生的一个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芳菲……你别担心宏儿……”

    他是明白的。

    弘文帝,他完全明白。

    她的惧怕,她的担忧;她这些日子的心血耗尽,他统统都明白。就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心碎和恐惧。

    他在床头坐了,轻轻扶起她,柔声道:“芳菲,现在什么都别想,只好好休养吧。剩下的,交给我……”

    这一瞬间,他说的是“我”——而非朕。

    甚至他穿的衣服——也不是那么正式的皇帝服,是一身随意的衫子,就如他在太子府的病床上的时候。

    某一刻,芳菲有点不太认识这个人。

    也没有怎么看他。

    是宏儿紧紧拉住她的手:“太后,你先休息啦……宏儿会一直陪着您的;父皇也说,他会一直陪着您的。”

    芳菲眼前一黑,仿佛无穷无尽的疲倦再次袭来,就像一个怎么都睡不醒的人。终日的卧病在床,终于将最后的心血都彻底劳损。

    她躺下去的时候,心底还在想着此事。

    只是宏儿不能当太子了!

    这是她心底挂念的唯一一件事情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宏儿当太子。

    非常疲倦,说不出口。只能闭着眼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就如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对于在何处停下来,都彻底迷茫了。

    耳边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精雕细琢的木格子窗户,看到的是一望无际连天的雨幕。

    已经是冬天了,很快,便会降下大雪了。

    她闭着眼睛,已经传出微微的呼吸声。

    弘文帝凝视着被子下面这张惨白的脸和她枯瘦的手;昏迷不醒的这半个月多,她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仿佛是一条冬眠的蛇,第一层皮已经褪尽了。

    整个生命,都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情态。

    但有所求,他已经无法不依从。

    只是让宏儿不做太子——只是这一条。

    那是一种挖心裂肺的痛苦——只要宏儿不做太子了,自己和她,自己和孩子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一辈子,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难道人到中老年了,反而把一切的情谊都全部失去了?

    甚至孩子的目光,也是微微瑟缩的。

    他的手也是凉冰冰的。

    他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一起依偎着他的母亲。孩子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悄悄地抬头问他:“父皇,你不要生太后的气好不好?”

    “哦。没有,宏儿,我没生太后的气,以后,都不会跟你们生气的。”

    孩子有点开心了,小小声的:“等太后醒了,宏儿会告诉她的,让她知道,父皇已经变了,父皇已经不会跟我们生气了……”

    孩子也是怀着小小的私心——希望父母都互相妥协,各自让一步。

    宏儿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宏儿,你告诉太后,父皇会永远爱宏儿,永远都不会改变。”

    语气甚至是充满了一种哀求和卑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孩子当然不觉得这有任何的不妥,只觉得父皇此时才像自己心目中的父皇了。

    夜深了,孩子早已沉睡。

    弘文帝却辗转反侧,根本难以入眠。

    黑暗中,怀里的女人身子很轻,纷乱的头发全部扫在自己的身上。甚至他紧紧握住的手,也变得枯瘦。这一夜,分外的寒冷,也许是感觉到了寒意,她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甚至宏儿,也悄悄地瑟缩,直觉地靠过来,整个人完全霸占在了父皇的怀里。她也和宏儿一样,就如两个小小的孩子。

    曾经那么固执,那么强悍的女人。

    这一辈子,弘文帝第一次觉出这样的感觉——此时,她是多么可怜,甚至微弱得跟宏儿一般。

    不过是小小的孩子一样。

    女人,孩子,都需要自己,都依赖着自己。

    他紧紧搂住她们,觉得自己的身子比火还烫。因为能够温暖他们,为他们提供遮蔽而觉得自豪。

    一种真正属于男人的自豪。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勇气,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芳菲,以后,你就好好休息,一切都交给我,行不行?”

    行不行呢?

    她在半梦半醒里辗转,自己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躺在什么地方。

    而且,对于能不能醒来,能不能再有未来,都不在乎了。

    快到天明的时候,她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开满鲜花的小径,穿一身黑衣服的女孩子,背着采药的背篓。

    那个时候的日子,何等的无忧无虑?

    那才是自己一生之中最最快活的时候。

    甚至超越了后来的一切人生。

    她甚至在梦里笑起来。

    弘文帝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女人满面笑容,深深沉睡。孩子也醒了,惊奇地看着太后:“父皇,太后在笑耶……”

    “芳菲,芳菲……”

    他柔声地叫她,她睡得非常沉,但是呼吸很弱。

    弘文帝知道这是心力劳损过度的原因,长叹一声,将她好好地放在床上,才和儿子起床。

    用过早膳,宏儿问:“父皇,我们今天干吗呀?”

    “父皇看一会儿奏折,一会子就陪你玩耍。”

    “好耶,我先去做功课。”孩子吐吐舌头,“我前几日没做功课,太后好了会检查的。”

    弘文帝一笑,他对儿子倒没有那么严格。但觉孩子幼小的时候,能玩儿就玩儿,岂不是最好?但是,对于儿子小小年纪也有这般自制力,他当然很高兴,鼓励他:“宏儿,你做完功课后,今天下午,父皇教你玩儿一个新游戏。”

    “好耶。”

    孩子拍掌欢呼,蹦蹦跳跳的。

    父母对孩子最好的赏赐,当然不是大的宅院,也不是金银财富,更不是封号领土——而是陪他玩儿。

    只是真心真意地陪他玩儿,给他讲故事,陪着他。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整整一上午,弘文帝都在看奏折,孩子就在他旁边做功课,写大字。他一直安安静静的,有时,火炉里会发出噼啪的轻微的声音,他就抬起头看一下,总发现父皇非常的认真,而且,有时眉头是紧锁着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弘文帝举行了一次午朝。把孩子也一起带去了。

    慈宁宫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张孃孃等几人守在旁边。

    这时,通灵道长带了一些药品进来。

    芳菲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来。张孃孃等急忙扶着她,给她喂下去了一大碗汤药。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很温和地对她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想和道长说几句话。”

    众人见她这些日子,终于清清楚楚地说话,都非常开心,立即退下。

    只剩下她和道长。

    她靠坐在床头,神情非常平淡:“道长,我不想要宏儿继续做太子了,你认为如何?”

    道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面对这样的直言相问,一时也破费踌躇。要知道,此时自己若是一言不慎,只怕带来的后果有可能就是灾难。

    他反问:“太后真的已经深思熟虑了?”

    芳菲一笑,想起梦中的那些场景,那些开满了鲜花的小径:“道长,我太累了。这一生,都是在疲于奔命。我想休息了。”

    冯太后要休息,小太子也只有休息。

    因为,她不可能放下儿子。

    但是,道长的想法显然跟她不同:“太后,你可要三思。陛下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地为了你的病情奔走……贫道和群臣都看在眼里……”

    芳菲惨然一笑。

    是啊,就因为弘文帝奔走了,他救活了自己。自己便不能让他蒙上恶名——伙同臣下,诛杀太后的恶名,弘文帝,他背不起。

    “太后,陛下绝对是无心的!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李欣和朱钧,都已经被株连九族。”

    事到如今,李欣等不死也不行了。

    芳菲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在弘文帝做出了这般种种的姿态之后,再要宏儿不做太子,岂不是难如登天?自己再继续,只会彰显自己的——咄咄逼人。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感觉这身处的环境,一直那么压抑。

    前半辈子熬过来了,后半辈子呢?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压抑下去,直到连气都无法缓过来的老死?

    她忽然觉得生命其实是一件很腻烦的事情。

    斗争了许久,别说北国的命运,甚至连儿子的命运自己都根本无法把握。

    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想走了。”

    宏儿不能走。便只能自己一个人离开。

    还没走,心里已经开始孤寂——到头来,一个承欢膝下的人都保不住了。

    她淡淡的:“道长,你帮我准备一下,我想走了,反正北国并不需要一个女人。”

    道长没有再劝解,这已经是她能让步的极限了。他肃然道:“贫道一定尽力而为。但是,太后想去什么地方?”

    她十分干脆:“我想去周游列国。”

    骑一匹马,走到哪里算那里。

    一辈子都被关在牢笼里,为什么出去的时候,不换一种心情,一路走一路看呢?为什么就非要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直到僵化呢?

    “好,贫道会为你准备好的。”

    “多谢道长。”

    弘文帝这一日的午朝规模很大。留在北武当的群臣全部参与了。众人许久不曾见他携带小太子上朝,而且,又得知睿亲王已经改封为了融亲王,一个个,立即明白,弘文帝,这是再一次抬举小太子了。

    只是,这是冯太后中毒后,陛下的作秀呢?还是其他原因?

    众人见风使舵,无法判断,反正先笼络了小太子比较妥当。

    弘文帝听了这些日子的奏折,退朝后又单独召见了几名重臣,将自己批阅的奏折交给他们发下去处理。

    正事完毕,众人当然就会问起冯太后的病情。

    弘文帝摇头:“太后虽然暂时性命无碍,但是一直昏迷不醒。”

    京兆王提醒他:“陛下不可长久滞留北武当,平城怎么办?”

    弘文帝不以为然:“北国的都城之前也不在平城,是后来才迁都的;现在北武当已经是大半个陪都;在这里处理政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太后卧床不起,朕岂能一走了之?”

    东阳王也道:“陛下仁孝,足以感动天地。就在北武当办公,倒也没什么。等太后凤体康复,再返回平城也不迟。”

    弘文帝却看着小太子,眼神里都是欣慰:“宏儿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了。日后,朕处理朝政,都会带着他。各位都是鲜卑族最德高望重的老臣了,你们一定要全心全意辅助小太子。朕已经决定了,小太子的功课,由李冲和高闾负责;但是,日常的武功,由京兆王和东阳王负责。”

    众人一惊,弘文帝几乎把全北国最最德高望重的四大重臣全部给小太子了?

    而且,排除了陆泰和任城王。

    陆泰和任城王都没有发言。任城王是莽夫,不知道其中的诀窍;但是陆泰却暗暗叫苦,每一次,弘文帝和冯太后争斗的结果,便会恶性循环一般,带来巨大的反弹——妥协和退让。

    一次比一次妥协的程度更大。

    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冯太后被李欣下毒,李欣又是弘文帝之前亲自无罪释放的。如果冯太后真的死,对弘文帝的形象,不知是多么重大的打击。也正是如此,大家都不会往私情的方向想——以为弘文帝是作秀而已。

    反正这个皇帝作秀的时候很多。

    弘文帝也如释重负——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最最理想的反应。

    整个滞留北武当的理由和时间,都很充分。他退朝,回到慈宁宫。

    几名重臣落在后面。陆泰再也忍不住满腹的牢骚:“这算什么?”

    任城王顶了他一句:“陆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能做太子老师,很不爽?”

    陆泰愤愤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蹊跷?我觉得冯太后这个女人,心计太狠了。这次,肯定是她的又一个计划。你们看好了,她利用装死,又把陛下威逼一通。我认为,这肯定不是她的底线。她最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京兆王斥道:“陆泰,你不要胡说八道。”

    陆泰冷笑一声:“我胡说?不信你们等着瞧。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这一次,没有人和他争执了。仿佛大家都隐隐明白,的确,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从玄武宫到慈宁宫的路,有一截是石板路。连日的细雨,将石板冲刷得非常非常干净。两名太监为弘文帝撑着伞,山里夹着冷风的气息十分清新宜人。

    弘文帝的脚步并不快,在雨中看茫茫的北武当,那些四季常青的松柏,一些在雨中顽强伸展的泛黄的藤蔓。

    视线的尽头,没有一朵花,但是,却有无限的生机。

    江山如此多娇!

    忽然,他慢慢地停下脚步。

    对面的山崖上,一个背着斗笠的人,从一颗古松下走过。仿佛是一个画中出现的人物。

    尤其是他银灰色的头发,仙姿飘荡,说不出的清雅古朴。

    古松,银发。

    北武当,怎会有这样的人?

    他看得呆了。

    那个人是谁?

    北武当的猎人?

    他背着大大的弓箭,大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的面容。弘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大声道:“老人家……老人家,请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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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在弘文帝的喊声里,那个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他也抬起头。

    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山崖——不过五六丈的距离。

    某一瞬间,弘文帝下意识地移开眼睛,看山崖下面,无边无际,雨雾茫茫,一层层的树木,在雨中是墨一般的苍翠。

    惟其如此,才让对面的人变得如此朦胧。

    银白色的头发,一身兽皮,站在古松下面,仿佛远古时代的一幅画。

    他呆了一下,没有再喊下去。

    对面的人也看着他。

    但是,还是隔着那样宽宽的斗笠。弘文帝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显然是看到弘文帝的,凝视着他。

    弘文帝心里一阵颤抖,仿佛那凝视的目光那么熟悉。

    仿佛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熟人。

    他在太过震撼的心态里,更是忘了前进——没法再迈进半步。

    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位老人。

    雨,淅淅沥沥的。忽然变得那么安静,仿佛对面古松下被风吹落的雨滴溅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侍卫都还在后面,这是弘文帝要求的,因为,他每每独自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就有一种奇异宁静的感觉。今日也不例外,侍卫们都还在后面。

    就他一个人举着伞,雨水,老人,仿佛都如梦似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对面凝望目光——仿佛要召唤自己。仿佛那么接近内心。

    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北武当的猎户?可是,猎户怎能贸然走进这样的地方?

    而且,他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

    他忽然喊起来:“老人家……请您留步,朕想见您一面……”

    后面的侍卫听得喊声,加快了脚步跑上来。

    戴斗笠的老人立即转身,他走的是下坡路,身子的另一侧很快便隐入了漫山遍野的古松里。

    雨雾那么迷茫,他的身子在雨幕里,再也看不分明。

    弘文帝再次大喊:“老人家,老人家……”

    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快,你们快去追上那位老人……”

    侍卫们奇怪地看着他:“陛下,哪有人?”

    弘文帝气急败坏:“就在前面!他就在前面,你们快去追上他,说朕有请他……”

    侍卫们面面相觑。

    前后左右,都是淅沥小雨,只有苍松,只有古柏;连出没的小动物都非常少,哪里还会有人?

    弘文帝忽然停止了呐喊,惊异地看着他们:“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对面有人?”

    侍卫们纷纷摇头。

    那是对面的山崖,看起来很近,但是,真要走过去,却要先下山,到了半山腰再绕道,要追上去,起码需要两个时辰。

    而且,烟雨迷离,峰峦叠嶂,古松在冷雨之下,撑开如一把巨大的巨伞,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弘文帝更是觉得诡异,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但是,为什么偏偏除了自己,就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

    他沉声再一次问:“你们真没看到?”

    “回陛下,小人们真没看到。”

    弘文帝站了好一会儿。

    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宏儿曾经说过的神仙——也是这样银灰色的头发。天下白发老人不知多少,但是,这种银灰色,却是很少见的。

    他急忙就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的火炉烧得很旺,宏儿坐在火炉旁边写大字,一会儿,又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他蹦蹦跳跳地来到太后的床前,正要查看一下情况,却见太后睁开了眼睛。

    “哈,太后,您醒了?”

    那时,他的手正放在芳菲的鼻子上,轻轻的。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只要看到太后很久不醒来,他便会拿了小手去摸她的鼻息。

    芳菲已经很习惯孩子的举动了,微笑着坐起来。

    宏儿急忙伸手搀扶她:“太后,您要起床了么?”

    她微微摇头,紧紧拉住孩子的手:“宏儿,宏儿……”

    声音那么微弱,比摔下山崖的时候更加严重。孩子有点不安:“太后,宏儿觉得您还没好起来啊……”

    她指指自己的头,擦伤,磕碰,仿佛当时的伤痕,反而留到了现在,一刻也不得安宁,疼得脑袋都麻木了。

    “太后,您头疼么?”

    “宏儿别怕,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指指身边,宏儿踮起脚尖,在床头上坐下,紧紧挨着她。

    “宏儿,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做功课?”

    “有耶。太后,这些日子都是父皇教我做功课。父皇还教我念书呢,父皇说,等天晴了,还会带我去打猎……太后,父皇教做功课很有趣耶,父皇知道好多故事,比李太傅还教得好……”

    弘文帝教他念书的时候,主要是讲故事,还给他东西吃。而李冲等人教课的时候,当然得必须按照规定,一板一眼,不可能给他中途吃什么东西。所以,小孩子当然觉得父皇教自己最好了。

    芳菲见他兴致勃勃的小脸,这些天,几乎每天她都能听到孩子爽朗的笑声,兴奋得咯咯大笑那种。孩子的表情最不会作假——他是真心开心,仿佛长这么大,这是他最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太后,以后都让父皇教宏儿念书,好不好?”

    芳菲淡淡一笑。这有可能么?

    弘文帝此时是心血来潮,他会一辈子都这么耐心细致?而且,一个皇帝,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一直亲自教育儿子?

    “太后,父皇这些天上朝都带着我呢……”

    芳菲凝视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柔声道:“宏儿,你觉得去上朝有趣么?”

    “很有趣耶。父皇每次下来就会告诉我,哪些大臣在想什么,他们都打的什么主意,嘻嘻,父皇好厉害,他不说,宏儿完全不懂呢。太后,我觉得上朝好有趣……”

    芳菲微微闭了闭眼睛。

    “宏儿,你喜欢父皇么?”

    “我好喜欢父皇。太后,以后我们都跟父皇一起用膳好不好?父皇说了,以后,他天天都会陪着我们。父皇还说,等您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平城玩儿……太后,您答应么?我们一起去平城玩儿嘛……”他悄悄地贴在芳菲的耳朵,“太后,父皇很关心您呢。您昏迷不醒的时候,父皇都哭了……父皇给宏儿说,以后,绝不会惹您生气了……太后,您跟父皇和好,好不好?”

    一阵强烈的辛酸。

    芳菲忽然有点心慌意乱,孩子的小嘴巴还贴在自己的耳边,软嘟嘟地央求,软嘟嘟地替他的父皇说好话。

    弘文帝,他只用了这半个月多的时间,就彻底把孩子俘虏了——孩子,已经彻底向着他了。

    许久,她才问:“宏儿,你要是一直跟着父皇,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啦。父皇说了,以后都这么对宏儿。父皇是不会对宏儿撒谎的。”他又有点奇怪,“太后,父皇也说了,如果您不想去平城,他就会一直留在北武当陪着我们呢。”

    芳菲没有再说下去。

    只拍拍孩子的头,又躺下去。

    “太后,您累了么?要喝水么?”

    她摇摇头,“宏儿,你去玩吧。”

    宏儿看不出大人的喜怒哀乐,也看不出太后到底是答应还是否定;但是,太后是和颜悦色的。他非常高兴,又跑出去,这时,听得通报:“陛下驾到。”

    他立即迎出去:“父皇,您可回来了。”

    “宏儿,饿了么?”

    “饿啦。宏儿正等着父皇回来用晚膳呢。”

    弘文帝立即道:“传膳。”

    膳食上来之前,弘文帝先检查孩子的功课。每一次检查,孩子都准备得好好的,他仿佛从来不会落下半点功课。

    弘文帝看了,非常满意,看看屏风后面,然后,悄悄地对儿子说话:“宏儿,你还记得那个救你们的老道长么?”

    “记得呀,就是神仙爷爷。”

    “他的头发是不是银白色的?”

    “对。父皇,您也见到他了?”

    弘文帝点点头,悄悄的:“宏儿,你告诉父皇,你除了那一次摔下山崖之外,以前是不是还见过他?”

    孩子骚着头,露出一点为难的眼神:“这……父皇,宏儿答应了神仙爷爷,不告诉别人他的行踪……”

    弘文帝大是好奇,方察觉,自己之前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迫不及待:“宏儿,你快告诉父皇,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他住在哪里?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的问题太多了,孩子不知道该如何一一的回答。

    “宏儿,你先说,你认识他多久了?”

    “很久啦。他经常教宏儿武艺,骑马、射箭……他还送了宏儿许多好玩意……父皇,您看……”

    弘文帝立即跟他一起来到他的房间。

    孩子的房间是三间,一间大书房,一间摆放玩具弓箭武器的大屋子,里面才是卧室。

    弘文帝在大屋子前停下,看琳琅满目的玩具——各种轻巧的弓箭,木马、陀螺、风车……形形色色的玩意儿,好些,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

    “这些,都是神仙爷爷送给你的?”

    “这两把弓箭是。其他的,是道长爷爷送的。对了,还有这件熊皮小衣裳,也是神仙爷爷送的。那次他打了好多熊,我说父皇喜欢吃熊肉,他还给了我很大一块,叫我带回来给父皇尝尝呢……对了,神仙爷爷可好了,还带我打猎,教我玩儿,他知道很多故事,他”

    一桩桩、一件件……昔日完全忽略了的不经意的种种,一层层地窜入弘文帝的心底。

    弘文帝竟然痴了,一时根本没法反应过来。

    神仙!

    神仙爷爷!

    这一屋子的东西。一次次的关心。

    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还有人比自己更加关注着宏儿——或者,芳菲?

    他心里一震,心里莫名其妙的颤抖了一下。

    那么熟悉的人,那么关心芳菲——不顾生死,从山崖里跳下去拯救她,照顾她。

    到底是谁?

    “父皇,父皇……”

    是孩子的笑声:“父皇,膳食来啦……”

    他从震惊里清醒过来。孩子好奇地问:“父皇,你不舒服么?”

    他强笑着摇摇头:“没有。宏儿,我们去看看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菜肴丰盛,但并不过分的多,在慈宁宫,他一直秉承着冯太后的饮食习惯。就一张案几,父子对坐。

    今晚的主菜是热气腾腾的汤锅,里面全是北武当收集的各种菌子,蘑菇。汤鲜味美。

    弘文帝屏退左右,亲自揭开盖子看看里面的东西,只见儿子已经瞪大眼睛,食指大动的样子。

    这时,才去看床上躺着的芳菲。芳菲还是一直昏睡着,每天的意识都不是那么清醒,身子也一时没法恢复。而且,躺得越久,精神越是不见好转,人也更是憔悴。

    弘文帝走过去坐在床前扶起她,柔声道:“芳菲,今晚想吃点什么?”

    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孩子端着的碗。

    孩子眼里满是惊喜:“太后,您想吃东西了么?这菌汤很好喝,宏儿给您端来好不好?”

    她摇摇头,但觉身子那么沉重,头颅也那么沉重;躺了这么久,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任何山珍海味放到眼前,都引不起任何的食欲。

    弘文帝暗叹一声,将旁边放好的补汤端起来喂她:“芳菲,你先吃一点。过几日精神好一点再吃饭。”

    她喝下去了整晚汤药后,重新躺下去,弘文帝父子两才吃起来饭来。

    饭后,弘文帝按照惯例给儿子讲故事。

    火炉里不时扔进去几颗干果,发出噼啪裂开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就一大股稍稍带点焦糊味的香味。

    玩得一会儿,孩子开始打呵欠了。弘文帝拍拍他:“宏儿,去休息吧。”

    孩子立即就往太后的床上跑。

    芳菲这时缓缓坐起来,低声道:“宏儿,你去自己房间睡。”

    宏儿一怔。这些日子,自己都睡在这里的啊。

    弘文帝也一怔,一时仿佛不太适应。好一会儿,才强笑道:“宏儿,你回房间吧。”

    宏儿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放开太后的手,微微有点不安,还是很听话的下去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二人。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甚至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弘文帝有点恍惚,这么多年了,二人仿佛已经从未这样真正清净的面对面了。

    他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一身便装,头束冠冕。这样的衣服,令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一如太子府的时候。

    那时,他是太子!

    那时,她是芳菲!!

    现在呢?

    在对视的眼神里,仿佛并非是仇人,仿佛从未水火不容。甚至于这一次的中毒事件,仿佛都不见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弘文帝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温柔得出奇:“芳菲,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她淡淡的:“我也是。”

    “那你先说。”

    “陛下,多谢你这些日子来如此照顾宏儿。”

    他怔怔的:“哦,不要谢我,宏儿也是我的儿子。”

    “但是,陛下,请别待孩子好过分了……孩子,都是这样,如果得到太多,日后,便会越是贪心……万一没有了,便会失望……心生怨恨……”

    “不,芳菲;宏儿能得到的一切,一辈子都不会失去。”

    “我明白,我今天问过他。他说,他对上朝的事情很有兴趣……”

    弘文帝笑起来,起身,坐在了她的床头,伸出手,搀扶她。

    他的手很有力,肩也很宽。她被他搂着,整个人彻底靠在他的怀里。这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感觉?仿佛一辈子,都不曾如此过。

    这还是第一次呢。

    那是一种女性的特殊的情愫——太累了,太疲倦了,不想一味的对抗了。相反,如此的温情脉脉,反而更便于说得清清楚楚。

    弘文帝却是无限喜悦,手抚摸在她的头发上,声音十分温存:“芳菲,宏儿非常聪明。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满意的事情,便是因为有了这个好儿子。芳菲,谢谢你,都是你把他教育得这么好。”

    她不胜欣慰。

    自己这几年,获得的是这个评价,也无愧于心了。

    “芳菲,这些日子,我才把很多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前半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太多人的目光,太多人的阻碍……可是,我们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呢?我们两个,都不太年轻了……”

    她微微转头,看到他身上的袍子。

    非帝王服,而是便装。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过去了很久的日子——彼时,是他这样躺在病床上,而搀扶他的,是自己。

    时光如此颠倒,竟然让人魂魄难安。

    “芳菲……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以前做错了许多事情,但是,希望你原谅我。只要重新开始,我们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一定会幸福么?

    是的,至少宏儿会幸福。

    但是自己呢?

    她的脑子里,不知为何,响起猫咪的叫声,那么尖锐,那么凄厉。“瞄”的一声,仿佛两只波斯猫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呼。

    岂能再回到从前?

    “芳菲……”

    “陛下!”

    “芳菲,你说。”

    她顿了许久,这话本是难以出口的。要宏儿不做太子,完全是不可能的。自己已经失去这张筹码,然后,还有什么呢?

    “陛下,我想离开这里。”

    弘文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恩断义绝(5K)

    “陛下,我想离开北武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另外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生活。至于宏儿……你就带他回平城吧。”

    弘文帝如被人狠狠地擂了一棒。

    却没有觉得愤怒,也没觉得怨恨,只是没来由的恐惧和悲哀。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男人!

    甚至,他都没来及看清楚面孔的男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个人,明明是没有危害,没有妨碍的,但是,为何会想起他呢?

    是他无害么?

    是他那样强大的气场?

    是芳菲这样平淡的声音?

    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软弱和妥协?

    “陛下,我太累了!”

    他心里一震。

    她从未露出这样的疲倦和脆弱。

    他搂着她的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气。才发现,那肩头的瘦削,整个人的憔悴。这些年,岁月不曾饶恕的苍凉——为什么自己还一直以为她才18岁呢?

    为什么一直以为是那个18岁,精力无穷,光着脚丫子,在翠绿的草地上跑过的少女呢?

    “芳菲!”

    他的声音轻轻唤在她的耳边。那么温存,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悔恨与关切,爱惜。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脆弱。

    她的头贴在他的肩上,一点也没有躲避。许多年了,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他,仿佛依靠着一堵坚实的墙——本来,她曾经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怀了。

    那么长久的冷战,对抗,争执,政见上的分歧……尤其是政见上的不同,将二人原则性地隔开。

    他的鲜卑贵族意识,她的改革大国意识……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根本的是对权力的认识和争夺!为了更好地服务于自己的政治理想,每个人心里都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已经不是男女纠葛了,是政治家之间的互相协作又互相斗争。

    如果不协作,北国的变法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是,又不可能永远协作,斗争不可避免。所以,才有两人的决裂,李奕的惨死,到两只波斯猫的惨死——那一场可怕的剧毒。

    芳菲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自己和他,竟然还从未这样的开诚布公。

    “陛下,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很累……有时,已经不是因为先帝了,而是来自你的压力,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在戒备你了……”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拥抱着她,心如刀割。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宏儿生病,她拒绝回平城后,他就绝望了。

    妃子们一个个地怀孕生子。每一次,他都会大张旗鼓地来北武当报喜。心里总是藏着一个奇怪的想法:她会妒忌吧?会很妒忌吧?会抓狂会吵闹会哭喊吧?

    多么希望,她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醋妒的妇人,一个泼妇一般大吵大闹。

    那样,才意味着她的在乎。

    可是,她没有。

    她从来不曾。

    每一次,她都做到了“祖母”的本份,该赏赐就赏赐,该怎样就怎样,无动于衷,落落大方。

    只是,平静无波之下,心,走得越来越远。

    到后来,已经完全无法挽回了。

    冯太后,已经绝无可能变成冯皇后了。

    就算鲜卑人再开放,再怎么“父死嫁子”也不成了;纵然是改嫁大单于儿子的王昭君也不成了。

    冯太后,不是王昭君。

    弘文帝,也不是大单于的儿子。

    日益走向强大的北国,已经全盘汉化,尤其是这几年以来,太学的兴起,均田制的推行,大半国民彻底改为汉语,甚至王子皇孙,接受的全是彻底的汉化教育。

    冯太后,永远不能变成冯皇后了。

    最好的时期,在大家慢性的拉锯战里,已经彻底错失了。

    弘文帝紧紧抱着她的肩头,眉梢眼角之间,发现自己老了——苍老得比她还厉害十倍。

    少时的情侣,老来的伴侣。

    只是,这伴侣也要离开了。

    “宏儿现在已经大了,懂事了。他跟你回平城也不会哭闹了。你带他走吧……”

    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宏儿跟着他,一国的太子,有父亲眷顾他,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思索了很久。只能选择这唯一的路。

    一个皇太后,不可能轻易剥夺太子的权利,因为,这关乎着太多人的利益了。到了今日,宏儿,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太多人的希望。

    是整个汉臣集团的希望,是李冲,通灵道长等人的希望;甚至,也是弘文帝的希望。

    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把这些关系一切斩断。

    自己只能斩断自己。

    弘文帝的声音非常艰难,有些飘忽:“芳菲,你想去哪里?”

    “我其实也没确定的计划。就想带几个人,随便走走看看。这些年,我就呆在北武当,觉得太局促了,眼界也放不开。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南朝是怎样,甚至柔然是怎样……”

    她忽然想起安特烈,昔日的朋友,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

    他呢?他在哪里?

    回答她的是弘文帝:“柔然国这些年益发壮大了。安特烈率人下了一趟洛阳,但是,他发现不行,便又转移回了大草原,占据了北边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他没法进入洛阳……”

    她点点头:“他当然不行!我早就知道他没法去洛阳,永远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柔然完全没有汉化一说。除了安特烈,其他人比鲜卑贵族还顽固,他们连汉话都听不懂。而且,没有任何像样的文臣,根本没法足以改变他们的游牧生活……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洛阳圈成他们的放牧基地,而且,也不适合。”

    现在的冯太后,已经有这样的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听得很仔细,然后,问她:“你说,我们北国行么?真有一天,能进驻洛阳么?”

    她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是先帝的心愿喃。”

    弘文帝也笑了一下:“是啊,父皇生前的确很希望促成我们南下洛阳。”

    “洛阳自古就是王者之都。人文,王气,经济,政治,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行不行,也许,希望就在宏儿身上了……”

    若换在以往,她这样说,弘文帝是会生气的。但是,今日,他一点也没生气,而是很认真的思考:“的确,十年八载,我们都没法达到那样的经济水平。也许,李冲等人会交给宏儿更多的治国方法。”

    “会的,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的。”

    她觉得有点疲倦了,声音也微弱下去。

    弘文帝搀扶着她躺下。

    此时,她躺在床上,几乎就躺在他的臂弯里。

    丝毫没有避讳,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埋怨。

    只是看他一眼,连眼神都是软弱的:“陛下,我想离开这里了……等我好了,我就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政敌离开了,皇权真正得以至尊。

    难道不是一劳永逸么?

    弘文帝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争吵呢?

    她醒来后,本该是愤怒和自己争吵的,不是么?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反而是这样的示弱,这样的——反攻?

    有一种软弱背后的反攻,更加强大。弘文帝甚至觉得自己瞬间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

    就如一个彻底被缴械,剥夺了武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了大刀,狠狠地砍在你的身上。

    却没有血,只感到无形的痛。

    他的声音非常温存:“芳菲,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她果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挣扎,依旧柔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这么长的日子,弘文帝整日整夜地滞留慈宁宫。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么?可是,就如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连抗争都懒得了。随他吧,一切都随他吧。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他在黑夜里轻轻地拥抱她。听着她微微的呼吸之声,方觉得甜蜜,难言的甜蜜和幸福。这些日子,仿佛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人最怕的不是永远失去,而是失去之后,又再次拥有。

    然后,谁还能舍弃呢?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不!

    绝不!!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一大早,就艳阳高照。

    被淅淅沥沥的冬雨侵袭了许久的人们,终于见到一丝明媚的阳光。弘文帝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怀里的女人还在沉睡着。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仿佛一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似的。

    一般人是不会如此沉睡的,只能说明她精疲力竭,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但是,此时弘文帝忽然童心大发,伸手咯吱在她的腋下:“芳菲……芳菲……”

    她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他一眼。

    “芳菲,今日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想坐起身子。

    他却笑着搀扶她,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靠坐在床头上。

    “芳菲,你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的目光看向窗户。

    窗户是半开的,能看到外面苍黄的冬日萧条,艳阳也无法遮掩。

    然后,是门咚咚咚地被敲响,宏儿的声音:“太后,父皇……父皇,太后……”

    弘文帝笑着坐起来,穿好了外衣,下床开了门。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父皇,太后好了么?”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父子俩来到床头,芳菲也披了外衣坐着,看到儿子,眼神就变了,不由自主的柔和,伸出手,拉他的手。

    孩子见她彻底清醒,精神也好了几分,很是开心:“太后,你都好了?”

    她点点头,柔声道:“宏儿这几日做功课没有?”

    “父皇教我呢。今日也是父皇教课。对了,太后,父皇说,今日我也一起去上朝耶……”

    “宏儿,你忘了?今日是休假呢。不上朝。”

    北国的法例,每上朝10天,休息3天。过年、祖先祭祀等大日子,也会放假7日或者十日不等。今日开始,是休假了,要休息三天。

    “哈,父皇,我差点忘了。天晴了,我们正好去打猎。”

    “等太后好了一起去。”

    芳菲柔声道:“你们去吧。我不去。”

    孩子急忙道:“我也不去了。要太后一起才好玩。父皇,我们等太后好起来再说。”

    弘文帝如何不知道?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后,孩子便盼着自己带他和太后一起打一次猎。孩子的心目中,正是没有父皇,才会遇到危险。

    只要父皇在,一切的一切,便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宏儿,再过半月左右,太后就会痊愈。到时我们再去打猎好不好?”

    “好耶。”

    这一日,弘文帝就在慈宁宫教导儿子念书,连奏折也不看了;到下午,结束了一切功课,父子俩一起玩儿。

    太阳也下去了,天色暗沉得快。

    风一吹来,屋子里冷冰冰的。

    火炉再次生起,很快暖和起来。芳菲只起来略微走动了一阵,又躺了回去,不一会儿,又昏昏欲睡了。

    半梦半醒里,听得儿子咯咯的笑声。

    “父皇,骑马马真好玩儿……”

    “哈哈,父皇再给你玩儿一个更好的。”

    弘文帝一边说话,一边把孩子放下来。他趴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很乱,一根根竖起:“宏儿,这是疯狗游戏……”

    孩子十分好奇:“为什么是疯狗?”

    弘文帝摇了摇纷乱的头发,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怒吼一声:“汪汪汪……汪汪汪……”

    那叫声随着风声,真的像疯狗的样子。

    宏儿大乐:“哈哈,父皇,你的样子好可怕……”他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脖子,也学他的样子,却很快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玩儿……”

    ……

    芳菲悄然地看着这一幕,慢慢地侧开头,对着墙壁,眼里流下泪来。

    弘文帝,他和儿子的心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他才真正像一个父亲了,甚至都不像皇帝了。

    他在改变自己,尽最大可能的改变自己。

    但是,人生并不是改变就行了——许多事情,改变也来不及了。

    就如那两只死掉的波斯猫,再怎么变,它们都活不回来了。

    休假结束后的第一日上朝。

    弘文帝处理了积压的事情回到慈宁宫时,宏儿还没回来。他正和李冲等人在上课。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芳菲不在屋里。

    他心里一沉,急忙问:“太后呢?”

    宫女们回答:“回陛下,太后出去了。张孃孃等陪着她。”

    弘文帝急忙追出去。

    远远地,他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是父皇的陵墓——芳菲,她长久地默立在父皇的陵墓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过去。

    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一道尖锐的利器,自己根本没法靠近。

    许久,她才转身,慢慢地走下来。

    这一日,她穿的已经不再是太后的袍子,也不是道姑的袍子,而是非常简洁的普通妇人的衫子。这令她多了几分生机。

    只有走路的时候,才能看出她尚未彻底复原,因为步履还是很缓慢很沉重的。

    弘文帝慢慢地过去,脚步如灌满了铅块一般。距离父皇的陵墓一丈之遥,竟然再也没有勇气靠近,只是怔怔地站着。

    心里接受着冰与火的煎熬——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如一场梦,一场短暂而甜蜜的梦。自己曾经那么坚定地答应宏儿,永远不离开他和太后了——原来,君无戏言也是假的。就算是皇帝,也有办不到的时候。

    因为,中间隔着的那两个人:父皇!李奕。

    这两个人,就如天河,将自己和芳菲,将自己和初恋,将自己和宏儿的母亲,隔绝成两个完全不能交集的世界,

    他等在侧面的山道,她几乎和他擦身而过。

    “芳菲!

    “你为什么要杀李奕?”

    那声音,仿佛是随风吹来的。在他的耳边,飘忽而冷淡。

    因为那把檀香扇?因为“太后形不正”?这些曾经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竟然说不出口了。芳菲,他在父皇面前质问自己!她在父皇的陵墓之前,当着父皇的灵魂拷问自己。那些看不见的**,别人看不到——父皇在天上,是完全能看到的。

    弘文帝口干舌燥,无法言说。

    她笑起来,声音那么清脆,就如昔日神殿的少女,纯洁,质朴,“今日,当着先帝的在天之灵,我发誓,我跟李奕一清二白;陛下,你呢?你难道真的从来不曾动过一星半点彻底除掉我的心思?”

    除掉冯太后!

    有没有这样想过呢?

    弘文帝的身子微微发抖。

    “其实,李奕刚死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尤其是睿亲王的加封……弘,那时,我竟然想杀你!”

    弘!

    她叫自己弘!

    仿佛是太子府的少女,那么娇嗔的声音。

    他全身颤抖!

    “那时,我竟然真的想杀你!这一辈子,我从不相信,我竟然会有想杀你的一天!人哪,谁能知道会变成这样呢?!我们之间,竟然也会变成这样。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会一辈子永远也不改变的呢?难怪先帝临终前,会那样提醒我。以前,我始终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某一天,我连弘都想动手……”

置之死地而后生(5K)

    只是没有!

    幸好没有!

    她如释重负!

    他泪如雨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多少年了,两人几曾如此的开诚布公?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把心里最深挚的秘密,最不可告人的**,都如此袒露?

    只是,事到临头,最终,还是没有谁能下得去手。

    爱么?

    没有爱过么?

    有一瞬间,他想伸出手,紧紧地拥抱她。可是,他不敢,在父皇的陵墓前,他根本不敢。

    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告诉她,一定要讲给她听。可是,他说不出来。完全说不出来。

    沉默,四周那么沉默。

    只有冷冷的风。

    然后,开始飘起小雨,仔细地看,是细细的雨夹雪,不久,这北武当便会风雪大作,千里皑皑,将整个世界覆盖。

    他无法克制,他冲上去,距离她,只有半步之遥。

    几乎呼吸的热气,都能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那么年轻——她不曾改变;她就是芳菲!

    她也看着他!

    仿佛他也不曾改变——弘!

    弘!

    就连他的眼神也是纯洁的,是太子府时候,那么纯洁而清秀的少年,在绝望的中毒人生里,拼命地挣扎。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那该多好?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那该多好?

    但是,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任何的后悔药。

    神灵并不许人们后悔——每个人做错了,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时间,金钱,血汗,泪水……都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弘文帝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芳菲……芳菲……对不起!”

    她有点恍惚,什么叫对不起呢!

    干嘛要这样说呢?

    “芳菲……我……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想大声地呐喊,对着父皇的陵墓狂喊。但是,他喊不出来。

    她的神情那么萧瑟:“皇上,你把宏儿带回平城吧。我也想离开了。也许,我的要求不那么合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有皇宫,而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答应我最后这个要求。”

    弘文帝的心和身子一起颤抖。

    她没有等他的答案,慢慢地,转身就走了。

    弘文帝站在原地,风吹来,他的神情彻底憔悴下去。遥遥地,父皇的陵墓就在前面。四周松柏常青,只是灵魂呢?

    灵魂是否也像这松柏,有那么长久的生命力?

    他终于敢于走近了,对着父皇的陵墓:

    为什么当她爱我的时候,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夺走她?

    为什么当她爱你的时候,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根本无法再挽回她的心?

    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也不可以么?

    父皇,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您难道也不会成全儿子么?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

    眼前模模糊糊的,又出现那个银灰色头发的长者,那么孤独地行走于天地之间,仿佛洞悉人生百度,人情冷暖。

    地上的冰冷,带来感觉的滚烫——父皇,他这样爱自己!

    就如自己此时如此地挚爱宏儿?

    许久,弘文帝才起身,双腿都冻得有点麻木了。

    东风起,厚厚的大雪,很快就要彻底覆盖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了。

    直到他的身影一点也看不见了,一个人才慢慢地从陵墓之后抬起头来。那是一颗巨大的古松,将这片陵墓彻底遮蔽。他抬起头,看一眼苍翠的松针,又看往山下走去的人。

    那个身影越走越小,越走越小。

    本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如此地恨他——痛恨他!

    痛恨儿子,痛恨带给自己的那些不名誉——任何男人,都没法忍受的那些。

    但是,此时此刻,怨恨竟然烟消云散。

    儿子的声音那么憔悴,那么灰白,令他也觉得一股嗖嗖的寒意和震惊。

    慈宁宫上下,一片祥和安宁。

    火炉烧得十分旺盛,一进屋子,便如春暖花开一般。

    宏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去:“父皇,太后,我回来啦。”

    父皇和太后都不在。

    他有点奇怪,跑到门口,看到太后进来。

    “太后,您去哪里啦?父皇呢?”

    芳菲看着儿子,声音十分温和:“父皇就在后面,一会儿就回来了。”

    孩子许久不曾见太后提起父皇时,如此和颜悦色了,他心里非常高兴,拉住她的手,悄悄地问:“太后,你不会怪父皇了吧?”

    芳菲认真地看着孩子:“宏儿,太后没有怪你父皇。以后也不会。”

    “那,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么?”

    她笑起来:“今晚太后先给你们做一顿饭。”

    孩子跳起来:“真的?父皇也一起吃?”

    她点了点头。

    宫女们早已按照吩咐准备好了材料。在刚刚入暮的夜色里,便听得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炖獐子肉苹果干的声音。然后,是拔丝苹果。

    张孃孃侯在一边,低声道:“太后,您也是累了,就歇着吧。”

    “不累,就两个小菜,不会累。”

    “可是,您身子尚未痊愈。”

    她若无其事,就两个小菜,根本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外面已经传来弘文帝的脚步声。没有人通报,他屏退了所有的人。只径直进来。等候他的是儿子。

    他左右四顾,看不见芳菲,心里微微失望。

    孩子本是非常欢喜的,但见他面色那么灰白,吃了一惊:“父皇,您怎么啦?”

    “没事,宏儿,我没事。”

    “父皇,您累了么?脸色不好耶……来,坐着,宏儿给您倒一杯热茶……”

    宫女侍卫很多,但是,怎么比得上儿子亲手端来的热茶?

    热茶是滚水泡的,杯子热乎乎的,一揭开盖子,就飘来一股浓郁的花草茶的芳香。孩子入献宝一般:“父皇,这是太后令人采集的呢。您喝喝看,好不好喝?我可是非常喜欢喝的,太后也喜欢……”

    弘文帝捧着花草茶,喝了一口,心里一暖,这才道:“宏儿,真好喝。”

    “父皇,您看,这一大包呢。是宏儿给您准备的,以后,天天都泡给您喝。”

    弘文帝微微一笑,心里非常安慰,伸出手,抱着他。孩子如小时候一般坐在父皇的膝头,抱着他的脖子,软声软语的:“父皇,今晚有好东西吃呢。”

    “什么好东西?”

    他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太后做了獐子肉炖苹果干;还有拔丝苹果……”

    弘文帝心里一震。

    拔丝苹果!

    就是自己让其他妃嫔怀孕后的第一次——孩子这样问自己:太后做了拔丝苹果,您吃么?

    也就是那一次开始,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冯太后——芳菲——从此,再也不可能为自己做任何的饭菜了。

    他眼眶濡湿,不能自已。人啊,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坚持。很多人都是这样,也许再往前走几步,也许就是再等那么几天,也或许就是需要再忍受一点点的痛苦……但是,很多人都没法忍受,也熬不住,所以,提前放弃了。

    自己,也是这样,在最最靠近的地方放了手。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他稳定了自己的心绪,一笑:“没事,宏儿,刚刚有灰尘飞进了眼睛里。”

    孩子懂事地抚摸他的脸,悄悄地:“父皇,太后做的拔丝苹果可好吃了。以后,她不生气了,会经常做给您吃的。”

    弘文帝紧紧地搂住儿子。他何尝不知道呢?除了孩子,谁会如此真切地希望父母和好?唯有父母和睦,亲切,孩子才能得到最好最大的照顾。

    他稍稍振作了一下,依旧抱着孩子:“宏儿,你乖乖的,以后,父皇会一直陪着你们。”

    他这话说出来,忽然有了力量。至少,至少自己得为孩子着想。

    父子俩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孩子叫起来:“父皇,要吃饭了。”

    正是传膳的宫女。

    今日的饭菜,是放在一张长案几上的。八个小菜,中间是獐子肉炖苹果干,小吃正是热乎乎的拔丝苹果。

    自从芳菲生病之后,孩子一个月都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每顿虽然都有弘文帝的仔细吩咐,宫女,太监,御厨们,恨不得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一股脑儿地堆上桌子。但是,这些东西吃多了,哪里比得上太后的小菜?

    现在闻得这股浓郁的甜蜜香味,怎能忍得住?

    所有宫女太监都被屏退。

    “父皇,您看,都是好菜呀……呀,太后,好香啊……”

    他看到芳菲进来,换了一身很家常的衣服,袖口边上还带着一朵很淡雅的绣花。自从太后生病,醒来后,就如变了一个人似的。

    孩子心里的直觉,当然是更加喜欢这样的太后。

    “太后,您今天真好看……”

    孩子说话的时候,一边拉着太后的手,一边拉着父皇,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父皇,您说,太后这衣服是不是很好看?”

    弘文帝被孩子拉住。随着儿子掌心传来的温暖,仿佛感觉到她的双手的温暖——他强自压抑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凝视着她:“很好看,非常好看。”

    芳菲也笑起来,脸颊竟然有点儿绯红。

    弘文帝亲自盛饭。先给芳菲一碗,再给儿子。

    他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壶温热的酒,是烫好了的。然后,芳菲温热的声音:“陛下,你不饮一杯么?”

    他笑起来:“不。我不喝酒了。”

    也许,正是那些醉醺醺的岁月?也许,正是违背父皇的遗命?所以才会和她的心,距离得越来越远?

    多少日子,政治失利,对她的怨恨……他干脆破罐破摔,喝得很厉害。喝醉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妃嫔都宠幸。

    然后,周而复始,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他看着儿子惊奇的目光,意味深长:“宏儿,父皇以后都不喝酒了。喝酒并不是一件好事。酒精会令人迷乱,疯狂,当年,先帝爷爷是明文禁止皇家子弟饮酒的。”

    “父皇,是一点儿也不能喝么?”

    “也不是滴酒不沾。在一些大祭和大的节日场合,可以浅尝辄止,但是,绝对不许暴饮暴食。宏儿,你要记住先帝爷爷的这条规矩。”

    “宏儿记住啦,宏儿长大后也不喝酒。”他笑眯眯的看芳菲,“太后,您也是从不喝酒的么?”

    芳菲也笑了:“不,我们都不饮酒。”

    弘文帝的一块肉已经夹到她的碗里,柔声道:“芳菲,你这些日子生病,身子又不好,以后,别亲自下厨了……就算下厨,也得等身子好点再说。”

    “多谢陛下。”

    这一顿饭,是如此的温馨。

    宏儿兴高采烈,目光不时从太后身上到父皇身上。有时,看到他们彼此的目光也看着彼此。孩子终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真正想法,只觉得无比开心,仿佛天大的裂痕,都已经消失了。

    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波斯猫,两只玉雪可爱的猫咪,再也看不到了。但是,他懂事地没有去问,这些日子,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

    小小的心灵也明白,那波斯猫的惨死,绝对不能提,也绝对不能想。那是许多人心里的疼痛。

    这一日的早朝之后,弘文帝留下了几名大臣。京兆王,东阳王,任城王,陆泰,李冲,高闾,还有刚回来述职的王肃。

    众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弘文帝很少在私下召见大臣的时候,留下如此大规模的汉人。彼此之间,几乎是一半对一半了。

    大家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

    而且,群臣也是泾渭分明,汉臣,鲜卑大臣,互相之间,都彼此打量着彼此。甚至李冲等人心里都拿不准。弘文帝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他和冯太后之间的斗争,到底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陛下开口。或者,能提到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冯太后到底怎样了?这些日子,她都以生病为由,绝不露面。

    而且,群臣也根本没法探视。

    但是,弘文帝显然无视群臣期待的目光,看向京兆王,意味深长:“京兆王是朕的皇叔,也是先帝的嫡亲兄弟。早年外放时,功勋卓著。又在除掉乙浑的时候,替朕出面主持大局,可谓对北国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年,皇叔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其德行,威望,在北国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众人更是惊奇,不明白弘文帝为什么忽然说出如此一番情深意切的话,大大地把京兆王称赞了一顿?

    就连京兆王自己都很意外,急忙跪下:“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

    弘文帝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皇叔不必过谦。请坐。”

    众人更是惊诧莫名,但见弘文帝身边设座,是他亲自搀扶了京兆王,二人几乎是并排而坐。

    京兆王哪里敢?急忙推辞:“陛下,臣不敢。”

    “你是皇叔,又是国家勋臣,有何不敢的?请坐。”

    京兆王推辞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这时,弘文帝才转向群臣,朗声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常感身子不适,精力不济。而且,朕好黄老之道,想潜心研究佛学,道学……”

    众臣更是面面相觑。

    就连京兆王也惊得又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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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文帝却完全不顾众人的脸色,沉声道:“朕精力不济,无法再日理万机,兼顾国家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想及早退位让贤!”

    众人惊得急忙跪下去。

    京兆王也跪下去。

    一时,屋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弘文帝的真实想法。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实在太突然了,以至于大家根本没法反应过来。

    弘文帝也等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朕左思右想,现在小太子年幼,无法掌控国家大事。所以,朕希望让位于皇叔京兆王……”

    此话一出,更是石破天惊。

    陛下就算要逊位,也是逊位给太子,怎会让给自己的叔叔?

    再说,小太子的地位是确立了的,按照常理,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得是小太子登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京兆王跪在地上,冷汗直冒:“陛下折杀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万万不敢!再说,陛下年富力强,正是人生的顶峰期,岂能轻言退却?”

    弘文帝朗声道:“皇叔德才兼备,威望、功勋,都是一流之选,何必过谦?”

    京兆王只是不应:“陛下,老臣自来辅佐先帝,辅佐陛下,从来不敢有任何僭越和非份之想。如今,陛下忽然提出这个要求,臣万万不敢接受……还请陛下看在拓跋江山的份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滋生灰心失望之意……”

    弘文帝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其他众人。

    这时,东阳王忍不住了,奏道:“陛下此举似乎有点不妥当。纵然陛下潜心黄老,要修身养性,传位也是给小太子。自来,我北国的皇位都是父传子,从来没有传位于叔叔或者兄弟的道理。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岂不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头?日后,北国江山,如何继续?”

    任城王也吓住了,急忙道:“小太子聪明伶俐,岂能无辜被废?”

    李冲等汉臣,也完全被弘文帝打蒙了。

    难道是因为他和冯太后这些年的斗争,滋生了萌退的意图?

    而且,这一次冯太后中毒之前,帝后两人的矛盾,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下毒也是弘文帝的太监下的毒。为此,弘文帝自己亲自终日守在慈宁宫,寸步不移,群臣猜忌声四起。

    要知道,彼时已经改革了六七年,汉人的儒家学说,已经在北国有了很大的立场。弘文帝冯太后名义上是母子,但是,事实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年岁相当——一对年岁相当的男女,而弘文帝又丝毫不避忌男女之嫌,几乎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守在慈宁宫。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如何的戒备森严,也不可能丝毫也不让一些时常在宫里出入的大臣们知道。

    陆泰等人心里早就打起了小九九:难道陛下和太后,反而有什么猫腻?

    甚至一些汉臣也在担心:是不是大家根本会错了意?

    若是弘文帝真的想杀了冯太后,岂会做出这般的姿态?就算是为了照顾,也不用日日驻留慈宁宫吧?

    而且,按照其他的相关传闻,弘文帝把北武当侍奉的一切女眷,妃嫔,全部遣送回了平城——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任何妃子侍寝了。

    一个君王,没有在大丧其间,却无故多达一个多月,从来不近女色,这难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而且,他还当朝下令,将睿亲王该封为融亲王。

    甚至明里暗里,告诫大家不许和米贵妃互相结党,为此,陆泰本人最是清楚。

    如此种种,猜忌之声当然此起彼伏。

    可是,这些猜忌,到了今日,忽然变得更是诡异。

    一切都在峰回路转,重重迷雾之下,仿佛永远也看不清楚。

    如果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暧昧,弘文帝岂会如此?

    他可是宁愿把皇位给自己的叔叔!

    难道弘文帝是为了怕冯太后利用小太子这张王牌,重新掌握权力,所以,宁愿把王位让给皇叔,也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

    这些年,他自己受够了冯太后的牵制,是不是就再也不想自己的儿子,一辈子被操控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拓跋家族的男子,向来性烈如火,此举难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但是,此时他们也听出了陛下的弦外之音,他说让位给京兆王,但是,并未说废黜太子。而且,小太子这些天,还不时随他上朝,岂有随意废黜的道理?

    不废黜小太子,又传位给京兆王,这算什么呢?

    日后,北国的祸端,岂能有消停之一日?

    弘文帝,岂能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李冲急忙道:“东阳王言之有理。太子大位是国家根本。自来,都是父子相传。若是扰乱了这个规矩,必将后患无穷。望陛下三思而行……”

    高闾也道:“老臣辅佐三代君王,虽不敢说有什么大功,但是,也见识了不少。传位太子,是我北国根本。从太祖皇帝开始,皆是如此。先帝便是一个典型,先帝年少之时,有权臣作乱,后来,就是前尚书陆丽和众臣一起评判内乱,迎接先帝登基。当时先帝身为太子,虽然年幼,但是很快显露了雄才大略,百战百胜,终于成为一代战神,奠定了我北国今日的广大疆域。现在陛下龙体安康,年富力强,正在人生最好的顶点,本来不该滋生灰心之气。而且,小太子也早已身份确立。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岂不是会招致无穷的后患?陛下此举,万万不妥……”

    就连陆泰都忍不住了:“陛下,臣虽然愚昧,但是也知道,自古以来,都是老子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哪有传位给自己的叔叔的道理?臣实在是不明白!”

    ……

    眼看所有人都反对,京兆王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自从帮着替弘文帝出面主持大计开始,到后来弘文帝复出,小太子确立,就一直非常谨慎,从不敢以此为把柄,有任何的倨傲。毕竟,伴君如伴虎,自己那次的替身行为,又实在是有僭越之意,所以,早就害怕弘文帝以此为借口,找自己麻烦。

    幸好弘文帝宽宏大量,而且,并不是滥杀功臣的主儿,所以,这些年,他得以平安无忧,富贵更胜以往,而且得到弘文帝的高度信任。

    就他自己的内心深处,虽然对弘文帝的提议感到惊奇,但是,当然不敢领受,而且,他自己也拿不准弘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京兆王再次伏地跪请:“老臣万万不敢僭越,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如果陛下执意不从,老臣只好立即辞去现有的全部官职,带领全家离开京城,寻一个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京兆王的态度超级坚决。

    此时,怎敢不表明自己本来毫无野心?

    在弘文帝的态度明朗之前,如果有丝毫的野心暴露,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日后,皇帝没做成,反而招致无穷的祸患。

    京兆王再一次叩头:“老臣年岁已高,精力体力比陛下更加不支。还望陛下多多体谅,让老臣享几年清福。这是老臣的自私之语,还请陛下宽恕……”

    ……

    弘文帝这才一一看过众人。

    他的目光还是不紧不慢的。仿佛这一切,都深思熟虑了许久:“既然大家意见如此,朕也无法一意孤行。今日之议,就暂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英明。”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各位都是国家基石,忠心耿耿之臣,还望在座诸位,日后,好好辅佐小太子,好好教导小太子。他还小,但是非常聪明,孝顺。”

    众人一起跪下:“臣等必将竭尽所能,辅佐太子。”

    “你们下去吧。朕再考虑考虑。”

    众人陆续离去。

    弘文帝才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他如释重负,笑了起来。

    笑声那么得意,又那么酸涩。

    仅仅只是这一日,他仿佛忽然苍老了十岁。鬓边发髻,都隐隐地呈现出一种灰色。仿佛他整个人都彻底灰掉了。

    随侍旁边的老太监魏启元见他神情疲倦,又满面笑容,仿佛非常诡异。他很是不安,低声道:“陛下是否太过操劳?这些日子又要照顾太后,又要兼顾国家大事,龙体怎么受得了?”

    弘文帝哈哈一笑:“朕今日非常开心。哈哈,从未有过的开心。”

    “陛下……”

    魏启元和两名太监去搀扶他,才发现他身子微微踉跄,几乎瘫坐在龙椅上。

    “陛下,您怎么了?来人,快传御医。”

    御医诊断,弘文帝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伤肝火旺,手臂上也起了一个很大的痈。

    御医开了药退下,魏启元悄声道:“陛下,要不要告诉太后?”

    “不用了。她自己身体尚未痊愈,再操心朕,如何顾得过来?”

    魏启元只好作罢。

    这一日,弘文帝在书房里停留了很久。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连灯都没开。在黑夜里呆久了,才想起自己的这一生。

    这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六岁?还是七岁?

    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许久,听到叩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三下三下的敲门。

    这是宏儿的习惯。只有他才会这么敲门。

    弘文帝微微振作了精神,坐起身子:“宏儿,进来吧。”

    太监们拿了灯笼。宏儿进来,有点担心:“父皇,您怎么没用晚膳?”

    灯光照亮了弘文帝的脸色,孩子惊奇地看他:“父皇,你的脸色好差。您是不是生病啦?”

    弘文帝强笑一下,淡淡道:“宏儿,不碍事。父皇只是手臂上生了一个痈……”

    “呀,父皇,我看看。”

    弘文帝宽大的袖子被孩子拂开,解开布条,看到那个可怕的痈。

    “父皇,这是什么呀?”

    “是痈。”

    他的小手伸出,轻轻地按了一下:“父皇,疼么?”

    弘文帝皱起了眉头,“很疼。”

    “是不是又疼又痒?”

    “宏儿,你怎么知道?”

    孩子也不说什么,立即抱住父亲的手臂,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个痈就吸起来。

    弘文帝大吃一惊:“宏儿,你干嘛?”

    孩子含糊不清地,并不回答,将脓血吐在地上,又开始吸。

    “宏儿……宏儿,你干嘛?快停下来……”

    孩子连吸了几口,将里面的红血都吐出去,弘文帝那只又疼又痒的手臂果然好了许多,那种火辣辣的刺疼已经消失,很快,便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意。

    弘文帝大声道:“快送清水。”

    早有太监们送来的清水,孩子漱口,又喝了茶水洗漱,一切都弄得干干静静的。

    但是,他也不说话,先拿了旁边干净的布条,小大人一般,给父皇彻彻底底地把伤口擦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旁边的白药,轻轻涂抹在上面。

    等一切弄得妥妥帖帖,他才重新拿一条干净的白布给父皇包扎好。

    弘文帝惊讶得不能自语,半晌,才问:“宏儿,谁教你的?”

    宏儿这时才松一口气,小小的孩子,累得额头上都有微微的一层薄汗了。他笑嘻嘻的,先抚摸父亲的手臂,“父皇,现在还疼不疼?”

    手臂传来一股凉意,又舒适又温暖,弘文帝点点头,“一点也不疼了。”

    但是,他还是不敢置信,自己这痈,还没出门,也没人告诉冯太后,不可能是她告诉孩子该怎么做的。

    而且,孩子才刚刚来呢。

    “宏儿,你怎么知道这么做?”

    “嘻嘻,父皇,今年我也生过呢,对拉,就是六月的时候,我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也长了大包,还是两个,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又痒又疼。太后说,这是痈,要等彻底溃烂了才能好。御医们开了很多药,但是,都不顶用。我每天难受死了,连写字吃饭都很困难。后来,太后就这样给我弄,父皇,我的比你的严重,太后给我弄了三天……果然,很快就好啦……”

    弘文帝微微仰起头,眼眶湿润。

    六七月

    正是自己和冯太后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儿子生了这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也从没去过问,甚至要三五天才召见一次儿子。记忆里,是有几次,每次儿子来了都愁眉苦脸,他当时还以为是冯太后教唆儿子,不让儿子跟自己好好相处。现在,方知道孩子当时是生了病。

    而且,孩子根本就不敢告诉自己。

    告诉自己了呢?

    若是当时自己就知道了呢?

    自己也会一如既往的关心他,彻彻底底的爱护他么?

    弘文帝几乎要撑着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的头和身子,都那么沉重。

    这一辈子,于亲情一道,自己仿佛永远是一个学生——竟然连儿子,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师!

    他是她的儿子!

    所以,她无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那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那么脏污的事情,除了母亲,谁愿意呢?

    但是,儿子竟然为自己做。

    没有任何人教他,他也知道为自己做——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儿子热爱自己——这一生一世,几曾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被爱?!!

    弘文帝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这来自于孩子的爱,激动得无法言语。

    他忽然伸出手臂,狠狠地搂住儿子,这样好的一个儿子,自己岂能让他没有妈妈?自己岂能让他的妈妈永远离开他?

    绝不!

    无论要牺牲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

    自己都绝不会让儿子再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孩子在他怀里咯咯的笑,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父皇,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对了,生了这病,要吃一种清蒿,太后认识是什么。我回去问她,让太后今晚给你做这个吃,好不好?”

    “好的,宏儿。”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父皇,也许明日还会疼呢。”

    弘文帝也笑起来:“父皇都好了,彻底痊愈了。宏儿,你放心,父皇一定会陪着你,给你最好的一切。让太后也永远陪着你,绝不离开你。”

    他抱着父亲的脖子,悄悄地笑:“父皇,宏儿最近觉得您和太后很要好了呢。”

    “会的,就算是为了宏儿,父皇也绝不会再和太后争吵了。你放心,好不好?”

    “那,父皇会一直住在慈宁宫么?”

    弘文帝笑着,没有回答儿子,也无法回答儿子。只紧紧搂住他,浑身忽然充满了力量:“宏儿,你放心,至少,父皇会让太后永远陪伴你。一辈子,你都有人疼爱。”

    孩子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宏儿好开心。”

    他又悄悄的:“我今天出来的时候,给太后说了,要吃拔丝苹果的。父皇,您做完了事情,宏儿就等您一起去吃,好不好?”

    “好。父皇再把这点事情处理好,立即就和你一起去。宏儿,你在外面玩一会儿,父皇很快就好。”

    一直到小太子出门,旁边一直目瞪口呆的魏启元等才悄然道:“小太子真的太懂事,太孝顺了。”

    弘文帝非常得意,“哈哈哈,朕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有这么一个好儿子。”

    他笑得那么欢乐,就连头发上隐隐的死灰,都仿佛消失了不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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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介绍:
芳菲:“陛下,你早年养育我,待我好,但是,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小时候,你养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替代你的亲生女儿去做祭品,被烧死!长大了,你娶我,是因为新奇,因为一时新鲜!” 他不回答,从未接受过这样的“审判”——仿佛一个青涩的少年,一切都是措手不及的。 他想为...六宫无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宫无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宫无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